《我是我爹的心尖宠[年代]》 作者: 寡人的包子铺 文案: (文章开始于六零年代末) 跛子打了三十几年的光棍,终于娶媳妇了! 媳妇脸蛋生得极俊,只是刚嫁过来就怀孕了八个月,还是她前夫的种。 村里人议论纷纷,跛子却觉得这媳妇娶得值,堂前屋后,都被料理得井井有条,瞅着这俊俏的脸蛋,耳鬓厮磨起来也甚是如意。 这媳妇还能生,前脚刚卸下个龙凤胎,后脚又给跛子生了个水灵灵的女儿。 于是,第一次当人亲爹的跛子当起了女儿奴……一口一个爹的乖宝珠。 后来,生了一个二女儿,跛子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宝珠。 某一年,添了个儿子,跛子回家的第一件事还是找宝珠。 又过了某些年,再添了个儿子,跛子回家的第一件事仍是找宝珠。 …… 村里人都说,这媳妇有福气,儿女双全,贤惠又能生。 跛子却觉得,他最大的福气还是宝珠,当然,媳妇是第二大福气。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乡村爱情 种田文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宝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村花VS村草 立意:谁说女宝不如男 第1章 俏媳妇 今日的玉河村有喜事,从高家旧宅的南门到村口的这条路,摆了条鲜艳的红毯。 远远地望去,这红毯仿佛是同一条红布上裁剪下来的,不见断口,可见主人家细心,将衔接处处理得极好。 南门口贴了一副新婚对联,不大的角门两边还各挂着一盏红灯笼。 木质角门被岁月侵蚀得满是虫蛀的痕迹,却不妨碍主人家将其刷洗得甚是干净。 这是一座有些年代的四合院式老宅,以木头为框架,夯土建墙而成。回溯几十年,非是殷实人家才有能力建造的,只是墙面斑驳,木头蛀虫,无不昭示着年久失修的落魄。 门口围着二十来人,老的少的齐齐抻着脖子往前看去。 将卷成一大圈的鞭炮挨着红毯推开,主婚人王婶手持一根细香将其点燃,随着噼里啪啦好一阵热闹,红毯尽头,新郎官牵着一头驴走来了。 新郎官一米六的矮个子,走路一瘸一拐的,牵着驴绳走得甚是吃力。 新娘则披着红盖头,穿着喜服坐在驴背上,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竟是略显臃肿,小腹处还微微隆起! “我就跟你说吧?看这瘦嘎嘎的身子,这么大的肚子指定超过六个月了。” “是是是,你眼睛可比峨眉山的猴子还精!上个月远远的就那么一眼,人家姑娘家的裙底都要被你掀开了,咯咯咯~~~”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反正呢,这姑娘我是当真叫不出来的,要她那样的还能叫,那改天我也能喊上一声黄花大闺女了。” “可别,你这闺女倒贴我十头牛我都不要的,咯咯咯~~~不过啊,跛子都三十好几了,重活一点都干不了,娶了个带崽的也不能算亏…… 我听说跛子媳妇长得俊,结果却被男方合伙媒人给骗了,相亲的时候见到的是个正常的帅小伙,结婚拜堂的时候也都是他,结果你猜怎么着?洞房的时候才发现换了个人,没办法只能生米煮成熟饭咯。 这不,后来还发现那男的脑子不清楚,把肚子拖这么大了才把婚离了,男方家不服气,跑上她娘家去想把彩礼给要回来,结果她爹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把大砍刀,说要当场砍死那男的。 听说还见了血,男的那边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了。啧啧啧,这头驴听说就是那彩礼,这不转手变成了陪嫁,不然的话,带崽的女人哪里还嫁的出去啊?” …… 两妇女站累了,坐在一旁的石墩子上,有说有笑地开始议论起了主人家。 “来,嗑瓜子!大喜日子少说几句烂不了你们的嘴,实在有话要说,晚上捂上被子,和你们老公说去!” 王婶塞了两把瓜子到她们俩的怀里,打断了她们的话,两人的孩子马上冲来瓜分了个干净,总算堵上了她们的嘴。 没有仪仗队敲锣打鼓,酒宴也只摆上两桌,新人们拜堂后换了身敬酒服,挨个敬完酒,收了圈份子钱,便在主位上一同坐下吃喝了。 两桌饭菜是王婶一手烧的,肉类不多,多是素菜,味道却是不错,加上热闹的气氛,吃得还算畅快。 酒宴结束,王婶帮忙新人一起收拾完碗筷,打扫了门前的炮竹碎屑,招呼上几个年轻壮小伙,将桌椅红毯等一齐还给了生产大队。 临走前,跛子塞给了王婶一个红包,王婶推拒不要,跛子只说,这堂前屋后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的,权当是个辛苦费,不收的话他心中不安,王婶这才笑着收下了。 入夜了—— 角门关上,喧闹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只是偶尔能听见宅院中邻里说话的声音。 婚礼隆重了怕被村里人笑话,完全不举办又怕委屈了媳妇,于是,跛子主动提出了这样简单的仪式。 跛子五岁时死了父亲,第二年又摔断了腿,村医没给治好,落下了瘸腿的毛病。 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十五岁时害病死了,于是生产大队给他安排了轻体力的劳作,虽然工分低,但也能养活自己,加上王婶的偶尔资助,生活勉强过得去。 只是到年纪了,亲相了无数次,一直没有姑娘家愿意嫁给他,拖到了三十好几,本以为要光棍一辈子了,一个月前经人介绍了怀着身孕的郑玉兰,于是当场便定下了婚期。 近亲没有,王婶又是跛子母亲的旧友,于是便请了王婶当主婚人,一并请了高家旧宅的邻里,便算了事。 屋里燃着两根红蜡烛,空气里还弥散着硫磺的气味,郑玉兰踮脚将唯一一扇小窗户打开通风,又将垂到地板上的蚊帐拢起挂到了铁质挂钩上。 两人都换上了常服。 穿着煨贴的衣物,郑玉兰的肚子显得更大了,不像八个月的身子,反而像是马上就要临盆的。 跛子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地盯着鞋跟,很是局促。 相比之下,有过一次结婚经验的郑玉兰明显大方许多。她扶着腰坐在脚垫上,温柔地抱住了跛子的瘸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道:“哥,你别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郑玉兰生得极是好看,大眼睛高鼻梁,脸型又小巧,整个一落落可人的江南闺秀风。 跳动的烛光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眼里的每一滴泪都照得分明。 跛子不由得看呆了。 许多年后跛子再回忆起新婚夜的场景,究竟回答了什么已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他从心最深处发出一声喟叹—— 真好啊…… 郑玉兰很是贤惠,不像乡亲嚼舌根的那般,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相反,在跛子起早贪黑地去生产大队干活的时候,她不是在家操持家务,就是在自留地里照料青菜。 她天生外向开朗,很快熟悉了高家旧宅里的十来户人家。因她生得貌美,说话又甜,大家逐渐摒弃了对她的成见。 原来和跛子少有来往的他们,倒是在郑玉兰嫁来后,往来频繁了,互相会送点吃穿用的。 村里有几个老光棍,寻思着跛子好欺负,便常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踩着他家角门前的石墩子,不正经地朝门里吹口哨。 郑玉兰怀着孕不方便教训他们,又咽不下这口气,便偷偷喊来几个婶子帮忙,几人抡着菜刀扫把,逮住三人狠狠揍了一顿,这还不解气,压着他们又来了村委会讨要说法。 生产大队长厉声训斥了三人一顿,又各罚了他们三十工分,这才作罢。 自此,便再没人来跛子家爬墙了。 家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跛子披星戴月地扛着锄头回来时,都能闻见喷香的晚饭,饭后再和新婚娇妻耳鬓厮磨一翻,甚是满足。 这大概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他如是想。 两个月后,郑玉兰临盆,生下一对龙凤胎,母子平安。 这一胎从凌晨四点一直生到了晚上十二点,据稳婆说,是因为双生子的缘故,加上是第一胎,便尤为艰难。 跛子托人向生产大队请了假后,便一刻不离地在门口守着,热水一盆接着一盆地烧,观音像前的香炉也插满了细香燃尽后剩下的杆子。 这是跛子妈生前安置在屋里的,在寺庙开过光,每天早上她都要燃上三根细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念上一刻钟的经,以求全家顺遂平安。 跛子妈去世后,跛子便延续了这个传统,而郑玉兰嫁来后,这事每日便换了她来。 一声响亮的啼哭传来,在稳婆大喊一声“生出来了!”后,跛子吐出一句“感谢观世音菩萨”,便泄了气,腿一软差点没当场跪下。 家中没有婆婆照料,跛子又要忙着生产队的工作,喂鸡打扫做饭这些在家中能干的活,便还是郑玉兰自己干。 跛子只需一大早起来,拎着水桶将家里的水缸填满,再给自留地里的菜浇下水便可了。 以往都是郑玉兰给他送早饭和午饭,现在她身子不方便,便早早地给跛子准备好了两盒饭让他带去吃。 跛子对两个孩子虽不至于视如己出,但在吃穿用度上从不短缺,细心观察了一个月后,郑玉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郑玉兰的奶水不足,跛子便把家里的驴和人换了奶羊,每天挤羊奶给孩子喝。 出月子后的第三个月,郑玉兰又怀孕了。 这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他们都很高兴。 “我找马医生看过了,没问题。”这已经是郑玉兰第三遍安抚跛子了。 马医生是玉河村的老中医,上到生孩子,下到拉肚子,不管是人还是畜生,他都能看。 马家祖上都是行医的,他也行医三十多年了,在玉河村颇有声望。 跛子还是不放心:“要不我们还是去镇上的诊所看下吧?” “得了吧,镇上那卫生所,只有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一台检查的机器都没有,她会看什么?”郑玉兰的手心覆在了跛子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哥,你就放心吧,这不是我第一次生孩子了,他就藏在我的肚子里,我还能不知道他好不好吗?他就算动根脚指头我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且你想,我们哪里还有闲钱去镇上看啊?那地方是吃钱的!” 在郑玉兰的再三劝说下,跛子终于放弃了要去镇上检查的想法。 每天跛子都春风满面地去生产大队,也不让郑玉兰下田干活了,家里喂鸡打扫的活也一并包了,甚至连做饭都想一条龙搞上。 “哥啊,婶婶们看到的话怎么还得了呀?我这是没有小姐的命还得了小姐的病啊!你是有三头六臂吗?你现在是高兴了逞强了,等往后要是病倒了,我们娘几个可怎么办啊?!”郑玉兰握着跛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半个月后,跛子发热的头脑总算凉了几分。郑玉兰也逐渐揽回了家务。 跛子除了自留田依旧不让她打理外,也允许她每天提着热腾腾的饭菜来生产大队了,总算吃上的不再是冷冰冰的了。 随着郑玉兰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焦虑也开始席卷这个刚建立的四口之家了。 普通壮劳力在农田里忙活一天可以赚到10工分,跛子只能拿到5分。妇女还能拿个8分,跛子的工资也就和老人孩子齐平了。 再过几个月家里又得多一张嘴,短期内还能靠母乳养活,等过个一年半载,三个孩子都张口吃饭的时候,就是勒断了裤腰带,也是养不活的。 “哥,我看等这胎生了,过两三年孩子大了,你和你们大队长说一声,我也要去生产队干活,我看村里的婶婶们都去。”郑玉兰说道,“你别看我细胳膊细腿的,有的是力气。” 夕阳落下,刚吃完晚饭,跛子抱着儿子,郑玉兰扶着腰,两人趁着天色还没暗,在村子里溜弯消食。 女儿很乖,吃完母乳,自己在床上玩了会就睡着了。儿子则比较闹腾,平常郑玉兰抱多了,每天醒着的时候都得找人抱。 跛子心疼郑玉兰,平常在家时,便多是他哄着儿子。 “怪我没本事,嫁给我委屈你了。”跛子有些丧气。 “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这个意思吗?从小到大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嫁给你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郑玉兰解释道,“我就是想为这个家出一份力。” 跛子:“明天我就和队长说,以后中午我吃完饭就干活,不用休息半个小时,晚上我干到天黑了再回去。我干活虽然慢,干久一点也能和别人敢得一样多。” 虽然辛苦,倒也不失为是个办法。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伤不伤身体也只能等吃饱饭后再考虑了。 看跛子家实在困难,生产队大队长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在5分的基础上加了3分,提到跟妇女一样的水平。 也有人眼红,想要也这么干提工分,被队长拒绝了。被拒后不甘心后闹事,当天的工分便被直接砍半,这才再没有人再提。 为此,郑玉兰准备了十颗鸡蛋,让跛子给队长送去。这是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生的,平常郑玉兰只舍得让跛子吃,这是三个月才囤下来的。 短短半个月,跛子就瘦了一圈,郑玉兰也只能在他的饮食上多加把劲,跛子不肯独自吃鸡蛋,她就把鸡蛋煮成糊,大部分的蛋花都挑到跛子的碗里,自己的饭只在表面上撒一圈蛋花汤。 听说母乳有营养,郑玉兰就偷偷挤了点奶混着煮好的羊奶给跛子喝。 又过了半个月,跛子的气色总算好了点。 家里也总算攒下了点钱。 这天,郑玉兰提着菜篮子从地里回来,远远地便瞧见了两个头发花白的婶子头挨着头说着私房话。 “你还真舍得下血本,两只鹅加上一块手表,压箱底都搬出来了呀?” “你还不知道我那儿子?好吃懒做的,天天喊着种地累,一个月里能有十天能去队里都谢天谢地了。小汪给他记的那点工分还是看在我家老徐和他家老汪喝了十多年酒的份上。好不容易老汪要退休了,放水员这活谁不眼红?工分高油水又多。我儿子要是能干上,那我和老徐后半辈子是有指望了。” “难哦,这活讲究技术,又不清闲,你那儿子还不是个勤劳的主,万一队里的收成因为你儿子少了,村里人可得把你儿子千刀万剐。” “呸呸呸,吃屁吧你!倒也是这个理,大不了往后叫老徐两头跑,帮衬帮衬他儿子。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干上再说。” 小汪就是玉河村生产队的现任大队长,老汪则是他的父亲。玉河村中横亘着一条江,世世代代的玉河村村民就吃着这江水长大。 玉河村四面无山,地倒是不少,都分布在江的西岸,因此兴安镇唯一一艘排灌运输船就落在了玉河村。 管护水渠、引水、放水等都是放水员一人包揽。忙不过来时镇上其他村也会请其去帮忙,届时按正常工分计算,其他镇的乡村请帮忙时,则并不额外计算工分,但是却会私下给放水员一点好处。 郑玉兰假装无意地经过,断断续续地听清了些,便被两人发现。两婶子立刻不说了,顺口挖苦了她两句。 郑玉兰打呵呵过去了,忙提着菜篮子回了家。 放水员可好滴很!要是哥干上了,那还愁孩子们饿死吗? 郑玉兰将家里的老母鸡绑了脚丢进了篓里,又将家里仅剩的十五枚鸡蛋打包起来,随后进了屋子,将藏在床底下的大箱子拖出来,翻出了一个掌心宽的旧金块。 这金块是她在母家后山里挖番薯的时候捡到的,几十年前那里曾经打过战,许是那时候被遗落的。 这些年她一直藏得很严实,没被家里人知道,不然的话,准又被她娘拿走给她的几个弟弟娶媳妇了。 上一婚的彩礼全部被家里人拿走了,嫁给跛子时带来的那头驴,还是她跟家里大吵了一架才勉强争取到的。 等跛子一回来,郑玉兰便让跛子提着这一堆东西,牵着家里的奶羊,和跛子一起去了汪队长家。 第2章 上岗 太阳刚刚落山,生产队汪队长刚吃完晚饭,正躺在自家院子的摇椅上,有一下没两下地扇着把旧蒲扇,偶尔跟着收音机哼上两句戏曲。 汪家媳妇则在洗碗,大理石水槽台面很是光滑,垫起的高度也很合适,还有个金子样颜色的东西正哗啦啦地吐着水。 郑玉兰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目光,这东西大概就是“水龙头”。玉河村只有汪队长一家安了这东西,因为村里没有水塔,水管还是专门从镇上接来的。 寻常农妇可没这么多讲究,像郑玉兰能有一块类似于这水池的石块,还是跛子借了辆架子车,专门跑去隔壁齐岳村,在山上跑了一整天,才勉强找到了块合适大小形状的石头拖回来的凿成的。 每天下活后,借着不多时的阳光,跛子打磨了整整半个月才做好。水槽表面有小缺口,凹凸不平的,没办法用厚石板立起来,便只能靠着土墙稳定,再用一根塑料软管,从排水口处接到下水道口。 郑玉兰每天蹲着洗菜洗碗,虽然还得来回提水,但比起村子里大多数用木盆洗东西的妇女已经好上很多。 “跛子呀,你们这是?大妹子还大着肚子呢,来来来,先进屋,有什么话进屋咱坐着说。” 看见夫妻俩提了这好些东西来,汪队长挑了挑眉,放下蒲扇站了起来,招呼着两人进了屋。 坐在真皮沙发上,跛子更显局促,还是郑玉兰管事,说道:“这不是石头刚满月,我想着我刚生娃那时候,奶水也不够,恰好家里的羊还能下奶,嫂子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又辛苦,我就想着给嫂子送来了。” “这老母鸡养了有些年头了,杀了给嫂子炖汤有营养,鸡蛋给草根补身体。” 汪队长一共两儿子,大儿子7岁刚上一年级,小儿子一个月前刚出生。都说贱名好养活,他就一个给取名草根,一个取名石头。 中间六年无所出,汪家媳妇还差点被休了。她为此到处寻医吃药,才勉强怀上了。 于是汪队长对他这个小儿子尤为宠溺。 这会儿小儿子在里屋睡觉,大儿子则被老汪带去玩了。 来时郑玉兰已经做足了功课,像周围人打听清楚了汪队长家的情况。 “无功不受禄,咱大队可不兴收礼啊!”汪队长背靠沙发,笑着拒绝,却半点没有要把东西推回去的意思。 “哎呀呀,汪队长这说的哪跟哪呀?这就是给嫂子孩子们的一点礼物,我们家困难,平常少不得您搭把手帮衬帮衬。咱就是感激你,谁要嚼舌根,您跟我说,我去撕烂她的嘴,看是谁吃饱了撑的管这些闲事。”郑玉兰忙说道。 汪队长打了记直球:“我家老汪还有几天就退休了,你们也是为这事来的吧?有话直说,咱乡里乡亲的不搞官场里那一套。” 郑玉兰说道:“那我就直说了,汪队长,我们确实是为这事来的。跛子哥腿脚不好,我们家困难您是知道的。放水员这活靠技术,不靠力气,跛子哥踏实肯干,一定能把这活干好。 您要是肯把这活给跛子哥,我向您保证,从今以后,队里就是家,我们一定把水稻看顾得好,争取秋收时候给队里创下高收成高指标。” 汪队长点头:“要是能帮衬我一定是会帮衬的。小时候我常听我奶奶说,那时候到处打战,家里东躲西藏的,吃不饱饭,全靠高家的太奶奶救助才活下来的。这些恩情我一直记着的。 只是你也知道,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放水员这活福利好,狼多肉少的,到处都是眼睛贼溜溜地盯着呢。前脚徐婶也刚因这事找到我,我家里亲戚又多,都可着这活,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跑。 我这好不容易下活了,也没办法图个清净。给这个不是,给那个也不是,不管给哪个都是要得罪人的。 难哦,你别看我当个大队长风光,内里的难处只有我自己知道。春秋两收是村里的头等大事,都说‘收成好不好,八成靠放水’,要不是我爹年纪大了,实在干不动了,我还真不放心假手他人。 这样,你先把东西提回去,我还得多方面考量一下,才能确定最后的人选,你的情况和诉求我知道了,到时候结果会在布告栏公示的,你和跛子关注着就行。” 高家的太奶奶也就是跛子的亲太奶奶。高太奶奶是个大家闺秀,一个偶然机会和高太爷爷相识、相知、相爱,嫁给高太爷爷算是下嫁。 高太奶奶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被老太爷宠爱。尽管老太爷很是反对,但坳不住不住女儿铁了心要嫁。 聘礼不多,嫁妆倒是不少。可惜高太爷爷命短,儿子刚出生的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了。 为此,高太奶奶脱掉旗袍,穿上和农妇一般无二的粗布衣裳,拿出压箱底的嫁妆,风风火火地建造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大宅院。 娘家人也派人劝过她带孩子回去,从此孩子改做娘家姓,当做娘家子孙养,但高太奶奶和高太爷爷伉俪情深,不愿意高家的香火就此断了。 当时土匪横行,玉河村又属于穷乡僻壤之处,少有官府管。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说被土匪掳了去,当时穷山恶水的刁民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于是,高太奶奶雇了几十个仆人,看守这座大宅院,又买了几十亩的田地做家业。只愿将来子孙满堂,高家香火能红红火火地延续下去。 只可惜高家的人丁一直不兴旺,高太奶奶的儿子十八岁就早早成了亲,可直到头发花白了才生出了第一个女儿。 高太奶奶人美心善,她在世时,每逢十五必施粥布善,遇到土匪作乱,就收留村民到高家宅院避难。有几年战乱波及此处,她就指挥人挖了个防空洞,内里藏了不少吃的用的,勉强够全村人躲藏一个星期。 当时好些人都尊她为在世菩萨,宅院中的仆人也自发地改作高姓。 可惜家中子孙凋零,又不成才,她便独留下南房,其余方位的屋子全下发给了仆人。再后来又主动上交了几十亩田契,免去了问责。 高太奶奶身体康健,八十几岁时才驾鹤西去。那时跛子的母亲才十几岁,几年后遵照高太奶奶的遗愿,找了个倒插门,生出的孩子依旧随母姓。 高太奶奶人虽美,却只有一米五的身高,到跛子母亲这里本有点改善了,却不知是营养问题,还是基因问题,跛子仍旧只有一米六,在同村的男性里算是较矮的那一列。 这也是为什么跛子家穷困,却独占位置较好的南房的缘故。其余各个方位都挤挤挨挨地住了许多人家,每户只占一两间。 恩情不恩情的,彼时或许情真,可到了如今,早就被时间的洪流冲刷了个干净。 郑玉兰琢磨出味了,汪队长在这个时候提出太奶奶,明显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显然,仅仅这些东西果然还是不够分量! 郑玉兰又哪里肯把东西提回去,东拉西扯地又说了点当年的事,三人唏嘘不已。这自然都是跛子平日闲嘴时告诉她的。 几人谈话伊始,婴儿的哭闹声就不停,汪家媳妇早早停下手中的活去喂奶,可孩子喝了两口就嗦不出奶来了,给孩子冲了点奶粉他也不喝,抱着哄了好久也不见效。 汪队长像是忍了许久终于爆发:“你怎么回事?孩子一直哭你不会哄吗?!” 汪家媳妇抱着哭闹不止的儿子出来了,委屈地说道:“我没奶水,石头肚子饿又不愿意喝奶粉。” 奶粉这稀奇又昂贵的东西,也就是汪队长家可以喝得上。 气氛很僵,跛子暗暗拉了把郑玉兰,想着这事恐怕也不成了,再留下来脸面也不好看。 郑玉兰却没理会他,笑着从汪家媳妇手中将孩子给接过来:“嫂子我奶水多,让我来试试吧。哟,真是个可爱的大胖小子,不哭了哦,婶婶去里面给你喂奶了,吃饱饱了就不哭了哦。” 郑玉兰抱着石头去里屋喂奶,刚进屋孩子就埋头喝奶,喝了个大饱,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郑玉兰整理好衣裳出来,汪队长的脸色明显舒缓了许多。 郑玉兰适时掏出用小布块包裹的金块,塞到了汪队长的手中:“这是送给石头的满月礼,是我娘家祖上玩意,队长您放心收着。我看石头唇红齿白的就喜欢,是个惹人爱的小孩,哭得怪叫人心疼的,我奶水多,要是队长您不嫌弃,以后我天天来给石头喂奶。” 汪队长掀开小布的一角看了眼,掂了掂重量,将它收进了抽屉里,笑容明显更和善了。推拒了几番后,就顺理成章地收下了。 放水员这活,也一并稳了。 “跛子你真是修了三辈子的福,才娶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啊。” 临走时,汪队长还夸了翻郑玉兰。 三天后,队里宣布跛子接任下一任放水员。老汪干了几十 年,是个靠谱的老手。在他的悉心教导下,一个月后,跛子已经可以单独出船了。 郑玉兰的奶水不足,本来第一胎奶水就不多,靠着羊奶混着喂孩子。怀孕了后,奶水愈发的少了,为了放水员这活逞强,还得每天去喂汪家小儿子,回来后更是没有奶水喂家里那对龙凤胎。 于是只能用豆子、番薯等磨成粉制成糊糊,喂给孩子吃。 最不服气的当属费尽了脑汁的老徐一家,赔了东西不说,还没落个好。徐婶不敢在汪队长面前撒泼,每每碰见跛子一家时,便总要阴阳怪气地呛上几句。 只是屡次三番被当做空气,终于也逐渐消停了。 刚刚接手陌生的新职务,跛子尤为上心,早出晚归是常态,常常刚下了活,回来火急火燎地扒拉几口晚饭,就又赶去队里了。 忙碌之余,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郑玉兰这几天不对劲。 前几个月她做的饭菜多是辣口,每道菜都放一点点青椒,微辣爽口,很适合南方人的口味。可这几天,都换成了酸口,十几米开外,都能闻到那浓中带着微臭的酸味。 为此,跛子牙根直冒酸水,酸疼酸疼的。 郑玉兰这些天心情还格外不好,板着一张脸,一天中在饭桌和床榻上少少地说上几句,也能吵起来。 当然,吵是单方面的,一般都是跛子一边说着“是是是”,一边安抚着郑玉兰。 孕中口味变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于是跛子也未提。 只是几天后,这菜色逐渐离谱,满满的一盘丝瓜,有一半浸在醋里,酸得两人五官都挤到了一块。 郑玉兰酸得面目狰狞,却还在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将浸满了酸味的丝瓜夹走。那表情仿佛村里放的大电影里,要为革命献身的女英雄。 跛子试探地问道:“玉兰,你这是不小心把醋倒多了吗?” 跛子更想说的是,“你是把半瓶醋都倒进来了吗?”,但他很识趣地改了种问法。 郑玉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就爱吃酸的。” 说着,她又义愤填膺地吃了一大口。如果她没有被酸得呛咳的话,跛子还真要信了。 于是,跛子当起了地下工作者,快她一步,默不作声地把这盘酸味满满的菜迅速吃光。 老夫少妻,跛子本就对郑玉兰格外得照顾。加上她怀着孕,跛子更是无微不至的纵容。 直到有一天回家,跛子闻到了一股刺鼻的中药味。 第3章 出生 郑玉兰正坐在一个药炉前,轻轻地扇动着蒲扇煨药。 “玉兰,你怎么还熬起中药了。” 跛子吓了一跳,忙夺走了蒲扇,小心地将郑玉兰搀扶到一旁坐下,避开了风口,免得药气熏到了她。 起初郑玉兰还不愿意说,在跛子的细心宽慰下,终于说出了实情。 “这方子是汪大姐给我的,这是她重金从一个外省的老中医那里求来的。” 村里的妇女们嚼舌根,说她的肚子圆圆的,又酷爱吃辣子,怀的肯定是个女儿。 郑玉兰第一胎生出龙凤胎,本来信心满满这胎一定给跛子添个儿子。可被乡里乡亲说的,她心里也直打鼓,这些民间说法,她不是没听过,只是起初时候没在意。 她们越说越玄乎,从她脸上长没长斑,到她害喜的时辰,有理有据地说了一通,最后盖棺定论——她怀的绝对是个女娃! 郑玉兰堵着一口气,买了一大袋酸梅子,没事就吃两颗,又以要酸死自己的标准做菜,硬逼着自己改口味,要不是肚子的形状没办法控制,她非得把肚皮也捏成尖的不可。 汪大姐见她愁眉不展的,询问了后得知是这个原因,便好心将自己曾经吃过的药方抄了一份给了她。由于郑玉兰奶水愈发少了,汪大姐也也主动提出,她以后不用再来给石头喂奶,在家好好养胎。 郑玉兰如获至宝,立刻去马医生那里先抓了三服药。 “玉兰,你别听她们瞎说,她们是医生还是护士啊?就能知道怀的是男娃女娃。 我听说有人怀孕八个月了去省城拍B超检查,为此塞给了医生一个大红包,结果检查出来是个女娃,就当场流掉了。你猜怎么着?最后催出来才发现是个带把的!他们家里人不甘心,抱着孩子的尸体在医院门口大闹,赔了笔钱才罢休。 连医生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她们这些大字不识的农村人懂什么?男娃女娃都是我的娃,我喜欢的是咱俩生的娃,男娃是个宝,女娃也是个宝啊。” 郑玉兰听不下这许多话,认了死理:“我就要生男娃,给你挣下这份脸面!这中药是个出名的老中医开的,汪大姐从怀第二胎的时候就在吃,吃完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怎么就不能吃了?据说,还有人九个月的时候在医院鉴定出来是女胎,连喝了一个月这药就‘女翻男’了呢。” “这什么歪理邪说,药这种东西怎么可以乱吃呢?是药三分毒。而且汪大姐她是整整六年生不出孩子,才去寻的药。她生不生男孩又和这药什么关系?哪里有什么‘女翻男’,指不定是医院的医生搞错了。” 高家自古大户人家,讲究书香门第。尽管在跛子这代已经彻底没落,但跛子母亲是读过私塾的。 跛子父亲死得早,母亲没钱供他读书,便每天晚上抱着本书教跛子,书籍泛黄老旧,都是她读书时留下的。 于是,尽管跛子从未上过学,但识的字,懂的道理却不比那些只读了几年小学的人来得差。 郑玉兰仍有些不服气:“汪大姐吃了都没事,怎生的到了我这里,偏就要出事?就算吃了不能生男娃,那补身体总是可以的吧?你不总说我怀孕了还这么瘦?” 跛子说道:“我明天就去买点猪肉鸡肉回来。玉兰,你身子壮,胎又不弱,没事吃那苦不拉几的药作甚?你要补身体咱吃正经的东西补。” 跛子再三保证不在意孩子的性别,又耐心地给媳妇科普了下,郑玉兰才总算舍弃了吃中药的念头。 郑玉兰当着跛子的面,把药方撕碎了丢进灶膛烧成灰,并且保证不再乱吃药了,跛子悬着的心这才安了。 跛子将剩余两包药全部塞进了药炉里熬制,等熬出浓郁的汁水后放凉,连着药渣一起倒进了菜地里,充作肥料。 郑玉兰愿意吃酸梅子,吃泡醋的菜他也不阻止了,她思虑重,总得有发泄的口。 郑玉兰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手脚都肿了一圈,娇巧可人的鹅蛋脸也圆成包子脸,一天里有大半的时候都腰酸背痛,孕吐严重,夜间又睡不安稳,整个人因此憔悴了不少。 于是,跛子连饭都不让她做了。 买了个摇椅放在门口,搁了个软绵绵的枕头,顶上再搭了个布帘子,白天跛子去队里干活的时候,郑玉兰就躺在这晒太阳,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反而能时不时眯上一会儿了。 跛子又做了张婴儿床,底下装了轮子和脚刹,方便她照顾。 家里队里两头跑,一天至少来回跑个三四趟。跛子日渐消瘦,眼瞧着前阵子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转眼又瘪了回去。 郑玉兰心疼不已,可自己身子笨重,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暗暗祈祷孩子能消停点,不然苦的还是跛子。 结果去马医生那体检时,又被告知胎位不正,于是每天跛子又得带郑玉兰去马医生那矫正胎位。在家无事时,便照着马医生教的手法给郑玉兰按摩肚子。 临盆的前一个月,胎位总算正了。 汲汲忙忙的日子消止于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那天两人刚吃完晚饭,跛子还来不及收拾碗筷,郑玉兰的羊水就漏了一地。 一直到半夜十一点,郑玉兰才把孩子给生出来了。由于是第二胎,很是顺利,十点半前都只是宫缩阵痛,开完十指生小孩只用了半小时。 看到孩子的第一眼,郑玉兰的心就彻底凉了,果然和那些长舌妇说的一样,是个女娃,尽管生之前她还抱着微末的希望。 稳婆得了个大红包后,说了几句吉祥话就乐呵呵地走了。跛子给孩子小心擦洗了后,用早就准备好的襁褓将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的。 襁褓是邻居送的,烫洗暴晒完,又用艾草熏过,混着太阳和艾草的清香,驱蚊还祛湿。 跛子换了个干净的床单,帮郑玉兰擦了擦身子,又把窗户和门都关严实了,刚生完孩子不能见风。 郑玉兰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出神,跛子则乐得精神抖擞。 刚出生的小孩脸色蜡黄,皮肤邹巴巴的,没长开的五官挤在一处,像个小老头一样,毫无美感可言。可跛子就是越看越喜欢,闺女大眼睛高鼻梁的,随了她妈——好看! 孩子右眼尾处还带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像是蓄着一滴泪,惹人怜得很。 “玉兰,你看咱闺女多好看,眼睛和鼻子像你,以后一定是个大美女,”跛子将孩子抱到郑玉兰旁边放下,让母女俩挨着,“等咱闺女长大了,钓个金龟婿回来,咱俩就等着享福吧。英子,你说是不是呀?” 跛子说着,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孩子的额头。 跛子早就和郑玉兰商量好了一男一女两名字,女孩就叫“高秀英”。这是兴安镇祖上的一位女将军,据说高祖年间以一敌百杀得敌人片甲不留,她的牌位如今还摆放在兴安镇的大祠堂里供奉,跛子希望闺女能和将军一样出息。 “做你的白日梦吧。”郑玉兰笑骂了句,靠着个软垫子坐起,接过了孩子开始喂奶。 可当看到孩子眼角的胎记时,她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觑着跛子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哥,这胎记不对呀。” 深夜里这语气,直听得跛子背后发毛。 跛子责怪道:“大半夜的瞎说什么呢?” “不是我瞎说,我娘和我说过,长在身上的叫‘胎记’,长在脸上的叫‘标记’,我五岁的时候,我家那边就出现过这样的怪事。” 据说,意外死了夫妻孩子的人中,有些人心有不甘,执念极深,就会在死者显眼的地方,比如脸部咬上一大口,视作“标记”,就算对方转世轮回都会带着这记号,意指死后能寻着这胎记找回对方。 郑玉兰五岁时,就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结婚刚满一年,怀孕三个月,丈夫就在一次醉酒后,跌到井里淹死了,捞上来时全身浮肿,白惨惨的,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 女人崩溃痛哭,又捶又踹了丈夫好几脚后,竟把丈夫整个鼻子咬了下来。尸体泡了整整两天,肉早就软烂了,女人边嚼边咽,硬生生把它吞了下去。 之后女人如何了,郑玉兰不知道,只记得那时候村里人议论纷纷,说这女人是想死后找丈夫去。转世轮回的人被找到,就会被带走,落常人眼中就是横死。 “不要再说了!”跛子念了声“菩萨保佑”后,说道,“无凭无据的瞎话荤话你也偏听偏信,大半夜的口无遮拦,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不是怕咱辛辛苦苦地把闺女拉扯到,到时候要是……”郑玉兰被跛子瞪了眼,把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我跟你说,小时候有个和我玩得好的,他上山捡柴的时候,摔下山谷死了,当时就只有十几岁,他半张脸可都长着胎记。” 跛子说道:“胡说八道!几十年前死的人还少吗?难不成人人脸上都长了胎记了?!” “哥,你不要生气。我不是看这孩子子时初生的,脸上又带着胎记,才担心的吗?”郑玉兰注意着跛子的脸色,试探道,“左右也是个女娃,蒲口那边的人爱养女娃,哥,不如我们把孩子送过去,我还能生,明年再给你生个儿子怎么样?” 蒲口兴童养媳之风,儿子小时,家里就会买个女娃充童养媳,等女娃长大了,反手嫁给儿子,可以省去一大笔彩礼钱。 恰各处重男轻女,便常常有人经牙婆牵线搭桥,把刚出生的女娃卖给蒲口人,说是卖,其实只是收几块钱图个好兆头,算是比把孩子淹死在粪桶里的人来得良善。 常平县的重男轻女风尤为严重,蒲口多半的童养媳都来自此处,于是,蒲口的人都称这些孩子为“常平崽”。 玉河村就归于常平县管辖下的兴安镇村属。 跛子怒道:“小丽,小东难道就不是子时出生的吗?你怎么不把他们给卖掉?!” 龙凤胎中女的叫高丽红、男的叫高向东。他们是子时末出生的,英子则是子时初出生的,初凶末吉。 这是结婚以来跛子第一次和郑玉兰急头白脸,郑玉兰也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委屈得直抹眼泪。 跛子哄完三个孩子,就背对着郑玉兰,闷头睡了,见状,郑玉兰同样背过身,憋着一肚子的气也昏睡了过去。 此事不了了之。 这事到底成了跛子心中的一块疙瘩,一个月后,郑玉兰出了月子,跛子就带着新买的长命锁,越过齐岳村,爬了三座山头,到了闻名遐迩的金灯寺,求大师给锁开光。 奇怪的是,这一路他的心像是吊着个水桶——不上不下的,隐隐觉得不安。 第4章 年画娃娃 金灯寺虽地处深山山顶,却不妨碍香客络绎不绝。有求子的,祈福的,还愿的,还有和跛子一样带着物件来开光的…… 跛子对此很是重视,捐了不小的一笔香火钱。 中午十二点,开光仪式准时进行。 需要开光的物件被擦上朱砂后,用一块大红布包住,后统一摆放在大殿正中的檀木桌上。再由住持亲手燃上一柱高香,带领一众和尚,高声诵念半个时辰经文。 大殿正位供奉着一尊三米高的金身佛像,两边则各立着数个略矮些的副神像。神像的神态动作略有差异,活灵活现。 香火味在殿中缭绕,香客们虔诚地跪在蒲团上,一派庄重肃穆。 跛子却仍心跳如鼓,一个不好的猜想渐渐浮上心头。 仪式刚结束,他就把长命锁藏到内缝口袋中,一步并作两步地下山去了。 跛子赶回家时,太阳已经落了山。他像是从水中捞出的一般,衣服都浸满了汗。 猝然看到了他,正准备做饭的郑玉兰吓了一跳。 跛子气喘吁吁地问道:“英子呢?” “哥,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郑玉兰眼神有些飘忽,明显有点慌张。 不等郑玉兰回答,跛子便冲进了屋里,找了一圈却都没看见英子,只有婴儿床上的龙凤胎还在。 跛子如坠冰窟,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长命锁,寒意从脚心一直蔓延至颅顶。他愣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龙凤胎“咿咿呀呀”地叫着,互相争夺着一个拨浪鼓玩,“咚咚咚”的鼓声渐次响着,风声顺着长廊吹过…… 各种声音像是幻化成一把铁锤,一下又一下用力砸着跛子的脑袋,他眼前一黑,吵闹的声音又瞬间像是被隔绝于玻璃罩中,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郑玉兰追了进来,忙扶住了跛子,要扶着他去床边坐下,跛子却回了神,反手抓住了她,怒道:“我的英子呢?!” 郑玉兰被吓得立刻落了两滴泪,颤抖地指着角门,说道:“牙婆才,才刚走……” “英子要是丢了,咱这日子以后也别过了!”跛子用力甩开了她,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而去,由于迈的步子太大,瘸的那只脚像是针扎一样痛。 郑玉兰腿一软,摔坐到地上,倔强地抹了把脸,眼泪却仍旧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落。 好在牙婆离开后,转而去村里又收了个女婴,跛子追出去时,她才刚走到村口。 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跛子痛哭流涕。英子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会,咧着嘴笑了。 一个月的英子已经长得白白嫩嫩的,软软糯糯的像个肉团子,很是可爱。 跛子把钱还给牙婆后,抱着英子回了家。 关上门,夫妻俩大吵了一架。 郑玉兰说道:“怪我,你就知道怪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吗?等明年、后年我再给你添几个儿子,那么多张嘴你又要怎么养活?谁家还不是养不起了就把女娃丢了?” 跛子重重地跺了跺脚,指了指龙凤胎,说道:“玉兰,你这是要村里人戳我脊梁骨啊!我跛子是傻子,是笨蛋,把自己亲闺女丢了,去养别人的孩子!” 郑玉兰带了哭腔:“哥,你说的好听,我看你就从没把这两孩子当做你亲生的过!” 跛子说道:“玉兰,你心疼两孩子我理解,可英子也是我跛子的第一胎孩子啊!你能不能也替我心疼心疼?是我哪里亏待了两孩子了吗?短了吃还是短了喝了,我跛子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的一个人吗? 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没办到过?你说我没把两孩子当亲生的,都做到这份上了还要我怎么样?是要我把心都给掏出来,瞧瞧流的是黑血还是红血吗?!” …… 由于跛子强烈反对,英子到底没被送走。床头吵架床尾和,两人掏心窝子地说了一宿的话,总算说开了。 两人心照不宣,这事也就再没人提了。 只是,这事到底让郑玉兰对这孩子产生了点隔阂,她对这孩子始终生不出强烈的爱,于是便把大多的精力都放在了龙凤胎上。 跛子虽看出来了,也未多说,只更加宠爱英子,努力给她双倍的爱。 三年后,郑玉兰又怀了一胎,由于她月事本就不规律,加上不显怀,还没有孕中反应,便一直到五个月的时候才发现。 又过了一个月,到了农忙时节,跛子几乎连轴转,有时还要沿着江,开着排灌运输船去其他村帮忙,好几天不着家也是有的。 郑玉兰肚子愈发大了,照顾三个孩子略为艰难,正好龙凤胎四岁多了,按照当地的算法虚岁五岁,到了可以上托儿所的年纪,两人就带着结婚证和队里开的出生证明,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理户口。 龙凤胎办的很顺利,到了英子这却出了点小插曲。 工作人员说道:“高秀英?这不是高将军的名字吗?不行,得换个,镇里领导交代过,小孩不准叫这个名字。” 郑玉兰忙说道:“同志,那就叫叫招娣。” “什么招娣?同志,不好意思哈,我们去那边想想,等会再过来。”跛子拉着大肚子的郑玉兰走到了一边,埋怨道,“这么俗气的名字我闺女可不叫。” “俗气好呀,来年给你招来个大胖小子,看你还俗不俗气。”郑玉兰怂恿道,“你不乐意的话那就叫顺娣,佑娣,随便挑一个就是。” 跛子哪能不清楚她心里的小九九?对她的提议表达了百分百的嫌弃:“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这坐会,别出声,我出去换换脑袋。” 跛子蹲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一根一根地薅着石头缝里长出的草,待得枯草都快被他薅秃的时候,他忽然福至心灵。 宝珠,就叫宝珠! 小时候他娘和他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的具体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讲一个高门大户,那家里生了个女儿就叫“宝珠”,这宝珠最后嫁给了当地的父母官,幸福美满地过了一生。 是个有福气的名字,跛子如是想。 于是,高秀英正式改名为高宝珠。郑玉兰习惯了喊“英子”,也就把这继续当她的小名喊。 农忙结束,紧随着就要过年了,忙碌了一年的父老乡亲们热火朝天地准备完年货,就在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中辞旧迎新。 小孩们则更是高兴,能吃到平常吃不到的零嘴。家里有钱的会给孩子添置一件新衣裳,没钱的也会把孩子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连平日里灰头土脸的孩子也能被拾掇地像模像样的。 在郑玉兰的指导下,跛子方方正正地贴好了新对联,窗户上的窗花是郑玉兰剪的,是个雪花的形状。 家里纤尘不染,早在一个月前,郑玉兰就把整个家都清洗了一遍,常年用不到的东西全部搬出来晾晒,再把每一处死角都拖一遍。 除夕当晚,家家户户都亮起了长明灯。 祭拜完祖先后,贡品被做成了一大桌饭菜,每家每户都围着餐桌大快朵颐,连最穷苦的人家都吃上了肉,这是所有人一年之中最奢华的一餐。 午夜十二点整,在小孩们扯着嗓子的倒计时下,准时放起了烟花炮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吓得家禽鸡飞狗跳。 小孩们玩了几根小烟花还不尽兴,第二天一早,就在满地的鞭炮碎屑里寻找未燃的小鞭炮,然后拿着一根长香,喊上小伙伴,去炸水沟玩。 因此他们常常带了一身的泥回来,更有甚者把新衣服都烧出个洞,于是家长咬牙记下这顿打,打算过完这个年,再一并清算。 跛子给三个孩子都准备了一套新棉袄。同一款式的大红棉袄,穿在宝珠身上尤为可爱。 龙凤胎长相一般,两人都随了他爹。宝珠则白净圆润,五官上专挑夫妻俩出众的地方长,脑袋上梳着两个小揪揪,像极了年画娃娃。 家里摆了好几大碗的零嘴——冬瓜糖,酥糖,糖莲子,炒瓜子……宝珠最爱吃的便是糖莲子,用一层糖霜裹住白白的莲子,一口咬下满嘴的香甜,内里莲肉又脆。 三个孩子都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屯粮食过冬的仓鼠。怕他们蛀牙,郑玉兰就将零嘴藏到了饭桌上,用饭罩子盖住。 可三人贼精,踮着脚来来回回顺了好几次,郑玉兰说他们是“猫儿偷吃饭”,于是把零食藏到柜子里锁起来,每天只拿固定的量,整个细水长流。 跛子家没亲戚,提着一大提礼饼拜访了王婶后,便抱着宝珠走街串巷。回来后宝珠的衣服兜里就被塞了满满的零食,还有两个红包被塞进了她的帽兜里。 小东要抢她的零食,宝珠不给,两小孩就打了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摇摇晃晃的像两个不倒翁。小丽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宝珠口袋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零食。 跛子见状,在郑玉兰发火前,从宝珠兜里抓了两把零食到龙凤胎怀里,又把两红包塞给了郑玉兰。 宝珠撇了撇嘴,委屈得要哭的时候,他便抱着宝珠又出门去了,哄着要给她买更多的零食她这才又笑了起来。 “哎呀,这都要吃饭了。”郑玉兰对此见怪不怪了,戴上围裙开始做饭。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这是年的最后一天,可这天却格外热闹,甚至不比除夕孬。 每年的今天,玉河村都会举办“游神”仪式,这是常平县正月里的传统习俗。每个村落都有各自供奉的神像,“游神”仪式也略有差异,于是常常各村独自承办,有时图个热闹喜庆,也会几个村联合起来。 当天一大早,主事人便带领着众人,到庙里将行身神像请出来。用敞口轿子抬着本地供奉的主神像,副神像则由本村青壮年顶着。副神像是竹制成的神像,外面披着手工缝制的神服,有着精致的刺绣,加上烫金的滚边,站起来能有两米多高。 锣鼓和鞭炮声响彻云霄,众神依神位高低排成一列,热热闹闹地在村中巡行,旨在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村民们则拖家带口,夹道欢迎,有说有笑的一路跟着队伍走。 由于各个村“游神”的时间不一,分散在正月初三到十五这段时间内,所以,每每到这个时间,都有别村的人闻讯前来。 郑玉兰怕冲撞了躲在家里,小丽胆子小,于是,跛子就带着宝珠和小东两孩子出门“迎神”了。 小东性子闹腾,很快跟着小伙伴跑没影了。宝珠则被跛子托起,坐在他的肩膀上,够到了一个不错的视野。 “爹,蛇,好多蛇!”宝珠不错眼地盯着长龙般的神像潮,手舞足蹈地发出了惊呼。 三岁足的年纪,口齿尚不清,把“神”字发成了“蛇”音。 跛子拖着宝珠挤到了最前头,宝珠看到主轿上熟悉的神像更是开心了,揪着跛子斑秃的头发,喊道:“物华大帝!” 跛子乐呵呵地给她介绍其余的神像,完全不考虑三岁孩子的理解力。 而这时,其中一个神像弯下了腰,拍了怕宝珠的脑袋后,将宝珠接过,热热闹闹地抱着宝珠走了一小段路。 宝珠穿着红彤彤的棉袄,梳着和过年时同款的两个小揪揪,出门前脸颊被郑玉兰用红纸抹了两圈腮红,额头中心还贴了个小红点,此刻又被神像抱着走,活脱脱像个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人群因此爆发出了又一阵高潮。 “这孩子好看得紧呐,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是跛子家的!” “这宝看着就有福气,这人家今年要走运了哦~” …… 围观的群众,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夸赞起了宝珠。 这叫“赐福”,每年游神,行走的“神像”就会选中一个孩子,抱着其走一段路。这不仅是对这个孩子的赐福,更是借由这个个体对所有孩子的祝福。 选中的孩子多是粉妆玉琢的,也有人家有私心,专门选自家小孩抱。不过也没人去计较讲究,能挑中自家孩子最好,不能挑中也权当沾个福气。 而这天恰又是宝珠的生日,更是锦上添花。 和郑玉兰不同,从宝珠出生起,跛子就觉得这孩子有福气。 按照老一辈的说法,这孩子会投胎,躲在娘的肚子里,等到了年后才冒头,别人家孩子若是年底出生的,待得过完了年,才屁点大就被算了一岁。而年后出生的孩子则足足过满一年才算一岁。 且宝珠跨着七零年代的头出生,算是另一种辞旧迎新。 回了家,听闻这件事,郑玉兰也很是惊喜。抱着宝珠去观音像前烧了柱香,破天荒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混着元宵的汤圆一起,热热闹闹地又过了一天。 宝珠的面前则多了一碗长寿面,面上还加了一颗煮鸡蛋。 第5章 都好! 郑玉兰的月份大了,行动愈发不便。 于是,每天早餐跛子都自己带去,有时候是干粮,有时候是郑玉兰早起烙的饼或者煮的稀粥,午餐则由宝珠背着个小竹篓带去。 竹篓是由郑玉兰编织的,大小正适合宝珠。 竹篓口处收紧,避免孩子没轻没重地把饭盒掉出来。收口处还绑了根粗红绳,是用许多根小红绳编成麻花的形状,绕上一圈系个蝴蝶结,再勾个小铃铛而成的。 每当叮铃铛铛的声音响起,队里的人就知道,又是跛子那三岁的闺女给送饭来了。 跛子远远地就瞧见了闺女,便把手头上的活先停了,开着船停泊于岸边,系好缆绳后,抱着宝珠上了船。 跛子生性内敛,由于幼时家庭原因,不善于言辞,虽然当了放水员后,接触的人多了,性格也逐渐开朗了些,但每到饭点,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船里吃饭,偶尔家中无事,郑玉兰就会陪他坐会。 郑玉兰劝他多和人走动走动,跛子也只是笑着摇摇头,他喜欢一个人轻松自在的。 宝珠不同于他,喜欢招猫逗狗还自来熟,长得又讨人喜爱,于是,很快她就认识完队里的所有人,大多时候还要拖上跛子一起。 跛子吃饭时,宝珠就踩着一张小凳子,双手撑住船沿,巴巴地望着不远处的乡亲们。 今年天气热得早,才接近清明时分,天气就开始转热了,大家都光着膀子干活。 家里婆娘陆续送来了饭菜,有些人放下农具,就近坐在阡陌小路上吃。有些人则在农田外的阴凉处,自发凑成了几圈,边扒饭边聊天,热闹得很,吹嘘说笑声,大得仿佛十里八乡都能听见。 知青们则远远地避开了这里,在距离农田几百米外的一棵大榕树下错落坐着,树下有一套花岗岩打造的桌椅,一个圆桌配三张椅子。 自打前几年这群知青们下乡后,此处成了他们常去的聚集地,村里人也就不再来了。 知青们瞧不上村民,村民们也不会上杆子来。干活时,除了必要的交流,两边都很少说话,下活后,更是默契地保持距离。 这时,有两个男同志提着一大铁桶过来了,铁桶里是煮好的白丸子。 整锅都是由林小芹煮的。 这一批从福安市下乡的百余人中,和她一起被分配到玉河村的共十五人。 汪队长给他们安排了间宅院,赶在他们来前,特意用水泥加固了下院墙,将院子里的杂草清理干净,又将内里的木头房修缮了一遍,因此知青们住得还算舒适。 知青们在院里种了一棵柳树,又锯了块光滑的方形木板,请队里唯一懂书法的权会儒题了牌匾——柳客居。 “柳”通“留”的音,算是寄托了这十数个知识青年对穷乡僻壤的玉河村的别样憧憬之情。 他们中最小的才十二岁,刚刚小学毕业,最大的也就是林小芹,已经十九岁了。 家里供她读完了初中,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中考还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一中。后来因为付不起学费辍学了,她又不愿意接受父母的包办婚姻,便响应国家号召,下乡来了。 在家时,七口人的饭菜都是她做的。来到玉河村后,没有食堂可供吃,她便被推举为“掌勺”,加上她性格温吞,和大伙都聊得来,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队伍里的领头人物。 每个月大家都会上交各自的伙食费,由林小芹统一管理,每天一大早,她会去菜市场购买食材,回来后刚好到了上活的时间,便带领着知青们去田里干活。 每天下活前一个小时,她再回柳客居,准备好午饭后,就差不多到下活的时候了。 林小芹有一个账本,详细记录着购买食材的各项花费,柳客居里需要购置的新物品也一并记录在里边。 每个月月底她都会将本月的账单再抄录一份,贴在一块黑板上供大家查阅,因此大家也格外放心由她打理。 知青中大多数家里都不富裕,也就勉强比这偏僻的小乡村来得好些。于是但凡手头有点盈余,他们都会给家里汇去。 队里闹矛盾了,遇到困难了,都是林小芹出面调解,甚至仅仅是心情不好时,也能去找她充当树洞。 唯一不好相处的是权会儒,他这人心高气傲,仗着有家里钱,每天拿鼻子瞧人。 除了干活吃饭的时候,他从来不和同队的知青们多说半句话,也从未参加过队里的联谊活动。 据说他家里是当官的,每个月家里都会给他汇钱,同时寄来不少东西,有粮票、肉票、布票等,还有许多昂贵的零食。 他房间的书架上摆着不少的书,也都是家里寄来的。常平县是个落后的小县城,有钱也买不到这么多的书籍,有些还是纯英文的,据说香港那边才能买得到。 有时吃不完的东西,用不完的票子,他会丢给林小芹,由林小芹再分发给大家。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尽管大家对他颇有微词,也都没人主动找他麻烦。 起码表面上,他们还挺融洽的。 有一次,林小芹亲自邀请他参加诗歌晚会,结果站在他房间门口敲了十分钟的门,他都没有半句回应。 可是他房间的蜡烛分明亮着,林小芹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走时,房间里的蜡烛就熄灭了,随之传来的还有踩着木质地板的咿呀声,是屋里的人上床休息了。 林小芹自讨了没趣,往后便不再邀请他了。队里有人看不惯他那自视甚高的样子,撺掇着林小芹做饭时不要准备他那份,但被林小芹给拒绝了。 大家同为知青,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多少算半个家人,没必要相互为难。且权会儒的家庭,也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可以惹得起的。 权会儒一人独占一整套石桌椅,大家早就见怪不怪,只各自三两凑在一块,香喷喷地吃着午饭。 “白丸子”是常平县特色美食——将白米磨成浆,装到白布袋中绑好,用石头墩压上半天,过滤掉水变成柴状,然后再搓成蚕豆大小的小颗粒,均匀地铺到扁平的竹箩筐里晾干或者晒干即可。 可做成咸口或者甜口。 做法简单,煮好后,喜欢咸口的加点葱花盐巴,喜欢甜口的加几勺白糖即可。 天气燥热,喝上这么一碗稀粥似的白丸汤,清凉又解暑。 知青们嗜甜,整锅做的便都是甜味的。 不过白丸汤没多少分量,当地人多是当做点心吃的。干农活的正餐吃不了这东西,否则拉一泡尿,肚子就得饿得稀巴烂了。 知青们贪口,很是喜欢白丸子的口味,又耐不住下午干活时肚子饿,于是只能各自在口袋里揣上点小零食,饿的时候吃上一块。 偶尔宝珠会跑去知青们那蹭吃蹭喝,知青们也都很喜欢她,她长得好看又干净,经常叽里咕噜地讲些不知所云的话,逗得大家直笑。 宝珠虽然在家就吃饱了,但别人家的东西吃得就是香,被林小芹抱着又喂了一碗白丸汤,临走时还揣了两裤兜的小零食。有薯片饼干等,都是城里才买得到的,很是好吃。 宝珠喜欢长得俊的人,知青队伍里可以称得上好看的只有权会儒一人。 知青们都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女孩们长发的梳着羊角辫,短发的利落又整齐,男孩们则统一翦着寸头,不会像村民们一样,杂乱无章。 他们都穿着灰色或蓝色的学生装,就算是在正午最热的时候,也不会像村里人那样光着膀子,说话又总是细声细气的。 宝珠喜欢他们中所有人,除了长得最好看的权会儒。 才十四岁的年纪,权会儒就长到一米七了,由于身体还在猛涨阶段,皮肉跟不上骨头的生长速度,加上在玉河村吃不到多有营养的东西,于是显得人有些消瘦。 但他五官棱角分明,眼睛深邃,似乎有点外国人的血统,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显得精明还勾人,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已经成年的男人。 只是他时常板着一张厌世脸,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五百万一般。在宝珠眼里,只是单纯地觉得他凶,就像她娘一样,虽然很少骂她,也从未打过她,但她就是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相同的一层意思——他们都不喜欢她。 于是,除了第一次来时,宝珠被权会儒的样貌吸引外,往后的每一次,她都主动无视了这个人,自顾自地找她的小芹姐玩,知青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林小芹了。 午饭时分,因为宝珠的加入,田里多了几分欢声笑语。大家纷纷打趣跛子是“铁树开花,哑巴说话”,跛子只笑呵呵地回应“是咱宝珠好”。 每当想要逗弄一个小孩,大家总有亘古不变的一个问题——“是爹好还是娘好啊?” 有些比较笨的小孩就会落入陷阱,回答其一,或者被反复问烦了,歪过头缝起嘴不回答。 宝珠则会不厌其烦地回答:“都好!” 完事,等和跛子回了船,让跛子蹲下,双手圈住嘴,凑着他的耳朵悄咪咪地说道:“我系骗他们的,爹最好!” 玉河村沿江有三百多亩田地,六百多人口,三月下旬,汪队长带领着村民已经将田地都翻耕完毕,一半的田地也放水完毕,3-5厘米的水深,正适合插秧,培育好的秧苗则被整齐地放在篮筐中。 午饭后,大伙歇息了片刻,就继续投入到忙碌的插秧工作中了。 疏通水渠需要的人少,又不需要太大的技巧,知青们便负责剩下田地的疏通工作。 跛子开着船,负责放水和补水。白天主要给备用插秧的田地放水,晚上则主要给插完秧的田地补水,以确保稻田的水位都处在合适的位置。 日常放水排水,以及水渠的疏通维护工作都是跛子一人完成的,但碰上早稻和晚稻这一年两次的播种时间段,几百亩稻田的播种工作要赶在一个月之内完成的时候,后者就得暂时下发给其他人了。 水泵机组隆隆的噪音响彻了整个江面,排灌运输船每驶到一亩备用田的水渠位置,就暂时靠岸停下,然后将灌溉管单头的一边丢向江中心,另一边多头的管分别丢在各个水渠的位置。 于是,汩汩的水流就从江的这一头流向了田的那一头,每到这时,跛子就会跳下船压住多头的灌溉管,防止水管被水流柱冲歪,宝珠也不甘示弱,学着四肢抱住一根水管,短手短脚的像只小王八。 开着船时她也不老实,踩着矮凳上蹿下跳的,好几次掉进了江里,跛子只得将船暂时停下,然后捞起像只小青蛙一样,有模有样地扒拉着游的闺女。 有次碰上知青们要疏通水渠的田地和跛子要灌溉的田地挨着,宝珠也不“帮”她爹按水管了,迈着个小短腿跑去了隔壁,和大伙挨个打过招呼后,就捡了根小木棍,跟着把沟渠里堵着的稻秸秆,石子,塑料等东西给挑出来。 跛子是队里最后一个下活的,背着宝珠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普通人家早就吃完了晚饭。忙碌了一天和玩了半天的两人皆是疲惫不堪,宝珠已经在路上睡了一觉了。 龙凤胎也早就背着书包从托儿所回来了,见到两人回来了,小东欢呼着“可以吃饭咯”后,就把饭罩子给掀开了。 饭菜一个小时前就准备好了,有些凉了,郑玉兰就又过了一遍锅,好歹热一热。 天色太暗了,家里就把少用的蜡烛点了。平常为了省蜡烛,每家每户都趁着天还亮就把饭吃完,碗洗完了,反正该做的事都紧着有亮光的时候。有些人家会聚集到村口聊天,有些人家在夜深了后就干脆蒙头睡了。 于是,在郑玉兰借着烛光洗碗的时候,小丽就拿着练习本蹲在一旁,压着墙在田字格里写着字。 小东早就溜出去玩了。 宝珠喊脑袋痒,跛子就用篦子给她梳头,逼出虱子后再用指甲盖顶死,发出“啪”的一声就是死透了,没有的话还需再顶一次。 郑玉兰很快洗完了碗,见父女俩还没抓完虱子,就没把蜡烛给熄灭。害怕小丽把眼睛搞坏了,就叫她把练习本收起来,小丽不喜欢出去玩,就睡下了。 没一会儿,小东猴急似地冲回来了,边跑还边扯着嗓子喊:“要放电影咯!草根说他爸要月底给咱们放电影看!” 跛子问:“放啥电影?” “不知道。”小东摇了摇头,就一脸兴奋地又跑出门去了,看样子是去下一户人家“报喜”去了。 听说月底有电影看,宝珠也不抓虱子了,跟着小东跑出门,也去通知她的小伙伴去了。 有着一众小孩的广而告之,月底要放幕布电影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月底播种就结束了,电影是镇上为了犒劳大家放的,届时还会分发一点小零食。 于是,全村都很高兴,大人们纷纷讨论着会放哪部电影,小孩们则商量着到时候怎么浑水摸鱼一人分两份零食,更有甚者为此要喊上自家九十多岁的曾祖母。 大家干劲更足了,转眼就到了月底,春播顺利完成。 放的电影是《上甘岭》,大幕布就牵在常有人聚集聊天的村口处,移动式电影放映机转动着齿轮,投映着不甚清晰的影片。 大家都各自带了凳子来,有序地围在幕布前坐着。来的早的能够占个好位置,来迟了就只能远远地站在椅子上,才能勉强看清电影。 这是部新片子,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小孩们则在幕前东跑西跑的,有几个被自家大人要求安静地坐着观看的,仿佛凳子滚烫,三不五时挪着屁股,用胶水都粘不住的那种。 于是,幕布上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个亦或是几个被放大的人头。 “哎哟,吃的给他们先发了去!” 大人们不堪其扰,便提议先把吃的分发。得了吃的小孩们终于一窝蜂地跑走了,抓蛐蛐还不比坐这好玩吗? 宝珠罕见地没跟了去,仿佛发现新大陆般穿过挤挤挨挨的人形过道,在一个正襟危坐的小男孩面前停下,随后抓住了他的裤兜,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小男孩则瞬间捂紧了兜里的零食,惊掉下巴般盯着这个奇怪的小女孩。 第6章 大旱 小男孩大概六岁的年纪,长相很清秀,只是比同龄的男孩都要瘦削上许多。 他的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布料被洗得发白,衣服也不甚宽松,手腕脚腕处偏短因而漏出一大截皮肤。 宝珠收紧了手,说道:“锅锅,你……” 小男孩忍痛抓了一颗冬瓜糖塞到了她的口中:“我只能给你一颗。” 宝珠含着冬瓜糖,咕哝着不知又说了句什么,见对方没反应,手又收紧了几分,裤兜里的瓜子因此掉落了几颗。 小男孩反射性地一用力,扯回了裤兜,导致宝珠咚得一下屁股墩着地。 他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宝珠伸手够不到他,没一会他又藏到人影中不见了,宝珠撇了撇嘴就要哭。 恰另一边,发现了异样的跛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宝珠,怎么了这?” 小男孩又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吓得把分得的所有零食都塞到了宝珠的怀中:“我全给你了。” 他把裤兜内面翻出来,表示自己真的一贫如洗了,随后像只猴一样,三两步逃窜走了。 紧随着他跑走的还有挨着他坐的另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比他大点,上供似的把自己的零食也塞到了宝珠的怀里。 大男孩的长相就比较普通了,两人唯一相同的点是他穿的衣服也打满了补丁。 大男孩拎起小男孩忘记带走的板凳,连同着自己的凳子,一溜烟也没影了。 跛子来时,两人已都没了踪影。 他抱起宝珠,替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几颗瓜子,又将她怀里的零食都塞到了她的衣服兜里。 村里经常有人投喂宝珠,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珠咽下冬瓜糖后,指着男孩们逃窜的方向,激动地说道:“好好看的锅锅。” 跛子没听清她的话,顺着她指的方向,也并未看出来什么。 跛子顺手抓了几颗宝珠兜里的瓜子要磕,却被宝珠要了回来,她宝贝地捂住自己的衣服兜,又腾出手从跛子胸口处的小兜里掏出了几颗瓜子递给了他。 跛子有点心酸,好家伙,闺女竟然也和他爹护起食来了。 往后的几天,宝珠都蹲守在村口。中午给跛子送完饭后,也不惜得在队里玩了。 跛子以为她喜欢看电影,就打听着别村的情况,带她去看了几次。开始时,宝珠还会兴高采烈,跛子坐着看电影时,她就站在他的膝盖上东张西望的,后来没几次,她就兴致缺缺了。 小孩真是比女人还难以捉摸,跛子如是想。 今年的天气很怪,足足一个月了都没下雨。转眼都清明了,仍旧一滴谷雨都未落下。 才刚过了四月,天气就十分干燥。 江面矮了,混了,井水也深了。跛子从齐岳村扫墓回来后,就用扁担挑着两水桶,准备去村里的蓄水池接点水。 结果到时,那里已经挤挤挨挨地围了不少的人。 跛子放下扁担,挤到前头看了眼。原来满满一池子的水已经被接光了。 蓄水池六米深,五米宽,池底凿出的几个小洞能源源不断地流出山泉水来。 玉河村四面无山,流出的水更像是和井水同理的地下水,但因为池水很是清甜,村里人便喜欢叫它们“山泉水”。 蓄水池地处偏远,平日里大家都喝井水或者江水,不愿意来这边。于是,尽管池里是活水,因为没人打,表面堆积的树叶又没人清理,就显得不是很干净。久而久之,就更没有人关顾这里了。 蓄水池外面圈着一个铁门,平日里也都是不上锁的。村里当初建它也是为了应对干旱等突发情况,源于偶然发现这泉眼的出水力比井水还要强。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真就派上了用场。 围着的人还在等着泉眼冒水,好歹接点水回去。跛子来得迟,就算排到今晚十二点,都未必轮到他,于是跛子挑着桶又回家去了。 夫妻俩又试着打了点院里的井水,也只不过打出半桶都不到的水量。井水面下降到很深的位置,绳子实在是不够长。 郑玉兰勉强做了顿饭,饭后跛子又去江里挑了几桶水回来,沉淀了一晚上,早上天才蒙蒙亮,夫妻俩舀了点表面的水洗了把脸,就挑着铁桶一起去了蓄水池处。 郑玉兰月份大,跛子本不愿意让她跟着去,但郑玉兰不放心跛子一个人去,怕他和昨儿个一样,又空手而归。 结果到时,蓄水池前又围了不少的人。都是趁着天还没亮,赶着来接蓄了一晚上的池水。 可是今天,大家都被堵在铁门外,没人进得去。原来,不知是谁在铁门上落了把锁。 大家吵吵囔囔的,都甚是气愤。谁还不是紧着觉不睡,一大早赶来接水的?可这人倒好,落了把锁直接把人锁在外头。他是要呼呼睡一大觉起来,还能第一个接够新鲜的水啊。 “是徐婶锁的!” 大家三言两语的已是揪出了“凶手”,纷纷义愤填膺地指责着对方的不是,但是,在场的十几人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当出头鸟。 因为放水员那事,跛子一家本就和徐婶不对付,这下更不可能惯着她。 郑玉兰一下来脾气了,“哐当”一声丢下了桶,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锁放狠话:“我郑玉兰把话撂这了,明天我来,要是再有人敢锁门,往后大家也都别接水了,我马上去买三把锁都给锁上,大家一块渴死得了!” 场面一度静止,跛子媳妇伶牙俐齿大家伙是知道的,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爆发。 这事很快传到了徐婶的耳朵里,街坊邻里也不是吃素的,纷纷站队指责着她的不是。 最初听到这事时,徐婶还会气势汹汹地狡辩:“天麻麻黑,你们就把水给打光了。我不给锁上,白天去的街坊们喝西北风去?我瞅着你们这些人也是自私得很!” “你太阳晒屁股了才荡悠悠地过去,可不活该喝西北风?” 双拳难敌四手,且徐婶本就理亏。随着越来越多人指责她的不是,她只好灰溜溜地收回了锁。 挑着水回去的时候,又被一颗石子绊倒,水洒了一地不说,还摔断了腿,因此少不得又明里暗里地被人嘲笑。 由于大家去打水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扎堆去,后排的人往往空手而归;有时又没多少人,蓄好的池水都打不空。 于是汪队长出面,按门牌号划分成十组,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均等排布,十点后铁门由汪队长亲自锁上,第二天五点他再打开。 到点每户人家派出一人打水,全村一百多户人家,等分成每组十多人。早上五点的那波能打到最多的水,于是每天每个组别打水的点都向前推进一位,做到每组别都有机会轮到好点。 于是,大家伙多少都能打到水了,很是公平也没人有意见。江水浑浊得厉害,实在没水用时,也会去打上几桶应应急。 只是这天越来越燥了,倒不会很炎热,可就是一滴雨都不肯落下。 春秧刚刚播种完半个月,正是需要加强灌溉,保持住水位的时候。可江面却越发矮了,高度缩减了足足有一半。 为保证春秧顺利长大,队里不再允许村民来江边打水了,甚至雇了人,一天24小时在江边巡逻。 大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要闹大旱啊! 尽管这样,一个星期后,稻田里的秧苗还是呈现出了萎蔫的样子。汪队长赶紧向镇上打了电报请示,镇上负责人又向上请示县里,一层层往上,最后市里下发了红头文件。 说是京都的专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届时会由专家下乡统一指导。 跛子自留地里的菜也遭了殃,架子上的丝瓜藤和西葫芦藤都萎蔫了,长成半大的瓜勉强摘回家,手指长短的雏瓜就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掉落了。 好在地里的大白菜都长成了,为避免其后续受干旱影响,跛子就全割了,大部分做成了泡菜,少部分放在阴凉通风处,近期吃完。 这日,跛子又提了一大袋的河鲜回来,袋中大半都是田螺,掺杂几条肥美的黄鳝和鲫鱼。 玉河村的人靠着江水生活,各家各户的饭桌上自然少不了河鲜了。每到河鲜旺盛的季节,每顿饭必然少不了几盘。 只要撒网一个晚上,第二天拉起时准不少货。小到泥鳅,大到鲫鱼,各色河鲜应有尽有。 只是打捞的人多了,加上没有禁忌,鱼苗也捞回家,河鲜难免告急,过渡打捞的后果是第二年河鲜产量都远不如前一年。 于是村里也制定了和海里一样的规定——6-9月为“禁江”期,在此期间,禁止用大渔网捕捞河鲜。 于是,这期间小孩反而成了捕捞的主力军。炎炎夏日,小孩们闲来无事,就会拿着不大的捞鱼网,整日泡在水中抓鱼抓虾。 水性好的会游到江中捕捞,水性差的则待在岸边。干活玩闹两不误,到了傍晚时分多多少少都能提点货回去。 跛子吃了放水员的红利,船上常年挂着个捞鱼网,每当行驶到鱼群丰富的地界时,他就把上衣一脱,拿上网跳下江中捕捞。于是,河鲜成了他家饭桌上的常驻菜。 宝珠紧随其后,也提了一个小袋子。小袋子里装着水,水里游着十几条泥鳅,身形肥硕,每只起码有两根手指粗。 跛子给她做了个小木盆,平日里她抓到些小鱼小虾,都喜欢往里养。往日她自己能抓住的多是小拇指大小,今日这些大货自然是跛子帮她抓的。 结果,她才刚要将泥鳅放下,就发现盆里养着的玩意都不见了。 “我的鱼呢!”宝珠大叫。 “可不就在这。”郑玉兰指着餐桌上的一盘菜说道,“猪油炸完香喷喷的,可以多配两碗饭了。” 跛子叹了口气,指责道:“好端端你把孩子的鱼给炸了干啥?屁点大的东西,光霍霍油了,完事不够塞牙缝的。” “我乐意!”郑玉兰系上围裙,收拾起跛子带回来的河鲜,“就知道往家里搞些鱼呀虾呀泥鳅的,也不惜得换水,每天翻白肚的贼多,恁臭恁臭的。亏得我给她换了几次,要不然早就死绝了。我看她不是在养鱼,是在养小鬼。炸了好啊,这香味可不比那死鱼味道好闻?洗澡吃饭都成问题了,还霍霍水养鱼!” 小木盆不过比脸大点,能耗多少水?天气燥热,郑玉兰大着肚子,脾气也跟着火爆起来了。跛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叮嘱她下次不能再这么做了。 事已成定局,跛子只能安抚闺女,说是明儿个给她抓更多的鱼回来,又帮她把泥鳅放到木盆里蓄好水,宝珠这才不闹了。 宝珠不愿意吃自己养的小鱼小虾,各种花样的河鲜也都吃腻了,丝瓜和葫芦瓜更是一年四季常吃的,满满一大桌只有醋溜白菜勉强吃得下。 宝珠可怜兮兮地说道:“爹,我想吃猪肉了。” 小东附和道:“爹,我也想吃!” 跛子说道:“明天我去老王那买两块。” 郑玉兰呛声道:“前两天不是刚吃过的?家里是有金矿吗?一个个张口闭口就是肉,这一桌菜撑不死你们!” 放水员的工分高,几年下来,家里也囤了点积蓄了,于是跛子隔三差五都会买点肉回来,家里吃的也都是白米饭,郑玉兰经常因此责怪他浪费,跛子却乐得孩子们吃得开心。 宝珠随便扒拉了两口菜,就抱着饭碗跑出去了。家里见怪不怪了,也没管她。 宝珠悄悄跑到高家宅院的天井处,朝一个方向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就招来了个同样抱着饭碗跑出来的小女孩。 这女孩碗里装的是“番薯饭”。 番薯容易种植,产量高,一年还能种植两三波,于是,普通人家大多都种。为了防止番薯霉烂或者虫蛀,多会加工制作成番薯米,如此能至少存放两三年。 生产队里也另外腾出了十几亩地专门种植番薯。福平省沿海,夏季常有台风侵袭,有时受台风影响,水稻减产严重,秋收时上交完公粮,分到每户农民手上的稻谷就不多了。那时候,番薯米就成了农民的主要口粮。 寻常年份,好些人家也不舍得吃白米,便会将分得的稻谷换成更多的番薯米回来。虽然口感没有白米好,但至少饿不着了。家境好点的人家,则会留下一点白米,混着番薯米一起煮。 宝珠记事起,她家吃的就是白米饭,像她家这般的,还是少数。家里人喜欢吃白米饭,可她却觉得番薯饭别有滋味,特别是芬儿她妈煮的,香甜软糯还能拉丝。 芬儿家吃不起白米饭,稀罕得很,于是三个月前,两人一拍即合,瞒着各自的父母,时不时地换着饭吃。 仿佛八路军地下会面般,两人躲到一处偏僻的死胡同里,速战速决地吃完了饭,随后换回了碗,先后一步回了家。 又是半个月过去,天公仍是一滴雨都没给下,许多人燥得都流鼻血了。 江水愈发枯竭了,眼瞧着浇灌三百多亩的稻田费劲了,秧苗也更加萎蔫了。收成就是命,村民们着急,就想着找来大仙做法,被汪队长直接拒绝了。 科学民主的现代,怎么能搞这些封建迷信? 三天前省里的红头文件倒是下来了,说是要“人工降雨”。可雨靠老天爷下的,怎么人工?难不成举着根水管往天上浇?那不还得先有水? 汪队长搞不明白,等了好几天,帮忙“人工降雨”的专家也还没来。 靠近玉河村的江水处在上游,还勉强够灌溉。可越是下游,江水就越是枯竭。 眼瞧着下游稻田的秧苗就快要不行了,汪队长只得组织起村里所有的壮劳力,连夜赶往下游,用锄头深挖江底,倒还真挖出了点地下水。 大伙都很是兴奋。于是,在江边扎起了帐篷,为赶进度大家伙夜里干脆住在此处,好几日都没回家,总算把将死的秧苗救了回来。 跛子负责灌溉,自然也开着船跟去了。 出发前,宝珠吵着要跟去,跛子只能给她买了一大包零嘴,并且许诺她回来后就给她抱只奶狗养,宝珠这才罢休。 奶狗是宝珠念叨好久的,但是因为郑玉兰不允许,觉得养着浪费粮食,就一直没养成。 村里人心惶惶的。因为家里的青壮年都离了家,夜里大家都早早地躲回了屋里,将门锁好,再用块石墩子堵住门,以防夜里闹了贼。乡村里这种事本就不少见。 是夜,郑玉兰如常锁好了门,招呼着三个孩子睡觉。结果睡到了半夜,宝珠忽然发了高烧,直嘟囔着口渴。 郑玉兰被吵醒了,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温后吓了一跳,很是滚烫。找了一圈没找到水,这才懊恼今晚忘记带水进来了。 外边黑漆漆的,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了,跛子不在,郑玉兰不敢这个时候出去烧水。 现下终于懊悔没养只狗了,跛子不在的时候,有只狗看家起码能安心点。 倒是宝珠自己不知道从哪里翻找出了一颗梨,邹巴巴的,显然滚落在角落有些时候了,汁水不多,但解了燃眉之急。 郑玉兰把宝珠抱在怀里哄,又把冬天的棉被拖出来裹住,捂了大半宿出了不少汗,总算是退烧了。 待得天蒙蒙亮,外边有了邻里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的时候,郑玉兰赶忙出去烧了壶水,隔着凉水降温后,叫醒宝珠给她喝了一大杯。 结果这时,外边忽然起了好几响大炮声,就像抗战电影里播放的那样,震得大地都在颤。 醒的没醒的人家全部冲到了屋外,大多衣衫不整,皆被吓得惊慌失措。 不多时,汪队长的爹老汪就敲着铜锣,拿着喇叭奔走相告:“要打战了!都麻利地收拾行李,带好小孩,躲到齐岳的山里。” 福平省沿海,位置又特殊,常年都有这样的谣言传来,但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像今天这么大的动静还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人人都吓得面有土色。 郑玉兰听清了话,愣了几秒后,又被震天响的铜锣声拉回了神。随后立刻冲回了家,简单地收拾了点行李,招呼着三个孩子很快跟上了大部队。 有些人家甚至连锅碗瓢盆都带上了,郑玉兰肚子不方便,只把家里的钱财都揣在身上,带上好几提礼饼,又抱了一床棉被,双胞胎背着的书包和宝珠的小竹篓里也都塞了点零碎的小东西。 已经有人去通知还在挖江的江队长他们了,跟着走的妇女老人们也就稍微放了点心。 第7章 人工降雨 玉河村地处平原地带,同属兴安镇村属。隔着短短三千米路的邻居齐岳村就不同了,它三面环山,镇上著名的藏六山也处于其深处,闻名遐迩的金灯寺就是建在藏六山上的。 “藏六”是龟的雅号,因山外观形似一只卧着的乌龟,从远处望去更是栩栩,因而得其名。 因双方地形缘故,玉河村祖祖辈辈的墓地也都安在齐岳村的后山。 老幼妇孺居多,加上还有常年卧床,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出来的高龄老人,大家便没往深山中走,行至山腰处的坪地处便暂时安营扎寨。还好地方大,两村的村民都挤在此处也不会显得太过于拥堵。 老汪和齐岳村的大队长商量了下,派了两个人回村去探查一下,若是有异状可及时作出反应,倘若碰见了汪队长他们,也好带路。 郑玉兰占到一处平坦的大石头,将行李都放下后,还能供三个孩子坐下。 天气热,太阳又晒,奔波了一路,才退烧的宝珠体温又有上升的趋势。 郑玉兰向当地人打听了下,走了一段路寻到了一条小溪。她把携带的唯一一条毛巾给拧湿了,随后摊开,像个帽子一样搭在宝珠的脑袋上,挡住阳光还能降点温。 山涧的溪水清甜干净,虽然受干旱的影响,河道窄小,但好歹能喝,郑玉兰回头又打了满满一水壶回来。 病中难受,宝珠也不像平常那样好动,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像个死木呆呆一样。 郑玉兰抱着宝珠坐下,哄着她喝完了半壶水后,她就不肯再喝了,咬着嘴唇眼泪汪汪的又不肯落下,活像是自己亏待了她一般。 郑玉兰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不好发作,只能挖苦道:“有能耐再让你爹给买一包零嘴吃去!不让你吃的时候哭天抢地的,现在倒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吃的时候的能耐上哪去了?” 宝珠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眶里蓄着的眼泪更多了,委屈又倔强的模样惹得郑玉兰又好气又好笑。 怕她又烧成昨晚那样,郑玉兰只能逼着她把剩下半杯水都给喝光。 山里满是呜呜泱泱的声音,大家三五成群,面色沉重,压低了嗓音全在聊今天的事。 一个年纪大点,经历过战事的老人家,正唾沫横飞地再一次讲述着当年的事。 “当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大炮,‘轰’的一下,半个村都给炸没了,里头的人都给炸成了稀巴烂! 等他们走后,我们再找回去,满大街都是被炸飞的胳膊啊腿啊,也不知道究竟是哪户人家的。 当时又是夏天,还没过半天就招了一堆的苍蝇蚊子,怕染了瘟疫,村长就挖了个大坑把尸体一起埋了,又请了个大仙做了下法事,也就这样草草了事了。” 围着他的众人都不由得唏嘘,从头听到尾的一个年轻人看不下去了,说道:“不对啊,依光伯,前几天你不是还说救出了几个?怎么一天一个样? 我听我祖母说,咱这里偏远,打战前就躲到山里边了,足足躲了一个月才敢回去,也就死了几个瘫床上没跑成的老人家,哪来的半村人啊?你可别在这危言耸听了,大伙儿都够害怕的了。” 依光伯是玉河村里出了名的爱侃大山人士,三天一个版本,几十年的故事串起来都够凑上一本《红楼梦》了。 他活了九十几岁,身子骨还极是硬朗,只是满嘴胡话,三分真七分假,整天拎着一壶茶坐在村口聊天吹屁,堪比一个资深说书人,众人也只图一个乐呵,每天你来我往地跟他对着聊。 村里人清楚,这群隔壁村的却不明白,第一次听他讲甚是聚精会神。 依光伯骂道:“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你就只听你祖母说了,你祖母是比我年纪大还是像我一样把市里的村子都闯了个遍啊?” 依光伯干了一辈子的修鞋匠,打小就背着木箱走街串巷。为了保证生意量,每隔几个月就换一个地方。舍不得住旅馆,离家较远时往往找个桥洞住下,或者干脆随意地躺在街道上。 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假,但吹牛的话里掺的水就不少了。 同村的一个大妈拉了拉年轻人,朝他暗暗使了个眼色:“就是,小余啊,人家依光伯九十几岁了,那时候的事还能不比你清楚吗?都这种时候了,你就别耍贫嘴了。” 齐岳村的人听得感同身受,汗毛倒竖,被小余打搅了,也纷纷指责他的不是。 小余也是好心,被泼了盆凉水,就不再管他们了。 相熟的人自发凑一堆报团取暖,连小孩们都被这沉重的气氛给影响了,紧贴着各自家长,像一只只小跟屁虫一样,家长走一步他们挪一步,生怕一晃眼跟丢了。 跑到山上后,陆续又有三声炮响起,有小孩直接被吓哭了,人人自危。 小东也显得格外乖巧,拉了拉郑玉兰的手,说道:“娘,我想回家。” 郑玉兰叹了口气,安慰道:“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咱们为啥要来这呀?我爹呢?蚊子好多呀,痒死了!” 小东属于易招蚊的体质,一家人待着的小小一隅,蚊子就专挑他咬了。 山上的蚊子又都是带花纹泛银光的,奇痒难忍不说,鼓起来的包还贼大,导致小东脸上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鼓包。 郑玉兰吐口水在手掌上,抹在了鼓包处,又用指甲一个个掐十字,胡诌道:“村里跑来了一只大老虎,等你爹他们把老虎抓走了,咱就能回去了。” 宝珠一直讷讷的,听到提起她爹了,才转头听两人的谈话,很快就没兴趣地移开了目光,眼巴巴地继续盯着来时的路。 这种话也就骗骗小东那个笨蛋,她都听到了,他们说要“打战”了,就像大电影里放的那样,要死人的! 最安静本分的当属小丽,郑玉兰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从小郑玉兰也没隐瞒龙凤胎不是跛子亲生的事情,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导致小丽缺乏安全感,时常表现得像个小大人。 知青们则齐齐待在高地,神色凝重地开始分析当下国内的形势。有人觉得是演习,有人觉得确有其事,年纪较小的胆子也小,只像鹌鹑般静静地听着几人争辩。 权会儒一如既往地未参与,独自拿了本书,坐在三米远外看。逃命路上还带了本书的,此地仅他一人。他神色平静,似乎并不关心打战与否。 好在半天后,汪队长一行人就回来了。几十号人各个面容憔悴,浑身湿透,衣服上沾满了脏污的泥土。 见到跛子的那一刻,宝珠“哇”的一声就扑了上去,眼泪鼻涕齐流,脸蛋红扑扑的,像枝冰天雪地里长出的梅花,可怜又可爱。 “宝珠乖,不哭了,受什么委屈了跟爹说,爹给你做主。乖,先起来,爹身上脏。” 跛子边安慰着她边看向了郑玉兰,郑玉兰心中大喊冤枉:“瞧我作甚?你宝贝你闺女,从小到大我敢打过一下吗?有事没事都赖我,感情我肯定是你哪找的后妈!” 宝珠不肯放开跛子,跛子无奈只能任她了。听说了宝珠发高烧的事,他也极是后悔,下定决心,以后在吃的方面,绝对不可以纵容孩子了。 然而这决心到底只是心声,往后的时日也没见他少带闺女去小卖铺了,这是后话。 跛子像是个大型狗皮膏药,宝珠往他那贴了贴,原本还带了点低烧的,现下已经完全降了去。不一会儿她就生龙活虎的,和早上那出丧脸简直天壤之别。 郑玉兰就调侃跛子,以后要是干不动了,就去当个神婆,准能成。 山里的压抑气氛骤然疏减了不少,渐渐地也能传出点欢声笑语了。 耽误了半天功夫,是因为汪队长等人把排灌运输船以及干农活必须的农具藏起来了。这些都是衣食父母,出不得丁点差错。 简单地修整了下,换了身衣裳,又吃了点东西垫肚子,汪队长又带了三名灵光的壮小伙下山了,他得去镇上查探一下情况。 为避免做饭产生炊烟被“敌人”发现,不允许生活做饭,那些带了锅碗瓢盆来的,只能简单地用来盛点东西。 好在郑玉兰把家里所有的礼饼都带来了,方便又顶饿。礼饼都是别镇的人送的,用来答谢跛子下活时间免费帮他们灌溉农作物。 礼饼是常平县的传统糕点。 将面粉,粳米,糯米混合,擀成厚皮,内填的馅多为冬瓜条、肥肉、炒花生、切块水果干等,内里搀上葱花,皮面再撒点芝麻,烤制而成,一口下去,皮薄肉多。 普通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或者遇上红喜事宴请宾客时才能吃上,当然日常礼尚往来也常有它的身影。 不过礼饼最多保存半个月,因此碰上农忙时节,家里礼饼吃不完时,跛子便会分送给邻里。其他时节三天两头也都会提回点礼饼,不过家里五口人完全可以消化。 脸盘大的饼,因为重糖重油,吃多了就腻,往往当点心吃,一块饼需要一家人吃一天才能吃完。 咬上一口滋滋冒油,唇齿留香,孩子大人都爱吃。不过郑玉兰偏心眼,切礼饼时,往往小东分到的是最大块的。 郑玉兰拿出一块礼饼分而食之,跛子在,她不好做得太过,宝珠那份就和小东那份一样大,其余三人略小一些。 小丽乖乖地吃着到手的礼饼,眼巴巴地看着最大的两份被了分出去。 跛子看不过去了,就又偷偷撕了一小块给小丽,父女俩相视一笑。 跛子一回来,宝珠闲不住的性子又冒出来了。 跛子也算玉河村生产大队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汪队长临走前,交代他看顾下村民们。 此刻他自然也闲不得,和老汪一起四处走走,清点人数的同时,安抚下群众,遇上有困难的,还得搭上一把手。 见宝珠如此,平日里就是“混世魔王”的小东更是本性暴露,郑玉兰越不让他去玩,他就越是撒泼打滚。 郑玉兰气得不轻,大着肚子又不便来一顿“竹笋炒肉”,跛子又从不打骂孩子,只能多看两眼安静地挨着自己坐的小丽,聊以慰藉。 跛子没办法看着两孩子,怕他们等下饿了,又只光顾着玩,就选了两块稍小的礼饼,中间戳个洞,再用绳子吊起来挂在两人的脖子上,这样要是饿了就可以捧起来咬上一口。 郑玉兰埋怨道:“总共就带了十来块礼饼,跑几步就能饿死不成,你就给他们一人一块?我看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这才上来半天就霍霍出去三块了,过几天喝西北风去?” 郑玉兰越是焦急的时候越是脾气躁,跛子也知她是担忧又没处发泄,于是凑着她的耳朵说道:“玉兰,别担心,我看问题不大。我和汪队长偷偷跑近了点瞧,没看见军队,也没听到交火的声音,只是光响炮了,我们估摸着可能是演习,不然打到家门口了,上面咋会一点动静都没?” 汪队长这次出去就是去确定这猜想的,争取再走近些瞧瞧,能去镇上瞧瞧有没有电报发来更好。 之所以不提前告知民众,也是怕引起骚乱。 这是宝珠第一次来齐岳村,从小她只见过涛涛的江水和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有远远望去像一块块小土包的山,因此她常称呼这远处连绵的山包为好多个“绿色的大馒头”。 此刻站在大馒头中,宝珠满是好奇心。 距离清明已经过去将近一月多,山上的野果都被摘得差不多了,藏得严实的也不是被虫吃了就是凋落了。 宝珠不知道从哪里摘了好几颗树莓和三月泡,只是都是些歪瓜裂枣,有的仿佛营养不良,半边带红半边带白,有的像是生长期间受创了又勉强长大,果肉表面带着点黑痂。 清明前后两三星期,山上会长出好几种小野果:拿藤瓜、山栀子、麦加哩、树莓、三月泡等。 后两者是小孩们的最爱,每每清明上坟时节,他们都会揣着一个小塑料袋,跟着爹娘漫山遍野跑,沿路采摘小野果,爹娘手持镰刀清理坟冢的时候,他们就安心待在附近采摘。 树莓和三月泡外观都酷似缩小版的草莓,一个或几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小野果。不同的是树莓是实心的,而三月泡是空心的。树莓长在人一般高的小树上,三月泡则枝叶搭在地上,弯腰才能摘到。 树莓偏小,偏酸,加上树枝上还带刺,因此,三月泡更受小孩的青睐。 每年扫墓,跛子都会带一大袋的小野果回来,里边的树莓和三月泡饱满清甜,家里的三个小孩往往瞬间哄抢而光。 宝珠一手抓着根狗尾巴草,一手握着小野果,尽管野果长得着实磕碜,味道也涩涩的,但她就是开心,吃得牙齿和嘴唇上都沾上了红色的汁水。 宝珠一会儿去找知青们玩,一会儿又呼朋唤友地漫山遍野跑,跑得满头是汗,一身泥的时候,转头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小小身影。 那人背着一个比人还高的竹篓,竹篓里装满了干柴,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依旧打满了补丁。可不就是村里放大电影时,送给她零嘴的好看小锅锅? 宝珠立刻丢了狗尾巴草,风驰电掣地冲了过去。脖子上挂着的礼饼上下晃动撞着她的下巴,她就双手捧住把它塞进了嘴巴里,因为味道实在太香了,又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半天不到,一整块礼饼已经被咬成了月牙状。 结果因为跑得太急,加上腿太短,踩上不甚平坦的小缓坡时,双手不得空没法保持平衡,被迫踩了几脚猫步后,像只没壳的王八“啪叽”一下当头怼进了泥土里。 刚好摔在了小男孩的脚边。 小男孩正抓着一块馒头啃,馒头才手掌大小,发黄又硬邦邦的。 他们一家和同区的齐岳村村民躲到了百米外更隐秘的山洞里,瞅着没什么事了,就和自家哥哥出来捡柴,刚好捡完了,瞅着这边人也多,想过来瞧一瞧,结果一低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宝珠趴在地上抬起脸,循着香味又咬了口搀着灰尘的礼饼,边咀嚼边朝着小男孩笑,嘴角还掉着食物渣渣。 摔疼了,宝珠一时间站不起来,就举起剩余的月牙礼饼献宝似地举过了头顶。 小男孩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嘴边才咬了一口的馒头,来回看了三遍,确认了这妹妹确实在看他的馒头后,忍痛割爱地把才吃了一口的馒头塞进了她的嘴里。 宝珠不明所以地盯着他,大大的眼睛在热烈的阳光下闪着灼灼的光亮。 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小男孩一脸便秘地说道:“我就这一个都给你了。” 大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弟:“这是咱的午饭,你干啥给她?” 宝珠循声看他,大男孩也被这灼热的目光刺到了,坚定地挺直了脊背决不妥协,可没一会儿也丢兵卸甲,学着他弟把馒头塞进了她的手里。 然后,两人像精瘦的蚂蚱一样,背着硕大的竹篓,三两步逃窜得没影了。 宝珠的目光一直追着两人,直到彻底瞧不见身影了才站了起来,委屈又疑惑地看着空荡荡的前方,嘟囔着:“锅锅怎么又走了。” 宝珠咬了口硬邦邦的馒头,喇喉咙又略带苦味,皱着眉头说道:“黑馒头不好七。” 没了玩的兴致,宝珠往回走,一边嫌弃着,一边痛苦地咬着馒头。 “噗嗤——” 倏然传来了笑声,宝珠循声看去,只见权会儒正站在不远处的高高土包上,他单脚踩着石头,一手拿着书,一手掂着块小东西。 “小鬼,别啃了,送你个好吃的。” 宝珠还没看清那东西是啥,权会儒就随意地朝她丢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她的面前,宝珠反射性地抱住。 宝珠不喜欢权会儒,但不代表她不吃他赠的食物。方方块块的小东西用油纸包着,拆开又是黑糊糊的样子,宝珠没敢吃。抬头要问吃法时,权会儒已不见了身影。 目睹了全过程的林小芹走了过来,笑着解释道:“这是巧克力,别看它黑糊糊的,很好吃的。姐姐都没吃过呢,卖的很贵,在城里时我们都不舍得买的。听说很好吃,你快尝尝。” 宝珠依言咬了一小口,却被苦得吐了舌头。 宝珠恶狠狠地又看了眼权会儒待过的小土包,随后把剩余的巧克力推给了林小芹,说了声“小芹姐,你七。”后继续啃着她的馒头回“家”去了。 林小芹半疑惑半期待地吃下,同样被苦得皱眉头。吃过的人都说巧克力是甜的怎么会是苦的呢?而且仔细瞧了瞧,这块巧克力是黑色的,不是别人说的褐色的。 难不成是坏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小芹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苦味过后,唇齿又带了点微甜,细细品来,反而比纯甜味更加诱人。 果然很好吃。这一定是她没听说过的巧克力,林小芹如是想。 “你这孩子,又哪要来的馒头?”瞧见宝珠回来了,郑玉兰打量了眼她手中的馒头,又黄又硬,就要把它们给拿走,“硬成这样了还吃。” 一看就是劣质的面粉做的,放的时间还绝对超过半个月了。 宝珠脖子上挂着的礼饼还没吃完,郑玉兰想把馒头拿来自己吃,宝珠却护犊子似地将两块馒头抱在怀中,随后又把礼饼摘下来递给郑玉兰:“娘,你七饼,我要七黑馒头。” “两块破馒头瞧你宝贝的,行,你吃你吃,我吃好东西。”郑玉兰不客气地接过只剩月牙边边的礼饼,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对了几折塞到嘴里一口吃完了。 赶巧一大片乌云飘了过来,遮住了火辣辣的阳光。一阵风随之而来,竟是带了点凉意。 很快人群中就爆发了热烈的讨论声。 “这是要下雨了?” “下雨好啊,老天开眼了!咱的秧苗有救了啊!” “哈哈哈,给老子下大大的,把我家淹了都没关系哈哈哈哈……” “去去去,都淹你家去,我家可不想被淹!” …… 讨论的高潮还没下去,豆大的雨水就倾盆而下,还来不及撤退的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随后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铜锣声响起,汪队长敲着锣,一路敲一路喊:“没打战没打战,都回家去!是在人工降雨,都回家去!” 整座山头都萦绕着汪队长洪亮的声音,齐岳村的队长也找来了个喇叭,两种声音交叠着响彻山头,很快藏在山里的人都听见了。 虽然不知道“人工降雨”是怎么回事,但队长说没打战,那铁定是没打战的! 少数人嫌雨太大,躲着等雨小了再回去。大多数人许是被这动乱给吓怕了,收拾了细软,就带着一家老小,冒着雨急急回家去了。 跛子则怕小孩淋病了,一直等到只剩下蒙蒙雨的时候,才带着老婆孩子下了山回家。 第8章 丑丑 跛子一家运气好,几人前脚刚到家,后脚就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这场雨持续了三个小时,空气里久违的湿气让人通体舒畅。 小孩们纷纷采了大荷叶,或者撑着家里的大花伞,遮住脑袋在大雨里踩水坑玩。 大人们则站在自家门口,或者聚在天井旁,亦或者围坐在公园的凉亭中,慷慨激昂地讨论着这场雨。 大雨刚过,汪队长就组织着村民把排灌运输船等一应农具搬了出来,趁热打铁开始打理稻田。 疏浚水沟水渠,除害施肥,大家伙忙得热火朝天。好在有了这场及时雨,萎蔫的秧苗明显活了过来。 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本该早早到来的“梅雨”慢了半拍终于还是到位了。 闲聊时,众人常会感叹一句这“人工降雨”真是得劲。 尽管回来时“大炮”已经撤走了,大家伙没来得及看看这东西长啥样,但就是能绘声绘色地讨论,甚至连它长什么样,日常需要怎样的保养都说得出来。 三个月后,郑玉兰又生了个女儿。 夫妻俩都有些丧气,默默收起了准备好的钱财。 玉河村有个传统,生出第一胎男孩时会宴请亲朋好友,只为图个吉利与喜庆。 家境好的人家会用好酒好菜招待,家境不太好的也会准备上几桌简单又便宜的菜色,反正甭管穷还是富,都会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场。 夫妻俩也是想搏个好兆头,早早地便将钱财给准备好。跛子家境不算差,加上当上放水员后,村里有交集的人不少,便准备了宴请几十桌的钱。现下生了女儿,只得又灰溜溜地把钱给收回去。 郑玉兰心中憋闷,这次铁定了心要给孩子取名招娣,跛子终于也不反对了。 招娣没有宝珠长得好看,不知随了谁,小眼睛塌鼻梁,脸还方方的,本以为一个月后长开了就好,谁知那时除了皮肤白嫩了点,不再皱巴巴的外,五官和刚出生时别无二致。 宝珠是个颜控,对这个妹妹并不是很喜欢,夫妻俩对其也没有太多的关注,于是经常招娣躺在婴儿床上哭得嗓子都发哑了,也没人注意到。 于是宝珠会抽空摇摇婴儿床,学着爹娘说两句不知所云的话哄哄妹妹。捏捏她的鼻子,又抓抓她的手,朝夕相处下好歹也对这个妹妹产生了点好感。 好在招娣也很“识趣”,几个月后她就很少哭闹了,饿肚子拉裤兜时也只是咿咿呀呀地叫唤上几句。 郑玉兰好生养,生下招娣后的第二个月,就又怀孕了。夫妻俩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关注度明显高于才刚满月的招娣,家里郁结的气氛总算打消,隐忧和期待交替着滋生。 紧随其后,早稻也成熟了。 汪队长立刻安排上全村收割打谷,再用蛇皮袋分装成一石一石的稻谷。 因为干旱的缘故,虽然及时补救了,稻谷的产量还是比往年低了三成。好在村里安排了十几亩地种植番薯,番薯耐操,不受影响,上交完公粮后的余粮加上番薯,还勉强下发得了。 往年都是在年底结算,盈余的粮食暂时储存在粮仓中。碰上家里粮食不够的,也能提出申请,把记录在案的工分换算成粮食先带走。 因为粮食减产的缘故,导致有些人心惶惶的,大家都怕七月份种植晚稻的时候,仍然碰上这种情况。于是汪队长拍板,今年进行两场大型结算,分别定在这个月底和年底。 跛子家分了七石稻谷加上一百多斤的番薯,普通人家一个壮劳力用半年的工分能领上两石稻谷加上二十斤的番薯。以家庭为单位,派出一人,用累计所得工分数来领取稻谷。 有些人家吃饭的嘴多,出去干活的人少,平日里就领走了不少粮食,这个时候就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别家领。干活人数多的人家,结算时也能领到不少的稻谷。 偷奸耍滑,不按时出工,或者一个月里出工次数少的人,根据相应奖惩制度最后分得的稻谷会更少。有些人甚至因为思想滑坡,态度又极不积极,完成不了队里交付的任务,并且给队里造成了损失,结算时甚至倒欠工分。当然,欠的工分也只等着来日补平,汪队长不会要求他们反往队里送粮食。 跛子家算是“富庶”的那列了。 开着船帮镇上兄弟村灌溉时都是额外计算工分的,届时到相应的大队里领取相应额度的稻谷即可,帮助其他镇上的村落灌溉时,往往只收些礼饼作为酬谢。 有些地方会把余粮统一卖掉后折算成工钱分给村民,兴安镇的传统则是分发稻谷。若是想要钱财购置商品,可自行把稻谷卖掉。 大部分人家都是卖一部分留一部分,剩余的稻谷各自进行晾晒和石碾。 由于跛子的工分分布在镇里的各个生产大队,于是他需得奔波于数个村庄搬运粮食。 一年前家里买了架子车,夫妻俩一趟也就把村里的稻谷给搬了回来。郑玉兰负责用推板将稻谷均匀地推平,跛子则独自推着板车又去兄弟村领回分得的稻谷。 玉河村设有专门的禾堂,每家每户在其中都有固定的晾晒场地,一般没人去逾越,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夜里多是家里的大人轮流看守,白天大人们去干活时则是换上小孩们来看。 正值暑假,龙凤胎也都在家。 小东不靠谱,白天的时候则是小丽和宝珠在看着。因为跛子家稻谷多,晾晒的场地也分了两边,一处在禾堂里,一处在路边上。 “娃儿们有得吃才会勤劳。” 跛子一直坚信着这一点,于是每次都会给两人各买上一大袋的零嘴。宝珠吃得欢,小丽性格内敛,时常被小东抢去了不少。 宝珠外向,路边的场地就分给了她。她边吃着零食,边像个带红袖箍的巡逻员,有模有样地来回走动查看。 这日正午时分,汪家媳妇赵美君骑着二八大杠路过,车把手上挂着个袋子,袋子里是吃完的饭碗,她这是去队里刚送完饭回来。 “宝珠,看稻谷呢。”赵美君脚一蹬停住,拿出个搪瓷杯,打趣道,“姨家的鸡饿了,分姨一杯稻谷怎样?” “汪姨,你把袋里的碗都拿粗来,我给你装得满满的,保证你家的鸡七得饱饱的!” 宝珠热情地就要把袋里的碗都拿出来,赵美君又哪能真要?笑着塞了宝珠一包饼干后就骑车走了。 然而,赵美君才刚骑没影了,不知从哪就窜出来了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他也掏出个搪瓷杯,不怀好意地朝宝珠递了递:“嘿,小跛子,给我也来上一杯啊,我家的鸡也饿得慌。” 青年虽然五官端正,但头发油腻,衣服还脏,显然好多天都没洗澡了,笑容又刻意,显得很是猥琐。 这是老徐家的小儿子徐强,大伙都称其为强子,爹娘说徐家的人都是坏心眼,宝珠认得他。 宝珠没好气地拒绝:“不给!” “你不给我的话我就告诉你爹娘,你给了汪家媳妇好多粮食。”徐强越过宝珠就舀了满满一杯的稻谷,“给我一杯又不会死,小小年纪就跟你爹一样小气。” “你松手!”宝珠立刻抓住了他的手不放。 小孩的力气哪里比得过大人?眼瞧着稻谷就要被抢走了,宝珠低头狠狠地在徐强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宝珠使了吃奶的劲,转瞬就咬出了个深深的牙印。 “艹你妈的!小跛子,你敢咬我!艹,还见血了!你是属狗的吗?”徐强气急败坏,一挥手将宝珠给推倒,又把搪瓷杯狠狠地丢到地上,撸起袖子就要打宝珠,“好啊!小小年纪就在我强子脑袋上拉屎,看老子不打死你!” 幸好赵美君骑着二八大杠回头了,出声呵斥住了他:“徐强,干活时间不去队里,你又在这发什么疯?” “没的没的,就是闹着玩的哈哈,出来拉泡尿,现在就回去。”见来人是赵美君,徐强瞬间变脸,点头哈腰地问候,“汪姨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哈,好看,局气!我现在就回去,马上马上!” 宝珠爬起来,不甘示弱地告状:“汪姨,我们没在玩,这个坏人要抢我家的米!” 徐强恶狠狠地瞪了宝珠一眼,又被赵美君训斥了几句后,被警告再干这样的事,就告队里去,于是他再三保证后,捡了搪瓷杯,灰溜溜地逃走了。 见宝珠无事,赵美君叮嘱道:“要是往后强子再来,你就告诉汪姨,汪姨告诉你姨夫去,准让这坏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这好吃懒做的家伙也真是够狠的,那一巴掌下去,三岁多的小孩哪里受得住?打聋了都是轻的!回去还是得跟老汪说提一句,叫他平日里好好敲打下这人。 幸好她忘了点东西,折回队里去拿,要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蟹蟹汪姨!” 宝珠询问了赵美君为甚又回来了后,就欢欢喜喜地和她道别,目送着她骑着二八大杠又走了。 晚上跛子和郑玉兰得知了这事后,都很是气愤,少不得又给汪家送了点礼表达感谢。得知赵美君已经和老汪提过这事,宝珠又好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也就没去找徐强的麻烦。 这几天阳光火辣,仅仅三天的时间,稻谷已经全部晾晒完成了。 沉寂了一个季度的碾米厂又热火朝天地开了起来。 各家各户都扛着好几袋的稻谷前来,风车马不停蹄地运转着,大家伙把金黄的稻谷倒进去后,来回过筛了几圈,最后看到白花花的大米时,都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辛苦了半年的粮食,谁家看了不高兴? 跛子家的房子大,选了间靠南的闲置房充作仓库,环境干燥,储存粮食等比较合适。 十天后,乡亲们都陆续处理好各家的稻谷,汪队长就组织着开始种植晚稻。 七月中旬,正是种植晚稻的好时节。初期主要是翻田,需要灌溉的地方不多,闲时跛子就拿着锄头,跟着村民们一起耕地。 这天早上,跛子下队里干活,小丽跟着郑玉兰去打理自留地,小东又不知疯去哪里玩了,于是宝珠则被安排在家里看招娣。 宝珠本来约了小伙伴去臭水沟钓小龙虾玩,现下被强行留在家里看娃,极是不情愿。 她一边用脚摇着婴儿床,一边逼逼叨:“丑丑,你啥时候长大啊,快点长大吧,长大了你就能自己去粗去玩了……” 心情好时她就喊“三妹”,心情不好时就喊“丑丑”,不过爹娘不肯她喊后者,被听到了就得挨骂,于是宝珠都是偷偷喊。 言毕,她又凑近了招娣,像是鉴宝专家一样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不一会儿得出了如一的结论:“真丑。” 这时,敞着的大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郑大姐在家吗?” 宝珠出了房间,扶着门框往外探出头时,对方已经循着过道走进来了。 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妇人,她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男婴,满面春风地喊了声宝珠。 “我娘她下地去了。” 宝珠不认识她,但对方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应该是家里的熟人不错了。 “不记得我了啊?我是王大嫂呀,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那时候可淘气了。”妇人指了指肚子,笑道,“喏,就这里,你尿了我一身。好几年没回来了,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呀,真是个水灵的闺女,长得真好看呀!” 尽管从小到大都不缺夸她好看的人,但宝珠就是喜欢听,心里美滋滋的,招呼着妇人就进了屋,还给她倒了一杯水。 妇人也不坐,一眼看到了婴儿床上的招娣,抱着孩子就凑了上去:“这就是招娣吧?是个乖巧的姑娘,真是听话呀。” 见面互相夸对方的孩子是礼节,往往大家都挑长相来夸,长得好看的夸得天花乱坠,长得一般的就夸好看,长得不那么如意的就夸个子高,个子又不高的就夸文静、乖巧,实在长得磕碜违不了心的就捡聪明、活泼等意向的词夸。 反正大家伙也只是商业互吹,自家孩子咋个样自个还能不清楚吗? 自打进屋,妇人的注意力都投到了招娣的身上,几次宝珠想找她搭话,重复了好几句她才听见,敷衍地回话后又凑着招娣有说有笑了。 妇人抱着自家男婴,拖着他的胳膊肘,然后朝招娣轻轻压了上去:“招娣呀,这是狗子哥,狗子也好好看看,这是你的招娣妹妹呀。” 两个孩子贴得很近,像是光饼一般,只差中间添点夹菜了。 妇人时不时地还朝门口看去,对上宝珠的视线时,还会刻意地笑一笑。 宝珠觉得她有点心虚,她抱着孩子和三妹玩的样子也让宝珠觉得怪怪的。 宝珠是个直肠子,立刻把男婴给推开了,三岁的年纪也不懂什么分寸,一掌拍到了男婴的脸上,妇人猝不及防地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怀中的男婴被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妇女气坏了,看着男婴脸上的红手印就心疼,高高举起手就要往宝珠脸上扇去:“嗨呀,你个黑了心肝的娃娃,小小年纪就要谋害弟弟!看我今天不替你爹娘教训下你!” 宝珠大喊:“他才不是我弟弟!” 高高的阴影压下,宝珠反射性地抱头蹲下。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门口传来郑玉兰泼辣的声音:“你算哪根葱,敢替我教训闺女?!” 第9章 灯会 俗话说“压儿子”,就是用新生的男婴来压仇家的孩子,意在诅咒对家再生不出儿子来,非是蛇蝎心肠的人干不出这折寿的事。 郑玉兰刚巧回来瞧见了,甭管这老话是真是假,连生了两闺女的郑玉兰气不打一处来,替闺女扇回了一巴掌后,又抡起扫帚朝她身上扫去,一路把她扫出了门。 宝珠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像只鹌鹑一样待在招娣的婴儿床旁。 郑玉兰想起刚才她那怂样就来气,转而又教训起宝珠来了。 “她是你哪门子的婶婶、姨、姐姐的,你就往家里带?”郑玉兰重重戳了戳宝珠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平日里你也就会跟我耍小聪明,使小性子了,正经碰上事就不顶用了?” “认清楚了,这是徐家的大媳妇,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给她钻了空子。以后见了她就朝她扔石子,扔完就跑听见没有?” 郑玉兰给宝珠支着损招,宝珠深以为意地点头。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宝珠当真见了徐家大儿媳就扔石头,扔完拔腿就跑。徐家大儿媳气得够呛,奈何抓不住她,还不敢上门讨说法去,只能自认倒霉,当然这是后话。 待得傍晚跛子下活回来了,郑玉兰立刻叫上老公一起,抄了把大柴刀气势汹汹地冲徐家去了。 郑玉兰一脚踹开了徐家的院门,扯着嗓子把邻里乡亲都给喊了出来。 “大家伙都出来看看啊,徐老太婆一家得了眼红病,见不得咱家过得比她家好,专干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前些日子趁我们夫妻俩不在,欺负我家宝珠,今儿个又派了她那劈腿的媳妇来我家‘压儿子’。 感情她大儿子被戴绿帽,儿媳妇跟外头男人跑了几年,刚回来就抱了个几个月的野种不够,还要来恶心诅咒我,大家来评评理,她们家是何居心啊?!” 徐老太一家听闻动静都出来了,除了她那没脸见人的大儿媳妇和那不知爹名的“大孙子”。 徐老太首当其冲,指着郑玉兰怒骂道:“郑玉兰,你在我家撒什么泼?!你打我儿媳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就敢找上门来了?” 郑玉兰的嗓门一点不比她低:“是没找还是没敢找啊?老太婆,咱说话做事敞亮点!背着我来我家‘压儿子’,看样子平日里亏心事没少干吧?我劝你莫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养了一个野种不说,往后生出的孙子个个没屁/眼!” 围观的邻里乡亲越来越多,听闻这话,大家伙都乐了,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事。 叫好附和声不一而足,徐家的风评本就不好,背地里被人嚼了不少舌根,现下丑事被摆在了台面,大家伙都乐得看热闹。 也有三两徐家的亲戚帮忙说话,但敌不过一群人起哄,只得作罢,只暗暗愿徐家自求多福。 徐家大儿子黑着脸不说话,小儿子徐强年轻气盛,冲上来就要打郑玉兰:“你说谁野种呢?郑玉兰,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自己二手货就算了,还来给我家泼脏水!” 见状,跛子把大柴刀往他们吃饭的矮八仙桌上重重一放,木桌应声裂成两半,瓷碗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徐强被吓住了,觑着二人真刀真枪不敢再上前半步,徐老太忙把小儿子给拉了回来。 “我郑玉兰明媒正娶嫁到玉河村,身正不怕影子斜,清清白白的,不像某些人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要点脸吧!”郑玉兰羞羞地拍了拍脸颊,完全不带怕的,“全村人谁不知道你家的龌龊事?不惜得说罢了。我今天把话撂这了,往后你家里人再敢踏入我家半步,我们夫妻俩豁出去这条命都得把你全家砍死!也省得你们一家人整天没安好心,祸害父老乡亲们。”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哎呀,没天理了啊!跛子欺负我一家老小啊!”徐老太说不过她,干脆往地上一坐,双手用力拍着大腿哭爹喊娘的,随后老眼瞪圆,又一指郑玉兰,威胁道,“你敢不敢和我去见小汪?叫小汪给咱评评理?” 郑玉兰:“谁不去谁小狗!” 两家人到底没去成大队,徐老太本想吓一吓郑玉兰,没想到她打了记直球回来。今日的事还是她撺掇着儿媳妇去的,见不得光的亏心事,自然不能闹去大队。 跛子和郑玉兰气不过,又砸了点徐家的东西,他们一家愣愣地干看着,唯有徐老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地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这事也就这样作罢。 在这之后,徐家的人不但不敢靠近跛子家了,在路上碰见了,都得绕个远路避开。特别是徐家大媳妇,躲在家里好几个月都不敢出来。 徐家娶到这个媳妇不容易,也早早知道了她离开的这几年找了个汉子的事情,只是迫于生活和脸面没揭穿。如今被外人扯掉了遮羞布,少不得关上房门吵了几架,只不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罢了。 之后的几个月,郑玉兰也每天都得骂上徐家几句,碎碎念着,如果这一胎又生了个女儿,准是徐家害的!甚至都联想好了届时要怎么把徐家大媳妇按在地上揍的画面。家里人习惯了,只当她是和尚念经。 跛子只能时不时宽慰道:“咱这一胎绝对是个大胖小子!” 在宝珠的催促下,跛子也终于兑现了承诺,在某一日下活后带回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串串。 串串才刚断奶,矮矮胖胖的像个小雪球,眼睛黑溜溜的,鼻头浑圆,走起路来屁股一摆一摆的,像个不倒翁。 宝珠给它取名花花。 宝珠可宝贝它了,整天抱着它,吃饭时常常丢下啃得不甚干净的骨头给它,或者佯装掉了吃的,没少被郑玉兰好一通骂。 待得花花不认生,大了一点的时候,宝珠就经常溜着它满村子疯跑。每天背着小竹篓去队里送饭时,也得带上花花一起。 几个月大的小奶狗正是好动的年纪,喜欢到处窜,刚长好的秧苗都被它踩坏了好几处,于是跛子不再允许它靠近稻田了。 花花每天像只小尾巴一样跟着宝珠,赶也赶不走,于是宝珠去送饭时,都得把它用绳子暂时绑在石墩子上。 渐渐宝珠也不乐意送饭了,每次被逼着去时,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好不可怜。 然而好景不长,花花一路往潦草的方向长去。雪白的毛发里掺了好几绺的黄毛不说,耳朵也越长越大,长到足足半张狗脸大小的时候,就像两根擎天柱一样常立着了。原本毛茸茸的狗毛也像她爹斑秃的脑袋一样,稀疏不已,还贴在皮上。 许是在长身体的缘故,皮肉跟不上骨头生长的速度,也没饿着它,但就是瘦骨嶙峋的,花花又不爱干净,整天脏兮兮的,一个月洗几次澡都遭不住它霍霍,比街上那些流浪狗更像流浪狗。 这是燃烧颜值长大的啊!跛子说它娘是一只长得好看的纯种土狗,母狗随处交/配的,他也不知道长得可可爱爱的小奶狗,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怎么就长成了这幅德行。 宝珠看着它也发了愁。郑玉兰打趣说把这只丑狗丢了,再去抱一只漂亮的回来,宝珠不依,只说“花花再丑也是我的宝贝花花!”。 还能咋办,养着呗。丑丑那么丑,爹娘不是一样养着? 然而,花花带出去不长脸,成为了小伙伴以及乡亲们口中的笑柄。 “英子,你从哪里抱了只这么丑的狗回来?” “哈哈哈,看它脑袋上的毛,就像这样,竖起来了哈哈哈哈,丑八怪,过来啊,噜噜噜,我这有东西吃,快过来啊!” “这狗真是又丑又小气哈,喏喏喏,还急得要咬人了不成。” …… 因此,宝珠气得和好多人吵架,甚至逮到一个玩得不错的男孩,狠狠揍了一顿才解气。 宝珠也逐渐不喜欢带花花出去玩了,但狗子机灵,每次宝珠偷摸摸地出门的时候,它都能第一时间跟上。 晚稻收割完后不久,就入冬了。 今年的冬天冷得早,往年虽说日历上是跨入了冬季,但地处南方的玉河村,总是慢一个月才陆续有人穿上大花袄。 紧随其后就要过年了,因为冬季收成好,粮食虽然没有增产,但相较于往年也不相上下,算是正常水平,起码比起上一季度的减产要好上不少,因此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县里的集市早早就卖起了年货,红灯笼高高挂起,四处还绑着花样红绸带。 摆摊的人比往常早到一个小时,鸡都还没叫,就在这招揽着顾客了。 跛子推着架子车,搬上家里囤的十几袋大米,又揣了满满一大叠的票子和钱,带着宝珠就去了县上。 宝珠坐在叠得高高的粮食上,穿着小花袄,戴着老虎帽,边吃着糖人,边口水直流地遐想着集市里的各色美食。 每年春节前,跛子都只带宝珠来集市。家里一年的布票、肉票等用不完,就转手卖给成衣店里的老板,再添些钱,就能给三个孩子置办到新衣服了。 国家每年给每个人都限定了各类票子的分发数量,乡下穷,多是用不完的。但城里不同,虽然揭不开锅的也不少,但有钱人也挺多,票子不够用时,就会开价买。老板转手一卖,能给店里招揽了生意不说,还能从中赚点差价。 每次也无需过问尺寸,只需宝珠像根电线杆一样杵在那里,对照着她的身高体型,稍微加个十来公分就能买到龙凤胎的尺码。 往年都是跛子背着宝珠一路走到县城,今年却推了满满一车子的粮食来,是因为,家里决定购置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 自行车挂价150元,很是昂贵,乡下的大多壮劳力,一年都挣不了这些钱。就算有钱,大多数人也舍不得花在这,所以玉河村只有汪队长家买了。 但有了这个代步工具,往返各大乡村都很方便,能节省不少时间不说,以后等娃去县里读高中了,搬运行李啥的也方便。再往肤浅点的地方说,拉着孩子去兜风时,孩子大人都能威风威风。 跛子一家眼馋自行车很久了,好在这几年家里存下了百来块钱,把今年的粮食抵了自行车,明年也不怕喝西北风。 听说要买自行车,宝珠也很兴奋,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光听她念叨车了。 跛子腿脚不便,碰上上坡路推不动时,宝珠就跳下车,帮他一起推。 虽说镇上也有集市,但规模不大,商品种类又不多,碰上春节这样的大节日,各大乡村的人都会选择来到更远的县上集市采购。 刚进了集市,跛子就直冲凤凰牌自行车的售卖点。一眼选中最新款,在店里试骑了几圈,细细检查完链子,刹车,涂层等一应部件后,跛子就拍板买下了。 十几石粮食刚好够抵买自行车的钱,跛子帮着店员一起把十几石的粮食都搬进店里,又从内缝口袋里掏出了15张的“商品供应券”。因为还有年货要购置,就先把自行车和架子车暂存在店里。 父女俩开开心心地把集市逛了个遍,买完了三个孩子的新袄子,临走时还提走不少年货,包括猪肉和各色零嘴等。 架子车用绳子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买的一应物品就搁在架子车上,宝珠坐在自行车的横杠上,父女俩风风火火地骑回了家。 除夕前的腊月二十四,称作“小年”,也是一年之中极为重要的节日。 北方和南方有点细微的差别,前者提前了一天选在每年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归根结底都是“祭灶神”。民间传说,“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即每年的腊月廿三、廿四,灶王爷都要回归天庭,上禀各家各户的善行恶行。 于是,小年这天,大家会在灶台前摆上十几碗灶糖、灶饼、糯米糍粑、荸荠、福桔等零嘴,再摆上一排小小的塑料酒杯,斟满红酒,两侧点上两根红蜡烛,一旁再靠着一根绑了红纸的长甘蔗。 一家人点香叩拜后,放条鞭炮,撕了旧的灶神画像扔进炉子里和黄表纸一起烧了,最后再贴上新“灶神”,有辞旧迎新、迎祥纳福之意。 灶糖、灶饼种类繁多,有老鼠囝、金钱饼、灶公饼、灶嬷饼、麻生等,大多是福平省的特色美食。 相比于大年三十,小孩们往往更期待这天。他们不约同地守在家里,生怕零食被兄弟姐妹偷吃了去,等到晚上祭灶神一结束,就火急火燎地揣走了自己的那份,冲出家去玩了。 跛子家烧纸钱的炉子高大厚重,有一人高,外层布满了铁锈,是高太奶奶时期传下来的。炉子半封闭式,上边盖着锥形的“帽子”,中间带了四扇可以伸缩的“窗子”。帽子可以打揭开,供卖掉纸钱灰时倾倒用,窗子则是用作投放纸钱。 一家人都围在炉子前烧纸钱,早一月前郑玉兰就把纸钱折成了经典的元宝状,方便焚烧,寓意又好。 烟气熏,炉子就放在了屋外烧。 宝珠正好站在了风口处,被搀着灰的烟扑了满头满脸,眯着眼把一个又一个元宝精准地丢了进去,豁牙露齿地念念有词:“灶神爷爷,汝不要怕粘牙,我把零食都吃光光,汝就不会粘牙了。” 郑玉兰瞪了她一眼:“门牙都吃掉了还想着吃,人家六岁换牙,你倒好,四岁不到门牙就霍霍没了,我看你也不用等老了,等过些年牙齿都掉光了,我给你煮糊糊吃。” 宝珠捂住了嘴,从牙齿缝里漏出了句:“不七糊糊。” 跛子笑着将宝珠抱离了风口,自己坐到了宝珠的位置上,口中絮絮念叨着“童言无忌”、“灶神莫怪”的话。 “祭灶神”的贡品有讲究。甘蔗头必须要完好无缺,有“节节高”和“金榜题名”之寄意。灶糖、灶饼则有个有趣的故事,这些都是由麦芽糖制作,祭此类品意在黏严实灶公的牙,使他说不了话,善行说不出口是一回事,但确是告不成状了。 宝珠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叮铃铛铛地响,一家人在这伴音中有说有笑的。 婴儿时期,长命锁常戴在宝珠身上,但自打宝珠会跑了,郑玉兰就将长命锁藏起来了,怕小孩闹腾弄丢了,只春节、端午、游神等重大节日才会给重新戴上。 这天热闹,领完零嘴后小丽也出门了。 跛子用关上了炉子的三个“窗”,剩下一个“窗”里插上了一根粗木棍,用来撑着厚厚一叠还未焚化的纸,空气挤进去后,黄纸能燃烧得更充分,又不至于被搅碎了去。因为搅碎的灰不如完整烧出的灰卖的钱多。 等到三个孩子都跑没影了,跛子拉着郑玉兰进了屋。上了栓后,他从上衣内缝袋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小盒子里是一条银项链:“玉兰,送你的新年礼物。” 项链做工很繁复,一看就是当下流行的新款。 跛子替郑玉兰戴上,郑玉兰心里乐,却故作娇嗔道:“买了辆自行车都花了不少钱,给孩子们添件新衣就算了,还给我买啥礼物啊?我又不是小孩,这不纯粹浪费钱吗?” 跛子由衷夸道:“不浪费,你戴着这项链好看,一点都不浪费,真好看。” 借着铜镜看去,镜中的女子朱唇粉面,虽然荆钗布衣,但委实难掩风华,脸颊酡红,闪亮的银项链更是衬得她绝美无双。 郑玉兰不懂这些浮华的辞藻,只是很久没有仔细地审视过自己了,也不由得被自己的美貌折服。 这一胎不折腾,六个月了肚子也才微微隆起,平日里郑玉兰都穿宽松的衣服,不仔细看的话甚至难以发现她已经怀孕了。身上也没浮肿,生了好几胎的皮肤依旧如青葱少女般吹弹可破。 嫁给跛子的这些年,郑玉兰多少有点自怜自哀,但此刻,这些委屈被尽数冲散,烛光暖暖,夫妻俩少不得又耳鬓厮磨一番。 今年的冬天不仅冷得早,而且冻得很。大家伙早早地便将家里最厚实的棉袄给穿上了,可刺骨的寒风还是可劲往袖子衣领口钻。 干活时还能把棉袄脱下,一旦闲下来,那可真是被冻得瑟瑟发抖。村口聊天扯皮的人也少了,剩下的凑成一圈,活像一窝被圈养的鹌鹑。 孩子们疯起来也不怕冷的,于是,这年过的依旧热闹。 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相传释迦牟尼每年今日都会下凡斩妖除魔。数千年来,古时期的出家人,皆会于此日齐聚于寺庙,届时会举办“辩禅”等活动,待得夜深人静时,再供上花灯。后来,这习俗影响至信众,再传播甚远,元宵节办灯会的习俗也由此而来。 信众多会去寺庙里供上一盏或几盏长明灯,可给死去的至亲寄托思念,也可为在世的亲人祈福。晚间,长明灯由住持统一点燃,燃灯24小时,再由专职负责人护灯。 每年的正月十五,成为寺庙最热闹的时节。尤其远赴盛名的金灯寺,来自各地的信徒都在这日齐聚此处,想为家里人供上几盏长明灯。甚至有不少外省信徒,千里迢迢赶赴此地祈福。 寺庙中摩肩接踵,不间断有和尚敲木鱼、念经的声音传来,大家被这庄重的氛围影响,自觉放低了声音。 赶时间的人,捐了香火钱,供上灯位后,就会趁着天还亮下山,不着急的则留下参加点灯仪式,只要添点钱,晚上就可以住在寺庙的厢房里。 因为留下的人众多,厢房的卧榻上挤挤挨挨的都是人,但捐钱多的,可以住到独一间的厢房,不过大多数人舍不得这钱,选择和一堆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一起住上一晚。 小东闹着要去看游神,不愿意翻山越岭地来上香。于是,跛子只带了宝珠和小丽去。 十五这天也是宝珠的生日,一大早,天麻麻黑,郑玉兰就给她煮了一碗卧了鸡蛋的长寿面,跛子和小丽也蹭了点面条吃。 吃饱后,父女三人就麻利地赶往藏六山。跛子这次准备了九份香钱,除了家里的六口人外,还有郑玉兰肚子里的那个,以及跛子早逝的父母。 寺庙今日还有开光仪式,中午十二点整,由住持给信众委托的物品开光。宝珠脖子上的长命锁就是在这开的光,于是整个仪式,跛子都带着两孩子参加,旨在沾点福泽。 晚间灯会开始前,会有斋饭分发,是碗掺了点红豆的白粥,勉强能顶饱。 好在跛子来时带了一包袱的干粮,足够一个大人连同两个小孩一天的口粮了。顺便还带了点零嘴,待孩子等得不耐烦闹着要回家时哄着用。 在那之前,是信徒自由活动时间。 金灯寺占地很大,正殿与各偏殿都落座着各路神像。信众们忙碌于各个殿中跪拜上香。寺庙香火缭绕,好闻的檀香味让人感到平和又安详。 宝珠跟着跛子在正殿中上完香后,就不干了,囔着要去“摸童子”,跛子给了她一把零碎的钞票后,就带着小丽继续上香。 宝珠拿了钱,立刻跑到了供奉着观音神像的殿中,她要摸的就是常伴菩萨两侧的童男童女。 童男童女金身打造,男童为散财童子,女童为龙女,摆在观音像两侧,专供孩童“摸福”。 他们五岁的模样,只比宝珠高上一点,都穿着肚兜,肚兜前还缝着一个大袋子,欲“摸福”者,只需往口袋里塞张银票即可。一分、一毛、一块、十块……乃至于更大金额的银票都可,心意到即可。 寺庙里装了地暖,温度正好,神像光滑又冰凉,触感极佳。宝珠来回两头跑,将童男童女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每摸一次,就塞一张银票,和往年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长命锁下缀着的小银珠叮铃响着,同殿的人听闻动静,都不由得多看了这长相可爱的孩子一眼。待得兜里的钱都花光了,宝珠意犹未尽地又找跛子要了十来张银票来。 幸好跛子早有预料,带了几十张一分钱面额的钱来,待得上香完毕,也带着小丽来摸了一把福。 夜间金灯寺灯火璀璨,寺庙各处挂满了红灯笼,数千盏长明灯陆续被点起,莲花底座上燃着摇曳的烛火,偌大的宝殿犹如倒坠的银河,群星灿烂,熠熠生辉。 所有人都看呆了,由衷地跪拜叩首,连小孩们也不再吵闹了,纷纷笨拙地学着大人的动作。 许多人会选择守夜,伴着长明灯坐到天亮。小孩们则顶不住,宝珠和小丽都睡着了,跛子就把她们俩抱到了厢房中休息,替她们掖好被子后,交代了同寝的本村阿婆看顾,就去殿中继续守夜了。 十五过去,天气越发的冷了。春风迟迟不吹来不说,不愿意走的东风还刮得人耳根子疼。 甚至在某一天的夜里,还下了十分钟的“微雪”。“微”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把方圆百里的雪全部收集起来,勉强够堆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 大多数小孩这个点已经睡下了,少数几个看到了雪的,第二天就少不得和同伴们炫耀一二。 这是五十年来福平省下的第一场雪,上一次落雪还是跛子从他娘口中听说的。大人们也很激动,第二天讨论的内容多半跟此有关。 好在第二天落霜了,没见到雪的人也不至于太过遗憾。霜虽然不是稀罕物,但也不是年年都见得到的。福平省离北方甚远,就算落了霜也只是薄薄的一层。 整个玉河村像是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纱衣,有点“银装素裹”打了一折的味,倒显得此地不是落后的乡村,是话本中描述的人间仙境呢! 没雪人堆,小孩们就捏白霜玩。冰霜捧在手中绵绵软软的,化开时又像融化的老冰棍一样丝滑。小孩们玩得不亦乐乎,耳朵和手因此冻得通红僵硬。 然而,在孩子们嬉闹时,却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傻子,他十岁出头的年纪,浑身脏兮兮的,衣服结的垢都起了包浆。 傻子流着哈喇子,嘴巴一张一合的,总是在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囫囵话,左手还拿着一把铁锤,漫无目的地在这闲逛着。 凑成一团的小孩们见到他,立刻一窝蜂地跑开了,边跑还边捡起路边的石头砸他。 “傻子又要打人了!快跑!” “臭傻子,滚开!” “大家拿石头丢他,把他赶走!” “臭死了!滚远点,不许你动这些霜,这些都是我们的!你的手脏死了!” …… 这傻子是外地人生的孩子,他爸妈是成川省人,十几年前逃荒来到此处,被齐岳村的大队长收留,安排和村民一起在大队农田中干活,得的工分按本村人所得七成计算。 虽然工分少了点,但夫妻俩勤快,又受本村人待见,偶尔还能得到点奖励工分,因此日子过得还算凑合,起码饿不死了,于是便在此地扎了根。 傻子是他们生的第一个孩子,极是聪明还能说会道,三岁的时候就能学着村里讲评话的老先生,把一出《窦娥冤》讲得有板有眼。算数水平也强,大字不识的父母出门买东西时,怕遭人诓骗了去,经常带上他。 父母因此望子成龙,对孩子极是宠爱。可惜快四岁的时候,一场高烧把这个孩子烧成了傻子。毕竟是曾经寄予厚望的孩子,舍不得丢掉,便像只小狗一般养着。 只是傻子并不安分,时常拿着锤子,锄头等在村子里闲逛,甚至因为一群孩子闹着玩抢了他手中的几根鸡毛后,抡锤把其中一个来不及跑的孩子给砸得头破血流,送去县城医院缝了十几针才算完。 傻子父母拎着一点薄礼去了受害者家中,痛哭流涕地磕头祈求原谅,又当这家人的面把傻子狠狠揍了一顿。说是薄礼,当真就只是几颗西瓜。 对方见他们可怜,孩子又无事,于是就原谅了他们,傻子父母这才没被赶出大队。只是不再被允许住在齐岳村了,他们便又去大队长家里求,由大队长出面沟通,才在隔壁玉河村勉强租到了间破屋。 每天他们就往返于两个村落之间。 傻子死性不改,仍旧喜欢拿着“武器”在村里闲逛。小孩们都很怕他,也很讨厌他。于是夫妻俩不在的时候,就用麻绳把他绑在家中的柱子上。 往往找个时候,傻子就叫得宛如杀猪,幸好他们住的屋子在村子最边缘,吵不到旁人。却也总有几次绳子被他挣脱松了,叫他逃了出来。 玉河村人怕他伤了自家的孩子,不堪其扰下,联名向汪队长提出了要驱逐这家人的诉求。于是,这家人再无法在此安身立命,准备这两天回老家成川去。许是夫妻俩忙着收拾行李,又叫这害人精跑了出来。 小东站在最前头,捡了颗拳头大的石头朝着傻子的脑袋砸了过去,只可惜有失准头,只砸到了傻子的一只脚。傻子痛得大叫,一脸凶相地朝小东龇牙咧嘴。 小伙伴见状来了勇气,也各自揣了小石子,迅速跑近丢向他,再火速跑远了。大家围着傻子一圈砸,傻子发怒地抡起锤子,却不知道该砸哪个人,因此胡乱挥舞着,更加抓狂了。 宝珠也不甘示弱,拽起一丛缀着泥的野草,朝傻子当头砸了下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爹和他说过这个傻子砸人的事,宝珠很讨厌他,同时也很心疼那个被砸破了脑袋的人。 这时,傻子他妈提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追来了。 “谁叫你又跑出来了?啊?!要是错过火车了看我今晚不打死你!”她提着木棍往傻子身上用力打去,怒不可遏,“叫你跑叫你跑!都是因为你我们要卷铺盖回家了,你还跑!这么会跑怎么不干脆跑去阎王殿啊?成天拖累着我们夫妻俩!啊?!” 傻子被她揍得吱哇乱叫,随后被揪住乱糟糟的短发回家去了。 傻子一家当天就回老家了,玉河村的男女老少都因此松了一口气。 只可惜,落完霜,天气更加冷了,大家猜想,这大概和化雪时最严寒一个道理。 抗冻的大人们也遭不住了,村口的大榕树下招风,西北风呼呼地吹,于是大爷大妈们提着各自的茶壶,转移到了避风的公园凉亭里。 小孩们也不愿意跑了,晚上跟着大人早早地上了床,蒙着头缩着身取暖,白天太阳一出来,就裹着被子,提着凳子往太阳底下一坐,三五成群的。 顽皮的会披着厚被子扮将军、刺客等,相互间一顿打闹。弄脏了棉被的,回去了少不得又是一顿“竹笋炒肉”伺候。 宝珠甚至靠坐在灶膛前,膛内正续着小火,是郑玉兰在熬鸡汤。天气实在冷得逼人,跛子就提议杀了家里养了四年的老母鸡,给小孩补补身子。 比起裹着棉被晒太阳,狭小的厨房烟火缭绕的反而更暖和些。 宝珠逐渐睡迷糊了过去,待得闻到糊味时,棉袄已经被熏出了一个黑洞。 宝珠吓得不知所措,抓着棉袄正想着藏哪里能不被发现时,恰郑玉兰下地回来了。 闻到了糊味,郑玉兰还以为是鸡肉糊掉了,提着清洗干净的粪桶就冲进了厨房。结果看见宝珠抓着棉袄缩在墙角,再仔细瞧一眼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待要发作时,恰跛子也下活了回来了。 最近队里没什么活,天气又冷,汪队长经常提前放大伙回家。 “没事没事,宝珠到爹这里来,就一个小洞而已,你娘手艺好,缝缝就好了。”见宝珠吓得够呛,跛子忙把她招呼到身边抱住,安慰道,“到时候给缝上一朵小花,比买的更好看!” 见状,郑玉兰更是来气,对着宝珠继续骂:“灶膛烧着火你不知道啊?可这靠着,今年新买的棉袄才几天就霍霍成这样?你是嫌自己衣服多还是嫌我们家不够烧的啊?” 跛子和着稀泥:“行了行了,这不是只烧了点皮吗?碍不着事,缝缝就好了,刚过完年,玉兰你也消消气。” “你就惯着她吧!”郑玉兰抢走了宝珠手上破了洞的棉袄,又找了件旧棉袄给她穿上。 跛子笑眯眯地说道:“我闺女我不惯着谁惯着,宝珠你说是不是?” 宝珠嘟着嘴,讪讪地看了眼郑玉兰后,极是认同地点头。 跛子将手上提着的袋子递给了郑玉兰:“这是我新买的棉花,正好给孩子多塞点,旧棉袄的棉芯黄了硬了的,把它们都拆出来换上,旧棉芯就塞到被子里继续盖着。” 今年的天气有些妖,本以为整个冬天也就初入冬时那般冷,没想到过完了十五,眼瞧着就要入春,反而更冷了。 年货在年前都备齐了,买了自行车后家里的余钱也不多,没法再添两件厚实的棉袄,跛子只能到处打听,勉强买到了一袋棉花,充进衣服里也能抵寒。 鸡汤浓郁,很是鲜香,但母鸡只有四斤半,不甚肥,熬出的汤只够给三孩子各分上一小碗。 飘香的鸡汤上撒上了点翠绿的葱花,又飘着厚厚的一层油,底下再添上几块有嚼头的鸡肉,三孩子大快朵颐,口齿留香,完事拍着肚皮,舔着嘴唇,甚是满足。 小孩吃饱了,郑玉兰又把剩余的鸡肉重新下了锅,添了点水熬,夫妻俩才跟着喝了一碗。第二遍熬的鸡汤味明显淡了许多,但老母鸡养得久,肉长得紧实,也是香的。 老母鸡富有营养,以前更穷的时候,那都是有钱人家产妇月子才能吃到的,普通人家甚至好几年吃不上一口肉。 喝完了鸡汤,大家总算都暖和了。 第二天天一亮,郑玉兰就坐到家门口的石墩子上,手持针线塞棉花、补衣服。 晒着太阳,身子好歹暖和了点,只是手依旧冻得发僵,导致郑玉兰的巧手都笨拙了许多。同样的工作量,往常只要三天就能完成,这次怎么说都得一个星期。 这天,孩子们依旧围在一处裹着被子玩。宝珠带了本彩色的插画故事书来,这是小芹姐送她的。是小芹姐小时候奶奶给买的,也是她幼时唯一一本故事书,对她意义非凡,因此这次下乡她也把故事书带着。 这是她送给宝珠的生日礼物。 故事书每一页都有插画,再配上一句简短又直白的描述,是给刚启蒙的孩子的读物。因此正在上托儿所的小丽成为了一群文盲学生的“代讲老师”。 最开始是宝珠喊上芬儿几个玩得好的朋友来听,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来了,都挪来了自己的小凳子,裹着棉被认真地听故事。 故事书适合一年级以上的孩子读,里头的字好些小丽都不认识,但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着,又不好意思说出这件事来,于是硬着头皮连蒙带猜地将“故事”讲了下去。 故事根据插图以及零星认识的字眼生拉硬扯,显得干巴又荒谬,甚至不如家里大字不识的父母讲的民间故事来得有趣。 但小孩圈里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认知,书里的故事就是比家里的故事好!甚至有人提出了质疑后,大多数人还会出面维护。因此,小丽讲得越发自信了,通红的耳朵也渐渐降回了正常肤色。 这讲叫《采蘑菇》。 小东见没了人跟他瞎闹了,就把被子扔到了一边,脑袋凑到了故事书上,胡乱看了眼后,指着其中一只黑色的兔子说道:“你讲错了,这是黑色的!兔子哪里有黑色的啊,这是耗子精变得吧?” 小丽的脸又红了,梗着脖子小声反驳道:“不是的,这就是兔子。” 被打断了故事,小孩们纷纷指责小东,小东失了面子,一把抢过了故事书:“我不信,给我看看!” 结果“撕拉”一声,年代久远的故事书的堵布条被扯了下来,书页散了架。 宝珠丢开被子,抢回了书,见不可挽救后,尖叫道:“高向东!你赔我书!这可是小芹姐送我的!” 小东洋洋自得地朝她扮了个鬼脸:“哼,不就是一本破书吗?叫爹给你再买一本不就行了?略略略!” “我跟你拼了!” 宝珠把破烂的故事书塞到了棉袄里层,跟小东打了起来。小东正愁无聊,挑起了“战火”很是兴奋,跃跃欲试地接招。 平日里两人就不对付,这些年也没少打架。 然而,小东这次触到了宝珠的逆鳞,宝珠动真格的了。她狠狠一推,小东没料到她有这么大力,当即往后跌去,后脑勺重重磕到了花岗岩石上,立刻肿成了块馒头。 小伙伴大笑起来,小东又丢脸又委屈,疼得他顾不上脸面,打着滚大哭起来。 宝珠也给吓愣了,只是气上头了用了点力推,他的脑袋怎么就撞到了? 恰郑玉兰找来了,她怕三个小孩把棉被弄脏弄破了,特别是比较担心小东,于是待得日头毒辣了点后,就想来把棉被收回家。 大老远听见了小东的哭声,郑玉兰赶忙跑进了,她把小东抱到了心窝子处,心疼地摸着他脑袋上的大包,问道:“谁干的?” 平日里小孩们打闹磕碰了,各家的大人们都不甚管。可是脑袋起了这么大的包,这是多狠才能玩成这样啊?必须带着见家长去! 小东指着宝珠告状。 听闻是自家孩子干的,郑玉兰气没处撒去,额头直跳,指着宝珠骂道:“你是要谋杀亲哥吗?使这么大劲!把书给我,看我回去不把它烧成灰了!” 又转头骂小丽:“当姐姐的,弟弟挨打了也不知道出来护一下吗?!每天跟个死木呆呆一样,整给谁看?” 小丽委屈地低下了头,大气不敢喘。 宝珠捂紧了胸口,不甘示弱地回击道:“这是小芹姐送给我的书!” “还敢顶嘴?!” 郑玉兰勃然大怒,放下小东,抡起手就要扇她,但从未打过她,下手时不免颤抖,于是中途改了方向,往宝珠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 “啪”的一声,声音唬人,但由于屁股上肉多,真实是不大痛的。 宝珠愣住了,三秒后仰天长哭,哭得肝肠寸断,边哭边喊爹,仿佛要哭出六月飞雪的架势,郑玉兰迟疑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她好像也没使很大力? 因为最近队里活少,许多人中午都是回家吃饭的,连带着还能躺床上舒服地午休一番,跛子也不例外。 然而,今儿个他大老远就听到了宝珠的哭声,又在人群中瞅见了郑玉兰,心里想着,可不是玉兰几年都不打孩子,这一打起来没个轻重的? 脖子越想越怕,赶忙迈着大步子跑了来,由于步子太大了,导致一瘸一拐的幅度更大了,显得很是滑稽。 跛子一来,宝珠就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扑到了他的怀中,泣不成声。 跛子心疼不已,安慰道:“宝珠乖,不哭了啊,你娘打你哪了?跟爹说。”他左右看了看,倒没瞅出来孩子哪里被打伤了。看哭的这架势,打得该很惨才是啊。 跛子越是问,宝珠哭得越是大声,他只能看向郑玉兰,责怪道:“玉兰,好端端的你打孩子作甚?你打哪了啊?宝珠哭的也不说话。” 郑玉兰哭笑不得,冷哼一声,朝宝珠努了努嘴:“你问她。” 在跛子的连声哄下,宝珠总算止住了哭声,只是大哭后忍不住频繁吸气,像打嗝一般一下一下的。 宝珠瞅了眼郑玉兰,又瞅了眼跛子,郑重地指了指自己的左半边屁股瓣。 “这?”跛子似乎也看出了这是雷声大雨点小,顺着宝珠的手也指了指,重复问道:“屁股?” 宝珠点头。 屁股肉多,再看母女俩的表情,跛子就明白了,怕闺女又哭上了,只能哭笑不得地继续哄着,转而又假惺惺地“警告”郑玉兰:“以后不许再打咱宝珠了!” 小东气不打一处来,连声告状道:“爹,是宝珠打我,娘才揍她的!我脑袋都被她打成这样了!” 说着,小东就把脑袋凑到了跛子的面前。 跛子这才注意到了小东,还有他脑袋上堪比馒头的大包,吃了一惊后,连忙询问郑玉兰因果。 听完后,跛子两头为难,只得两头抓,小小责骂了两小孩。郑玉兰带着小东回家擦红花油,宝珠在气头上,不愿意回家,跛子就骑着二八大杠,载着她上镇里买插画书了。顺便问问店家,这本书还能修不。 路上,跛子询问道:“你娘不在,宝珠,你跟爹老实说,你娘打的疼不?” 宝珠斟酌了片刻,有些害臊地回答道:“其实……也……不是特别疼。” 言毕,父女俩都笑了。 三日后,天气终于开始暖和了,迟来的春风吹得人暖洋洋的。到了培育秧苗的时节,队里又忙活起来了。 跛子下队里干活去了,郑玉兰坐在门口继续缝棉袄,手暖和就利索了,争取今天之内把棉袄全填完缝完,虽然赶不及今年穿了。 这一周是郑玉兰的预产期,郑玉兰的肚子相比于同月份的孕妇依旧不甚大,因此手脚依旧灵活。 正好周末,三个孩子都在家。一会儿因为这个吵一会儿因为那个吵,吵得郑玉兰脑袋嗡嗡嗡的,赶他们出去玩又不去,只能参佛一般关上了耳朵。 很快,针线打了个圈,她把线头咬断后,最后一件棉袄就加工完成了! 郑玉兰举起棉袄对着太阳光检查了下,其中一件棉袄上依跛子说的缝了朵小花,甚是好看,也看不出烧过的痕迹了,一抬头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玉兰,好久不见。” 来人朝他走来,正是她的前任丈夫陈利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感谢支持正版~ 第10章 前夫 陈利民宽肩窄腰, 身材魁梧,一米八七的大高个,虽然容貌比不得替他成婚的亲弟弟, 但好在五官端正, 如果抛去他的精神病史, 手脚再勤快点,在相亲市场也是个香饽饽。 他的精神病很是反复,好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谈吐得体,发病的时候就状若癫狂,砸东西不说, 还会家暴。 郑玉兰拖到了八个月大的身孕才离成婚,一方面是因为男方家竭力阻扰, 另一方面是由于她也数次幻想过要和他好好过日子。因为陈利民好的时候完全是个正常人, 算得上温柔体贴,得知自己发病时打了她,甚至会跪下, 痛哭流涕地祈求原谅。 听到陌生男子的声音, 三个孩子都好奇地凑了过来。陈利民与小东对视上时,浅浅笑了笑。 “你来我家干嘛?!”郑玉兰惊甫未定, 小脸惨白, 强装镇定地堵住角门,边敌视着陈利民,边朝三个小孩吩咐道,“小东小丽你们先回房间, 把门拴好, 宝珠, 你赶紧去队里喊你爹回家!” 小东不明所以地还欲继续张望,小丽察觉出了危险,强行拉着弟弟回了房。 郑玉兰现在的状态吓到了宝珠,她愣了愣后,也不敢多嘴问,拔腿就往队里跑去。 “我是小东和小丽的亲爹,你说我来干嘛?”陈利民静静地等她发号完施令,随后认真地打量起她来,“玉兰,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那小孩是你和那瘸子生的孩子吧?长得真可爱,像你。你这肚子是快生了吧?五年生三,看来你离了我,跟那矮冬瓜过得还不错。” 瞅见了郑玉兰脖子上的项链,陈利民又补充道:“项链是那瘸子买给你的?看来他真对你不错。” 文质彬彬的像是个斯文败类。 郑玉兰指着门口怒道:“别说这么多废话,现在、马上、立刻滚出我家!” “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心狠,你不知道,当年你离开了我,我难过了多久,多少个深夜想起你,我都是泪流满面。 玉兰,这么多年不见了,你也不招呼我进去喝杯水吗?我都没怪你带着我的种改了姓,喊别人爹,你倒好,一见到我就像个立了刺的刺猬,一句好话不见说的。” 陈利民轻松地掰下了郑玉兰按在门框上的手,揽着她的肩膀走进了屋,“你先放手,好歹让我进去坐一坐不是?我就是想儿子了来瞧一眼,你也不想闹得街坊邻里都知道了吧?那多没面。 昨晚我整宿没睡,脑子里想的全是今天要来见你这事,虽然你对我这样的态度,但见到你我依然很高兴,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咱进去坐着慢慢说。” 小丽把门栓卡得很牢,只和小东一起趴在门板上,隔着缝隙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的。那男人说是他们的亲爹,他们半分害怕半分期待地低声讨论着。 从小郑玉兰就告知了他们自己并非跛子亲生孩子的事情,但也仅限于此,多余的关于前夫的事,她一句话都未透露。他们也只从邻里乡亲偶尔嚼的舌根里勉强知道了,当初娘是被骗婚才生下他们的。 进了屋,郑玉兰不肯让他再往里走了,于是两人就坐在走廊的木长凳上,陈利民坐在中间,郑玉兰则只半张屁股坐在凳子边缘,和他泾渭分明。 允许他进屋来,一是因为自己拦不住他,二也是想拖延时间,等宝珠把跛子叫回家。 宝珠朝高家旧宅的另一处角门狂奔,临走时听到了“我是小东和小丽的亲爹”这话,心中大骇。很快出了角门,其余的话也都没听见了。 这人是个大坏蛋,她得尽快喊爹回家! 宝珠跑到江边的时候,已是大汗淋漓。 上游的田里,汪队长正提着喇叭组织分配着大伙培育秧苗。宝珠的目光在江面和田里逡巡了数圈,也不见跛子的踪影,于是跑到了汪队长跟前,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询问道:“姨夫,你看到我爹了吗?” 自从郑玉兰给汪家儿子石头喂过奶后,赵美君就和郑玉兰结成了好友,宝珠还未出世就被认作了外甥女,汪队长也自然而然成了宝珠的姨夫了。 汪队长反问道:“英子,你找你爹啥事啊?大冷的天怎么跑得满头都是汗?” “姨夫,我找我爹有急事,我爹呢?”看娘那样子,宝珠也明白,这事不宜让旁人知晓了去,于是就没细说。 见宝珠不说,汪队长也没多问,不明所以地指了指下游,说道:“跛子开船往下游去了,估摸着现下在龙湖沟那里,远得很。要不你等等我,半个小时后我就忙完了,我开车载你过去?” “不了,谢谢姨夫,我先走了!” 辞别了汪队长,宝珠又一路顺着江面狂奔,兴许爹干完活了正开船往回赶呢,她跑快点,路上也能遇到。 龙湖沟她熟,闭着眼睛都能会走。只是,抄近路的话得得跨过一座“桥”,说是桥,其实只是一块窄窄的厚木板。 江水在此处被截成两支分流,需要跨过一个数米深十几米长的大坑才能走到对岸,于是村里人在这搭了一块长木板,一次可供一人经过。 木板两端各凿了一个小圆洞,经粗麻绳穿过,再牢牢地绑在岸边压着的大石头上。每每有人走过时,木板都会上下左右轻微地晃动,咿呀作响。 每次来此处送饭,宝珠都不敢独自过去,只能等到有人过桥时,像只小尾巴一样牵着对方的衣服,让对方帮忙带过去才行。 若是不敢过桥,绕上一段路也可以达到对岸,只不过得花上双倍的时间。 不巧的是,今日宝珠跑来的时候,桥边一个人都没有,她踮着脚四处张望,却依旧无果。 微风拂过,吹得木板咿呀作响,晃动的幅度很小,却仿佛化作了一个摇摆的大铁锤,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击打着宝珠的脑壳。 春风徐徐,明明尚带凉意的时日,却吹出了宝珠一身汗,她口中念念有词:“会……会摔洗的……” 终于,她还是放弃了从这过去,继续往前跑去,打算绕路去对岸。可才跑了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定在桥前三秒后,大义赴死般跨上了桥面。 小心翼翼地行至桥面中间时,年代久远的木板发出了更“刺耳”的晃动声,宝珠吓坏了,腿一软跪了下来,随后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木板,像只小王八一样趴在上面一动都不敢动了。 已经处在桥的正中,继续走不是,回去也不是,她向下张望了数眼,数米深的大坑底下都是乱石,掉下去的话非得摔个头破血流不可。回头看去又仍是不见半个人影,想着娘还在家中等着自己把爹喊回去,于是宝珠一咬牙,像只尺蠖一样,一曲一伸地挪去了对岸。 艰难地上了岸,宝珠已是大汗淋漓,她解开了棉袄上的几颗琵琶扣,凉风迎面吹进了胸膛里,甚是舒爽。 在木桥这耽误了不少功夫,宝珠继续赶路。行至龙湖沟时,却不见跛子以及船的踪影,一路上又都没瞧见他,难不成是又往下游去了?还是爹从桥的另一边,开着船已经调头回去了? 正当宝珠思考着继续往下游找还是回头时,倏然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求救声。 “救……咕噜咕噜……救……咕噜咕噜咕噜……救……” 声音略显微弱,在江中十几米远处的位置,宝珠循声看去,见有人溺水了,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对方光着膀子,岸边的草地上胡乱堆着他脱下的衣服。他的双手胡乱挥舞着,双脚却僵直着一动不动,应该是抽筋了。 这么冷的天还脱光了衣服在江中游泳,想来是在“冬泳”了。爹和她讲过,不惧冷又酷爱游泳的人,冬天依旧会下水游泳。 村中也有几个这样的老人家,七十几岁的高龄,冬天下了江依旧“如鱼得水”。宝珠那时就很不理解,听完直打哆嗦,这不得冻成老冰棍啊? 一堆想法争先恐后涌入脑海中,但行动快于脑子,宝珠火速脱掉了棉袄和毛衣毛裤,只留了套贴身的秋衣秋裤。春风一吹,瞬间冻得牙齿打颤,见对方慢慢往下沉去,她一咬牙,跳进了江里。 冰冷的江水瞬间刺得她一机灵,差点没和这倒霉的男孩一起抽了筋。只是动作仍很僵硬,她卖力朝男孩游了过去,本想从男孩身后搭把手,将他稍微往上提一提,然后再带着他游往岸边的,却没想到,她才一靠近,男孩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双手紧紧地箍住了她! 男孩的年纪是她的两倍都不止,身高亦是如此,濒死下爆发的力气更是惊人,宝珠被他害得双手挥动不开,连着呛了好几口江水。 “汝……咳咳咳……汝……放……开……” 爹教过她,救溺水的人要从背后施救,一般会在江里玩的都是会游泳的,只需稍微提一提,带一带,就能救起,否则被他们瞅见的话,恐慌之余,他们只会逮住什么抓什么,届时不仅无法施救成功,还会被拖累着一起淹死。 可她都从他的身后靠近了,他怎么跟花花一样,狗鼻子能嗅到人味不成?这是宝珠第一次救人,卡在第一步败北后,对跛子传授的理论知识不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鼻子呛了不少水,极是酸痛,喝了一肚子的脏水,浑身还冷飕飕的,男孩又听不进去人话,宝珠一时怒极,屈起双腿,朝男孩重重地蹬了过去。 只听一声拳肉相撞的闷响,男孩像只皮球一样被踹去了下游。脱了困,宝珠连忙游回了岸,脱光了湿漉漉的秋衣秋裤,又把岸边的衣服穿上了。她的嘴唇苍白,不受控制地直哆嗦,蹲在地上双手环抱着双腿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这时,远处传来惊呼声—— “亲娘咧,乖孙,你怎么了,可别吓爷爷啊!” 随后传来的是“噗通”下水声,以及一连串施救的声音。 宝珠没敢看去,吓得面如土色,也不敢去下游找爹了,抱起秋衣秋裤,就大步往回跑去。 路上遇见了骑着二八大杠巡视田地的汪队长。 “英子,你怎么还在这啊?路上遇见你爹,我已经喊他回家了。”汪队长瞅了眼宝珠,惊讶道,“你这是掉水里了吗?头发怎么湿成这样?走,姨夫载你回家,天气这么冷,可别感冒了。” “不,不了,姨夫,我……我寄几回家……” 宝珠惊恐地将脑袋摇成拨浪鼓,也没听清汪队长又说了句什么,就逃命似地往家赶去。 汪队长疑惑地看了眼宝珠来时的路,未见异样,心中疑惑,这孩子在害怕什么? 宝珠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难得点上了蜡烛,烛光透过大开的角门漏了一片出来。 宝珠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看见郑玉兰满面泪痕,披头散发地跌坐在地上,没敢进去。 郑玉兰听闻动静,欣喜地望来,在看到是宝珠后,表情肉眼可见地冰冷了下来,随后猛地站起,用力揪住宝珠的领子将她提了进来。 她崩溃地质问道:“你跑哪去了啊?!啊???我叫你喊你爹去,你去了吗?去了这么久,都够往县里来回一趟了,你安的什么心?要不是汪队长把你爹喊回来了,你是不是打算一晚上都不回家了? 啊?你就是见不得你哥好是不是?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崽子,从小你就和小东不对付,你就是故意的,你巴不得他被抢走了,现在你如意了,是不是?干嘛一句话不说?你说啊!你说啊!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宝珠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一时间也感觉不到冷了,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嗡的。 从始至终,小丽都坐在木桌上写作业,这么久过去了,写字本愣是一页都没翻过。 小丽握着签字笔,用力地在田字格里书写着“弟”字,一行又一行。她的眼泪无声落下,啪嗒啪嗒地打湿了页面,写了几行后,又极是不满意,拿起橡皮擦去重写,来回几次,薄薄的纸张已经破烂不堪了。 宝珠越是不回答,郑玉兰就越是气愤,似鬼迷了心窍般,她用力一推,把宝珠推倒在地。 “彭”的一声巨响,宝珠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门板上,她罕见地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咬着嘴唇,委屈又怔愣地盯着郑玉兰。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的春雨,恰这时,跛子双手捂住脑袋,冒着雨回来了。 第11章 闹事 跛子脱下湿哒哒的外套, 抖落了上面沾着的水珠,随手搭在了椅背上。 他一路风尘仆仆,一时并未察觉出家中的异样。 “玉兰, 我到时他们家门都锁死了, 一个人都没有。邻居说, 他们去外省了。我躲在他们家附近蹲守了半天,又去他们村逛了几圈,也没找到小东和那个混蛋。” 跛子扶着郑玉兰坐下, 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我想那些人准是框我的, 一定是他们串通好了。我翻墙进去看过了,他们家的东西都还在, 锅碗瓢盆啥的一概没收走, 去的是哪门子的外省?指不定去哪个亲戚家先躲几天风头。 玉兰,你放心,明天我就和汪大哥请个假, 拜托老汪帮我顶几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每天都去他们屋外守着,还就不信他们不回来了! 幸好咱买了自行车, 来来回回的也不算远。玉兰, 你放宽心,我一定把小东给咱找回来。” 跛子开船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汪队长了,这才知道宝珠来找他的事情。一路上又没瞧见闺女, 猜想准是宝珠像往常一样往“桥”那边走了。 听说家里有急事, 跛子也顾不上找宝珠, 停泊好船,就骑着自行车赶回来了。 回来时,小东已经让陈利民给带走了。 郑玉兰抱着小丽泣不成声,跛子也急了,询问了他们家地址后,就骑着自行车追了去。郑玉兰也想跟去,但身子实在太笨重了,加上预产期临近的缘故,着实不合适出门,便只能在家干等着。 蹲守了一天,跛子腰酸背痛的,回来的路上反复斟酌着话,就怕说得不好,惹得妻子难过了。尽管孩子没带回来,她一定是会难过的。 小东他养了快六年,虚岁已经七岁了,等这学期托儿所上完,今年的九月份,就可以和小丽一起上小学了。 新书包他都买好了,怕被小东发现了,提早搜罗出来霍霍,于是藏得很严实,想着等开学那一天拿出来给两孩子一个惊喜。 村里的小孩大多背的都是父母缝制的布包,军绿色的统一风格,甚至有不少用尿素编织袋做的。龙凤胎上托儿所的书包则是跛子店里买的,店里的图案好看,外壳防水又结实,背着还洋气。 新学年新气象,虽然旧书包还能用,但跛子就是想给他们买个新的,左右家里不差两个书包钱,孩子们看到新书包能高兴上一整年。 只可惜,其中一个书包怕是送不出去了。 跛子心中也极是难过不舍,但怕郑玉兰崩溃,他就压下了自己的情绪。 郑玉兰不回话,跛子想给她倒杯水,转头却看到了宝珠狼狈地坐在地上,头发湿漉漉的,一声不吭又呆若木鸡的。猜想妻子肯定责骂过她了,家里气氛凝重,他也不好过问。 跛子轻叹了一口气,把孩子抱去床上躺着,又在她的脚底塞了个滚烫的汤婆子,随后试了试她的额温,好在虽然浑身凉透,但没发烧。 宝珠闭着眼不愿意说话,跛子安慰了几句后,就掩上了房门。他拿起围裙准备先做一顿晚饭,郑玉兰见状,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围裙,像往常一样开始起锅烧饭。 跛子也不阻止,能够做点旁的事分心也是好的。 他取了热水来给宝珠洗澡,捣碎了晒干成黑色的皂角后,撒进木盆里,用手捣鼓出泡沫,可当他替宝珠清洗头发的时候,却摸到了她后脑勺上的大包。 “宝珠,这是什么时候撞的?”跛子急了,这包不小,一看就撞得不轻。往常一点小磕小碰她都哭得不行,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憋到现在还未说? 宝珠依旧不说话,她坐在木盆里,像只洋娃娃一样任由跛子撮弄。 热水不多,跛子麻利地洗完,完事给她穿上了最厚的衣服,再用布把她头发擦干后,抱她到床上用厚厚的棉被裹住。 弄好时,郑玉兰已经煮好了饭菜。三菜一汤,其中一碗是辣椒炒肉。 在这期间,她也简单地拾掇了番自己,把遭乱的长发重新盘好,洗干净了脸,也换了身衣裳。她的情绪平复了许多,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她哭肿的眼睛和眼球里生出的红血丝,真就似个寻常夜晚。 宝珠着了凉,跛子怕她吃这些不消化,准备去厨房煮些开胃小粥,郑玉兰却看穿了他般,边摆着碗筷,边头也不抬地说道:“炒肉剩了点肉沫就顺便煮了碗皮蛋瘦肉粥,锅里还煨着红糖姜汤,红花油在铜镜左边的抽屉里。” 跛子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有娘不爱孩子的呢? 跛子顾不上吃饭,端了粥和姜汤进了屋。 家里孩子多,除了还不足一岁的招娣外,三个孩子一起睡在另一间房。跛子担心宝珠,和妻子商量晚上自己带宝珠睡,她带着招娣和小丽睡另一间,郑玉兰也没意见。 郑玉兰先把跛子那份挑出来热在锅上,然后喊小丽吃饭。小丽惨白着一张小脸一声不吭地扒拉着饭。郑玉兰自己心里也苦涩,知晓她吓坏了,却没心思哄了,于是饭桌上无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与咀嚼的声音间或响起。 小丽吃完就爬上床睡觉了。洗完了碗,郑玉兰正要叫醒招娣吃米糊,结果招娣已经先一步来了,她自己抓着个勺子,抱着碗吃得很香。 招娣比三个小孩都好养活,刚学会走路就能自己吃饭了。不像她的三个哥哥姐姐,一直喂饭到了两三岁。 婴幼儿觉多,一天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睡觉。觉又分成若干份,经常尚玩着就睡着了。也幸好今天下午她都在婴儿床里睡着,没被动静吵醒,否则被吓到的话,免不得又要被吵得头疼了。 这一摊子事已经够糟心的了。 跛子给宝珠脑袋上的包擦了红花油,来回搓热了才停手,宝珠疼得咬牙切齿,但就是不吭声。 跛子也是心疼,但力道没办法放轻,淤血化不开的话明儿个只会肿得更大,长痛不如短痛。 他先给宝珠喝了姜汤,才给喂了粥,中途反复询问她“好不好吃”、“烫不烫嘴”等话,她也只是点头摇头。 喂完了,跛子把碗筷搁在一旁,又给宝珠添了一床被子,掖实了被角,仿佛誓要将她裹成了蝉蛹。 “宝珠,脑袋上的包是你娘打的吗?”跛子温声问着,宝珠别过脸去不回答,跛子大概也能猜出,是妻子埋怨孩子没找到自己,才迁怒于她的。 跛子安慰道,“你别难过,你娘就是太伤心了,她最疼的就是小东了,小东被他亲爹带走了,你娘她没办法接受才会这样的。 宝珠,你听爹说,不管小东找没找回来,这不是你的错,宝珠已经尽力去找爹了是不是?你汪姨夫都跟爹说了,说你找来的时候可着急了,脚转得跟陀螺一样快。来,你给爹表演一下,你的小短脚是怎么转成陀螺的?” 宝珠被逗笑了,撞上跛子的视线后,又立刻收了笑,紧咬着牙关,继续面无表情地躺着。 跛子继续引导着:“衣服和头发都湿了,是不是找爹的时候,不小心掉水里了啊?脑袋也是那时候磕到的?”宝珠不愿意说,他只能把猜想一个个拎出来。 宝珠盯着他看了会,也不知道心里想了些啥,随后点了点头。 见到孩子愿意搭理自己了,脑袋上的包又是自己不小心撞的,跛子总算松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你别看你娘凶巴巴的那样,其实你娘也是很爱你的,粥和姜汤都是她给宝珠煮的呢,也是她交代爹要给宝珠洗香香,穿最厚的衣服,裹最厚的被子的。你娘说,这样宝珠明儿个才不会感冒,流鼻涕,嗓子眼疼可难受是不是?” 宝珠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跛子说道。 宝珠总算高兴了。可她又睡不着,跛子就坐在床头给她讲故事。他拿出前几日带闺女去镇上买的插画故事书,绘声绘色地讲着。 跛子认识的字多,讲述时又会配上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因此讲得格外生动有趣,比小丽讲的要好不少。这些故事新颖,和平常听到的民间故事很是不同,因此宝珠听得津津有味的。 可刚听完第一个故事,宝珠就要掀开被子,抱怨道:“爹,热。” 生姜发汗解表,就是要流汗才能驱散风寒。 跛子把她乱动的手藏回了被子里,又把被角给重新压实了:“热才好,等发了汗,明天宝珠才能生龙活虎的啊,是不是?” 宝珠点头。 讲到第三个小故事时,宝珠就被哄睡着了。 跛子熄灭了蜡烛,关好了门后准备去汪家一趟,饭也没空吃了。结果才刚出了屋,就碰上了冒雨前来的赵美君。 跛子忙接过了伞,收起后抖了抖靠在墙角:“赵大姐,我正要去找你呢!” 赵美君说道:“小东被带走的事我听说了,我也是专门为这事来的。” 小东被带走时闹出的动静不小,邻里乡亲的一传十十传百,基本都知道了。汪队长问了圈后,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回去后便对赵美君说了这件事。今天她一整天都没出门,听了后也是惊得慌。 赵美君放心不下郑玉兰,连夜和自家丈夫与老丈人讨论了一番后,这才赶来了。 孩子们都睡下了,夫妻俩就招待赵美君到隔壁客房中坐。家里虽然没有近亲,但自打跛子当上放水员后,偶尔也能来些客人,整的都是些疏远的远亲。于是两人就收拾出了这间屋子,专门招待客人用。 郑玉兰拿出了橱柜里锁着的茶叶泡了一壶茶,给赵美君倒上了一杯后,又给她拿来了一个毛毯和汤婆子。 见郑玉兰还要忙活,赵美君连忙摆手拒绝道:“行了行了,别忙銥嬅活了,我吃饱喝足过来的,渴不着也冷不着。你马上就临盆了,好好坐着就行,咱们说正事要紧!” 赵美君按着郑玉兰坐下了:“事情呢,我也了解了。我和我们家大小汪讨论了下,只想出了两种办法。 第一种呢,你和跛子给他一笔钱,叫他出具一份声明,就写‘我陈利民自愿放弃高向东的抚养权’,然后叫他签字画押。往后他要敢再来,有了这个凭证,你汪大哥才好帮你出面。” “行不通,他带走小东前我就告诉他要给一笔钱了断的,但他不愿意。他就是想报复我,他三天两头发疯,要不是家里老母弟弟养着,早就饿死了,他带走小东图个啥?他连自己都养不活,他就是想报复我!” 郑玉兰摇头:“美君姐,小东早就办了户口了,他姓高,他就是高家的人,法律都认可的事,那混蛋这样强行带走孩子,算不算犯法? 能不能去局里报案,让他关个几年再放出来?几年不行的话,几个月也行,再不济十天八天的也可以。主要是关他一次,让他害怕,长长记性,这样他才能把小东放回来。” “难。”赵美君叹了口气,“他是小东的亲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小东身体里流的一半的血都是他的,他大可以说带孩子回家住几天,最后到底是几天还是几年的,派出所也不好管。 而且自古离了婚,不谈婆家不要的情况,孩子都是跟丈夫的,就算你们养了好几年,有户口也不济。哪怕你闹到了镇里,他们也难交涉。” “我再说第二种办法。”赵美君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个办法不太上得了台面,不过却比第一种更能让他今后完全断绝了要回孩子的念头。” 闻言,郑玉兰眼睛一亮。 “就是,你和你前夫一起生活的那一年,可知道他们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届时你可以拿这个威胁他们,如果不交回小东的话就去派出所告他们。你大可以把你汪大哥搬出来,就说你汪大哥镇上有关系,非得让他吃十来年的牢饭不可。 如果他们答应了,就还是让他们签字据。如果不答应的话,你汪大哥干了这么久的大队长,也是有点关系的,咱也不怕他们,就闹去局里!当然,最好能有证据,不然空口无凭的,人家警局也不好胡乱断案。” 见郑玉兰苦着脸不说话,赵美君又说道:“也不一定非得大奸大恶的事,小偷小摸也行,只要你有证据,关他十天半个月准没问题。” “这我哪知道呀姐,”郑玉兰有点急眼了,满是愁绪道,“也不怕你笑话,我嫁给他后就过得水深火热的,他正常时还好,犯病时却爱打人。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浑身上下都是淤青,往往前一处伤还没褪去,下一次他发病就又给添上了。” 赵美君骂道:“真不是个人!” 跛子听得也是心疼,往日里夫妻俩都是不谈论这些的,两个好好过着日子,没必要溜出前夫添堵。如今听了这些话,他也只能抱抱妻子,心里越发笃定了往后要对她更加的好。 他遗憾没早点认识郑玉兰,将她娶回家。不过也只是遗憾罢了,毕竟要不是郑玉兰被骗婚的话,那时的她那样好的条件,也准是看不上他的。 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天意如此。 郑玉兰说道:“我那时候只想着逃跑,哪里有心思关注其他的事?况且就算是真有,他们还能叫我发现了去?他们根本就没拿我当一家人! 好几次,我婆婆都在家,就亲眼看着我挨打,我喊她救命,她也当作没听见,转头喂鸡喂鸭的。再说那些小偷小摸的事,就算被我知道了,怎会留下证据呀。没有相机没有人证,也不过就是你说的‘空口无凭’罢了。” 这两种办法是赵美君一家人讨论了三个小时想出来的,如今都被毙掉了,便再没办法了。 只能寄希望于跛子这些天可以蹲守到他们,把小东强抢回来,然后学他们一家暂时搬到别处住,不让他们发现。 要是对方只是想报复,那容易了,想来时日一久,就很容易消磨掉他的耐心。等小东大点,被法律认可可以独立作出判断的时候,对方就再抢不走了。 不过这样的话,放水员这活恐怕就得换人了。 房间里的气氛更加沉重了,郑玉兰沉默了片刻,倏然想起了小丽,忙问道:“美君姐,要是他哪天兴头起又把小丽抢走了咋办?我已经没了小东了,可不能再没了小丽啊!” 小丽要是个男孩,今天也绝对随小东一起被那混蛋给抢走了。但指不定哪天陈利民发疯,想把闺女也抢走了去。 闻言,赵美君拍着胸脯保证:“这点你放心,小丽绝对不能叫他抢了去。小丽是女娃,传不了宗接不了代的,你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到了六岁,还落了户口,他带走儿子就算了,再带走闺女的话,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到时候如果他真敢来抢,我就喊你汪大哥带上全村人,替你把小丽抢回来,这事就算是闹到了镇上,都是我们这一方有理的!” 听完了这一大串十分肯定的话,郑玉兰悬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下了点。 天色已经很晚了,三人又聊了会后赵美君就告辞了。跛子要送她,被她拒绝了,只打趣道:“这两步路我还不会走?天哇哇冷,你赶紧带着你老婆捂被窝才是。” 临走前,赵美君又宽慰了她句:“玉兰,事情已经这样了,咱尽力了就可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马上就要生了,不宜思虑太重。” 郑玉兰在外人面前强忍着泪水,待得关上了角门后,委屈瞬间上涌,窝到了跛子的怀中,低声啜泣着:“哥,没了小东我以后可怎么办啊?我都不敢想。 你说,是不是因为小东十五那天没去寺里上香,惹怒仙家了啊?他们才要这般惩罚他。也怪我,那天就是打断了他的腿也得逼着他去,多吉利的日子啊,生生给他败了去。” 自打结婚后的第三年,平日里郑玉兰就不叫跛子“哥”了,只喊跛子的大名“建国”,孩子都大了,前者听着不太雅,也只夜间温存时,会喊上两句。 跛子拍了怕她的脑袋,安慰道:“瞎说什么呢?哪哪又败了去?咱不是都捐香火钱了吗?仙家明白着咱的心意呢,哪会跟小孩子计较?也就是你爱胡乱想,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事都能被你凑起来。” 怕吵了孩子,郑玉兰依着性子哭了会,也就跟跛子各自回房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跛子就骑着自行车去陈利民家蹲人了。汪队长给他批了两周的假,两家关系好,老汪又宝刀未老,身体还算利索,于是就暂替他给刮平的田地蓄水。此间所得的工分额外记在老汪名下。 捂了一夜,宝珠流了不少汗。跛子临行前,再三用手背探她的额温,确保了温度正常才放心出了门。 郑玉兰收拾完屋子,又煮好三个孩子的早饭时,家里依旧静悄悄的。天空才刚露出点鱼肚白,三个孩子都还在熟睡。往常这个时候,家里早就吵成了一锅粥了。 小东贪玩,早早地就会爬起来,而只要他起来了,就准会鸡飞狗跳的,另外两个定是再睡不了的。有时郑玉兰实在疲累得慌,跛子去队里后,想着和衣歇会,那绝对是痴人说梦,除非有人拿根棒槌,直接把她敲晕了。 她心里难受,哭了一夜,眼泪都流干了,也没了哭的心情,唯余浓浓的担忧,怕小东吃不好睡不好,夜里是否着了凉……小东闹腾,被带走时就哭爹喊娘的,陈利民发病时没轻没重,可别打着孩子。孩子细皮嫩肉的,可不得被打出个好歹来? 愁绪压多了,一年来安稳的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了,郑玉兰只得强迫自己做点别的事,转移下注意力。 孩子生病时往往会反复无常,怕宝珠不知觉间烧起来,忙完了手里的事,她就去了屋里又探了下她的额温,手背感觉稍微有点热意,又换嘴唇挨了上去,才确定没问题。 嘴唇比手部敏感,手背摸不准时,就可以换前者。 郑玉兰起身时,瞥见了宝珠闭得死紧,导致两边眼角都起了厚厚的褶子的眼睛,以及她跟着皱起像个倒写的“八”字的眉毛。 郑玉兰冷笑了一声,小小年纪还学会装睡了。只是学得甚是蹩脚,挤出的皱纹堪比八十几岁的老阿婆了,这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她是装睡的啊? 不过郑玉兰没理她,转头又去隔壁小孩房看,悄悄推开了点缝隙,见小丽和招娣都睡得香,就自己先去吃饭,完事再用饭罩子盖住。 她提着粪桶,正要去自留地里施肥,才刚踏在自家的门槛上,就见迎面走来了三个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个晒得黝黑,双颊长满斑的妇女,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胖男孩。对方气势汹汹的,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 郑玉兰正愁气没处撒,重重的把粪桶往前边一放。粪桶八成满,溅出的粪水差点喷到了三人的身上,走在最前头的妇女吓得往后弹了一步。 郑玉兰没好气道:“好狗不挡道!大早上往别人家门口冲撞,是没长眼睛还是长到后脑勺去了啊?” 来人似乎没料到对方会先发制人,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妇女摆起了来时的臭脸:“你就是高建国的媳妇郑玉兰吧?瞅瞅你家孩子干的好事,我儿昨儿个好好地在江里游泳,你闺女倒好,二话不说就一脚把他给踢飞,差点儿给整淹死了!” “你们藏得够深的啊,要不是玉河村里我还有点亲戚熟人,根本找不到这呢!”妇女边说边把儿子扯到跟前,拍了拍他的肚子,说道,“昨儿个我儿的肚子胀得跟个皮球一样,两眼一翻差点断了气,要不是我儿命大,被他爷给救了,紧着吐出了一洼的脏水,就真被你家那杀人凶手给害死了!” “你等会!”郑玉兰脑回路一时跟不上趟,怒气却先一步往外冒,“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别一口一个‘杀人凶手’、“害死”的,再随便给我家泼脏水,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啊!” 妇女也急了,指着屋内说道:“把你闺女给我叫出来,我儿就在这,当面对质!” 自知躲不过了,宝珠不再敢藏着了,贴着墙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躲在了郑玉兰的身后,瞅了门口三人一眼后,撞到个熟悉的视线,连忙缩回了脖子。 郑玉兰难得没发飙,瞥了她一眼后,问道:“他掉水里和你有关系吗?” 宝珠大气不敢出,讪讪地瞅了眼双方,在四双眼睛的逼视下,摇了摇头。 宝珠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见她不愿意说,郑玉兰也没往深了问。 回想着昨天宝珠回家时的狼狈样,郑玉兰也有点心虚,大冷天成了个落汤鸡,可不是真如这家人说的那样? 不过,郑玉兰到底相信自己的闺女,虽然宝珠平日里不甚听话,没个正行,但做事“光明磊落”这点随了她。 郑玉兰也从来不是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人,既然没有大错,就算有点小错,咱私下里关上门再追究,事情还没搞清楚,可不能给旁人这般欺负了去。 “小姑娘家家的你还敢撒谎?!”妇女训斥着宝珠,转而看向郑玉兰,抻出了五根手指,“昨天我儿回去就喊肚子疼,脑袋疼,浑身上下哪哪都疼,我儿被你闺女害得差点命都没了,不赔这个数这事不能了了!” “五十?你们家是穷疯了吧?我看你儿子不是喝了江水,那是吞金块了,口气够大的啊!”郑玉兰的气势丝毫不弱,“谁知道你儿子是不是自个儿失足掉进了水里,是有人看见了还是咋地?我闺女都说不关她的事了,你们是可着我男人不在家,当我们好欺负是吧,空口无凭地就上门来闹事?我闺女现在都说不清楚话了,要是被吓坏了,你有十个儿子都不够赔的!” “嘿,你还不承认了!昨天是我公公带我儿去游泳的,他亲眼瞧见了!”听着郑玉兰车轱辘的话,伶牙俐齿的她一句都插不上,妇女急了,拉住一旁的老人家,说道,“爹,你来说!” 老人家畏畏缩缩地点头称是。 “哈哈哈,真是好笑,我还说我丈夫昨儿个都没瞧见你们来咱村呢!也不知道是哪个村子晃荡来招摇撞骗的!”郑玉兰说着就拿过了一旁一人高的扫帚,往地上重重一扫,荡起不少灰尘。 门口三人齐齐被扬起的灰尘呛到干咳。 见公公不争气,妇女气得又扯出了儿子来,随后在他的脑袋上重重拍了拍。那胖小子吓得一哆嗦,指着宝珠告状道:“就是她,就是她把我踢抽筋了,害我差点淹死了!” 郑玉兰依旧胡搅蛮缠,妇女急眼了,上前一步就要动手,郑玉兰马上喊道:“来人啊,街坊邻里的都来瞧一瞧啊,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三人,赶我家欺负我一个孕妇啊!” 三人是镇上其他村的,听闻玉河村水质好,爷孙俩才来这游泳的。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敢太过嚣张,见郑玉兰喊起来了,妇女就又退回去了,只是随后仍不罢休地要抢她手里的扫帚。 听完男孩的话,宝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见娘给欺负了,忽然拎起门口的粪桶,往三人身上泼去! 三人吓得整齐地朝后跳去,溅起的粪水还是打湿了三人的小腿肚,郑玉兰也怕殃及池鱼,后退了一大步,粪水打湿了一地,臭烘烘的气味立刻弥散开来。 妇女脸色都气白了,撸起袖子就要揍宝珠,郑玉兰把宝珠往自己身后拉,又一扫帚把妇女给挡了回去。 宝珠指着男孩说道:“汝瞎说!明明是汝自己抽筋了,我好心下江里救你,要不是汝把我抱得紧紧的,害我差点和汝一起淹死,我能踢你吗?汝就是‘忘恩负义’!” 宝珠气呼呼地用这四字词给胖男孩盖棺定论——这还是从幕布大电影里刚学来的。 男孩红着脸争辩道:“那你就是踢我了!” 这下郑玉兰算是听明白了,好家伙,昨儿个女儿差点被这家人害死! 她又不是个好脾气的,立刻抬起扫帚往三人脸上挥去:“好啊,我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还敢倒打一耙?!” 妇女连连用胳膊挡住,脸上却还是挨了好几下,她急得揪过默不作声的公公:“爹,你说!” 老人家支支吾吾:“我……昨儿个我也没看太清楚。” 其实,他想说的是“昨儿个我根本没瞧见。”。 昨儿个,见小孙子吐了几口江水后就无事了,老人家便嘱咐他,回去后千万不能跟他妈说这事。是他带小孙子出来冬泳的,要被知道出了事,少不得挨骂。 老伴死得早,家里三个儿子都不孝顺,他年纪大了又干不了农活了,于是,这些年他每隔四个月换一个窝,在三个儿子家里轮流住。眼瞧着这边都到了第四个月的月底了,却出了这档子的事,可不得藏住? 但小孙子随了他妈,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人,又素来不听他的话,于是刚回去就挨着他妈告了状。 老人家怕被指责看管不善,只得编了点瞎话,这才有了今日这事。现下他也极是后悔,闹到这个地步,到头来还是自家孙子的错,倒不如昨儿个痛快地挨了骂,再不济就是以后遭了嫌弃,再来不了小儿子家住了。 现场唯剩下妇女猖狂了,郑玉兰拎着扫帚就专挑她的脸扫。 “你别太嚣张!郑玉兰是吧?你丈夫是叫高建国吧?玉河村的放水员,我来之前早就打听清楚了!”扫帚上沾了点粪水,妇女又后退了几步指着郑玉兰下最后通牒,“你等着!回头我就告你们队里去,叫你们大队长给评评理!看看你们家这败坏的德行,还能不能再干放水员去!” 她越是放狠话,郑玉兰就越是上头。于是像赶鸭子一般三步追上了前。 妇女也不是吃素的,一手抓住了扫帚头,一手揪住了郑玉兰的头发,眼瞅着两人就要打起来时,只听见一连串“啪嗒啪嗒”的水声。 几人齐齐朝地下看去,只见地上湿漉漉的一片——郑玉兰的羊水竟然在这个时候破了! 第12章 下沙 郑玉兰闹出的动静不小, 邻居们陆续围观了来。 地下一滩混着羊水的粪水,臭气直冲颅顶,大家齐齐捂住了口鼻, 嘴里念叨着“臭死个人!”, “这咋回事啊?!”, “这三人是谁?你们认识吗?”等话。 郑玉兰扎着马步,提着臀,小心地捂住了肚子, 求救道:“我快生了,婶婶们,快帮帮我!” 大家这才了然。家里的年轻人都下队里干活去了, 留在家里的大都是五十岁以上的妇人,哪个又不是生了好几个崽的人? 于是立刻有了计较, 有两人去喊稳婆了, 其余的人则扶着郑玉兰进屋里躺下,烧热水的,煮剪刀的, 洗毛巾的……一群人挤在屋内, 摩肩接踵的,却慌而不乱, 分工有序。 宝珠被派去喊跛子, 但陈利民家实在太远了,单用脚跑的话,中途不休息都得跑上一个小时,于是宝珠转而跑去了汪队长家, 拜托汪姨骑车送自己。 小丽帮不上什么忙, 就跪坐在床旁高高的脚垫上, 双手紧紧地握住郑玉兰的手,不断念叨着“娘”。宫缩阵痛,疼得直冒冷汗的郑玉兰一滴泪还没掉,小丽已经哭得像只小花猫了。 其实,昨晚小丽翻来覆去的根本就没睡着。早上娘开过自己房间的门她知道,那祖孙三人来家里闹事的动静她也听见了,但她实在太害怕了,才没出去帮娘,于是只打开了一点门缝,悄悄地瞅着门外。 不久,招娣也醒了,学着她的样子,蹲在她的身下探出了脑袋,尽管她还太矮小了,顺着这个方位啥也看不清。 盯着郑玉兰惨白如纸的脸,小丽极是后悔,娘骂的没错,她就是“又怕鬼又怕贼”的窝囊废。 …… 招娣则远远地躲在了角落里,视线跟着来来往往的人走动,满脸无辜无措。 门口的三人自知理亏,又在对方的地盘上把人家孩子给气出来了,立刻像三只耗子般,麻利地溜走了。 结果才跑了没几步,就被追赶而来的花花咬了一大口。老人家抱着孙子跑得快,妇女落后两步则被咬到了屁股。 花花咬到了就不松口,她“哎哟”一下骂出声,随后抓起了地上的石头就把花花打飞了,肉墩墩的屁股被咬下了一大块肉,她也顾不上疼,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跟上了。 花花“嗷呜”一声,被砸痛了,犹豫着来回张望,几秒钟过后又尽职尽责地追了上去,不到二十斤的小身板吠出了狼犬的气势。对方不想和它多纠缠,只关顾着跑,于是花花一路把他们追出了村子这才罢休。 有人得了闲空,想起了三人来,正要出来责问缘由时,他们早就跑没影了。 这一胎又是个女儿。 跛子火急火燎地带着宝珠回来时,门口已经被打扫干净,孩子也降生了。见是女儿,他满怀期待的心一下落了空,但还是强颜欢笑,拿出了家里的礼饼感谢帮忙的人,又给稳婆包了红包。 “恭喜啊,跛子,又喜得个千金呀。” “女儿好呀,女儿贴心。” “瞧这模样多好看?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唇的,以后指不定比英子长得都好看呢!” …… 邻里乡亲的帮衬点不算啥,但跛子大方,收了礼饼大家伙也高兴,于是纷纷捡好话恭喜。 还有个阿婆帮忙把一家人的晚饭都做了出来。 送走了所有人后,角门一关,等热闹的声音散去,安静的氛围着实让人落寞。 喝完了奶,孩子就被抱去隔壁小孩房了,她睡的是招娣的婴儿床。招娣大了,往后就和小丽、宝珠一起睡大床。婴儿床被搬去了隔壁,夫妻俩似乎没打算夜里照看刚出生的婴儿。 吃完了饭,才不过傍晚,夕阳都还没落下,跛子就关上了房门,和郑玉兰钻被窝去了。 宝珠隔着门缝喊了几句“爹”,没得到回应,只听见房间里轻声细语的交谈声,就脑补出了“钻被窝”的场景。 小丽收拾着碗筷,招娣则像只小跟屁虫一样,帮忙打下手。 宝珠无聊,便也钻回了房,双手靠在婴儿床边沿,每隔一会儿就用手指头戳一下四妹的脸蛋,满是好奇。 四妹虽然被洗干净了,但身上的胎脂还没褪去,看起来依旧脏兮兮的,但耐不住她长得俊,宝珠便喜欢她。 虽然刚出生的婴儿难免像个小老头,非同父同母的孩子一个月前长相都出奇的一致,但宝珠却第一次发现了差别。四妹的眼缝很宽,鼻梁不矮,脸型像是个鹅蛋,是她瞧见过的婴儿中的佼佼者! 宝珠这才恍然,原来不是每个婴儿都长得一样,是有区别的!大概分为两类——美的和丑的。 虽然不是男娃,但四妹长得好看呀!宝珠不明白爹娘为啥不开心。 相比于招娣刚出生的时候,宝珠对四妹的态度尤为不同。她也不出去玩了,整晚瞅着四妹睡觉,一会儿喊她“顺娣”,一会儿喊她“迎娣”……总之带了“娣”、“弟”、“男”的名字,挨个喊了过去。 时常四妹睡得正香,却被她东戳一下西碰一下的给闹醒了。四妹醒的时候宝珠就喊郑玉兰来喂奶或者换尿布,半夜三更直打哈欠仍旧不愿意睡觉,借着屋顶漏下的一束月光,周围乌漆墨黑的也不知道能看清什么,反正像是在看啥稀世珍宝,看一眼就少一眼似的。 郑玉兰不堪其扰,于是在凌晨三点再一次被宝珠喊醒时,毅然决然地把孩子抱回了自己的房中,顺带搬回了婴儿床。 于是,世界安静了。迟迟不肯睡的宝珠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睡意,猫着腰爬上床歇息去了。 然而,还不待宝珠验证关于四妹名字的猜想的时候,第二天就迎来了牙婆。 在农村,生不出男孩的家庭不仅会被嘲笑,还会被欺负。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等爹娘老了,全靠男娃才能养老送终,各家都希望自个的香火能够传承下去。“传宗接代”可以说是上下五千年,几十个朝代的更迭下,不论贫穷还是富贵,亘古不变如跗骨之疽的妄念。 儿子肯定还是要继续生的,但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跛子家条件虽然算是不错,但指不定下胎还生出个闺女来,到时候继续往下生的话,压力就会很大了。况且人多力量大,就算下一胎如愿生了个儿子,能生的话也得继续生的,家里多几个男娃那才是好的。 于是,夫妻俩商量了一晚,决定将这个孩子给送走。当初徐老太婆一家干出的“压儿子”的缺德事,他们也不想去计较了,既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再如何也不能长出个把子来,最近焦头烂额的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些。 牙婆来时,两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给孩子找个家境不错的人家,并且一分钱不愿意收,还反手给了她三块礼饼。 难得收了个如此可爱的婴儿,牙婆也高兴得很,连连回着“会的会的。”、“您俩就放心吧!”等话。 不过为了图个吉利,牙婆便给了他们一分钱。在牙婆抱着四妹要离开的时候,宝珠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死死拦住牙婆不让她走。 郑玉兰去拉她回来,她就躺在地上打滚撒泼,哭天抢地的不让四妹被带走。 但跛子很快把她强行抱回了屋里,四妹也就顺利被带走了。 小丽则抱着招娣一起躲在房内,拴实了门,直到吃饭了,郑玉兰喊了好几遍才把两人喊出来。 郑玉兰的胎盘被做成了一盅炖汤。胎盘又名紫河车,温肾补精,益气养血,富有极高的营养价值。农村里家家户户生完了孩子后,都会把胎盘留下,给家里人补充营养。跛子家也不例外,郑玉兰每一胎的胎盘都被做成了吃食。 炖得烂熟才最易把营养物质逼出,于是这几年她都是依着这种做法。 可这次宝珠说什么都不愿意吃了,这是她喜爱的四妹的胎盘,她才不愿意吃! 往后的一个月,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凝重。做了这个决定便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也没啥好后悔的,但夫妻俩就是不自觉地担心起孩子来,怕她被送养到穷困潦倒的家庭去。 虽然他们交代了牙婆一定给孩子找户好人家,但何尝又不清楚,蒲口那边正是因为穷才每家每户买童养媳的,他们也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自欺欺人罢了。 另外两周的假是汪队长额外批给跛子的,但一个月过去了,仿佛真如陈利民村里人说的那般,他们家搬去了省外。 在这期间,跛子不仅连半个人影都没蹲到,甚至几次翻墙进院,用钳子把他家门锁给撬开了,但除了来不及收拾的吃食发霉腐烂长蛆发出恶臭,三两老鼠被跛子开门的动静吓得乱窜外,就只剩下由于长时间没人洒扫,迎面扑来的厚重粉尘了。 这天,汪队长亲自上门来,正是为了放水员这事。 老汪年纪大了,多干一个月就腰酸背痛的是一回事,两家关系好,跛子又是个明事理的,期间没少往汪家送东西来,便也不大在乎,但村里人各个都有了意见。 放水员这活待遇高福利好,谁不眼红?俗话说,在其位谋其政,跛子一边占着名额,一边却干着自家的事,搁谁心里都不平衡。一个月已经是最长的时限,再多的假汪队长也批不出来了。 郑玉兰一锤定音:“干!为啥不干?汪大哥,明天跛子就去队里报道,堵上他们的嘴!” 千载难得的职位,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不干了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汪队长也是带着劝说的意思来的,被抢走的孩子是孩子,家里的三个就不是了?人还是要往前看的。 见跛子犹豫,郑玉兰反倒干脆利落,汪队长再一次夸赞了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一个月过去,郑玉兰也看开了。整天悲天悯人的也不是个事,日子还是要继续往下过的。 可陈利民却像只成了精的耗子,跛子刚上活去的第一天,他就寻着味来了。 陈利民依旧整得衣冠楚楚,温文有礼地说道:“玉兰,小东在我那过得比你这开心,我是来转户口的,他不愿意跟我一起来,你个当妈的应该不会拒绝孩子的请求吧?” 他的鬼话郑玉兰才不会信,她巴巴地往他身后瞧了数眼,果然没瞧见孩子。 不过,郑玉兰非但没有同意他的请求,反而放狗咬他,于是,他的衣冠不再楚楚了,被花花追着跑了好几条街,裤脚都被咬破了好几块,狼狈不堪的哪里还有半分从容样? 陈利民走后,郑玉兰终于卸下了伪装,她脱力地靠着墙根坐下,地上很凉,月子又刚过,她的身子还很虚弱,极是畏冷,但身上的冷抵不住心中的冷,哪还顾得上这些? 小丽去上托儿所,宝珠跑去玩了,家里唯余下一岁的招娣。她从始至终一直躲在房中,见陌生人走了,许久都没听见动静后,才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郑玉兰独自坐在地上没理她,她就手脚并用越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厨房想给娘倒一杯水喝。 铁皮暖水壶放在案桌上,招娣矮,举起手才堪堪碰到桌沿,于是她搬来了个小凳子,踩在上面去拿暖水壶。 水是刚烧的,暖水壶中蓄满了开水,招娣没料到这重量,手一滑,连人带壶摔倒了。 噼里啪啦的一声巨响,郑玉兰赶忙冲了进来,一眼便看见招娣摔在碎了一地的玻璃内档中,玻璃表面镀了汞,明晃晃的银光甚是唬人。 招娣光着的双脚都被开水烫红了,她瞅了郑玉兰一眼,吓得忙用双手捞碎片,清理着现场。 郑玉兰把她抱起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被碎片割裂了,手掌鲜血淋漓的,被割开的口子又多又深,招娣仿佛不怕疼般,只是畏惧地看着郑玉兰,解释道:“娘,水,给你倒水水,摔跤了,我,我错了……” 招娣的口齿比宝珠要清楚不少,宝珠这个年纪的时候,说出的话只有跛子这个亲爹能听得明白,当然,郑玉兰时常想,怕是他胡乱猜的吧?那囫囵样能听明白真是见鬼了! 郑玉兰气得够呛,见闺女是想给自己倒水喝,也不好发作,只能简单地撕了块布先给缠上止血,就抱着她准备去马医生的诊所。 正好跛子落了东西回来取,见到招娣这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郑玉兰刚出月子,月初时吹了点冷风,加上月子中殚精竭虑的,便落下了头疼的毛病,这些天又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梅雨,更加不得好,跛子可不敢让她再出门去。 左右队里的事不着急,来不及的话大不了晚上加班把活赶完,于是跛子接过了招娣,匆匆忙忙地往马医生那赶去。 期间,招娣不断盯着越来越远的家门看,门口空荡荡的,始终不见娘出来,她不由得有些失落,直到看不见角门了,才干脆趴到了跛子的肩膀上。 来了诊所,马医生立刻给创口消了毒,又撒了小半瓶消炎药粉,才给一圈圈地绑上了绷带。脚上只是被溅起的开水烫红的,问题不大,不用处理,实在疼的话抹点猪油就好。 全程招娣也只是皱着眉头,碰到实在痛的时候,也只“嘶”了几声,倒吸上几口的凉气。 边处理着,马医生边忍不住夸赞道:“这孩子皮实,割得这么深都不带哭的。” 跛子笑道:“招娣比较懂事,不像宝珠,擦破了一点皮都能嚎上半天。” 开始时聊的话题是自己,招娣还能兴致勃勃地听着,可不一会儿,话题就转到哥哥姐姐的身上了,招娣一脸落寞,跛子只以为她是痛的,于是抽空安抚了两句。 小东被带走了,怕勾起伤心事,龙凤胎里聊的便多是小丽。小丽学习好,在托儿所里便已崭露头角,老师抛出的问题时常只有她一人能回答上来。她比较缅甸,不会主动举手去回答问题,但是老师喜欢她,于是经常会点她的名。每天她的眉心都会被贴上小红点,于是,一个写过的旧本子上满满当当的贴的全是她得过的小红点。 宝珠则是以“可爱”出名的,全村上下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好看的孩子了,堪比大电影里的娃娃演员,虽然她有时略显顽劣,但凭着这张脸便能得到不少纵容。 在这之后,夫妻俩发现招娣越发的懂事了,不仅会在郑玉兰做饭的时候帮忙烧柴,扫地和拖地等事也样样在行。小小的模样,看着还虎头虎脑的,但做事却格外清楚。 于是,除了小丽,郑玉兰又得到了一名家庭生活中的“得力干将”。小丽上托儿所的时候,招娣就独自帮忙,放学后,两人就一块儿帮忙。 郑玉兰很是欣慰,于是经常拿招娣来教育宝珠,希望她能以此为榜样,为什么不拖出小丽来呢?主要是每次宝珠都以大姐比自己年纪大呛回来。 虽然每次宝珠都当她是放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郑玉兰还是坚持不懈地希望能够感化她,这个四体不勤但五谷却分得挺清的闺女让她很是苦恼。 但宝珠却看得通透。丑丑哪里是更懂事了呀?她不过是害怕同四妹一样被卖掉罢了,爹和娘都不疼她,她不得好好表现呀? 但大姐越来越把自己闷在家里,整天不是帮娘干活就是埋头读书写作业,成绩是一天天的好了,为啥?娘疼她,铁定不会把她给卖了的。宝珠用她不大的脑仁思考了一圈后,猜想大概是因为小东,兴许她怕哪天亲爹又找来了,娘不会像选择小东一样坚定地选择她吧? 然而,家里爹说了算,爹又最疼她了,于是宝珠依旧无所畏惧。郑玉兰越是看不惯她,她就越是胡闹,犯浑气她。因此,每天跛子下活时,少不得听妻子告状,听多了,他也只会打着哈哈明面上训斥几句宝珠,一点实际的惩罚不见落的,转眼宝珠提了啥要求,又胡乱满足了。 丈夫宠,郑玉兰也拿她没辙,于是大多数时候,只能默默记下这笔账。 三天后,天气终于放晴了,久违的太阳洒下,照得人暖洋洋的,气温也像坐了直升机一般,窜得一下回归了正常清明时节该有的燥热。 虽然不比正夏时分那毒辣的日头,但它不像往年爬缓坡一样一节一节地升温,忽然窜起的温度让人肝火郁结,于是不少人拖家带口地去了下沙赶海。 忙活了快一个月后,几百亩稻田的秧苗终于插好了,这个季度最忙碌的时节过去了,于是汪队长主动给村民们放假三天,大家伙轮流休息,也去吃好玩好,工分照发。于是,大家伙期待又兴奋,干劲十足。 跛子被安排在第一批休息,想带家里人散散心,恰好郑玉兰的头疼也像是被晒化了,招娣手上的伤口也结痂了,于是他带上全家随大流去了下沙。 下沙海是常平县著名的海,是政府在环境方面的门面宣传。此地碧水蓝天,沙地灿金,政府雇了专门的人管理维护,因此海面沙滩上看不到垃圾,沙地也被一层层细细地筛过,少有硌脚的小石块,政府每半年还会派专业人士来做一次大保养。 因此,不仅常年有外地人慕名而来,本地人也极爱来,届时带上几个铲子和桶,一家人游泳抓海鲜,热闹又开心。 下沙离玉河村甚远,大多数人家里没车,选择徒步走,单程需要花上十来个小时。于是多数人凌晨三四点就爬起来了,披着月光就往下沙赶,路上带点干粮,饿了随便对付两口,这样等下午到了的时候,还能玩上好几个小时。晚上就随便找处地方睡下,等第二天一大早再回家。 下沙附近是有旅馆和餐馆的,挂价比市场价要贵上一层,因此本地人大多是不光顾的,也只有那些慕名而来的外地人会舍得花这钱。毕竟能够大老远来这玩的,家里也定不是穷的,偶尔花上一笔不碍事。 跛子家有自行车,于是天亮了才出发。 宝珠和招娣小,坐在前头横杠上,郑玉兰则抱着小丽侧身坐在后座上。一家人迎着春风,有说有笑地赶往了下沙。 今日郑玉兰梳妆打扮了一番,常年盘起的头发散下,梳了双尾麻花辫,尾巴处绑了两根蝴蝶结,化了点淡妆,穿了身新裁剪的知青同款的蓝色布衣,倒比村里的真知青们更显知性美,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 一个月来,这是她第一回 露出了笑颜。 一家人很是风光,路上频频吸引着旁人的目光,称赞的多是郑玉兰的容貌,九成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反而失了风采。 两个小时后,跛子一家就到了下沙。 跛子把自行车停在了一颗大榕树下,里三层外三层地用铁链子锁在了三人合抱的树干上,这才放心地带着全家下了海。 还未到正夏,海水还是冷的,于是大多数人在沙滩上玩,只有星星点点不惧冷的人下了海。 沙地上里藏着蛤蜊、小螃蟹、蛏子等小型海鲜,靠岸还有块巨型石头墙,墙面坑坑洼洼的,串联着四通八达的小洞,像张硕大的长了麻子的脸,里面藏着的多是脚坶指大小的小螃蟹。 石头墙周围是滩不到十平米的小水洼,水面浅,水也浑,其中还散落着三五奇形怪状的大石子,供孩子们踩着来到墙前抓螃蟹。水坑不过没到大人膝盖处,猎物又屁点大,于是此处多是小孩聚集,墙面上的小螃蟹比沙滩上的要好抓多了! 宝珠不屑于这没难度的墙,右手抓着把木铲子,左手拎着个小木桶,蹲在沙滩上,狡兔三窟似的把这一片的沙滩挖出了密密麻麻的洞来。 偶尔碰上小涨潮,被浪花当头砸下。咸涩的海水味道并不好,宝珠舔了舔,便嫌弃地吐了吐舌头。她随手一抹,便把满脸的水珠给抹开了。 只是太阳毒辣,不一会儿湿漉漉的头发就被晒得半干,白花花的“盐”便铺散在她的脑袋上,薄薄的像是披了一层糖霜。 小丽则带着招娣去了石头墙那,两人和宝珠一样拎着同款的小木桶和铲子。 这都是跛子前几天削的,正好有人去齐岳村,就托他带回了一个矮木桩,正好够做些小工具。 沙滩上的螃蟹要比石头墙里的大上不少,足足有一个拳头大,才不过一个小时,宝珠就抓了满满的一桶,里边除了螃蟹,还有花蛤、八爪鱼等,以及一只晒成了干的死咸鱼,可谓是收获满满。 孩子们在玩,夫妻俩也没闲着,难得来下沙,也涌上了点童趣,挖螃蟹,埋脚,踩水……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海风大,没一会儿郑玉兰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跛子叮嘱了下孩子们不能下海,只能在沙滩上玩后,就带着她避到了停着自行车的榕树底下。那里背着风,又晒不到太阳,有不少人累了就躲在这休息。 宝珠快步跑来,把满满的桶塞给了跛子后,就又迫不及待地跑去玩了。 她没了抓鱼抓虾的兴趣,接近正午时分,太阳越发的毒辣,海水的温度也渐渐升起来了,宝珠便跑海水里玩。爹交代过,海里有鲨鱼,游太远的话会被鲨鱼给吃掉,于是她很听话的只是在离岸边不到十米的位置游着。 此处人多,像下饺子一样,没一会儿,她就嫌拥挤,撒欢跑了好一段路,总算周围再没看见几个人了。 放眼望去,零星分布的也不过三个人。 然而,当她收回目光,准备下海玩时,却在十几米远外看见了招娣。她只露出了一颗小脑袋,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的,十几米远的距离让她的脑袋像是一颗皮球。宝珠能够第一时间认出她,是因为她梳着冲天辫。 招娣长得不好看,整日又梳着男孩子才梳的冲天辫,显得更难看了,但郑玉兰图方便,又不能像男娃一样把她的头发给剪了,于是就给整了这个造型,耐脏又不容易凌乱,很是合适。 小丽文静乖巧,不需要搞这样奇葩的造型,宝珠则死活不愿意梳,也只有招娣能随了她的意了。 宝珠迅速游近了,可是在离招娣还剩三米远的时候却停下了。一个月前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如放映的电影般,一帧一帧地交叠涌出。 这一瞬间呼吸都似乎不顺畅了,她小小喊了声三妹,咕嘟咕嘟的呛水声却仿佛化作了实体的泡泡,堵上了她的耳廓,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周遭似蒙上了一层纱布,白茫茫的一片。 终于,在招娣的脑袋沉了一半的时候,宝珠如梦初醒,火速游了过去。她不敢抓招娣,便潜到了海里,像平日里爹背她的那样,肩膀顶着招娣的跨,将她的脑袋顶到了海面上。随后像只猩猩般,一手扶着招娣,一手扒拉着海水,双脚配合着划动,一步一步地往岸边“走”去。 出水的一瞬间,招娣剧烈咳嗽,呕出了不少海水,随后双手死死地拽住了宝珠脑袋上的两个小揪揪,胸口上下迅速起伏着,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发出犹如垂暮老者呼吸时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不到十米的距离似乎被无限拉长了,宝珠感觉肺都要憋炸了,却还是踏不到实地上,双眼在咸涩的海水里睁久了,也开始刺痛发胀。 有那么一瞬间,宝珠想撂挑子走人,直接把招娣给丢下。这个念头一经想起,便如魔咒一般挥之不去,每“走”一步,宝珠就邪恶地幻想着把三妹丢下喂鲨鱼。 也许正是这个念头,支撑着宝珠一路“走”回了岸上。等双脚踏上了实地,宝珠如鲸鱼出水般,瞬间弹了起来。 她拖着招娣疲惫地走回了岸上,像只晒干了的咸鱼一般摆出了个大字型躺下。招娣吓坏了,爬到她的身上不断地呼唤着“二姐”,见宝珠不回应,后怕地哭了起来。 由于哭得太狠,又喝了太多海水的缘故,很快吐了宝珠一脸,酸水混着咸海水,臭气熏天。宝珠干呕了下,跟着也喷了招娣一脸,顶着三妹回来的路上,她也灌下了不少海水。 当下吐出了不少,发胀的肚子总算是舒服了。 死亡与被死亡的恐惧再度侵袭了宝珠,想起那日胖小孩一家追上门来的场景,宝珠便再三和招娣叮嘱着:“不能和爹娘说知道不?不然的话,你也会被卖掉!” 她想不出熨帖的理由来,便拿招娣最畏惧的事来恐吓她。招娣闻言也不敢哭了,一个劲地点头,只是溺水后的脸愈发惨白。宝珠还不放心,于是和她用小拇指拉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吃大便!” 最后大拇指“盖章”,算是成了! 小丽做事很专注,带着招娣来到石墙那后,就兀自抓螃蟹去了。招娣太矮了,能够到的墙底一点儿螃蟹都未寄居。宝珠又从来不带她玩,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很是热闹,招娣被吸引着提着桶和铲子跑到了沙滩上玩。 招娣很快和一些大小孩、小小孩们玩了起来,可是,玩得太过尽兴,待她回神时,已经跑得太远,看不到一家人的踪影了。她害怕极了,于是也顾不上玩了,胡乱走着,希望能找寻到熟悉的身影,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偏僻的地方来。 跛子很少带她出门,才刚满一岁的她也还没下过江,惊慌之余哭哭啼啼地就往海里走,最后被海浪卷到了十几米远外。 几百米内零散分布的三两人,都未注意到这边有个小小的孩子溺水了。 宝珠也没问招娣在这溺水的缘由,一会儿一脑门子官司,一会儿担忧恐惧,满心只想着瞒天过海。 于是就招呼着招娣一块儿躺下,晒咸鱼般正面晒完晒背面,晒了足足半个小时,总算是晒了个半干,浑身不再湿漉漉地淌海水了。完事后,她又替自个和招娣把身上的“盐”给拍下了大半。 太阳渐渐爬到正中,悬挂于头顶,宝珠找回了招娣遗失的木桶和铲子后,就牵着她走了回去。 已经是正午十二点了,夫妻俩四下找不到两人,询问了一圈才问出点踪迹,据一路上人的指点寻来的时候,在半路便碰上了走在路上的两人。 两人无事,于是又免不了一顿骂。夫妻俩都没发现两人的异样,只以为是孩子贪玩跑远了,于是简单地吃完了干粮后,准备玩到下午四点,再“卷铺盖”回去。 当然,整个下午,宝珠和招娣都玩得心不在焉的,要不是爹娘盯着,他们想装得像点,压根连玩都不想玩。小丽平日里就少闹腾,下午也不免无精打采。于是夫妻俩就将回程提前了半个小时。 结果,招娣双手结的痂被海水泡得软烂了,又疼又痒的,甚至还化了点脓,渗出了点血丝。她的十根手指有六根留下了如蜈蚣盘踞一样奇形怪状的长条疤痕,由于当初伤口太深,导致新长出的皮肉向上微微凸起。现下伤口又豁开了点,还被海水泡得发白起皱,竟是瞧着比一月前更加骇人! 直到到家的时候招娣喊疼,夫妻俩才发现这事。但天已经黑透了,马医生肯定关诊所了。看着也只是发了点炎,不甚严重,家里的消炎药还有剩,于是郑玉兰只简单地用碘伏清洗了下伤口,又洒上消炎药粉,才给招娣的双手重新裹上了纱布。 劳累奔波了一天,晚饭一家人简单地吃了点,迅速地洗漱了下,就爬上床歇息了。 结果才刚睡下,跛子不放心秧苗,就又爬了起来,也不顾郑玉兰的劝阻,穿衣去了队里。 左右也才晚上九点,开着船巡视一圈最多两三个小时,迟点睡不打紧,否则他难以安眠。 只招娣疼得睡不着,睁着双眼瞧着屋顶,实在疼时就倒吸一口凉气,仿佛这样可以缓解疼痛。 只是她的两个姐姐都睡得深沉,没人听见她的呻/吟。 宝珠是被摇醒的,梦中,她不断地遇到麻烦事,后来又成了一个不倒翁,遭瘟地被一群平日里不对付的小孩来回摇晃着。宝珠含糊地骂了一句,随后一脚蹬了出去,把小丽给蹬醒了。 宝珠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小脑袋左右摇晃着还没清醒。 招娣坐在床头,见小丽醒了,似找到了主心骨,手脚并用地解释道:“大姐,摇,房子在摇。” 小丽四下看了一圈,果然见房子在小幅度地晃动着,高家旧宅的木头框架三不五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后知后觉的晕眩感让小丽都有些站不稳了,但她立刻下了床,光着脚跑到了隔壁把郑玉兰给拍醒了。 招娣像只跟屁虫一般紧随其后。 平日里郑玉兰睡眠浅,往往一点动静都能醒,但今日玩得太累了,不由得睡得沉了些,醒来见到地震了,大骇之余立刻带着两孩子冲了出去。 她一手牵着小丽,一手抱着招娣,跨出门槛时见隔壁宝珠正坐在门槛上,于是招呼着她一起跑,边跑还边重复高声喊着“地震了!大伙快起来!地震啦!” 高家旧宅里的邻居陆续醒了,到处都是哐哐的脚步声,郑玉兰带着两个孩子跑到了角门处时,才感觉到了宝珠并未跟上。 回头时,果然见宝珠还坐在门槛上! 她睁着眼看着这边,一脸怔愣又落寞的表情,明显已经清醒了! 屋子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屋顶上的瓦片都开始松动,时不时传来“啪嗒”掉落的声响。宝珠脑袋的正上方,瓦片也开始摇摇欲坠,仿佛只要一阵风助力,就可以立刻哗啦啦落下一片来。 有那么一瞬间,郑玉兰被这眼神刺到了,纷涌的怒火被瞬间浇灭,脑海短暂地风暴后,她放下招娣,交代小丽带着招娣先跑,随后,她拿起墙角搁着的伞,撑开冲了回去。 郑玉兰抱起宝珠的一瞬间,顶上的瓦片就轰的一下掉落了,有一块把伞面都砸开了,幸好卡在了伞骨上,没砸到脑袋。 郑玉兰的心脏砰砰直跳,一阵后怕。这要是再迟一步,孩子就遭大殃了啊! 宝珠“哇”的一下哭出了声,随后哽得泣不成声,后知后觉地抱住了郑玉兰的脖子。 训斥的话梗在了喉口,郑玉兰的心忽得一软,终是啥也没说,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孩子狂冲出了角门,随后跟着大流跑到了玉河村最空旷的广场。 第13章 胡乱看是要长针眼的哦 玉河村虽然四面无山, 但好在占地面积不算小,临江吃江,江水灌溉出的水稻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于是, 村里腾出了块“禾堂”, 是个专门用来晾晒稻谷的宽阔广场。 不仅是稻谷, 番薯、豆子等吃食,衣服、被子等布料,也一并可以搁这晾晒。此处通风又敞亮, 村里的学堂举办文艺汇演前,也会组织学生来这排练。非农忙时节,也是个聚集聊天的好去处。 但是此处位置稍偏, 往往只有小孩们才愿意跑这玩,相比于人来人往的村口, 后者虽狭窄了点, 但更得人心。 人群一窝蜂往禾堂跑了去,到处鸡飞狗跳,狼狗狂吠的声音响彻云霄。 郑玉兰耽误了会, 抱着宝珠缀在队伍的末尾。 花花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它的尾巴向下耷拉,只硕大的耳朵依旧不自控地竖起, 它边跑边呜呜咽咽地叫唤着, 似乎也感知到灾难。平日里狂得似能上山打老虎,这下子却如鹌鹑一般。 快到时,跛子也从后边追来了。 刚刚,他开着船才巡视完一圈, 确认好秧苗无事后, 正要往回赶, 却随之感知到了地震。 于是他立刻停泊好了船,赶回家时妻子孩子已经都不在了,附近仍有三三两两的人才从家里跑出来,他们一个个都拎着个大包袱,想是把家里贵重的物品都给捎带了出来,这才耽搁了。 于是他跟着这些人,赶上了人群后,很快在队伍的末尾一眼瞧见了郑玉兰。 小丽牵着招娣已经早早地在禾堂里等着了,周围都是熟悉的人,但没有大人在身边,他们仍然异常慌乱。但小丽是姐姐,于是强装镇定,安抚住妹妹。 只是郑玉兰他们迟迟不来,两人都忍不住回头张望,简直望眼欲穿。终于等来了跛子三人时,小丽找回了主心骨,带着招娣立刻迎了上去。 地震并不剧烈,持续了三分钟左右便停了。 各家各户都来齐了后,禾堂中立刻炸开了锅。大家安顿好家里人后,就三五成群地围在了一处,七嘴八舌地地讨论起这场“惊心动魄”的地震,声音高亢又雄浑。 都说福平省名字取得好,治下各大市、县、镇名字里都带了“福”、“安”、“平”、“乐”等福气的字眼。明明是沿海地带,又处在两个活跃板块交界处,正是地震高发的地域,但近百年来,却从未有过大地震,只偶尔起了点小震,大多还是波及于其余省份。 今儿个这样的“大震”,已经是百年来的头一遭了! 汪队长踩在一块废弃的石磨上,扯着嗓子喊道:“静一静,大伙都安静一下!听我说两句!” 汪队长在村里很有威望,他的话一出,如同沸了油锅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虽然仍有些人窃窃私语,但却不妨碍他讲话了。 “大伙今晚都在这将就一晚,没铺盖的就拿些稻草垫一垫,可千万别跑回家去!地震这事可大可小,别看现在是停了,指不定啥时候忽然又震起来。禾堂空旷,就算震起来也没事,但要是搁家里头,屋子挨不住倒了,几秒钟可就能给你们压扁去!那时候就完蛋了,是必死无疑的!” 一语毕,人群中立刻起了意见。 “队长啊,这天这么冷,我们得在这待几天啊?连卷铺盖不让带,大人扛一扛就算了,娃娃要是冻病了可咋整?” “就是啊!夜里凉得很!我家里的鸡鸭也没人喂,饿倒饿不死,可给人偷了咋办?” “就是啊!我家门还没锁呢!家里东西都……” …… 众说纷纭的很是吵闹,汪队长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继续扯着嗓子喊道:“大伙停一停!先停一停!明儿个我就上镇里打听去,具体是怎么个情况,明早就能清楚了! 大伙安安分分地在这待一晚,这温度冻不死,要回家去,指不定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了! 身为玉河村的大队长,该交代的事我也向大家交代明白了,如若还有人不听指挥,私自回家去的话,腿脚长在你们身上,我也是管不了的。 我不会拿扣工分威胁你们,毕竟这是你们自己的命,你们不惜命也没人能替你们惜去。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时候不听我这个大队长的话,到时候要是闹出了人命,可千万别来找我哭爹喊娘的了! 我汪福贵把话撂在这,要是今晚谁私自回家去,出了事玉河村大队概不负责!” 此话一出,人群再度安静了下来。 往年碰上自然灾害,村里有因此而受伤或者死亡的,亦或是上活期间受了工伤的人,都能得到队里的一笔抚恤金。 回去受伤是一回事,但要是没有抚恤金,那事情可大了去了! 于是大伙纷纷表明了态度,汪队长其实也是为他们着想,不过是将就一晚上罢了,穷乡僻壤的地方,谁又不是皮糙肉厚的呢? 汪队长逃得匆忙,路上碰上跑不动的阿婆,还得帮忙抬着,地震的几分钟里,他几乎把整月的精力都给耗上了,因此没顾上拿喇叭,现下吼得口干舌燥的,但好在劝住了群众。 不过也有不信邪的,亦或是跟大队长不对付,整日对着干的人,在等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见再次地震后,就满不在乎地回家去了。 汪队长也没去管他们,大多数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就成,虽然大伙看着远去的几人,仍然忍不住露出艳羡的目光来。 不过这些人也就占去了他们一点的注意力,没一会儿禾堂又热闹了起来。 左右在这也睡不着,大家就围在一起聊天吹皮,上到国家大事,下到哪家的媳妇跟人劈了腿,反正天南地北聊了个遍。 禾堂里堆放着百来个草垛,连绵了百来座“峰”,像是缩小版的齐岳村后山。 这些稻草是上个季度收割来的,秸秆上的水稻粒都被打干净了,晒干后堆放在这充作猪牛羊的饲料,表面再铺上一层塑料薄膜,防止下雨被打湿了。 前阵子梅雨持续了几个星期,怕内里潮湿腐烂了,于是三天前白色塑料便给收了起来,方便通风晾晒。 这是队里的财产,平日里要是哪家想要拿些回去做床垫,也可以向队里申请,邻里乡亲的也不会有意见。毕竟能拿秸秆充床垫的也是贫苦人家,穷人何苦为难穷人?又不是精贵的东西,要了便也要了去。 小孩们尤为喜欢这些稻草堆,可以手脚并用地比赛谁先爬到顶上,或者玩“躲躲藏藏”时,连头带脚塞进去,亦或是拿几根秸秆缠成麻绳的形状,甩着打架玩……总之,单一的稻草堆能被他们玩出不少的花样来。 只是,当下孩子们都跟在自家大人身边,安静如鸡。他们从未见识过地震,又被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恐吓给吓住了,于是格外乖巧。 跛子寻了处还不错的位置,靠着个石狮子,又拿了厚厚的一层稻草铺成个简单的“床”,坐上去虽然扎人,但好歹暖和。 石狮子有镇宅辟邪之说,禾堂里镇的这个,就是为了庇佑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 石狮有近百年的历史了,据说当时找了位大师,算得此处乃洞天福地,所谓“福地福人居,福人居福地”,于是不少人选择此地安家,石狮子便也安在了此处。 尽管一百年后的今天,此处已无人再居住了,但玉河村八成的稻谷都在这晾晒,民以食为天,倒也算是福地不错了。 夜半时分,招娣的双手又开始发疼发痒了。 跛子把纱布拆开瞧了眼,才发现伤口又开始化脓水了。他撕下一截纱布小心地把脓水擦了去,才把剩余的纱布重新给缠上。 但他依旧不放心,往来时的路张望了几眼后,说道:“玉兰,要不我回去一趟,带点消炎药和纱布来,顺便再带点吃的用的。招娣的手又严重了,再不处理的话,明早指不定要发烧的。” 郑玉兰埋怨道:“去啥去?!汪大哥的话你没听明白吗?你好歹也是村里的放水员,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难不成连你也公然违背大哥的话不成? 招娣的手都好半个月了,只是被海水泡开了而已,能出啥问题?我看你就是拎不清,遇到有关孩子的事,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闻言,招娣忙摆手,摇头道:“爹娘,我不疼。爹不回去,不回去。” 见闺女精神头确实好,跛子也就不坚持了。 安顿好了家人,跛子就去帮汪队长的忙了。虽然有几个不服管教的漏网之鱼,但大多数人还是听话的。地震难免搞得人心惶惶,少不得要出面安抚。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得重点关注。 然而,地震后也惊现出了异象。 不远处的草丛里爬出了一长串蚂蚁虫子不说,还有半夜三更才出没的老鼠,也罕见地在人多的地方乱窜。跛子最先发现了,汪队长就带上了几人,悄无声息地把虫蚁先给解决了。 近几年真是怪象频出,众人不由感叹道。 见跛子走远,郑玉兰又把小丽和招娣给支开了,她瞅了眼怪别扭地坐在角落里的宝珠,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是怪娘没拉你?” 宝珠别开了脸:“没有。” 郑玉兰哄道:“你也不想想,娘一手抱着招娣,一手牵着小丽,难不成还能长出第三只手来拉你不成?” 这她也知道,但是当时看着娘光顾着拉姐姐妹妹,她就是难过! 被戳破了小心思,宝珠用气急败坏来掩饰:“我说了没有!” 郑玉兰冷哼一声,娃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这么多年了,还不清楚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郑玉兰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敷衍地说道:“行行行,没有就没有。那大概就是脚被小鬼绊住了,非得你娘我亲自上场给吓跑了,才走得动路的。” “略略略!” 宝珠朝她扮了个大大的鬼脸后,就跑走了。 微凉的晚风呼呼地从耳畔飞过,她的脑海中响过尤为清晰的一句话——“偏心眼就偏心眼呗!” 略有不甘的话,却让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许多年后,这句话,乃至于这个场景,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宝珠的心里。每每想起时,在微微的苦涩中,她也的确感觉到了母爱。 后来当她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时,她才明白了,这世上没有不偏心眼的妈。不过,她会努力成为一碗水端平的妈!这都是后话。 跑出了一身汗,宝珠心中的郁结随之消散,鬼马精灵地又撺掇起小伙伴去玩。 小孩们忘性大,“好了伤疤忘了疼”,前脚还被吓得瑟瑟发抖,后脚见四下平静了许久,都心痒痒,被宝珠一唤,立刻啥也顾不上,一窝蜂跟着去玩了。 大人们也放下了戒备,自个儿聊得欢,正嫌孩子在身边吵闹,于是便准许了,只是叮嘱他们只能在禾堂里玩,绝对不能往房子那头去。 四下乌漆墨黑的,又有百来座草垛,加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最适合玩“躲躲藏藏”了。这游戏在常平县外叫“捉迷藏”,各地叫法不同,但玩法都一样。 大家石头剪刀布,输的人当“鬼”,鬼用手臂撑着墙,眼睛靠在手臂上,倒数三十声后,开始抓人。当然期间也会有不遵守游戏规则的鬼,偷偷睁开了眼偷瞄小伙伴的藏身地点…… 宝珠藏到了一群围成了一圈的大人中间,大人们长得高大,如一堵结实的肉墙,很好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只是这里边大老爷们多,大晚上的也不怕冷,有三五个光着膀子的人,汗臭味很重,方块小地里气味又散不出去,臭气直冲脑门,但是他们说话有趣,宝珠不由得听入迷了。 “你们还记得之前住我们村的那一家成川人不?” “生了个傻子的那家呗,谁还能不记得?咋了,那傻子回去后又把人给打了?我早说了,这种人留着就是个祸害,早些年间就该找个粪坑淹死的。” “猜对了一半!那傻子的确死了,不过是被冻死的……” …… 散布消息的是个前几天刚从成川省回来的人。 几个月前,他的老丈人去世了,妻子是远嫁,自嫁过来后,三十多年都没回过一趟老家。这次成川那边发来电报说了这事,于是他便带上了老婆和孩子回老家奔丧,顺便再探个亲。 说来也巧,他老丈人的家和那傻子的家在同村。 二月末三月初最冷的时候,成川下了场大雪,他老丈人九十岁高龄,没抗住死了,紧随着十天后,才刚回到成川的傻子也死了。 据说他是在深夜偷跑了出去,冻死在了外面,第二天一大早家里人发现他不见出去找时,没找到人,却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大雪堆,挖开来果然是他们的儿子。 关于这事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家里人疏忽了,有人说是故意的。毕竟,是不是偷跑出去的这事难以界定。 但明知道孩子没回来,那家人大晚上天寒地冻的没去找,反而第二天才爬起来去找,这事着实说不过去,倒是说放任不管更合情合理点。 没有故意害孩子,只是孩子自己跑出去冻死的,大人们也能少点自我谴责。 这事大家不过当个谈资,说完便也过去了。在场没人谴责这个家庭,做出这事大多数人也能理解,毕竟养了傻子这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搁谁身上都是不愿意养的。且有不少人对这件事拍手称快。 不过,这说法终究只是猜想,究竟是何缘由,也只有那家人自个最清楚明白了。 听完后宝珠也不免有些唏嘘,不过转而就骂了一句“活该”。 做了坏事就是做了坏事,不能因为他是个傻子,是个弱者就要得到同情和原谅,可以有人因此而选择理解,但也不能阻止有人对他产生厌恶。 人生在世,都是第一次做人,谁又比谁委屈? 四岁的宝珠想不来这么多,许久不见小伙伴找来,刚拨开人群,探出脑袋准备查探一番时,就被“鬼”给抓了个正着。 这时,人群中又换了一个新鲜的话题。 “嘿,听说了吗?老田家回来了。” “哪个老田?” “还能是哪个老田啊?咱村还有别家姓田吗?可不就是前些年倒卖古董被抓进局子的那家人?” “哦,想起来了!就是号称自己是满清后裔,那啥爱新觉罗的后代是不?他们不是都搬走十几年了,咋地又回来了?” “据说是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看上了老徐家祖上的宝贝,开了这个数。 徐老太婆啥人?听闻宝贝值钱,黄鼠狼似的贼拉精,能不吊着?磨了几个月,半个月前老田干脆拖家带口地回来了,这是定要把那宝贝拿到手的意思啊,可又不愿意依着老徐家报的价买,嫌太贵。 结果你猜怎么着?徐老太婆看上了人家的黄花大闺女!他家小儿子不是一直没娶上亲?徐老太婆就想着把宝贝当聘礼,说上这个亲。 田家小女儿,叫‘春华’的那个,小时候咱还见过呢,以前就长得俏,现在已经十六了,前天我刚好瞧见,出落得那叫一个水灵,可别说,我看了都喜欢得不得了!” “哈哈哈,你个老色痞,四十好几了还想着人家豆芽菜呢!要我说,老徐家那箱东西真这么值钱?谁不知道那是他太爷爷战乱时到处摸来的啊?舔着脸对外说是祖上的玩意。 大家祖祖辈辈都是在玉河村这个山旮旯里,同穿一条开裆裤,谁还不清楚谁家的底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还能凭空传下这些个宝贝来不成?要说是跛子家的,我还能信!” …… 玉河村没有“田”姓,只有“高”、“张”、“陈”等几个常见的姓氏。 田家人是五十年前搬来玉河村的,对外宣称自己是满清后裔——爱新觉罗一脉的。但资料没查好,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家也不知道人满清后裔压根就没有改姓“田”的! 村里人又都清楚他们家不过就是投机倒把,干倒卖古董营生的罢了,于是都调侃他们家“接地气,皇亲国戚改了姓,也不忘赖以吃饭的‘田’!”。 十几年前,福平省风声紧,到处在抓投机倒把的人,于是他们家就搬去了外省。 五年前田家二儿子田铁柱被抓了进去,坐了三年牢。这次搬回来的也是二儿子一家,家里统共五口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年纪最小,取名“田春花”。 宝珠不认识田家人,也没兴趣听,只囫囵听了个大概就被抓住当“鬼”去了。 藏严实的小孩们被喊了出来,宝珠背过身倒数,他们就又嘻嘻哈哈地找处躲藏了起来。 倒数完三十声,宝珠第一时间冲去了稻草堆抓人。 这是绝佳的躲藏地点,小孩子轻巧,随便往里一埋,整个人便像只泥鳅一样钻了进去,准保难发现。但是只要把目标锁定了,仔细地查找开来,也能发现点蛛丝马迹!起码每次宝珠玩躲躲藏藏时,来这抓人,就没有空手而归过! 今天的月光晦暗,大半的月亮被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云给挡住了,偌大的禾堂只被照亮了一角,到处黑糊糊的,正适合玩游戏! 宝珠兴奋地游窜于一垛垛稻草之间,但今天却出师不利,等她把前前后后几十垛稻草都找了个遍,还是连一只漏网之鱼都没抓到。 然而,就在她遗憾地准备换别处寻找时,却听到了吧唧嘴的声音,她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听,辨得是最角落的两垛稻草堆中间传来的! 她找了一圈都没收获,便不免有些丧气,最偏僻的里圈就不愿意溜了,没成想,当真有人藏在里边! 那两垛稻草堆隐匿在黑暗中,但越发激烈的吧唧声让宝珠确定了猎物的身份——绝对是石头! 只有石头每天都揣着两裤兜的零食出来玩,因此他身边总是不缺小弟,小弟们为了混上一口吃的每天“大哥”、“大哥”地喊着,倍有牌面。 宝珠凑近了点一听,更兴奋了——里面有两个人嘞! 怕“猎物”跑了,宝珠便猫着腰,如猎豹一样迅猛地弹了出去,紧接着又跳了起来,对着影影绰绰的背影上就是重重一拍,高呼道:“石头,我抓住汝了!” 拍下的一瞬间,宝珠懵了,这手感不对,石头明显没这么壮实,也没这么高,那声音也不是在吃东西,是在亲嘴嘴! 只听响亮的“啪”的一声,亲嘴声戛然而止,被拍中的背影一僵,随后只见他脱下外套盖在里边的人身上,从两草垛间探出了身子。 恰一束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锋利俊朗的五官半隐半现,权会儒懒散地靠在草垛上,瞧清了来人后,嘴角微微上扬,只是笑容未达眼底。 他朝宝珠抬了抬下巴,说道:“小鬼,胡乱看是要长针眼的哦。” 第14章 芦苇丛中的两某某 权会儒近十七的年纪, 身高直逼一米八,骨肉停匀,肌肉偾张, 强壮的身材无不昭示着他张狂的攻击性。 比起两年前刚来玉河村时, 他更加健硕和成熟了, 白皙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五官笔挺又锋利,不笑时显得高不可攀, 笑起来时眼神能拉丝,显得深情又勾人。 但玉河村里无人不知,知青里, 当属他对人对事最是冷漠,能够搏他一笑的人, 少之又少。 他一如既往的俊朗翩然, 但也自始至终不可一世。 宝珠不自觉地往草垛间瞄了一眼,在浓浓的阴影中看见了一双苗条的腿,以及踩着的女士高跟鞋。 之所以她知道这是一双高跟鞋, 是因为两年前跛子也给郑玉兰买过一双, 据说港城那边的明星都这么穿。 那是一双红色的皮面高跟鞋,郑玉兰的双腿纤细又笔直, 一米六出头的身高穿起来也显得高挑又气质。 但高跟鞋好看归好看, 却不适合干活时穿,于是她只在重大节日或者走亲访友时才会穿上。 大多数时候鞋子都被锁在鞋柜里,表面擦上养护的鞋油,当碰上梅雨等潮湿的天气时, 等到天空一放晴, 她就会把高跟鞋拿到通风口处晾晾。但还是遭不住时间一长, 鞋子皮面就东脱落一块西脱落一块的。 统共没穿过几回,郑玉兰不免可惜,跛子只道明年再给她买一双。 宝珠本就和权会儒不对付,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瞪了他一眼后,转身就走。 但走了几步,心中又窝火,于是回过头没好气地说道:“汝要亲嘴嘴去别的个石头缝里亲,别占着我们玩躲躲藏藏的地盘!” 言毕,宝珠自认为很是潇洒地走了,但随即身后爆发出的狂笑声让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笑声中,还夹杂着细若蚊吶的询问声,那是个甜美又纯净女声,只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加上宝珠走得远了些,听不清所讲内容。 第二天一大早,汪队长就赶去了镇上。 市里的文件在凌晨时分已经下达,说是倭国那边闹了大地震,震感延伸到了此处。倭国正在进行紧张的救灾抢险工作,不排除有余震的可能。文件里嘱咐市民要避开高楼建筑,最近几天都最好在空旷的地方居住。 福平省沿海,倭国是个占地稍大点的海中孤岛,两者最是接近,在自然灾害方面经常会相互影响。 但许是福平省名字取得吉祥的缘故,常常市里预告台风会正面袭击本省时,最后都改变了路线去了倭国,本省就只是领略了点余威,下点暴雨,来点狂风之类的。而地震,倭国更是常年为主要震源。 于是,昨晚还义正辞严地归了家的人,今天也安静如鸡地跟着大伙一起待在了禾堂里。 白天,汪队长照常组织着村民去队里干活,江边空旷,就算震起来也不碍事。待得四下平静许久的时候,他又带上十几名青壮年,来到村里的粮仓里,将未摊分的粮食扛了好几石出来。 禾堂里,用大石板搭起了一个露天灶台,举办宴席用的大铁锅架在上面,村民们就地吃起了大锅饭。 好在这几日天气晴朗,气温又有所回温,否则在这样露天的广场里,吃饭睡觉就都成了问题。 三天后,市里再度下发了文件,说是倭国那边的抢险救灾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专家分析将不会再发生威力大的余震,请市民朋友们放心归家。 汪队长进行了一番安抚演讲后,就领着骨干手下带头归了家,虽然大多数人仍有些惴惴不安,但汪队长便是主心骨,于是也跟着回了家。 也有些谨小慎微的人,选择继续在禾堂里“住”着,又过了好些天,见真如汪队长通知的那般,不再有余震发生,这才安心地归了家。 虽然说这场“地震”并未造成人员伤亡,震感也不是很强烈,但玉河村的房屋多是祖上传下的,年久失修,被这一晃,难免出了问题。 高家旧宅也不例外,外层墙面剥脱下一层层的墙皮,更似狗啃的一般了,顶上的瓦片也成堆成堆地砸落了下……但好在都是些小问题,各家各户自己买点材料便能修补。 跛子也不例外,买了点水泥、砂石、瓦片和钢钉,趁着休息时间就卖力地修补起破损的地方。 旧宅的墙面是泥土夯实的,时间长了便经不住造。将水泥和砂石按适当比例搅拌混匀后,就可以用木刮板往墙面上推了。 这是个精细活,郑玉兰嫌弃跛子推得太过粗糙了,便夺过刮板自己上手,左右墙不甚高,剥脱的墙皮也不多,她一人便能搞定。 于是跛子搬了梯子,独自去修墙顶了。 他先把空缺处的瓦片补齐、摆好,使每一层都错落有致,再用镀锌钢钉敲打固定。因为不是专业的,跛子排布得不是很均匀,导致好几处缝隙过大,下雨时必定会漏水,于是他又调了些瓦泥糊在缝隙处,倒也勉强。 总之,短短几天的时间,各家各户都修缮好了自家屋子。 完事后,郑玉兰采了一束艾叶,用其把全家都给“扫”了一遍,然后再把它绑在角门正上方,旨在“除晦添福”。 这几年的气候格外异常,梅雨时节的干旱,凛冬的酷寒,百年难遇的“大地震”……这场地震仿佛给这些异象落下了帷幕,在这之后的好几年,都未曾再发生这样奇异的状况了。 由之带来的恐慌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人们淡忘,只偶尔闲聊时被当做谈资,随口聊一聊便也过去了。 到了九月份即将开学的时候,陈利民又登门了。他仍是为了小东转户口这事来的,言语之间威胁着郑玉兰,若是不给办,孩子读书便成了问题。 郑玉兰又哪里不知道这只是个托词?陈利民那德行能够让孩子七岁准年纪上小学都不错了,还能拿出闲钱来让孩子上托儿所? 但小东要回来无望了,为难了他,他回去指不定拿孩子撒气,于是郑玉兰也未多说什么,拿上户口本就和陈利民一起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跛子不放心,跟着一起去了。 尽管陈利民比他高了一个头都不止,但当了许多年的放水员,跛子的气场也不低,陈利民又是个无业游民,一肚子的话难免被压下了。 小东的户口搬走了后,陈利民一家也重新搬回了他们村。但在这之后,郑玉兰从未去看望过孩子。陈利民这人,你不理他,过段时间他失了兴趣就会安静下来,但你越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他便越是蹦跶,越是想搞出各种事让你不如意。 最初时,郑玉兰的确难受了好几个月,但刻意不去想,不去提,加上家里孩子不少,生活琐事一堆,渐渐的心也不那么痛了。 再后来,便少有时候会主动想起了。 然而陈利民这人恬不知耻,第二年还想再来要回小丽。 但有了赵美君的支招,郑玉兰不仅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在陈利民想强抢时,更是高声喊来了邻居帮忙。 随后她又带着小丽上了队里,说明了情况后,汪队长和跛子立刻带上了十来个青壮年,将陈利民狠狠揍了一顿不说,丢出玉河村的村门前还给他郑重地上了一课——是“关于他为何没有资格再要回闺女”的思想讲话,并扬言“要是你下次还敢来玉河村闹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这一顿打得着实不轻,陈利民鼻青脸肿的,她娘来了恐怕都该认不出了。他一口一个“瘸子”地嘲笑跛子,现下倒好,自己成了自个口中的“瘸子”了。 在这之后,陈利民果然半只脚都不再敢踏入玉河村了。 两年后,郑玉兰如愿生下了个大胖小子。 夫妻俩皆是喜出望外,为其取名高向杰。准备了数年的酒宴钱终于是派上了用场。 出了月子后,夫妻俩就热热闹闹地办了满月宴,摆了五十来桌,几乎把半村人都请上了,还雇了镇上有名的“焗长”掌勺,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的办得格外热闹。 孩子周岁时,家里还举行了抓岁礼——将笔、墨、纸、砚等一应物品摆在一块红布上,让孩子在红布上爬,任其抓取,孩子第一次抓到什么东西,就预示着将来他会往哪方面发展。 小杰抓了一本书,夫妻俩很是高兴,这将来定和他大姐一样,是个读书的料啊! 小杰长得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可惜的是,他的身高遗传了跛子,一岁时便初见端倪,比同龄孩子要矮上一截。 因此郑玉兰没少发愁,四处打听长高的法子,给孩子疯狂食补包括但不限于筒骨汤、羊奶、牛奶、菠菜等。 听说晒太阳可以长高,她甚至大夏天的抱着孩子去太阳底下暴晒,结果连续晒了一个月后,小杰的脸就被晒伤,成黝黑黝黑的了,非但没有长高,还像个小黑人似的。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她晒错面了,旁人家家长都是捂好了脸,拿背后晒太阳,可她倒好,热辣的阳光可着孩子的正脸晒! 但这丝毫没有消磨掉郑玉兰的耐心,这些年她依旧乐此不疲地研究着让孩子长高的办法,尽管徒劳无功。这倒是应了那句话——遗传基因比后天发育更重要。 生小杰前,郑玉兰其实还怀过一胎孩子,只不过意外流产了。因为她月事一直不准,几个月不来也时常有之,所以每每月经未准时到来时,她都并未在意。 那次,她两个月都没来月经了,在有一天下自留地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到家时才发现裤子上都是血迹。月经许久没来了,她也不甚在意,换了套衣服,在内裤上铺了层厚厚的草纸后就继续干活。 谁知几个小时过去,她的肚子就绞痛难忍。跛子询问了缘由后大骇,忙带着她上了马医生的诊所,这才知道流产的事。 直到坐完了小月子,夫妻俩都还有些发懵,这孩子悄无声息地来了,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但由于从不曾期待过,便也很快淡忘了。 俩人心态好,没过几个月,郑玉兰就又怀上了。有了前一次的教训,月经一不对劲,她就立刻去了马医生那,本来也没报多大希望,结果当真是怀上了。于是夫妻俩对这胎格外慎重,十个月后郑玉兰便安稳地生下了孩子。 到底是生了五胎孩子了,尽管郑玉兰还不到三十,眼角也长出了皱纹。往常怀孕期间生出的斑,在生下孩子后的几个月便会逐渐消散。但这一次,斑却永久地留在了她的脸颊上,她的皮肤也不似从前那般吹弹可破了。 不过她长得俊,虽然少了几分少女感,但却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尽管脸上有了瑕疵,但娇俏的容貌仍是遥遥领先于村里的农妇们。 郑玉兰也不甚在意,没什么比得上他儿子重要!跛子倒是有些心疼,给她买了雪花霜和珍珠膏等抹脸面霜,但都不见效。 自打孩子出生后,郑玉兰就全身心地将精力投入到宝贝儿子的身上,她每天“小宝”、“小宝”地唤着孩子的乳名,几近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小到喝点凉白开都怕儿子被呛死了,得分装到小杯子里才肯让年纪尚小的儿子喝。 最初时,跛子兴奋过了头,也不由得投入过甚的关爱。这劲头过去后,倒也恢复如常了。 看着妻子如此宠溺小儿子,他也不由得有些担忧,照这样下去,小杰指不定就要被宠坏了。于是他三不五时地便会矫枉郑玉兰,但一如既往的,她都听不进去。于是跛子只好单方面对小杰严厉点,因此小杰对郑玉兰更亲近些。 因为四弟长得俊,初瞧见他时,宝珠便很喜欢他。但后来发现,爹娘的爱被他抢走了不少,便不甚喜欢了。 在小杰长大了,会走路说话后,宝珠又发现了,他就是个“笑面强盗”。 他不像小东那样冒失莽撞,看上的东西就要抢来,相反,他会很有礼貌地问上一句,“大姐,我还想吃点礼饼,你的能给我吃吗?”,“三姐,这东西看起来好好玩,能不能给我玩一下呀?”,“大姐,我口好渴呀,能不能帮我倒杯水呀?”…… 这方法屡试不爽,除了宝珠与跛子外,在家里几乎都能得到满足。 有次他看上了宝珠未吃完的冬瓜糖,像她索要被拒后,便转而向郑玉兰请求:“娘,我能不能再吃几颗冬瓜糖呀?”。 恰好家里没有剩余的冬瓜糖了,郑玉兰便让宝珠把糖分给弟弟,闻言,宝珠气鼓鼓的便把口袋里的冬瓜糖一股脑全塞进了嘴巴里,像只小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嚼了三两下便强行吞了下去,因此被噎住了,喝了足足三大杯的水才顺了下去。 跛子回来后,宝珠就向他告状,于是跛子训斥了顿小杰。 于是,渐渐的,小杰也摸清楚了风向,不敢在两人面前放肆。 相反他不怎么支使郑玉兰,嘴巴还像抹了蜂蜜一般,“娘,你笑起来真好看!”“娘,你累了吧?我给你捏肩捶腿。”“娘,你做的饭真好吃!”…… 但无需他提,郑玉兰便会主动把家里好吃好玩的东西倾向他,听了他抹了蜜的话,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又哪会真让他给自己捏肩捶腿?许他胡乱捏了两下后,就喊着“够了够了”,随后抱着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左右亲着那白嫩嫩的小脸颊,甚是满足。 导致宝珠和小杰“决裂”,是一次“告密”。 那天,宝珠像往常一样端着饭碗出去,和芬儿于死胡同里秘密“会师”。两人交换了饭碗后,头挨着头,吃得津津有味。 结果不知何时被出来玩的小杰给发现了去,他默不作声地转头回了家,和郑玉兰说道:“娘,番薯饭是不是很好吃?我也想吃。” 郑玉兰笑着摸了摸小杰的脑袋:“傻孩子,咱家的白米饭那才香,番薯饭哪比得上咱的白米饭啊?” 小杰疑惑道:“那为什么二姐吃得那么香?” 这话一出,夫妻俩都大为震撼,郑玉兰抄上竹条就喊小杰带路,抓了宝珠个现行。 好在宝珠机灵,抓住郑玉兰抄竹条的手,飞速地绕着她转圈圈,见时机合适,就立刻撒手,如兔子般一溜烟地跑回了家,躲到了跛子的身后,于是,这顿打终究是没打成。 跛子也甚是无奈,叹了口气后说道:“宝珠呀,白米比番薯米要贵上两倍不止,以后可不能再干这样的事了,你要是实在想吃番薯饭,明儿个我就上镇上去买百来斤回来。” 跛子说到做到,第二天大清早,他就去镇上买了一石的番薯米扛回来,他挑的是品质最好的番薯米买,价格要比普通番薯米贵上两层。 可惜郑玉兰不会煮,番薯饭的精髓是番薯米,再往其中掺点白米,煮好后黏黏糯糯的,吃到嘴里能拉丝。但她把番薯米和白米对半加,又控制不准新花样的火候,导致煮出来的东西四不像,口感梆硬,味道又不佳。 全家人都吃得异常痛苦,但不能浪费了粮食去,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好在家里人多,两个月过去,总算是吃完了。 宝珠仍是思念着芬儿家番薯饭的味道,但挨了这次教训,不再敢干这样的事了。 只是顶不住芬儿三番四次地怂恿她换饭吃,宝珠很是为难地说道:“爹娘会骂的。” 但她“坚定”的心智到底没被馋虫给打败,在家里重新换上纯白米饭吃后不久,她就重新和芬儿交上了头,不过一个星期也只敢偷偷换上一两次。 之后的时日,倒从未被发现过。也不知是告密鬼真就没发现,还是他也害怕了“番薯饭”的魔鬼煮法。 小丽上了小学后,成绩愈发的突出了。跛子望女成凤,着实开心,少不得在宝珠耳畔念叨着,“咱宝珠以后也肯定是个会读书的!”,“宝珠聪明,以后读书一定不输你大姐!”,“以后咱也能考一中!” 村里人也因为小丽优越的成绩,而将其代入到宝珠的身上夸赞。但宝珠不想读书,也不喜欢听这些话,往往对方没说完,就撒丫子跑了。 转眼到了宝珠上托儿所的年纪,但她死活闹着不去。跛子没办法,闺女三两下就把他的心给哭化了,于是便不顾郑玉兰的反对,擅自决定两年后直接让宝珠上小学。 很多地方的乡村都未设托儿所,到了年纪的孩子直接被送去小学,甚至很多人家连小学都不愿意让孩子上,或者拖到了很迟的年岁才上。 玉河村是因为农田富足,又临江,镇上唯一一台排灌运输船还安在了本村,所以相对富裕些,这才建设了托儿所。 家境好些的人家,都会选择将孩子送到托儿所中接受学前教育。虽然孩子不多,但每届也能收到四五十个学生,因此托儿所也勉强能开得下去。 为了提高水稻的产量,汪队长引进了一种名为“生根肥”的新型肥料,基于传统“基肥”、“分蘖肥”、“穗肥”、“粒肥”的施肥方式,再于相应施肥阶段添加生根肥。 生根肥在水稻生长的各个阶段都得使用,将生根粉按特定比例溶于水中,浇灌于水稻根部。早期可以助秧苗早、多、深扎根,后期可以助水稻长高长壮,多结穗。 但每个阶段生根粉溶解的比例都不同,施肥的时间段与方式也有讲究,若把握不准,反而会适得其反。届时,水稻产量非但不会提高,甚至会比往年降下两三层。如果比例调配、施肥时间、施肥方式与标准相差过大的话,甚至会导致水稻死亡。 “生根肥”是汪队长两年前发现的,福安市治下禾泰县是个偏僻的山区,人少地多,在政府的扶持下大力发展水稻种植业,因此引进了国外的技术,几年来颇具效果。 自引进技术起,禾泰县的水稻产量一直居于福平省的榜首。 汪队长带着跛子亲自去实地考察,跟着专业技术人员学了足足一个月,这才敢把“生根肥”带回玉河村生产大队。 汪队长是个胆大心细的,决定把这项工作全权派发给跛子,队里的人员他也可随意调动,一切以“生根肥”为主。 跛子本还担心自己做不好,耽误了队里的收成,但被队长三言两语鼓动得也是心痒痒,跟着去了一趟禾泰县,更是信心大振。 两人回了玉河村,便召开了全村大会,由汪队长讲解“生根肥”这项技术,从发源地、原理一直讲到将会增产的比例,让大字不识的村民们也听得热血沸腾。 自然也有人持反对态度,觉得常平县各个乡镇都未引进的技术,他们一个小破乡村就敢吃这第一个螃蟹?产量真的提高了皆大欢喜,但若是最后水稻减产或者死苗了,他们可不得饿死啊!还是稳扎稳打来得安妥。 但少数服从多数,现场举手表决时,大多数人都被30%的增产量给诱惑到了,并且一如既往地相信大队长,表示愿意尝试一番,于是引进生根肥这事敲定下来了。 汪队长立刻打通渠道,买了不少的生根粉回来。 正好春稻种植在即,新技术可以立刻投入使用。 跛子也因此回到了七年前,他刚当放水员那时候的样子。他整天早出晚归的,一天看不下二十遍的说明书,细心照料着田里的水稻。 秧苗插好后的第一个月,果真比往年长高长茂了不少,照着这架势,收成的时候增产30%当真不是问题! 见势,全村人皆是高兴,茶余饭后所谈都是这项新技术,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开始遐想,年底分上更多的稻谷后,可以卖了钱添置些新家具了。 郑玉兰却显得不甚高兴,她不太放心,因此也跟着跛子上了几趟队里,看着秧苗一天天的越长越好,她反而更加忧心忡忡了。 饭桌上,郑玉兰终是将自己的顾虑说出了口。 “建国啊,‘生根肥’当真靠谱吗?我怎么这么没有底呢?你说咱老老实实的农民,赶这时髦干嘛?咱生产大队自主盈亏,没有政府派专业人员盯着,你和汪大哥都是现学现卖,说难听点就是‘赶鸭子上架’,这万一出个好歹,你说咋办?” “你就是妇人家、见识浅。你听不懂生根肥的原理,还看不见秧苗的长势吗?”跛子被泼了凉水,明显有些不高兴了,但又怕伤了郑玉兰的心,转而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道,“虽然这技术是复杂了点,但说明书咱都有,我又跟着专业人士学了将近一个月,‘照本宣科’的事,能出什么岔子?” 闻言,郑玉兰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只能点头应和,只是她心里仍是隐隐不安,只能自我安慰,大概她是丈夫口中“墨守成规”的那类人,所思所虑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果真如跛子保证的那般,秧苗长得更加的好了,都是些看在眼里的变化,于是郑玉兰也渐渐放下了心。 跛子几乎把队里当做了家,起早贪黑,着家的时间愈发的少了。 家里多了个费心思费精力的小杰,又要看顾好几个孩子,郑玉兰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晚上经常累得沾枕即眠,偶尔跛子想和她温存一番都无可奈何。 眼瞧着郑玉兰眼底的乌青越来越重,夫妻俩便商量着把招娣提前一年送进托儿所。 但招娣同样不喜欢上学,又不敢学宝珠一样撒泼打滚,只能畏畏缩缩地和跛子提。三闺女少有和自己提要求的时候,跛子也不好“厚此薄彼”,便同意了。 好在招娣会帮她娘干活,因为上学这事干得更加卖力了,也算是给郑玉兰减了负。 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徐老太婆一家这些年也净干些讨人嫌的事,她那好吃懒做的小儿子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但耐不住他们“祖上”传下的宝贝被老田家看中,田铁柱实在眼馋那些个宝贝,老太婆嘴巴紧,又砍不下价格,只是嫁出去个女儿而已,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两家人一拍即合,成了亲家。 田铁柱得到了日思夜想的一箱子宝贝,不由喜上眉梢,女儿的婚礼一结束,就带着儿子们又举家去了外省,估摸着是去寻找买家,指着宝贝发大财去了。 得了这么个标志的儿媳妇,徐老太婆得意忘形,时不时牵着自家的俏儿媳出去晃荡,尤其特别喜欢找当初背地里说他儿子要打光棍的人搭话,于是少不得又讨了一番嫌。 但邻里乡间的,大家伙以和为贵,笑呵呵的互相嘲两句,讽两句便也过去了。 不过田春花是个讨喜的,她人长得好看,话说的又好听。一口一个“姑姑”“婶婶”地叫,甜甜的嗓音很是逗人欢心。不同于老徐一家的神憎鬼厌,田春花简直称得上一句“超尘脱俗”。 田春花完全不像是个徐家人,徐老太婆三令五申地跟她说的“仇家”,她一概不管,每天打扮得美美的,四处晃荡,路上甭管遇见谁都能随口搭上两句话。 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主,徐老太婆越发地看这个儿媳不顺眼了,但拗不住儿子喜欢,又是花了大价钱才娶回家的,城里长大的姑娘自主意识强,有些思想前卫的,不在乎二婚三婚,在夫家一个不高兴,就能把婚给离了,于是她也不敢把话说重了,只暗地里气得跳脚。 田春花还很喜欢宝珠,兴许和宝珠一样,都喜欢模样俊俏的人。于是每每遇见宝珠时,她都会分点零食给宝珠吃。尽管她是徐家人,但宝珠打心底里也挺喜欢她的。偶尔宝珠身上有多余的零食了,也会分给她。 田春花烫着卷发,戴着红色布发箍,穿着花衫衣再搭一条白色裹臀裙,脚踩着高跟鞋,又化了妆,显得洋气又玲珑。一个月里,每天穿的衣服都不带重样的,也不知道她那衣柜里究竟有多少衣服,到底能不能塞得下。 田春花人如其名,长相甜美不说,笑起来更是如春时盛开的杜鹃花一样,散发着甜到发腻的美丽。 她比玉河村大多数女性都要美,尽管容貌上佳,但比起郑玉兰还是差了点,不过她年轻又会打扮,到底还是甩开了郑玉兰。 据说这是港风,港城那边的明星都这样打扮。宝珠羡慕不已,心中打定了主意,等以后长大了,一定也要买上好多这样的衣服,也像春花姐一样每天都打扮得美美的。 只是,不久后,村里便传出了点风言风语,说是田春花背地里和一个男人搞上了。据说在一起的时日还挺长了,这事越传越玄乎,大伙捕风捉影的你说一句我嚼一句,当真串出了点事情脉络。 后来徐老太婆得知了此事,暗暗注意着儿媳,每天偷偷尾随着她,但是也不知是儿媳太过聪明反侦察了,还是村里人嫉妒他们家,胡乱编排些莫须有的事情,总之,跟了儿媳将近一个月,她都未抓到村里人口中的“男人”。 反观儿媳,一如既往的臭屁爱美,整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像只花蝴蝶,迷得自家小儿子晕头转向的。 有次徐老太婆受不了了,想着严刑逼供,私下里找田春花谈话,但转头田春花便向徐强告了状,气得徐强指着她破口大骂,这事便也作罢。 …… 转眼宝珠快七岁,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了。可她仍旧撒泼打滚地不愿意上学,跛子教育她“不读书将来只能去放牛”,宝珠不服气地说道:“放牛就放牛!我喜欢放牛!” 跛子:“你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会,能数得清自己放了几头牛吗?” 宝珠:“那我就只放一只!” 跛子给气笑了,但这件事他立场坚定,好说歹说都不奏效,只能届时来硬的了。因此,宝珠和他堵了好几天的气。 但孩子忘性大,这不还没到清明,离九月份开学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于是宝珠只当爹娘的念叨为耳旁风,没过几天便欢天喜地地继续闹腾了起来。 这天跛子回到家,便愁眉不展的,忙碌了一天,郑玉兰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但他却一口都吃不下。 郑玉兰询问缘由,他叹了一口气答道:“秧苗这两天有点不对劲,个头是长大了,但苗身有点萎蔫了。” 郑玉兰一听大骇,着急忙慌地便询问起事情的始末来。跛子本就头疼,被她咋咋呼呼地吵了一番,心情更是不佳。 于是他用简单几句话敷衍住了郑玉兰,面上装出一派轻松的模样来,心里兀自打算着,这几天夜里也上队里巡逻一下,免得秧苗真出了啥问题。 汪队长也发电报询问过禾泰县的技术人员了,他们说是可能因为这几天天气转热了,才导致这种情况发生,去年他们那也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况,一个星期后就好转了,这边可以多观察几天看看,若是未出现好转的状况甚至更加严重了,可以再联系他们。 宝珠不懂这些,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星期后的清明节。因为玉河村周遭无山的缘故,祖坟都安在隔壁齐岳村那,每年清明,跛子都会独自上山去扫墓。 但跛子这人比较迷信,认为山上“脏东西”多,孩子是纯净的,怕被山上的孤魂野鬼给“污染”了去,于是,他从不答应孩子们想跟着他扫墓的请求。 其他三个孩子三言两语便能哄住,但宝珠从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主,眼瞅着她又要闹,等晚饭一吃完,跛子就抱着她坐到了门口的石墩子上,沐浴着夕阳暖黄色的余晖,讲了一则恐怖故事。 据说,有个村子穷得叮当响,每家每户都揭不开锅,一天里能准点吃上一顿饭都是好的,山上的野菜草根都被挖了个遍,因此村里每个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 但有一天,一个叫虎子的中年男人大早上从山上回来,肚子鼓得像个圆球,他酒足饭饱地拍着肚皮,甚是满足。 村里人见状都极是诧异,纷纷询问缘由,虎子这才神秘兮兮地说出了实情,原来他在山上意外闯进了仙家府邸,仙家非但没有责怪他,还请他大鱼大肉地吃上了一顿,并且邀请他每晚都来吃。 村里人半是羡慕半是怀疑的,又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些细节,有胆子大的询问去处,也想跟着蹭吃蹭喝,但地址被虎子捂得死紧,不肯透露半分。 他总是等到天都乌漆墨黑了才上山,尾随他上山的人,往往跟了没多远,就跟丢了。夜里山上怪渗人的,于是大家也不惦记着美味佳肴了,拔腿跑回了家去。 但这事过去了一个星期,虎子非但没被投喂成白白胖胖的,还越发瘦骨伶仃了,薄薄的一层皮贴在了骨头上,就像是个骷髅架子贴上了假皮囊。 家里人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不再允许他去仙家的府邸吃大餐了,但虎子就跟癫狂了般,砸了家里的锅碗瓢盆不说,还打伤了家里人,于是家里人没办法,只能用粗麻绳把他给捆在了椅子上。 结果第二天起床时,发现虎子连同椅子全部不见了。平常这个时间点,虎子若是去了山上也该回来了。家里人觉察不妙,立刻喊上同村人帮忙,几十个人拎着铜锣,一路敲敲打打地上了山。 一直寻找到正午时分,才在一处废弃的山洞里找到了虎子。虎子一命呜呼地躺在地上,旁边是摔成两半的椅子与散落一地的麻绳。 他的肚皮胀成了两个皮球的大小,一个平坦的大石块上摆着几个缺口的破碗,碗里装着石头、沙土、树叶、杂草、青蛙、虫蚁等东西,满满当当的,虎子一只手抓着这些东西正往嘴里塞,嘴里则满满当当的全是“食物”,他死前还笑着,一脸极是满足的表情。 村里人这才恍然,这哪里是仙人的府邸啊,这分明就是孤魂野鬼的藏身之处啊!虎子这是被勾去了魂呀! 跛子讲得绘声绘色的,不一会儿家里另外三个小孩也围了上来。 这是村里流传的故事,甚是唬人,专门用来吓唬孩子用的,因为故事实在有些恐怖,跛子便从来没给孩子们讲过。 三个孩子都被吓唬得一愣一愣的,在跛子问及“还要不要跟爹一起去扫墓?”的时候,他们纷纷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只有宝珠满脸兴奋,她也想去那野鬼的洞里瞧瞧,看看装着石子泥土的美味究竟是何模样。 跛子见状甚是无奈,极是后悔讲了这则故事,没把闺女给吓住不说,还勾起了她更为浓郁的兴趣。 翌日,宝珠脑子里闪的全是这故事,一直忍耐到了下午,瞅着跛子不在家,她就召集了一群小伙伴,组队去了齐岳村的后山。 踩着东一处西一块的石阶爬上了山,小孩们一路“披荆斩棘”,徒手拨着比人还高的野草,偶尔没扒住陡峭的土路,滚了满身的泥。 但大伙都是玉河村有名的“熊孩子”,虽然从小没在山里边长大,但调皮捣蛋,“大闹天空”的事也没少干,因此陡峭点的山路并不大影响他们。 没有大人的带领,几个小孩也没敢往深处走,顺着山路爬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便停住了。 他们没找到宝珠口中的“野鬼山洞”,只是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坟包,也有几个比较宽敞,表面用水泥铺了一层的“豪华”坟墓…… 几个孩子初来乍到,看啥都好奇,于是开始比赛“攀岩”坟包,这里爬爬,那里跑跑。要是能诈尸的话,这里边躺着的人估计要联手脱了这些熊孩子的裤子,怼着两瓣屁股狠狠地来顿“竹笋炒肉”才能解气。 结果一不留神玩过了头,等到太阳开始往地平线下落,天色逐渐昏暗的时候,他们才想起要回家的事。 于是,小孩们忙不迭得便往山下赶。但上下山的这条路不是专门修的,而是多年来大家相继踩出来的,偶尔垫的石板也是因为那处实在陡峭无法行进。 下山又比上山更为艰难,因此,等到孩子们火急火燎地下了山,难免又摔成了个“屁滚尿流”。 小伙伴们顶着天黑前最后一缕阳光回了家,但宝珠却徘徊于齐岳村的村门口不敢回去。 就算跛子最疼她,但昨儿个他才三令五申地警告了自己,今天自己就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怕是少不了一顿“竹笋炒肉”了。 肚子咕咕地叫着,宝珠一屁股坐在村门口,对着通往玉河村的那条长长的泥土小道望眼欲穿,心里思考的全是些瞒天过海的招。 终于,在肚子饥肠辘辘地发出又一声长鸣后,宝珠冒着大无畏的精神,不管三七二十一,“赴死”般回了家。 她一路蹦蹦跳跳的,想着有香喷喷的饭菜吃,就把会挨打的事忘在九霄云外,步子也因此更加轻快了。 周围黑灯瞎火的,怕耽误了时间,宝珠踩着月光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回到了村里。 这条路连通的出口紧邻着玉河村的那条江,江边便是绿油油的田地,这个点大伙已经都下完活回家去了,白日里热火朝天的景象不见半分,偌大的田地显得空旷又寂寥,偶尔传来野猫发情的声音,如同婴儿啼哭般,甚是骇人。 好在花花迎来了,狗子就是灵敏,往往能提前预判你归家的地点。见到了花花,宝珠如释重负,带着自家小狗继续往家走。 在穿过一处芦苇丛时,她踩出了沙沙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亮。倏然,前边的田里窜出了一个人影,他似乎被吓到了,随手丢了手里握着的东西,撒腿跑远了。那东西圆滚滚的,滚了一圈后掉进了芦苇丛里。 宝珠也被吓得惊叫了一声,花花对着来人逃跑的方向狂吠,跟着跑了几步,见对方没了踪影,才重新跑回宝珠的身边来。 宝珠朝十来米远外的芦苇丛瞄了一眼,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大晚上的,周围都不见一个熟人,她也不敢过去探个究竟,唤上花花就继续往家走去。 然而,才走了不过几百米远,芦苇丛的范围都还未出,她就又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她在家中也偶尔能听见,是爹娘造小孩时会传出的声音。 宝珠愕然地往声音源头处看去,那部分芦苇无风自动,看起来还挺激烈的! 大晚上接连遭遇了两件奇怪的事,宝珠也不敢多看,转身便跑出了芦苇丛,但奈何花花看不懂她的意思,见宝珠盯着那处看,也发现了异样,当即冲上去狂吠。 刚跑到阴影处的宝珠吓了一跳,转头欲唤回花花,却与芦苇丛中相拥着探出头来的两人对视上了。 两人光/裸着上半身,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但那两张脸宝珠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是权会儒和田春花!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第15章 他们那时就搞上了! 说是对视, 其实是宝珠单方面和两人对视上了。宝珠跑到了一处榕树下,月光洒在浓密的树冠上只漏下了零星小点,从芦苇丛的方向望来, 只能模糊地看到树下有个人影。 这两人是在劈腿啊! 心知撞见了不好的事, 宝珠怕被逮个正着, 丢下花花撒丫子跑路,花花见她跑远,狗仗人势惯了, 也不敢再嚣张,壮着胆又吠了一声后,就跟上了宝珠。 宝珠跑得急, 埋头狂冲,结果快跑出农田范围时, 却一头撞进了一个胸膛里。 对方见来人是宝珠, 满脸兴奋地问道:“英子,你去哪呀?” 宝珠捂着撞痛了的脑袋,抬头瞧见是“云母”, 松了一口气。 云母算半个疯子。 她本来是个城里人, 长得很是漂亮,年纪轻轻就在一家罐头厂干活, 于是被不少男人追求。 但她是个老实本分的, 只相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着等将来相亲找到另一半,安分守己地过一辈子就好。 但不幸的是,她被工厂老板的大儿子看上了, 追求不成后他恼羞成怒, 抡起啤酒瓶就朝她脑袋上砸。她的脑袋当即霍开了一个大口子, 血流如注。 尽管她被及时送去了医院,但还是落下了神经方面的毛病,她的额头还留下了条长长的疤,因此注定找不到好人家了,工厂老板赔了她爹娘一笔钱后这事也就作罢。 他爹娘不想白白养着她,便收了点彩礼钱,把她许给了玉河村的一个老光棍。老光棍好吃懒做,不求上进,天上掉馅饼了,娶了这么个美貌的媳妇,于是他笑得合不拢嘴,接连还生下了两个儿子。 因为云母本身并不疯癫,是后期脑袋受损造成的,因此所生的两儿子都是正常人。 但老光棍游手好闲,供不起儿子们读书不说,还喂不饱孩子,偶尔下田干两天活,再靠着大队的救济,得过且过地过了二十几年。 两儿子因此都面黄肌瘦的,大儿子好歹长高了,小儿子却发育不良,明明才二十岁,却像个老小孩,身高和十岁出头的孩子相当,面部苍老得却仿佛三十几岁的中年人。反倒云母被养得很是圆润,胡乱吃点糟糠身体也倍棒。 后来老光棍牙齿掉光,也没精力行床笫之私,便嫌弃了云母,把她撵到了离家老远,废弃已久的柴房里。 自此云母更加疯癫了,她从不洗澡,从不洗衣服,不管春夏还是秋冬,都层层叠叠地往身上套了十几件衣服,臃肿地像只大猩猩,半点看不出年轻时的美貌。 所住十平不到的危房里,一半的空间都堆着她臭烘烘的衣物。有几件是她娘家带的,有几件是老光棍给买的,但剩余大部分都是她偷来的。 玉河村的房屋大多都是祖宅,为单层木头瓦房,不像城里的二三层小洋房,可以在阳台上晾晒衣物。于是,村里人大多支个木头架子,安在天井处或者门口就地晾晒。 不便之处为,下急雨时,若不及赶回,衣物铁定被淋得湿透了。最让人头疼的是,偶尔会有人丢了衣服,那多半是被云母给偷了去。 但云母一年最多偷盗个十来次,且不会净可着一家人薅,大家看她身世可怜,左右也不是啥贵重的东西,便权当送她了。 云母稍正常时,会坐在各大路口,与南来北往的人搭话,不知所云,有闲情的人,便会随她附和两句,往往这时,她都很是开心;发病时,她便会莫名其妙地破口大骂,所骂目标随机,因此被她盯上的人都不免觉得晦气。 甚至有次,她坐在村口处静静地听大伙聊天,听了足足半天的时间,都不曾发病,结果接近正午的时候,她冷不丁地抓起一旁立着的扫帚,用手柄重重地敲了某个人的脑袋。那人被打得一脸懵,众人询问一番后,才得知,是那人的嗓音太大了,云母嫌其吵! 云母其实并不叫此名,大家只知她名字里带个“云”,便在这字后加上了性别取向的“母”字,大概意思就是取笑其为“母狗”,反正不是好词。 但云母跟宝珠格外好,源于一次宝珠应郑玉兰的要求,去村门口搬一张缺角废弃的大桌子回家,可那桌子实在太重了,宝珠搬得很是吃力。 路上恰好碰上了云母,宝珠便喊她帮忙,本来只是随口一提,结果不曾想云母当真帮了她。两人沿着桌子的对角线,各自抬一边,顺当地回了家。 往后,每当云母碰见宝珠,都会和颜悦色地和她打招呼,对她的态度和同村人完全不一样。 甚至好几次,云母要把饭菜匀给宝珠吃,但她的饭碗从来不洗,表面起了厚厚的黑色包浆,碗里的吃食更是上各家各院强行索要的,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宝珠吓得连连摆手,见云母有些难过,便将口袋里的零食全塞给了她,美其名曰,“我有好多好吃的,肚子吃得饱饱了,这些送给你。” 自那之后,云母便对她更好了。 且云母似乎也没那么疯,宝珠未曾交代过她,她却门儿清,从未讨嫌来过宝珠家。 反倒是爹娘听闻宝珠和云母好上了后,责令宝珠不要再和那疯子往来了。宝珠嘴里应着是,却没往心里去,她也没刻意和云母往来,反正路上遇到了,随口寒暄两句也不会少块肉。 宝珠也曾疑惑过,为何云母只对她特别好,后来猜想,大概全村上下只有自己拿她当一个正常人对待吧?云母或许真没那么疯。 宝珠不知云母真实姓名,便也随大流唤其“云母”。 见宝珠没回答,反而不断地往身后看,云母也抻着脖子看去,问道:“英子,前面是有好玩的吗?” 闻言,宝珠忽然计上心头,点头附和道:“对对对,云母,前面是有好玩的,你快去看一眼!” 宝珠也不确定权会儒和田春花到底瞧清自己没,虽然她躲在暗处,但权会儒投来的目光过于犀利,让她难免有些担心。且花花这只蠢狗,丑得富有标志性,村里有谁不知是她家的?! 若是能祸水东引,让他们以为是被云母这个疯子给瞧见了,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了,毕竟没人会和一个疯子计较。 言毕,宝珠就火急火燎地继续往家跑,云母就着她指的方向走去,走了一路都未发现好玩的东西,不由又犯起了神经病,嘴巴里咕咕唧唧地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芦苇丛里,权会儒和田春花才穿好衣服,刚要出来时,就被扒开芦苇,探进脑袋的云母吓了一跳。 云母眼睛一亮,左右张望了下,问道:“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啊?” 结果没得到回应不说,权会儒眉头一皱,捡起一根木头棒子就对着她的脑袋重重一敲。 “咚”的一声甚是响亮,云母疼得立刻捂住了脑袋,又被权会儒凶悍的目光吓到了,只能边哭边骂地离开了。 宝珠回到家的时候,跛子也刚回来不久,郑玉兰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饭桌上,全家都安静地吃着饭,不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气氛甚是沉重。宝珠兀自忧虑着,直到吃完了饭,都未见爹娘提起自己偷跑去齐悦后山的事,想来并未发现,不由心中窃喜。 结果,夜里宝珠做了个噩梦。 梦里,宝珠不知怎的独自来到了一处荒凉的深山中。山的那头朝她走来了一个乞丐,他着装破破烂烂的,左脚丫子光着,右脚丫子吊着一只要掉不掉的拖鞋,正舔着一根老冰棍,面容猥琐…… 再多的细节她不记得了,但这个片段直接让她吓醒了。仲春时节,夜里尚带着凉意,但宝珠却大汗淋漓。她紧闭着双眼,生怕一睁眼就要和梦里的乞丐撞上。 她很是希望大姐、招娣,或者小杰也行,这个时候能起夜,但她聆听了许久,都只听到三人平缓的呼吸声。她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身子,装作是具死尸般直挺挺地躺着。 终于,在内心斗争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宝珠蹭得一下迅速爬起来,随后摸着黑跑去了隔壁,把跛子给喊醒了。 宝珠扑到了跛子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跛子询问缘由后,才得知前因后果,他和妻子对视一眼,都哭笑不得。 闺女哭得跟只小花猫一样,跛子也不好再因她私自上山的事责骂她了,安慰了一番后,就势糊弄道:“你往人家‘屋顶’上踩来踩去,人家可不得生气?这不晚上托梦来教训你了?不听爹的话吃了教训了吧?往后还敢不敢自己上山去了?” 宝珠婆娑着泪眼,坚定地摇头。 当晚,宝珠便挤在夫妻俩中间睡下了。 翌日清早,天都还没亮,宝珠便醒了,睡饱后,昨晚的噩梦也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她去厨房倒了杯水喝,刚打开角门想去看看花花,就在自家门口见到了云母。云母正坐在石墩子旁的地面上,捂着脑袋呜呜咽咽的。 宝珠大骇,忙招呼着她离开:“云母,你来我家干嘛?快点走,别哭了,等下把我爹娘吵醒了!” 云母听话地后退了好几步,甚是委屈地说道:“英子,他们藏着好玩的不给我,还打我头!” “你说权会儒他们打了你?” 宝珠听得晕头转向,刚起床睡眼惺忪的,脑袋也转不开,胡乱安慰了几句后便催促着云母离开。 夫妻俩被门口的动静给吵醒了,相继出来时,云母已经离去了。 跛子问道:“宝珠,你刚才和谁说话呢?” 宝珠打着哈哈眼混过去了,不曾想,不远处当真传来了吵吵囔囔的声音。 一群人鱼贯而出,像是约好了般往一个方向去了。 跛子跟上了,拉住一个人询问。 那人说道:“徐家小儿媳,就老田家的小女儿,叫田春花的那个,被‘上神’呢!” 闻言,跛子叮嘱完宝珠乖乖待在家里,自己却和郑玉兰一起跟上了人群。 宝珠不知啥是“上神”,又哪会乖乖地听跛子的话?夫妻俩前一步刚离开,她后一脚就偷偷跟上了。 徐家的院门敞开着,院子内外挤满了乡亲,宝珠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只见,田春花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像个颠婆一样手舞足蹈的,她时而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脑袋、身子,时而指着徐强和徐老太婆痛斥。 她的口中念念有词:“你们冤枉我啊!冤枉我啊~~~没良心,没良心啊~~~报应不爽,会遭报应的~~~” 她说的话含糊不清,唯有这几句话来来回回说了数遍,才叫大伙听清了去。 天色尚昏暗,才撕开了点鱼肚白,地平线上的月亮都未曾完全隐匿,田春花呕哑嘲哳,像是唱戏般拉长的语调在此时听来极是渗人。 在场的人都不由汗毛倒竖,起了身鸡皮疙瘩。 所谓“上神”,指的是活人被孤魂野鬼附身,野鬼会帮助被附身之人洗刷冤屈,但会使人疯疯癫癫的像只人形猴子,举止极是怪异。“鬼神”这词,“鬼”字最是讳莫如深了,于是便将“神”字代为。 据说只有内心郁结阴暗的人才会被缠上,但究竟为何会被附身,附身与被附身者之间是否存在交易这件事,千百年来都众说纷纭的。 百年来,玉河村中“上神”才发生不到五起,也有人怀疑他们是“借题发挥”,毕竟,有没有有被附身,空口无凭地全凭当事人说道了。 徐强和徐老太婆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也是又惊又吓,局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这些年徐强听了不少关于妻子出轨的传言,又三不五时受自家娘亲挑唆,于是也开始怀疑起田春花来。昨晚他与娘亲一商量,便打算于今儿个一大早逼问田春花。未曾想,半句话都还没逼问出来,田春花一抹眼泪,便“上神”了。 立刻有人支招:“你们俩还给跪下认错?!” 周围人也纷纷附和,是这个理没错了,“上神”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跪拜认错。只有让附身的野鬼满意了,那才算完成了“宿主”的心愿,他们才会安安分分地离开。 甭管劈腿这事是真是假,也别管田春花是不是装的,反正跪下准没错! 徐强和徐老太婆立刻依了众人的办法,“五体投地”地道歉认错。 宝珠看得一愣一愣的,却不是被吓住,是被田春花的演技给折服了。 田春花手腕上戴着的女士手表她认识,曾经在“柳客居”见权会儒戴过,虽然他戴的是男款,但花式设计和这款如出一辙,一看就是情侣款! 此刻宝珠也想起来了,三年前地震那天,在禾堂草垛间见到的那双高跟鞋也跟现下田春花穿的一样! 他们那时就搞上了! “上神”这招,怕也是学识渊博的权会儒给支的! 第16章 摊上大事了! 徐家母子跪了足足十分钟, 期间磕头认错,自扇嘴巴,花样百出, 总算安抚住了“田春花”。 她两眼一翻, 靠着一张藤椅坐了下, 好一会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刚刚苏醒,她指着俩母子又是一阵控诉,哭得梨花带雨, 好不可怜。于是,两人不免又好生道了一番歉,并保证今后绝不轻易相信子虚乌有的事了, 这事才算作罢。 看了一出热闹,朝阳便东升了。 到了干活的时间, 热闹也散了, 众人便各回各家,简单地收拾了下,拿上各自的农具, 就往队里赶。 本来宝珠还打算着, 早上再约上小伙伴去齐岳后山玩玩呢,但被这一出闹剧打断下, 反而失了兴趣, 也懒怠出去玩了,竟是和招娣一起帮郑玉兰干活。 郑玉兰正领着招娣一起挑拣番薯,番薯有一百来斤,是昨天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原本家里从不种植番薯, 但由于宝珠和芬儿交换番薯饭那事, 自留地里便专门腾出了一块种植这玩意。 几个编织袋整齐地铺在地上, 番薯凌乱地倒在上面,母女俩把大个、品相好的挑出来放在竹筐里,等下存去仓库,小个、磕碜的,则另外装在圆形簸箕中,安排近一个月吃完。 宝珠学着两人,像模像样地挑拣着。 “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郑玉兰瞧了眼宝珠,阴阳怪气地说道,“也来帮娘干活啊?” 宝珠最见不得她这样笑弄自己了,于是拿了颗最大的番薯走了:“哼,谁要帮你干活?我是要选颗好的去烤番薯!” 郑玉兰:“嘿,你这败家孩子,小个的这么多不挑走?大个的你烤得熟吗?” 正如郑玉兰所料,宝珠的确没烤熟,番薯烤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外表都焦黑了,可内里却还是半生不熟的。 宝珠挑着熟的部分啃,吃得满手满嘴都是黑灰。反观带来了不大的番薯的小伙伴,都烤得软烂鲜香。 宝珠艳羡地看着人家的番薯,正在考虑要不把啃了一半的番薯重新埋进草木灰里捂捂,就见招娣火急火燎地跑来了。 她满面泪痕,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得云里雾里:“二姐,爹,爹被抓起来了!娘,娘也去队里了!” 原是,有和跛子交好的人偷偷来家里通知郑玉兰,跛子出事了,郑玉兰便着急忙慌地去了队里。 小杰年纪小,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兀自玩玩具,招娣吓得直抹眼泪,大姐不在家,自己又帮不上忙,便跑来找宝珠了。 宝珠一听,立刻把半生不熟的番薯塞进了招娣的怀里,撒丫子往大队跑去了。 郑玉兰赶到的时候,跛子正被一群人压着往前走。 “压派出所去!高建国就是咱队里的害群之马!必须压派出所去!” 将跛子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叫得最起劲的当属徐强了。 郑玉兰挤进人群,用力推开了徐强,喊道:“你们干啥欺负我丈夫?建国干啥了你们就要送他去派出所?” 徐强啐了一口,说道:“你说他干啥了?郑玉兰,往那边看看,瞧瞧我们辛辛苦苦种的秧苗都成啥样了?!汪大哥信任他,咱父老乡亲们信任他,才把‘生根肥’这项活全权交给你丈夫,结果跛子倒好,胡乱施肥,把咱长得老高的秧苗都霍霍死了!咱都要被他害得饿死了,枪毙他都是轻的!” 言毕,人群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附和声,事关粮食的头等大事,大伙都极是义愤填膺。 郑玉兰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阵子长势不错,只因天气原因有些萎蔫的秧苗,苗身竟是全部发黄下弯,整个一将死之势! 血气直冲脑门,郑玉兰扶着跛子一时有些站不稳了,但她稍稍合了合眼后,还是不遗余力地吼了回去:“秧苗蔫了,凭什么说是建国害的?你们是有证据还是咋地? 你、你、你还有你,大伙全是一个田里干活的,怎么不说是你们基肥啥的没打好呢?!或者是你们秧苗没插对……怎生的,平白无故的就要抓人?你们是警察不?” “郑玉兰,你别胡搅蛮缠!往年队里从没死过苗,今年引进了‘生根肥’后,就出了岔子,不是跛子害的是谁害的?” 徐强丝毫没有早上妻子被“上神”时的狼狈样了,仿佛刚才闹笑话的不是他,此刻再度处于人群的中心,他甚是神气。 徐强的目光扫了一圈,马后炮地说道:“我老早就说这事安给跛子不靠谱的,你们还不信!现在好了吧?大家都没饭吃了!我看跛子就是居心叵测,故意揽下这活,该仔细查查,看是个卖国贼不?!” 众人看不惯平日里最不求上进的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且徐强越说越离谱,“卖国贼”什么的简直在胡说八道,便逐渐都不说话了。 “还有人做事比你更不靠谱了?徐强,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郑玉兰转而又看向汪队长,恳切地说道,“汪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替建国说句话啊!” 汪队长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先回家,调查结果出来之前,跛子得先拘留起来。” 引进生根肥这事,本指着让村民致富,却不曾想反倒害死了苗。他已经派人去镇上发电报了,明日禾泰县的技术人员就会来。 如果秧苗死亡这事真跟跛子施肥错误有关,跛子坐牢是铁板钉钉的事,几百亩地有五十几亩都出了问题,上报后上头若是追究起来,罪魁祸首拉去枪毙也是有可能的。 “生根肥”是他一力引进的,跛子是他一路提拔上来的,这事他这个大队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撤职算是轻的,指不定也得去蹲几年的监狱。 跛子垂着脑袋,不敢直视郑玉兰,压低了声音,自我安慰般说道:“玉兰,你先回家去,不会有事的。” 这都要蹲监狱去了,还说没有事?!瞧着跛子这萎靡样,郑玉兰恨铁不成钢,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口。 “瞧见没?跛子他心虚着呢!走,大伙跟我一起压他去派出所!” 他们越是落魄,徐强就越是落井下石,他重新压制住跛子,当下又招呼起众人。 郑玉兰不肯,便去扒拉徐强的手,徐强只随手一拨,她便跌倒在地。 “徐强,你干什么呢?!” “徐强,你给我住手!” 汪队长和跛子同时发声,徐强两手一摊,边往后退边推脱道:“不是我干的啊,我就轻轻一推,别碰瓷啊,是她自个没站稳摔的。” 跛子刚扶起郑玉兰,宝珠已是先一步冲上前来,她拦在夫妻俩的面前,敌视着众人,怒吼道:“我不允许你们欺负我爹娘!” 徐强笑道:“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开裆裤脱了吗就敢在这指手画脚的?” 林小芹看不下去了,站了出来:“徐强,你光会欺负妇女儿童,凭着这点就比别人懂了?一个月中在队里也见不到你几面,你懂生根肥的原理,配比,施肥时间了吗?” 知青属于高知人群,虽然日常自诩清高,但他们在村里是权威的代表,许多未知的学问在他们这都能得到解答,因此,尽管不甚往来,但村民对他们都很客气。 被一个女知青说教了,徐强臊得面红耳赤,他急赤白脸地要反驳些什么,但对方说的话直戳红心,他还当真不懂,于是只能凶神恶煞地瞪着对方。 林小芹无视他,目光逡巡了一圈,说道:“请大家听我说几句。大家都看在眼里,生根粉的确效用奇佳,施肥一月,秧苗比往年都长得壮又高,异常的情况出现在近一周。 大家也都知道,汪队长前些天询问过技术员了,得到的回答是天气转热的缘故,但现在我们却发现秧苗死亡很可能并不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禾泰县引进了数年的技术,为何到我们这就出了岔子呢?我的猜测有三,一是建国哥当真混淆了生根粉的用量用法;二是可能还是和天气有所关联,虽然概率小,但也不能排除完全不受其影响;三是有人从中作梗,很难相信,之前一个月都未出状况,问题反而集中在这个星期了。” 林小芹又看向了主事人汪队长,恳挚地说道:“汪队长,我冒昧地提出个建议,既然明天禾泰县的技术人员要来,秧苗死亡的真正原因便能迎刃而解了。 总共一天的时间,倒没必要这么早定性,监狱中条件艰苦,若是冤枉错了人,不是平白让建国哥受罪了吗?我看,不如先让建国哥回家,孰是孰非明天自会知晓。” 林小芹说话绵柔,但有理有据,以理服人。 林小芹是知青们的精神领袖,见状,知青们也纷纷出面站立场。 汪队长点头表示认同,跛子待人和善,平日里也结下不少的善缘,刚才大伙被秧苗的死状气得上头,又被徐强挑唆,此刻听了林小芹的话,逐渐也有三两人发声表示认同了。 徐强急了,骂道:“你个小妮子在胡说些什么呢?大伙都是靠田吃饭的,谁会把自个的‘衣食父母’给害死啊?” 林小芹蹙眉,对徐强辱骂性的称呼很是不满,但好涵养叫她怼不出同等的话来,气势却一点不弱:“徐强,你这么激动,反而很难不让我怀疑这事与你有关。据我所知,这一星期里你每天都来田里干活,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闻言,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是咯,徐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往常一个月能来七天都算好的,往往是被她娘赶鸭子上架般撵得好几天来一次,最近一个星期却连着干了七天的活! “你们知青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天理了,仗着自己识点字,就在这颠倒黑白!”徐强急眼了,指着凑成堆的知青们骂道,“谁不知道你们和跛子家的女娃子关系好?你们姓‘猪’吗?就帮着在这倒打一耙?” 村民们仿佛墙头草,人群因为徐强的三言两语再度喧嚣了起来,要把跛子送去派出所的言论也此起彼落地响起。 “坏蛋,敢骂小芹姐,我咬死你!” 听见徐强没把门的话,郑玉兰撸起袖子待要和他理论,宝珠却先她一步,登时扑了过去,抱住徐强的胳膊就是狠狠一咬。 徐强吃痛,用力甩开了宝珠,往手臂上看去时,只见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印痕很深,伤口瞬间冒出了许多血珠,其中还夹着一颗虎牙。 虎牙不过正常大小的一半,正是宝珠左半边换牙后才刚长出苗头的新牙! “我呸,你个小贱胚子敢咬我?!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徐强气急败坏,夺过一个村民手中的锄头高高举起,就要朝宝珠脑袋上挥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林小芹离宝珠最近,下意识就扑倒宝珠,将她护在了怀中。 眼瞅着锄头的刃部就要削破林小芹的脑袋,徐强倏然被一脚踹飞了。 他被踢出了十几米开外,庞大的身躯撞开了人群后,便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痛苦地捂住了胸口,权会儒却已是单脚压制住了他。权会儒一只脚踩在地面上,一只脚踩在他的胸膛上,双手闲适地交握于腿上,身子往前倾,认真地审视着徐强的脸,不疾不徐地问道:“你喊谁猪狗呢?” 权会儒是出了名的刺头,不好惹,徐强吓破了胆,慌忙摇头否认:“我!我是猪狗!呼噜噜,呼噜噜,汪汪汪,汪汪汪……我才是猪狗!猪骨不如的猪狗!” 闻言,权会儒满意地松开了脚,明明双手未曾触碰到徐强,却嫌弃地拍了拍表面不曾存在的尘土。 徐老太婆后知后觉地“啊”的一下惊叫出了声,她冲到了徐强的身边,扶着他坐起,哭爹喊娘地喊道:“儿啊!你没事吧?没天理了啊!外乡人欺负到咱本地人脑袋上了啊,青天白日的,青天大老爷下凡看看呀,给咱命苦的老百姓做做主啊……” 徐家其余几口人也都围到了徐强的身边来,他们不敢找权会儒的麻烦,只能转而求汪队长主持公道。 村里人不少看权会儒不顺眼的,他做的事对不对是一方面,但主场被他把着了难免叫人心中不悦,于是人群中又叽叽喳喳地指控起了他的不是。 不过没一个人敢当出头鸟,嘈杂的声音混在一处,比夏日草丛堆上嗡嗡飞的一群又一群的蚊子更加吵。 权会儒冷眼扫视了一圈后,单脚抬起掉落的锄头,握住往人群中重重一挥。他握的力道极大,双手肌肉暴起,可见其惊人的爆发力。 围成一圈的村民们瞬间如鸟兽散。 权会儒满不在乎地丢了锄头,说道:“有什么话可以当面说。” 此话一出,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汪队长赞许地看了权会儒一眼,打心底里欣赏这个小伙,有威慑四方、主持大局的将相之才。 但他很快收敛了表情,拍了拍手,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侃然正色道:“好了,大家都冷静下来了吧?林小芹知青说得有道理,送跛子上派出所这事,还得等明儿个技术人员来了后再下定夺。 跛子呢,先回去停职等待检查,期间只允许待在屋里,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出门,田里的放水工作便由我爹暂时代为接管。 来来来,其他人都收心了啊,坏了五十几亩的田,剩余两百多亩的地就都不管呢?一个个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拿起吃饭的家伙,跟我一起继续干农活!” 见这事被重重地拿起,轻轻地放下,徐老太婆不依了,瘫坐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拍打着双腿,仰天长啸道:“小汪,你这是徇私枉法啊!我儿都被打吐血了,你倒好,半点都不处罚他们这群仗势欺人的?哎哟喂,玉河村也变天了啊,没天理了啊!” 汪队长疾言厉色道:“谁仗势欺人?又要处罚谁?我看该罚的是你儿子徐强!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好吃懒做不说,竟然还公然打女人孩子!那一锄头下去,人还能在吗?你儿子是没遗传半点他爹的勤快老实,偷奸耍滑倒是全占齐了!” 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见徐老太婆把话听进去了,汪队长恩威并施,把语气放缓和了些:“徐婶,我看在徐叔的面上才把这事轻轻揭过了,您老也不要上纲上线,大队不是你家,由不得你撒泼胡闹。还当我是玉河村大队长的话,就听我一句劝,先带徐强回家去,不要闹到最后一把老脸都丢光了。” 言毕,他又看向权会儒,浅浅批评道:“权知青呐,你出面帮忙这事是值得夸赞的。不过吧,往后做事还是得知点分寸,不能再下这么重的手了。” “林知青,你受惊了,也先回去休息吧,你的活我派个人干。” 两厢话一对比,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偏向哪一边。 于是,这出闹剧算是暂时结束了。 大伙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很快在汪队长的指挥下散开了。 林小芹受到了惊吓,尚带着宝珠跌坐在地上,她一直盯着权会儒瞧,眼中流露出七分惊喜,三分娇羞。 权会儒倒是没留意她,吊儿郎当地跟着大部队就要走。 她扶着宝珠站起,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后,赶忙追了上去,她拦住了权会儒,欢心地说道:“会儒,谢谢你帮我。”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权会儒的名字,往常都是随大流叫权同志。 权会儒挑了挑眉,说道:“我不是帮你。” 知道自己唐突了,林小芹赶忙解释道:“我知道的,你是在帮咱知青队。不过,你算是间接救了我的命,无论如何我都要对你表达感谢的。” “嗯。” 权会儒随意地点了点头,便越过她走了。 林小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纤弱的肩背落寞地矮了几许,她自嘲地笑了笑,便回柳客居去了。 见大家相继离开了,郑玉兰夫妻俩这才晃过了神,赶不上权会儒了,便连忙喊住林小芹道谢。 宝珠跟着爹娘回去后,家中角门便被关上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久,角门外就被丢了一堆的臭狗屎、烂菜叶、泥块、石子等物。 下午放学回来的小丽被家门前的景象吓住了,她慌忙推开了门,见大家都好好的,才不免松了一口气。 小丽懂事早,得知了缘由后,立刻端起了大姐的架势,把弟弟妹妹们召集到房间里,免得吵着爹娘。郑玉兰没心思做饭,她便独自干了起来。 家里阴云密布,每个人脸上都暮气沉沉的,懂事的不懂事的都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于是格外的安静。 吃完了饭,跛子和郑玉兰就回了屋,拴上了门。 小丽和招娣正洗着碗,水槽的下水道口许是被人给堵住了,水流不下去,反而溢了出来。 宝珠打开角门,用盆装了脏水,刚要往外泼时,却和两个正要往她家扔泥块的妇人撞见对眼。 她心里正窝火,于是二话不说,直接把脏水泼到了她们的身上。两人闹着要见她家长,宝珠则端了另一盆脏水来,待要再泼去时,两人赶忙灰溜溜地跑走了。 屋外的恶臭味涌进,小丽默不作声地拿了扫帚清扫,招娣则徒手掏下水道。许久,门口才被清理干净了。 与此同时,夫妻俩正围坐在床榻上说着私房话,没听到外头的动静。 郑玉兰说道:“建国,我看要不叫宝珠提点东西,上门去求林知青帮个忙?她和宝珠关系好,懂得又多,指不定能想出办法来帮咱呢。” 跛子:“叫一个孩子提东西上门去,亏你也想得出来!” 郑玉兰又问道:“你出不得门,那要不就我去?” “玉兰啊,你就消停点吧。且不说,人家跟你非亲非故,会不会帮你这事了。现在提礼物上人家知青家里去,被别人看到,可不就坐实了我心里有鬼这件事了吗?而且人家知青专业读书的,不是专业干农活的,田里的事他们算是门外汉,你就别添乱了。” 跛子满是无奈,颓然地安抚着:“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大队里谁不知道这段时间我白天黑地地干活?唉,等明儿个技术员来了,就能还我清白了。” 尽管这话说出口,跛子自己都是不大信的。 白天在队里遭那么多人刁难,郑玉兰没哭,现下反倒是啜泣了起来,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添乱添乱!你就知道指责我,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呜呜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大闺女就是像了你,‘又怕鬼又怕贼’的,窝囊! 什么身正,什么清白,你就是遇事不决,听天由命!嫁你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大男子,窝里横!我老早就跟你提了‘生根肥’这事不靠谱,让你多长几个心眼,可是你只会嫌我烦,嫌弃我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大字,你就是看不起我,独断专行呗!呜呜呜,我反正算是看明白了……” 郑玉兰一气之下,几乎把肚里屯的不多的几个靓词都吐出来了。 跛子叹了口气,抱住她拍了拍:“玉兰啊,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干嘛?我哪又看不起你了?我也是着急,才说了点重话,别哭了啊,被孩子听到了多不好。” 郑玉兰噘了噘嘴,怏怏不服地说道:“听到了才好,让孩子们都看看,他爹是怎么欺负他们娘的……你也就知道拿孩子压我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明儿个可怎么办啊,你要是关大牢了,我们娘几个也没啥活头了,不如一起投江算了!” 言毕,郑玉兰作势又要哭。 “唉,你这又说的什么胡话?大晚上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嘛?船到桥头自然直,哭多了伤眼睛,你先放宽心。” …… 宝珠在门口听了个大概,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随后她两眼放亮,撒丫子跑出了门。 她一直跑到了芦苇丛那,凭借记忆钻进了某处,不多时便捡出了一个圆柱形的有机肥瓶子。 她不认得瓶身上标的字,但她认得瓶子的模样,是队里购置的“生根粉”的瓶子! 于是,她偷偷将瓶子塞到了衣服内面,捂着胸口一路往柳客居跑去了。 第17章 小鬼,你也挺世故 更深夜静, 牙状的月亮悬挂于头顶。 宝珠坐在柳客居牌匾的正下方,靠着年久失修的木门板,双手撑着下巴看了会月亮后, 就被这形状刺激得虎牙疼。 花花跟着她来的, 一直窝在她脚边安静地躺着。 宝珠见不得月亮后, 就撸它的毛玩,但稀疏还结块的狗毛摸起来手感并不好,加上花花脏兮兮的, 她收回手后一闻,烘臭得简直要当场去世! 花花被她顺得舒服地哼唧了一声,随后扭动了下身子, 继续呼呼大睡了起来,因为最近长了点肥膘, 脂肪压迫气管, 间或还打呼噜。 宝珠本想把它赶回家的,但推了几次它都不走,而周围又静悄悄的, 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声, 特别是堪比婴儿啼哭的野猫嚎叫声,夹杂着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显得诡异又吓人。花花护在身边多少能安心点, 于是宝珠便放任它待在这了,只等早上柳客居开门前把它赶走就是了。 宝珠一会儿踢踢发麻的脚,一会儿玩手指脚趾,一会儿又编起了头发……到了凌晨三四点的时候, 终于顶不住睡意, 双手抱胸缩在门角处, 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还是林小芹大清早打开院门的时候瞧见了她,花花摇头摆尾地轻吠了一声,半梦半醒的宝珠瞬间转醒。一眼看见林小芹,她刹那睡意全无,喜上眉梢地喊了声“小芹姐”。 夜半清冷,露宿过了一夜,宝珠脸颊都被冻得发僵,打了个喷嚏后,更是挂出两串冰凉的鼻涕泡,宝珠吸了吸鼻子,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擦掉了。 “宝珠,大早上的你怎么在这啊?”林小芹甚是讶异,上下看了眼,瞧清她憔悴凌乱的面容后,更是大为震惊,“你该不会在这待了一宿吧?” 宝珠点头。 来往的三五人都往这瞟,于是林小芹招呼着宝珠进屋:“外边凉,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宝珠不忘关上门,把花花拦在院外。 林小芹翻出了件棉大衣给她套上,给她倒了杯热水,又去厨房拿了块新鲜出炉的素菜包子。宝珠饥肠辘辘的,胡乱塞了一肚子后,总算是活过来了。 她苍白的脸颊浮出了点红晕,只是双手还依旧冰冷,于是林小芹就替她搓揉着手。 听了宝珠的来意后,林小芹甚是为难:“宝珠,也不是姐姐不想帮你,‘生根肥’这技术我也是一知半解,真往细处揪,让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是无法的。具体情况我也很懵,我看还是得等禾泰县的技术人员来后,得出分析结论方能再寻办法。” 期待了一个晚上的愿望落空了,宝珠着急忙慌地掏出了怀里藏着的瓶子:“是有人害我爹的!我找到了样东西,小芹姐,我掏出来给你看。” 林小芹摇了摇头,只认为是小孩子天真不死心:“没用的,宝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查出秧苗死亡的真正原因,后续调查才能进行下去。” 昨天她有理有据地说上的那三点,只适用于解决当时的麻烦,她喊跛子“建国哥”,可其实这几年和他搭过的话都不超过三句,对方具体是怎样的为人,以及生根粉的使用具体分配到哪些人,她一概不清楚。知青队并不负责生根肥的任一部分。 “可要是等查出来了,真跟生根肥有关系,他们就要逮我爹去蹲大牢了!我们得尽快抓到凶手!”宝珠蔫了吧唧又不甘心地把生根粉瓶子递给了林小芹,“这是证据,小芹姐,这是做坏事的人丢下的。” 昨日的光景尚清晰地挂印在脑海中,每每回忆起,宝珠都是心有余悸。 前天晚上,从田里偷偷摸摸地窜出来的那人,一定是罪魁祸首,慌不择路下才丢了瓶子,如若不抓到他的话,爹准要被冤枉去蹲大牢了! 林小芹接过了瓶子,仔细阅读了瓶身上印刷的字,又细细询问了这瓶子得来的始末后,也是大为震撼。 果真如她猜测的那般。可虽然证据是有了,但想凭借这一个瓶子就抓到凶手,简直天方夜谭。 宝珠急了:“那我拿瓶子找我汪姨夫帮忙可以吗?汪姨夫神通广大的,他一定知道怎么抓到‘凶手’!” “你是说汪队长吗?”林小芹摇头,“抓到的概率很小,毕竟连你这个唯一的人证,都没看清肇事者的容貌。且这事暂时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容易打草惊蛇。” 宝珠恨恨道:“是徐强那个狗日的,一定是他!” 宝珠脱口而出深信不疑的猜测,徐家是自己家最大的仇敌了,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宝珠,不然你去求求权同志?”林小芹叹了口气,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家里是当官的,家境富裕,从小就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还出过国,据说他家书房比咱这院子都大,他兴许能有办法。” “不过权同志那人你也知道,轻易不管闲事,你且去试试。”林小芹拍了拍宝珠的肩膀,提前打了一剂预防针,“也不要报太大希望,尽力就好了。” 说来也巧,往常这个时间点权会儒绝对没起床,他总是等到临近干活时间了,才会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胡乱洗把脸后,便抓个馒头边走边吃。 天尚未亮,其余十来个知青大多还未起床,林小芹是因为要给同伴们做早餐才早起,破天荒的,今日权会儒反而紧跟着她起了。 屋里亮起了蜡烛,能看到他走动的影子。 他出了屋,舀了勺水洗漱,完事拿了本书坐到了书桌旁,竟是一大早起床用功了! 屋门半掩着—— 宝珠抓着瓶子,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要怎么开口。她和他上一次说话,还是在三年前的禾堂里呢! 总共就说了一句,“聊”得还并不愉快。 权会儒双□□叠地搭在桌面上,懒骨头般靠坐在靠背藤椅上,椅子上铺了件厚厚的狐裘,因为他的重量肉眼可见地凹了下去,足以可见其舒适程度。 曲起的膝盖上搭了本书,他明明在匀速地翻动着页面,却好像后背长眼般,说道:“要进便进,别杵在那挡着新鲜空气。” 宝珠也不扭捏了,依着他的话进屋去了。 可是左脚刚迈进屋子,不知何时推门进院来的花花便紧跟着先她一步进屋了! 宝珠:“……” 宝珠刚要偷摸摸地踢它出去,花花便傻头傻脑地朝权会儒吠了声! 宝珠:“???!!!” 闻声,权会儒挑了挑眉,合起了书,收回双脚,依旧坐在柔软舒适的藤椅上,却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门口,看了眼长相潦草的花花后,唇角微勾:“这只丑狗是你家的啊?” 明知故问! 宝珠一脚把这只蠢狗踹了出去,随后利索地拴上了门,乖巧地答道:“是。” 权会儒点头赞许道:“长得和你挺像。” 这毛脸雷公样,和你全家才都像! 殊不知熬了一夜,自己已经蓬头垢面的宝珠点头哈腰地干笑了声:“呵呵呵。” 好在权会儒并未过多的留意花花,许是前天他偷情时,没有注意到朝他狂吠的是哪只狗。 “有事找我帮忙?” 权会儒这单刀直入的爽快劲让宝珠松了口气,避免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宝珠把生根粉瓶子递给了他,并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地说了个大概,掐掉的部分也就是芦苇丛那段。 权会儒随意地上下颠了两下瓶子,略显为难地说道:“你这时间地点也不明确,显然对我还有防备心,让我怎么帮?” 宝珠:#¥@%!& 宝珠豁出去了,反正爹坐牢了,娘也得拉着全家去投江,坦白便坦白了吧,被发现了对方还能杀了她不成?怎么比较都是说实话来得划算! 深吸一口气,宝珠把时间地点挑明了。 权会儒挑了挑眉:“刚才你说了些什么来着?忘了。” 于是应某个痴呆人士的要求,宝珠从头到尾不带丝毫隐瞒地把事情原委复述了一遍。 当然还是隐去她撞见了两人偷情这事,这也和抓坏人没关系啊! 沉默了两秒,权会儒轻轻地“啊”了声:“这事好解决,不过,给我个理由,我凭什么帮你?” 听到能解决,宝珠欣喜若狂,但随即又被后半句话给说愣了,她来之前只想到了“是”与“否”两种结果,却没想到,前者还能附加了条件! 于是她认真地思考了十几秒后,郑重其事地将大电影那套搬了出来:“你帮了我,就是我高宝珠的恩人了,下辈子我高宝珠给你当牛做马!” 临了还期待地补充了句:“怎样?” “……”权会儒的嘴角抽了抽,第一次碰见敢给自己画大饼的人,“下辈子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还是留给你自己吧,而且我要牛要马干嘛?我家开汽车的。” 宝珠尚不认识汽车,反问道:“那你想我干嘛?” 权会儒像挑拣货物一样盯着她的脸看了会,说道:“你要是大上十岁,不长崩的话,兴许我还能要你当我女朋友耍耍。” 宝珠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我答应你,十年后做你老婆就是了。” 反正十年后的事十年后再说呗,先把当下的问题给解决了!那时候知青们肯定都回家去了,天高皇帝远的,不想当他女朋友的话他还能特地回来抓自己不成?指不定贵人还多忘事呢。 权会儒被逗笑了,说道:“我老婆是要知书达理、温柔聪慧、门当户对的,你觉得你占了哪一样?小鬼,女朋友遍地可以找,但老婆只能有一个,你还是多读几年书吧。” 情知被调戏了,宝珠又羞又臊,想到对方不帮忙还戏弄自己,她恶狠狠地瞪了权会儒一眼,转身便走。 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欲夺回瓶子。 结果权会儒用力一扯,顺着瓶身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侧,他眯了眯眼,微微俯身凑到了她的耳畔,笑道:“我这人呢,吃硬不吃软,要是被人抓到了把柄,指不定就缴械投降了。” 宝珠沉默了数秒,用她不大的脑仁仔细分析一番后,得出了结论:“你是让我用劈腿的事威胁你?” “小鬼,果然是你啊。” 权会儒放开了她,懒散地靠回垫了狐裘的椅背,语气和表情却没有半点惊讶。 宝珠上了道,“老谋深算”地说道:“你如果不帮我的话,我就把你和田春花在芦苇丛里造小孩,哦,还有在禾堂里亲嘴的事闹得满城皆知。相反,如果你帮了我的话,我就会守口如瓶,保证一辈子半个字都不会崩出。” 宝珠自认为发挥得很好,特别大姐教的两个成语用得极是恰当和准确。 言毕,她再度得出了个结论——权会儒脑子有病! 从没见过有人上赶着让别人揭穿他劈腿的脏污事啊!大概他小时候脑袋被门给夹过吧。 宝珠认真脸。 “成交。”两人拉钩。 权会儒:“小鬼,你果然不是仁善的主,也挺世故啊。” 宝珠白了他一眼。 权会儒的话有些深奥,当时的宝珠并未听懂,只知对方在贬低自己,不是好话反正,但许多年后,当她偶尔回想起年少时的这一幕,却极是认同他的话,生而在世,圆滑点,才能在这腌臜的世界更好得生存。 宝珠憔悴的脸配上这表情着实不好看,权会儒不由皱眉:“小鬼,你豁着牙怪磕碜的。” 宝珠瞪了他一眼后,面对这张玉树临风的脸蛋却无法违心地贬低,也不想和他多纠缠,心急如焚地要把这个好消息带给爹娘,于是从侧面回击了他的前一句话:“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和有夫之妇劈腿,怪掉价的!” 终了,宝珠再不多逗留,结果跑得太急,才刚冲到了门口,就迎头撞进了一个粪桶里! 对方是八十几岁的陈依伯,他用扁担挑着两桶粪水正要上自留地里浇灌,宝珠脑袋掉进的就是其中一个粪桶。 陈依伯老当益壮,扎了个马步就稳住了。 然而—— 听到陈依伯乐的调侃:“英子,少吃点,给依伯留点浇地啊。”,宝珠没哭; 听到权会儒的捧腹大笑声,宝珠没哭; 但听到刚巧找寻来的小丽补的一刀:“英子,你一晚上没回家,是搁这吃屎了啊?”,她哇的一声冲回了家! 第18章 他不是个好人! 小丽早早地哄了弟妹上床睡觉, 只以为宝珠像往常那般出去玩未归,结果一觉醒来才发现旁边的位置凉着,二妹竟是整晚都没回家! 爹娘和弟妹都还睡着, 于是她赶忙独自跑出来找寻宝珠。 她猜想宝珠指不定在知青那睡下了, 结果当真找对了地方。 宝珠受了刺激, 回家后火速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完事了洗不下十遍脸, 疯狂地舀水清洗嘴巴,甚至把皂角往嘴里搓。 眼见宝珠都快把嘴皮给搓破了,小丽又是担忧又是后悔, 第一千零八次对自己的二妹表达了歉意。 “以后……偶咕噜……偶咕噜咕噜……再,寨也不错发事了。” 这件事让宝珠清醒地认知了“现世报”, 做坏事原来真的会遭报应的!爹没骗她! 于是, “正义”这词成了宝珠心中岿然不动的一个标杆。 在今后的生活中,每每她放荡不羁,放任自我的时候, 这标杆都能或多或少地拖住她的后腿, 让她在社会主义道路上,长成一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根且正苗且红的花骨朵! 小丽勉强听清了宝珠的意思, 但任凭她聪慧过人, 也难以将这句话和宝珠食屎这事联系起来,因此愈发怜惜自家二妹了,这是气傻了啊! “英子,怪大姐说话不经过大脑了, 你就原谅大姐的口无遮拦吧。”小丽绞尽脑汁, 终于想到了个“殃及池鱼”的说辞, “吃两口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指不定旁人偷偷摸摸地都吃过呢?” 宝珠把皂角拿出,泪眼朦胧的眨巴了下大眼睛,问道:“你吃过吗?” 小丽摇头。 宝珠吸了吸鼻子,问道:“招娣吃过吗?” 小丽犹豫了三秒,依旧摇头。 宝珠撇了撇嘴,问道:“那小杰吃过吗?” 小丽咬着下嘴唇,终究还是难以背着良心点头。 “哇——那还不是只有我吃过?” 委屈溢于言表,宝珠卯足了劲誓要哭个肝肠寸断,小丽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左右为难,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爹娘正烦着呢,你实在难过的话姐带你上外边哭去。” 闻言,宝珠神色黯了黯,摇头道:“不哭了。” “当真?” 小丽反复确认了两遍,确认二妹已经不会再掉泪后,方才放心。 跛子和郑玉兰昨晚一夜未睡,今早天蒙蒙亮,才在鸡鸣声中浅浅睡去。睡了不到一个小时,郑玉兰便起床做饭,提着粪桶上自留地里浇完菜,就端着两人份的饭菜又躲进了房间里。 郑玉兰一夜间憔悴了许多,眼部浮肿,皮肤干燥,美人终究败于岁月。 郑玉兰往来间,并未留意任何一个孩子,只当小杰缠上来时,她才强颜欢笑地应付几句,自然也未曾发现宝珠的异样。 初时满腔的欢喜渐次冷却,宝珠盯着郑玉兰看了许久,“近乡情怯”般不敢把好消息说出。 虽说权会儒是答应帮她了,可所有人都无解的事,他一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贵子弟又真的能办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宝珠甚至不敢上屋里瞧一眼跛子,她怕爹的模样比娘的更难以接受。 接近午时,禾泰县的专业技术人员终于赶到了,汪队长派了人传唤跛子上队里。 郑玉兰挽着跛子的手臂,和他一起面对。 出乎宝珠意料的是,跛子出门后,见到四个孩子围在门口时,如往昔般第一个喊了“宝珠”。 虽然跛子不高大,脊梁也有些弯了,但他依旧是她稳如泰山的爹! 宝珠眼睛一亮,紧随其后牵住了跛子另半边手,咧开缺了一角的牙齿,信誓旦旦地说道:“爹,坏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 跛子只当闺女在安慰自己,欣慰地附和道:“是啊,一定会的。” 怕弟弟妹妹们乱跑,小丽请了一天的假,留在家里看顾弟妹。 跛子三人到时,禾泰县的技术人员已经下田去勘察了。 和评话先生讲的六月飞雪不同,和电影里演的好人落难时大雨倾盆也不同,今日符合节气的艳阳高照,被热辣的阳光照久了,大家都淌出了点薄汗。 技术员挽着裤腿衣袖,仔细观察了秧苗的外观后,用专业工具勘测了近处的一亩地,随后又随机选了四角,分别拔下一簇几近死亡的秧苗,塞到一个方形仪器中,仪器靠电池运转,嗡嗡嗡地响着,不久便在屏幕上显示出一大串的编码。 汪队长派人去其余的田地里照猫画虎地拔了秧苗回来,一一被技术人员塞进了仪器中。 田中的淤泥也成了样本。技术人员命人从各个田地挖出一坨泥,统一丢进洗净的猪食槽里,随后用木杵搅拌、混匀,再从中挑出十粒拇指大小的泥块,分别放进小铁架上立着的十根试管里,随后用滴管滴进五颜六色的各种试剂。 仪器与试剂都是装在绿色军旅包里带来的。 鉴定过程繁琐费事,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技术人员才确定了最终结果。 已经过了十二点,村民们等得饥饿又焦躁,看见完事了,顿时又来了兴致。 技术人员私下简单地向汪队长解释了结果,汪队长全程表情严肃,倒让人猜不出好坏消息。 技术人员舟车劳顿,刚下车就又下田连轴工作了两个小时,此时已是精疲力尽,于是汪队长派人送他先去临时住所吃饭休息。 在众人的注视下,汪队长上了排灌运输船,随后跟着的还有林小芹。 汪队长拎着喇叭说道:“大伙看我表情,大概也能猜出来,我收到的并不是个好消息。很遗憾地告知大家,这五十亩的秧苗的确死于生根肥,并且根部彻底坏死腐烂,没有转圜的余地。但是——” 汪队长加重的两字压下了骤起的喧哗,“但是,让我更为痛心疾首的是,这次事故不是‘失误’,是‘加害’!很难相信,淳朴务实的乡亲中,竟是出了心思歹毒的害虫! 林小芹知青是目击证人,更为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请她帮咱揪出玉河村的害虫!” 言毕,全场哗然,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船上的两人看,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林小芹毫不怯场,将装着生根粉空瓶的透明塑料袋举起,问道:“请问大家认识这个瓶子吗?” “这啥玩意啊?” “看着跟咱的有机肥很像啊,只是颜色不一样。” “林知青,你就别卖关子了,大伙赶着回家吃饭呢!” …… “我知道,这是装生根粉的瓶子。” 寥寥无几的村民说出了答案。 因为生根肥全权授权给了跛子,跛子凡事亲力亲为,只有忙不过来时,才会喊上点人帮忙,因此村里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生根肥。 “回答正确,正是国外进口的生根肥的外装瓶。大家应该都清楚,玉河村进口了一百五十瓶整的生根粉,日常都锁在西边的库房中,就算是用完的空瓶子也不例外。 但这瓶子却是我三日前在芦苇丛中拾来的,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我刚巧有东西落在队里了,孤身回来取时,恰巧撞见了正在田地里搞破坏的人,他慌张逃跑的时候,把瓶子丢下了。 当然,我那时并不知晓对方在田里做什么,并且,也并未捡起他遗落的东西。” 汪队长提着喇叭对准林小芹的嘴,林小芹绵柔的声音被放大,又有汪队长坐镇,勉强压住了全场。 她有理有据地说话的同时,目不斜视地盯着徐强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话有针对性,于是不少人开始议论起了徐强。 徐强一阵红一阵白,怒不可遏地瞪着林小芹,见众人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啥瓶子不瓶子的?你空口无凭地编出个人来,怎么昨天屁都不放一个?我看你就是临时起意,蒙骗咱,随手陷害个莫须有的人,帮跛子那一家呢!” “就是啊,昨天咋不说捏?” “强子说得有理啊,昨天这知青怎么一个字都不提?” “可别陷害我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 …… 林小芹无视了嘈杂的人群,继续盯着徐强说道:“昨天只字未提的原因是因为我在试探,我也很困惑,所以将这几件事串出了因果后,想要验证心中的猜想。根据事情的最终走向,送建国哥上监狱时跳得最欢的人最是可疑。” 徐强:“秧苗死了,大伙都很生气,难不成你还怀疑了我们全村?!” 林小芹:“徐强同志,不要混淆视听,请注意我的措辞,我说的是‘最’,也就是说,昨天最让我怀疑的人是你。 毕竟,害死五十亩的秧苗对大伙都无益,你们家和建国哥结了仇,从报复的角度看的话,这事倒说得通。正如古语云,‘损人不利己’。 当然,徐强同志,这只是初步怀疑,你可以不必当真。” 徐强:“我看你就是针对我!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捡了破个瓶子,就诬陷我啊?” 汪队长呵斥道:“徐强,别胡搅蛮缠,这是靠着禾泰县从中牵关系,才以降了两层的价格,从代理商那里买来的进口肥料,市场上是买不到的。” 见徐强安分了,汪队长把钥匙丢给一个外表憨厚的胖子,吩咐道:“胖仔,你带上几人去库房里数数生根粉的数量。” 不多时,胖仔就带人回来了。 “队长,未开封的生根肥共一百零九瓶,用完的空瓶加上正在使用的那瓶总共四十瓶。我们校对了三遍,确确实实少了一瓶。” 闻言,汪队长的脸都黑了。 他将一个记事本拿了出来,将最新一页展示给村民们看,自己对其中内容倒背如流:“这是生根肥的出入库记录,每天的用量都有详细的记载。 按照最新的记录结果,库房里当存四十瓶空瓶,一百零九瓶尚未开封的,与一瓶正在使用的,也就是说,库房里少了一瓶未开封过的生根肥。” 汪队长又命胖仔核对了下,林小芹手中空瓶的批号和生产日期、限使用日期等信息,它与库房中的生根肥正是同一批次。 徐强:“那指不定是这小妮子偷的呢?谁知道她是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背地里却和跛子同流合污,见不得咱好呢!” 徐强本想指摘整个知青队,但一想到昨日的遭遇,立刻将矛头范围缩水了一圈。 反观权会儒,远离人群,在距人群十几米外的大石头上躺着,正闲适地闭眼晒太阳。 汪队长:“平常钥匙由我统一保管,你干脆说我营私作弊得了!” 徐强耸了耸肩:“我可不敢,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汪队长对他的阴阳怪气不予理会,让胖仔把锁取来,拆开后果然见锁舌有点弯曲了,难怪最近他觉得门不大好开,原因出在这! 丢失的生根肥被盗走无疑了。 林小芹:“据传,三年前你因为行窃罪被抓,坐了半个月的牢。 当时,你趁主人家走亲戚,潜入其家中,用精湛的手法开了他们家的各大锁,盗走了柜中的钱财与物品,结果贪得无厌,妄图把一个不小的文物——玉石石狮盗走,返程途中由于目标太大,被归家的人逮了个正着。 而你太爷爷前半辈子以偷盗为生,后半辈子又流窜于受战乱影响的地域,以摸取钱财和贵重物品发家。 同时,你们祖孙四代皆有盗窃的案底,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件事与你有关。当然,如我前面所说,这依旧只能充当间接证据,你不必焦虑紧张。” 听闻最后一句话,徐强明显放松了下来,他抖着腿吊儿郎当的,仿佛料定了别人拿他无法。 徐老太婆反而不高兴道:“大清都灭亡了,还不允许咱徐家人洗心革面不成?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平白无故地查我家底细作甚?换做以前,你这种当众抛头露面的女人,是要被浸猪笼的!” 徐强:“就是就是!我徐强算是听出来了,今天汪大哥你把大伙召集起来,哪里是要处分跛子啊,那分明是变着法子想处分我徐强啊!” “让开点,让开点,都别挡着道啊!” 徐强大声嚷嚷着,招呼着自家人就要走,结果才刚挤出人群,就被一脚踹回了人群中。 权会儒不知何时醒了,一只手反剪着他的双手,一只脚踩在他的脸上,极是放松的俯身凑近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吵着我睡觉了,安静点,做得到吗?” 徐强慌忙“点头”,因为脑袋被紧压在地面上,身体又扭曲弓着,只能靠半边脸磨蹭地面来完成这个动作,活像一只放大的畸形尺蠖。 “说话。” 徐强:“可以安静,可以安静!我保证安安静静的,再不吵了,呜呜呜,大哥你放心睡觉吧。” 闻言,权会儒丢开了他,嫌弃地去河边洗了把手,又回头躺石头上睡觉去了。 人群也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都不想被当做靶子,直到权会儒走远,躺下闭上了眼,大伙才敢正常喘气。 权知青不好惹啊! 而徐老太婆在徐强被一脚踹飞后,大叫一声“我儿”便晕了过去,随后被田春花一口一个“不碍事,不碍事”给扶回了家。 因此现场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等到闹剧结束了,汪队长才清了清嗓子,一如既往地高拿轻放道:“权同志年轻气盛呐,行事冒失些虽然可以理解,但也是要批评的,不过权同志出发点是好的,在日常农作中又踏实肯干,这股劲强子你得向他好好学习一番。” 徐强:“???” 于是,徐强终于老实了,不仅站姿板正,连粗犷的的大嗓音都捏细了几分,只是心有余悸地时不时拿眼尾扫外围,生怕一个不注意,再被那只惹不起的大老虎踢上一屁股。 “好了,言归正传。”汪队长对着喇叭喊道,“请林知青继续。” “请身高为一米六五以上,一米七以下的人往前站一步,其余人往后退步,不清楚自己具体身高的,可上那边测量。” 林小芹指了指东北角,那处胖仔正拿着个软尺站着。 大家自觉地划分成了两派,但也有狡猾的人偷偷驼了背,妄图蒙混过关。不过胖子眼精,憨态可掬的外表和他干练的作风不符,拎着卷尺三两下揪出了“漏网之鱼”,其中自然包括徐强。 仅此便筛掉了一半的人。 林小芹先后又根据身形,头发长短,肤色等各个方面筛掉了大部分的人,最后留下了包括徐强在内的十五个人。 林小芹:“现在请你们回答一下,前天晚上你们是否来过芦苇丛,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 十四个人纷纷回答了没有。 唯有徐强絮絮叨叨地说上一大串:“前天晚上我搁二叔家喝酒呢!二叔,我提去的卤猪头下酒香吧?改日咱叔侄再喝一杯啊!” 林小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停!徐强,你如果再不听指挥的话,我有理由怀疑你试图串供。” 徐强“切”了声,嘀咕道:“咱就是叔侄俩唠唠嗑。” 林小芹置之不理,继续发布指令:“现在请你们指认出一个可以为你们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徐强,你的人证为你二叔,这轮你不必说话。” 徐强:“……” 其余十四人依言指认了后,林小芹便将被指认双方分别安排在两边,由两名知青坐镇,分别对他们进行分段切割式询问,中间相隔数百米,两边互相听不到声音。 村民们可以选择待在任一边观看,但禁止发声,透露讯息者按帮凶罪论处。常言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因此村民们虽凑着热闹,但很是听话地守口如瓶。 口供相同者退居后方,不一致者留下。 经过这一轮,十五人里留下了包括徐强在内的五人。 徐强本是志得意满,听到宣布的结果后大跌眼镜,忿忿不平地小声控诉着:“你们是不是造假了?我和我二叔说的怎么会不一致?” “二叔,你忘了那猪头肉多香了吗?那晚咱叔侄说了那么多的话,聊天又吹皮,你怕是喝断片了吧?” 说着,徐强就看向了他二叔,徐二叔不自在地瞅天瞅地,就是不对他一眼。 这次,都不用林小芹开口了,便有不少村民主动怼他。 “强子,我都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了,你的口供的确和你二叔的不一样。” “就是,咱都看着呢,难不成咱全村人都合起伙来框你不成?你也不瞧瞧自己够不够得上这排面。” “刚才我还觉得人知青污蔑冤枉你,看来屁股真不干净。” …… 徐强被说得恼羞成怒,又碍于不敢撒泼,于是只能默默咽下了这口气。 林小芹举高了装着瓶子的透明塑料袋,面朝五人问道:“请你们再次确认一下,在今天之前认不认识这个瓶子。” 五人中三人表示不认识,一人表示见过。 徐强:“那咋说来着?就叫那啥受啥全的那个,有关生根肥的大事小事都安在跛子一人的身上了,咱这平头老百姓能晓得啥?摸都没摸过呢!” 林小芹转而对表示见过的人问道:“你摸过生根肥的外包装吗?” 那人摇头:“没摸过,我就是好奇,远远地瞧了眼,记住了瓶子的样子罢了。” 徐强被林小芹的这一问话整不明白了,冥思苦想下,确保了自己回答得万无一失,结果还不待他安下心,林小芹又发话了。 “现在请证人保证自己所说的事情属实,如若不然,抓出始作俑者后,证人以包庇罪论处,将负同等三成的责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你们有一次矫枉证词的机会。” 立刻有一位证人承受不住压力了:“我坦白!志安他前天晚上根本没在我家睡觉,他去了隔壁王寡妇那暖被窝呢!” 名为志安的单身青年面红耳赤的,这位证人反而如释重负,宽慰道:“志安咱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叔我五十好几,一把老骨头了,可经不住蹲大牢啊。” “还有人要坦白吗?” 林小芹看向徐强的二叔,徐二叔的脸上就差刻上“忐忑不安”四字了,他被她的眼神瞧得心乱如麻,待要说话时又被徐强抢先了一步:“二叔你这是还没醒酒呢,瞧你满头大汗的,果然像你说的,陈年老酒的后劲足得很啊。改日我把家里埋了二十几年的窖酒带上,再揣一提猪头肉,咱叔侄俩不醉不归啊!” 这次林小芹反倒是没阻止徐强违规说一大串无关的话了,反倒是徐强的老爹偷偷扯了扯儿子的后衣角,把徐强后面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见徐强没有话要说了,林小芹朝汪队长点了点头,汪队长拍了拍手,胖仔立刻带了五人上前去。 五人分别提着个类似相框的木头框子,三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背后卡着薄木板,木框内面,木板表面涂着层一厘木厚的黄土泥块。泥块稠度正好,不偏湿也不偏干。 林小芹:“现在请你们配合在泥块上按手印,需要你们的左右手” 徐强明显慌了:“这是干啥?平白无故地为啥要画押,我们才不是罪犯!” 不仅是徐强,其余四人也皆被这阵仗给吓到了。 “对啊,队长,我们咋就成罪犯了?” “我冤枉啊,我坦白,我就上王婆家的地里偷了两根玉米,啥瓶子不瓶子的,不关我事啊!” “呜呜呜,冤枉啊,我不要画押!我不坐牢!” …… 林小芹静静地等他们喊完,须臾,说道:“大家不用紧张,这不是‘画押’,这叫‘指纹鉴定’,是一项国际认可的鉴定技术。五十年代引入我国,后被广泛应用于入境检查、验证身份,指纹解锁,医学以及刑侦领域,技术已经成熟。 通俗点讲,就是全世界三十几亿人,每个人的指纹纹路都是各具特色的。第一起通过指纹鉴定破获的谋杀案源自阿根廷,近些年港城、京都等发达城市也常利用它们破解扑朔迷离的重大案件。 让你们按手印也是用于指纹采样,样本会被特殊保存,与生根粉的瓶子一起搭载民用飞机到达港城,送至专门实验室进行鉴定。 若从瓶身上未查到你们的指纹,自会洗清嫌疑;反之定罪。简单来讲,若是当真如你们所说,从未触碰过生根粉的瓶子,那便是无罪的。” 五人都听懵了,也不知到底听懂没有,总之脸色都不太好看。 林小芹:“提前要说明的是,根据国家司法部门的收费标准,用于刑侦等案件侦破的指纹鉴定一次收费一百元,每个人十根手指,五个人即为五千元。 钱暂时由大队暂缴,但查出罪犯后,将由罪犯以及其直系亲属,包括同伙以及其直系亲属共同承当。因为这事关乎重大,给玉河村大队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因此包庇罪仅次于伙同罪。” 闻言,人群沸沸扬扬了起来。一个壮汉一年的工资也就一百来块,五千元是什么概念?那是要不吃不喝地干上几十年,这辈子都难存到的钱啊! 汪队长:“林小芹知青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父老乡亲都听明白了吧?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虽然不适用于罪犯本人,但只要包庇的人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帮助抓到罪犯,便算是戴罪立功,可以免去责罚。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考虑,过时不候。” 帮忙作证的五人,甭管到底有无帮忙作伪证,都张皇失措了起来。 五人争先恐后地举手,力求将当晚大到偷人盗物,小到吃喝拉撒的事情讲个分明。 徐二叔恨不得把肠胃拉出来洗个干净,一点猪头肉的荤腥都不沾最好。 他还哪管得了侄儿不侄儿的,都自身难保了,忙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我坦白!前天晚上强子根本没来我家喝酒,是昨天他忽然神秘兮兮地提了个猪头来我家,说前天他喝醉了,在臭水沟旁睡了一夜,叫我要是有人问起的话,帮忙作证,说最近都跟着我喝酒。 他说他队里的人都看他不顺眼,怕遭人陷害。我也没想那么多,一个多月没沾荤腥了,那滋味别提多鲜香了。是我鬼迷了心窍,汪队长,这事我完全不知情啊,这事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坦白了应该不用被牵连了吧?” 徐强:“二叔!” 徐二叔:“强子,你也别怪你二叔吃了你的猪头肉不帮你的忙。实在二叔家穷,把裤衩都卖了,还凑不上一百块,一千五百元,那是把我全家都卖去蒲口都还不上啊!” 徐家的大媳妇也站了出来:“我,我也坦白。最近一个星期,我家小叔子一到晚上就出门,都是等到天麻溜黑,方圆百里看不见半个人影的时候出去。 大前天,我正好起夜,看见他着急忙慌地跑回了家,跑到了爹娘那间屋里,他手里攥着的就是个瓶子。不过夜太黑,我又睡糊涂了,认不出究竟是不是小姑娘手里的那种瓶子。 我好奇哦,就凑到了窗户底下偷听,这才发现,原来爹娘都还没睡下呢,三个人窝一处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呢……” 徐家大儿子立刻拉下了脸,扯了扯口无遮拦的媳妇,徐大媳妇却不干了,用力拍开了他的手,泼妇骂街般嚷嚷道:“你别可劲拉我!你娘净疼你的小弟了,好东西全给他了去,你是冤大头吗?这个节骨眼还给你弟瞒着! 我一没说假话,二没做亏心事,还不允许我说真话了不成?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要是被罚款了,蹲大牢了,咱儿子可怎么办?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了?!” 徐大儿子本就是懦弱的性子,听了媳妇的一番话,立刻屁都不敢放一个了,他低垂着脑袋,回避着旁人的目光,特别是他爹和他弟的。 老徐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儿啊,你到底干没干这事啊?!” 徐家老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精彩纷呈的话一出,现场一度到达高.潮。不同于其余四人坦白的偷鸡摸狗,他们这是当真有料啊! 徐强也像是疯了般,边喊着“不是我干的,你们都冤枉我,我才不要画押!”,边要冲出人圈去。 胖仔很轻松地制服住了他,随行的人立刻强行把他的双手按在了木框的泥料面上。两个手掌清晰地印在泥面上,徐强挣扎中,胡乱挥舞的双手蹭到了脸上头上,搞得浑身上下都沾上了土黄色的泥印。 其余四人倒很配合,只是按手印时,难免要多问上两句。不过,看到徐强那般抗拒的模样,他们反倒是安心了。 瞧这情形,也不用等鉴定结果出来了,乡亲们心中都有了计较,相继有人指责起了徐强,怒骂扔石子的大有人在。 徐强的心理防线全盘崩溃,在各方面的高压下,他忽得抢过了等待送检的五个木框,将它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将散落的泥块踩得飞溅起,边踩边骂道:“跛子算什么东西?为了抢到放水员,腆着脸让他老婆给咱汪队长喂奶呢!我呸,他不仁我不义,我就看不惯他风光,要不是人手不够,我非得把他管的几百亩稻子都给祸害完!好叫你们睁大眼睛看看,他究竟比不比得过我徐强!” …… 死到临头,徐强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癫狂得甚至打伤了好几个人,好在胖仔几人很快将他制服住了。 林小芹将瓶子还给了汪队长后,就在同伴们的帮助下跳下了船。 徐强宛如恶犬般不甘心地瞪着林小芹,林小芹不甘示弱地回视着他,眼中满是不屑与嘲笑,徐强崩溃了,怒吼道:“臭婊.子,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是在框我的对不对?!” 林小芹笑道:“兵不厌诈,对啊,徐强同志,这就是框你的,哪有什么指纹鉴定技术,不过是为了揪出你牵强附会的罢了。” 但其实,林小芹前面举证的关于指纹鉴定方面的事实都是真的,国内技术虽不及国外,但用于日常刑侦工作还是绰绰有余的。收集指纹最简便的便是透明胶带法,将犯罪嫌疑人的手指按上去,就可以清晰又准确地印出指纹脉络。 但在大多数人都大字不识的乡下,带有视觉冲击的大块木框与脏污的泥土反而更能刺激到人,虽然这办法采集到的指纹容易有缺陷,但不重要,这些指纹本来就没想过要送检。 对于徐强这种无恶不作的人,林小芹没有丝毫的同情,村民们忙活了将近两个月,辛辛苦苦种植的水稻被他毁于一旦。他不仅要坐牢,更是应该下地狱。如果欺骗能让他心灵堕入地狱的话,她乐意为之。 郑玉兰和跛子二人将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从头看到了尾,来之前,本以为有场硬仗要打,不曾想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竟是和他们“毫不相干”。 期间郑玉兰偷偷拉着宝珠问:“林知青是你喊来的吗?” 宝珠摇头,又点头,转身瞧了眼仿佛未入世的权会儒后,开心地说道:“坏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爹,你不用去蹲大牢了,娘,你也别拉着我们去投江了!” 闻言,夫妻俩都无声笑了,满心的阴霾终是破开了点晓光,满腹期待地观看了全程。 这事算是水落石出了,徐强很快被关押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他们一家人则被勒令待在家中待查。 汪队长:“作为玉河村的大队长,本次事故我也应负相应的责任。在岗十五年,感谢乡亲们对我工作的支持,明日市里会下派调查小组,届时对我和高建国的处分也会公布。 咱都是粗老汉,煽情的话也不多说,总之,不管最终处理结果如何,玉河村都是我汪福贵的家,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汪福贵都会用毕生精力,帮助玉河村积极向上,走向共同富裕……” 闻言,人群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群众们纷纷表明了立场。 “队长,你说这话干啥?你一心为咱大队好才冒着风险引进了生根肥,跛子为了这事也早出晚归的,咱都看在眼里,做人得凭良心,当不得徐强那样狼心狗肺的人,你和跛子永远是咱玉河村的大队长和放水员,大家伙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赶明儿我们都和调查小组说说,一人都说上一句,吵死他们,他们还能撤了你们的职不成?” “玉河村是咱的,又不是他们的,我们还不能决定谁来当大队长和放水员不成?” …… 汪队长见状甚是感动,紧接着又慷慨激昂地讲演了一大段的话。剩余两百多亩地也不能闲着,完事他立刻组织着群众,包括跛子在内,简单地吃了点干粮,就下地干活去了。 跛子领着郑玉兰和宝珠向林小芹道谢,林小芹摆了摆手,说道:“建国哥,嫂子,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只是个传话的,这方法是权同志一人出谋划策的,为此他还花了点钱把徐强家的老底给查了,也是他一力与汪队长沟通,你们应该感谢的是他。” 权会儒不喜麻烦,于是便让林小芹抛头露面了。 “要的要的,都要感谢的,林知青,我们夫妻俩看在眼里,要是没有你们,我们比那窦娥还要冤了,我们没读过书,也不懂啥指纹的,明天无论如何都要登门感谢的。” 郑玉兰边说着边擦了擦眼角,随后激动地拉住了林小芹的手,林小芹招架不住她的热情,便承了这份情。 夫妻俩又挨个感谢了知青队的所有人,见权会儒依旧躺在石头上休憩,也不敢打扰。 郑玉兰要带宝珠回家,宝珠假意说要去玩,直到人群都快走光了,权会儒才懒骨头地坐了起来,他松了松骨头,骨缝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宝珠盯着他看了许久,总觉得他是在等自己,于是满心欢喜地跑上了前。 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凶手’一定是他。” 权会儒懒懒地掀起眼皮看她,说道:“不知道。” 宝珠:“那要是抓错人了怎么办?” 权会儒笑道:“那又如何?我总有办法让他‘伏罪’,小鬼,结果最重要。” 宝珠若有所思,还不待想明白,又有了疑虑;“他亲戚不是都和他串通好了吗?为什么还会说得不一致?” “人对一件事的注意力有限,当拆解开来逐一反复询问,就算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处在高压环境中都难免出现纰漏。”权会儒挑了挑眉,“小鬼,你今天的问题有点多啊。” 这句话宝珠听得一知半解,站在烈日底下晒了三个多小时,小脸红扑扑的,她直视着权会儒的眼,心底忽然冒出了深刻的认知——他不是个好人,且很危险。 宝珠将口袋中的零食捧着递到了他的眼前:“我娘叫我谢谢你,喏,这是我给你的报酬。” 权会儒拆了一颗硬糖吃,甜得掉牙,他皱了皱眉,随手掏出了颗费列罗巧克力丢给了她:“回礼。” 宝珠奇怪地看着他,随后把满手的零食丢到了他的怀中,攥着巧克力跑远了。 下午时分,知青队干活间隙,权会儒矬子里拔大个,随手挑了颗外包装“尚可”的硬糖咬了口,依旧齁甜得皱眉,明显是劣质糖粉与香精勾兑的。 林小芹见状甚是惊讶,要知道他从不吃这种便宜的糖果啊!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嗷呜~ 第19章 水生 费列罗外包装是金色的锡箔纸, 由条形的硬壳纸托着,表面还贴着一个椭圆形英文贴纸,通体滚圆类似一个咚咚球大小, 精致又小巧。 宝珠将贴纸贴在手背上, 小心地撕开外包装后, 看到内里是黑色的巧克力时大失所望。 三岁多时,因人工降雨全村躲去了齐岳后山的那次,权会儒就给过她类似吃的。那时的记忆已全然模糊, 具体发生了她都记不清了,唯记得尝过的那东西叫“巧克力”,实质的口感苦涩又难吃。 不过这次的玩意看起来很是好吃, 包装又昂贵精致,黑色巧克力表面还粘着类似花生碎的东西, 于是宝珠尝试咬了一口, 结果甜而不腻,酥脆可口,很快就吃完了大半个。 宝珠舍不得全吃完, 这新奇好吃的玩意爹肯定也没吃过, 于是她用锡纸包装重新裹好,回到家后, 就将剩余半颗费列罗塞到了跛子的口中。 “国外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啊。”跛子咂摸出味来, 啧啧称奇,又有点可惜,说道,“爹不吃这些, 下次宝珠自己吃。” 宝珠:“爹没吃过, 我就只分给爹一人吃。” 闻言, 跛子笑着抱起宝珠,像小时候那般把她托在肩膀上:“好好好,宝珠乖。宝珠就是咱家的福宝!” 宝珠将十指摊开,摆在跛子的眼前,乘火打劫道:“那福宝能许十个愿望吗?” 第二天傍晚,跛子夫妻俩就提着满当当的礼物,带着宝珠上了柳客居道谢。 知青队的人刚吃完晚饭,正集体围坐在圆形花圃圈外,畅谈诗词歌赋,好不热闹。 夫妻俩把礼饼挨个分发,并且诚挚地向每一个人道了谢。 私底下,他们又给了林小芹五条腊肉和腊肠,这是年前制作的,经过炉烟熏制,熏香入味。 这是成川省的特产。 腊肉的主料是猪五花,需要肥瘦相间的,再配以香叶、五香粉、花椒、辣椒等的配料,淋上少许酱油、老酒,再用适量盐巴细细抹匀,腌制上半天后挂在炉子上方熏制两到三天即可,喜欢烟熏口感的可以延长至一周乃至一个月,之后挂在通风口或者窗户晾上一星期即可。 腊肠的做法则稍稍复杂点,精瘦肉与肥肉按6:4的比例剁碎,再调以葱、姜、蒜、辣椒、米酒等配料,腌制上半天,再灌入洗净的肠衣中,尽量压紧实,可用细针在壁上扎上几个小孔,排净空气,每隔20—30厘米用绳子绑紧截断,熏制与风干的做法与腊肉一致,需要食用时剪下一段即可。 不喜欢烟熏味的人可省略熏制的步骤,直接将处理好的腊肉和腊肠挂起风干即可。 成川省冬季严寒,皑皑的白雪能没膝,届时农田无法耕作,因此大雪降临前,蔬菜多被制作成腌咸菜,家家户户都会在年前囤积不少的腊制品,防腐又美味。 全家人围坐在烧得热烫的炕上,炕上安一个矮四方桌,配上几小碟开胃又下饭的咸菜、腊肉、腊肠,有条件的再嘬一壶热酒,暖胃又舒畅。 福平省没有制作腊制品的传统,郑玉兰会这门手艺,还是因为未出阁时,从村子里常住的几个成川人那学来的。他们和傻子那家一样,都是当年逃荒来的。 成川人嗜辣,酷爱辣乎劲,福平省的人偏甜口,追求“微辣”,尝点辣沫子味即可,于是郑玉兰将配方里的辣椒量缩减至一成。 家里的大人小孩都爱吃,每每熏制与风干时,孩子们都会眼巴巴地仰着头看。吃饭时,片下点腊肠腊肉,过油煎至两面微焦,色泽黄里透红,泛着诱人的油光,再搭配菜椒或蒜苔炒,便是下饭的上佳。 年后家中吃完了十串,剩余的十串全给捎来了。 林小芹连连摆手拒绝,但拗不住夫妻俩热情,加上宝珠说的“小芹姐,你不收下的话,我爹娘回去觉都睡不安生呢。”,且也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便收下了。 权会儒向来不喜参加队内的集体活动,吃完了晚饭便独自一人躲回房间了。 夫妻俩刚想去敲他的门表达感谢,但却被林小芹阻止了。林小芹说明了缘由后,他们便把他那份的腊肉腊肠交给了她,并交代林小芹一定代为转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翌日,权会儒起床后,林小芹便将这些话转达给了权会儒。如她所料,权会儒果然看不上这些东西,并且让她随意处置。 林小芹不喜吃独食,于是便以跛子夫妻俩的名义,给大家变着花样做了蒜苔炒腊肉、干豆角炒辣肠,花菜炒腊肉等菜色。 大家都吃得满嘴流油,觉得这吃法很是新鲜。权会儒被这香味勾得尝了一口后,当天多吃了一碗饭,于是林小芹暗暗记在心里,每日往他那份里多添了点腊肉腊肠。 又过了銥嬅一天,市里的调查组才到达。调查组一共五人,为任职地方县委书记的组长与四名成员。 他们参与并出席了徐强的终审。 徐强毒害五十亩水稻秧苗的犯罪属实,引起严重社会不良影响,并给玉河村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因此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十年,并罚款人民币一千元。 罚款由罪犯本人及其直系亲属共同承担,由法院强制执行,未偿清的金额每月按直系亲属收入所得的50%缴纳,若是十年后仍未还清,出狱后以罪犯每月劳动所得的70%缴纳。偿还金额每年年底重新评估,以市场粮食定价为标准。 由于徐家还未分家,徐老太婆又格外宠溺不成器的小儿子,于是把大部分积蓄都拿来替儿子还债,倒也还了三百块。 因此大儿媳和他们大闹了一场,紧接着就分了家,徐大媳妇有能耐,硬是从一毛不拔的婆婆那里挣得了一份家底。 调查组体察民情,由于村民们强烈反对,加上玉河村近十年的水稻产量居高,汪福贵在位期间又无重大过失,此次错误被定位为“失察”之责,汪福贵被罚款伍佰元,跛子被罚款三佰元,两人依旧任职玉河村的大队长和放水员。但观察期为三年,三年内两人不得再犯任何错误,否则将继续执行撤职处分。 事后,调查组不仅视察了玉河村的整体状况,提出建设性的指导意见,还对“生根肥”之举大力夸赞。 “汪同志,引进‘生根肥’是好事,你有头脑,有胆识,勇于迈步,敢当常平县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点值得表演。禾泰县是福安市的典型,也希望你不要因噎废食,继续发展‘生根肥’,争取将稻谷年产量翻一番,让玉河村也成为下一个‘禾泰村’,像你说的,带领村民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 县委书记的一番话重燃了汪福贵的斗志,他也向来不是轻易被打垮的类型,于是请禾泰县的技术人员继续驻扎在玉河村一个星期,与跛子深造起了生根肥的专业技术。 福安市领导也很重视这次事故,从其他市紧急调取了五十亩的秧苗送来,于是村民们没日没夜地清除了死苗,翻新了田泥,赶在春季的末尾,将五十亩地重新种满了。 好在生根肥给力,这批秧苗的品质又佳,迟种下的水稻长势倒也还行。 三个多月后,五十亩田地的水稻相比去年减产了两层,但其余二百多亩的田地产量却较往年增长了四成,因此,这季度的水稻仍是大丰收。 村民们都夸“生根肥”好,于是,常平县的其余村属,也都相继开始引进生根肥,争相请两人现场指导教学。福安市市长还亲自视察了玉河村的水稻种植工作,后授予其《水稻种植先锋村》的荣誉,玉河村为此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又是一番热闹。 这都是后话。 跛子一家体会了一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事情尘埃落定后的第二天,跛子便带上全家,上金灯寺还愿。被陷害的那两天,郑玉兰就在家中的观音像前许了愿,若是能平安度过此劫,将会上寺里捐上一笔不菲的香油钱。 因此,跛子在功德香里足足捐了五十元。 沐浴了一番寺庙的檀香味,又跟着住持诵经祷告了一番,夫妻俩忧心忡忡的心才落了实处。 回到家中,夫妻俩自然也免不了询问宝珠,她如何能请到权会儒帮忙,但君子一言,八匹马都难追,宝珠已经和权会儒拉过钩,肯定要守口如瓶的,于是她只是含糊地说“我和他关系好!”。 夫妻俩本就不了解知青们,事情解决了就好,便也没多问,少不得大加夸奖了一番宝珠,跛子则落到了实处,实现起宝珠的十个愿望,带她去了小卖铺大肆“采购”。 虽然被罚款了三百元,家里积蓄被掏空了大半,但钱没了可以再赚,人好端端的就成。 倒是小丽对权会儒很感兴趣。 小丽:“英子,你当真跟权同志这么要好?” 宝珠:“是啊。” 小丽:“他读的书真多,连国外的‘指纹鉴定’都懂。” 宝珠:“是啊。” 小丽:“他真是个大好人,大英雄。” “是……啊不是……”宝珠觉得大姐这种死读书的,完全不知道“人心险恶”,需要敲打敲打,又怕“走漏风声”,于是凑近了小丽悄咪咪地说道:“大姐,偷偷告诉你,你不能往外说去,权会儒他不是个好人!” “为什么?”小丽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并不相信。 宝珠“口不能言”,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味地咬定了这件事,因此小丽觉得宝珠自私,怕自己融入了她的朋友圈。 “你不必防着我,我孤僻寡言,抢不了你这些能耐朋友的。” 宝珠:“……” 因此小丽单方面和宝珠堵了好几天的气。 调查组走后的第三天,又一桩喜事接踵而来,是针对知青们的。据权会儒家中带来的小道消息,高考将于今年年底恢复,于是大家欢呼雀跃。背井离乡七年之久,大家终于可以丢掉锄头,重新回到学堂中了。 但是欢喜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担忧与惆怅,远离学校近十年,忽然要重新拿起陌生的课本,十分艰难。 书本与资料极度稀缺,由于国家并未正式发布恢复高考的通知,也未组织知青们返乡,因此大家各显神通,写信让家里人寄点学习资料来,或者自己上县里、市里买些实用的书本回来。 反观权会儒,他家里给他寄来了全套复习资料,包括最新一年的高中课本,历年高考试卷,名师所出的模拟试题等。 知青们都对他的复习资料垂涎欲滴,他倒是很大方,借他们随意抄录。 于是,这段时间知青们过得格外的充实,每天下活后,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互相抄录资料,甚至干活的间隙,都有人趴在田中的阡陌小路上抄,但时间委实不够用,因此大家商量多买几根蜡烛,方便熬夜抄写。 借着这事,宝珠终于和小丽说上了话。这些天,小丽和宝珠“冷战”,宝珠格外的不习惯,以前回到家大姐都会对她嘘寒问暖的。 宝珠殷勤地问道:“大姐,高考的资料,你要不要?” 大姐才上一年级,过了九月份,也才刚开始上二年级,中考都遥遥无期,高考更是如此,这些资料对她应该是没有多大的用处的。 宝珠也只是想借着这事苡糀,来和小丽缓和一下关系。虽然她也挺懵,向来脾气好的大姐,这次生气的点在哪,她想和知青们玩的话自己可以带她啊! 但是不曾想,小丽竟是同意了。 宝珠本想借林小芹抄录好的本子回来,小丽却想每天放学后去柳客居抄。 小丽:“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找哥哥姐姐们问下。” 宝珠:“哦。” 不仅如此,小丽还要求宝珠全程陪同,在她抄录的时候甚至不能去小芹姐的屋里待着,只能在她旁边坐着“冷板凳”。 但好不容易和大姐缓和了关系,于是宝珠格外痛苦地“陪抄”了几天。 在这期间,她玩了叶子、石头、虫子等所有一米内可视的东西,甚至无聊到开始数头发了。 她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每每权会儒经过的时候,大姐的坐姿都会格外板正,身子也绷得紧实,似乎很紧张,待得他进屋了后,大姐又会时不时地偷瞄他的屋子。 大概是想验证权会儒到底是不是个好人? 但是,经由上次那事,宝珠只能将满腹的疑惑压下,盯着小丽抄录的密密麻麻的字眼,脑袋直疼。 好在三天后,清明节到了。 宝珠索要的其中一个奖励就是“扫墓”,也是她最为期待的一个奖励。 宝珠已经快七岁整了,经由这事,跛子更加觉得宝珠就是家里的福气包,也不再怕孩子被“脏东西”给“污染”了去,于是便许诺下了这事。 头一天晚上,宝珠格外激动,巴巴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期待着它唰的一下落下去,太阳再咻的一下升起来。但是,她越是期待,时间仿佛过得越慢,她以为等了许久,但其实连上床睡觉的时间都还未到。 这几天市里新秧苗到了,全村上下脚不沾地地忙里忙外,转眼到了清明节,总算完成了任务,可以稍微放松些了。 跛子同样是连轴转,今晚看闺女如此激动,便抱着她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晒月亮”。四月初的时节,天气开始转热,沉寂了整个冬日的蚊子又开始出没了,不过也才三两只“嗡嗡嗡”的叫得欢,咬人的却不多。 跛子摇着蒲扇,替宝珠拍掉了围在周边的蚊子,父女俩许久没这样静静坐着聊天了,于是讲了格外多的贴心话。鸡同鸭讲,云里雾里的,倒也讲得格外开心。 后来话题转到了宝珠的虎牙上,她张大了嘴巴,给跛子看左半边虎牙的空槽处,忧虑地说道:“爹,偶几牙牙还宁不宁干粗啦啊。” 跛子瞅着也是忧心,宝珠掉的不是乳牙,是长了一半的恒牙,他也不知道这颗夭折的虎牙还能不能第三次长出来。 郑玉兰凑近看了看,直白地说道:“悬。以后说不定成豁牙姑娘了。” 跛子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忙安慰道:“没是的,长不出来的话,爹带你去补牙,到时候镶一颗金的好不好?” 闻言,宝珠委屈的小脸又喜乐了起来。 “那就成个豁牙老阿婆了。”郑玉兰捏住了宝珠的下颌,仔细看了眼空荡荡的牙槽,说道,“牙槽挺正的,好在虎牙发了一半掉的,‘芽’没发全,估摸着还能长。” 言毕,郑玉兰又朝口腔其余部位看去,警告道:“满口都是蛀牙,以后不准吃糖了,要是牙齿全被虫子吃光了,全镶成金的都不好使!” 边说着,她边皱眉,之后认真地往宝珠张大的口中嗅了嗅,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疑惑地问道:“英子,你嘴里怎么有股屎味?” 闻言,跛子仿佛找到了知音,深表认同地点了点头,这些天他隔三差五地就闻到了,但怕伤到孩子,又想观察几天,便没提。 现下妻子已经挑明了,他也不再藏着掖着了,捡着委婉的话问道:“宝珠啊,你是不是当真去吃屎了?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国外有一种病叫‘异食癖’,患病的人会喜欢吃沙子,泥土,铁钉等奇奇怪怪的东西,如果呢,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喜欢吃屎的话,这是病,咱肯定得制止,得去医院看看。” 郑玉兰无比震惊:“英子你真去吃屎了?!” “……”宝珠左右看了眼两人,被他们异常认真的表情给伤到了,忘却的伤心事再度被掀起,她“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翌日清早,天尚未亮,父女俩就拎上“包袱”,往齐岳村赶去。 往年跛子都是轻装上阵,带个镰刀,带点纸钱火柴等物,再随便揣点干粮就成。但今年领着闺女,东西就多了,礼饼,水壶,水果等都是成倍的带。 宝珠穿着双正红色的雨靴,雨靴面上还印着一只黄色小鸭子,她带了顶军绿色的帽子,背着三岁时候用的小竹篓,竹篓里象征性地放了块小礼饼。 她手上还拎着一个缩小版的镰刀,走起路来竹篓上的小铃铛丁零当啷地响,还真像那么回事。 清明时节多雨,半夜时分下过一波了,导致清早的山上雾气略重,泥路也很湿滑。 山路崎岖,但宝珠很是兴奋,用小镰刀当做拐杖,打着鸡血般跟着跛子,偶尔没踩稳滑倒了,也能拍拍屁股立刻爬起来。碰到实在陡峭的地方,也只需跛子稍稍一拉,便能爬上去。 跛子看得心疼,本想背着她走过这一段难走的山路,但宝珠䒾㟆兴致正起,便只多留两个心眼,由着她了。 跛子家的祖坟分布在齐岳后山的各个位置,要爬完半座山才能把祖上的墓祭奠完。一年未曾来人了,坟墓边长满了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需要用镰刀把路上的杂草尽数割尽才能现出原本的路来。 坟包上也长满了杂草,需要清理干净,再将前一年压在石头下的黄表纸换下,填上新的,随后烧柱香,把旧黄表纸连同带来的纸钱一起原地烧成灰。 宝珠学着跛子清理了会坟包就觉得无趣又累人,于是背着她的小竹楼,拎着个塑料袋,兀自到一旁采摘三月泡了。这个时节的三月泡个大饱满,咬上一□□汁还香甜,宝珠边吃边采,还摘了半袋子。 旁人家的祖坟都是兄弟姐妹一起扫的,因此轻松点,但跛子家素来人丁稀少,所以每年扫墓都只他一人,得花费不少的时间精力。 高家的祖坟也不全是坟包,高太奶奶与太爷爷的合葬墓就格外豪华。 此墓占地一百平米,由青石板和水泥盖成,墓碑采用花岗石制成,打磨平整光滑,墓碑两旁还刻着“双龙戏珠”的浮雕,寓意着祥瑞如意。 墓前挖了一口井,三米长一米宽,水质清澈,常年蓄满水。古者常言水为财宝,即有招财进宝之意。 这座坟墓的选址和建造是由大师勘测和指导的,因此算是一处“风水宝地”。 可惜,至高太奶奶后,高家便一度凋败零落。 这座坟墓再度勾起了宝珠的兴趣,她跟着跛子在墓地上走来走去,随后又捡了根小木棍,蹲在井边挑水玩。后来不知从哪跳来只斜眼的青蛙,她就用木棍戳青蛙玩。 小青蛙似乎没睡醒,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宝珠想起了前几天爹和她讲的“勾魂”的故事,心里思忖着,那个叫虎子的人吃的也是这种斜眼的青蛙吗? 跛子除完了一片草后,见宝珠跑到了井边,忙提醒道:“宝珠,离井远点,那井深不见底,掉下去了爹也没法捞你上来。” 宝珠很听话,立刻丢了小木棍,跟着跛子又除了会草后,就拎着小袋子继续去摘三月泡了。 这座坟墓太大了,跛子一人要清扫不短的时间,附近又没有多少野果,于是宝珠跑远了点。 行至一颗巨大的梨树下,地上满满当当地长了一大丛的三月泡,宝珠眼睛一亮,喊了声“大丰收”后便兴奋地采摘了起来。可惜宝珠只能站在边缘采摘,里边是一个两米深的坑。 结果采摘了半袋有余,宝珠的手刚伸到一个灌木丛边时,忽然瞥见小枝丫上窝着一只小青蛇! 宝珠惊呼出声,吓得脚一滑,身子不听使唤地朝前倾,脑袋跟着朝地摔了下去。 好在灌木丛枝叶扶苏,纵横交错的枝丫挡了挡,宝珠摔得并不严重。 冬眠中的小青蛇被她的大动静闹醒,迷茫地左右探了探脑袋后,顺着枝丫迅速游走了。 与此同时,高大的梨树上跳下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十岁左右的年纪,长相很是清秀,身高高于同龄的小孩,身材却比之消瘦。 他抱着三米粗的主树干麻溜地滑下,背起地上装满了木柴的竹篓,又将一个装满了蜈蚣的塑料瓶子塞进裤兜里,随后从另一个裤兜中拿出个白色塑料袋,折了两根小木棍充当筷子,夹着塑料袋里的东西吃。 塑料袋里装着一小团黑糊糊的东西,有不知名的碎状物,还有煮熟的青蛙和挤掉了内容物的青虫等物。 宝珠四脚朝天,头朝地,听到有脚步声,刚要喊救命时,映入眼帘的就是倒着成像的正在吃东西的小男孩。 小男孩似乎是饿坏了,大口大口地把黑糊糊的东西往嘴里扒拉,宝珠瞧不清,却独独看清了吊在他嘴外边的一只青蛙腿! 这人和虎子一样,被孤魂野鬼勾去了魂,在吃些乱七八糟的“佳肴”啊! “不能吃,会死的!” 宝珠忽然大喊一声,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然利索地翻了个身,踩住一个石块,抓住边沿,像只螳螂一样三步跳了上去,随后顺手捡了根手臂粗的木棍,对准小男孩的背部就是一棍。 “快吐出来!” 小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声音源自何处,后背就挨了重重的一棍,随后像块烙饼一样,脸朝下贴住了地面,还未吸进嘴里的青蛙腿连同黑糊糊的东西一起被呛咳了出来。 好在他背着一个硕大的竹篓,替他挡了一截,否则这一闷棍下去,非得当场被砸晕不可。 他一回头,在见到宝珠的那一刻,更是惊得下巴都掉了,随后献宝似地把塑料袋递了过去,委屈巴巴地说道:“我给你吃就是了,别打我了。” 宝珠:“???” 这人正是三年多前被宝珠抢了零食、馒头的哥哥,如今他长开了,虽比从前更俊秀了,但只与以前有微末的相似度,倒是宝珠等比例长大了,所以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不过宝珠却未认出他来,三岁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她却一如既往地喜欢上了这个俊俏的哥哥。 十分钟后,小男孩终于解释清楚了,他吃的东西不是孤魂野鬼给的石头泥土等东西这件事。 “这是把桂圆砸碎了,再掺点番薯,加点虫子、青蛙煮出来的早饭。”小男孩瞧了眼地上被吐出的“早饭”,很是心疼。 本来早饭就不多,吐了点出来,更是吃不饱了。 “给我尝尝。” 宝珠难以置信地尝了点,又苦又涩还噎喉咙,她艰难地咽下后,不由吐了吐舌。 小男孩倒不在意,见她不吃了,便开心地把剩余的早餐给吃完了。 “不好吃。”宝珠如实说道,随后问道,“我叫高宝珠,你叫什么?” 小男孩:“梁水生。” “水生?哈哈哈,因为你在水边出生的,所以叫‘水生’吗?” 水生摇头:“因为我命里缺‘水’,所以叫‘水生’。” 宝珠:“那你的兄弟姐妹是不是该叫‘木生’、‘火生’、‘土生’了?” 水生点头:“我大哥命里缺‘木’,所以叫木生。不过我弟弟妹妹们不缺东西,爹娘取名字习惯了便也这么叫。” 宝珠由衷赞叹道:“哇,好神奇哦。” 宝珠又看到了他口袋里的塑料瓶子,好奇地问道:“你抓这么多蜈蚣干嘛?不怕被咬吗?这东西咬起来可疼了,又红又肿。” 宝珠比了比小拇指的指甲盖:“喏,我还是被这么小的蜈蚣咬到了,疼了三天才好。你抓这么大的,要是被咬上一口,肯定要痛死了。我家那边的榕树一到夏天就开始掉蜈蚣,我爹都叫我跑远点,说这东西有毒,你不怕吗?抓它们干什么?” 水生:“我娘膝盖疼,蜈蚣晒干了磨成粉泡水喝能治病。” 宝珠:“你们这没医生吗?我村子里的马伯伯看病看得很好,你可以带你娘去那看病。” 闻言,水生抓了抓洗得发白的衣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宝珠这才注意到他打满补丁的衣裤,恍然,他家里应该很穷,没钱看病。 于是宝珠便想把竹篓里的礼饼给他吃,结果放下竹篓一看,才发现礼饼不见了。梁水生见状,便利落地跳下了宝珠刚才摔倒的地方,随后将她遗落的礼饼给捡了回来。 水生把礼饼递还给了她,宝珠却不接,说道:“送给你吃,这是‘礼饼’,很好吃的。” 礼饼比宝珠的脸都要大,香气扑鼻的猪油香顺着包装缝隙漏了出来,梁水生咽了咽,固执地不肯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我不要。” 言毕,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 宝珠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随后撕开包装,折了一块饼塞到了他的口中,期待地问道:“很好吃的,是不是?” 水生嚼了两下,香味瞬间溢满唇齿,随后不自觉地又咽了咽口水。 宝珠一把将剩余的礼饼塞到了他的怀里,随后“警告”道:“不许再还给我了!我爹说了,有一种朋友叫‘投缘’,你长得很好看,我高宝珠很喜欢,想和你交朋友,这块礼饼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宝珠摸着下巴想了想,又从口袋中掏出了个万花筒,塞到了他的手中:“这是‘万花筒’,是我给你的信物,我家住在玉河村,以后你带着它来玉河村找我玩就行了。” 这一套自然也是她从大电影里学来的,搞对象需要信物,交朋友肯定也要信物的! 说着,宝珠便教他怎么玩,顺着口看去,梁水生不由被里头“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给迷住了。 宝珠格外自豪,又炫耀起自家的许多玩具,“勾引”着对方来找自己玩。 但没呆多久,水生就要回家了,宝珠叮嘱了他一句“一定要来找我玩啊!”,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才满意地回了太奶奶的坟墓。 但才刚踏进了水泥地的范围,她就猛地一拍脑袋,自己连地址都没告诉水生呢,玉河村不小,他能找得到自己吗? 之后的几个月里,宝珠果然没等到水生,但等到了期待已久的龙舟节,也就是端午节。 作者有话说: 抓住了中秋的尾巴~~~ 第20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龙舟节前, 各家各户都会包粽子,主要分为甜、咸两种口味。甜粽主要有花生、豆沙、蜜枣、紫薯等馅,咸粽内里包着咸蛋黄、腌肉、腊肉等物。 各地粽子不同, 有三角、枕形、小四角、牛角、马蹄等形状。常平县流行包牛角甜粽, 主要还是因为肉价昂贵。 跛子家则甜咸皆包, 四个孩子都爱吃咸肉粽,于是夫妻俩便只挑素粽吃。 最为期待的当属划龙舟了。 每年兴安镇的各大村属都会举办“友谊联赛”,每个村派出一个代表队, 夺得桂冠的队伍将被选中参加县级比赛,而后的夺冠队再代表常平县参加市级比赛。 市级比赛即为终极对决,届时分段比拼, 前三甲将会获得金、银、铜奖杯,外加锦旗一幅, 还有六十六个金棕、银粽、铜粽。 龙舟节当天格外热火朝天, 岱江是常平县最大的江,因此当地的龙舟赛在这举办。 村落间甭管穷富,都格外重视这场比赛。龙舟前一个月, 村干部会组织三十名青壮年训练, 其中包括桨手20人,舵手、鼓手各1人, 候补8人。 桨手持划桨交叉分布龙舟的两侧, 舵手在尾部压尾桨以控制方向,鼓手则在龙头处敲鼓助威,候补与桨手轮流替换训练,训练结果较不如意的将被安排为最终候补。 训练期间所得公分跟干活时齐平, 这又是件为村争光的荣耀事, 因此适龄青年都争相报名参加。 玉河村因地理原因, 村中的孩子泡着江水长大,因此大多水性好,所组织的玉河队更是常平县龙舟队中的佼佼者,十年内有五年都是玉河队代表常平县去福安市参赛。 当天,岱江边人山人海。各大村属赶在午饭前把活干完,下午拖家带口的来到江边观看比赛。 宝珠同样对龙舟赛感兴趣,小不点时坐在跛子肩膀上观看,等能走会跑了,她就像只猴样拴不住,小小的身子挤在人群中,须臾就跑没影了。 有时跛子从栏杆上扒下了她,有时在下水口处提回了她,有时又是在某个同村人怀里抱回了她…… 于是,不堪其扰的跛子熟练的拿出民间传说来吓唬宝珠:“再乱跑小心被河神看中抓去当河童。” 据说,二十几年前,一对父母带着闺女来到岱江边观看划龙舟,女孩长相极是可爱,结果却失足掉进了江里,打捞了整整一个月,都未能找寻到孩子的尸体,仿佛人间蒸发般。 女孩的父母格外难过,后来在第三个月的某天晚上,齐齐被女孩托梦,梦中女孩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告知自己是被河神选中,正在龙宫里当河童,日子过得很好,叫父母不用担心。 不过这事年代久远,一传十十传百,真实性难以考究。且每隔几年,端午节前后都会有人溺水而亡,男女老少皆有,要当真都被选中当“河童”,那龙宫怕是要被挤爆了。 宝珠不服气道:“龙宫里肯定有许多好吃好玩的,等我吃腻了玩腻了,再游回来就是了!” 郑玉兰牢牢看住了小杰,小丽乖乖地待在爹娘身边,宝珠则老早就跑没影了,招娣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和跛子打了声招呼后,就开开心心地和小伙伴待一处去了。 拥挤的人群中,宝珠隐约看到了水生的身影,但一晃眼,他又不见了,宝珠跑过去逛了一圈,并未找到水生,果然是看错眼了。 锣鼓一敲,伴随着冲天的礼炮,十二组队伍就整齐划一地冲出了起始线。 岸边呐喊助威声不绝,高潮澎湃直冲云霄。 宝珠和石头等人像一排水蛭,高低不平地“吸附”在石雕栏杆上,气势丝毫不比大人们弱,扯着嗓子把“玉河队加油!”喊得震天响。 呐喊的同时,宝珠在心里叫嚣着“打起来,打起来!” 年年龙舟,年年群架,这几乎一并成了常平县的又一大传统。 原因也不外乎,哪队先抵达了终点,哪队犯规了,哪队故意撞上来了这等事。水里打架不同于地面,往往肉搏双方才刚贴到一处,各自龙舟就纷纷失衡倾倒,全员收获落花流水的结局。 不负宝珠所望,淘汰制行至第二阶段的时候,其中两队便因哪家的龙头先越过了终点线而吵了起来。 其一水性不佳,于是队员们“各司其职”,虽吵得凶,但都乖巧地坐在原位以保持平衡。齐岳队就沉不住气了,嘴皮子骂不过人家,于是一窝蜂地跳到了对方的龙舟上,与其对打了起来。 意料之中,情理之内,双方龙舟几乎同一时间倾覆。 “旱鸭子队”在江中只能勉强浮起,因此挨了不少拳头,但他们也很快摸清了水中打架的技巧,死死抱住齐岳队的人后,再反拳相击。 十数个救援人员立刻跳入水中,也有双方村属的村民看气不过,主动跳入水中助势,于是场面一度混乱。 “打起来,打起来!” 宝珠看热闹不嫌事大,举着双手将心中的念想喊了出来。 她不管哪队能赢,也不知哪种颜色对应哪个村,反正有热闹凑就高兴。于是她一会儿喊“红队加油!”,一会儿喊“黄队加油!”,哪方弱势她替哪方助威,总之这架打得越凶越好玩! 结果乐极生悲,宝珠被同样激动的人群给撞到了江水里,噗通一声像下饺子般头朝下栽进了水中。 紧跟着她跳入水中的还有个小男孩,大无畏跳下时,他的表情还很“平和”,但落至一半位置后,他的双手双脚就不受控制地凌空扑腾了起来,随后像只畸形癞□□一样“匍匐”着砸进了水里,天女散花的还随机掉落了五颗梨。 宝珠被其中一颗梨砸中了脑袋,尽管有水作缓冲,但她本就摔懵了,才刚回过神来,原地转了个身准备游回江面,脑袋就随之被砸了一下,于是眼前又冒出了三两颗晶晶亮的星星。 她一拍脑袋,把自己拍醒,但还未看清“罪魁祸首” ,就迎面对上了水生狰狞的脸。 宝珠:“……” 十五分钟后—— 宝珠和水生远离了岱江的上游,躲到了人少的下游处,两人挨着坐在江边沿,水生正襟危坐,宝珠则双脚悬空划拉着江面。 宝珠问道:“你也被人挤下去了?” 水生摇头:“我想去救你。” 宝珠皱眉:“可你都不会游泳,是我救你才对。” 水生沉默了,从胸口中掏出所剩唯一的黄花梨,甩干表面的水渍后,递给了宝珠:“给你吃。本来带了六颗,刚才全掉光了,等一个月后梨子全成熟了,我再给你带。” 这是那颗巨型梨树结的果子,为齐岳村东区村户共同所有,平常可随意采摘几颗解渴,但不允许大批量采摘。等到成熟时节,村大队会组织人员统一采摘,届时再以户为单位,平分给东区人家。梨树有百年历史了,每年每户人家都能分上几大篮筐。 黄花梨成熟的季节是七八月份,水生爬遍了整棵树,才在六月时节摘到了六颗成熟的梨。可惜没用袋子系好,只送出去了一颗。 宝珠接过梨咬了一口,脆甜爽口,梨肉在嘴里爆汁,美食的快乐立刻把不悦给冲散了。 宝珠三两口把梨肉啃完了,随后将核丢进了江中,立刻有几只鲤鱼围了上来,分食着果核。 水生又从裤兜里掏出个塑料袋,把袋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露出了包裹其中的万花筒,他将东西递给了宝珠,说道:“‘信物’还你,没弄湿。” 宝珠接过,往口里一看,转动着把手,还是熟悉的乱花画面,于是她喊水生举起他的手,再与之击掌。 “身份核验完毕,你是水生没错。” 完事,宝珠将万花筒递还给了水生,见水生愣愣的,没有要接的意思,她催促道:“信物的使命完成了,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了,好好收着,不要弄丢了。” 水生:“哦。” 水生将万花筒重新裹回袋中,随后塞回了裤兜里。 水生很是内敛,按当地人的说法,就是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来,但宝珠就喜欢指挥的感觉,对水生唯她马首是瞻的态度很是满意。 “大哥”指责“小弟”道:“不是早喊你来找我了吗?怎么你拖拖拉拉的,两个月才来?” 水生:“我在等梨熟。” “?”宝珠疑惑道,“梨不熟的话你就不能来找我玩了吗?” 齐岳村还有这样奇怪的规定? 水生摇头:“你送我礼饼,我也要回礼。” 家里没别的能送的东西,他便巴巴等了两个月,从梨花凋落等到雏梨长出,再等到果实长大,从青皮果中总算等出了六颗早熟的梨子,这才带了“礼物”来了玉河村。 宝珠问:“你是特意来岱江找我的?” 水生点头。 宝珠:“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这看划龙舟?要是你没在这找到我怎么办?” 水生饶了饶脑袋:“这里人多。” 要是没找到的话,他就去玉河村里逛逛,村子再大也有走到头的时候,总能找到的。 问清楚了前因后果,宝珠总算开心了,他就是个木头呆呆,非要备好了礼物才肯来找自己。 当空的日头很是毒辣,没一会儿,湿漉漉的两人就不再淌水了。同时,江水里的“战斗”也结束了,经过调解,双方重新赛一局,龙舟比赛也随之浩浩荡荡地进行下去。 宝珠没兴趣看龙舟了,正要跟跛子说一声,自己先行回家去,结果看到了石头正夸张的和跛子“告状”! “就这样,然后英子就掉水里了!” 车轱辘的话中宝珠只听清了这句,她推开了人群,立刻冲了上去,辩解道:“才没有!你才掉水里了,我就是跑别处玩了!石头你是大喇叭吗?天天就知道找我爹告状!” 为了避免挨骂,宝珠面不改色地撒谎,并且背地里狠狠地瞪了石头一眼。 石头委屈又烦躁地跺了跺脚,就跑远了。平常说他告状他也就认了,毕竟他是当真在告状,但今天不是喊英子她爹来救人的吗?真是狗咬吕洞宾! 见闺女无事,只当是孩子间闹着玩,跛子没当回事,赛事到了火热化的阶段,他也无心载宝珠回家,便任由她了,左右这里离玉河村近,也就半个小时的脚程。 宝珠牵着水生一路狂奔回了家,本想用礼饼招待他,但是最近跛子鲜少去其他村帮忙,家里的礼饼都吃光了,于是她便挑了两颗比脸都大的番薯,准备给水生烤番薯吃。 可是,她才刚从“基地”里拿出经年日久烧成黑色的红砖,摆好“炉灶”,就犯了难。 她光顾着要喂饱水生,却忘记了大个头烤不熟的事,前几天她刚吃过烤得半生不熟的番薯,难吃还硌肚子,剩下的大半个番薯被招娣吃了去,导致招娣拉了足足一天的肚子。 烤番薯不是越大越好! 宝珠犯愁道:“太大了烤不熟啊。” 水生:“我会做叫花鸡。” “?”宝珠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可是这是番薯呀。” 水生饶了饶脑袋,解释道:“就是用叫花鸡的做法烤番薯。” 家里一天只吃早饭和晚饭两顿,实在饿得厉害时,兄弟几个便会奢侈地拿出一根小番薯,再抓点青蛙,虫子等能吃的东西,一起裹进荷叶里,外围用新鲜的油泥包住。 随后把整块泥球丢火堆上烤半个小时,便熟了。虽然任何调料都未放,但是食物中混了荷叶和泥土的芳香,也很是诱人美味。 宝珠蹲江边清洗完番薯,水生也摘下了叶片又大又完整的荷叶。 与此同时,石头带着一群小弟跟着宝珠后脚回来了。在得知两人在做“叫花鸡”后,石头来了兴致,立刻跑回家拿了好几个堪比沙包的番薯,足够他和一众小弟吃了,胸口处还藏着一块手掌大小的鸡胸肉。 都说名“叫花鸡”了,不拿一块鸡肉一起烤,那能名叫花鸡吗? 左右荷叶够大,大费周章只烤两根番薯也是浪费,于是宝珠便同意了他们搭乘“顺风车”。 油泥应选田里刚翻过的湿泥,但宝珠怕挨打,水生就把江边的湿泥挖了来,左右都是黏土,啪叽一下糊在荷叶的外围,也无甚差别。 大泥球架在“炉灶”上,石头等人很快便“捡”来了一堆的柴,一半折的是田边的灌木丛枯枝,一半是“顺手牵羊”,从附近人家晒干、捆好、摆齐的柴堆里偷来的。 石头催促道:“快烧,等会陈依伯又得过来抓人了!” 水生火候控制得很好,轻易便生起了火,间或添点柴,再拿着跟木棍挑放,保持充足的氧气。 半个小时后,黏湿的泥块就被烤得发干,未过多久,便有一处开裂,汁水顺着裂口流出,落在火堆上,溅起火星,发出哔啵作响的声音。 汁水中主要是番薯的气味,混上了荷叶和鸡肉的香味,溢散在空气中,显得格外的诱人。 叫花鸡算是做成了! 水生找来沙土熄灭火堆,用石头把干脆的泥面给敲开,再一层层地剥开皱巴的荷叶,立刻现出内里的“八珍玉食”。 和用纯火烤出来的不同,无论大个还是小个的番薯,内里都软烂熟透,连鸡胸肉也被闷得酥烂鲜香,大伙全都食指大动,大快朵颐。 嘴巴与屁股齐动,小弟们边吃边拍起了马屁。 宝珠格外自豪,向小伙伴吹嘘炫耀起了水生,比了几个夸张的手势。 “他叫水生,是我在齐岳村交的朋友!他会爬比天还高的树,还敢抓蜈蚣,抓这么多,你们敢不敢?” 小弟们纷纷摇头,大为惊叹,东问一句“那树真比天还高?”,西问一句“蜈蚣会不会咬你?”,倒问得水生面红耳赤,甚是羞赧。 宝珠把叽叽喳喳的人给轰走了,随后把自家的两颗大番薯挑了出来,用新鲜荷叶托着才不烫手,一颗递给了水生。 石头殷勤地把鸡胸肉撕了一半分给宝珠,宝珠则另外撕了一半给水生。 石头不乐意了:“英子,这是我分给你的肉,你分给水生干嘛?” 宝珠:“我就要分给水生,你不乐意的话全还给你,我也不吃了。” 宝珠说着就要把肉归还,石头立刻后退了一大步,嘟囔道:“没有不乐意。” 石头想和宝珠说几句话,但是宝珠只顾着和水生说话,并不搭理他,于是他蹲在两人旁边啃完了鸡肉后,便跑去小弟堆了。 水生不好意思吃这肉,宝珠便把肉直接塞他嘴里,随后指着家的方向,说道:“那是我家,刚带你去过了,记住位置了吧?” 水生点头:“恩。” “吃了我的东西,你就必须经常来找我玩。”宝珠一口吃下了比手掌还小的肉块,紧接着咬了一大口番薯,被烫得大舌头,“比用‘肥礼’,偶嘎hin多吃的。要颠梨子全秦熟了,汝又得等好久气嫩来,那我们不是在交频友,是在走亲戚。” 水生听懂了:“哦。” 后来,水生果然如宝珠要求的那般,经常来找她玩了。 不过,每次他都不是空手来的,会带些小玩意,有时是比拇指还大的蛐蛐,有时是掉下鸟窝,毛都还没长全的麻雀,有时是堪比虫子的蚕宝宝…… 蛐蛐形体越大战力越强,以前宝珠翻找石块,最多抓到小拇指大小的蛐蛐,但水生送来的两只足足有两倍大,放在同一个罐子里,用小树枝拨弄着,打起架来格外精彩。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两只蛐蛐第二天就死翘翘了。宝珠放下的水和叶子它们一口没吃,触须和足倒是零散掉落,宝珠这才恍然,肥硕的蛐蛐那是要分开养的啊! 蚕宝宝只吃桑叶,水生又会定期送叶子来,倒是挺好养活。 反而以为最难养的小麻雀,被养得油光水滑的。 初时小麻雀不肯张嘴吃东西,宝珠强行掰开它的嘴巴喂,效果不佳,还弄伤了它稚嫩的鸟喙。后来问过水生,原来要有鸟妈妈在旁它才会张嘴,于是宝珠把家里的鹦鹉玩具拿了出来,喂蚯蚓时,只要晃动一下鹦鹉,小麻雀就会把它当做妈妈,把嘴巴张得比脑袋都要大了。 宝珠把它取名“啾啾”,啾啾很好养活,只要每天去门口挖上几只蚯蚓,用石头砸成几段喂给它即可。不过蚯蚓被砸断后,黏糊糊的,很是恶心,加上没有鸟妈妈教养,啾啾始终不会自己吃东西,麻烦得很,于是逐渐的,宝珠便懒得养了。 一如既往的,这些“担子”都落到了小丽的身上。就连花花,现在都只围着小丽转,跟她更亲昵了。不过小丽娴静,也喜欢养这些小动物,并不觉得是累赘。 不过,水生也不常来,一个星期往往只会至多来两天。他的家中有不少活要忙,都是离晚饭还剩一两个小时的时候赶来的。 每每水生来时,宝珠都格外高兴,立刻“抛弃”了村里的小伙伴,独独和他玩。 这倒惹得从小和她形影不离的石头不痛快了,但宝珠不在乎,她又不是石头的小弟,石头有的零食她家也有! 奇怪的是,一个月后,爹娘不知为何对她搞来家里的小动物感了兴趣。 宝珠也毫无避讳:“都我水生送我的啊。”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隔三差五的往家里带过东西,爹娘只偶尔问上一句,不像如今几乎每一样东西都得过问。 他们甚至会问最近她又去了哪里玩,玩了些什么,最后话题兜兜转转的都会落到了水生身上。 不过每次水生找来,都不会主动上她家里去,他总是安静地躲在屋外的某处角落,等待宝珠出来。这让宝珠想起了云母,于是她养成了每天下午四点,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等水生的习惯。 直到某一天,真相水落石出—— 那天大雨倾盆,像是东海的水被倒灌了般,一盆又一盆的从天上倒下。角门口挡阳光的帘子被拆卸了下来,骨架也被合拢了,怕被这瓢泼大雨给冲坏了。 今年夏季,一场台风都未正面登陆过,每每县里通知下来,要居民做好防范,迎接台风的时候,它就和往年一样,拐去了倭国。 不过却带来了强降雨,连着一个月,小雨不停、大雨不断,潮湿的水汽布满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家具、碗筷、鞋子……甚至是墙壁都跟着发了霉,黑斑落得到处都是。 水生也已经半个月没来了。 哪哪都下着雨,宝珠撑伞出去玩,就会把身上弄湿弄脏,回来免不得挨骂,加之这种恶劣的天气,出门的玩伴也甚少,能玩的地方又不多,于是,大多数时候,宝珠也窝在家里,最多上宅院的天井处玩,实在无聊时就趴在角门口,盯着这落得比珍珠勤的雨发愁。 小丽也发了愁:“英子,桑叶要吃完了。” 玉河村并无养蚕的人家,所以也并未种植桑树,桑叶都是水生补给的。蚕宝宝统共三只,水生带来的一大袋桑叶足够吃上半个月。但这次刚好碰上了雨季,便耽误了。 宝珠:“那随便摘点榕树叶子呗。” 小丽:“……榕树叶子那么硬,吃了会死的吧。” 好在老天似乎感知到了宝珠虔诚的期盼,雾蒙蒙的雨帘中,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对方穿戴着大号的蓑衣斗笠,一脚踩着一个水坑快步跑来了。 “水生!” 尽管挡住了大半张脸,宝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来,她惊喜地抓起一旁的雨伞,便迎了上去。 “对不起,宝珠,最近一直下雨,家里太忙了,我没空来。” 水生从怀中掏出了一大袋子桑叶,包裹得很严实,丁点雨水都未曾渗入,尚带着他的体温。 他还带来了五颗黄花梨,七月份的大梨树一半的果实都成熟了。 宝珠牵着他要去家里避雨,但他似乎真的很忙,连声拒绝后,都不待和宝珠多讲几句,就冒着雨又回家去了。 宝珠目送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被建筑完全挡住了,才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回过头时,却和爹娘打了个对眼。 爹娘竟是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们的脸色并不好看,宝珠隐隐有些不高兴了,一定是他们把水生给吓跑了! 果然,宝珠才提着东西进了角门,郑玉兰便单刀直入道:“英子,以后不准你再和这个叫水生的人玩了。” 宝珠不解,这段时间隐约感觉爹娘似乎不喜欢水生,但又不确定,如今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不由又恼又气:“为什么!” “说了不准就是不准,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郑玉兰最见不得她叛逆的模样,打算火力镇压,跛子叹了一口气,将她拉开了,独自开解闺女。 原来,宝珠和水生好上后没几天,石头便向夫妻俩告了状,后来又从邻里间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他们这才予以重视。 稍加打听了一番后,得知了水生的身世。 水生家是齐岳村东区最穷的一户人家,家里生了五个孩子,水生是老二。 水生的爹好吃懒做,跟徐强一个德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才会拎上锄头上队里干几天活。 全家都靠他娘一人养活。他娘不仅要上队里干活挣工分,还要独自打理家中的自留地,又要烧饭做家务,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 男人却不闻不问,家里的孩子缺乏管教,早饭都是他们胡乱掺点东西煮出来的,根本填不饱肚子不说,还因此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被当场逮住的便有三次,东区的人家为此都对他们家避而远之。 最为让人嗤之以鼻,口口相传的还有一事—— 那年他娘坐月子,杀了家中唯一一只鸡炖汤,母鸡瘦嘎嘎的,不到三斤重,熬出来的肉汤只够凑上一碗。 结果才刚出炉,他爹就吃掉三块肉,喝了不少汤,美其名曰“尝尝味道”,盛到碗中时,又喊着“溅了浪费”,对着碗边沿嗦了一大口。 于是鸡肉汤到他娘手中的时候,便只剩下三五肉块,加上不到半碗的汤了。 跛子:“宝珠,也不是爹搞歧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家这种背景,你还是少接触为好。咱宝珠是要读书上大学的,不能被带偏带歪了去,对不对?” “水生才不会偷东西!我也才不要读书!”宝珠不服气道,“水生家怎么样关水生什么事?水生是水生,他家里人是家里人,爹你就是‘老古董’,你就是在搞歧视!你明明教过我不能歧视欺负朋友的!” “……”跛子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就算水生像你说的一样,但也改变不了他家中的情况。村里人看到你和他玩在一起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宝珠学坏了。再然后,会怎样?” 宝珠摇头。 跛子:“再然后呐,他们便会觉得是爹娘没教好宝珠,背后议论我们家,说我们家风不正呢。” 宝珠气坏了:“我跟水生玩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就是长舌妇,多管闲事!” 跛子循循善诱道:“宝珠也不想爹被人嚼舌根是不是?” 宝珠点头,苦恼得很:“可水生是我的朋友。” “别再讲什么酸臭的大道理了,你看你闺女被你惯的,听不听?!”郑玉兰坐不住了,截断两人的对话,简单粗暴地下了最后通牒,“高宝珠,你给我听着,以后如果再被我看到你和那人一起玩,我就打断你的腿!九月份你就给我上学去,文盲一个,整天就知道瞎跑,被人卖去山沟沟都得帮人家数钱!” 宝珠:“娘你还不是文盲,你被卖去山沟沟了吗?就算你们打断我的腿,我都不要去上学!上学一点都不好玩,我就要当文盲!” 郑玉兰气得撸起袖子就要收拾她,却一如既往地被跛子给拦了下来。 跛子始终对自家闺女拉不下脸,继续劝道:“宝珠不是一直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吗?咱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只有上了大学,才能坐在办公室,端上铁饭碗啊。” 宝珠不依。 跛子无奈退了一步,问道:“宝珠想要什么,爹都给你买,买了咱就去上学,怎样?” 宝珠惯性摇头,本打着爹娘说啥都不好使的算盘,权衡利弊后眼睛一亮,问道:“当真?” 跛子点头:“当真。” 于是,宝珠郑重地和跛子拉了个钩后,说道:“那我要和水生继续当朋友!” 第21章 恶人自有天收,天若是不收,自己扛上锄头 两害相权取其轻, 宝珠这执拗性子又难掰正,好不容易她自己提出条件,怕驳了她当真不去上学, 夫妻俩简单地“深思熟虑”后, 便同意了她的要求。 怕家中的东西遗失, 他们并不允许宝珠将水生带到家里来。 “哼,水生还不稀罕来咱家呢!” 这场雨,又下了一个星期, 才放了阳。 太阳才冒头,郑玉兰就给家里做了大扫除,她将发霉的东西都拖出来清洗了一遍, 然后再搁太阳底下晒。 家中收拾出了一堆垃圾,同样被处理掉的还有三只蚕宝宝。 水生送来桑叶的第五天, 蚕宝宝就死了。 原先, 蚕宝宝的身形较之初来时,长大了三倍有余,有一只甚至开始吐丝了, 但是, 由于小杰又菜又爱玩,特意把桑叶洗干净了喂, 导致它们当天拉出水状的黄色便便, 后来几天便精神萎靡,连新鲜干桑叶都不愿吃了,没几天便翘了辫子。 为此小杰躲了宝珠半月有余,但凡宝珠在场, 他都会挨着爹娘寻求庇护。不过宝珠早就对蚕宝宝没兴趣了, 于是也没搭理他。 倒是小丽哭得像个泪人, 得知缘由后,一向对小杰溺爱娇宠的郑玉兰,也拉下脸训斥了顿他。 这事也就作罢。 这一个星期,宝珠将劝说水生跟自己一起上学的话,在心里打了不下百遍的腹稿。 跛子以为她是在为上学的事愁断了肠,于是搜肠刮肚地罗列出了上学的一堆好处,以此激励闺女。 宝珠暗暗记在心里。 放阳的第一天,水生就带着两只螳螂来了。 青绿色的螳螂一如既往的是放大版,它们的前肢格外细长,像两斩锋利的镰刀。 但宝珠心事重重,少焉就把螳螂放下了。 “水生,九月份我就要上小学去了。我爹说了,咱们农民只有靠读书才能出人头地,等读完小学、初中、高中,再考上大学后,国家就会给我们分配工作,那是铁饭碗,可以吃一辈子饭的铁饭碗。我爹说了,小学一学期的学费才2块钱,一整年才4块钱,知识是无价的,用这点钱买知识一点都不亏。” 宝珠将跛子的话原封不动搬了出来,期间认真地观察水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水生,你会跟我一起上小学的对不对?” 水生家穷困潦倒,又有五个孩子要养,玉河村比他家境好的人家,愿意供孩子上学的都寥寥无几,更别提水生家了。 但水生不去读书的话,她以后岂不是更难和他玩到一块了?爹管这叫“阶级差距”。 果不其然,水生垂下了脑袋,很是丧气:“我已经十岁了。” “十岁怎么了?我爹说了,有人二十几岁才去上一年级呢。只要有恒心,有毅力,知识是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求知若渴的人的。” 宝珠将肚里刚存的墨水一股脑倒了出来,见水生不为所动,便将真实想法和盘托出:“等上完了小学,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常平县中学读书了,那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待在一起玩了。” 还不待宝珠说完,水生便仓促地逃跑了,任凭宝珠如何呼唤他都不应,于是宝珠便撒丫子追去,但水生的体力太好了,跑得又急又快,须臾就不见了踪影。 宝珠很是失望,上学的期待更是降至了冰点。 她不知的是,水生跑到了连接齐岳村与玉河村的泥土长道口时,被石头带着一群小弟围住了。 水生闷不吭声,石头便瞪向他,羞辱道:“以后不准你再来找英子玩了。你连学都上不起,整天穿得像个乞丐,我高姨说了,你这种人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和英子以后是读大学的高级人士,你还是个破种地的,你就不配跟英子玩!” 小弟们无脑附和着,也不管这地图炮是否崩到了自己。 “就是!” “垃圾还想跟英子一起玩!” “不是我们玉河村的人就给我们滚出去!” …… 下马威才起了个头,倒是水生先急眼了,他怒吼一声“我会上学的!”,便脑袋一横卯着劲将石头撞倒了。 他没打过架,不敢拿拳头揍人,情急之下想出了这招,却不料,三岁之差力气悬殊,石头被他撞去了三米外,屁股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小弟们平日嘴炮打得响,但真正碰上硬茬,你看老大,我看敌人,各个都不敢上前。 水生见状,头脑冷静了下来,他后怕地立刻沿着泥路跑远了。 石头只觉得屁股都要摔成两瓣了,他撇了撇嘴就要哭,但小弟们像是站了一排的傻猫,在他刚张开嘴时,就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于是,石头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屁股站起,说道:“哼,幸亏他跑得快,要不然我一定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吃不了兜着走!” 临了他觉得气势不足,又忍痛拍了拍屁股,补充了句:“一点都不疼!” 于是,小弟们捧场地为这精彩的“演讲”拍起了擂鼓掌。 一直到九月份快开学前,水生都不曾再找过宝珠,为此宝珠很是失落。 期间,石头骑了辆儿童自行车来找她玩,这是汪队长给儿子买的新玩具,花了三十元。 自行车表面喷了红漆,有两个后轮和一个前轮,脚踏板在前轮两边,座位矮小又宽敞舒适,车把手处配有车铃,整个一低配版二八大杠。 “叮铃铃——” 石头潇洒的一个回转刹车,按车铃把宝珠喊了出来。 宝珠兴趣甚浓,石头便得意地载着她溜了大半个玉河村,但是很快宝珠便跃跃欲试,想独自上手。 石头提出了个条件:“只要你以后只跟我玩,不再理水生了,我就把小二八借你骑。” “好啊,大喇叭,还是你告状的对不对?!” 宝珠很有志气地下了车,并且扬言要和石头绝交,石头立刻丢盔卸甲,非但不要任何条件,还许诺宝珠可以随时来骑,宝珠这才作罢。 八月份才刚过半,跛子便带着宝珠上店里购置了新书包和文具。 九月一号当天,跛子请了半天假,亲自带孩子去报道,缴了学费,领了新课本后,父女俩立刻买了牛皮纸回家包书皮。瞅着崭新的物品,宝珠总算开心了。 更为开心的是,当晚天刚乌漆黑的时候,水生便背着一个书包找来了。 他的书包是用尿素编织袋缝制的,和宝珠的小黄鸭斜挎包一个款式,可见他娘的手艺很好。 见了宝珠,水生迫不及待地把新书本和唯一一只铅笔展示给她看。 他的书本并未包牛皮纸,铅笔也是最便宜的款。 “明天我也要上学去了。” “哇,太棒了!我们可以一起上学了!” 宝珠翻阅了下他的课本,果然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两个月未见,宝珠攒着许多话想说,但却发现了他脸上和脖子上有淤青。 淤青偏黑紫,有几处甚至破了皮,水生注意到她的目光后,立刻遮遮掩掩起来,宝珠把他的袖子卷了起来,看到了更骇人的一大片淤青。 这是被人打了啊!哪个脏心烂肺的下这么重的毒手? 宝珠气呼呼地刚要询问缘由,见水生目光闪躲,倏然茅塞顿开,猜出了因果。 难道是因为水生爹娘不肯他上学,才将他打成这样的?宝珠很是心疼,这两个月水生一定吃了很大的苦头。 宝珠顾及他的自尊心,顾左右而言他道:“你是摔了吗?” 水生低下了头:“恩。” 宝珠:“以后别跑这么急,摔成这样该多疼。” 水生:“恩。” 第二天正式开学,当天下午,宝珠便闯了个大祸。 玉河小学一共三层楼,以年级高低顺序,一至三年级在一楼,三至六年级在二楼,三楼为杂物间。 托儿所安在玉河小学里,和一年级隔壁。 托儿所不大,一间五十平的房子,讲台上挂着一个四方的黑板,底下是一张大型方桌,供孩子们上课用。教室的后方摆着许多紧挨着的小床,总共二十张,午睡时四十个孩子全挤在这。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里还配备着玩具,有皮筋,高脚、竹节人、纸□□、玻璃球等。 屋外还有一个滑梯,是村里人帮忙建造的,通体木头构造,下滑段钉着一块平整光滑的铁板,是小孩们的最爱。 托儿所中也有分发相应的课本,保育员负责教授,但学业轻简,大多时候只要组织孩子们玩即可。 孩子们最喜欢的便是滑梯了,包括上小学的大孩子。课间时候,滑梯便全被高年级的占用了。 宝珠没上过托儿所,如今坐姿端正地在教室中偷望去,甚是羡慕肆意又快乐的嬉闹学涯。两年前她为何就死活不愿意上托儿所呢?这不比整天坐在课桌前,听老师讲课的一年级来得强啊? 课间,滑梯边总是挤了一群小孩,好不容易轮到宝珠了,芬儿却堵着唯一一个滑道,双手扒拉着两边,任宝珠催促都不往下滑。 眼瞧着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都要结束了,敲铃人正往拉绳处走去,宝珠一着急,就将她给推了下去。 结果,芬儿人是滑下去了,脑袋也撞上了前边的桌子腿,额头正中当场肿起了馒头大的包。 宝珠的滑梯到底没滑成,她愣住了,当场就被老师带回家告家长了。 跛子上队里干活去了,小丽在上学,招娣和小杰躲在屋里,探出两颗脑袋,“喜忧参半”地偷瞧着这阵仗。 混世魔王难得乖巧得像只鹌鹑。 “老师,你坐坐坐,喝杯水。” 郑玉兰热情地给班主任倒了一杯水,变脸比翻书还快,转头就指着宝珠骂道:“好啊,高宝珠,才第一天上学你就给我闯祸,你手咋这么欠?好端端的推芬儿干啥?” “她占着滑梯不走。”宝珠委屈地嘟囔道,“我就是轻轻一推。” “嘿,你还敢顶嘴?!” 郑玉兰从扫帚上折了两根竹条就要打她,立刻被班主任拦住了。 “宝珠家长,咱先别急,不能随意打孩子。” 班主任尽职尽责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带宝珠回家的路上,她已经问清楚了,和校里学生们“检举”的一致。 待得谈话完毕,宝珠已靠坐在角落里睡着了。郑玉兰晃了几下没把她摇醒,于是背着她上了芬儿家。 趴在郑玉兰的后背上时,宝珠便醒了,但是她心虚,始终装睡。 芬儿家与她家同在高家旧宅,一个在东,一个在南,穿过天井,再走过两条走廊,便到了。 芬儿已经早早地被送回了家,脑袋上涂了刺鼻的红花油,虽然未磕破皮,但肿起的高度甚是唬人。 郑玉兰带来了一提礼饼赔罪,两家是邻居,认识几十年了,孩子间的一点小摩擦,简简单单地便过去了。 宝珠像只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趴着,将大人们轻松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完,只觉背痒腿麻,又怕被娘叫醒直面错误,疯狂祈祷着赶紧回家去。 倒是受害者芬儿全程站在一旁,像个工具人偶尔被拉出来。 大人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就像毛衣漏了个线头,用力一扯,便能扯掉大半件毛衣。 “嗨,没大事,过两天便好了,英子都困成这样了,嫂子,你赶紧带英子回家睡觉。” “嗨呀,哪是困的呀?那是做坏事心虚了啊!” 当宝珠几乎要不认识“回家”这两个字的时候,两人总算结束了对话。 郑玉兰“依葫芦画瓢”,把宝珠背回了家。被放上床后没多久,宝珠就在深深的恐惧中,当真睡着了。 宝珠睡了大半天,一直到晚饭结束,都没有要醒的意思。还是跛子给他单独留了一碗饭,把她喊醒了。 一觉醒来,宝珠饥肠辘辘,又满心愁绪,于是埋着头扒完了一整碗饭。 等待宝珠吃完了,跛子开始讲道理。 “同学之间要和睦友爱,芬儿霸占着滑梯,你可以和她理论,告诉她这样做是不对的,而不是直接上手推,造成了严重后果,宝珠也害怕对不对?” 宝珠点头。 “以后不能再莽撞了。”跛子摸了摸宝珠的脑袋,触手所及湿漉漉的,孩子竟是流了满头的汗,于是心疼不已,安慰道,“没事了,娘已经带宝珠上门道歉过了,芬儿也原谅了宝珠,她头上的包过几天便能消了,爹娘也不打你,不用担心了。” 宝珠问道:“爹,芬儿会死吗?” 跛子失笑:“不会,人又不是纸糊的,怎么会磕了下脑袋就死呢?” 原来这傻孩子是在担心这个。 闻言,宝珠立刻来了精神,睡了大半天精神头足,生龙活虎的,这个节骨眼也不敢背着郑玉兰出去玩,于是便拉着跛子给她讲故事。 跛子肚子里有墨水,能讲出不重样的新鲜故事,宝珠听得津津有味的,跟着跌宕起伏的故事,最后一点焦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只是在夜深人静,无人所察时,发出了声梦话—— “我讨厌读书!” 九月中旬,华夏教育部于京都召开全国高等院校招生工作会议,会议宣布——全国高等院校招生统一考试将于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份恢复。 即今年十二月份,停办了十余年的高考将归复,采取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 十月二十一日,华夏各大媒体争相发布了此则消息,举国欢呼,招生对象包括,复员军人、农民工人、应届生、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特别是知青们,不论男女老少,都尤为兴奋激动。捡起丢弃了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课本,他们求知若渴,都希望能从数百万考生中杀出重围,重新迈向知识的殿堂。 较之以往夏季高考的先例,此次高考将于冬季举办,也就是说,留给学子们的准备时间,只有短短数月,乃急如星火之际。 好在数月前,玉河村的知青们便收到了消息,提前抄录好了复习文本,如今夙兴夜寐地苦读,倒不至于七慌八乱。 知青们一边联系着返乡事宜,一边通宵达旦复习,整个柳客居学习氛围甚是浓郁。 上学后,水生也愈发没时间来了。一星期能来一次都算好的,时常大半个月才来一遭。 水生较笨,测试只能拿三十分不到的成绩,反观宝珠,中游水准,能稳在七十分上下。 照这个样子,水生最多上完划片的中学,连高中都考不上。于是,宝珠主动挑起了课外教学的担子,每每水生来时,就拉着他上柳客居写作业。 柳客居学习氛围上佳,各处都点着蜡烛,水生来得晚也不怕。 实践教学中,宝珠的成绩反而有了进步,偶尔的小测试里甚至差点能够上八十分。跛子夫妻俩看在眼里,甚是欣慰,观察了月余,也未曾见水生有不良嗜好,于是渐渐放了心。 十月中旬,天气转凉,宝珠套上了花毛衣、花毛裤,水生还穿着短了一截的薄衣裤 。 太阳落得早,没一会儿,已经降到了地平线附近,白光被耀眼的橘红色淹没,黑暗在悄无声息地蔓延。 柳客居里—— 有人“头悬梁锥刺股”,有人烦躁地揪头发,有人疯狂给自己灌水喝…… 时间的流逝让他们愈发的紧张。 林小芹正在给大伙做饭,为了补充营养,对抗高强度的学习,知青们多交了点伙食费,于是最近顿顿都能有肉,不过人多肉少,每人只能分得点肉沫。 做饭间隙,林小芹便抱着一本《古诗词鉴赏解析》读,古诗聱牙佶屈,她一手扇着炉火,一手撑着下巴,频频皱眉。 唯有权会儒有闲情雅致,他靠坐着梁柱,一只脚曲着,读着并未被列入考纲的外国名著。 许是不日便将回城,最近他的心情格外好,除了吃饭睡觉,下活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里,不似从前那般整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偶尔他会“拈花惹草”,采一朵野花夹在书页上充作标本,摘一片叶子卷曲起吹口哨…… 迟暮的夕阳映衬着他的半张脸,让他笔挺的五官愈县深邃。 院里的人不多,多数知青们关起房门,两耳不闻窗外事。 晦暗的夕阳同样照亮了一高一矮两孩童,他们就地坐在花圃边,斜斜的影子缓缓地移位,飘香的饭菜都不曾打扰了他们的专注。 宝珠在草纸上列了一个算式。 “个位数的加减你已经学得很好了,现在我们来复习两位数的加减。”宝珠用铅笔戳了戳算式,有模有样地学着任课老师,问道,“请问,一十五加二十六等于多少?” 水生展开双手,盯着远远不足的十根手指发了愁,宝珠把草纸当做黑板,再度戳了戳,把他的目光吸引来,随后列出了算法。 宝珠:“五加六等于多少?” 水生数起了手指,良久回答道:“十……一。” “回答正确!”宝珠又列了个算法,用铅笔指了指十位数,说道,“个位数加完了,我们再看十位数,请问,一加二等于多少。” 这题简单,水生马上数完了,抢答道:“三!” “正确!”宝珠把书本封面粘着的一颗小红点撕下,摁到了水生的眉间,随后做出总结,“把三和一留下,正确结果就是三十一。” “听懂了吗?” “恩。” 权会儒忽然笑了,把书本倒扣在膝盖上,随后把食指和拇指合圈,放至嘴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小鬼,这是你对象?” 宝珠被打断了思路,刚写好的算式忘了怎么解了,于是恼怒地瞪了眼权会儒:“是你个鬼的对象哦!” 水生:“……” 权会儒:“不是就别误人子弟了,容易一起上柬埔寨至诚学院。” 宝珠:“???” 宝珠没听说过这所大学,也懒得理会他,于是拉着水生换了个位置,完全背对着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开保密工作会议。 生怕被“歹人”听见了,宝珠用气音教学,因此和水生脑袋挨着脑袋,两人的影子交融在一处,像是一个连体婴儿的剪影。 举国上下,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知青返城工作。十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媒体报道会议精神后的第三天,权会儒的回城审批第一个通过。 翌日,玉河村开进了一架红旗CA770,轿身通体漆黑,线条流畅,引擎盖前立着红旗立式车标,两旁是圆形的大车灯。 轿车中坐着两个高大健壮的男子,他们身着迷彩服,头戴解放帽,表情严肃。 车子缓缓地在颠簸的泥泞小路上行驶着,汪队长骑着二八在前头带路,最后停在了柳客居院门前。 早上十点,多数人正在田中干活,路上的行人被这大铁疙瘩吸引了,纷纷探头看去,老人妇女居多,于是,并未闹出大动静。 今天是周三,宝珠假装肚子疼混了一天病假,趁着郑玉兰下自留地里干活,便偷溜出来。她正要去禾堂和小伙伴会和,凑巧撞见这新奇的铁疙瘩,便一路追着来了。 听说这叫“汽车”,能跑的铁疙瘩,当真是酷啊! “小芹姐,这铁疙瘩是什么东西?跑得好快好酷哦!” 宝珠兴奋地闯进了柳客居,结果看到林小芹正和权会儒说话,林小芹红着眼眶,见宝珠来了,忙把眼泪给擦去了,她笑道:“那是汽车,来接权同志回城的。” 权会儒没多少行李,屋中占据了“半壁江山”的是三排书架,外加其中满当当的书本。 林小芹给了宝珠一个早上剩下的馒头后,便穿上围裙,进厨房准备午饭。她脸色憔悴,眼下乌青,显然一夜未睡。 宝珠追到了厨房中,咬了一口馒头后,说道:“小芹姐,天涯何处无芳草,权会儒不是个好人,你不要为他难过。” 林小芹摇了摇头道:“你还小,不懂。” 宝珠:“我是年纪小,又不是脑子笨,你喜欢权会儒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林小芹讶异道:“有这么明显吗?” 宝珠:“不止我,知青哥哥姐姐们也都知道的,还有村里的婶婶伯伯们,我娘说了,你看权会儒,就像蜜蜂掉进了蜜罐里,柔情蜜意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刚才撞见的就是表白被拒现场,她懂的! 林小芹苦笑道:“是啊,连你都看出来了,他说不懂也不过想给我留点颜面罢了。我一个普通居民户口,长相平凡,年纪又大的人,竟是肖想起他那金尊玉贵的人,哪里配啊?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宝珠把剩余一点馒头全部咽了下去,差点噎了喉咙,她双手抓着脖子,反驳道:“才不是呢!小芹姐,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温柔善良,做饭还好吃。权会儒看不上是他眼瞎,小芹姐你一定会找到很好很好的人的!” “谢谢宝珠的祝福。” 林小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和一个七岁的小孩讲这些做什么?便继续做饭了。 宝珠第一次见到林小芹这般难过,很是为其打抱不平,冥思苦想下忽然福至心灵,留下一句“小芹姐,我会给你报仇的。”,便跑了出去。 宝珠才刚跨出屋子,就被权会儒给喊住了,他的心情格外好,完全没被表白之事影响。 “小鬼,临别送你几本书,要的话就来选。” 要! 白送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宝珠不爱看书,也不懂书,但小丽热爱读书,除了课本,她还会读许多课外读物,因此跛子给她买了不少书,于是宝珠便顺道跑回家喊小丽。 半路上,宝珠恰好遇见了云母,云母正抱着她那脏碗吃饭,黑糊糊的一团散发着酸臭味,明显是前几天的饭菜。 宝珠和云母打了声招呼后,再次福至心灵,于是凑着她的耳朵交代了点话。 怕云母没听懂,宝珠复述了三遍。 随后,两人分道扬镳,宝珠回了家,云母上了徐强家。 小丽被宝珠拉来了柳客居,她盯着书架上的精装书犯了难。她家的书皆为稻草纸印刷的,纸页偏黄,还夹杂着黑斑,摸起来厚重又粗糙。 但这里的书不同,封皮精致,内里装订的全是白纸,页面光滑平整,薄而韧,字体印刷清晰自然。 小丽识的字略少,仅是书名便夹杂着生词,这些书皆不适读于她这个年龄段。 她挑挑拣拣,仍是选不出个所以然,感觉到后背有目光驻足,脸颊瞬间发烫,正打算随意拿两本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越过她,从书架的最顶层拿了三本书给她。 这三本书分别是《傲慢与偏见》、《飘》、《巴黎圣母院》。 权会儒蹲下身,与小丽平视:“小鬼的姐姐,其他专业书籍你暂时用不到,这三本可以当做闲暇时的消遣,偶尔放松一下,才不会读成书呆子。” 小丽双手托着书,红着脸纠正道:“我叫高丽红。” “读透这三本书,对你也大有裨益。”权会儒余光瞥见了门口的一道倩影,意有所指道,“想象的爱情是幻想,现实的爱情掺杂着地位、金钱、□□,高丽红,以后擦亮眼睛,不要被虚幻的表象迷惑了。” “福安大学挺好,以后可以试试。” 权会儒出了院门,径直坐到了红旗牌轿车的副驾上。林小芹呆站在他的房门口,双手紧紧地攥住裙摆,眼泪啪嗒啪嗒地无声往下落。 她换了一身红色的旗袍,这是她上学时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来玉河村七年之久一回都未曾穿过。旗袍衬得她凹凸有致,但权会儒却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给她,甚至含沙射影地说她是“黄粱一梦”。 穿军服的两个高大男人很快将东西收拾好了,一应物品被整齐地摆在后车厢。 距离下活还有一个小时,权会儒讨厌拥堵,对这偏僻的乡村也毫无留念,正是要避开人群悄悄离开。 出发前,权会儒摇下了车窗,朝宝珠招了招手,宝珠不明所以,装作没看见,心虚地转头就走,结果立刻就被两男人“押”到了副驾旁。 权会儒的手指搭在车窗上沿,说道:“小鬼,十年后,期待在福安大学遇见你。” 宝珠:“……” 权会儒:“搬行李。” 宝珠:“???” 权会儒挥了挥手,两男人立刻上了车,油门启动后,轿车轰隆隆的像只猛兽一般,迅速驶离了。 权会儒舒适地靠在真皮座椅上,右手捏了捏眉心,嘴角不经意勾起一抹笑意,竟是连自己都未察觉。 小丽站在不远处,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待得车子消失不见后,她走到了宝珠的身边,坚定地说道:“我以后一定会考上福安大学的!” 福安大学是福平省最顶尖的综合性院校,全国排名第六十三。如果说考上大学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话,考上福安大学,就要把独木桥削成筷子粗细。 宝珠尚未从上一个对话中回神,又被小丽莫名其妙的一句志向敲得摸不着头脑。 但将两个对话串联起来后,她恍然大悟,仿佛被强行喂了一口屎的表情,接过了小丽手上的三本书:“我提前适应一下搬行李。” 临了又补充道:“在福安大学。” 小丽:“???” 俗话说得好,恶人自有天收,天若是不收,自己扛上锄头。 权会儒这人,大恶没有,小恶比比。 红旗牌轿车刚驶到村门口,就被田春花拦截了。 “儒哥哥,不辞而别可不厚道呀。” 田春花朝挡风玻璃砸了一块砖,玻璃立刻开裂出密密麻麻的蛛网,甜甜糯糯的嗓音终结于她如沐春风的微笑里。 权会儒:“……” 第22章 改革开放好,改革开放妙! 田春花闹出的动静不小, 权会儒走后,村里便传出了正版“流言”,说是田春花近几年劈腿的男人一直是权会儒。 但男主人公已经开豪车离去, 真假与否都属流言范畴。 田春花得了便宜, 云母也报了棍棒之仇。 之后的一个月, 田春花便和徐强离了婚,她似乎从权会儒那捞了不少好处,半个月后就和同村卖猪肉的王红军结了婚。 兴安镇只有一家猪肉铺, 名为兴安国营猪肉店。早年间由玉河村的杀猪匠老王售卖,前两年他手脚逐渐不利索了,就换他年过十八的儿子接班。 工作分三六九等, 在国营商店工作的属于第八等,其中在猪肉店工作的又为八等尖。 落后的乡村城镇, 一年吃不上二两肉的大有人在, 大伙肚里都无甚油水,因此难得买肉时,皆爱挑肥肉购买, 肥肉可以炸油, 剩余的猪肉渣下饭还贼香。 买肉也有门学问,若是杀猪匠与你关系好, 下刀时多偏点肥肉, 或者多给切上半两一两的,都不成问题,反之若是与之交恶,绝对一点肉沫都不多给, 且通体皆是瘦肉。 镇上仅此一家猪肉铺, 若是想去别处买肉, 只能千里迢迢赶去县里了。 由此,杀猪匠家油水多,案桌上三天两头摆碗猪肉是家常便饭。 甭管男女,若是得了这份工作,绝对是了不得的。单身的话,在乡亲市场更是块香饽饽,海量的另一半随你挑。 田春花是二婚的,她本没机会被介绍给王红军,但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她给张媒婆塞了点钱,便如愿以偿和王红军见了面。 田春花如何花容月貌,又是情场高手,三两句话便哄得王红军晕头转向,于是王红军不顾他爹的竭力反对,认识半个月不到就与之闪婚。 田春花带去了不少嫁妆,王家给的彩礼也不低,于是尽管是二婚,婚礼隆重程度完全吊打大多数一婚人士。 大半的玉河村村民都被宴请了,还有不少老王镇上、县里的同事,盛况空前。徐家因此又被迫丢了一次脸。 田春花的两段婚姻传奇又精彩,因此好长一段时间,她又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诋毁贬低的占多数,但也有少数嫉妒艳羡的人,不过都只敢藏在心里。 这超前的举措,算得上是大逆不道。 不过当事人王红军沉溺于温柔乡中,非但对流言蜚语视若罔闻,还对软娇妻爱不释手,唯命是从,有求必应。 十一月份末,包括林小芹在内的十三名知青都成功返城,但有一人因家庭成分原因,被延缓了。他多次申诉皆被驳回,询问期限又迟迟得不到回应,后来他一怒之下在玉河村娶了妻。 结果第二年,即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京都召开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正式下达,华夏由此走上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改革开放之路。 回城的条件放宽了,但那名知青由于在乡下成了婚,便被取消了回城资格。 对内改革开始于农村,“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最先试行于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 十八位农民签下了生死状,风风火火地开创了大包干的先河,次年十月份,小岗村粮食迎来了大丰收,总产六十六吨,等同于六六年到七零年五年粮食总和。 此举震惊全国。 汪队长是有胆识的实干派,当即召集全村开了场动员大会。村民们大字不识,又不关注时事,因为生根肥这几年日子好过了点,因此都不甚愿意迈出舒适区。 汪队长一如既往地举着喇叭,气势十足地扯着嗓子喊道:“六十六吨粮食,五年的产量总和!安徽省凤阳小岗村的成功先例明晃晃的摆在这,我们只要肯干,肯吃苦,就能抄到满分的作业,就能成为下一个常平县‘小岗村’!” 一年顶五年,所有人都心动了,但也难免顾虑担心。 “队长,我看我们不如再等等吧?别说县里了,就是市里省里,都没一个地方敢分田的,咱就是一个山沟沟,步子迈得太大万一跌了跟头,岂不是都得饿死了?” “对啊,这可不比生根肥时期啊,咱出事了还有市里给咱兜着,连夜给咱送来了秧苗补给。这两年日子好不容易紧实了点,我们可不想再挨饿了啊。” 也有支持者发声。 “你们就是胆小如鼠,鼠目寸光,如果不是汪队长带领我们引进了生根肥,咱这几年能过上好日子吗?汪队长读过书,不比我们有见识啊?一个个乡巴佬,不懂装懂,说这么多鸡脖话有啥用?我看咱就闭着眼跟着队长走,来年就‘共同富裕’去!” “就是,就是,跟着队长走!” …… 现场闹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差点要打起来。汪队长打了个暂停手势。 “好了,先安静一下。大家的顾虑我也清楚明白,但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等别人紧跟政策,先行富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改革开放’啥意思?那就是在鼓励咱们放开干,勇敢干啊!允许个体经营的风声已经出来了,风口浪尖上,猪都可以飞起来! 届时我们分田到户赚了钱,就有本钱开厂,开店,做买卖。口袋充足,政策又好,分分钟都可以富起来啊! 如果人人都像你们一样畏首畏尾的,‘共同富裕’自然是痴人说梦,到时候别说猪了,咱们就是连一点猪肉汤沫都喝不上了!” 又有人提出疑质疑了:“队长,我们也不懂生根肥,都是你和跛子在负责的,要是没你们,咱的水稻哪能长得好啊?” “放宽心,这点我也考虑到了。生根肥不是机密技术,届时我会开放半个月的讲课,由我和跛子为大家轮流讲解这项技术。分出十几个小组,轮流下田里实操,务必把每个人都教会! 当初没把生根肥下发给大家,也是因为这项技术要求精细,咱村几百亩地,人多手杂的,怕影响了施肥效果。等分田到户真正开始实行了,大家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们。” 言毕,立刻又涌现出不同的声音。 “队长,咱村三百多亩地,有好地有孬地,这咋分啊。” “对啊,我可不想要那孬地。” “咱村可六百多口人呢!” …… 汪队长:“这一整个星期,我和你们的党委书记高建国同志,熬夜讨论了这个问题。 确实如大家所说,咱的土地有好的地,有孬的地。好的地能长出优质又高产的粮食,孬的地虽也差不到哪里去,但绝对也是比不上前者的。 不过呢,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办法总比问题多。历时七天,咱也琢磨出了解决的办法来! 大家也知,我上岗近二十年,队里的账簿、公分簿等,都好好地保存在村委里。划分土地的标准,咱就按最实际的公分来定。 以户为单位,分家的各自为独立户,未分家的则仍为一户,除去未参加劳作的老幼妇孺,以近二十年每户每年人均公分排序,分成高、中、低三大类。 土地同样测量划分为高、中、低三类,除去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以及记录在案的犯有重大过错的成年人,余下人皆有权利分土地。公分排序类别对应土地类别,最后统计每户应分得的总亩数,每户再派出一人进行抽签。” 玉河村本只有大队长一个公职,生根肥事件后的第二年,由于水稻如期大丰收,常平县县委书记亲自提拔了跛子,任其为党委书记。 大伙听得晕头转向的,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汪队长:“这是我为大家罗列的初步计划,也是咱玉河村实现‘共同富裕’的必经之路!先走后走都是走,咱就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气魄,才能领先成为常平县最先富裕的村庄! 当然,玉河村的每一位公民,都享有赞成或反对的权利。三天后,我会在村委会举办关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投票大会,同意不同意的人都有权利投出自己的那一票。这三天的时间,就是留给大家回去好好思考的!” 三日后,村委会门口正式举办了投票大会。投票箱用红布包裹住外围,以匿名投票的方式,给每一个村民分发一张巴掌大的草纸,草纸裁剪得大小一致。 由于村民们不识字,打钩为同意,打叉为反对,放弃者不填,皆折成方块投入箱中即可。 分田到户事关重大,大会还请来了常平县的县委书记公正。 由汪队长当众唱票。 临时挂壁黑板上划了密密麻麻的正字,同意与反对的人数旗鼓相当。 三个小时后,才结束了整场投票。汪队长统计好最终结果,写到早就准备好的红头公文纸上,交由县委书记当众宣读。 “玉河村全村七百一十七口人,除去小孩一百三十二口,剩余五百八十五口人,同意票占二百七十票,反对票占二百五十二票,弃权者六十三人。 在此,我以常平县县委书记的身份宣布,常平县兴安镇玉河村,于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一日起,正式实施‘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汪队长组织好群众,胖子带领手下,拿着红印泥,挨个让在场的人在公文纸上画押。 原件由汪队长亲自保管,再复印两份,一份由县委书记带回县中,一份公示于布告栏。 如火如荼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由此在玉河村拉开了序幕。 翌日,汪队长便组织人手开始丈量田地,不到一周,每一寸土地都下发到了每一户人家。半个月后,每一户人家都掌握了生根肥的使用技巧。 未来的半年,汪队长与跛子每天轮流巡视农田,随时帮助解答村民的问题。 村民们起早贪黑,干劲十足,瞅着自家秧苗一点点拔高,长出青绿的稻穗,逐渐饱满圆润,再弯伏染上金灿的颜色,各个心满意足,合不拢嘴。 第二年,玉河村年均水稻总产量翻倍,交完公粮后,每家每户的荷包都鼓囊了。 于是,当年三月,村里便通了电。 每家每户都牵上了电线,装上了白炽灯。夜黑时,只需拉下线头开关,“咔”的一声,明亮暖黄的灯光便倾洒而下。 灯光能照亮大半间房,还不用担心滴下的蜡油熄灭了烛芯,流得到处都是了。 夜深人静,玉河村不再黑灯瞎火。虽不是每户人家都舍得电费,但星星点点的总能瞧见几处灯团,像是墨色棋盘的白子。 大家伙睡觉的节点推迟了,小孩们也更热衷于晚上结伴出来玩了。 四月,高考放榜。 玉河村七名考生全体落榜,常平县共出了六十三名本专科学生。 虽然村里没出半个大学生,但村民们对于放榜的热情丝毫不减。他们围在村里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前,关心着每个省份的录取情况,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得热火朝天。 电视机是汪队长家的,年前购置的京都牌电视机。电视机为十四寸的厚匣子状,左右两个旋钮分别用来调频和调声。 频道一共五个,一频道主要播报新闻,二频道主要播放电影,三频道为福平省地方频道,其余两个频道则随机播放调频广播等内容。 白天电视机用碎花布套盖着,晚上六点后会定点开启一个小时。电视机是稀罕玩意,于是,每每过了饭点,汪队长家便人山人海的,全是挤来看电视的! 屋子小,挤不下这么多人,于是,每每这个时候,电视机就会被搬到院子中。 偶尔信号接收不良,电视屏幕会现出花色横条,发出“渣啦”的声音。完全接收不到信号时,则会现出彩色圆形方格图案。 此时需要拉长电视机后盖上的“天线”,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实在不行则要爬上屋顶去摆弄“卫星锅”了。 宝珠喜欢爬上屋顶,挨着卫星锅往下看。屋顶宽敞,不必人挤人,空气流通,没有汗臭味和烟味,视野又开阔。水生腼腆,躲在卫星锅背后,只悄悄探出一双眼睛来。 水生第一次来,甚是好奇。 宝珠指着电视机,夸夸其谈地介绍道:“这方块大盒子叫电视机,水生,你瞧着里边的人没,全是住里边的!他们吃喝拉撒全在里头,每天换着花样表演节目呢!” 水生惊讶地颔首。 齐岳村退休的老村长家也买了一台,不过他只允许交好的人上他家去,偶尔水生经过他家时,透过直棂窗望去,热闹的声音环绕着三五剪影,原来,这东西里真住着人啊! 石头趴在一旁,自豪地说道:“这些全是我家养的小鬼,厉害吧?” 秉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石头稀罕和宝珠玩,但又无法从内部瓦解两人,于是不计前嫌地挤进了“二人行”。 宝珠白了他一眼:“什么小鬼,那叫傀儡,大喇叭,你有没有文化?” 石头主动请缨,要给水生讲解“卫星锅”,结果左手才搭上,脚便打了滑,滚圆的身体整个摔到了其中。 卫星锅转了个方向,电视机立刻花屏,渣啦作响,主播七歪八扭地变了形,声音也起伏不定地拉长了,活似并不色香的鬼片。 宝珠拉着水生火速溜走了,两人顺着倾斜的屋檐滑下,踩着飞檐跳到了临旁的榕树上,像两只小浣熊般,半挪半滑地下了地。 石头目睹了两人行云流水的动作,羡慕嫉妒恨,木头墩的体型让他甚至才跨出了一只脚,怎么又不带上他?! 院里的男女老少齐齐朝屋顶上看来,见是石头,纷纷打趣道: “哎哟喂,石头你又在上头搞啥子鬼哦?状元郎正杀猪呢,这信号一断,猪跑了咋整?” “快把锅给摆正了,你依哥我三个月都没沾肉了,赶上吃猪肉,你依哥我还能过过眼瘾呢!” …… 大伙你一眼我一语的说着囫囵话,倒先把自己逗笑了。 石头立马动手调整卫星锅,转了好几个方向才摆正了位置,电视的画面清晰了,他便顺着两人的轨迹跑走了,结果体型悬殊,他的裤子被凸出的瓦片卡了两次后,才勉强跳下了屋顶。 田春花嫁给王红军后的第二个月,就怀孕了。第二年秋尾巴就生下了个大胖儿子。 他们家是个敢闯的,儿子才刚满月,王红军便辞去了国营猪肉店的美差,乘着轮船偷渡去了米国。 十年前的偷渡费用为五千米元,如今水涨船高,涨到了一万八千米元,折合人民币两万七千元。 玉河村唯一一个万元户是汪队长家,两万七千元,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不过米国经济发达,就业前景好,初时可在餐馆打杂,学点英语能供沟通后,若是厨艺尚可的话,可以当上学徒,半年或一年后便可成为厨师了。 打杂的月工资两千米元,厨师则翻倍甚至更多,扣去住宿食杂费,省吃俭用,两三年便可还清债款。 之后便是十足十的好日子,省下的钱寄回国内,别说“万元户”了,“十万元户”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王红军家连偷渡费用的零头都凑不齐。 不过田春花是个会整事的,她揣上钱去了镇上的电话亭,打了足足一个小时的长途电话,花了六十几元,向她早年偷渡去米国的亲戚,借足了钱。 随后她又联系上当年的蛇头牵线搭桥,顺利地让王红军乘着游轮偷渡出境了。 王红军去米国后的第三个月,家里便安装了固定电话。安装费用三千六,此举震惊了村里的每一个人。 田春花每日定时定点给丈夫打电话,唱歌、唱戏曲、讲故事……花样频出。 家里的田也转租出去了,王家公婆早早地过上了退休的生活,打麻将,喝茶,遛弯,带孙子,好不自在。田春花打扮得更是花枝招展,三天两头去镇上购置新衣,布票不够时就花钱向同村的人买。 改革开放后,玉河村的人相继都富起来了。较之以往,累死累活干一整年,还是穷得叮当响,如今几年过去,个顶个的都能攒下千百来块了。 但是比起王红军一家,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要是能偷渡去米国,简直是躺黄金堆里捡钱啊! 且十里八村仅王红军出了国,只接近三万的天文数字,便劝退了无数人,唯有望尘莫及又垂涎三尺罢了。 跛子家的生活也愈发好了,自打当上了党委书记,每月便有固定三十二块五毛八的工资,加上种植粮食所得,家中也攒了小五千的积蓄了。 不过,除了村里统一安装的白炽灯外,跛子家的生活较之以往并未有多大的改善。 不像同村人,手头阔绰了些后,纷纷添置家具,修建房屋,改善伙食……自打分了田,取缔了放水员这个职位后,夫妻俩便有点杞人忧天。 放水员仅次于铁饭碗,公分高、地位高,生活水准跨了一个阶层。如今赚的是比以往更多了,但和同村人处于同一起始线上,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卖力气挣钱,倒让他们隐隐不安了起来。 跛子腿脚不好,干不得重活,虽说夫妻俩齐上阵,很是卖力,但最终粮食产量也仅为同村中游水准。 再过几年,岂不当真要给人反超了? 孩子们不懂爹娘在苦恼些什么,只知如今顿顿有肉,夜里也不用摸黑了,还能去石头家蹭电视看,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火,简直称得上是人间天堂了! 于是,孩提间流传了一句打油诗—— “改革开放好; 改革开放妙; 改革开放顶个呱呱叫!” 宝珠也发了愁,每每遇见田春花时,她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人家看。 田春花打扮得千娇百媚的,每日的衣服都不见重样,她就跟港剧里的大明星一样,好看得打紧呐! 宝珠一度怀疑,她家怕是专门腾出了一间屋子来装衣服啊! 宝珠愁啊,何时她才能也拥有一屋子的新衣服?虽说她每年也都有新衣穿,但是,跟田春花的“港衣”比起来,简直就是乡下土妞。 后来的某次,田春花拎着个购物袋“经过”跛子家,见宝珠一如既往地毫不掩饰盯着自己看,她将购物袋丢给宝珠,捂嘴笑道:“盯着我看了几个月了,也不怕眼珠子黏掉了。喏,送你的。” 购物袋中是一件黑色抹胸蓬蓬裙,以及一双黑皮高跟鞋,裙摆内收蓬起,腰身处又收缩得恰如其分,性感又迷人。 一年前宝珠见她穿过,那时她戴着一对花瓣吊坠银耳饰,头发蓬松,脚腕上还圈着黑色发圈,洋气逼人,甚至比电视里的大明星都要好看呢! 收了份日思夜想的礼物,宝珠欣喜若狂,立刻回房换上了。只是宝珠还小,尽管田春花身材很是纤细,但穿在她身上肯定还是偏大。由于尚未开始发育,抹胸处也径直往下落,宝珠便拿两根别针别住了。 完事她又用头梳将内部发丝倒梳,营造蓬松感,把郑玉兰的花色丝巾绑在头上,充当布发箍,又拈着她娘的胭脂纸抿了抿,食指沾上一点抹在脸颊上,烈焰红唇的,活似猴屁股中间长出了张人脸。 宝珠把短裙穿成了过膝长裙,腰身处拖到了屁股。但她“孤芳自赏”,踩着偏长的高跟鞋,对着铜镜左摆摆,右转转,赞不绝口,一口一个“好美”、“好漂亮”、“大美女”。 “大白天的你又整个什么鬼样子?”郑玉兰下地回来,正要把粪桶搁回屋中,一抬头就被宝珠吓了一跳,她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两眼宝珠,嫌弃道,“哪来的裙子?穿得跟个发育不良的女妖精一样。” “……”宝珠很是不服气地反驳道,“哼,我是妖精的话也是只狐狸精,能够迷倒纣王的那种!” “哟,还知道纣王了,这几年书没白读。” 郑玉兰喊她把这身衣服换下,宝珠不肯,知道是田春花送的后,便也随她了。这闺女臭美又虚荣,也不知随了谁,要知道,从小到大自己也是村里容貌拔尖的,不还是老老实实地帮家里洗衣做饭? 也正好叫她爹瞧瞧,他宝贝闺女这扎眼的姿容。 跛子下地回来后果然被吓了一跳,他五味杂陈地听完宝珠的介绍后,昧着良心称赞了句,随后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在晚饭前让宝珠脱下了这身衣物。 饭桌上,宝珠仍意犹未尽。 “爹,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出国,我要赚好多好多钱,然后像春花姐一样,买上一屋子的衣服!一天换一件,永远都不带重样的!” 宝珠边说着,边比了个超大的形状。 郑玉兰比了个钱的手势,嘲讽道:“钱呢?你有半毛钱吗?知道出国要花多少钱,就在这想着出国?还要买一屋子的衣服,我看你往咱家的咸菜缸泡上一宿得了,指不定脑袋泡发了,这梦就实现了。” 宝珠不为所动,继续做着“春秋大梦”:“春花姐说了,她丈夫是借钱出的国,咱也可以借啊,春花姐说,外边工作跟捞钱似的,两三年就能还完,之后就可以过上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了!” 郑玉兰:“你也在联合国有亲戚吗?哪个能借你三万块?要不你先借个一百块试试?” 宝珠:“春花姐他亲戚有啊!她叔不就在米国?我们可以找他借。” 郑玉兰:“呵呵,口气倒是不小,人家平白无故的凭啥借你?就凭田春花偶尔分你点零食的交情吗?” 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宝珠无言以对,但是输人不输阵,她绞尽脑汁思考了番后,灵窍陡开,反驳道:“那给点利息呗!谁会跟钱过不去!咱给多多的利息,他不就同意了?” 跛子见惯了俩母女斗嘴,权当听不见,若无其事地吃饭,但宝珠这话倒是说得他一激灵,随后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见妻子还欲吵嘴,他拉了拉她,说道:“玉兰,宝珠说的也是个理啊!” 郑玉兰是干脆利落的性子,当晚与跛子商量出了方案,第二天便提了点腊肉,上老王家去了。 老王家如今是田春花当家,金银细软全都掌握在她一人的手上,于是,两人和老王夫妻摊明了缘由后,便由田春花出面“谈判”。 “哥哥嫂嫂,坐,喝杯咖啡。”田春花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现磨咖啡,春风满面地说道,“这是国外寄回来的猫屎咖啡,稀罕玩意,一两一百米元呢。” 咖啡褐灰色,跟粑粑似的,莫不是真是猫拉出来的? 夫妻俩同款表情,皱眉尝了一口,眉头拧得活似一个大写的“川”字。 田春花笑道:“初时呀,我也喝不惯,又苦又涩的,不如咱的茶水好喝,不过呐,别说,外国人真比咱会过日子,细细品尝下,苦味少了不说,还带上了酒香味,又醇又香的,早上来上这一杯,整天的精神都格外得足呢!” 郑玉兰点头称是,随后将来意复述了一遍。 田春花稍作思考后,说道:“找我叔借钱呢,也不是不可以,好歹我叔出去十几年了,在米国开了间‘中餐厅’,这些年也攒了点钱,再借个两万块也是拿得出的。” “不过吧,年息一毛还是低了点,我叔那人你们不知道,出手阔绰得很,这点钱他是看不上的。就是我这侄女,还收了我一毛五呢!” “哥哥嫂嫂,我也不攀东扯西的了,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呢,可以以我的名义帮你们向我叔借钱,不过吧,我得收取五毛的中介费,也就是你们一年的利息为两毛。” 夫妻俩对视了眼,差点没被这海口吞了去。 田春花:“这钱是多了点,但是你们今天能来这找我,想必也打听清楚了,只要出了国,那便是遍地黄金随意捡了,那时别说两毛的利息,就算是五毛,翻一翻,那都能有盈余啊!” “咱都是干脆爽快的人,今天便给个准话,你们也知道,我如今是吃穿不愁的,今儿个我愿意揽下这活,明天说不准便不愿为这芝麻小钱担风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田春花说的也在理,若是能出得了国,这点利息的确只算“冰山一角”,于是,三人当场便拍板了。 田春花替他们借了两万块,加上他们的家底五千块,以及东拼西凑的两千,便凑足了两万七的偷渡费。 打了欠条,又以房契作抵押,这事便敲定了。 田春花门路广,立刻替他们联系上了蛇头,偷渡的时间定在了一个月后。 期限邻近,家里人少不得依依惜别。 小丽和宝珠强烈反对,招娣没有主心骨,小杰表面装出难过的模样,心里则暗暗窃喜,娘最是疼他了,爹要是出了国,就再没人教训他了! 小丽难得刚硬:“我不需要加分,我能学得好,靠我自己也能考上福安大学的,爹,我不需要你靠华侨的身份,给我高考加上十几分!” 宝珠肠子都悔青了:“我不要好看的衣服了,我也不吃国外的零食了,哇——爹,你不要走啊!你要走了,娘就得天天打我了,家里再也没人疼我了啊!” …… 虽说,夫妻俩想好的说辞并未得到两闺女的认可,但出国确是这事板上钉钉了。 除了想些花言巧语哄着外,别无他法了。 孩子们不舍得跛子,跛子何尝不是?特别是他最疼爱的宝珠,短短半个月就瘦了一圈,脸上的婴儿肥都少了。 宝珠哭得昏天黑地的,起床哭,吃饭哭,睡觉哭,天天念叨着“爹你不要出国去”,把跛子心疼得不行,不仅许诺她娘绝对不会打她没用,便是把小卖铺的零食全都搬来了都不顶用了! 偷渡犯法,上不得台面,只能“轻装简从”,于是家里也不用备行李。 结果临行前的一星期,传来了则噩耗—— 半月前的一批偷渡客搭乘的轮船,靠港检查时,由于临时增了道手续,耗时比以往多了半个小时,导致与果蔬待在同一密封箱中的近百名偷渡客,全部窒息死亡! 作者有话说: 赶上最后时间点完成~~~嗷呜~~~ 第23章 黄金坑,你们跳不跳? 偷渡者多是搭载出口贸易的轮船, 近些年,出口新鲜蔬菜、水果的轮船班次较多,蛇头统计完单次偷渡者总数, 与常合作的几个船长联系, 根据人数, 安排相应的大小船只。 华夏和米国隔着偌大的太平洋,货轮需要行驶二十五天左右。 轮船在海面上航行的时候,偷渡者的活动范围不会被限制太过, 偶尔还能到甲板上透透风,等到靠港检查的前三天,他们都得寸步不离地待在仓库中, 即将停港时,更是会被要求和出口货物挤在同一个集装箱中。 船长早早和港口相关负责人打好了招呼, 所以此集装箱并不会被筛检到。查验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集装箱完全密闭,若是超过时间,很有可能造成人员窒息死亡。 此次偷渡死亡现场极其恐怖, 近百名偷渡者全躲在装载着西红柿的集装箱中, 因窒息挣扎而抓烂了无数的西红柿,他们的口鼻, 喉咙, 脸上,头发上……浑身各处都涂满了血红色的烂西红柿,像极了残暴的凶杀现场。 来的十名国际警察都因此吐了三个。 跛子与郑玉兰听得脸色煞白,跛子若是赶上了这艘轮船,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喂, 要是跛子去了,这家也就散了! 因为这场事故,跛子一星期后的偷渡行程被取消,国际警方彻查此事,涉案人员被抓走十来人,包括当事轮船的船长,恢复之日遥遥无期。 田春花虽然私生活不检点,但行事作风还是光明磊落的。夫妻俩尚在担心两万七能不能安然拿回来时,她已经主动联系上了蛇头,替他们要回了钱款,仗着她叔的关系,还将蛇头要克扣下的两千元砍到了一千元。 她叔的两万块如数奉还,因为所借时日略短,她也很干脆,并未向两人收取分毫利息,不仅当场撕毁借条,房契和剩余六千块也悉数归还。 交涉花了半个月,切切实实地把厚实的一沓钞票抓握在手中时,夫妻俩悬了许久的心总算落了实处。 事后,少不得又揣上礼物,登门感谢。 虽然没了一千,但人好端端的,大多数的家当也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偷渡这事……还是算了吧。” 夫妻俩齐齐发出了喟叹,社会主义新时代,还是要当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好好地继续当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不给国家添麻烦,不比把命拴在裤腰带上来得强? 倒是王婶,听闻了风声,提着包湖德酱板鸭和一个旧的儿童自行车来了。 国内,湖德的酱板鸭最是出名,是当地有名的特产,出差的人,都会买上不少回去,一部分给自家人吃,一部分是亲戚朋友们托其帮忙带的。 酱板鸭由真空包装,白色硬皮塑料紧紧地裹住鸭肉身,外边再包裹一层精致的包装,送礼倍有面子,因此价格也不低,是普通整鸭的二至三倍。 王婶是跛子娘亲的旧友,结婚时还是夫妻俩的主婚人,跛子的娘亲死得早,她对跛子颇为照顾,因此,逢年过节跛子都会提着礼物去她家慰问。 王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有出息,十五岁时便背井离乡,独自上海北省漂泊打拼。 海北省是仅此于京都的经济大省,就业机会多,生活成本却也高,但还是有不少年轻人两手空空地闯了去,勒紧裤腰带,想要闯出番出路来,因此每天桥洞下都住满了人。 改革开放前,受于户籍限制,北漂的人并未激起多大的浪花,有些人籍籍无名地干了近十年后,一事无成地回了老家,重新拿起锄头当个农民,家里虽挣得少点,但好歹有老婆儿子热炕头! 自打政策开放后,整个经济局势便有了重大转变,王婶的大儿子抓住了这次机遇,第二年便混出了名堂,据说在海北省的某化工厂当上了总经理,认识了不少达官显贵。 翻身农民把歌唱,这句话用来形容如今的王婶最为恰当了。 近些年,她一改简朴的作风,不仅穿上了新衣,穿金戴银,还戴了块单价不少于五百的上海牌手表,她整日挂着张笑脸,春风得意的,邻里乡亲都羡慕得打紧。 家里的小儿子本本分分,虽没啥出息,但是孝顺,依着她的心意娶了个媳妇,给她生了三个孙子,倒也算尽了孝道,让她享受上了天伦之乐。 小儿子负责在家孝敬爹娘,大儿子则时常寄点东西回来,逢年过节还会寄点钱。 小儿子结婚的新房便是大儿子出钱建的。 这架自行车是王婶的孙子玩剩下的,家里的玩具多,闲着也是闲着,便给宝珠送来了。 王婶安慰道:“钱是赚不完的,你俩也放宽心,人还在就要阿弥陀佛了,老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跛子才四十多,这不还能干个几十年?再不济,儿女长大了也能赚钱来孝顺你们。 这坎不肯迈过的话也只是纯粹给自个添堵,不如坦坦荡荡地迈了去,咬牙再干上几十年,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是享清福的时候咯。” 郑玉兰叹了一口气,说道:“王婶,哪能跟您比啊?您儿子出息,如今是荣华富贵不愁了,我们夫妻俩的孩子才刚能打酱油。 想着改善一下生活条件,偷渡去国外试试,结果还碰上这档子事,出不了国不说,还赔了一千块,建国说的那啥,对,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千块啊,够好吃好喝地吃上好些年了啊! 咱玉河村,谁不羡慕您呀?也求王婶看在我死去婆婆的面上,有啥发财致富的路子,提携一下我们夫妻俩,那真是感激不尽啊!” 王婶被这马屁拍得心情甚好,笑道:“好说好说,柳儿和我啥关系?那是铁打的交情啊。” 柳儿便是跛子娘亲的小名。 一个月后,王婶还当真给郑玉兰介绍了个活——带孩子。 那孩子是个自闭症儿童,三岁了还不会说话,生活不能自理,父母是县里纺织厂的领事,公婆死得早,女方娘家又不愿意带,夫妻俩没时间带问题孩子,请保姆又怕家里的贵重物品遗失,一气之下便出价月工资五十,寄养孩子。 女方娘家因此登门道歉,表示愿意带外孙。但孩子母亲堵着一口气,硬是不愿意把这钱给家里人赚,于是托人物色合适的人家。 上层人士有专门的圈子,王婶的大儿子因为一次工作会议,与此纺织厂的厂长结识,聚会吃饭的时候,又与这对夫妻有一面之缘,阴差阳错地在闲聊时,知道了他们要找寄养家庭的事,打电话回家里时又随口提上了一句。 王婶便给郑玉兰介绍了。 那对夫妻隔日就带着儿子来了,他们里里外外观察了下跛子家的环境,见跛子家现有的孩子又有四个,本不太满意,但难得自闭症儿子不排斥,最近他们又接了个紧急项目,厂里家里轮流跑,忙得脚不沾地,于是,姑且同意了由郑玉兰照顾孩子。 每月他们会来看望孩子两到三回,有时还会把孩子接回家一两天,见到儿子吃胖了,偶尔还能蹦跶出一句话来,他们渐渐放了心。 每月工资五十元,比跛子当党委书记的工资都要高! 这孩子乳名叫“星星”。星星格外安静,郑玉兰给他喂多少饭他就吃多少,给他洗澡久了点,水有点凉了也不会开口说,喊他睡觉更是立马就躺下了……总之,这是郑玉兰见识过的最好养的孩子。 星星十天半个月愿意多说一句话,都算莫大的进步!毕竟收了人家父母不少钱,于是郑玉兰为其投入了不少精力,有空时就会哄他说话,教他各种生活技能。 这孩子是木讷了点,但安安静静地待在那时,看着和寻常孩子没多大分别。虽然她没听说过自闭症这病,但是病就有几率能治好不是?再笨的孩子,耐心点好好教,也总能机灵点的。 不知不觉间,郑玉兰对小杰的关注少了,小杰心里很是不平衡,时常粘着郑玉兰讲东讲西。 “娘,你都累得长皱纹了,马医生说按太阳穴能放松,我给你按按!” “娘,你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娘,前后左右,东西南北看,都是最漂亮的!” …… 郑玉兰被哄得眉欢眼笑,由衷夸赞道:“小杰这是长大了啊。” 小丽醉心于学业,招娣习惯了被忽视,宝珠则暗自窃喜,娘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也不大骂她了! 星星就像个纸片人,初来乍到能够激起孩子们的兴趣,但时间久了,他们便自然而然地无视了这人。 某次,宝珠盯着星星看时,觉得他眼里无光,稍加思考后猜想,大概他爹娘想要星星印进他的眼里,才给取这名字吧。 半年后,郑玉兰的“教学成果”未有突出进展,星星便被接走了。原生父母和女方的娘家和解了,星星将由娘家人带去京都治病。 临走前,为了感谢郑玉兰把星星照顾得这么好,对方还给她包了一个大红包,五十元整,顶得上一个月的工资了! 仅是半年,便赚了三百五十元,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跛子家和王婶往来更频繁了,时不时的,有了些合适又靠谱的活,王婶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了夫妻俩。 五月初的某天,王婶赶在太阳落山前,笑容满面地来了,赶巧夫妻二人都在家。 她关上了角门,神秘兮兮地说道:“来了个赚大钱的营生,干不?” 郑玉兰忙招呼着“衣食父母”坐下:“干,还是王婶您最是心疼照顾我们建国了!” 王婶笑道:“还没听清是啥,就满口应下?” 郑玉兰:“嗨呀,王婶你还能骗我们不成?就算是您挖的火坑,咱夫妻俩都是要二话不说地往下跳的!” 王婶:“火坑没有,倒是有黄金坑,你们跳不跳?” 原是,某个企业的老板需要两千块的周转资金,对他来说不是大钱,便随口找王婶的大儿子借。正巧他家大儿子前段时间投资了个新项目,家里的钱全都被挪用走了,暂时拿不出两千块。 月利息一毛,只借一个月,也就是一个月后就能赚两百块! 夫妻俩都被诱惑得心潮澎湃的,这利息比他们当初找王春花借的都要高啊! 可是两千块不是小钱,他们不免有些犹豫。他们不认识借钱的人,万一最后要不回本金咋办? 王婶明显有些不高兴了:“你们担心也在理,毕竟两千块不是小数目。也不是我吹,要不是家里真的没闲钱了,这肥差我还真不愿意让出来。 来的路上,陈依伯听说这事,主动找亲戚朋友凑了两千要借我呢,我寻思着有啥好事肯定得第一个给建国,便没答应,现在看来,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呐。” 郑玉兰不顾跛子的暗中拉扯,说道:“哪能呐,王婶,咱担心谁也不能担心您啊!家里有现钱,我这就给您拿。” 郑玉兰脑子一热便答应了,事后被跛子剖析了一番,也甚是担心。 夫妻俩心惊胆战地过了一月,没想到不仅盼回了本金,一月一毛的利息也真拿到手了! 王婶的大儿子似乎在海北那边投资了不少的项目,认识的有权势的人也不少。办的厂多,需要资金的地方便多,于是,王婶隔三差五的就会找跛子借个几千块。 有了上次的经验,跛子借得也爽快了,一如既往的,本金和高额利息都能按时收回来。 家里存的钱闲着也是闲着,几个月来放利息赚的钱,不说“盆满钵满”,也甚是可观了,甚至超过了家里种田的收入。 于是,家里花了四百元,购置了台电视机,家中一应陈旧的物件都被换了新,夫妻俩总算是敢花钱了。 九月初的某天,王婶带来了单更大的“生意”。 当天,台风“雪花”与“暴风”扎堆生成,几十年来的第一场“双台风”将于凌晨两点正面登陆福安市。 接连三天,市里相继下达了文件,嘱咐市民朋友勿在台风天下海、下江游泳,紧闭门窗,收好一切可能会砸落的物品,非必要不要出行,出行时注意安全,带把雨伞,以防被掉落的东西砸伤…… 白天的时候,还“风平浪静”,只下了点夹风雨,倾斜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竟是在九月渗出了点凉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村民们咂摸出了点这意思,趁着台风前奏,重新巡视了遍田地和屋舍,确保最大程度降低台风带来的伤害。 早在三天前,田里能够收成的果蔬,全被摘了下来,七成大的冬瓜也不例外,果树杂乱的枝丫全被修剪,光秃秃的像根电线杆,比冬日来临时更是磕碜。 水稻预防工作更是重中之重,跛子干起了老行当,开着排灌运输船,四处开沟排水,汪队长也骑着二八,把手处挂个喇叭,负责检查指导。 晚稻才刚长出青色稻穗不久,还差一个月,才能成熟变黄。 村民们各个脸上都挂着愁容,眼瞅着丰收在即,却迎头撞上了这样的大天灾,只希望这台风能像往年一样,拐弯去倭国,免得粮食遭了秧! 能预防的事都干了,剩余的只能听天由命了,于是,大伙纷纷求神拜佛,求福禳灾,祈祷上天垂怜,庇护水稻,让他们后半年不至于挨饿。 大天灾面前,人渺小如蝼蚁。玉河村的神庙中也举办了简单的祈祷仪式,庙中人山人海,各家各户都希望分得福祉。 下午两点,学校提前放学。宝珠嫌弃小丽和招娣走得太慢,先一步回了家。 狂风大作,细碎的雨点拍在脸上,像是刀片剐蹭,又疼又凉。 宝珠不知受了啥委屈,满脸写着哀怨,不像同学们一样用书包遮住头顶,迎头冲回了家。 角门口,布帘子已经被收起,家中窗户紧闭,破败的门还用四根长木棍顶住,开了点小缝隙供人进出,里外还搁了块大石头,以免夜间被狂风骤雨吹散架了去。 风拍打在门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 欢笑声传出,透过门缝看去,爹娘正不知和王婶谈些什么,三人皆是笑容满面。 爹娘笑得含蓄,王婶则暴露了整张牙床,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狼外婆,蠢蠢欲动地要张开满口的獠牙,将毫无所觉的两个小红帽给吞进肚中。 宝珠感觉右手手掌火辣辣得疼,王婶的笑容像极了她的两个老师。 玉河小学只有四名老师,两名老师教一至三年级,另两名老师教四至六年级。学校只设置两门课程,语文和数学。几个老师每天轮番在各个教室上课,空档的时间,孩子们便自习。 教高年级的一名女老师兼任校长,以及每个年纪的班主任,也就是上次领宝珠回去见家长的那位。 今天收废品的来学校了,宝珠在他打包提走的纸皮里看到了班级的暑假作业,于是兴奋地跑回了教室,和同学们报喜。 “老师把咱们的暑假作业都卖了啊!不会检查了!” 结果接下来的自习才上了一半,宝珠便被喊去了办公室。 语文老师翘着二郎腿,靠在皮质靠背椅上,双手环胸,斜睨着宝珠,嘲讽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在背后指摘老师,泼老师脏水?” 她浓妆艳抹,喷着刺鼻的香水,表情写满了刻薄。 数学老师的办公桌和她挨着,在她的对面,她正拨弄着杯盖,闲适又满足地品着茶。 宝珠不明所以,求助地看向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仿佛头上长了眼,头也不抬地说道:“做了错事,就要勇敢承认。” 宝珠:“……” 语文老师:“今早是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们老师收暑假作业就是为了卖钱的吧?” 宝珠震惊地看向二人,不知道是哪个小瘪三,告假状诬陷她嘞,她慌忙解释道:“不是的,老师,我说的是我看到我们的暑假作业被卖了……” 宝珠的“了”字尚未出口,就被打断了。 “还敢狡辩?!”语文老师冷哼了一声,“你就在这站着,什么时候愿意承认错误了,什么时候再回去上课。” 言毕,两个老师各自有说有笑地谈天,完全把杵在一旁的宝珠当做了空气。 下课铃一响,便有各年级的课代表抱着作业本来办公室,看到宝珠被罚站,纷纷好奇地打量着她。 宝珠面红耳赤,双手紧握成拳,第一次体会到了屈辱。 上课铃一响,数学老师就拿着教案出去了,语文老师似乎不急,随手从桌上一大叠作业中抽出了一本批改,边用红笔划了个大大的叉,边指桑骂槐道:“学习搞不好,字又难看,差生就是差生,品行不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宝珠怒视向她,终于还是丢盔卸甲,不想再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在这丢人了,于是承认了“错误”。 语文老师拿出戒尺,重重地打了三下她的右手心,又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几句,这才一手抱着教案,一手拎着水杯,婀娜多姿地走了出去。 宝珠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走回了教室,对同学的询问不作回答,放学后,就一股脑地冲回了家。 一直到王婶被送走了,宝珠还一动不动地站在离家门不远的地方,眼里蓄满了泪,跛子抬头看见了她,面上的笑意尚未收起,父女俩对视的一瞬间,宝珠忍了一天的眼泪就不受控地成串落下了。 跛子忙把宝珠带进了屋内,找了套干衣服让她换上,又拿了条干毛巾替她擦头发。 “宝珠,是谁欺负你了吗?跟爹说,爹找他算账去!”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喝了杯热水,宝珠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她一五一十将今天发生的事说出了。 这不是语文老师第一回 体罚学生了,最严重的一次是,有一回班里的男生集体背不出古诗,她直接抡起教案,挨个扇他们脑袋,“砰砰砰”地像是在扇石头。 宝珠是被儆了的猴,特别是在她的课上,格外安分守己,四十五分钟的一节课下来,腰板全程都是挺直的。 因为宝珠成绩中游,但凡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都认真完成,因此在这之前,还未被收拾过。 跛子看见宝珠红肿的右手,心疼不已,忙拿了红花油,替闺女小心地搓揉着。 白白嫩嫩的,未干过粗活的小手,现下青紫交加的,简直称得上一句“惨不忍睹”。 郑玉兰气不过了:“当老师的就能这样随便打孩子啊?从小到大我还没打过一下,嘿,反而叫外人打了去,走,英子,跟娘上学校去,我倒要看看,打我闺女的死三八长什么样!” 跛子忙拦下了她:“台风天的,学校都放假了,老师还能待在学校不成?就算是老师在,你当真出了这口气,咱的三个小孩都在学校读书,以后小杰也得上学,你闹了这一出,想孩子们都被穿小鞋吗?玉兰,你就别添乱了,我来跟宝珠说。” 说的也是这个理,郑玉兰自讨没趣,便去剁烂菜叶子,喂鸡去了。 跛子循循善诱道:“是老师冤枉了宝珠对不对?” 宝珠点头。 跛子:“世界上的老师分两种。一种是好老师,一种是坏老师。好老师教书育人,值得尊敬,坏老师尸位素餐,以培育为借口体罚学生,实则随意宣泄情绪。 坏老师不值得尊敬,但是,身居其中,我们只是世上很渺小很渺小的人,只能顺应时势,善于改变。宝珠也不想被针对是不是?再过一年我们就上四年级了,宝珠再忍一忍,到时候我们就能摆脱这个坏老师了。” 宝珠似懂非懂地点头,为自己的渺小而忿忿不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坏老师?” 跛子:“越是偏僻落后的地方,坏老师的比例就越大,你知道为什么吗?” 宝珠摇头。 跛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优秀的老师向往大城市,追求大城市的教育资源,因此出现了偏差,偏僻落后的学校只能招到学历欠缺的人。 越是学历欠缺的人,接受的素质教育就越少,因此出现坏老师的几率就越大。爹以前就跟你说过,咱们农民,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等以后宝珠考上了一中,再考上一流的大学,咱们就可以遇见越来越多的好老师了。等大学毕业了,咱宝珠也可以选择当老师,争取做个好老师好不好?” 宝珠:“可爹,我考不上一中怎么办?” 坏老师说她是差生,差生大概是考不上大学的。而且,她也不想考大学啊! 跛子:“宝珠只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读书就好了,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宝珠都是最棒的。就算真考不上大学,以后咱留学去,家里有钱了,咱不偷渡,正儿八经地坐飞机去国外留学,镀层金回来,咱们宝珠就比大学生更加厉害了。” 宝珠:“那就是个金子做的大学生呗!” 宝珠幻想着出国,心境总算好转了。她黏糊糊地拉着跛子说了一堆老师的坏话,许久才注意到跛子手腕上多出的手表。 这是法国的Yema野马机械表,外观设计精致高级,通体银金色,外圈还镶了钻,整个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手表,比汪队长戴的那块京都牌手表都要高级。 这手表是王婶送的,是她大儿子新得的一块表,寄回来孝敬母亲的。 一个月前,王婶给夫妻俩带来了一笔“大生意”,为四个月来最大的金额,借款两万元,为期半年,每个月可拿到一毛的利息,半年后也就是一万二的利息。 原是国内一家有名的电子厂老板,想要在蒙夏省开辟一条完整的挖煤产业链。蒙夏省位于内陆,煤矿资源尤为丰富,因此较之临近的省份,他们的经济非但不落后,反而直逼二线城市水平。 但因为缺乏统一的开采模式,矿山尚未得到有效的开发。电子厂老板便是看中了煤炭极高的利润空间,花费两年半的时间,打通了不少关系,这才办理完相关手续。 跛子家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千多的存款,要想凑足两万的话,得找人额外借。跛子家算是玉河村的小康家庭,大多数人家家境还不如他,按每家人一千块算的话,需要至少十五户人家才能凑齐。 两万块着实是笔巨款,要知道,偷渡出国的费用也才两万七啊! 夫妻俩本还犹豫,但王婶跟他们促膝长谈了半天,里里外外将这事说了个明白,一万二确实是个诱人的数字,仅仅需要半年的时间,王婶又是个信得过的,这已经不是天上掉馅饼,是掉金猪了!于是,俩人商量了一宿,决定冒这个险。 平常人家借钱年利息五毛已经算是高的了,跛子出价七毛,又因为他当了近十年的放水员,在村里积攒了不低的声望,现下还是村里的党委书记,因此大伙都格外信任他,纷纷将家底掏了出来,接住了这块烙饼。 以防人多嘴杂坏事,这事王婶要求保密,于是对外跛子只说要做点买卖。跛子和汪队长关系铁,有着能借两三千的交情,但是汪队长如何精明的一个人,跛子怕被问漏了嘴,于是便略过了他。 跛子交代了借钱的人家,不要将这事泄露出去,各户人家因此并未通气,两万块被秘密聚敛,塞在信封中,厚厚的两叠钱便是台风日的今天被送到了王婶的手中。 跛子自然不会事无巨细地告知孩子,只告诉她家里要赚大钱了,宝珠听完,开心地差点掉进了钱眼里。 这是家中的第一块手表,宝珠对其爱不释手,一会儿指着指针问这是什么,一会儿指着钻石问,这是真的钻石吗……于是,跛子便将手表解了下来,暂时给宝珠戴上了,满足下她的虚荣心。 手表是成人款,将表带收缩到最里扣,戴在宝珠的手腕上还是偏大,宝珠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扶住表身,合不拢嘴。 喜出望外的是,四点的时候,水生竟然来了。 宝珠拉着水生去了柳客居。 自打知青们离开后,柳客居就被锁上了,但宝珠习惯了在这做作业,就找汪姨夫拿了钥匙,带着水生依旧在这学习。 因此,郑玉兰每隔半个月就会来这打扫一次卫生,柳客居看着倒和三年前无甚差别。 屋里粉尘多,蛛网结得密,郑玉兰往常只打扫院里卫生,此刻院子中又风雨大作,于是两人便坐到了走廊处的水缸里。 土陶大水缸被闲置已久,内里积满了灰尘与落叶,两人便挨着缸的上沿坐着。 地上满是掉落的榕树籽,比红豆大点的小颗粒,尚是青皮,往年秋风才会成熟为褐色,再成片掉落,因为台风的缘故,初秋时节便落了满地。 院里被踩出了狼藉的小路,榕树籽爆开,内里众多芝麻大小的种子黏得满地都是,远远望去,像是被碾碎了的内脏,密集又恶心。 一高一矮两身影紧挨着,两厢出色的容貌,在这狼藉落寞的环境中显得尤为突出,像是两只修炼出的水缸妖精,凭空多了几分“出淤泥而不染”之意。 “我及格了!” 水生开心地将语文试卷拿出,试卷被他折成小小的方块藏在胸口里,成绩处用红笔标注着“55+5=60”的分数,5分是卷面分,因为水生字体隽秀,所以额外被加分了。 这是齐岳小学的开学考,也是三年来水生第一次及格,因此一拿到试卷,他便迫不及待地来找宝珠了,根本无视这风雨大作的台风天。 宝珠敷衍地赞许了句,一股脑儿只想倒苦水。她将今天挨板子的事复述了一遍,还将右手掌的伤“展示”给水生看,手上的肿已经消了,看起来没那么骇人了。 “哼,我爹说了,乡下都是坏老师,我以后要出国留学的,我爹会赚好多好多钱,让我坐飞机去国外读书,变成金子做的大学生再回来,到时候我一定给这些坏老师一个下马威!” 言毕,宝珠又将手表展示给水生看:“喏,这是别人送我爹的手表,这可是法国的手表,好贵好贵呢!我爹很快就会赚好多好多钱,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出国了!” 宝珠天马行空地分享着自己的开心事,初时,水生还因她受伤而心疼,后来,他替宝珠拿掉了兜帽中掉落的一片枯树叶后,神情却愈发地低迷了。 宝珠只以为他在为自己的伤难过,便满不在乎地安慰道:“没事的,水生,手已经一点都不疼了。” 台风即将登陆,才不过半个小时,天已经乌沉沉的了,雨倒是停了,但呼啸的风却更大了。 怕水生迟了回不去了,台风天也危险,宝珠便催促着他离开。水生撑着来时的伞,跑至门口时,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宝珠一眼,才撑着断了好几条骨架的伞跑远了。 宝珠也准备回去了,拍拍屁股站起来的时候,余光瞥见院里的榕树上掉了个东西。 “噗”的一下,很容易淹没在嘈杂的风声中。 宝珠穿了件带大兜帽的长袖,她好奇地跑上前去,只见榕树下是“啾啾”僵硬的尸体,她被迎面的寒风吹得一激灵,连忙用兜帽盖住头,却随即从帽中掉出了一样东西。 宝珠将其捡起,竟是三年前她送给水生的万花筒! 宝珠僵立了片刻,朝门口看了一眼后,忽而怒火中烧,捡起啾啾的尸体,便一路跑回了家!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今晚大概率有二更! 第24章 我砍死你! 角门口。 徐老太婆正扒着门缝, 贼兮兮地探头张望。 花花立在一旁,发出“呜呜呜”的示威声,如上了弦的箭, 随时能够对着不速之客咬上一口。 “老太婆, 你干什么呢?!” 宝珠跑回了家, 恰好撞见了这一幕,怒喝一声后,花花像是接收到了军令, 瞬间弹起来咬住了徐老太婆的屁股。 徐老太婆“哎哟”一声,又怕引来了夫妻俩的注意,便极力压低了哀嚎, 见宝珠回来了,也不敢多加逗留, 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开了。 花花尽职尽责地赶她出了几百米远, 这才罢休。 宝珠没心思管她,径直冲回了家。 “高向杰,是不是你干的?!” 宝珠将啾啾的尸体砸到了小杰的脸上。 啾啾养了三年, 已经是成年麻雀的体型。它死后浑身僵硬, 腿脚绷直,爪子内拢, 滚圆黑亮的眼睛紧闭着, 棕灰色的毛羽也失了光泽。 小杰吓得一激灵,明显感觉到二姐是真生气了。爹娘正在鸡舍里头抓鸡塞鸡笼里,怕鸡舍夜里被吹倒了,准备把几只鸡搁在走廊里过夜, 小杰边喊“救命”, 边拔腿朝二人跑去。 宝珠哪里容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她迅捷地抓住了他的短发, 把他按倒在地,随即抡起拳头就朝他的脸上砸去。 揍到第三下的时候,夫妻俩已经着急忙慌地跑来阻止了。 宝珠专挑同一处揍,小杰的左眼底下立刻起了大片的淤青。 “哎哟,小宝,你没事吧?” 郑玉兰心如刀绞地把小杰抱起,小杰立刻抱紧了她,涕泗滂沱地解释道:“娘,呜呜呜啾……啾,不,不是我害死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让它学会飞,才往天上多扔了……扔了几次的,它飞到树上就不愿意下来了,我怎么喊它都没用。” 宝珠怒吼道:“啾啾连虫都不会捉,你把它丢到树上去,可不得饿死?!” “啪——” 郑玉兰狠狠地摔了她一巴掌,骂道:“你个黑了心肝的,不过就是一只破鸟,死了就死了,犯得着下死手吗?小宝是你亲弟还是你仇家啊?!” “爹——” 宝珠立刻落下两行泪,要找跛子做主,跛子看着她脸上清晰的手掌印,很是心疼,但却没护着她的意思,他第一次对她疾言厉色:“宝珠,这次是你做得不对了,平常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怎么能对弟弟下这么重的手?” 没得到安慰不说,还被爹也教训了,宝珠倔强地含着泪,咬牙切齿地瞪向小杰:“高向杰害死了啾啾!” 那是水生送她的啾啾! 小杰缩了缩脖子,将脸藏在了郑玉兰的胸口处,心虚地不去看宝珠。 跛子:“畜生是畜生,人是人,两者不能一概而论,难不成啾啾死了,你还要叫你弟弟陪葬不成?” 宝珠既委屈又气恼,把心爱的手表丢还给了跛子,非但不愿意承认错误,还不吃晚饭了。 这次跛子动真格的了,不哄她吃饭,不给她红肿的脸擦红花油,还罚她跪在房中。 木质地板咯人,才跪了几分钟,宝珠的膝盖就生疼得很,腰酸腿也酸,脸还辣疼辣疼的,听着外头碗筷碰撞的声音,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她的手上尚抓着万花筒,想起水生就难受,隐隐猜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但她就是不愿意相信,想着哪天当面质问。 时间的沙漏像是被堵了口,偶尔只能漏下三五粒,宝珠的腰杆本挺得板直,不知不觉便泄了气,跪坐到了大腿上。 都过了这许久了,爹竟然还不来哄她,她越想越是委屈,于是憋着一口气,宁愿跪死了都不起来! 饭桌上。 郑玉兰抱着小杰,像小时候那般喂他吃着饭,仿佛小杰伤的不是眼睛,是手和脚。 小杰的眼底已经涂了药,却还是青得厉害,郑玉兰隔一会儿就要查看一下他的“伤势”,恨不得这伤全落在自己的身上。 小杰摸了摸郑玉兰的脸颊,安慰道:“娘,我不疼,你不要难过了。” 郑玉兰:“还是小杰懂事,不像你的二姐,都十岁了还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姑娘家家的,整天比男孩还要粗鲁野蛮!” 跛子:“小杰,这事你也有错,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都不能肆意残害生命。二姐打你固然不对,但那是她养了三年的宠物,换做是你,你会不会生气?” 小杰摇头,在跛子的逼视下,又如实地点了头。 跛子:“吃完饭就去面壁一个小时,不许偷懒,要是被我发现了,以后天天面壁。” 郑玉兰:“面啥壁?高建国,你就是偏心眼,咱小宝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罚他?” 跛子叹了口气:“玉兰,你那巴掌委实重了些,以后不准这样了。” 他当时没料到妻子会扇巴掌,不然的话,铁定要拉住的。 “哪重了?你闺女成这样全是你惯的,不舍得打不舍得骂的,她都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了?再不趁早管教,等她翅膀硬了,到时候就是你想管都管不了了!”郑玉兰说道,“我看老师的戒尺就打得该,你闺女就不是省心的主!这要换做我娘,早就把她吊起来用鞭子抽了!” “这不相干的事,你提着作甚?”跛子说道,“玉兰,锅里热着饭菜,待会你给宝珠送去,要是她的脸肿得厉害,你就给涂点红花油。” 郑玉兰:“我不去,我一个后妈去像什么话?要去也应该你个亲爹去啊!” “啪——” “我吃饱了。” 饭桌上的三人,皆被小丽放下碗筷的动静给吓了一跳,小丽将空碗筷放回了水槽,便出了门。 “小丽,台风天的,你出去干啥?” 小丽对郑玉兰的呼唤置若罔闻,兀自提着啾啾,上了自留地。 小丽用一小块红布将啾啾裹住,再徒手挖了个小坑,将它埋了进去。 “墓穴”处在自留地的边缘,平日里翻田不会被刨到,人死后要盖上厚被子,啾啾盖了红布,在下头应该也不冷了。这田肥沃,蚯蚓虫子多,希望有□□雀教教它啄食物吃,否则它张着嘴也再没人给她喂吃的了。 跛子三番两次地怂恿郑玉兰,郑玉兰打心底里也有些后悔,到底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打宝珠,但她面上依旧一副泰然若之的模样,“不情不愿”地将饭菜送了去,想要替宝珠擦红花油时,宝珠却毫不领情地别开了脸,于是郑玉兰便把饭菜搁在一旁,随她去了。 小杰视跛子的话为圣旨,吃完饭便乖乖地面壁了。 夜深时,怕出了意外没人照应,全家便全挤在一张床上。 宝珠铁了心不起来,又不肯认错,跛子深知“慈父多败女”,便借由这事,下决心要立个威。 夜里十二点,台风提前登陆了。 呼啸的风拍打在窗户和瓦片上,像极了威胁的狼群。屋外频繁传来东西砸落的声音,不知道哪家的架子被吹飞了去。 花花也被安排在了屋里,正挨着宝珠的腿打呼噜。 床上渐次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想必都睡着了,饭菜已经凉了,但香味绵长地散发着。 宝珠吸了吸鼻子,有她爱吃的辣香肠。 面子要有,里子也不能硬撑,偷吃两块肯定不会被发现的!于是她捏了两块香肠嚼了嚼,像是粮仓里“养”的老鼠,紧着夜黑风高偷食。 跪了六个多小时,她的脚又酸又麻,脑袋早已冷静了下来,也意识到自己的错了,但这次连爹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被好好哄哄决不罢休。 反倒是打人的郑玉兰,因为跛子的加入,从始至终都未被炮口对准。 宝珠如此想着,又捏了块炒肉吃。 熟睡的花花被咀嚼声吵醒了,它垂涎欲滴地盯着宝珠,眼睛泛着红光,喉咙里还挤出撒娇的“呜呜”声,宝珠一巴掌呼了过去,将它这吵人的动静给拦腰截断。 跛子一直闭眼装睡,闺女尚跪着,他哪里放心睡觉?平日里不见她对麻雀多上心,今儿个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也不知宝珠的脸消肿了没有,玉兰还是不靠谱,喊她给孩子抹药,她倒好,丢下饭碗就不管了;跪了这么长时间,膝盖哪里遭得住啊?宝珠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明天肯定要这痛那疼的了…… 跛子的思绪像打乱的毛线团,这卷卷,那串串,靠着这点胡乱的念头,才无数次打消了“委曲求全”的念头。 过了零点,困意来袭,宝珠不由自主地靠着花花躺下,也顾不上它身上烘臭的味道了,软软的身体起码比梆硬的地板来得强。 睡意朦胧间,她的脑中还不断回荡着,我就睡一会儿,我没错,我不服等话。 跛子正打算将宝珠抱上床。 宝珠忽得被一阵“咔咔”的砖石转动声吵醒,她一眼朝声源处看去,只见,挨着床的那堵外墙,正肉眼可见地在来回晃动着! 宝珠指着墙面惊呼道:“爹,墙要倒了!” 跛子也看见了,立刻唤醒了家人,他抱着宝珠,郑玉兰抱着小杰,小丽和招娣跟在后头,一家人迅速躲到了走廊上。 转瞬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墙面被风砸出了一块大窟窿,砖石泥块尽数掉落在床上,压出了一座小山包。 这若是砸在人的身上,不被砸死也得去了半条命啊!要不是宝珠被罚跪,熟睡中的一家人哪能注意到这微末的动静啊! 夫妻俩一阵后怕,哪还敢住自家旁的房间,带着孩子们便上芬儿家去了。 许是睡得沉,跛子敲了好一会儿的门,芬儿家才有人来。询问清楚了来意后,他们皆是震惊,连忙招呼着一家人进屋。 芬儿家小,只有一间厨房和一间卧房,卧房里并排放着两张床,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平常他们家里人都挤在这睡。 今晚多了跛子一家,自然是睡不下了,于是妇女儿童们被安排在床上睡,两个男人则去厨房打地铺。 外头风雨大作,狂风从门缝、窗户缝、瓦片缝等处漏了进来,点起的蜡烛屡次被吹灭了,四周黑漆漆的,两人便摸着黑上了厨房。 两人躺下没多久,宝珠便跟来了。 “爹,我饿。” 闻言,芬儿他爹立刻从橱柜中拿出了吃的:“饿了是吧?吃桃酥饼。” 白布中包着三块桃酥饼,他给了宝珠两块。 “谢谢叔。” 宝珠接过桃酥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饼很是酥脆,带着核桃与奶香味,咬上一口不用手掌托住的话,非得掉得满地都是渣渣。 三两下吃完了,宝珠回味无穷地舔了舔嘴唇,她不愿意回去,于是跛子就由着她挨着自己睡。 地上又凉又硬,只铺了层简陋的凉席,于是父女俩“无烛夜谈”了起来。 跛子:“脚麻不麻,疼不疼?” 宝珠:“刚才像针扎了一样,现在好了,就是膝盖还有点疼。” “爹给你揉揉。”跛子给宝珠揉着腿,在黑暗中待久了,逐渐有了点视野,他看清了宝珠脸颊上未褪的红手印后,后悔且心疼,于是又借了红花油给她揉脸。 如此一番,宝珠倒是心情复杂地哭了。 跛子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弟弟有错,你身为姐姐,可以教训他,但是一定要注意分寸,以后不能再下重手了知道吗?” 宝珠吸着鼻子点头:“知道了,我,我以后不把他当仇家了。” 双台风雷霆万钧,排山倒海的几乎要把全世界掀翻,到处鸡鸣犬吠,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芬儿家的瓦片被吹飞了好几块,屋里四处响着“啪嗒”的漏雨声,已经是凌晨三点,恹恹欲睡下,众人终是相继入梦。 早上七点,台风停了。 雨还在下,风已经小了不少,于是男人们被安排在田地里“抢险救灾”,女人们则收拾着家里的狼藉。 受于超强风力的影响,几百亩的水稻集体倒伏,好在沿海地区为应对台风,选的稻苗皆为低秆品种,因此茎干折断的情况并不多。 水稻能够自我调整,若是倒伏严重,需要人工帮扶,反之无需处理,过段时间稻身便能自动翘起。 最重要的便是开沟排水了,特别是倒伏过的水稻田,后期要控制灌水量,保证稻田无积水,否则水稻遭受二次伤害的话,容易泡烂了根部,还得积极施肥,增强水稻的抗逆性。 汪队长组织着村民争分夺秒,跛子喊上几人,上仓库里把排灌运输船搬出,到处都是汲汲忙忙,埋头苦干的身影。 午间休息时,一则噩耗传来了—— 老单身汉陈依伯的房屋倒塌,八十几岁死于非命! 房屋很小,不到三十平,通体木头构造,当初还是汪队长组织群众替他建造的。 大伙顾不上吃饭,拎上锄头,将尸体挖了出来。 陈依伯衣裤破烂,浑身沾满了脏污的泥土和木头碎屑,尸身却很完整。他脸色铁青,闭着双眼,嘴唇微张,表情很是安详,想来是在熟睡中被砸死的,并未遭受太大的苦痛。 尸体被抬至担架上,送到了祠堂中。 玉河村祖先的排位都安在这,神龛上早晚点着长明灯,外围拉上了厚重的帘子,檀香味久绕不散,外边天光大亮,内围都是朦胧的黄光。 玉河村有停尸三天的传统,陈依伯孤身寡人,便由村里代为埋葬。 据说古时有过假死的先例。 下葬后,“死者”转醒,拼命抓饶棺材,最后窒息而亡,路过的人都以为是诈尸,最后挖出来才知,这人竟是被活埋致死! 玉河村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死者是名七岁的女孩,她很受父母喜爱,某天却突然暴毙身亡。此为“童丧”,代指过早夭折的儿童,童丧者被禁止迁入祖坟,只能随意葬于低洼处,需要早早埋葬,不能立墓碑。 父母很是难过,又有些家底,不接受这种草率的安葬方式,于是参照传统葬礼,给女儿风光大葬。 女儿埋葬的那天,正是她死后的第三天,结果“八仙”刚将棺材抬入挖好墓坑中,棺材板就传出了拍打声。 死者若想成仙,需得有仙人指引,八仙便取之此意,即为抬棺匠的称呼。 棺钉被拆除后,唯有女孩的父母敢上前,他们将棺材板推开时,女孩安适如常地坐起,喊着口渴,喝了一大杯的水后,像闹了场大乌龙,恢复如常了。 这事年代久远,真实性有待考究,但是,停尸的传统沿袭了至今。 有的村落甚至停尸七天,因为他们认为,亲人的灵魂会在头七这日回家,若是提前安葬,亲人便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宝珠目睹了陈依伯被挖出的全程,记忆中的陈依伯还停留在三年前挑粪水的那天,老当益壮的一个人,转眼就成了具冰冷难看的尸体。 宝珠脸色煞白,扒着块石头吐了,吐完一堆酸臭难闻的东西,肚里空空后,就开始吐酸水。 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呕吐的想法,宝珠一抹嘴唇,按原定计划往玉河村赶去了。 她是去找水生的,她不知道水生住哪,便徘徊在村门口,逮着人问。 “哪个水生?咱村没叫这名字的人呐。” “神呐,都在庙里供着呢。” “娃娃呀,让着点嘞,伯伯这担子重得很呢。” …… 宝珠接连问了数十人,都未问出个所以然,天又开始落雨了,她未带雨伞出来,于是大失所望地回了家。 稻田的抢险工作告一段落了,大伙各回各家,跟着自家婆娘一起修缮起了房屋。 玉河村的房屋多是老式住宅,地基不牢固,框架墙面也不结实,因此各家的房屋几乎都有破损。 跛子家买了砖石和水泥,一面墙的三分二都破了窟窿,补起来耗时又费力,好在郑玉兰是个能干的,早上就将所需的材料买好了,夫妻俩齐上阵,花费两三天也能修缮好。 老房子安全隐患大,跛子家坐北朝南,采光良好,因此不可避免被台风正面攻击。 修缮是一方面,倒是给他们提了个醒,新屋是时候建起来了。 钱要花在刀刃上,建新房这事当排在首位。自留地那处位置好,地方也大,学城里人建个四层小洋房,还能带个院子! 夫妻俩立说立行,马上请了镇上的包工头勘测地形,张师傅精通木匠和泥瓦匠的活,近两年政策好,便当起了包工头,因为修建新房的人少,所以只养着点零工。 张师傅拉着弹墨线,来回丈量着土地。 这阵仗吸引来不少邻里,问明了缘由后,他们道了喜,羡慕不已。 “跛子,你这是要建新屋了啊?可以啊,是建小洋房呗?” “你这不废话吗?谁家建房子还建土不拉几的老房子啊?跛子这是发达了,要跟着咱大队长,建上咱村第二栋大别墅呢!” “跛子,听说你最近在跟着王婶干大买卖啊,这是赚了不少钱吧?有空提携提携我们哥几个啊。” “就是啊,过几年存够了钱,我也想建个充充门面,当个假洋鬼子哈哈哈。” …… 这厢夸完,他们又夸起了跛子的手表。 “这手表不便宜吧,看着就是高档货。” “跛子你简直就是我辈楷模,我要是能像你这么有钱,做梦我都能笑醒。” …… 跛子被夸得心花怒放,却还是谦逊地摆了摆手:“没的事,就是台风天把旧房子的墙吹塌了,怕住着不安全,这才急急忙忙地盖新房子。有空都来我家喝酒啊。” “要的要的,必须得去沾沾喜气。” 几人说了点客套话,便告辞离开了。 宝珠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徐老太婆闹事。 她像个老小孩一样,坐在地上,拼命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叫嚣道:“没天理了啊,大家都给我评评理,跛子家的狗咬了我,仗着有钱有势就不赔钱,欺负我一个孤苦的老人家啊!” 她的裤子半褪着,露出屁股瓣靠近腰部位置的牙印,牙印泛红,痕迹不深却很清晰。 郑玉兰不是吃素的,声音并不比她低:“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家的狗咬的?这,那,那……全村都是狗,谁知道你是老眼昏花的没看清楚,还是故意诬陷我们家来的。 我看你就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不然全村人都好好的,怎生的偏只咬你一人?!” 徐老太婆:“……你们乌七八糟的,不知道在赚啥黑心钱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怕人瞧不成?” 郑玉兰:“嘿,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小偷小摸的,莫不是想来我家偷东西吧?!” 郑玉兰伶牙俐齿的,徐老太婆说不过,于是她便把鞋袜都脱了,继续撒泼打滚了起来。 “赶紧把裤子给老娘穿上,别害我长了针眼!” 郑玉兰拎起大扫帚就胡乱扫着,扬起的灰尘呛得徐老太婆直咳嗽。 宝珠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冲进厨房中就提了菜刀出来。 “我砍死你!” 郑玉兰被唬住了,忙抱住了气过头的闺女,边念叨着“咱可不兴得砍人啊”,边朝傻眼的徐老太婆喊道:“还不滚?想被砍死就继续叫。” 徐老太婆这才稀里糊涂地爬了起来,跑走的时候,连鞋子都忘记提了。 边跑还边放着狠话:“下回再让我碰见这死狗,我非得打死不可!” 郑玉兰收起了菜刀,见闺女情绪激动也不敢说重话:“英子啊,咋还动起菜刀了?砍死了人是要挨枪子的,顺顺气顺顺气,以后不许这么做了。” “他欺负人!” 宝珠大吼一声,就冲进房中,蒙着被子哭了。 郑玉兰:“……” 跛子回来后,宝珠的情绪已经平复了。 郑玉兰与他说了这事,两人都很是纳闷,这事值得这么生气吗?闺女这两天似乎吃了枪子,可不是在学校挨了板子受刺激了?或者是耿耿于怀挨巴掌的事? 于是,跛子少不得又责怪了下郑玉兰,随后斟酌出一番话,旁敲侧击地安慰着闺女。 翌日清早,宝珠又上了趟玉河村,却依旧没撞见水生。 台风过去,学校恢复了正常教学。 第三天正好是周一,宝珠背着挎包,一步一磨蹭地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忽然改了主意,逃学去了玉河村。 这次总算被她问对了人,她照着指示,曲曲折折地穿过了不少小巷,总算找到了那人口中“最破烂的一栋屋”。 这栋屋子“离群索居”,单独立在巷子的最里侧,泥坯房的墙上坑坑洼洼的,都是肮脏的黑色污垢,好几处墙面还漏了大小不一的洞。 大门为一块可移动的木板,用两根木棍顶着,门口凌乱不堪,树叶、泥土、塑料袋等卷得到处都是,仍留着台风过境的狼藉。 “水生。” 宝珠顺着“门缝”往里头喊去,无人回应,可里头明明有说话的声音,她又喊了好几遍,才有个大年纪的小孩钻了出来。 这孩子是木生,也就是水生的大哥。 三岁的时候宝珠同他见过两面,不过现下已是记不得了。 龙生九子,木生与水生长得不像,木生长相一般,给不了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宝珠询问道:“水生在家吗?我找水生。” 木生摇头:“不是。你走吧,这里没有水生。” 宝珠不信邪地往里探头,结果瞥见了个熟悉的虚影,对方似乎在躲她,三两下窜到了她视野所不及的区域。 木生连忙用手挡住了她,略紧张地重复道:“这不是水生的家,你走吧。” 宝珠扒拉着木生的手臂,怒视着他:“你骗人,我分明看到水生了,这就是水生的家!” “水生,我是宝珠啊,我来找你了,我看到你了,你赶紧给我出来!” 可任凭宝珠如何喊,里头都再没有丁点动静了,倒是传出了水生爹不耐烦的声音:“哪个瓜娃子在外边吵,木生你在搞什么鬼?” 宝珠对这话置若罔闻,反而更加愤怒了,水生他哥可不就叫木生?! “我数三声,你再不出来的话咱俩就绝交!” “三,三,二……二点五……二点三……二点零……” “一!” 宝珠堵着一口气,花了半分钟的时间将三秒钟给数完,可期待的人迟迟不肯露面。 宝珠心灰意冷,不知道水生为什么忽然之间不理她了,但也不想知道了,她掏出万花筒,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水生,我不要跟你好了!” 万花筒应声而裂,待得木生捡起裂成两半的万花筒时,宝珠已经跑没影了。 家中。 小丽中午放学回来,捎来了个好消息——市里的鹏华中学愿意破格录取她。 高中有录取率,按成绩排名划分,大部分的学生都未能过线,没有学上。中学则不同,是为划片入学,每个人都有学上,就近分配最近的中学,好坏学生参差。 鹏华中学也是同等的招收模式,但是比起县城中学,不论教学环境,还是教育资源,都是高了个档次的。 为了提高学校的重点高中升学率,每年鹏华中学都会下行招收优质学生,将其召集起来,举办一场入学统一考试,合格的学生便会予以破格录取。 考试定在一个星期后,地点为常平中学,若是通过了,小丽将直接从六年级跳到初一。 郑玉兰乐得合不拢嘴:“咱小丽就是聪明啊,一路跳级上了六年级不说,县里的中学还愿意破格招收!今天咱吃一顿好的,好好庆祝一下!” 小丽委婉地笑道:“不是的,娘,还得入学考试,考过了才能去县里上学。” 郑玉兰:“咱小丽多聪明,回回第一,还能考不上?咱就是提前庆祝下!” 跛子赞同地点头:“你娘说的对,是该要庆祝的,小丽给咱家争光了,以后一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才。” 夫妻俩正商量着要整啥硬菜,宝珠便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娘,你干啥把花花给卖了?!” 原是,回来的路上,石头找她告了密,说是看见了她娘把花花装进一个麻袋里,骑着自行车走了。 结果,宝珠尚来不及发作,素来脾气好的小丽,就泪如泉涌地哭出了声,边哭边喊着“找不回花花的话,我就不要上学去了!”。 宝珠:“……” 郑玉兰:“……” 跛子:“……” 于是,第二天,郑玉兰便载着宝珠,去龙田镇找寻花花了。 卖掉的狗会被统一运去外省的狗肉场屠宰,好歹养了近七年,郑玉兰也舍不得,但碍着徐老太婆在,只能选择把花花丢去远一点的乡镇,说不准有人还能收养了。 且都说,狗尝到血味后会再咬人,这不是花花第一次咬人了,以后若是再惹出麻烦怕是不好解决。 但是遭不住小丽铁了心。 两人顺着龙田镇的巷子寻找着,郑玉兰牵着自行车,宝珠跟在后头,一路喊着花花的名字,但除了收获看门狗们的犬吠外,一无所得。 郑玉兰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絮絮叨叨着:“不至于啊,我就是扔在这的,麻袋口我绑得很松,三两下花花就能咬开了,这才过了一天,咋就不见了?” 宝珠翻了个白眼:“被狗贩子抓去了呗。” 郑玉兰:“呸呸呸,说啥不吉利的话?指不定是跑远了,咱再找找,肯定能找到的。” 找不到的话小丽就不肯去上学了啊,多聪明的一个闺女,这还得了?! 结果她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宝珠指着一处惊叫出声—— “顺娣!” 作者有话说: 补上啦!~~~ 第25章 都是报应 郑玉兰责怪道:“啥顺不顺的, 胡乱喊些什么呢?” 宝珠用力地戳了戳那处,示意郑玉兰看去:“就是四妹顺娣啊!” 刚才有个人影一晃而过,长相和宝珠有七成相似, 只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踪影了。 顺娣是六年前被卖掉的四闺女, 这名是她出生那日宝珠一厢情愿给取的。 郑玉兰稍作思考后, 这才明白宝珠在说谁。 她半信半疑地跟着宝珠走向了那处胡同,边四处观望着,边嘟囔道:“四闺……她被送去蒲口了, 天高皇帝远的,哪能出现在这啊?况且你知道她长啥样吗,就四妹四妹地喊, 别个认错人了。” “闺女”这词郑玉兰喊不出口,谈不上难过后悔, 只是略有些如芒在背。 宝珠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不会认错的, 四妹有我一半好看,肯定是四妹的!” 郑玉兰:“……” 母女俩顺着胡同走到了头,又将临旁岔路也走了个遍, 却依旧没寻到宝珠口中的四妹。 半天过去, 花花像是人间蒸发般,也是杳无踪迹, 于是两人暂时作罢, 先行回家了。 听完宝珠激情澎湃的描述,跛子唏嘘不已。 “龙田好,龙田比蒲口富庶,娃娃的日子起码能好过些。” 此事真假不定, 夫妻俩也不愿打扰, 浅谈了一番, 回忆了点往事后,这事便也过去了。 小丽若是能被鹏华中学招收,便能给常平县挣到面子,于是,常平中学给县里被抛出橄榄枝的学生,安排了为期六天的集训,由专门的老师指导训练。 常平中学山遥路远,每日往返纯粹是浪费时间,于是常平中学给考生们安排了宿舍,饮食起居皆由学校负责。 考试紧随其后,安排在第八天。 于是,隔天早上,小丽就收拾好书包和行囊,坐上了学校安排的拉拉车。 拉拉车类似于民国时期的黄包车,为之升级版,三轮车构造,踩脚蹬以驱动,不像旧时以人力拉动,后部和黄包车相同,遮雨帘可随意盖住头顶或者敞开。 拉拉车价格昂贵,起价便要五毛,按路程远近再加钱,因此中产阶级才会舍得花钱坐,他们买不起汽车,便选择此代步工具。 常平县属于沿海地带经济中下县城,因此拉拉车在这并不常见,多见于福安市这类的发达市级城市。 拉拉车停在村门口,因此全家人都去送小丽了。 小丽第一次坐拉拉车,很是新鲜,宝珠则直接上手摸了,金属的质地冰凉滑溜,构造和自行车很是类似,就是辆多了颗轮子的二八啊! 村里也少有见识过这玩意的人,因此跛子一家少不得又风光了把。 工作日宝珠得上学,落下太多功课的话,容易跟不上,因此之后的三天,郑玉兰独自一人去龙田镇。 花花似乎真被狗贩子给钳走了,郑玉兰几乎把龙田镇逛遍了,里里外外问了不少人,都未曾找寻到它的踪迹。 “黄色的狗是吧?昨儿个我还瞧见呢,把人家粪桶打翻了,喏,就杵在那吃屎呢,被追着打了三条街,我就说哪家的狗,你赶紧给牵回去!” “狗丢了啊?多大?这么大啊?没见过,那几只野狗张开嘴都能把你这只吞了。” “我家母狗刚生了一窝,要得不嘞?送你一只呀?” …… 接连找寻了四天,皆是无功而返,郑玉兰败兴而归,终于是放弃了。 四天后小丽就要回来了,为此,郑玉兰绞尽脑汁,掉了不少头发,差点没把一头夹白的“秀发”给熬秃。 小丽归家的那天,郑玉兰总算想好了说辞。 “它被绑在鸡栏外看鸡呢,每天定时定点喂三顿,放心吧,饿不着!” 郑玉兰给跛子杜撰了个兄弟,交情不深的那种,兄弟住在齐岳村,花花便暂时圈养在他家。 小丽将信将疑:“真的?” “娘还能骗你咋滴?你又不是不知道徐老太婆跟咱家有仇,花花把她咬了,她还能善罢甘休不成?你那天也看到了,她放狠话要打死花花呢。咱就是暂时养在别人家,等这风头过去,几个月后再牵回来就是了。” “娘就怕你不放心,昨儿个又去瞧过了,花花被养得油光水滑的,比在咱家时都干净。它见了我,开心地上蹿下跳的,我就跟它说,‘花花啊,你就在这乖乖待着,好好守着鸡,别叫人偷了去,几个月后姐姐就来接你回家。’。 嘿,别说,它好像听懂了,立刻不闹腾了,乖乖地被绑着,我走的时候,它就睁着眼睛一直看着我,就像这样。” 郑玉兰声情并茂,鼓着腮帮子,瞪圆了滴溜溜的大眼睛,扮演出了花花当时的模样。 宝珠在旁冷眼旁观,完全将郑玉兰事前的叮嘱抛之脑后,心中暗暗想,娘虽然没读过书,但编故事的功夫还是顺溜的。 郑玉兰:“我也是心疼啊,你说咱花花,从小到大都是放养的,忽然之间被绑着该是多难受啊?不过听赵大个说,花花可乖了,白天不吵不闹,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叫,那叫一个尽职尽责呢!” 小丽:“娘,我能去看看花花吗?” 郑玉兰:“明天你就上市里读书去了,今晚还要收拾行李,哪里有时间呐?而且徐老太婆那人,指不定窝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偷窥咱家呢,要是叫她知道了,说不定能上赵大个家闹去。咱已经麻烦了人家,不好再有乱七八糟的事烦他不是?” “娘偶尔会上齐岳村看花花的,再不济,英子常去齐岳村玩,也能顺路看看。你就安心在学校念书,等期中考的时候回来,就能看到花花了。” 宝珠:“我才不去齐岳村!” “……” 郑玉兰背过身狠狠瞪了眼宝珠,宝珠看明白了她“不帮忙还净添堵!”的未尽之言,于是甚是敷衍地点头道:“知道了,我会去咯。” 这“坎”算是迈过了。 福安市离这甚远,需要骑二八先到县上的客运站,再挤客车上市里,到了市里的客运站,还得辗转去学校,因此需要花费至少十个小时。 县上的客运站,其实是废旧的仓库改装的,只有一辆客车,一天只单程发一次车,今天正好是县里去市里的车。 客车是吃汽油的,跑起来轰隆隆得响,比拉拉车快多了,在宽阔的马路上一马当先。 客车又名大巴,常平县本地人都爱这么叫。 发达地区的大巴多是燕京牌,此为平价实用款,大巴类似于放大版的汽车,挡风又遮雨。 常平县的大巴则是打了“骨折”的山寨货,更贴切的称呼为“三轮机车”。 它的构造跟拉拉车很相似,不过体型是它的三四倍,最多能挤下不少于三十的人。车的外围用军绿色的厚帆布裹着,上车口敞开着,夏热冬冷,要是碰上有人携了鸡鸭鹅等牲畜,烘臭的气味能将人熏晕了过去。 大巴算是乡下人对它赶了时髦的称呼。 最近一星期,修建新房的各方面要素已经商量妥当了,请的正是张包工头,泥瓦砖砂也皆已购置。 小丽出发的这日“宜动土”,是个黄道吉日。于是房屋建造便选在了当日,跛子留在家中“监工”,有任何需要补给都可以及时沟通,偶尔还能搭把手。 郑玉兰下午才到了学校,帮小丽收拾完行李后,已经很晚了,于是和她挤了一宿,坐上了隔日五点回常平县的大巴。 刚到家,郑玉兰就“吨吨吨”地灌下了一壶的水,不吐不快地将她遭遇到的冷待给掰扯了出来—— “那些个城里的人,可真是看人下菜碟哦。我和小丽好不容易找到了学校,不知道教务处往哪边走,就向一个老保安问路。 他没搭理我,我以为他耳背没听清,大声又问了两句,他就朝我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道,‘路上都有指示牌,没眼睛吗?’。 嘿,我这个暴脾气,要不是当时行李背得多,施展不开,非得和他好好较量较量。” “结果,我们才刚走了没两步,他就故意用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是头发长见识短的乡下人,要不是小丽拦着我,我非得把他的脑袋敲开,看看这话究竟是哪块脑花里蹦出来的。” “更可气的是,之后就有对城里的母子来了,也和他问路,结果他转头就点头哈腰了起来,嘿,变脸比翻书还快,也不怕闪了他那三斤厚的皱纹!” 宝珠不为所动:“娘,你要拾掇下自个,把过年那套裙子穿上,肯定也能被当个城里人。” 人靠衣装马靠鞍,穿着土里土气的,又扛了许多的行李,可不得被势利眼看不起? 郑玉兰是公认的美人坯子,稍微打扮下,就能比原生的城里人更像个城里人。 “嘿,咱老实本分的农民,穿简朴点进城还犯法了不成?一个看门狗而已,好大的官威啊!” 宝珠懒得说话了,郑玉兰越说越生气,也不愿和她说。于是等跛子回来了,她便将这糟心的事复述了遍,在跛子这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她又将大巴如何颠簸,学校如何偏僻难找,路边的饭店如何坑钱等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个遍。 跛子耐心地听完,临了唏嘘道:“辛苦你了玉兰。” 宝珠没听全,却得出了个结论——娘不是进了趟城,是上阿鼻地狱上刀山下火海去了。 由于自留地土质偏软,地基要想夯结实,需得回填不少土,所以相比平常,需要多花上三倍的时间,即用了将近十天才完成。 建完地基后,依照图纸,张师傅带领五六名木工开始造框架,由于工人少,工期不急,相当于慢工,耗时将近一个月才完成基本框架。 四层小洋房的雏形出了,跛子很是高兴,当晚便邀请施工队上家里吃饭。 郑玉兰煮了一大桌的好菜,给每个人都倒了一大碗的糯米酒,糯米酒度数不高,下活后偶尔来上一杯,解乏又通畅。 糯米酒又名酒酿,乳白色。是为糯米淘洗干净,浸泡五个小时,蒸熟后拌上酒曲,放置在粗陶大缸中,铺上浅浅的一层白开水,历经三天以上的发酵而成。 糯米酒口感清甜,醇厚飘香,制作工艺不高,材料又便宜,于是很受农村人的喜欢。 酿酒后,缸底下还会积着米渣,红彤彤的,名为酒槽。 酒槽可以和汤圆、鸡蛋等食物一起煮,有名的酒酿丸子就取材于此。 可以掺饲料中喂牲畜,以提高家禽的抵抗力;还可以包裹着鸡鸭肉,腌制上半天,洗净后的鸡鸭肉赤红色,上盘后甚是养眼,吃起来还带了酒香味…… 爱喝酒的人家都会酿上一缸,但跛子鲜少喝酒,于是多是去镇上购买,邻里则会赠送酒槽。 小四方桌搭在了门口,几人高谈论阔,喝得面红耳赤,每人平均干了三大杯的糯米酒,直到晚上八点才结束。 跛子酒量差,但喝酒不上脸,于是被起哄着硬灌了两碗。 “爹,你不是说喝酒伤身吗,怎么又喝酒了?”宝珠扶着跛子上床躺下,用手扇了扇风,嫌弃道,“你身上好臭,娘在给你煮醒酒汤了,娘说了,喝完了你就得去洗澡,否则今晚不准上床。” 自打从王婶那接了“大生意”,跛子称心怡悦,于是隔三差五就会品点小酒,只没了碗底浅浅的一层,算是粗浅地咂摸点味。 今天这样“豪饮”,还是头一遭。 “好好好。”跛子满口附和着,因为醉酒的缘故,嗓门都比往常大了。 “爹就是高兴,嗝~咱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马上就有新房子住了。等,等,嗝~等以后赚了大钱,咱再买辆小汽车开。 挨着全村上下,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都给开过去,叫人都知道跛子我也开上了小汽车了,叫以前看不起我的人都瞧瞧,我跛子是大出息了啊!” “爹,哪有人看不起你啊,别人都羡慕咱家呢。” 宝珠不解,记事起,他爹就是风光的放水员,只当跛子是醉酒说胡话。 “娘生气了,你没瞧见她刚看你的眼神,就像只母老虎,恨不得把你吃了的!”宝珠端来了醒酒汤,一勺接着一勺地喂给跛子,“爹,你赶紧把醒酒汤喝完,等会好好洗干净,别被娘揍了!” 跛子喝完了醒酒汤,后知后觉地酩酊大醉,他烂泥一样瘫在床上,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囫囵话。 这下宝珠是听不清了,她刚要替跛子掖好被角,结果他“哇——”的一声吐了满床,有一半甚至喷溅到她的脸上。 “……” “娘——” 宝珠大声呼唤着郑玉兰救命,很快就逃走了。 郑玉兰收拾完了桌子,进来看见床上的秽物,气得太阳穴直跳,恨不得拿跟皮鞭将醉成死猪的丈夫给抽醒。 虽是怨声载道的,但她还是替跛子擦了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被褥床单也换了套,赶在跛子下一次呕吐之前,及时递上了痰盂, 郑玉兰一直守到了凌晨,待得跛子呼呼大睡了好几个小时,确认他不会再作妖后,郑玉兰这才伴着响亮的呼噜声入眠。 翌日,张师傅换了一批工人带,皆是泥水匠,和上一批的木匠相同,也只五六人。 偶尔有人临时有事,当天会少一人,有时张师傅从圈子中“借用”,补上缺口,因此,三不五时地会有一两个生面孔。 张师傅日常下活后要喝点小酒,暖胃又解乏,因此并无宿醉后的疲态,孔武有力,龙马精神,和跛子的人困马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跛子见后感叹,到底是会喝酒的啊。 男主人得在场主事,因此一早爬起来,郑玉兰便煮了碗浓到发苦的茶给他灌了下去,总算拾了点精神,不至于昏昏欲睡了。 上好的红砖一块皆一块地往上砌,五天后便筑好了底层。 隔日便是浇顶,由木匠和泥水匠共同完成。 木匠依着之前埋好的钢筋,将敞口屋顶钉上木板封闭,用以浇灌混凝土。 混凝土由沙石和水泥按特定比例掺和,倒进大型搅拌机中翻搅,粘稠度合适时再运至房顶灌注。待得平铺完厚厚的一层,再使用平板震动器来回推拉,旨在挤出残余空气,使之密度提高,增强抗压性。 木匠与泥水匠轮流上阵,于是浇顶这日格外热闹,足足有十来人。 跛子借了套暗色的长袖劳保服,帮着一起掺和水泥。劳保服的透气性差,但防油拒水性好,就算溅上了水泥,也能轻而易举地洗干净。 郑玉兰搬了几袋水泥后就气喘吁吁,后又拿着铁锹帮忙搅和水泥,结果没干一会儿便腰酸腿疼的。 郑玉兰不由感慨道:“真是老了,以前我背着一百石的番薯翻山越岭,走上二十几里的路都不带喘气的。” 如今三十几岁,生了不少孩子,体力大不如前了。 空了的吊桶从二楼送了下来,张师傅边把搅拌机里调好的混凝土倒了进去,边侃着大山:“大妹子,哪能跟以前比啊?我十几岁的时候徒手打死过野猪呢,一百多斤,鬃毛又硬又黑,长得跟个黑山老妖似的。如今过了几十年,哪还有当年的力气和胆识啊?再碰上了,不被顶死就阿弥陀佛了。” 跛子劝道:“玉兰,这活又脏又累,都是男人干的,别逞强累坏了,你还是回去给张师傅几个煮点绿豆汤吧,大伙又累又渴,嘴巴又厚,喝一碗绿豆汤最是舒畅了。” 张师傅笑道:“是咯,哈哈哈,大妹子,少放点绿豆,清汤寡水的能照着脸最好。咱干高强度体力活的,最馋爽口的点心了,你要是蒸了几笼大肉包来,我们还吃不下呢。” 工人们跟着打趣—— “头,你吃不下咱可吃得下啊,别‘我们’‘我们’的,整得咱兄弟几个跟你一样老和尚吃素呢!” “就是,咱年轻体壮的,可能吞下一头牛呢。” “你们别说了,我这口水都流了满地了。” …… “有的,有的,哈哈哈,你们就放心吧,白菜猪肉馅的肉包,配绿豆粥,荤素搭配,保准你们满意!” 郑玉兰依言放下了铁锹,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泥,便回家去准备点心了。 浇顶耗时半天的时间,混凝土凝固需要十二个小时, 凌晨三点,夫妻俩就摸黑爬了起来,吊水去顶上浇。 混凝土凝固后需要用水养护,加固硬化,否则会缩短寿命,后期有可能因缺水而开裂。 每隔一个小时,夫妻俩就浇一次水,一直到早上九点,才完事。 工程队也因此迟上工。 二十天后,四层小楼就建好了,高耸的屋子“鹤立鸡群”,在一众单层老式旧宅中尤为突出。 顶层的浇筑与下边两层有微末的差别,需要开个四方的天窗,以后挂个软梯,可供攀爬去天台。 天窗的开口位置有风水要求,跛子提前找大师算过,西南和东北方皆是大凶的格局,需得开在西北方向,方得瑞启德门,迎福纳祥。 本选在十月二十五日封顶,结果灌二层与三层之间的顶时,连下了七天的雨,导致暂时停工。于是,无法赶在原定计划的时间封顶,日子就得重新挑了。 天窗的方位与时间藕连,因此跛子再次请来了大师,经过一番勘查,改之为东南方向,正方窗口的边长内缩一寸,日子便挑在第四层墙面砌成的隔日,十一月七号,也就是立冬的后一日动工。 民间传言——立冬前十八天不宜动土,否则犯了“动土煞”。将人比作土地,动土即为损伤,包括身心以及运势方面。 立冬为冬之伊始,寒冷与温暖相对,寓意不佳,因此当天也不宜动土。 有时工期赶,等待十八天不现实,有些人家就会取个寄意,避开立冬当天即可。 跛子家即为后者,只忌讳立冬当天,刚巧离立冬未剩下几日了,工期也快完成,便选在立冬后一日封顶。 立冬前一天晚上,工人们都下班了,张师傅带领着本家侄子张勇军,加班隔出天窗的位置。 中央气象台播报的天气预报显示,福平省的福安市后日局部有降雨,伴随着《渔舟唱晚》的背景音乐,跛子发了愁。 若是封顶前下雨,大不了延期,但要是封顶中途遭遇大雨,便得强制停工,等待雨停后继续,分开浇灌的混凝土毗连处易出漏水的问题。 福安市下辖六县,县下又分镇和村,这几天天气正好,夕阳时分天空还现出璀璨橘黄的火烧云,未有下雨的征兆。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夫妻俩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于是一拍即合,不改日子了! 为此,郑玉兰跪在观音像前上了柱香。 为防后日当真下雨,张师傅带领着木匠赶工,赶在夕阳时分将封闭的木板钉好。 隔出天窗的活就归于他和侄子了。 张师傅踩着吊在外围的脚手板,于对角线上,与侄子张勇军各自拉着墨线一头,接连转了好几处方位,才将图纸上标注的新天窗的位置精准画出。 张勇军是个新手,站在脚手板上时,腿肚子颤抖,脸色煞白,不过手却是稳得很,否则以张师傅的脾气,非得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成。 宝珠闹着要去屋顶上看看,自打三层开始建,她就兴致勃勃的。 毛坯房尚在建造,楼梯的栏杆,阳台的护栏,以及窗户……一应物品都未安装,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因此跛子并不同意。 宝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就算头破血流,也得继续往前走的性子,眼瞅着明日就要封顶了,宝珠硬缠着跛子,叽叽喳喳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跛子的耳朵因此差点起了茧子,好几次没听清张师傅同他说的话。 张师傅踩着四楼的脚手板往下喊:“哎哟喂,建国同志,你就准你闺女上屋顶瞧一眼吧,咱都在,出不了啥事的,我这耳朵嗡嗡嗡地直响,再不让她上来,怕是要聋了哦哈哈哈。” 宝珠附和道:“就是,爹,张师傅都说了没问题,你还能比人家包工头懂得更多不成?” “从小就鬼精鬼精的,真是拿你没办法。”跛子总算妥协,和宝珠约法三章道,“咱可提前说好了,到了四楼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不能自个跑到边缘去,否则回去我就告你妈……” 宝珠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顺便扮了个鬼脸:“知道啦,我又不喜欢吃竹笋炒肉。” 跛子牵着宝珠顺着楼梯往上走,宝珠走里侧,跛子护在外侧。 行至三楼与四楼的顶板上,宝珠趴在空荡荡的预留窗户口处,朝下望去,发出惊叹:“哇,好高啊~” 夜间微凉的晚风拂面,夹杂着烟火的香味,她将整个玉河村一览无遗,上一次有这种体验,还是清明时候跟着爹上齐岳村扫墓呢。 宝珠舒适地发出一声呻.吟。 张勇军回过头时,与突然冒出的脑袋来了个对视,脚一软,差点没当场跪下,好在他及时扶稳了墙面。 宝珠友善地提建议:“哥哥,你是不是在害怕啊?害怕的话你就绑根绳子在身上吧,这样也不怕掉下去了,这里好高的,掉下去是会粉身碎骨的哦。” 张勇军:“……” 张勇军来这不过三天的时间,初来时跛子就注意到他了,这是个畏首畏尾的学徒。 包工头招收学徒是件很稀疏平常的事,一个能够学到技术,一个能够用低廉的价格雇到劳动力,两全其美。 有张师傅在,跛子也不怕工程出了啥问题,只是这学徒越是处处小心翼翼,跛子就越是担心他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前两日他旁敲侧击地暗示过此事,但是大大咧咧的张师傅,似乎并未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如今被闺女挑明了,跛子立刻随声附和道:“是啊,张师傅,你看要不给这位小同志绑个安全绳吧,新手畏高也很正常,房子马上收尾了,咱稳妥些,你我都好不是?” 天窗位置确认了,叔侄两个先后跨进了屋顶。 张师傅重重地拍了下侄子的背,说道:“嗨呀,莫事啦,一个年纪轻轻的壮小伙,娘了吧唧的算怎么回事?谁还不是学徒时候过来的,过了一星期也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简单了。” 见跛子仍是欲言又止,张师傅安抚道:“建国同志呐,你也不用担心,这是我本家侄子,我个当叔叔的,有分寸。 我姐把他儿子交给我,是喊我打磨锻炼的,不是跟了几个月,回去后还得把屎把尿,那样的话,我姐非得把我的脑袋打爆。” 跛子皱起的眉头都可以夹死苍蝇了:“话不是这么说,我就是想图个安心。” 张师傅:“建国同志,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我没读过书,没那些读书人的花花肠子,我向你打包票,出了事我兜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侄子,还能破了他叔的招牌胡乱讹人不成?” 张勇军:“我叔说得对,建国哥,你放宽心吧,我可以干好的。” 话已至此,跛子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 俗话说,越穷遇见鬼,越冷越刮风,冬至日当天中午,天上就聚集了不少的乌云,看这架势,明天肯定得下雨,下的还会是暴雨。 跛子还想往后再拖拖,结果张师傅不乐意了。 “建国同志,也不是我不讲道理,接了你一个工程,要是多花费许多时间的话,真的是不划算的。 前几天我接了个新工程,在藤上那边,我想着先把你的屋子建好,就能带队赶过去,于是叫主家延迟了几日。你这继续往后延的话,到时候我还得来回跑,耽误工夫不说,主家肯定得有意见。 那边的房子规模是你的两倍,要是你愿意等的话,封顶这事得挪到三四个月后了。” 跛子:“这太久了,没办法等。” 张师傅:“咱既然接了你的活,就肯定得善始善终的,你我都退一步,左右今天这雨是下不了的,你也别讲究太多了,就搁今天把顶封了如何?” 跛子无奈同意了。 于是,新屋的封顶选在了最忌讳的立冬。跛子怕什么来什么,当天,真出了意外—— 张勇军站在脚手板上推吊桶的时候,凭空起了一阵妖风,吊桶没被推起来,反而大幅度地摇晃。 老把式见多识广,会立马找根稳当的柱子扶住,扎稳马步,等待风劲过去即可。 坏就坏在张勇军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的脑子少了根筋,担心绑着绳子的吊桶被吹落了,竟是下意识扑过去要拉回吊桶。 那风不小,他又未系安全绳,可想而知,便当头栽了下去。 “阿勇啊,撒手啊!管桶作甚啊?!” 张师傅焦急地喊着,眼睁睁地瞧着他的亲侄子从四楼摔下,十二米的高度啊,摔下去可不得把内脏全震碎了?! 好在一至四层的木头框架尚未拆除,多少挡了挡,张勇军“哐哐哐”地砸落了不少木头,最后头朝下栽在了地面上。 张勇军当场晕厥,地上晕出了血迹,也不知是哪个部位的血。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脑袋挨着一口古井,只差一点就要磕上了,要是那样绝对当场毙命。 古井有百年历史,井口葫芦形,因为离村民们的集中住所有些距离,几十年前就鲜少有人来这打水了。水不活络,因此水面很深,也略浑浊,井口处还长着一圈的凤尾蕨。 井身上刻着“饮水思源”四字,此井承载着信奉,流传着不少的神话故事,因此跛子未曾拆除这口井,想着等房子装修好了,清理一番作日常取用。 封顶工作被迫停止。 张师傅边痛苦地喊着张勇军的名字,边指挥着工人将他抬上木板,一群人火急火燎地赶往了最近的医院。 挂鞭钩在了底层两侧,红灯笼早早挂上,喜盘上也备好了糖果。 不止家中的三个小孩翘首以盼,不少父老乡亲以及各家小孩也围在这看热闹。 现场出了这档子事,立刻人声鼎沸了起来。 现场人影乱窜,有的是去帮忙的,有的仅是凑热闹的,也有觉得晦气默默离开的…… 跛子跟着去了医院,剩余两个工人把搅拌机停了,简单地暂且收了个尾。 郑玉兰处理着杂事,焦头烂额的顾不上孩子。 招娣和小杰躲到了角落里,免得被人冲撞了,他们愣愣地盯着来往的人看,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宝珠的胃中一阵翻涌,她蓦地捂住了嘴巴,冲到一旁的灌木丛中,呕吐了起来。 宝珠吐得涕泗横流,差点要把整颗胃都给呕出来。 这让她想到了陈依伯,不同于他铁青的脸,张勇军面色红润,却是一脉的死气沉沉。 夜里十点,骚乱总算结束了。 张勇军先是被送去了镇上的医院,简单包扎处理后就被建议转院,于是又辗转去了县医院,跛子忙里忙外办着相关手续。 动了手术后,张勇军还昏迷着,跛子垫付了足够的医药费后,就先行回家了。 孩子们皆睡下了,夫妻俩黯然神伤地挨着一处坐着,没有要洗漱上床的意思,水槽中还堆积着碗筷…… 郑玉兰叹了口气道:“这糟心的事怎么就被咱碰上了呢?” 跛子:“还是不该在立冬动土啊,就算迟上半年都不应该急于这一时的,这就是报应啊。” 郑玉兰:“放眼整个市区,不止咱家一人在立冬动了土,怎生的偏就报应到了我们身上?最近又是墙倒了,又是撞见了死人,这次还见血了,莫不是犯了太岁?我看过两天咱就得去金灯寺去拜拜,祛祛这满身的晦气。” 跛子叹气道:“我就随口说说,你咋还上纲上线了?明儿个等人醒了,还不知道要被讹多少钱呢,乌七八糟的事一堆,哪里有空上寺里去啊?” “我们没劝过他吗?自个不注意还想反咬一口啊,脸皮够厚的!”说到这,郑玉兰忽然想起了件事,说道,“对了,建国,今天结息的日子到了,我把利息都给邻居了。” 跛子点头:“好。” 郑玉兰:“就是奇了怪了,昨儿个王婶就要给我们钱的,怎么到了今天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昨天吗?”跛子忙得焦头烂额的,倒是把这重要的日子忘了,他拍了拍脑袋,说道,“说不定也是忘了,再等两三日,不急。” 郑玉兰:“我不放心啊,明天还是提点东西上王婶家问问情况去。” “胡闹!”跛子说道,“王婶瞧见了,就算面上不说,心里会咋想?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不要逼得这么紧,太难看了。” 时候不早了,得留存精力应付明天的事,于是夫妻俩强撑着爬了起来,洗完了碗,又草草洗漱了下,便紧着上床了。 翌日一大早,夫妻俩便被“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了。 鸡尚未叫,跛子看了眼手表,这才凌晨四点。 “建国同志,开开门,我是包工头张师傅啊。” 夫妻俩面面相觑,披了件外套,就匆匆开了门。 “你们睡得可真沉啊,我都快把门给敲裂了。”张师傅边说着边进了屋,外套上沾着细碎的晨露,他跺了跺脚,接过了郑玉兰递过的热水,一饮而尽。 十月转凉,昼夜温差大。白天日头出后,能穿件薄款的长袖,早晚偏凉,则需要额外加件外套。 “很抱歉哈,一大早就来打扰你们,我就是来拿赔偿款的。这不是,我侄子命大,凌晨一点的时候醒了,右手和右脚都断了,还伤了点尾巴骨,怕是要瘫了,这辈子就交代这了。” 张师傅表现得情凄意切,可惜演技不太好,在夫妻俩眼中,像只千年老狐狸,狡猾着呢! “卡里的钱,今天就要告急了,不赶紧拿点钱的话,我那可怜的侄子就得被赶回家了。” 郑玉兰:“啥啥赔偿款?张师傅,做人做事可得凭良心啊,两天前建国是不是就提醒过你了,得给你那毛手毛脚的新手侄子拉个安全绳? 你不再三跟我们保证,说不会出事,出了事也自己兜着,绝对不讹人?呵呵,你一个干体力活的,还整那套贵人多忘事不成?三天不到的话,你是用你家的搅拌机打碎,囫囵吞下了吗?” 郑玉兰双手环胸,右手食指尖随意地打着点,丝毫不拿正眼瞧他:“亏得那天不是我跟你们上医院,否则我一定一毛钱都不给你们出。 我家建国那是好心肠,看你张师傅在我们家干了几个月的份上,这才给垫付的。呵呵,原还真以为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却是个打疼了的疯狗——反咬一口呐!” 张师傅被怼得面红耳赤,来时准备好的腹稿,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得把病历本拿了出来:“大妹子,话也不能这么说,咱是卖力气打工的,赚点钱糊口不容易。 我那侄子老婆还没找,如今连地都下不了,我姐家昨晚都闹翻了,非要来讨个说法,是我极力拦下了。人是在你家受的伤,多少也得赔偿点不是吗?” 郑玉兰:“难不成有贼上我家摔死了,也得我赔不成?别拿你姐一家唬我,光脚不怕穿鞋的,玉河村谁人不知,我郑玉兰不是好欺负的,他们敢来,我就敢喊上一群人,把他们给打出去!” 跛子认真地翻阅完写了两页的病历本,皱眉道:“张师傅,你说得不对啊,这病历上分明写着,你侄子只是手和脚骨折了,静养几个月就能好,没提到尾巴骨受伤的事啊。你这就不厚道了,医生可是没提半句会‘瘫痪’的事。” 郑玉兰一听,立刻来了底气,指着张师傅骂道:“嘿,你个黑心歪尖的,当我们家没个识字的啊,随口就来。我就说,你侄子掉落时分明被木头框架挡了不少,大劲应是被冲去了,哪能落得个瘫痪啊!” “果然是心里怀着鬼胎啊,难怪我看你满脸的难过,假得像是糊上了一层皮。你赶紧滚出我们家,我非但一毛钱不给,还得给大家伙宣传宣传,你这建筑队,是个专门讹人的黑窝窝呢!” 张师傅被戳穿了谎言,脸更是红得可以烙饼了。 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跛子:“张师傅,我知道你心疼你家侄子,玉兰说得在理,但我们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到底是在我们家出的事,那小孩我看着也是喜欢,医药费的话我们是会帮忙出的。 当做是安抚费,但是提前申明,等后续出院了,你可不能再找我家的麻烦了。咱可以签个字据,我先给你三十,后期你拿着医院的□□来找我就行。” “封顶失败这事,我也不和你追究了,但尾款肯定得削,我会再找个工程队,把剩余的活干完,等房子盖好了,我再按照咱约定的尾款给你结清楚。” 跛子说得有理有据,张师傅也怕郑玉兰真将事情添油加醋地捅出去,三人成虎,流言一旦传起来,以后他再想接点工程就难了。 于是,张师傅同意了跛子的解决方案,带着三十块离去了。 离去时,几个探头偷听的人连忙走开,郑玉兰习以为常,不甚愉快地把角门重重关上了。 也有旧宅里的邻居被吵醒了,来到走廊口询问:“玉兰,那人是谁啊?怎么一早上吵吵囔囔的。” 郑玉兰不想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于是随口打马虎眼糊弄了过去。 天一亮,跛子就骑车去了镇上,找了另一个包工头。 这个包工头在十里八村也有些名望,他本来不愿接这烂摊子,但跛子愿意多给钱,从祖辈那牵出了点亲戚关系来,说得话又中听,于是他勉强答应了帮这忙。 他现在手上还接着个工程,需要半个月才能动身,正好跛子还得选日子。 结果,跛子刚回家,就被前来告状的王婶逮了个正着。 “建国啊,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家吗?看着柳儿的面,我好心好意地带你们家挣钱,有啥赚钱的营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高建国。可你们倒好,我不过年纪大忘性大,才迟了不过两天,就得催命似地要债吗?” 说着,王婶就丢给了跛子一个装钱的信封。 “我是哪次短了你们的钱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王婶黑了你们不少钱呢!呐,这月的钱都在这了,你快数数有没少了十块八块的,不然明儿个再来找我,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 跛子拿着钱,太阳穴直跳:“您说玉兰上您家去了?” 跛子这一问,王婶免不得又将来龙去脉说了遍。 跛子:“王婶,这事我不知情,是玉兰做得小家子气了,回来我就说她。从小您就是看着我长大的,您是怎样的人我还是清楚的。这事是我们的错,我向您道歉。改日请您吃饭,赔礼道歉。” 王婶的脸色总算好了,她摆了摆手,说道:“吃饭倒不用了,你们赚点钱也不容易,我就是有点心寒。吃力不讨好,你说我干的这是啥事?既然这不是你的意思,我就放心了,否则呐,这窝心的事,等我下去了,非得找柳儿好好告个状。” “王婶,您一定长命百岁的。” 跛子捡好听的话说,把王婶哄得称心如意的,这才送走了。 郑玉兰下地回来后,跛子与她说了这事。去都去了,且钱拿到手上,跛子也安心,于是也并未苛责她。 半个月后,新屋的封顶工作还未开始,另找的包工头就找上了门,说是老母过世了,要回老家去奔丧,他小时候兄弟姐妹不少,夭折的多,如今家中就只他一个独苗,因此少不得要忙活十天半个月。 结果,过了一个月,也没丁点消息。 跛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是他家老母亲死前留下遗言,要他留在老家,好以死后还能回家来看看他。 且家中传出了拆迁的传言,说是近几年,国家对他们那片区域有征用计划,给出的拆迁款不低,怕长期无人在家房屋土地被邻居占用了,于是他就带着老婆孩子搬回了老家。 跛子正被结息的事搞得心力交瘁的,也无心再找新施工队了,于是封顶这事便暂时拖着。 日夜惦念着这事,夫妻俩愁眉苦脸的,肉眼可见地憔悴消瘦了许多。 隔三差五心惊胆战的,夫妻俩也很是后悔借出这笔钱了。 俗话说得好,钱有三不借,礼有三不随,路有三不走。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敢走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的路子啊。 郑玉兰:“这都延期了半个月了,王婶怎么还没把利息给咱?” “估计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咱再等等,王婶不会框我们的。”跛子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郑玉兰:“再怎么耽搁,也不能拖上半个月啊。咱也得给邻居们结息啊,咱的积蓄都在她那,盖房子又花了不少钱,勒紧裤腰带不说,等到了月初,咱刮了身上的肉给邻居吗?” 隔天,跛子就和郑玉兰一起上了王婶家。 “对不住啊,建国,这次是当真有事耽误了,煤老板的尾款被压住了,需得下月初才拿得回来,你们放心,等月初了,两月的利息一起给你们。” 王婶如此说了,夫妻俩只能笑脸相迎,暂时作罢。好在下月初能结算,否则邻居的利息他们也凑不齐啊。 为了省钱,家中节源开流,无流可开,便盯着节源了,于是,整整半个月,饭桌上一点荤腥都瞧不见,孩子们苦不堪言,三不五时扒着旁人家的窗户,嗅人家的肉香味! 夫妻俩发现后,挨个好生教育了番,这才避免了被邻居发现,遭人嘲笑了去。 家里剩余点腊肉她都藏着,趁着只她和小杰在家时,煮给小杰吃。 赵美君偶尔会分宝珠点肉包、肉夹馍吃,因此最近半个月,宝珠去石头家格外勤快。 宝珠:“爹,咱家什么时候能买猪肉啊,老师说,要荤素搭配,才能营养均衡,不吃肉的话会营养不良,长不高的。” 郑玉兰:“没见你考过八十分,杂七杂八的倒是学了不少。” 跛子拍了拍宝珠的脑袋,安慰道:“下月初咱就去买肉,绝对不会让咱宝珠长不高的。” 结果,下月过了十天,都不见王婶来结息。 期间夫妻俩又上门拜访了三次,都是无功而返,她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 夫妻俩也只能转而拖延邻居们的利息。 借钱是为了钱生钱,都是人家半辈子的积蓄,要是没了,相当于剜人心了。 正当跛子准备拿家里的东西去典当,先对付过这一个月时,就被借钱的十来户人家给堵上门了。 虽然跛子当初找他们借钱时,说了要保密的,但日子一久,都是同村的人,哪能不知道? “跛子,这个月怎么回事?利息拖了快十天了都。” “是啊,跛子,都是我们的血汗钱,你可别跟叔叔婶婶们开玩笑啊。” “你给个准话,是给不出还是不想给?” …… 跛子家挤了几十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整得像个菜市场。 跛子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说话:“大伙别急,等会我就把东西典当了,给你们送钱去。聚在这不好看,大家先回家去吧。” 此话一出,跛子心中就暗道不妙。他最近吃不好睡不好,竟是一时脑抽将真话吐了出去。 果然,听了这话,人群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加喧哗了。 “跛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为啥要典当东西?你不是把我们的钱都弄丢了吧?一万多块呢,你做啥能把钱都败光啊?” “对啊,说是做生意,我们看你也一直在家,到底是做啥营生的,你也跟我们透个底。” “哎哟喂,我的心脏,跛子啊,我的血汗钱可不能这样搞啊~” …… 跛子一个头两个大,七嘴八舌的话争相涌来,他的脑袋几乎要爆炸了。 见他不回答,众人更是慌张了,呜呜泱泱地竟是拉扯了起来。 张师傅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建国同志,我的工程款该结了吧?你迟迟不封顶,我的尾款也不能一直拖着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指着这钱吃饭呢。” 这话一出,现场当即晕了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 “跛子,你别不是到处借钱了吧?” “我不借了,这个月的利息我也不要了,你把钱全还给我。” “我也不借了,还我本金。” …… 跛子差点被推倒,正无计可施之时,汪队长从天而降。 “今儿个这咋这么热闹,是挖到了宝贝不成?” 见到了主心骨,大伙争相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汪队长甚是震惊,面上却依旧带着笑,他看向跛子,说道:“哪里会没钱?跛子,月初镇上不是刚给咱发了一笔奖金?莫不是狡兔三窟,分太多地方藏把自己都整忘了?” 跛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收到了他的暗示,便跟着他一起进了房间。 拴上门,汪队长将一个信封塞给了跛子。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些钱你先拿着,有什么话等把人送走了再说。” 原是,宝珠见家中围了这么多的人,立刻找汪姨夫救场去了。好在她从小就是只拴不住的野猴子,长了一双飞毛腿,火速便把人找来了。 利息结了,又有汪队长镇场,大伙虽然还是想将本金拿回,但看在大队长的面上,还是回家去了。 汪队长带来的钱不够付房子尾款,便让宝珠带着张师傅去了他家,让赵美君给他。 角门关上,没了外人在场,夫妻俩把孩子们都赶回了房间后,汪队长终于拉下了脸:“前阵子就听说你俩聚众敛财,说吧,究竟是背着我干了啥营生?” 汪队长一直是夫妻俩的指路明灯,见他来了,郑玉兰忍不住掉眼泪。 人汪大哥一村之长,都没大跨步搞些小谋生,他们既没人家的胆识魄力,又没门路,竟然就敢轻易借出去两万块,这干得都是些啥啊! 跛子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将整件事说了出来。 “糊涂!这是放高.利.贷你们懂不懂?”汪队长指着夫妻俩怒骂道,“一月一息,你们真当天上能掉金子不成?!真有这么好的事,她王婶本家亲戚不抬举,反而依仗着几十年前的关系,全抬爱你们家了?” 汪队长想进一步问清楚对方法人的姓名,煤窖的地点、规模、雇佣工人数等情况,夫妻俩一问三不知,只知对方是家有名的电子厂老板,想在蒙夏省开辟一条完整的挖煤产业链。 汪队长气得又骂了两人一通,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汪队长只能出面,带两人上了一趟王婶家。 汪队长在玉河村是何等有声望的人,简单地威逼了下,王婶就和盘托出了。 哪里是尾款被扣押了,分明是煤老板卷钱跑路了,这个人也不是王婶口中的电子厂老板,只是王婶为了让夫妻俩安心,编造出的身份。 王婶家也被骗得精光,除了跛子家,她还在亲戚朋友中借了不少,如今是负债累累。 “建国,你们放心吧,柳儿是我最好的姐妹,谁的钱不还,我都不能不还你们家的啊。我就算砸锅卖铁,都会赚够钱还你们的。” 王婶拉着跛子的手,涕泗横流地说道,“你们也别逼我了,我要是扛不住了,找个楼跳下,快七十的人,死了权当一了百了了。到时候,你们从我儿子那是半毛钱都拿不到的。” 夫妻俩飘飘忽忽的,不知道是怎么到家的,也无心吃饭,全靠招娣一人在厨房忙乎。 这一个月大多数时候都在下雨,两人未打雨伞,身上湿漉漉的,脚底沾满了泥泞,显得脏兮兮的。 两人也未洗澡,将自个锁在房间里,任由宝珠怎么喊都不吱声,便是小杰说话郑玉兰也不带搭理的。 于是,饭罩子里的两碗饭菜,一直放到了隔天。 隔天一大早,王婶的家就给人砸了,能够带走的东西,全给抢走了,带不走的就全砸了,连同她分了家的小儿子一家,都遭了难。 原都是债主,欠款面前,亲戚朋友全是虚的。 后来又传出了风声,说是跛子敛钱是跟王婶一脉的,于是,十几个邻居大清早又成团上了他们家。 逼问之下,跛子承认了这事。 大家伙恼羞成怒,指着跛子夫妻俩怒骂后,争相抢砸了起来,“啪啪啪”地撞碎了好几个茶杯,整齐的屋子立刻杯盘狼藉了起来。 “你们再动一下试试?!” 郑玉兰怒喝一声,拿了铁锹将他们抢夺的电视机给砸了。 她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行为举止像个颠婆。 电视机应声而裂,内里繁杂的电线冒出了几簇火星后,就彻底报废了。 人群瞬间安静,宝珠也正是这时候拿了菜刀来,挡在爹娘的面前,她拿菜刀指着众人,大叫道:“你们再动一下,我就砍死你们!” 疯狗似的人群终于平静下来了。 郑玉兰依旧拿着铁锹,冷冷地看着往日的邻居们—— “你们放宽心,你们的钱,包括利息,每一分每一毫,我们夫妻俩都会还清的,哪怕是累死,都要撑着最后一口气还钱。” “你们也别把我们逼急了,实在过不去了,咱夫妻俩往江里一跳,死了一了百了,这钱你们也别想从我几个孩子里拿到。” 她把王婶对付他们的话照搬了过来,事到如今,也没别的说辞能够镇压住这群人了。 跛子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语气中带上了哭腔:“叔叔婶婶们,是我跛子对不起你们。我向你们保证,钱一定能还上的,你们给我们点时间。是我们对不住你们了,对不住了。” …… 邻居们别无他法,要求跛子将尚未封顶的毛坯房给卖了,每月所赚的钱不管多少,都得给他们还点,跛子如数答应,这事,便如此了了。 当晚,跛子醉成了烂泥。 宝珠从未见过爹醉成这样,平常高兴时他只是小酌几口,唯一一次喝醉,是跟张师傅的工程队吃饭的时候,临了他还能跟她说上几句。 这次,醉了后,他就只剩下自言自语的哭诉了。 “遭了报应啊,一定是我哪触怒了老天爷,老天爷……嗝……老天爷才要这么惩罚我啊。两万块,我去哪里找两万块啊,玉兰呐,要不你问问猪肉店,愿不愿意收我,我一百多斤呢,也能……嗝……也能卖上不少的钱呢!” 跛子躺在地上,边拍打着自己的脸,边胡言乱语,郑玉兰想将他扶到床上去,但自己心里也难过,竟是有气无力,于是抱着跛子,跟着一起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报应,一定是我们把四闺女卖掉的报应,还有小东,小东就该找回来的,他一定在那里受了不少委屈。还干了啥?嗝……哦,对了,还有咱放水员这职位也不是正经得来的,冥冥之中都是报应啊,报应不爽,全是报应啊……呜呜呜……” 夫妻俩抱头痛苦,家中的三个孩子都被吓坏了,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闹到了晚上十二点,一家人才相继睡下了。 结果,夜半时分,郑玉兰做噩梦惊醒了,她发现跛子不在床上,床旁边的位置冰凉,显然人已经出去很久了! 郑玉兰立刻叫醒了孩子们,出门分头去寻找跛子。 宝珠把高家旧宅翻了个底朝天,都未找出跛子的踪迹来。 她吓得脸色苍白,四周静悄悄的,让她想起了被砸死的陈依伯,被冻死的傻子,摔下楼的张勇军,以及跛子鬼节时跟她讲的一个故事。 鬼节是福平省民间说法,外地的都叫其“中元节”。 据传,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行,晚上六点过后就不能出门了,若是天黑得早,便得更早待在家中。 那日宝珠“鬼迷心窍”,非要出去玩。于是跛子只能拿出杀手锏,应景地讲篇鬼故事来吓她—— 说是,中元节这天晚上,有个流浪汉像往常一样露宿街头,结果睡梦中,听到玻璃瓶滚动的声音,他睁眼一瞧,是个酒瓶,酒瓶尚未开封,竟是满满的一瓶! 流浪汉馋坏了,他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一年前,那是他去某家饭店求来的,顾客剩了最后一口,全部进了他的肚子。 结果喝完了酒,他就拎着酒瓶乱走,咕咕哝哝地唱着旁人听不懂的鬼谣,没多久就跌跌撞撞地摔进了一口井中,淹死了。 宝珠当真被吓到了,因为这个故事,现在都不太敢靠近井,特别是晚上的时候。 但联想到流浪汉和跛子都是喝得烂醉的状态,宝珠忽然心跳如鼓,她心急火燎的把高家旧宅的三口井瞧了个遍,都未找到跛子,她马上又冲出宅院,打算把全村的井都查看一下。 结果,跑到半路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毛坯房门口也有一口井。 前两天她路过那,远远地瞥见了井水,慌忙便避开了。昨天人多,她倒是不曾注意。 那口井因为常年无人使用,水面本是很低的,但连下了一个月的雨后,便水涨船高,一直涨到了快与井口齐平的位置。 思及这,宝珠跳动的心脏都慢了半拍,她面若死灰,马不停蹄地赶往“新家”。 因为路上暗,她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好不容易跑到新家门口时,她借着月光焦急地看去,竟是真在井口看见了个人影—— 对方下半身在井外,上半身全没进了井里! 作者有话说: 晚了十五分钟,捶胸顿足!真的是个大肥章,宝子们担待下,国庆快乐呀~~~ 第26章 黎明曙光正好 宝珠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用尽全力才勉强把跛子拉了出来,她抱不动跛子,只能将他放平。 好在跛子溺水的时间不长, 当下只是睡着了, 他整颗脑袋以及上半身都被井水浸湿了, 胸口却还在平稳地起伏着,可见他喝得有多醉。 宝珠用食指探了探跛子的鼻子,确定他真的还活着后, 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宝珠不敢孤身离开,怕爹给野狗叼去了,于是无方位地大叫道: “娘——” “爹找到了, 在新屋这——” “招娣——” “小杰——” “娘——” “爹找到了——” …… 万籁俱寂的深夜,她响亮拉长的声音划破长空, 激起一连串的鸡鸣犬吠。 也有三两人家因此而拉开了灯, 推开了窗亦或是出了门,去查看这究竟是啥动静。 郑玉兰正沿着江往下游走,离这不过两里地的距离, 听到了宝珠的呼唤后, 立刻跑了来。 郑玉兰是第一个到的,招娣和小杰也紧随其后。 月影朦胧下, 跛子平躺在地面, 宝珠跪坐在一旁。 郑玉兰尚才看清个轮廓,蓦地气血上涌,扑到了跛子的身上,双手成拳用力地锤打着他的胸膛, 声嘶力竭地哭丧道:“建国, 你好狠的心呐~” 后一句话尚未接上, 她就忍不住吐了跛子一脸。 宝珠连忙用袖子替跛子擦了擦,说道:“娘,爹没死呢,爹就是睡着了。” “……” 郑玉兰反复确认着跛子的生命迹象,从呼吸到心跳,再到脉搏,以及掀开眼皮查看瞳孔,这才转悲为喜。 她本想背跛子回家,结果力不从心,两人差点没齐齐摔了跟头,于是母女三人一人抬一边,像抬轿子一样将跛子抬回了家。 小杰太矮了,因此站在中间用脑袋顶着,以防内部塌陷。 一回家,郑玉兰就烧了热水,帮跛子擦洗完身子后,找出厚棉袄给他穿上,再将他塞进了被褥中,好大一个人最后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 过了一夜,跛子捂出了不少汗,可还是着了风寒,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喷嚏一个接一个打,鼻涕像水一样往下流,他来回擤着鼻涕,因此把人中两边都搞“焦”了。 郑玉兰起早去马医生那开了几副中药回来,天蒙蒙亮就坐在小药炉前摇蒲扇煨药。 一夜过去,夫妻俩肉眼可见的苍老憔悴了,跛子一夜白了头,三十岁出头的郑玉兰大半的头发也全白了。 不过,两人都未表现出过度的悲伤,至少在孩子们看来,爹娘除了头发白点,皱纹多了,状态比昨天却是好的! 跛子接过了她手中的蒲扇,说道:“玉兰,对不起,我没有去寻短见,我就是夜里口渴,想起床喝点水,也不知怎的就晃荡到了井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哪狠得下心抛下你和孩子们呀?” “算你还有点良心。”郑玉兰用蒲扇拍开了他的手,继续轻轻地扇着,“以后不准喝酒了。” “不喝了,以后洗心革面,滴酒不沾了。”跛子指天发誓,打趣道,“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钱买酒喝呀。” 郑玉兰白了他一眼:“有我这样心灵手巧的老婆在,还怕饿得着你们吗?再不济,我就上齐岳村摘野菜,摘蘑菇去,青蛙、虫子、麻雀、蛇……哪样东西不能吃?” 饿急眼了,便是土都能往肚里塞呢! 郑玉兰一夜无眠,清早起来忙活,把家里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昨日的狼藉不再。 跛子从身后环抱住了她,感慨道:“是是是,玉兰最能干了,能娶到你真是我高建国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呐。” 夫妻俩有说有笑的,倒真像是个稀疏平常的早晨。 三个孩子扒着门缝偷偷往外瞧,默契地钳口不言,只用眼神交流。 温情蜜意的时刻,却被一只“流浪狗”给打搅了。 它推开了门,激动地在夫妻俩跟前上蹿下跳的,郑玉兰连忙护住了小药炉,免得被碰翻了。 “去去去。” 跛子用手挥了挥,但流浪狗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像只跳跳鬼一样蹦得愈发起劲了。 流浪狗浑身脏兮兮的,看不清原身毛色,稀疏不已的毛发紧贴在皮上,瘦骨嶙峋的,它背上凸起的脊椎骨,像一座座连绵的小山包,整只狗像只行走的拉长版撒尿丸子。 “这谁家的狗啊。”郑玉兰嘟囔着,正要帮着一起赶时,却蓦地一拍大腿,说道,“嗨呀,这不是花花吗?!” 跛子仔细一瞧,也认出了它来。 两个多月过去了,花花竟是自个跑回了家。 龙田镇离玉河村有段距离,骑车需要半个小时。 花花被丢掉时,为防它记住路,郑玉兰特意将袋口给绑住,它也没机会撒尿做标记,不知吃了多少苦,这才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回到家。 花花激动地在两人身边晃荡了数圈后,转头又去寻小主人们了,它和闻声而来的宝珠撞了个正着,宝珠也不嫌它脏了,一把将它抱在怀里,一口一个“花花”。 郑玉兰熬好了药,盯着跛子把药喝下后,就打了热水给花花洗澡。 花花本不爱洗澡,这次却格外的安静,时不时还讨好地舔郑玉兰。洗干净了后,花花总算恢复了点往昔的模样,只是皮肉较之以往缩水了一半不止。 家中无剩饭了,郑玉兰就选了两个烂了点边角的番薯,蒸了给它吃。 花花狼吞虎咽地吃几口,就要抬头瞧一瞧,似乎生怕一转眼主人们又不见了,好一会儿它才将两颗不大的番薯给吃完。 之后的时间里,花花寸步不离地跟着宝珠,便连她坐在粪桶上如厕时,它都得杵在跟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当晚,小丽回家了。 原是,赵美君打电话去了鹏华中学的固定电话亭,通知了小丽这件事。 小丽未曾独自一人坐过车,于是赵美君事无巨细地把一应细则跟她讲明后,她赶着今早的大巴,辗转回了家。 赵美君算准时间,在县里的客运站等她,将她载了回来。 小丽本是国庆节就该回家的,但她以学业为由选择留校,只提前寄了封信回来。 这倒是让提前一周,就在苦恼花花的郑玉兰松了口气,恰好家中在建新房,人员进进出出的甚是吵闹,闺女留在学校温习功课也好。 今天正是周一,小丽请了一周的假。 “小丽,你怎么回来了啊?花花回来了,喏,你看,就在那呢。” 两个多月没见到小丽了,夫妻俩都很高兴,忙牵着她进了屋。 花花见到小丽格外地高兴,好几次几乎要跳进她的怀里。 “你受苦啦。” 小丽安抚了下花花,面色平静,倒是没有几人想象中的激动。 花花皮包骨的模样,是瞒不住了。 郑玉兰如实说道:“小丽,其实是娘骗了你,花花娘压根没找到,今儿个是它自己跑回家的。” 小丽:“我知道。” 所以国庆她才没回家,回家的话又得辛苦娘想理由了。小丽鼻子一酸,两个月不见,爹娘竟然是衰老了这么多,满肚子都是心酸事,却还得顾忌她的感受。 是她不懂事了。 小丽将回家的经过简单说明了。 郑玉兰摸了摸小丽的脑袋,说道:“一个人坐车回来,一定很害怕吧?” 小丽摇头,她光顾着担心,忘了害怕,现下想起来倒有点后怕。 “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将来我一定会考上福安大学,等以后毕业了,我一定会挣好多好多的钱,把家里的债全还完。” 夫妻俩相顾无言,伤口被撕开,赤.裸.裸地展示在闺女的面前,狼狈与难堪□□,他们复杂的心情中掺了几分的羞愧。 “爹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了生活努力拼搏的人,从来都不丢人。书里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咱可以从头开始,重整旗鼓,苍天大树也是从种子长起的,没什么坎迈不过去,咱家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小丽凝视着爹娘,将准备了一路的话全盘倒出。 她紧张地抓着衣角,这些个文绉绉的话,往常只在作文里才会写,真正说出口来,倒显得很是不自在。 “好,好。” 夫妻俩欣慰地点头,不自觉间眼眶里就溢出了点泪。 小丽:“爹娘,以后给我带番薯米就好了,不用带白大米,番薯米挺好吃的其实。” 每隔几个月,家里都会托人给小丽捎去一布袋的粮食,赶巧有去市里的同村人,都会愿意帮忙带。 每日全校师生都会将米饭洗好,加满水和配菜,放在食堂的窗口上,炊事员到点会统一上蒸炉。 下了课便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很是方便。 两人机械地点头。 以后家里只能吃点最廉价的番薯米了,但小丽随之提出每月缩减五斤的粮食,只吃一顿饭的时候,被两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人是铁饭是钢,读书得动脑,不吃饱怎么行?” 三人凑在一处,讲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小丽悬了一路的心这才放下。 小丽带了课本回来,不舍得点蜡烛,回屋后借着屋瓦漏下的月光看书,结果没看两页,眼睛就模糊泛酸水,于是放弃爬上床了。 小丽是孩子间的主心骨,见大姐回来了,三个孩子争相跟她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 你一言我一语,小丽很快就大致了解了。 招娣和小杰挑村民们聚在家中闹事的事说,宝珠则专挑爹娘抱头痛哭的场景说。 小丽得挑起做大姐的担子,于是强忍着泪水,挨个安抚着,不让弟弟妹妹们惶恐不安。 高.利.贷的事她不懂,给爹娘解开心结的事她倒是可以尝试下。 “英子,明天我们一起去龙田镇寻找顺娣,让她回家看看爹,爹也能开心点。” 此话一出,宝珠举双手双脚赞成。 二八大杠太高了,小丽够不到脚蹬子,于是宝珠向石头借了儿童自行车,加上家里的那辆,跟小丽一人一辆,隔日一大早就骑车去了龙田镇。 两人运气不错,刚骑进龙田镇,就撞见了背着竹篓的顺娣。 竹篓里满是肥猪草,是山上割的,用以喂猪的饲料。 肥猪草满满当当的,高出了竹篓一半不止,因此上头用麻绳绑了个十字。 顺娣弯着腰,低着头缓慢地往前走。 “顺娣——” 宝珠旋着车铃,高声呼唤着,但顺娣径直往前走,似乎并未听见,直到宝珠将儿童自行车停在了她跟前,挡住了她的路,她才知道对方是在喊她。 顺娣疑惑地盯着两人,特别在与宝珠对视时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顺娣与宝珠长相七成相似,但眼睛不如宝珠大,五官也不如宝珠笔挺,常年干农活导致她的皮肤黝黑粗糙,眼睛无神,面黄肌瘦的,挂不住半点婴儿肥,因此乍一看并不出彩。 顺娣问道:“你们是谁?” “我是你二姐高宝珠啊,她是你大姐高丽红,我们来找你啦。”宝珠大方地介绍着。 顺娣闻言,蹙眉思考了片刻后,留下了句“我不叫顺娣,我叫武妻。”后,绕过两人就走。 她未来的丈夫名字中带了个“武”字,养母就干脆利落地给她取了“武妻”这名,说是省得人惦记。 从小养母就没对她隐瞒身世,耳提面命地告知她,供她吃供她喝是要她长大嫁给自己儿子的,说是自己花了几十块钱才从她亲生父母手中买回了她。 于是,从小武妻就没机会和同龄人玩耍,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还时常吃不饱饭,养母一不顺心就打她出气,家中的兄弟姐妹也喜欢欺负她,揪她头发已经算是最轻微的惩罚了。 她未来的丈夫就是养母的小儿子,比她大了三岁。 武妻埋着头往前走,眼里满是自卑和不甘。 宝珠的自行车很快就再次拦截住了她。 “顺娣,你着急走作甚啊?你没听见我说的吗?我们是来找你的啊。” 武妻怒道:“我说了我叫武妻!” 宝珠被吓了一跳,讪讪道:“哦,武妻,我们是来找你的啊。” 小时候多可爱乖巧的妹妹,怎么长大了就变得这么凶啊? “武妻妹妹,是这样的,我们的亲爹病了,他很想你,你能不能回去看看他?”宝珠说话颠三倒四的,小丽忙接过了话头,见武妻的表情冷漠,又补充道,“就只是看一眼,花费不了多长时间,不打扰你的。” “我不去,我亲爹亲娘早就死了。” 武妻再次绕过了两人,这次,任由宝珠怎么拦她,她都不与之搭话,只是默默地绕路避开两人。 姐妹俩无法,只能骑着自行车,缓慢地跟在她的后头。 武妻进了一间小院子,“嘭”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撞得门环铿锵作响。 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谩骂声—— “贱骨头,使那么大劲干嘛?我好吃好喝地养你,你就巴不得要我费钱换门是吧?” 小丽和宝珠面面相觑,宝珠胆子大,扣响了门环:“武妻,武妻,开开门呀。” “谁呀,轻点敲,门坏了你赔啊。” 来人骂骂咧咧地拉开了门,是个接近五十岁的老妇女,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花衣裳,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却因发质干枯毛躁而显得凌乱。 她的颧骨凸出,发皱的皮肉贴在骨头上,面相显得尖酸刻薄。 她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两人,问道:“你们是谁?” 小丽:“我们找武妻。” 老妇女没搭理小丽,眼神反而在宝珠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而后笑道:“是你呀,你是玉河村放水员那家的小崽子吧?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差点将你买到手了呢,可惜都到村门口了,被你爹硬抢了回去。瞧这白白胖胖的水灵样,要我养的是你,武儿肯定喜欢。” 宝珠也认出了她,这个老妇女正是当初“买”走顺娣的牙婆。 原是,当初她瞧着顺娣实在好看,就没舍得将她卖去蒲口,正好家中儿子不少,便也当童养媳养着了。 宝珠敌视着老妇女,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被卖过的事? 小丽也看出了牙婆的不怀好意,将宝珠拦在了身后,尽量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是这样的,婶婶,我爹病了,武妻能不能跟我们回去一趟,看望一下我们爹呀?” 牙婆这才拿正眼瞧小丽,她冷哼一声道:“想白嫖啊?我好吃好喝地养了这么大的闺女,你们空手就想要回家去?” 小丽认真地说道:“不是要回去的,我们就只想让武妻回去看一眼,只是看一眼就回来,不会耽误时间的,我向您保证。” “小崽子,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要多,在我这耍心眼是没用的。”牙婆啐了一口吐沫,刚要关门,眼睛倏然轱辘一转,“不过吧,也不是不可以。” 小丽欣喜道:“婶婶,您答应了?” “这个数。”牙婆摊开了右手掌。 “五块啊,婶婶,我身上就只有一块钱。”小丽将裤兜外翻,掏出一把零钱,也就凑足了一块零一毛。 宝珠紧随其后将零花钱全拿出:“我还有六毛。” 牙婆被逗笑了:“你们在开什么米国玩笑呢?还五块?五十啊,回去和你们爹娘说,给我五十块的话,我可以让武妻回去看一眼,少了一毛一分都免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户口本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家闺女,不给钱还想要回去,白日做梦吧?以为招小孩来,我就会心软,脑子瓜烧糊涂了吧?” 房门被无情地关上了,姐妹俩碰了一鼻子的灰。 “咱回去吧。” 小丽受了挫,别无他法,宝珠却麻溜地爬上了院墙,用气音偷偷喊着武妻的名字。 武妻正背着她扫地,肩膀一僵,明显听到了,但却若无其事地继续挥舞着扫帚,越走越远,完全没有要转过身的意思。 “顺娣,你就是个坏鸡蛋、臭鸡蛋。” 宝珠恼得丢下这句话,就跳下了墙,姐妹俩铩羽而归。 武妻喊不回来,没成想,小东那倒是成功了。 骑回家时,赶巧要吃中饭了,两人火速吃完了饭,就又偷偷去了陈利民的家。 小东被带走这事,给宝珠造成了不小的童年阴影,因此,尽管她那时才四岁不到,但那些天发生的事仍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连带着记住了只去了一次的那条路。 儿童自行车虽小,但效率却不低,半个小时不到,两人便到了。 开门的是陈利民的亲妈,也就是小东和小丽的亲奶奶。 说明了来意后,老人家握着小丽的手欣喜若狂,她殷勤地招呼着小丽进屋,却明令禁止宝珠进来。 “臭瘸子的野种,滚远点,别脏了我家的地。” 有任务在身,于是宝珠也不和她计较,安静地蹲在门口等小丽,她捡了根木棍,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涂鸦,只在心里回咒老巫婆。 陈利民今天不在家,小东捡牛粪去了,家中只有老巫婆一人。 老巫婆估计是车轱辘转世,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还没讲完! 宝珠蹲得脚都麻痹了,她拍打着小腿,正要站起身活动下筋骨的时候,迎面撞见了背竹篓回来的小东。 竹篓里满满实实的都是牛粪,臭烘烘的,显然收获颇丰。 小东弯着腰,埋着头往前走着,没有看见宝珠,推门进入。 小东大变样了,比小丽高了一个头,更壮实了,皮肤也更黝黑了,面相少了孩子的稚气,眼神阴郁,容貌气质五分像陈利民。 熟悉又陌生,宝珠一时没敢喊他。 小东回来后没多久,小丽就带着小东出来了。没有多余的代步工具,小丽就牵着自行车,跟小东一起走路。 两兄妹聊着天,宝珠个“外人”插不上嘴,于是骑着自行车,像只蜗牛一样往前。 一会儿她将脚蹬往前踩半圈,一会儿再将脚蹬往后踩三圈,总算是不远不近地领先三米的距离,不至于把两人甩没影了去。 见到小东来了,夫妻俩皆很高兴。 特别是郑玉兰,拉着小东的手便不松开,东问一句“吃饭了没有?”,西问一句“渴不渴?”,几乎要把吃喝拉撒,以及其十八弯的“亲戚”全遛出来招呼。 反较小东,比以前沉默寡言多了。 他只用点头摇头来回答,偶尔再蹦出三两个词来。他似乎很不习惯夫妻俩的热情,拘束地坐在板凳上,完全没有来时与小丽聊天的自在。 几人很默契地都未谈及近几年过得好与否的事,只装作是寻常串门。 小东不愿意在这吃晚饭,于是趁着天还未大黑,跛子便骑车载他回家。临走前,郑玉兰将藏着的最后半截腊肉拿了出来,又打包了好几块大个的番薯,让小东带回家去。 家里遭了难,也没旁的好东西可以送了。 小丽沿着双小辫的猴皮筋儿处,用剪子整齐地剪了下来,随后将两条麻花辫用红色塑料袋包起,塞到了小东的怀里。 小丽:“小东,头发能卖钱,你藏好了,别被家里人看见,等到收头发的来了,你就卖给他,卖的钱留下买点东西吃。” 车开了几米后,小东忽然跳下车,跑了回来,随后他将口袋里唯一的一颗话梅递给了郑玉兰。 这颗话梅尚带着余温,也不知在他的手中攥了多久。 郑玉兰期待的一声“娘”落了空,小东便坐回车后座离开了。 郑玉兰扶着门框,目送着两人离去,待得车子拐角后,再看不到了,她终于潸然泪下,满眼戚戚然。 跛子回来后,小丽如实说出了缘由,但却隐瞒了她们去找四妹的事。 “也好,见一面也安了心。”跛子叹了口气。 起码孩子看起来人高马大的,穿的衣服是旧了点,但好歹吃食方面,那家人并没有亏待了孩子。 郑玉兰一直将小东送的话梅抓在手心里,直到跛子回来了,她才木然地将话梅送进嘴里。 话梅有些灰扑扑的,沾了点尘土,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味道也不好,带了点酸味。 郑玉兰“味同嚼蜡”,面上却带了笑,结果才刚咽下,忽然腹中反胃,跑到了门口挨着下水道吐了个干净。 “玉兰,这是话梅坏了,闹肚子了吗?”跛子担忧地替她顺着背。 可仔细一想也不该,就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也不能刚咽下就吐了啊。 郑玉兰摇头:“建国,我又怀孕了。” 跛子愣怔住了,郑玉兰便又将这话重复了遍。 近一个月,郑玉兰整天提心吊胆的,是有感觉身子骨不爽朗,但却没大在意。直到昨天呕了跛子一身后,她才察觉出了不对劲,今早给跛子抓药的时候,顺便让马医生给她把了把脉,证实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郑玉兰:“我想好了,这胎咱不要了,去镇上打了吧。马医生说了,四个月,孩子都成形了,不能药流只能做引产了,再迟了连引产都难,咱得尽快去。” “要!”跛子如梦初醒,慢半拍地听明白了郑玉兰的话,极力反对道,“这孩子不能打!” 郑玉兰:“咱家哪还能养得活他啊?” 现在的家境,养着四个孩子都够呛。 “勒紧裤腰带,总能养活的。”跛子下了铁心。 引产对女性的危害极大,要是药流的话,跛子便同意了,县里一年前就发生过五起因引产而大出血死亡的案例。 就算成功引产了,后期妇科病,腰酸腿乏等病更是常见的。 这事跛子是辣椒粉吹进鼻里——犟上了,于是,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被留下了。 除了小杰,三个孩子都很欢迎这个未出世的“弟弟”。但宝珠却发现,招娣似乎是装出来的,她打心底里似乎不高兴。 毛坯房被汪队长买下了,拍卖价九百七十五元,全部均分给了债主,连同被卖掉的还有值钱的自行车。 郑玉兰和招娣也把头发给卖了,两人多年未修剪过头发,皆是长到了屁股,郑玉兰的虽然比招娣的要长上一大截,但是夹了白,因此只卖了二十五块,招娣的则卖了二十二块。 收购头发的人家捏着个刀片,挨着发根处从内往外刮,恨不得把两人全剃成光头。 郑玉兰:“差不多得了,说好了肩膀往上一点的,再往上剃的话就要涨价了啊。” “没往上,没往上,大妹子,差一点就好了。” 收购头发的人话是这么说,但手里的动作一点不慢,三两下就取走了长发。 因此,母女俩皆成了杂毛“假小子”了。 不过郑玉兰脸长得俊,稍微修理一下,笑起来仍是顾盼生情。招娣就不一样了,她剪掉了头发,扔在混小子堆里都没人能挑出她来,还被一些调皮的男孩欺负,因此头发长起来前没少抹眼泪。 “短发好啊,短发利落,干活方便,还不用经常洗,省时省力,还省皂角。”郑玉兰看得开。 宝珠倒也想卖,不过由于她的头发乌黑浓密,长得又快,她嫌弃重,每隔三个月就要让郑玉兰剪掉一部分,头发长度常年维持在肩膀的位置,因此不够卖钱的。 小丽由于是自己动手剪的,留够了长度,稍微修理一番,再剪个刘海,倒是显得更加文静,一眼就能瞧出是个学生妹了。 不过自个剪的价格还会被压一番。 “大姐,你认了亲爹,以后还会管咱爹吗?”在小丽出发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上床睡觉时,宝珠挨着小丽问道。 小丽思考了会,说道:“我就是想看看小东。” 不认的话,那家人不同意她带小东回家,以后的话,有机会她也想见见小东。 所谓的“父母”和“堂弟堂妹”她无丁点感情基础,权当是走个形势吧。 为了不耽误小丽的学业,第四天,夫妻俩就催着她上学去了,依旧由郑玉兰送她上市里去。 自留地没了,家中仅剩分田到户分得的田产,每天下地回来后,夫妻俩就做些手艺活。 跛子和孩子们编竹筐,郑玉兰刺绣。 绣的是寿衣、寿鞋、寿枕,用金线卷着各色的线绣寿菊、牡丹花、竹叶等。 殡葬用品店找的活,县里开了两家,谈好价格后,付了押金,拿未制成成衣的布料回家,按所给的图纸绣图案,在约定期限之内将绣好的布料归还即可。 绣一块布五块钱,平常妇女需要花费至少一个星期,但郑玉兰手巧,在娘家就时常做这活,因此五天便可完成,最终价格还会因绣工的好坏上下浮动,她就属于往上浮动的那一类。 店里也喜欢工夫好的绣娘,因此格外欢迎郑玉兰。 因为可以在家干活,照顾孩子方便,价格不算低,虽然费时费力,但闲在家中的妇女乐得干这活。 但这活费眼睛,眼球容易又干又涩,实在受不住的时候,郑玉兰就“刷金纸”,即在祭祀上坟烧的黄表纸上刷上一层金灿灿的金箔纸。 用小刷子刷上一层树胶,沾上金箔纸后,在黄表纸正中轻轻一刷,便成了。 金箔纸乃重金属,接触多了会造成不孕不育等危害,特别影响孩童发育,所以他们并不允许孩子们接触,郑玉兰怀着孕跛子也不准她干这活,不过当跛子不在时她也会偷偷刷点。 几个孩子便帮着编竹筐。 跛子去齐岳村砍了长竹回来,用镰刀将竹子对半砍,捣去中间竹节部分,再将砍下的竹子按特定比例削成数份,以此类推,最后打磨出扁平状的长条即可。 接着就可以编竹筐了,手法不难,只是费事了些,于是仅仅教上一遍,孩子们便懂了。 他们编出的竹筐有模有样的,虽然比不得大人的精致,但降低点价格也卖得出去。 唯独宝珠手笨,编出的竹筐磕碜,完全没市场的那种。编完还得拆开返工,否则纯粹是浪费竹条了,于是,失败了几次后,宝珠便被赶走了。 宝珠也想给家里出一份力,于是跟着郑玉兰学刺绣。却没想到,她当真在刺绣方面有点天赋,单用眼睛看完,就上手绣了一朵寿菊,栩栩如生的。 刺绣比编竹筐赚得多,于是宝珠一有空就搁家里刺绣,郑玉兰也尝试过教招娣绣,结果招娣差点没把一块料子废了,于是,招娣便还是和小杰一起编竹筐。 只是刺绣着实费眼,小孩子又容易近视,于是每天郑玉兰只允许宝珠绣一个小时。 肚中的孩子很“乖巧”,自从郑玉兰先前吐了那两遭后,再不曾惹得她不痛快了,因此直到分娩前,郑玉兰都能正常干活。 次年五月,孩子降生。 月份大后,郑玉兰就不下地了,只待在家中做手工活。 那天跛子下田去了,孩子们则在上学,郑玉兰手工做到一半,忽感腹中一阵绞痛,自觉孩子要出生了,正要站起来喊人帮忙时,孩子就顺滑地掉进了她的亵裤里。 于是她兜着孩子,自个烧了热水,煮了剪刀后,咔擦一刀剪下了脐带,省下了喊稳婆的钱。 生下的是个男孩。 新生命的降生犹如带来的希望,全家人都露出了久违的笑颜。 跛子给其取名高向阳,取日升月恒、朝气蓬勃之意。 农历九月初九,也就是重阳节当天,小阳开口喊了第一声“娘”。 郑玉兰缝制了七个红色香囊,分别塞上两颗茱萸果,男左女右佩戴于手臂上,也给尚在学校的小丽留了一个。 家中蒸了片糕,又名重阳糕。 郑玉兰手巧,捏出了菊花的形状,夫妻俩将片糕分别贴在孩子的额头正中,口中念完祝词,一家人再挨个于观音像前上了香,烧了纸钱后,仪式也就成了。 仪式结束后,片糕就可以“摘”下吃了,珍藏了一年的菊花酒也于当天开封了。 每年的重阳节,家中都会酿下一坛菊花酒,待得来年重阳节开坛。 小孩们也会喝点,红色塑料小酒杯没过一半的位置,夫妻俩用根筷子沾了点酒水,点在小阳的舌尖上,随后各自喝上一大碗,寓意着来年全家身强体壮、健康长寿。 菊花酒甘美清甜,大人小孩都爱喝,但终究是酒,夫妻俩并不允许孩子们多喝一口。 小阳的这一声“娘”叫来了欢声笑语,同时还唤来了转机—— 汪队长夫妻于当天披着晚霞,带来了则好消息。 原是,村里要办一家轧钢厂,由汪队长与另外一名合伙人合资建造,汪队长邀请跛子入10%的股,跛子的股份由两人暂时代为投资,待得来年分了红,他再补上费用。 夫妻俩不懂办厂,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汪队长毛举缕析地将各项细则解剖开来。 汪队长带了《入股合伙人协议书》来,又将合同中复杂难懂的点讲解了一遍,听完后,夫妻俩热泪盈眶,跛子更是迫不及待地签了协议。 “汪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家真是无以为报啊。” 夫妻俩几乎要跪下了。 汪队长连忙扶住了他们:“都社会主义新时代了,还整四旧那套啊。不瞒你们说,我那兄弟是个人傻钱多的,喜欢当个甩手掌柜。 我没有三头六臂,也没办法拿个斧子劈成两半,偌大一个厂只我一人肯定是看顾不过来的。 全村上下,我也只信你们了,也希望建国同志你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竭力虔心跟我们一起努力,把轧钢厂经营妥善!” 赵美君捂嘴笑道:“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就把英子嫁来我们家,咱家的石头张口闭口全是英子,打心眼里喜欢着呢。” 改革开放的春风,终是吹遍整个玉河村,惊了夏蝉,拂了落叶,抖了冬霜。 人人都能颂唱一句——黎明曙光正好…… 作者有话说: 宝珠:谢邀,丑拒 第27章 帅不过三秒 玉河村与齐岳村毗邻的泥路边, 矗立起一座占地面积巨大的轧钢厂。 方圆数里的农田皆被填埋建了厂,厂子外圈由厚实的红砖砌成,内里井然有序地排布着近十间大小不等的厂房, 充作炼钢、热轧、冷轧、精整、热处理、轧辊加工、机修等之用。 十几个“胖烟囱”高耸入云, 远远地望去, 吐出的一团团白烟与云朵融为一体,鸡鸣而起,乌落而终, 终日吞云吐雾。 正门处是刷了银粉漆的铁栅栏,十米的宽度,专供大型货车进出, 后门处则安了扇正常大小的铁门,铝合金质地, 供工人们上下班通过。 废铁堆积处, 堆放着破油桶、锈铁锹、机械残件等废弃的原材料,皆是低价从各处收购而来的。 一台挖机利用铲斗将其压扁实,再送进一个大废料桶中, 装满后将由十几个工人抬起废料桶, 倒进炼钢房的大熔炉里高温融化。 机器与废铁碰撞的轰鸣声,振聋发聩。 挖机后上方的驾驶室内, 一名青葱少女正握着操纵杆, 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机器。 她一头棕色卷发被卷成一团,用深酒红色的发夹固定,一绺卷曲的鬓发飘荡至眼前,她穿着一身牛仔背带裙, 脚踩黑色软底布鞋, 脸上沾了好几抹黑灰, 衣服的前胸处更是浸了大片的黄棕色机油。 十月上旬的气温清凉,但少女额间已然沁出细密的汗水。 蓦地,一阵响亮的车铃声破空而出,一微胖的高个男孩骑着辆老式二八停在铲斗前。 这人正是等比例长大的石头,他穿着搭配了牛仔裤的短夹克,腰间斜挎着军绿色帆布包,十年前的款式,时髦又土气,偏稚气的圆脸上写满了土头土脑。 石头仰着头朝驾驶室高声喊道:“英子,跟不跟我出国去?” 驾驶室内坐着的,正是刚满十六的宝珠。 宝珠急忙一拽操纵杆,铲斗猛得打了个弯,铲飞了一侧的破油桶,这才没把眼前人的脑袋削掉。 这一转头,汗珠汇至一处,略弯曲地没入了宝珠的右眼中,她满不在乎地随手抹去,随后微微蹙了蹙眉头,打开驾驶室的门打算申斥一番对方。 石头挥着手又喊了遍:“英子,我带你出国读书去怎么样?” 恰巧宝珠才推开门,没听清他说的话,忽觉对方虎头虎脑的,甚是滑稽,于是两眼弯弯,忍不住笑出了声。 嫣然一笑犹如染指红尘的桃花,花容几许,春意渐浓。 机器轰隆隆的,耳膜都快震破了,哪能听得清呀?真是个铁憨憨。 宝珠钻回了驾驶室,将钥匙向左拧到底,关闭了发动机。 结果石头以为自己的一腔赤诚遭了嘲笑,蓦地心烦意乱,脸红耳热地破罐子破摔道:“英子,你娘喊你嫁我嘞——” 同一时间,发动机陡然停止,石头的山呼一字不落地砸进了宝珠的耳朵里。 刚巧宝珠转了身,扒着外开的门正打算往下跳,这话从左耳膜穿过右耳膜,再在脑子里转了个九曲十八弯,搅得浆糊似的脑袋嗡嗡直响。 她脚一滑,竟是当场踩空掉了下去! 石头连忙弃了自行车,像只灵活的胖熊狸,健步如飞地冲上前,仰着脑袋举着双手接住了宝珠。 两人像煎饼果子一样,啪叽一声被摊在了地上,石头成了下层的肉垫,宝珠一只膝盖跪在他的肚腩上,右手胳膊肘摁在了地上,为保持平衡,左手胡乱挥舞着,食指和中指当场塞进了他的鼻孔中。 三个小时后—— 两人坐在宝珠家门口的双人秋千上,各自带了伤。 宝珠右手吊上了厚厚的石膏,石头的两鼻孔则塞上了卷成小条的的草纸。 两人相顾无言,似乎都未曾想事情走向会成了这样。 终是宝珠忍受不住这种奇怪的氛围,打破了平静,问道:“你看上我什么了?我改。” “……”石头,“你长得好看。” 宝珠:“……” 这还真改不了。 宝珠谴责道:“你可真肤浅,你就没看上我其他的优点?比如,勤快,能干,懂事,嘴甜……” 石头稍作思考后,认真地摇了摇头,反问道:“你难道就不肤浅吗?你就是喜欢水生那样长得俊的。” “好端端的,你提他干嘛?”宝珠有点不高兴了,瞪了他一眼后,转而点了点头,“也是。” 长得好看的人下饭,抱着碗干饭生扒,都能干下两大碗。 石头有些气馁:“你有办法喜欢我吗?咱俩可以一起出国读书挣大钱。” 宝珠:“要不你先去泡菜国整个容?” 原是,轧钢厂赚了钱,三年前,石头的哥哥草根申请成功了米国的签证,在国外开了家小餐馆,生意还算不错,于是昨天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他提出了要代为给石头申请海外移民的想法。 他自己也刚在一个月前拿到了米国绿卡。 ——“外国佬的米金好赚啊,弟弟不如来国外跟我干,他考的这点分都不够上高中的。” 汪队长:“去去去,家里有你一个洋鬼子就够了,咱石头就算读不成书,还不能来他老爹的厂子干?再不济我也能给他个经理当当,还不比你气派?” ——“爹,你就是坐井观天,你要是出来一趟,就知道国内和米国的差距在哪了。这些年你是吃了政策的红利,过几年要是变天了,你还能保证厂子干得红火吗?” ——“要我说,读书才是最重要的。我吧,也是抱着把弟弟申请出国,先找家学校让他去读个书的想法的。能不能学得进去另说,好歹先拿个毕业证书,镀层金回来。再不济,跟我干些年头,见见世面再回来也是好的。” …… 读书这事,汪队长也是认同的。自己是个正经的中专毕业生,结果生的两个儿子,都止步在了初中。 大儿子草根没考上高中,也上不成中专,正好家里存了点闲钱,于是便送他出国去留学。结果,他倒好,在国内慨然允诺,出了国后翻脸不认爹,转头去打了工,连学校的大门都不惜得迈一步。 汪队长气得足足三个月都没跟他通过一回电话,每每国外的电话打来,他都第一时间掐掉,也不允许赵美君讲。 草根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多一项技能多一条出路,转眼石头就要初中毕业,遂他的愿,上个高中是指望不上了,自费上国外留学水分大,塞点钱就能成。 学历高了以后回国寻个好职位,等自己老了,干不动了,再将轧钢厂转手给他。 于是汪队长当场拍案,八字都还没一撇,就和石头大吹大擂。 自打草根在外头赚了大钱,石头也开始向往国外的生活,于是当场应允了下来,并且提出要带宝珠一起出去的念头。 汪家夫妻是个开明的,出国一趟少不得十年打底,也不好棒打鸳鸯,于是,夫妻俩便提了些礼物,上跛子家“提亲”。 石头乐不可支,立刻要把这则好消息告诉宝珠,从小她就梦想出国,一定会答应的! 结果,他不仅被拒绝了,还被丑拒了。 两家人正坐在客厅里商量此事,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显然聊得还算投机。 应付完了石头,宝珠便进屋摊牌了。 闻言,一屋子人都很是诧异,尤其郑玉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几乎要把她吃了。 跛子也心急,不知闺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要不是汪家夫妻在场,他非要拉着闺女促膝长谈不可。 “英子,石头是哪做得不好,你不满意了吗?你告诉汪姨,汪姨教训他。”赵美君拉着宝珠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知道,从小到大,石头都挺喜欢你的。你现在不喜欢石头不要紧,你才十六,咱两家就只是先定个亲,等以后出国了,你们小两口有的是时间慢慢培养感情。” 转眼石头十七了,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春心萌动,稍作引导下该有段初恋了。 正好汪队长的兄弟有个年龄相近的女儿,乖巧又懂事,长相还清秀。 这些年她爹娘忙于事业,身边带着两个儿子,她打小就被丢去了外祖父那生活,长期在外省,从未回过家,都是她爹娘正好出差去那地时,顺道看望一番的。 如今女儿快十八了,夫妻俩这才想起要把女儿接回来。 那兄弟正是和汪家合资建厂的人,女方家境比汪家高上一层,但好在知根知底,所以这次把女儿招回来,也有点这方面的意思。 赵美君见了女孩的第一面就很喜欢,便打算定下这门亲事,结果在石头那遇上了坎。 赵美君偷偷把女孩喊到家里来,安排了两人见面,结果石头当面还算和谐,送走女孩后,立刻闹开了,扬言再逼他的话,就孤独终老,一辈子都不娶媳妇! 这话一出,把赵美君吓得不轻。 孩子尚未成年,不论高攀与否,本也就是遇上个合适的,试着撮合一番,这之后,她便当这是自家儿子的逆鳞,不敢再提上一句了。 私底下,她还因着这事请教过医生。 如今儿子主动提出了心仪的人,她个当娘的,自然要帮上一把,否则出趟国一去十年,天高皇帝远的,再想管就难了。 草根就是一个例子,说啥要“自由恋爱”,结果至今谈一个吹一个,没见他沉下心要结婚,老光棍一条,愁怀了夫妻俩。 石头早点定个亲,有未来媳妇在身边替她管教,她也能稍微安心点。 “签证这一两年就可以办下来,出国的费用,以及你们以后读书生活的钱,都汪姨给你们出。你和石头只要好好读书就成,钱的事情不用担心,要不够花,就和你草根哥要,草根不给的话你就打电话回来和汪姨说,汪姨教训他。” 宝珠:“汪姨,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哪方面的顾虑?”赵美君问道。 “我……我就是不想要出国了。” 在长辈面前,宝珠不好把真心话说出,只能随口想了个恰当的理由。 啥想留在父母身边尽孝道,不习惯外国的生活,不愿意背井离乡,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 她胡乱又补充了些理由,也不知赵美君信了没有,反正汪家夫妻未多纠缠,亲事黄了也就算了,只当做是寻常串门,东拉西扯地又谈了会天,这才提着贵重的“聘礼”回家了。 一些吃的喝的,便留在了这。 左右他们内心深处追求的是“门当户对”,如今宝珠拒绝了,倒叫他们松了一口气,石头那边也能有个交代。 关上了门,郑玉兰就劈头盖脸地骂道: “你是脑袋被驴踢了吗?这么好的事给你搅黄了?不是你张口闭口的喊着出国吗?如今机会摆在面前了,啥啥不用咱操心,嘿,你倒好,还整‘水土不服’了,我看你就是天生反骨,不对着干不服才是!” 宝珠:“爹,你看娘,我手还疼着呢。” 郑玉兰:“该!警告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去动挖机,你倒好,心思全绑在上面,见没人就去开,不摔一次不长记性!” 跛子叹了口气,也很是头疼:“玉兰,你就少说两句吧。孩子不喜欢就算了,咱家不兴包办婚姻那套。” “就是就是。”宝珠附和道。 只剩父女俩时,跛子认真地问了她原因。 宝珠咬着下嘴唇说道:“就是不喜欢,石头长得又蠢又憨,当我小弟才差不多。” 跛子:“宝珠,你跟爹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叫‘水生’的人啊?” 宝珠恼了:“什么啊!你们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往这事上扯,这都多少年了,小时候的事我都快忘了你们还提!就是不喜欢,不喜欢,没感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好了好了,爹不说了。”跛子叹气道,“就是可惜了,你说汪家帮了咱家那么多,是个好人家。要是能结成亲家,也算间接在各方面都多了条路子,等以后你们毕业了,也能分配好点的工作。” “爹——” “好了好了,真不说了。” 宝珠的右手臂摔骨裂了,需要打石膏固定两个月,她没把石头供出来,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于是跛子反复叮嘱她,以后不许再偷开挖机了。 不过宝珠一如既往只当做耳旁风,就像这些年,一到放假,她就偷溜进各大厂房玩一样。 不过,厂房里大多又闷又热,一千多度的铁水,融化起来像是爆发的火山一样,危险又无聊,于是,宝珠还是更喜欢待外头开挖机。 宝珠吊着一只手不方便,晚上,跛子给她擦完了脸后,又烧了一盆热水给她泡脚。 木桶里加了晒干的橘子皮,热水泡发后,带上了甘甜的清香。 招娣和小杰也搬了张椅子,搁这一起泡脚。 小阳则坐在书房里,抱着一本插图故事书在看,他满五岁了,刚上幼儿园,对读书很是感兴趣,在跛子的教导下识了几个字。 托儿所也就是幼儿园的前身,单纯的改了个称呼。 小阳剑眉星目,长得不如小杰精致好看,但好在长得高,比同龄男孩都还要高点,看起来正气又威严。 他喜欢独处,给他一本书,能安静地看上一天,家里人都说,他是文曲星转世,若干年后,家里怕是要出个状元呢! 正好家里孩子们陆续都上学了,跛子就专门腾出了一间房充作书房,还做了套宽敞的桌椅,邻着窗摆放,甚是敞亮,顶上吊着一颗白炽灯,专门给孩子们读书写字用。 小杰读书也不赖,脑瓜子灵光,口若生花,因为长得矮小,像个瓷娃娃一样,于是同宝珠一般格外惹人喜欢。只可惜他有些贪玩,课后作业不好好完成,只能拿到九十分,鲜少能够到满百。 老师们都说,这孩子要是勤奋点,绝对能出人头地的。他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夫妻俩少不得在他的学业上抓点紧,不允许他随便出去玩了。 招娣则和宝珠一样是个书呆子,小学时还能勉强够上及格线,自打上了初中后,就离及格线越来越远,如今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勉强读着,只为混个毕业证书。 三双脚挤在同一个木桶里,很快滚烫的热气就散发掉大半。 宝珠指使道:“招娣,水不热了,你加点水去。” 招娣不情不愿地踩着湿哒哒的拖鞋,舀了一勺热水来。 “舒服~~~” 宝珠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小杰问道:“二姐,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石头哥啊?石头哥家那么有钱,你嫁过去,跟着一起出了国,以后一定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宝珠白了他一眼,不愿意和小屁孩多说:“你愿意嫁你嫁去,我给你吹拉弹唱放鞭炮。” 小杰满不在乎地说道:“要我是女儿身,我就马不停蹄地嫁过去了!” 自打宝珠上了初中,就学会了染发、打耳洞、抽烟。 她挑了最醒目扎眼的紫色,染成当天,就被郑玉兰撵着染回了黑色,再后来宝珠死缠烂打,总算是征得了跛子的同意,染了主流棕色的头发,顺便卷了个头。 染发中途,宝珠求理发师挑染了一绺头发,单独染成紫色,那绺头发藏在里头,只上学时她才会将其亮出来。 但一次洗头时,还是被发现了。 被一番训斥后,因为紫发面积小,宝珠又撒泼打滚,这绺头发总算在郑玉兰的剪刀下存活了。 第一次尝试抽烟的时候,宝珠就被逮到了。 她偷买了一包烟,和芬儿藏在一处死胡同里学着抽,正巧被路过的一个同村人撞见了,她们本想着速战速决,结果,两人的娘亲像是脚踩风火轮,烟才抽了一半,就拎了扫帚来了。 两人都被打得上蹿下跳的,在那之后,宝珠是当真一口烟都不敢再吸了。 打耳洞算是最顺利的。 家里怕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被人骗了去,于是都不给打。 她们就找了家金店,各买了对银耳饰,让店家帮忙打耳洞。 店家是个熟手,正好是个寒风刺骨的冬日,店家就让两人露出耳朵上户外跑两圈。待得耳朵被冻僵后,店家拿了两粒红豆碾压她们的耳垂部分,皮肉因此而变薄,再用缝衣针在火焰外圈来回过三圈,一鼓作气刺穿黑笔描好的点,最后往洞里塞进一根茶叶梗就算完事了。 塞一周后,便可换上耳饰了。 打耳洞之前,两人本还担心会很疼,结果穿耳洞的过程干脆利落,只有微末的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并未有整个耳朵被刺穿的痛感。 金店老板骄傲地说道:“可不是,多少姑娘都是在我这打的耳洞?我这是祖上传下的方法,顶用还不疼!” 两人因此狗屁地夸赞了一通老板,并且许诺以后常来。 木已成舟,无法拿坨肉再填回去,取下茶叶梗,让其自然长合的话,算白白挨了那一下,因此两家父母虽然都将她们骂了一通,但不约而同地全留下了耳洞。 芬儿愈合得很顺遂,宝珠则吃了不少苦头。 第二天她的耳朵便红肿刺痛,第三天开始流脓,用碘伏来来回回擦拭了一个月,才彻底好转,可惜左边的耳洞封上了,只留下了一边。 宝珠倒是看得开,只戴一边耳饰,显得更拉风时髦了呢。 小杰很是羡慕,但挨不住胆子小,不敢在爹娘的底线上来回践踏。因此自这之后,小杰就成了宝珠的小迷弟。 发了点汗,宝珠口干舌燥的,于是又招呼道:“招娣,给我倒一杯水。” 招娣不耐烦地小声嘀咕道:“我不去。” 宝珠于是高声喊道:“爹,我口渴,帮我倒杯水。” 跛子正伏案整理着今日的账本,郑玉兰则在绣寿衣,于是跛子回喊道:“招娣,帮你姐倒去。” 跛子发话了,招娣只能再次不情不愿地替她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的时候嘀咕道:“你又不是两只手都伤了,不是还剩一只吗?” 宝珠得意洋洋:“早叫你给我倒了,你不听,非得叫爹发话。” “你也别不服气,我可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我,你早就淹死在大海里了。” 招娣转头就走,也不泡脚了,这话她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耳朵怕是都长上一厘米的厚茧了。 宝珠兴头正起,于是又一次吹嘘起了当年之勇。 “小杰,你不知道,那天的海浪大得能直接将人卷走几十米!我顶着招娣,憋着一口气才到了岸边,心里想着就算是自己淹死也不能让妹妹淹死啊!最后好不容易回到了岸上,自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一命呜呼了去。” 小杰狗腿道:“二姐真是伟大!” 夫妻俩的房间在二楼,书房设在这层,因此小丽和小阳的房间同在二楼,招娣和小杰住在三楼,宝珠喜欢高处,因此独占了四楼,三间房全被她杂七杂八的东西占领了,唯剩最后一间充作了杂物间。 夜间的风很是清凉,宝珠坐在靠背木椅上,左手搭在窗沿边,头发散下,海藻般的长发随风飞动,她惬意地眯了眯眼,眼底倒映出不远处的“万家灯火”。 她右眼尾上的红色泪滴状胎记,仿佛也镀上了光,正娓娓道来着少女的朦胧心事。 这是当初“烂尾”的毛坯房,今年年初,跛子就还清了一万元的欠款,剩余欠款汪队长替其代为还清,打上了欠条,并不收取利息。 房子和自行车的钱也按拍卖价格算进欠条里。 这些年,汪队长一家并未动这栋房子,只当做替跛子代为保管。因此跛子花了点钱,稍微装修一番后,便顺理成章地住了进去。 门口的秋千是跛子亲手做的,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搭了几根粗木头做支架,用麻绳绑好,再用两块厚方块木板充坐垫,像模像样的。 郑玉兰习惯了闲暇时做点手工,因此下完地,还是会绣点寿衣贴补家用。 换做欠钱时期,家里稍微多置办了一件东西,都得被人闲话,因此那段时间,家里过得依旧很清贫。 轧钢厂给村里工人们开价月工资一百元,算是当地的高薪,今年年后厂里季度总结,比上个季度涨了10%的效益,因此给每个工人都涨了10块的工资。 妇女们留在家中种田,男人们则组队上了轧钢厂。 也有人家想自个出去闯,出租了田产,拖家带口上县里、市里开餐饮或者日用品等店铺了;更有胆子大的,只身一人跑去了京都等大城市打拼;亦或是做个小推车,挨村挨户的卖点糍粑、糖葫芦、麦芽糖等零食…… 总之,各家各户的生活都蒸蒸日上,越来越红火了。 因为跛子是股东之一,加上这些年他真在按时还钱,因此大家对他逐渐也不抱敌意,他在村里依旧享有话语权。可惜当年那事被人举报到了县里,在那之后的一个月,跛子便被撤了村里党委书记的职位。 王婶倒和跛子家还有来往,也不是因为跛子吃了一堑不长一智,只是因为王婶每个月会还上5块,就算是芝麻绿豆大的钱,也还是钱,因此夫妻俩不曾和她闹掰,反正除了还钱的时候,两家人也不怎往来。 跛子当上轧钢厂的股东后,王婶更是三不五时的来串门,夫妻俩面上笑脸相迎,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是放屁,嗅嗅臭味便也过去了。 只听说她的大儿子前些年被告上了法庭,在海北省要坐二十年的牢。 王婶家欠债的事她们也懒得打听,只听说亲戚朋友们的钱她都有在还,尽管和跛子这边一般,像是在挤牙膏,但看在钱的面子上,大伙同样未曾和她闹翻。 只是外乡的人三不五时的会来,王婶一家像是地鼠一样,昼伏夜出的,偶尔被逮到了,才会还上一点钱,因此她们家中的窗户早就被人用石头砸穿了,现如今只是用一块块的木板暂时堵着。 跛子家周围寥寥无几地建起了几座新房,但相比于集中住宅区还是安静的。 宝珠想起了水生,两人相处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得,却唯独忘记了他的长相,只记得他长得很俊,除此之外,脑海中只剩下了点模糊的轮廓。 要不是石头和爹提起,她其实已经很久都未曾想起他了。如今倏然想起,倒有几分淡淡的五味杂陈之感,奇奇怪怪,搔得心尖痒痒的。 翌日,宝珠就托招娣带去了请假条。 郑玉兰骂骂咧咧的:“你是右手骨裂了,又不是两只腿骨折了,难不成脑子也摔傻了,上不得学了?” 宝珠甚是不服气:“那我要写字,你是让我用左手写,还是用嘴巴写啊?” 当天中午,传来了一则消息—— 龙田镇一座古老的旧宅子突发火宅,烧死了熟睡中八十高龄的阿婆。 阿婆的孩子们都去了外地打工,老伴早几年死了,因此家中只剩下她一人,其余几户的人家全逃了出来,慌乱之中没人想起她来。 阿婆的孩子们孝顺,寄了不少钱回来,让阿婆请个保姆,但阿婆节俭,手脚又还利索,因此收下的钱,权当是帮孩子们暂存,每天吃穿都简单,费不了多少钱。 结果这一场大火,不仅带走了阿婆的性命,也烧光了存在首饰盒中的钱。 只留下了点黑糊糊的碎片,孩子们打包拎去了银行,只换回了十分一都不到的钱。 这户人家姓高,算是跛子家远房的亲戚,轧钢厂开了后,两家才逐渐恢复了点联系,因此这次丧宴也请了跛子家,有两个名额。 不论喜宴还是丧宴,都有不少好吃的。越是有钱的人家,菜品就越好。 丧事定在三天后,正是工作日,小杰想去,但跛子并不允许他为这事请假,跛子又要忙活工厂的事,因此这好事落到了宝珠的头上。 难得走亲戚,郑玉兰也开始注重仪容,揽镜自照后,苦恼着白了一半的头发。 宝珠是个能来事的,当场买了黑色的染发膏回家,说要替她染。 郑玉兰喜忧参半,又舍不得上理发店染,于是只能允许宝珠上手:“要是敢给我染成紫色的,我跟你不客气。” 宝珠:“油光发亮的黑,您放心!” 宝珠动手能力强,上理发店染过两次头发,就能熟练地学理发师的样子染发。 最终效果还不错,没有断层,染得也均匀。 因此待跛子回来后,宝珠把剩余的染发膏全糊到她爹的头上。 夫妻俩因此年轻了不下十岁,轮流照着镜子,都甚是满意。 三天后清早,郑玉兰便载着宝珠赶往龙田镇。 宝珠穿上了六年前田春花送她的那件黑色抹胸蓬蓬裙,搭配了条肉色打底裤,一双正红色的高跟鞋,蓬松的棕色卷发用红色布发箍固定,右耳戴了个夸张的银耳饰,学了一番田春花的穿搭,倒还真像翻版的美人。 裙子大小正合适,果然美女的身材都是雷同的! “大冷的天,也不怕冻死你。” 郑玉兰没办法将裙子从她身上撕下来,只能拖出了件外套逼她穿上。 郑玉兰也打扮了番,挑了条裙子穿,两人站一起,不像是母女,倒像是对姐妹花了。 结果风拉了一半,车子快骑到齐岳村的时候,掉链子了。 郑玉兰撩起裙摆徒手开始修车,凃了指甲油的手立刻沾上了黑色的链条油。 倒霉的是,天也开始变了,一阵风吹过,天上的乌云立刻汇聚到一处,哗啦啦的下起了豆大的雨。 好在出门前母女俩就看了天气预报,提前带了伞,于是宝珠用仅剩的左手,撑起了伞。 郑玉兰修车并不熟练,车链刚卡上前轮,后轮的链子就掉了,来回弄了三次,搞出了一肚子的火,还是没成功。 宝珠依旧美美的,像是电视剧里的落难公主,不管如何苦,都还有“仆人”帮忙解决日常生活问题,因此心情还算愉悦。 伴随着啪嗒的雨声,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结果目光落在齐岳村门口的马路边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十月正是晚稻成熟的时节,水泥路边铺满了各家的水稻,宽阔的马路一半都被占住了。 这雨来得太急,马路上聚集了不少人,慌慌张张地开始收着自家的稻谷。 “水生——” 正是在几十人中,宝珠一眼看到了水生。 然而待她撑着伞跑近了的时候,人群移动了好几拨位置,水生也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宝珠顺着人群走了圈,也没瞧见水生的身影,她失望地想着,兴许是前几日受了暗示,看错眼了。 宝珠撑着伞走回去的时候,郑玉兰已经修好了车链子,也摘了几片叶子稍微擦干净了手,她正牵着车躲在一旁的树下避雨。 “着急忙慌的瞧见了宝贝不成?你是成心要淋死你娘我吗?” 宝珠没心情和她顶嘴,于是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就继续和郑玉兰往龙田镇赶。 在两人走远了后,人群中冒出了一人。 他白皙的俊脸在普通人中甚是惹眼,正是年满十八的水生。 他呆呆的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对着跑来抢收稻谷的木生说道:“哥,我想去当学徒。” 作者有话说: 补上啦!~~~ 第28章 孝子贤孙 水生在种田方面没有天赋, 准确的来说,是差劲。旁人家亩产量四百斤,搁他这, 足足缩水了四分一, 只剩下了三百斤了。 玉河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后一年, 齐岳村紧随其后,水生家分得了五亩地。 水生读到三年级便辍学了,也就是他打定主意不再和宝珠往来的那一年。 上学时期, 他只有周末能来田里帮忙,他爹一周里至多下两趟地,全靠他娘以及兄弟姐妹们干活。 辍学后, 他每天都有时间来田里帮忙了。 但是,他似乎天生对农作不敏感, 先是插秧时把握不好密度, 不是插得太过稀疏就是插得太过密集;后是肥料的配比没调好,太过浓烈,要不是闻着味不对的木生, 及时制止补救了, 那一亩地的苗当晚就能蔫了…… 总之,自打水生加入, 便没少犯迷糊, 因此重要的活,家里人都不允许他上手。他也就卖点力气,抬水除草、收割打谷等。 水生家反应慢了,旁人家风驰电掣地收完了稻谷, 兄弟两人才收了一半。 乌云越聚越多, 转眼雨水倾倒而下, 把平整地摊晒在地上的水稻全给冲散了。 家中其余人也很快赶来了,三五把推板同时将水稻推至一处,将堆高的水稻用手扒拉进铲状簸箕中,再倒进麻袋里,少焉,被雨水浸泡了的水稻全被打包收走了。 一家七口,除了尚在床上睡大觉的“顶梁柱”,六人各自背了一至二袋的稻谷小跑回了家。 只淋了点雨的水稻被暂时放在角落,被雨水浸透的水稻则全倒了出来,摊在屋中每一处能下脚的地方。 他们紧闭着窗户和门窗,防止潮湿的水汽进入,后用草纸盖在稻谷上,吸附水分,再用蒲扇,塑料袋,纸皮等扇风,但效果不好,于是他们打开了条窗缝,烧了一盆的碳,暖烘烘的烟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一个小时过去,稻谷总算是半干了。 全家人忙活到了凌晨一两点,结果早上醒来的时候,稻谷就在发热,大伙因此又忙活了半天,想着先撑过了这坎,等天气一放晴,就带外头去晾晒。 结果这一场雨,稀稀拉拉地下了五天。 雨势不大,多是细碎的阵雨,一天之中也就出现在一两个时间点,但不下雨的时候皆是阴天,这种情况是绝对不能露天晾晒稻谷的。 于是,第五天刚放晴时,全家人就马不停蹄地收拾起满地的稻谷,准备放外头晾晒,结果用推板推至一处才发现,稻谷挨着地板的那面,九成发黑还长毛,散发出淡淡的异味。 这批谷子算是废了,吃不得了,于是被打包卖去了蒲口,比市场价低上四成。 黑作坊碾去稻壳,用化工试剂处理一番,能够去除米粒上的黑斑,但米粒会因此发黄发暗,只有蒲口那种贫困山区的人才会购买。 因为这事,水生挨了一顿毒打。 他爹拎着一根比手臂还粗的木棍,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边打边骂道:“败家玩意,地种不好,稻谷也看不好,你是废物吗?长得大高个的,一点破事都做不好,你说你能做好什么?” 水生光着上半身,脊背上很快青紫交加,淤血处还破了皮,流出了偏黑的血。 十九岁的水生长壮实了不少,不再像六年前那般瘦骨伶仃了,他长期干农活,练出了紧实又流畅的腹肌,双手发力时,手臂上更是能贲张出强劲的肌肉。 他不吭一声地跪在地上,被打得实在疼时也只闷哼一声,倔强隐忍的模样,像极了港剧里的男明星。 他越是像只锯了嘴的闷葫芦,他爹就越是生气,一棍子比一棍子打得狠,孩子们一同跪在旁边瑟瑟发抖,生怕这棍子落到自己的身上,他娘终于看不下去了,扑到水生的身上去,想护住他。 “他爹,孩子可经不住这么打啊!” 结果在她扑上来前,他爹又一重棍下去,棍子直接断成了两截。 他爹终于打累了,丢掉了棍子,坐在凳子上直喘粗气。 水生吱了声:“我想去当学徒。” 他爹冷笑道:“呵呵,学徒,学徒能挣钱吗?白白给别人打几年的工,我供你吃供你喝,养你长到这么大,你个白眼狼净想着给别人送钱去!” 水生:“出师后就能挣钱了。” 一个月后,水生终于还是如愿背上了行囊,独自坐上去往福安市的大巴。 且说母女二人,冒雨赶往了龙田镇。 到了的时候,她们的下半身全被打湿了,上半身有雨伞护持,勉强还能看。 她们要了条毛巾,简单地擦拭掉雨水。 深秋时节,一场秋雨一场寒,一阵风吹过,带进了点飘飞的雨丝,还卷走了大半的热气。 阿婆本家的宅院被烧了个精光,于是葬礼办在了镇上的祠堂里。 棺材表面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花色厚棉被,四角绑上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花,一旁的墙面还靠着三个比人要高上许多的大花圈。 棺材在后堂,用一块红色的厚帘布挡着。 前堂挤满了前来吊唁吃席的亲朋好友,大伙七嘴八舌的,有说有笑,二胡与唢呐声渐次响起,是吹打队在试音。 宝珠不喜与人挤,便站在外围,她被天井处飘来的雨丝打着脸,因为穿着清凉,此刻冻得像只鹌鹑,瑟瑟发抖,于是把外套抱得死紧。 郑玉兰为了充面儿,穿得也不多,她打了个喷嚏后,还不忘挖苦宝珠:“勇敢青年哥,头剃光摸摸。不是能耐着吗?死活不肯穿外套,有本事现在倒是脱下来啊。” 宝珠瞥了郑玉兰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娘,你鼻涕流成串了。” “哪呢,哪呢,没有啊。” 郑玉兰赶紧用指背来回擦拭着鼻子,擦了个寂寞后,才知被闺女戏弄了,回头寻找宝珠的踪迹时,她已经挤着人流上里头取暖去了。 死者阿婆一共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子女们皆过花甲之年,各自又带了儿辈孙辈来,一窝子的人,此刻全挤在后堂里,因财产的事争吵了起来。 为了不丢面儿,他们默契地压低了嗓音,但拗不住有一两个激动了,吼了两句。 于是,知道点内情的人纷纷窃窃私语了起来。 两个五十岁出头的老妇女讲得格外精彩,宝珠正是无聊,于是眼睛朝别处看,耳朵朝那边开—— “好像是她家孩子在废墟里挖出了点黄金和银首饰,老太太生前说要给小儿子的。” “钱都烧光了,要首饰全给小儿子了,其他人岂不是半毛钱都分不到了?要我我也不肯,哪有这样子做法的?又不是说没养老太太,大伙都一个样的养法,凭啥你有我没有? 不过听说老太太的孩子们不是个顶个的出息?这些东西也不值几个钱,丧礼都办得这么风光,怎么为了这点事吵起来了?都吵了快半小时了,多丢面啊?” “哪是钱的问题啊?就是抢回来丢掉,那都是自个的事。像你说的,都一样赡养老人,凭啥只一个人分得多? 而且你以为,他们当真像传言中那么孝顺啊?要真孝顺,就把老太太接走一起住了。说是给钱让老太太请保姆,他们明知道老人家舍不得花钱,干啥不直接请了,还要多此一举把钱给她? 还不是想着等老太太死后,这钱还是兄弟姐妹们分?我看他们也就是想搏一个好名声罢了。如今钱全烧没了,可不一个个像是跳脚的蚂蚱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管怎么样,这钱都到了老太太的手上了,换做不孝顺的孩子,她直接喝西北风去了。咱村东边的那两个,不就是饿急眼了,偷偷翻垃圾桶找吃的呢!” …… 话题到这,又转到了她们村捡垃圾吃的两个老人家身上。 这时,后堂的争吵声也停了,不知财产瓜分清楚了没,反正一家人来到前堂时,皆是神态正常,更有甚者,笑容满面地招呼起亲朋好友来,仿佛刚才争吵的不是他们。 宝珠没兴趣听了,也没兴趣看主人家变脸,东挪西走的,不知觉来到了前堂与后堂隔着的门槛前。 古时候,越是尊贵的人家,门槛设置的越高,代表着权势与地位,紫禁城的高门槛最为突出。 现如今的高门槛,不知真是祖辈们尊贵,还是后辈们牵强附会添上的。 这儿的高门槛跟膝盖齐平,宝珠站累了,便坐在门槛上休息,刚好能瞧见里头的棺材。 棺材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里边情况,宝珠想象着阿婆的模样,大抵是很难看的。虽说后来大伙齐心协力灭了火,尸体没烧成灰,但估计也是全身焦黑的状貌。 空气中溢出淡淡的尸臭味。 棺材内放了层厚厚的石灰,可以吸去湿气,石灰粉和草木灰等搅在一处,另行放置,皆是同等的效果。 有些地方还会用上芹菜,藏于棺椁之下,浓烈又特殊的气味,不仅能驱散虫蚁,还能掩盖尸臭味。 若是在高温的夏日,则会在尸体上擦拭酒精,以及特质的防腐药水。 三声铜锣敲响后,下葬前的跪拜仪式开始—— 前堂中的人全部安静下来,摆满贡品的长木桌被安置在天井处,桌前摆了个香炉,地上扑了条白布,儿孙们按辈分高低挨个上前跪拜上香。 吹打队“吹拉弹唱”,在旁伴奏,哭灵人跪在一旁痛哭流涕地伴着《哀乐》哭丧。 哭灵人是代主人家哭丧者,多为女性,在农村甚是常见。 有时主人家哭不出来,在哭灵人嚎啕大哭的感染下,“孝子贤孙”们才好宣泄大哭,现场不会显得冷清又尴尬。 现下,主人家几十号人,全都哭了起来。伴随着飘飞的雨点,氛围甚是凄惨。 宝珠和郑玉兰也凑在一旁观看。 这都是有钱人家的做派,普通人家仪式搞得很简单,也没钱请哭灵人。 宝珠全程盯着哭灵人看,惊叹不已。 她咋那么多话能哭?嗓子都哑了,还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得这么大声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阿婆的亲亲女儿呢! 良久,宝珠认真地说道:“娘,以后你和爹的葬礼上,我一定真情实感地哭,绝对不请哭灵人。” 郑玉兰:“呸呸呸,说啥话呢?晦气不晦气?你个小兔崽子就盼不得我好!” 宝珠不愿意说话了,酝酿出的情绪,被她这句话冲得一干二净。 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读书果然没错,和娘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真说不到一块去。 仪式结束后,主人家给在场的人,每人分发了一份点心,即用油纸包的馒头。 简单地修整了下,早上九点整,丧葬队就出发了。 “男孝子”走在最前端开路,四个抬棺人抬着四百来斤重的棺材紧随其后,“女孝子”跟在棺材后头,其后根据亲疏远近,亲属朋友们两三人一排跟着,连成条长龙。 参加葬礼的亲属们腰间绑上白色的孝带即可,亲缘关系较近的人家,还会佩戴白花,女方戴在头上,男方则戴在胸口处。 丧葬队绕着村子走一圈后,主人家们带着棺椁坐车上了火葬场,火化后再赶至墓地进行安葬仪式。 余下人可回祠堂待着,亦或是原地等待,等主人家们回来后,丧葬队再敲敲打打地回祠堂,佩戴的假花以及孝带等物皆换成红色的,亲近的妇人家还换上了红色百褶长裙。 回去后,差不多中午十二点,整修一翻便可开席了。 母女俩人早早地偷闲去了,早在九点,殡葬队出发后不久,她们就溜走了。 她们不好回祠堂里坐着等,于是一拍即合,上街买点吃的。 路上随便挑了个依伯问路,很快就找到了间小卖铺,母女俩买了份爆米花,炒瓜子以及米花糖,一人抓着个旧报纸卷成的漏斗状“杯子”,边吃边逛。 龙田镇不如兴安镇富庶,因此店面没多少。来来回回逛了好几条街,她们也无大感兴趣的。 倒是碰上一个卖光饼的,六十岁的大爷,挨着路边停了辆自制的小推车。 推车分上下两层,下层搁着个简易炉子,中间隔着铁板,切出了适口的圆洞,上面架着口石锅,石锅内壁紧密地贴着烤好的光饼。 光饼是常清市的特色小吃,以面粉、碱面、盐巴调配和成,中间戳上一块硬币大小的洞,表面再撒上白芝麻,“啪叽”一下用力贴上石缸,均匀密集地排布后,烤制即可。 光饼的香味弥漫了整条街,母女俩有一段时间没有吃光饼了,于是各自买了一块。 光饼之所以叫光饼,源自一段传说。 据说明嘉靖年间,戚继光曾领军在此平定过倭寇。袭击敌军时,难以生火做饭,因此自制了北方的干粮。内里留一个洞,是为用绳子串起,吊在脖子上,随时可以吃上一口,方便又顶饿。 表面酥脆,内里松软,咬上一口,极是满足。 时间还早,母女俩于是坐在街边的石凳子上,吃东西消磨时间。 于此同时,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推着个架子车来了。架子车上放了爆米花机,以及玉米粒等原材料。 这条街不宽,大爷的推车占据了大半的路,小伙的架子车推不过去。 大爷坐在自带的矮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冷哼了一声,把头别至了他处。 小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随后上前好声好气地说道:“大爷,你能不能把推车往前面挪点?就前边路口那就好了,我的架子车推不过去了,谢谢您啦。” 大爷依旧没拿正眼瞧他,鄙夷地睨看了他一眼后,说道:“你家的路吗,就要我挪车?滚一边去,别影响我做生意!” 他的下巴抬了抬:“那边不是路吗?非得往我这条路上挤,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啊?年纪轻轻的懒成这样!” “不是啊,大爷,我刚从那条路出来。” “去去去,烟气都熏到我了。” 小伙好声好气地解释着,大爷直接上手,用力将他推开了。 小伙急了,便主动帮大爷把推车往前挪了点,想着等自个的架子车过了,再帮大爷把摊子推回来。 结果,大爷当场炸毛了,边高喊着“你敢欺负我个老人家啊!”,边朝临街围成一团的小年轻挥了挥手,气急败坏地高呼道: “珍珍,你们快过来,有人欺负你们依伯呢!” 闻言,正围在一处,叼着烟打牌的年轻人,立刻摔了牌,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地冲了来。 小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围殴了。 沙包大的拳头,如雨点般砸在小伙的身上,还有人拿了扫帚来,用棍部用力敲打,小伙蜷缩起身子,抱住头倒在地上,在细密的拳头下,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喊出。 七个年轻人中,带头的是个紫毛的女刺头,她留着一头和男人们一致的短发,嘴角有一条三厘米长的疤,耳朵上戴了一排耳钉,衣服和裤子上都是夸张的破洞。 其余六个都是男的,头发颜色一个比一个夸张,穿着打扮猎奇,可以统称一句“没个正行”。 母女俩皆被吓住了,手上的吃食相继掉落。 逐渐的,小伙传出了点细弱的哀嚎声,郑玉兰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走近,笨拙地伸手想要劝架。 “孩子们,好……好好说,别打架,再……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你……哎哟……” 然而没人理她,她伸出的手还因此挨了一棍,青肿的包立刻在她的手背鼓了起来。 宝珠连忙喊道:“珍珍姐!” 闻言,带头的女刺头即将落下的拳头停住了,离小伙的鼻子还剩一厘米的距离,要是打下去的话,鼻梁骨当场能给打断。 “行了,就这样吧。” 女刺头挥了挥手,几个“手下”立刻停手。 小伙子痛苦地颤抖着,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他鼻青脸肿的,也不敢在此多逗留,朝母女俩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后,又像大爷郑重地道了歉,这才一瘸一拐地推着架子车离开了。 临了,还不忘把大爷的摊子推回了原位。 几个手下色眯眯地盯着宝珠看,目光赤.裸又猥琐,对这个长相妍丽的女孩格外感兴趣。 女刺头啐了口唾沫,意有所指地盯了眼郑玉兰,随后又上下打量了眼宝珠,问道:“你认识那人?” “不认识,刚巧和我娘来这喝酒,见到珍珍姐你了,就来打声招呼。”宝珠不自觉拢了拢外套,随后赶忙拉住了郑玉兰介绍道,“珍珍姐,这是我娘。娘,这是我常和你提起的珍珍姐,珍珍姐在学校对我可照顾了。” “……你好。” 郑玉兰别扭地朝跟闺女一样大的小辈问好,心里嘀咕着,英子什么时候跟这些个混混勾搭上了。 宝珠每天按时上下学,学校也无反馈,他们夫妻俩便未发现。 这位名叫“珍珍”的人,宝珠自然也从未和家里说起过。 郑玉兰心里想着,回去后,自己非得和她爹好好说一通。 自家的闺女根正苗红的,可不能和这些混混一个德行! 女刺头只“赏”了郑玉兰一个斜眼,对着宝珠讽刺道:“你今儿个打扮得够靓的啊,就是这手咋滴,摔了?难怪几天不见你人影。” “前几天磕着了,骨裂了。”宝珠讨好地笑着:“都是我娘逼的,这衣服穿得我浑身都不自在,还是咱的‘家族’服好看,自在又舒服。” “哥哥们好。” 宝珠又乖巧地和其余几人问好,脸上笑嘻嘻,心里恨不得拿双剪刀,把这些人猥琐难看的眯眯眼给挨个戳瞎! 所谓“家族”,是学校中的小团体,皆是由不学无术又横行霸道的人构成。 女刺头便是其中一个团体中的头目,其余六个人有三个在读初二,剩下的都是社会人士。 每每有冲突,女刺头就会喊上校内外的“兄弟”一起帮忙。 家族服,也就是在各自的裤子以及衣服上戳几个大洞,没有固定的款式,反正破的洞越大,越是摩登前卫,“乞丐装”即为家族的标志。 各个家族有各自的规矩,入族“法则”有刺身、染发、打耳钉、抽烟等,亦或是兼具好几项。 宝珠当初学习那些坏行为,也是为了在学校能够“安身立命”。在学校被欺负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极端好看的以及极端难看的,另一种是学习差劲又懦弱的。 很不幸,宝珠便属于前一类。 刚上初中那会,她都是骑着二八来上学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轮胎已经破了六回,她再怎么愚笨都能猜出,怕是被人针对了。 打不过就加入,宝珠选了几个自以为爹娘尚能接受的“法则”。 她是个自来熟的,融入得还算挺好,每天在族里当个“无所事事”的花瓶,倒有不少人喜欢她,便连女刺头也挺“欣赏”她的。 这个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大爷,是女刺头的二伯,在这一带出名的嚣张。 卖爆米花的小伙,是别个村的,走街串巷的做点营生,年纪轻轻的,不懂人情世故,这才遭了秧,换做当地人肯定赔个笑脸,绕远路走了。 尚未寒暄几句,女刺头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滚蛋。 正好接近中午十一点,是时候该回祠堂准备吃席了,于是母女俩连忙往回赶。 一路上,郑玉兰刨根问底,恨不得将宝珠这几年在学校拉了几泡屎,嗑了几颗瓜子,薅了几根头发等,事无巨细全给问个清楚,宝珠随口敷衍了两句,并不想与她谈论这些。 娘就是这样,帮不上忙又瞎着急,刚要不是自己,她非得被牵连揍上一顿不可,还救不出那个倒霉催子。 结果行至一处岔路口时,母女俩举棋不定了。 宝珠:“走左边,我对左边比较熟悉,肯定是咱走过的路,准没错!” 郑玉兰白了她一眼,并不打算信她:“前一回上镇上喝喜酒,就是走你指的路,差点连席都没吃上,你就是个路痴,这回听我的,往右边走,我怎么瞧还是觉得右边更顺眼点!” 于是,“一言堂”拍板——走右边! “你还不是个路痴。” 宝珠嘀咕着,心里惦记着席上的美味佳肴,立刻又喜气洋洋了。 母女俩皆有点路痴,同一条路要走上几遍,才能彻底记下路线。 大多数时候她们靠着问路,迷路了就抓个人来问,也能很快找到目的地,无人抓瞎,半猜半蒙的时候也有,就像现在一样,有五成的概率能走对。 不过,今天运气不是很好,没踩着狗屎运。 顺着这条道走了快十分钟,母女俩都觉得陌生了。 宝珠绝望道:“跟你说了是左边吧,你非不信我!现在好了,再绕回去吧!” 娘就是不靠谱,下次还是得跟爹一起吃席! “绕什么绕,你当腿是轮子,白走啊?”郑玉兰提着一口气,不肯服输,“总共屁点大的地方,迈一步都得跨省,绕回去干啥?咱就往前走,指不定前边就来人了,问问路,总能走回去的。” 转眼快十一点半了,母女俩越走越远,周围环境愈发陌生,半点祠堂的影子都未瞧见。 路上遇见了个挑菜的阿婆,耳背得很,“吭吭吭”了半天,才听明白了两人是在问路。 “阿婆,就今天办丧礼的高家,敲锣打鼓的办丧礼的那个!” 郑玉兰不放心,于是拔高了音调,又交代了一番。 阿婆:“哎哟喂,我知道!你们照着这条路走,碰到个石碑再左拐,一直走到头就是了。” 结果,照着阿婆指的路走了许久,母女俩才发现阿婆是个巨坑,估摸着根本听错了目的地呢! 这鬼地方,如今真是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两人都穿着高跟鞋,脚趾痛得要命,于是找了处马路牙子坐下,纷纷脱下了鞋子揉脚。 宝珠:“娘,要不你做个法,招个小鬼出来问个路?” 果然在错误的源头处就得立刻纠正,否则过了这个村,再想掉头回去,就不可能了! “呸呸呸,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说着不经大脑的糊涂话!” “呸呸呸——” 在郑玉兰强烈要求下,宝珠学着她的模样,“呸”了三声。 此为民间传统,当不小心说了不吉利的话时,抓紧时间呸三声后,便默认失效了。 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开席了,母女俩不敢休息太久,很快就穿好鞋子,继续无头苍蝇似的走着。 好在,又穿过了几条巷子后,远远地传来了吹打队的乐声。 母女俩喜出望外,循着声音走,果然没多久就踩在了熟悉的青石板小路上,她们很快就回到了祠堂中。 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席了,主人家以及客人们,都去礼堂了,好在祠堂里还有扫尾的人,他们很是热情地指了个人给母女俩带路。 到的时候正好上第一盘菜,席位都被占了,母女俩只能见缝插针地上了一桌全是老人家的桌。 农村的酒席座位全是自己挑的,先来后到,想要好位置,得提早到场,若是有相熟的人,可以拉拢过来凑成一桌。 郑玉兰外向大方,一群人待着时,往往能把控住全场,成为焦点人物。所以,大多数时候,“捧菜员”这位置都是她坐的。 “捧菜员”,顾名思义,就是端菜上圆桌的人。 传菜员举着大方形托盘,托盘上摆着十来碗同款菜,挨个送上各桌,捧菜员接过一碗放桌上。 席面上会安排一包香烟,当做是给捧菜员的谢礼。 跛子近几年需要应酬的地方多,自己不吸烟,口袋里揣包香烟留着分人用。 不抽烟的人家,拿了香烟可以到小卖铺去换钱,以打对折的价格卖出。 年纪越大,吃相难看的概率越高,往常母女俩都是挑四十岁以下的“年轻桌”坐。 席面上的凉菜早被瓜分干净,空盘被清了,老人家各自的红色塑料袋子里,却藏着不少吃的。 母女俩也不甘示弱,各自拿了个红袋子,每每上一盘菜,都随大众风卷残云地抢着,待得抢到了袋子中,再慢慢吃着。 宝珠虽然只剩下了一只手,但也完全不影响她吃喝。 母女俩的手速却还是差了点,那些老人家,边吃边囤,还能囤到和她们一样多的量,老人家袋里的食物不吃,都是要带回去的。 碰上好吃的,宝珠也会留两块,比如红烧排骨,水煮虾,卤白鸽等。 平日里为着面儿,母女俩从不打包,但今日受环境影响,“争强好胜”了起来。 酒宴结束后,宝珠提了拳头大小的吃食,郑玉兰则装了满满一大袋。 丧宴中途,还有主人家上台致辞的环节。 待得致辞完毕,他们朝台下整齐地鞠躬,众人也站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主人家派出三个代表,挨个给每桌送上个红包,一人分得五块,图个喜庆吉祥。 母女俩酒足饭饱地回去了。 上床睡觉时,郑玉兰将今日的事说给了跛子听,夫妻俩都甚是担忧,彻夜长谈后,翌日一大早,跛子踌躇不定地找宝珠进行了谈话。 “宝珠啊,我和你娘商量过了,你要是实在不想读书,我们也不逼你了。”怕闺女多想,伤了闺女的心,跛子解释道,“咱就是姑娘家家的,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也能过得好,不一定非得去读书。” 他一肚子的话被宝珠打断了:“爹,不用说了,我同意。” 宝珠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跛子叹了一口气:“也不是爹不愿意供你读书,就是你那学校的风气实在不好,爹怕你学坏了,左右你学习成绩也不大好,倒不如在家里待着,家里也饿不着你。” 跛子十分顾及宝珠的想法,来来回回确认了不下十遍,百分百确定了她对辍学这事没意见后,这才安了心。 否则,只要宝珠对这事存在丁点的异议,他怕是都要当场改变主意,要实在担心闺女被教坏了,也只能拖汪大哥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转到其他的学校读书去。 翌日起早,跛子便带了宝珠上学校办理退学手续了,郑玉兰不放心,于是跟着一起去。 好在宝珠瘦小,和招娣挤在前头横杠上,一家四口也能勉强坐下。 一个小时后,四人就到了常平中学。 已经过了八点,门口只有三五个慢悠悠地往里走的男学生,招娣马不停蹄地抱着书包冲了进去。 他们未修剪的杂乱头发染成五颜六色,还戴着夸张的耳饰,大冷的天全穿着短袖,衣裤上全是破洞,比乞丐装都要清凉,手臂上还刻着青龙、白虎等夸张的纹身。 甚至有一人,扛着一把大砍刀。 夫妻俩皆被吓坏了,缓慢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不断地放慢脚步,力求和几人拉开距离。 宝珠倒是习以为常了。 待得几人彻底不见了踪影,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郑玉兰:“英子,他们上学咋还带刀啊!” 这可是学校啊! 宝珠:“上课的时候往桌子上一横,没哪个老师敢找他们的麻烦。” 郑玉兰:“……” 跛子:“……” 宝珠:“爹娘,你们是不知道,这学校可乱了呢。我还听前一届的说,以前吧,有一伙学生经常凑到一处玩,玩得又花又乱的,大晚上的挤在一间教室里玩,最后全得了那啥……” 宝珠添油加醋地将传言说出,随后两眼一翻,舌头一吐,做了个“嗝屁”的表情。 三人成虎,传言一届一届地流传下来,你添一句,我加两句,估摸着到现在,只有三成不到的可信度。 不过夫妻俩都未上过学,皆是被唬到了,宝珠达了目的,带爹娘去了教务处。 如今她不仅遂了意,爹娘还极是懊悔,简直正中她下怀。 退学手续办得很快,不到九点,三人便出了校门。 家中只一辆自行车,招娣放学时只能蹭同学的车了,跛子心里打算着,明年再买一辆,否则等小杰上了初中,更是难以分配了。 时间尚早,今早厂里也没啥要事,难得有机会三人都来到县里,于是他们临时决定去采买点东西。 路过一家新开的影楼时,立刻有工作人员上来递传单。 “新店开业,免费拍照送照片活动,哥哥姐姐们了解一下?” 免费的?还有这等好事? 夫妻俩还在犹豫着会不会有陷阱,从小到大没拍过一张照片的宝珠,当场拉拽着两人进去了。 工作人员还很贴心地帮他们把自行车上了锁。 作者有话说: 来啦宝子们~下一章后天更新,至少五千字,嗷呜~~~ 第29章 黑诊所 影楼名叫“建东影楼”。 不同于几十年前的国营照相馆, 它是改革开放后,私人承包的。 它沿袭了国外摩登的叫法,将“照相馆”改成“影楼”, 但“建东”二字又很传统, 是老板的名字, 跟照相馆一个模式。 倒有点不伦不类,显得四不像了。 影楼门口的装修也比老式照相馆时尚,大门是雕花镂空款, 装饰柱上刻着石雕,门楣上还吊着一个相机模型。 很是洋气,在一众商铺中脱颖而出。 影楼分上下两层, 上层供顾客拍照使用,下层则放了两张大沙发, 墙上挂满了大木头框着的相片, 有婚纱照、全家福、个人日常照等,应有尽有。 店门口摆着两盆富贵竹,叶片上残留着新鲜喷洒的水珠, 青翠欲滴。 茶几上摆着茶水, 供客人们商量以及等待成片时饮用。 拍完照一般几天才能取,因为冲洗照片的机器, 每次开机前都要预热, 为节约成本,照相馆会集中冲洗。不愿意等的人家,也可以加钱,等待十五分钟即可。 影楼里有三名工作人员, 一名化妆师和摄影师, 以及揽客招待的服务人员。 化妆师手法很是娴熟, 十五分钟不到,就化完了一人的妆容,头发梳好,服饰选好,便推给摄影师拍单人照了。 两人配合默契,一来一回,不仅拍摄了不少个人照,还拍摄了结婚照以及全家福等。 近四个小时,三人换了不下五套的服饰,妆容和发型也跟着改变。 最初,化妆师看到宝珠“伤残”的模样还有些担忧:“小姑娘,你这手不方便,我看这样,不如你做几个表情,另一只手配合,我们给你拍几张头部特写怎样?” “不用,我就是轻微骨裂,姐姐,你把你这最好看的衣服给我挑出来,我把吊臂带暂时去了,换几套衣服,做几个动作不打紧的!” 宝珠大咧咧地把吊臂带拆了下来,并且当着她的面做了几个动作表示无事。 夫妻俩也有点担忧,见此,跟化妆师齐齐松了口气。 厚厚的石膏绑着,吊着时还未有很大感觉,此刻活动了翻,倒有点发麻发胀了。 不过宝珠一心想着拍几张漂亮的照片,异样的感觉很快被她抛诸脑后了。 化妆师给她选的皆是长袖款的服装,厚石膏藏在衣服下,完全看不到,也不妨碍她学着摄影师凹造型。 相机用三脚架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头盖了张红布,待得摄影师帮助几人摆好了造型后,脑袋便迅速“躲”到了红布中,手上捏着个皮球样的东西,喊了声“看镜头”后,只听“嘭”的一声响,机器冒出了蓝烟,并且带来了强光,照片便拍好了。 有时顾客会被吓得管理不好表情,闭了眼或者张了嘴等,就得重拍。 宝珠很有镜头感,基本能一条过,相反夫妻俩就笨拙多了,不仅摆造型时很扭捏,拍照时也要三五次才能过,拍得摄影师满头大汗,每次都得花上三倍的时间,给他们摆好造型聚好焦,以免曝光作废了。 搞得夫妻俩都很是不好意思。 别说,新店开业的服务态度就是好,换做老式照相馆,照相的师傅非得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典型的花钱找罪受。 跛子穿西装打领带,郑玉兰穿着洁白的婚纱,乍一看,还真以为重回了二十几岁,是刚结婚的小年轻呢! 夫妻俩羞赧又新奇,互相对视一眼后,老脸纷纷转红了。 宝珠问道:“哥哥,你这怎么还在用这么古老的照相机啊?港城外边,都在卖简易款的了,拿在手上,室内室外都能用,角度随便找,方便又好用。” 不过听说那东西可贵了,所以省内的国营照相馆还沿用着老式相机。 “装修完才发现预算超了,找朋友借了台,等下个月就能买台高配置的海鸥牌129相机了。”摄影师哥哥尴尬地饶了饶脑袋,打包票道,“小姑娘你放心,哥哥的拍照技术可好了,就算用的是老式相机,也一点都不妨碍帮你拍得美美的。” 一长卷的底片出来了,每一个黑色长条中,有七张的相片。 对着光看,能勉强看清轮廓表情。 三人换回自己的衣服,卸完妆,就开始挑选底片。 化妆师姐姐夸赞道:“小姑娘拍得就是美,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顾客,随便一拍都像电视机里截下来的呢。” “这张不错,留下吧。” “留下留下。” “这张也好看。” “这这这,这几张全留下。” …… 化妆师姐姐能说会道的,几句话就将底片全推销了出去。 宝珠答应得很爽快,夫妻俩站在后头抻着脑袋看,也很是满意。 化妆师:“哥哥姐姐们,十五张照片,总共二百四十元。你们可以先交一百元的定金,等三天后来取照片时,再交一百四十元的尾款就可以了。” 郑玉兰立刻炸毛了:“啥?不是说免费吗?怎么还要钱啊?” 化妆师和声细语地解释道:“是这样的,姐姐,我们新店开业做活动,每人送一张免费的照片,多出的部分按每张二十元算,平时市场价一张都要二十五元,需要收费的总共十二张,因此收你们二百四十元。” 跛子也被这价格唬到了。 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兴安镇又属偏僻贫穷的乡镇,因此鲜少有人家愿意花钱拍照。 他是听说过照相昂贵,却不曾想,一张照片竟是高达二十五元,一斤猪肉才一块五,都能抵得上十六斤的猪肉了啊! 宝珠则半是担忧半是不舍。 化妆师继续推销:“姐姐,很划算的,过了今天活动就截止了,你们随便换家照相馆都不止这个价钱。况且你看,咱小哥虽然年轻,但是学了好几年的摄影,拍照技术实打实的好,一张张的,跟电视明星似的,不要实在可惜了啊!” 宝珠:“就是啊爹,你和娘结婚二十几年,都没拍过一张结婚照,西装配婚纱,多好看啊!而且我也一张都没拍过,咱也得拍照留恋啊,等再过个五年十年的,咱再拿出来看,多好啊!” “二百四十啊,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吗?”郑玉兰坚决不依,随手指了三张,“只要这三张,其余的都不要,三天后来取是吧?” 化妆师很是为难:“不是,姐,你看,你闺女多喜欢,这么多年也就拍个一回,划算的!而且咱这底片拍了出来,也是需要成本的,你看……再不济,咱少挑几张也成啊。” 郑玉兰:“不是你们说的免费吗?难道还搞诈骗不成?” 郑玉兰是秤砣囫囵吞——铁了心了,三名工作人员以及宝珠轮番上阵,唾沫都讲干了,也没成功让她动摇。 跛子:“玉兰,不然咱挑个七八张,人家新店开业也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谁家还容易啊?还不是他们说免费,咱才进来的?要早告诉我这么贵,打死我我都不要来呢!几张照片能换百来斤的猪肉了,你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郑玉兰铁公鸡,打定了主意,一毛钱不肯出,半个小时过后,工作人员终于放弃了,有两个已经拉下了脸,倒是化妆师很是有涵养地将他们送出了门,脸上尚挂着僵硬的假笑。 接近一点了,三人忙活了一早上,已是饥肠辘辘,于是进了一家面馆吃午饭。 跛子狼吞虎咽,两三筷子就将整晚油面吃光了,随后用手背一抹嘴巴。 郑玉兰埋怨道:“你吃得这么急干啥?又没人跟你抢,等会晚上又喊胃痛了。” “我去买点猪肉。” 跛子无所谓地笑了笑,骑着自行车走了。 宝珠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吃面也不香了,郑玉兰当她的话是耳旁风,后来实在被吵得烦不胜烦,说道:“你要自个能挣钱,买下这些个照片,我绝对二话不说。” 宝珠不服气道:“谁说我挣不了钱?我明儿个就去轧钢厂上班,一个月一百一呢,喊爹给我开个后门,兴许还能多赚点,存两个月就够了!” 郑玉兰:“这事你别妄想了,趁早放弃吧,还未出阁就混在男人堆里,以后还怎么嫁人?好人家听到你这行径,吓得要掉裤子哦!” 宝珠:“那我就去县里的纺织厂干活!” 郑玉兰:“就你这芝麻绿豆大的脑袋,去了不到三天就得被人骗走。出去打工这事,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到时候钱没挣到,被人平白骗去生了孩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娘,你就是法.西.斯!” 宝珠崩溃了!本以为辍学后,就能自由自在的,想干嘛干嘛,结果钱不让挣,东西也不给买,还不如上学去呢! “法.西.斯”是宝珠刚从电视里学到的新词,不过郑玉兰听不懂。 “一个姑娘家家的,挣那么多钱作甚?赶紧收点心,别整天像个假小子一样在外边疯闯,败坏家风。你已经十六了,该待在家里学学女红,做做家务,整出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两年后就给我去相亲,不读书就趁早嫁人。” “石头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你不要,等以后他出国去了,我看你后悔不,你到时候就知道,再找一个这样的香馍馍是比登天还难了!” 郑玉兰絮絮叨叨地又说起了宝珠的不是,一口气不带断的,也不知道她肚子里哪藏的,这么多不重复的话。 宝珠侧身坐着,左手捂住了对着她的耳朵,这才感觉世界清静了不少。 县里外放的女红活不多,殡葬用品店销量高,活多价格合适,对绣工的要求又不是特别高,因此是“待字闺中”的女孩们,以及家庭妇女们首选的零工。 郑玉兰答应,绣寿衣的钱全归宝珠自己所有,虽然不如去厂里干活挣得多,但好歹也能挣点钱,因此宝珠同意了。 隔着一条街,便是郑玉兰常合作的那家店,于是母女俩便去多拿了点货回来。 拿了布料在面馆里等了会后,跛子就提着一串猪肉回来了。 回了家,宝珠的右手臂开始隐隐作痛了。 跛子下午就赶去厂里了,因此郑玉兰带着她上了马医生那去换石膏。 轻微骨裂,打上石膏后,不需要换药,养护两个月便能长好。 宝珠为了拍照,手臂晃动半天,导致石膏移位了,因此需要拆下,重新换药打石膏。 马医生年纪大了,眼睛已经不好使了,老花眼又不习惯戴眼镜,于是眯着眼干活,好在干了几十年,肌肉记忆在,手脚麻利得很。 重新吊好了石膏后,马医生交代道:“英子呀,你可不能再折腾了,否则骨头长歪了,凸出点骨刺出来,就不好看了。” 郑玉兰一如既往地打马后炮,教训着宝珠。 “一天到晚净知道臭美,你要是能咬牙撑着,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宝珠手还痛着,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拍好的照片还拿不回来,因此格外丧气难过。 她闷闷不乐的,好几天都不带搭理夫妻俩的。 结果第三天的傍晚,跛子带回了全部十五张相片,相片用照相馆专用的硬皮纸袋装着,底片夹在其中,用小小的透明自封袋包着。 原是那日,跛子以买猪肉为借口,回头要了全部的照片。 他身上只带了五十三元,全压在了店里,店员们欣喜若狂,这可是开张以来最大的一单生意,于是也不要跛子来回赶着把剩余定金交付,剩余的钱统一在取相片那天交即可。 跛子顺便买回了本相册,照片夹在其中,不容易坏。 宝珠转悲为喜,抱着照片爱不释手,每一张照片来回看了几十遍,恨不得拿个放大镜,把每一个毛孔都瞧个仔细。 她时不时地还将底片对着光比对,口中念念有词: “黑糊糊的,像鬼一样的底片,当真能洗出这么好看的照片啊。” “真是天生丽质、沉鱼落雁啊,要我生在港城,肯定也是个大明星了。” “果然贵有贵的道理,花点钱拍照,比花点钱吃猪肉好多了。” …… 十五张照片,宝珠的单人照占了十张,一张为“全家福”,剩余四张则是夫妻俩的“结婚照”,两张西式的,两张中式的。 其余三个孩子也凑上来看,很是羡慕,跛子承诺,过几年带全家再去拍一套。 郑玉兰埋怨了一番跛子,但事已至此,也没地方退货去,于是“随遇而安”,挨着宝珠一起欣赏起美照来。 中式结婚照的其中一张,额外洗了一张大的,又定制了个大相框,挨着夫妻俩的床头挂着。 上床睡觉时,郑玉兰才发现了这“惊喜”,她娇嗔着责怪了声,隔着蚊帐摸了好几遍这相框,暖黄色的灯光倒印在她的眼底,显得双瞳剪水,眉目传情。 新娘凤冠霞帔,蒙着红盖头,新郎穿着状元服,单手持喜秤挑开红盖头,新娘坐在喜床上,微微仰头,视线交融的那一刻,两人相视一笑。 画面便定格在这一瞬间。 拍照时别扭又僵硬,不成想,成片竟是意外惊喜。 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两人成婚的那天。那天的仪式很是简单,喜服也不如影楼的精致,没有公婆帮忙把持,夫妻俩忙里忙外的,到夜里时已然精疲力尽。 本是搭伙过日子,相携走过十七个年间,回望之时,竟是多了几分浓情蜜意的滤镜。 时间可能是爱情的稠化剂。 尽管如今各自长了皱纹,生了白发,但落在对方眼中,依旧是初时最好的模样。 关了灯,相爱之人难免又温存一番。 三个月后,宝珠像只笼中野鸟,伤好了,也彻底关不住了。 “我要去打工呜呜呜……” “我不会跟野男人跑了的,我像苍天保证,我发誓!” “哎哟,我胸口闷,脑袋疼,我这是憋出病来了,人是群居动物,我得出去感受一下人气啊!” …… 宝珠使尽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可惜这事夫妻俩处在同一战线上。 五年前,村里就有个女孩上外省打工,结果出去好几年了无音讯,半毛钱都没给家里寄。家里人怕她被拐卖了,就报了警,没找到人,结果前一年,女孩回来了,还带回了个一岁的孩子。 据说是和厂里的一个男的未婚同居了,女孩被骗去了男人老家结婚,这才发现男方家一贫如洗,穷得叮当响,生了两个孩子后,男方家对她的管控才算轻了,于是她抱着一岁的女儿跑回家了。 成了笼中鸟,宝珠无比后悔退学的决定,还不如在学校读书呢,虽然要早起贪黑上课,还要写作业,但好歹热闹,有一堆同龄人玩啊! 世上没有后悔药,宝珠只能勤奋的每天靠刺绣挣点钱,存够了钱再招呼上几个小姐妹出去玩,吃吃喝喝逛逛,买点心仪的东西。 跛子像上学时那样,每个月都会定期给她点零花钱,加上自个挣的,宝珠的裤兜永远是小姐妹里最充实的。 这天,宝珠和芬儿又上了镇上的金店买饰品了。 宝珠戴假饰品过敏,发红发痒还起疹子,因此向来只戴金银首饰。 芬儿长相中上,在学校里算是拔尖的水平,刚上初一时跟宝珠一样遭到排挤,因此她初中刚上一个月就辍学了,转而去县里的纺织厂打工。 在那之后,她眼高手低的,买的东西全是挑好的品质,宝珠因此很是羡慕她财务自由。 宝珠挑了副银耳环,芬儿则一改往常,敲定了条纯金的新款金项链。 宝珠惊羡道:“芬儿,你最近出手怪阔绰的啊。不会是勾搭上大老板,升职加薪了吧?” “呸,秃头掉牙的老抠门一个,谁看得上?他要是肯提拔我,肯定是纺织厂即将倒闭,工人全跑光了!” 芬儿得意地笑着,戴着项链转了好几圈让她瞧。 “怎么样,好看吧?还是黄金上档次,贵气又好看,以后我才不买那些银的了。” 宝珠不甘心地收起了银耳环,反驳道:“银的怎么了?长得好看的人,戴个破烂都是好看的!” “我又没说你,你较劲啥?”芬儿撞了撞她的肩膀,说道,“你明儿个上我家里去,挑三副耳环送你。” 有礼物收,宝珠立马又高兴了。 她狐疑地看着芬儿,问道:“你不会当真勾搭上大老板了吧?” “别‘勾搭’‘勾搭’的喊,怪难听的。”芬儿克制地捂嘴笑道,“不算,不过也差不多。我们正在热恋期,他对我挺好的。” 宝珠目瞪口呆:“多大?哪里人?长得怎么样?是干什么工作的……” 谈恋爱,那是电视剧里的情节,搁乡下,被爹娘发现了,那是要被打断狗腿的!同时还会被村里的长舌妇说三道四,说这个姑娘不三不四的,不检点呢! “你是鼻头点痣的媒婆吗?查户口本啊!” 芬儿“言尽于此”,不肯再多透露了,同时交代宝珠不准把这事说出去。 逐渐的,宝珠也适应了新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开着电视刺绣,无聊时招呼朋友出去玩,或者捧着本租来的小说看……总之,当米虫的生活还不赖。 只是,娘隔三差五的提及石头,以及等她成年后要立马相亲结婚的话,说得她耳朵都要炸了。 一年后,石头的出国签证成功办下,体检通过后,七月刚冒尖,他就上了飞机。 当天正是周末,除了正在市里上学,备战高考的小丽外,跛子全家都上机场送别。 整个福安市只有一个机场,正好修建在常平县的郊区,从村里开车过去,需要三个小时,因此汪队长租了辆中型大巴,清晨五点便出发了。 大巴停在村门口等着,同行的还有汪家要好的亲戚朋友,几家人早早地在车上等待了,汪家夫妻搁家里劝说了好久,才打消了老汪坐轮椅还想出门送别的心,宝珠则在家里收拾打扮着,招娣来回催了三次,她才拎上包出了门。 结果,才刚锁好门,就迎面撞上了芬儿。 芬儿眼睛红肿得像是兔子,显然哭过一遭了。 宝珠吓了一跳,询问芬儿缘由她也不说,只是一味哀求她:“英子,我……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也……也没有……没有其他人能说了,这里说不方便,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花花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围着芬儿的脚转,伸长了鼻子来回嗅着,宝珠将她一脚踢开了。 “芬儿,你别难过,我得先赶去送石头了,有什么话等晚上我回来再说,别哭了呀,眼睛肿得跟颗鸡蛋似的。” 宝珠很是为难,简单安慰了几句后,提着裙摆,火速地冲往了村门口。 跑至半路的时候,还碰上了前来逮人的郑玉兰。 “磨磨蹭蹭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三年前,常平县打了骨折的山寨牌敞口“大巴”,已经全面换新,换成了平价款燕京牌大巴,并且置办了两辆,每天都有车。 每列有固定的座位,皮革座椅上还盖着层纺织布料,坐上去松软极了,整个身子立刻陷了进去。 就是汽油味有点熏,颠簸的人胃中翻涌,早上喝的粥都差点要吐出来了。 宝珠昏昏欲睡的,拿块新鲜橘子皮贴在人中处,橘皮的清香掩盖了难闻的汽油味,好受了不少。 宝珠和石头坐一处,石头格外精神,单口相声般,一路上倒出了不少话,传到宝珠的耳朵里,都是咕咕哝哝的声音,于是宝珠含含糊糊地回应着,须臾,就彻底陷入了梦乡。 到了目的地时,宝珠乍然惊醒,面对石头幽怨的表情,她很是尴尬,汪家夫妻去办理登机手续时,她难得哄着石头说了不少话。 “你以后发达了可不能忘记我这个老朋友啊。” “要经常打电话回来,不过我家没电话,有点难办。对了,你提前交代了下次打电话回来的时间,我蹲点去你家接电话,就成了!” “国外的零食都好好吃,你有钱了,记得寄回来点给我。” “你在外边别饿瘦了啊,胖墩墩的其实也挺可爱的。” …… 宝珠没头没脑地说着,想起一句说一句,像是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等她说完了,石头也要准备登机了。 汪家夫妻也有不少临别话要说,宝珠便自觉地走到了一旁,让出了位置。 汪家夫妻只生了两个儿子,如今小儿子也要出国去了,难免悲从心起,抱着石头又哭着交代了一番。 石头憨大个,也难免掉了几滴泪。 临了,跛子一家连同汪家的亲戚朋友都跟着说了几句吉祥祝福话。 开始登机时,宝珠盯着石头提行李包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有点伤感。 此去一别,当真许多年都见不着了。 结果,不曾想,石头忽得丢下了行李包,回头朝宝珠跑了来,他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稀里哗啦地哭的像个没断奶的孩子:“英子,我一定会想你的,你也一定一定要想我。” 石头穿了套短袖衬衣,流了不少汗,导致薄布料贴在肥嘟嘟的肉身上,酸酸的汗臭味并不好闻。 宝珠怔愣了下,难得没嫌弃他,她不知所措地回抱住了石头,千言万语汇成了一个“恩”字。 两家人面面相觑,很自觉地都未上前打扰。 石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哪天改变心意的话,你就跟我娘说,我再申请你出国。” 宝珠:“哦。” 石头:“临走前,你能亲我一下吗?” 宝珠:“我能打你一拳。” 石头:“这是国外的亲吻礼,临别时亲吻下朋友的脸颊,代表对朋友的不舍。” 宝珠送给了他一句“胡扯”,机场催促乘客安检登机的广播就响起了,石头赶忙跑回了登机处,捡起了行李包,泪流满面地朝宝珠招了招手后,便头也不回地往里跑去了。 等待震天的轰鸣声响起,客机飞上天后,几家人才坐着来时的大巴回去了。 大巴只租用了半天,机场的食物贵,于是一伙人在车上对付了点干粮。 宝珠吃不下,浑浑噩噩地又睡了去,梦里全是石头,各种关于石头的片段来回穿插,像是放电影般,一些片段还带上了水生。 等回了村,宝珠被唤醒,迷迷糊糊地下车后,已经记不得多少内容了。 略有些燥热的风迎面吹来,竟是像冬天的寒风,刮得人眼睛酸疼不已。 宝珠眨巴了下眼珠,在路的尽头处看到了芬儿。 芬儿扒着墙,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和宝珠对视后,她赶忙挥了挥手。 宝珠这才想起芬儿有事要和自己说,于是她和爹娘胡乱编排了个理由,就马不停蹄地冲了过去。 两人躲到一处死胡同,恰一阵卷着残叶,打着转的夏风吹过,宝珠觉得面上冰凉,伸手一抹,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她忙背过身,将眼泪全抹掉了。 “英子,我怀孕了。” 芬儿的这句话,像是惊天大雷,惊得宝珠将所有愁绪瞬间丢弃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芬儿,确定了她不是在说假话。 “这孩子不能要,我妈会打死我的,英子,你陪我去打掉吧。” “……”宝珠用了足足五分钟,才消化完了这两句话,“是你的男朋友?怀孕了就结婚啊,干嘛要打掉?” 芬儿哭着摇头:“不能够,现在还不能够结婚,英子,我一个人不敢去,你陪我去就好了。” 宝珠:“为什么不能?难不成他还未成年?还是他家里穷,难道是他结了婚……” 芬儿脸色煞白,抓着宝珠的双手久久不愿意松开:“你就别问这么多了,我不能说,我不敢找别人了,英子,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你就陪我去吧。” 宝珠:“你当真当插足别人的婚姻,当狗男人的情人啊!” 芬儿将食指竖在嘴边,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慌张地四处张望了下,哀求道:“英子,你就别问了,求求你了,你就陪我去一下就好了,一个小时不到就能搞好,很快的。” 宝珠摇头道:“就那家黑诊所是吧?我不去,你喊你娘跟你一起去,叫我娘发现我去了那种地方,她也会打断我的狗腿的!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医生,色胆包天的,你不去医院,去那种地方,不担心啊!” 黑诊所开设在县里,是个姜姓赤脚医生开的,是个专门给未婚先孕的少女打胎的地方,收费比医院便宜一半,又隐秘,因此有不少生意,也有不少已婚妇女,慕名来这查孩子性别,查出是个女孩当场流掉的。 不过这医生好色得很,碰上长得好看的,咸猪手经常东摸西摸的,未成婚的小女生本就是偷摸摸地来打胎,碰上这种事也只能忍下了。 甚至有一回,姜赤脚遇上了个貌美如花的已婚妇女,怀孕四个月要做引产。 他色心大起,把家属们赶出了手术室,看妇女又有些痴傻,于是偷摸摸将其办了。 妇女间歇性痴傻,症状并不严重,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和家里人说了这事,于是家里人喊上亲朋好友,来这大闹了一场,姜医生赔了不少钱,这才没去蹲大牢。 因此,他也收敛了许多。 整个县里就他这一家黑诊所,因此虽然名声不佳,但还是有市场。 芬儿:“没事的,等天黑了我们再去,不会被人发现的。而且就一个小时,还有你陪着我,不会出事的。” 宝珠拗不住她痛哭流涕的祈求,在芬儿差点给她跪下的时候,终于还是同意了。 于是两人同骑一辆自行车,上了县里。 黑诊所白天的生意一般都不好,总是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有女孩结伴来。 两人在一个窄小肮脏的楼梯口停了下来,满是黑斑的发黄墙面上贴着各行各业的广告,锁好了自行车后,她们心惊胆战地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走至三楼,穿过破败的走廊,拐过弯后,才来到了黑诊所。 门口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姜家诊所。 牌匾上挂着小彩灯,五光十色的像极了非正规娱乐场所。 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三个跟她们一般年纪的女孩。 两人犹豫着不敢往里走的时候,一名护士抱着一个不锈钢盘出来了。 里边放着的是个巴掌大小的,五官手脚齐全的小肉球! 第30章 我好像看到熟人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贴内墙站着, 像块薄饼,试图让出走廊最大的位置。 护士推开隔壁间的门,打开了一个黑色大垃圾袋的活结, 将小肉球倒了进去, 随后上下颠了颠垃圾袋, 重新系了个活结。 两人既惶恐又好奇,不由自主的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探出头瞧去时, 只见,那个大垃圾袋能装下整个成年人,里头装着的东西足足有一半之多。 黑漆漆的, 房间没有开灯,高脚架上摆着的手术器械, 反射着悠悠的银光。 整间屋子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 两人干呕了下,纷纷捂住了口鼻。 护士拎着不锈钢托盘出来了,虚挂了锁后, 睨看了两人一眼, 略带鄙夷地问道:“你们俩谁要打胎?”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百个里面有九十九个是未婚先孕来打胎的, 还有一个来查性别, 女胎的话流掉,男胎的话妄图生下以“逼宫”。 托盘尚未被清洗过,表面上还残留着血水粘液与小肉块。 芬儿扶着墙当场吐了,宝珠则“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她, 我朋友要打胎。” 护士:“钱带够了吗?” “五十块, 我带了。”芬儿将一叠整齐的钱拿出, 来之前她就打听清楚了价格。 护士掀开了芬儿的衣服,瞧了眼她的肚皮后,说道:“你这起码四五个月了吧?得做引产手术,得八十。” 芬儿着急道;“可我听说只要五十啊。” 护士:“那是人流,适用于一两个月的孕妇,你肚子都这么大了,孩子都成形了,哪里流得下来?” “这么贵啊,便宜点可以吗?我……我没带这么多钱。”芬儿为难的将身上剩余的钱都掏出了,“这里还有十一块零一毛。” 护士将五十块还给了她:“你当这是菜市场啊,讨价还价的,没钱就找你男人拿,门口这两个都是预约晚上的,过了十二点姜医生就下班了,明天和后天都约满了,你们要来的话就得大后天了。” 一听要拖那么久,芬儿立刻慌了,拉着护士的手央求道:“姐姐,你人美心善的,通融通融吧,我们乡下赶上来不容易,你们先帮我把手术做了吧,明天我就把剩余的钱带来还你们。” 前一个月,她便发觉肚子大了,初时只以为是长胖了,没大注意,后来好几次上夜班,吃些点心都吐得不行,她也只以为是累的,再后来白天吃饭也开始反胃。 同寝的人怀疑她怀孕了,她这才如梦初醒,想到了自己月经已经三个月没来的事,怕被更多人发现了,于是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家后闭门不出,只敢穿宽松的衣服,不让家里人发现。 她还抱着侥幸心理,想着不是怀孕,休息几天兴许症状就能缓解,结果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眼瞅着就要瞒不住了,她便连忙来找宝珠,着急忙慌地想要打掉了。 护士嗤笑一声,完全不带搭理地走开了,准备着下一轮手术的针筒、药水、纱布等物品。 “我带了,十九块。”宝珠看不下去了,极为不舍地数出了钱,连着芬儿手中握着的钱,一起丢给了护士,随后又将一毛纸币抢了回来,“把一毛还我。” 护士边清点着钱,边指了指导诊台:“上那填表格。” 芬儿震惊道:“作甚还要填表格啊?” 护士:“不填的话,医生怎么知道你的具体情况?没了解清楚动手术的话,会出人命的小姑娘。” 芬儿:“那……那等手术完,能不能把单子还给我?” “随便。” 护士交代完,就又忙活自己的事了。 长椅上坐着的其中一个小姑娘,很快就换上了病号服,被带进了手术室。 长椅正对着手术室的大门,推拉门一开,小姑娘进去的同时,还有个刚做完手术的姑娘,捂着肚子猫着腰,满脸痛苦地慢步走了出来。 很快有一人搀扶着她离开了。 护士将手术床简单地收拾了下,又端着盆小肉球出来了。 门楣处挂着块小木牌,用毛笔写着“手术室”三个大字,不像正规医院,统一定制会发光。 简陋又肮脏的环境,看得人心惊肉跳的。 排前面的两个姑娘,孕期皆不长,一个采用负压吸引的方式进行人工流产,一个三天前在黑市擅自购买了打胎药,吃了几天后拉出鱼泡样的孕囊,还出了血,腹痛难忍之际,来这行清宫手术。 两场手术都很快,一个小时出头便全完成了。轮到芬儿的时候,才刚过了九点。 芬儿换好了病号服后,却发现宝珠不见了。 她立刻慌张了起来,来回唤着宝珠的名字,长椅上坐着的三个女孩全走了,如今诊所里只剩下她一个病人了。 “你那朋友刚就走了,赶紧的,姜医生晚饭都还没吃呢,做完这一台就要下班了。” 在护士的催促下,芬儿只能不情不愿地进了手术室。 “高丽芬?” 姜赤脚长得贼眉鼠眼的,正拿着芬儿的资料表看,瞥了她一眼后,蓦地眼睛发亮,笑容猥琐。 “是。”芬儿绷直了身子,双手紧张地抓着裤子。 “躺那吧。” 姜赤脚指了指医疗椅,芬儿依言迅速躺下了。 医疗椅呈“V”字型,上半部分微微翘起,下半部分有两个悬空的脚蹬,芬儿按护士教的,将两脚踩在脚蹬上,双脚立刻高高翘起,这姿势让芬儿很是尴尬,让她想起了和男朋友在一起时的画面。 护士随后脱下了她的裤子,褪至了脚踝处。 病号服专为手术所制,很是宽松,裤头处用根粗绳子松松地绑着,很是轻易便能脱下来。 下.体被扩阴器撑开,很是冰凉,芬儿害怕地颤抖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滑落。 护士将药物用一个大针筒推进了她的子宫,芬儿紧咬着嘴唇,还是痛得大喊出声。 护士:“留点力气,还是开胃菜呢,就叫得这么大声。” 许是姜赤脚着急下班,把药量加大了,平常三个小时才能引起宫缩的,芬儿一个小时不到肚子就开始绞痛了。 等待的过程中,护士出去忙活了,手术室里只剩下了芬儿和姜赤脚两人,此刻芬儿也不讨厌傲慢的护士了,心中不断祈祷着护士赶紧回来。 “再忍一下呀,芬儿,你朋友是这么叫你的吧?”姜赤脚检查了下,说道,“你这才开一指呢,孕早期起码得开三指,才能把胎儿生出来。” “你没干过农活吧?又白又嫩的,不像那些农村妇女,浑身上下都又黑又糙的。” 芬儿沉默了会,此刻是刀俎上的鱼肉,不敢不回答:“我……我天生晒不黑。” “是吗?我看看,还当真有这么好的体质呀?” 姜赤脚说着就又要去摸芬儿,手术室的大门却在这时“哐当”一声被人重重推开了。 推拉门撞到门框后又弹了回来,是宝珠进来了。 “姜医生,我朋友的手术还没做好吗?” 宝珠披散的卷发绑成了高高的马尾,右边袖子被卷起,露出手臂上的青龙纹身,她翘着二郎腿坐上了一旁的桌子,左手状似随意地抓着把大砍刀,嘴里还叼着根烟。 整个一混社会的女痞子。 姜赤脚被吓了一跳,随即怒斥道:“谁让你进来的?这里是手术室,需要无菌环境,否则病人会感染的,你连手术服都没穿,赶紧出去!” 宝珠:“那把手术服给我也穿一件,我不就也无菌了?” 姜赤脚:“手术过程不允许家属陪同。” “是吗?我的兄弟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啊,要不然我喊他们上来跟你谈谈?” 言毕,宝珠站了起来,大砍刀被拖动得“当啷”直响。 护士听到动静跑来了,瞧着大开的手术门,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手术室的门怎么开了,姜医生,发生什么事了?” 敢在这个地段开黑诊所,姜赤脚也有点人脉,不过夜黑风高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姜医生认了怂,说道:“给这位小姑娘准备一件手术服去。” 护士多看了宝珠两眼,心中嘀咕着,这不是和高丽芬同来的小姑娘吗?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大变了样,乖巧的小姑娘恁是成了不良青年。 来者不善,但姜赤脚都发话了,她便麻利地另拿了一套绿色手术服来。 宝珠将一旁的帘子拉上,下裙摆在提至腰间处绑了个结,换上了手术服。 之后的时间,姜赤脚安分了不少,认真做手术,不敢再动手动脚的了。 十五分钟后,芬儿就排出了肉球样的胎儿和胎盘,护士将托盘拿走,换上了一盘手术器械,芬儿排得很干净,因此清宫手术十分钟就搞定了。 全程都未打麻药,芬儿嚎得嗓子都哑了。 手术结束后,宝珠搀扶着她下楼时,她已经面如土色了。 许是当真被吓坏了,芬儿痛得揪着肚皮,还能咬着牙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英子,你以后一定不要信狗男人的话,什么月经刚走不戴套没事,都是骗人的,他们就是提上裤子不认人,贪图自己爽快,那啥时哄得你团团转,等到出事了,全是你受罪!” “……” “英子,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在,我怕是要清白不保了。” “……” “对了,英子,你不会当真纹身去了吧?被你娘发现了……” 芬儿拉起宝珠的袖子,摸着她的纹身,手感不对,用力揉了两下,立刻揉出了黑泥。 宝珠讪笑道:“这是我买的纹身贴,一搓就掉了。” “真牛啊,连我也被骗到了,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是假的。”芬儿又摸了两下,心中打算着改日也贴个白虎玩玩。 芬儿又看向宝珠的砍刀。 宝珠:“这是我找水果店老板借的,抵押了十块钱,得尽快还回去了。” 宝珠后知后觉地被吓得魂不附体,临走前姜赤脚的那个眼神看得她冷汗涔涔的,她故作镇定地远离了诊所后,瞬间花容失色。 水果店老板是个好说话的,还了押金,还提了一桶水给宝珠洗纹身。 芬儿这虚弱的模样,回家就得露馅,于是她准备在县里住几天宾馆,询问了老板后,宝珠就载着她往宾馆骑去。 宝珠穿着长裙,晚风吹得长裙上下偏飞,偶尔露出大腿,粗犷豪放,和她精致的妆容极其不搭。 老板号称全县城最便宜的宾馆,又脏又臭的,不到五平米的隔间,只容纳了一张床,被子又黄又黑,棉芯是硬的,墙壁上还粘着鼻涕等脏东西,刚打开门,一股恶臭就迎面扑来。 宝珠劝道:“这屋子看着太脏了,芬儿,你才刚做完手术,要不换间贵点的吧?” “哪有钱哟?身上的钱全花光了,还倒欠你钱,要没有这么实惠的地方,我只能住桥洞去了。”芬儿倒是毫无心理障碍地坐了下来,“没事的,英子,纺织厂的职工宿舍不比这好到哪里去,你也早些回去吧,天都黑了,路上小心点呀,自行车你明天停我家门口就行了。” 路上,宝珠的高马尾被风吹得飞起,夜间的凉风穿过脖颈,漏进单薄的裙子中,她打了个寒颤,最后一点冷汗携着恐惧,蒸发得一干二净。 在那之后的夜里,宝珠总是梦到了手脚健全的小肉球,谈不上害怕,每每醒来,却总是心有余悸,像是第一次见娘杀鸡时一般。 三天后,就是高考了。 郑玉兰要上市里陪考。 考试分在两天,跛子在厂里脱不开身,千里迢迢的也不可能带上一家子一起去,于是郑玉兰只喊上了宝珠,图着她年纪最大,行事活络,能搭把手。 提前一天,郑玉兰就提着买好的鸽子和天麻等食材,带着宝珠上了市里。 每次来福安市,宝珠都很兴奋。 城里的建筑鳞次栉比,街上人来人往,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她移不开眼睛。 每每这时,宝珠都想象着自己是个落难的公主,不日便会有她的侍卫前来迎接她回宫。 如此想着,宝珠立刻扫掉了几日来的阴霾,也不怕汽油味了,扒着大巴的窗户,吹着舒爽的风,兴致盎然地看着飞速倒退的景物。 鹏华中学衔接高中部,小丽学习成绩优异,中考时更是崭露头角,因此被留在本部读高中了。 附近的民宿与宾馆趁火打劫,开出一天十元的“天价”,却仍是有不少大老远跑来陪考的家长抢着要租。 郑玉兰舍不得这钱,于是找了家稍远点的宾馆,借用店家的厨房,炖好了鸽子汤后,炒了碗青菜,又买了碗白米饭,提早一个小时给小丽送去。 早餐时间赶,小丽在学校对付,上午和下午考完试后,她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出来,便能第一时间在学校门口看见母女俩。 宝珠脸皮厚,总能抢到绝佳的位置,她扒着铁门翘首以盼,完全无视旁人的不满声,郑玉兰也紧随其后,母女俩堪称如鱼得水。 闭卷铃响起,伴随着喇叭传出的“考试结束,停止答题”的声音,一众考生蜂拥而出。 紧锁的铁门终于被打开。 “大姐,我们在这呢!” 宝珠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小丽,挥手高呼着。 三人上了一家餐馆坐着,郑玉兰和宝珠现点,小丽则吃着专门为她准备的考试餐。 鸽子汤是用天麻熬煮的,加上了党参、枸杞、生姜、香葱,一小勺盐巴,炖上三个小时。 具有益气健脾、提神醒脑之效,特别适用于考生,是郑玉兰专门找马医生询问来的。 考试前,提早一个星期开始进补,效果最好,可惜条件不允许,只能临时抱佛脚,挨着考试的两天好好补补。 未加多余的调味品,鸽肉的鲜香全化在汤里,表面飘着层黄色的浮油,一口下去,唇齿间满是鲜香,鸽肉软烂,用筷子轻轻一夹,便断成两截,塞进嘴里更是入口即化。 宝珠吸溜着面条,目不转睛地盯着鸽子汤看。 小丽胃口小,鸽肉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不到一斤的鸽子价格,顶得上两只四斤重的老母鸡了,郑玉兰舍不得吃,于是,剩下的鸽肉全进了宝珠的肚子。 考完试的当天,学校门口,“千人千面”,蜂窝状涌出的人中,有捧腹大笑的,有狂吼大叫的,还有痛哭流涕的,以及活似去奔丧的…… 小丽如释重负,笑逐颜开。 她今天穿了件橘色的连衣裙,涂了粉色的指甲油。 读书时学校统一购置校服,蓝白相间的长裤长袖款,防止学生们攀比与早恋。 规模小的亦或是乡下的学校,没有资格充当考场,因此各大考场里,不止有本校的学生。 高考当天,为防别校的差生认出本校的学生,行以骚扰等手段抄袭,学校老师不建议本校生穿校服。 “打扮得美美的,心情也会变好~” 郑玉兰听从了宝珠的建议,给小丽买了套连衣裙,宝珠则趁着郑玉兰不注意,偷偷给小丽涂上了指甲油。 小丽依旧留着短发,文静秀气,一股书生气。 鹏华高中是重点高中,招收学生数少,其中九成的学生都有大学上,重点本科、普通本科、大专不一而足。 住宿的学生们纷纷卖掉厚重的书籍,当然也有发挥失常的,或者不自信是否能考上理想的大学,而留着书备考的。 小丽则是舍不得书本,小学、初中的书,全都整齐地压在家中的木箱里,郑玉兰深知小丽脾性,提前带来了辆折叠小推车,将她高中三年的书全绑在了车上。 考试结束已经晚上五点了,三人往宾馆方向走去。 校门口有不少蹲点卖小吃的人,食物的飘香溢散在空气中,每一个摊位都几乎爆满。 郑玉兰买了两串糖葫芦。 她单手拉着小推车,推车在不平坦的青石板小路上颠着,发出“亢亢亢”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并不显得突兀。 宝珠边啃着糖衣,边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姐,你考得怎么样啊?能不能考上福安大学啊?” “糖葫芦也堵不上你的嘴,你大姐刚考完,你就不能让她歇歇吗?”郑玉兰瞪了宝珠一眼,都说考完试不能立刻问娃娃成绩,否则考不好的人会崩溃。 小丽笑道:“没事的,娘,你们不用担心,我发挥得还不错,肯定能考上福安大学的。” 见小丽胸有成竹,郑玉兰才安了心。 八月上旬,福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镇上,小丽亲自签完了字,将其领回。 七月底,高考成绩就出了,学生们的成绩单统一送到学校中,但去一趟市里,来回需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小丽不愿家里人来回奔波,于是夫妻俩只能提心吊胆地等着录取通知书寄来。 八月刚过,郑玉兰就每天上两趟县里,询问录取通知书的下落。 弄得邮局的大爷都记住了她。 “大妹子哟,咱这一天就送一趟,你不用跑得这么勤快的。” 不过递送员投递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清早,有时傍晚,因此郑玉兰还是风雨无阻地坚持每天来两趟。 八月十号这天,终于盼来了录取通知书。 小丽发挥如常,考上了福安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是常平县第七名,福安市的第五百六十名。 郑玉兰煮了一桌子好菜,全家推杯换盏好好庆祝了翻。 小丽是玉河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人,因此汪队长办了表彰大会,组织上一群人,敲锣打鼓地上了她家。 学着各省状元的仪式,村里奖励她一百元,授予了她红绶带,小丽头顶状元帽,胸前戴红花,真似个状元郎。 县里也很重视教育,给文理前十名,共二十名的考生挂红榜,各奖励一百五十元以示嘉奖。 跛子为此举办了“升学宴”,用这些钱请全村人吃了一顿,关系好的人家全家皆来,关系一般的人家则每户来一人。 酒宴设在玉河村的大礼堂里,很是隆重风光。 九月一号报道,提前一天,小丽便要准备去学校了。 轧钢厂旺季来临,跛子脱不开身。 又刚巧最近气温骤降,反复无常地在三十度和十九度间跳跃,许多老人家没抗住过去了,因此殡葬店的生意格外好。 殡葬用品供不应求,于是,和郑玉兰常合作的老板,请求她帮忙赶制几件寿衣,郑玉兰难以拒绝,于是便让宝珠陪同小丽去报道。 自打宝珠辍学后,每隔三个月给小丽送粮食这活,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以前全是托同村人,但总是会缺斤短两的,缺的不多,又是求人办事,因此郑玉兰也没有因此而指责人家。 宝珠比小丽这个读书的,对去往市里的这条路更熟悉。 福安大学的怡侯校区,建在鹏华中学的对面街,因为学校管控较严,进出需要查看学生证,因此宝珠和小丽只是在门口绕过一圈,未曾进去过。 小丽自信能考上福安大学,因此高考结束只带回了高中的书籍,生活用品全寄在宿管阿姨那。 因此此次报道,轻装简行的,只带了几套新衣与三个月的粮食。 宝珠嘀咕道:“行李又不多,一个人也拿得动,一定要人陪干啥?” “你大姐一个人,多让人担心啊?”郑玉兰正绣着寿衣,头也不抬地说道。 郑玉兰坐在床旁的脚垫上,宝珠则穿着她“祖传”的大红肚兜,像只变异的癞□□,大字型趴在床上。 跛子正不甚熟练地给宝珠拔火罐。 睡了场午觉后,宝珠就落枕了,腰酸脖子疼的,刚巧马医生走亲戚去了,诊所没开门,于是跛子就亲自上手了。 铝合金蜡烛座上正燃着红蜡烛,跛子将草纸撕成一小块,过了外焰点燃后,在罐内走一圈,待得罐内冒浓烟时,再将剩余一截的草纸丢进,后吸拔在身体相应位置即可。 马医生那设备齐全,提前还会用针灸针放血等,家里的拔火罐就只是应急用,自个不清楚穴位脉络走向,哪痛吸拔哪里,效果也不赖,省钱又方便。 透明拔火罐内立刻鼓起充血的圆包,肩颈处吸拔得尤其多。 “那我往家回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啊?怎么就不担心担心我啊?”宝珠撇了撇嘴,随后做出了个“money”的手势,“我这千里迢迢的,也不知道……” 郑玉兰打断道:"给你大姐送粮食的时候,难不成不是你一个人,凭空冒出了只鬼陪你啊?" “宝珠不愿意去就算了。”跛子也不知看到宝珠的手势没,转头对正帮郑玉兰理线头的小丽说道,“小丽,这条路你初中高中走了六年了,一个人可以行吧?” “嗯。”小丽身子一僵,勉强应下,“爹娘,我……我一个人可以的。” “爹——”宝珠不甘心地扑腾了下,“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千辛万苦地送大姐去上学,你们难道……难道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进城最是好玩了,她哪里不愿意去? “就知道你搁这等着我呢。”跛子笑了,随后掏出了钱塞到了她的手中,“十五块钱,辛苦费。” 每回宝珠进城,跛子都会给她"辛苦费",这次则是忽然来了兴致,想要逗弄一下闺女。 “还是爹最好了!” 宝珠笑嘻嘻地接下了小费,当晚腰不酸背不痛了,梦到的皆是美梦。 翌日一大早,姐妹俩就带着行李,前往了福安大学。 通往市里的大巴坐得刚刚好满,到了市区内辗转去学校的时候,挤挤挨挨的全是人,就拥堵得很了。 正值开学季,到处都是报道的学生。 本市区内的学生行李还算轻简,换做别的市区,亦或是外省的,都是几大麻袋地扛着行李来的。 福安大学占地面积极大,分为两个校区,上藤校区和怡侯校区。 上藤校区位于市中心,供给大三大四的学子们,以及研究生与博士生就读,方便就业实习等,大一大二的新生则被安排在偏远些的怡侯校区。 两个校区相距甚远,坐车需要四十五分钟。 怡侯校区是三年前新建的,因为招生数陡增,市区内腾不出相应大小的土地,于是额外在这头建了校区。 学校欧式和中式混搭风格,设计者匠心独运,既包罗了万象,又不显不伦不类,整个富丽堂皇。 校门口搭了一整排的帐篷,全是二年级的师兄师姐们在迎新。 四处拉着横幅和彩带,树枝上挂着的气球随风摆动,地上还掉了好几个。 横幅有“庄重”款: ——来自五湖四海的莘莘学子们,欢迎来到福安大学 有“温馨”款: ——手连手,心连心,福安大学是一家 有“逗趣”款: ——师妹,师兄等你们好久了! …… 挤挤挨挨的全是人,姐妹俩看得眼花缭乱的,很快有两名师兄主动迎了上来。 其中一名比较活络的,很快抢到了先机:“师妹,你是哪个系哪个专业的啊?” 两人皆围着宝珠转,都以为她才是正主,小丽是陪同的好友呢。 宝珠捂嘴笑道:“中文系,汉语言专业。” “走过这两栋楼就到了,我帮你们拿行李。” 行李不多,这人很快抢了来,另一名师兄慢了半拍,只能无奈退出了。 师兄将行李扛在背上,毫不费力。 “看着就秀外慧中的,果然是学文科的师妹。”师兄卖力地推销着自己,“向你介绍下,我是化学系化工专业的陈继农,那边靠着榕树的那栋就是我的宿舍了,我住在3楼302,有空可以多联系。” 陈继农一路上侃侃而谈,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中文系宿舍楼楼下。 “到了,还没问你们宿舍是哪层?” 宝珠笑道:“我是陪同的,这是我大姐,高丽红,她才是新生。” 小丽脸已经彻底黑了:“谢谢师兄,行李给我吧,我们可以自己上去。” “没事没事,我送你们。” 陈继农尴尬地饶了饶脑袋,连声拒绝,随后很可惜地看了眼宝珠,问道:“高丽红师妹,你妹妹在哪所高中就读啊?” 倒不是宝珠长得比小丽老气,只是来时行李都是小丽拿,加上宝珠娴静时如出水芙蓉,她又挑了身素雅的连衣裙穿,第一眼就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宝珠披散着头发,要不是为了挡住脖子后的拔罐印记,她还要绑个更像学生的双马尾。 “我叫高宝珠……” 宝珠得意洋洋地正要介绍自己,倏然一阵骚乱声传来,一辆通体漆黑的吉普车驶进了校门。 热情稳重的师兄师姐们全换了副样貌,做出眯眯眼崇拜状—— “这是权教授的车吧?” “哇,第一次见到权教授的真容,果然好靓啊!以全省前五十名的成绩考进了福安大学,大一刚开学就收到耶格大学的offer,在国外读完了硕博。如今不到三十岁,成了咱们学校的客座教授,世上真的有美貌与智慧并存的优质帅哥啊!” “我要晕过去了——” “我要是个女的就好了,好想嫁给权教授啊啊啊啊!” …… 三人离校门口尚远,隔着两栋楼的位置,还有一栋新媒体楼在重建,施工处“哐当”的响声尤为刺耳,因此他们只听到了骚乱声。 三人皆被吸引去了目光。 陈继农一眼认出了这车,惊讶道:“权教授的车!” “权”这个字,听得小丽的心跳慢了一拍,吉普车错身而过的瞬间,车窗刚巧摇至顶上,小丽与后座上戴墨镜的人,来了个短暂的对视。 小丽怔愣住了,喃喃道:“英子,我好像看到熟人了。” 平地起了一阵妖风,吹得宝珠有型的卷发乱飞,好几根掉进了她的眼里,让她流下了酸泪,不得不眯起眼睛。 宝珠无头苍蝇般看去时,没了准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施工地,她恼怒地将杂乱的头发撩开后,仔细一看,也怔愣住了,随之咕哝道:“你也看到了?” 小丽往宝珠远眺的方向看去时,只见施工墙外冒出了一张少女的脸,隔得有点远,看不清楚长相。 小丽将宝珠的脸摆正了,指着远去的吉普车,说道:“人都走远了,你往哪看呢?” 第31章 人心不古 最后, 姐妹俩齐齐将这种情况总结为——风大迷了眼睛。 一个内心腹诽:世上哪有如此巧的事?十年前的那句“戏言”,怕是只有自己当了真。 另一个腹诽道:水生还在乡下种田呢,咋会出现在这? 两人都有些沮丧, 陈继农叽叽呱呱的又甚是吵闹, 于是两人相继谢绝了他的帮助, 自己上了宿舍。 越是好的院校,教学和住宿条件就越佳,高等学府相比于低年级也是如此。 相比于大多数学校的六人间、八人间, 福安大学宿舍是四人间,床铺为“公寓床”,上边是床榻, 下边是桌面。 踩着上床的扶梯也是阶梯状略倾斜的,再也不用担心咯脚或是起夜时踩空了。 姐妹俩是最后一个到的, 来时, 宿舍其余三人早已经收拾好床铺了,她们打听完才知道,还有个外省的怕延误了, 竟是一星期前就来了。 一个胖妞, 一个瘦竹竿,一个四眼妹, 宝珠懒得记她们的名字, 于是暗搓搓给她们仨取了外号。 聊天时她则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喊,同寝的人都很喜欢这个嘴甜好看的妹妹。 难得来了大学,宝珠决定在这玩一个星期再回家去,单人床不小, 俩姐妹完全挤得下。 相较小丽这个正主, 宝珠更快融入了“集体生活”, 大家有好吃的会分她,有好玩的地会喊上她一起去,晚上几个人还会坐在一起聊八卦…… 十月七号才正式开学,因此大家都格外轻松。 福安大学像是一所艺术园林,不仅有优质的师资设备,更有博物馆、科技馆、民俗馆、天鹅湖、竹林、紫藤花长廊等。 四眼妹是福安市本土人,家中有钱,带来了架简易相机,并且大方地邀请舍友们一起拍照。 五人因此几乎把偌大的怡侯校区逛了个遍,碰上好看的景点就兴致盎然地凹造型拍照。 宝珠更是因此收到了不下十份的情书。 天鹅湖边拍照时,宝珠思维跳跃,觉得既然叫“天鹅湖”,就得跟湖中心的天鹅雕塑合个影,于是她卷起裤管,踩着大石块下了湖心,结果她才坐上天鹅的后背,抱住它的脖颈,就听“咔哒”一声脆响,历不久弥新的天鹅长颈在六人的见证下,断成了两截。 多出的一人,正是戴着红袖箍巡逻的学生会会长。 开学季,新生搞破坏的事层出不穷,因此每年这个时候,学生会都会组织一群人,在校内巡逻,争取抓到每一只“害群之马”,严厉批评之,并让其写检讨。 在会长不甚严厉的批评后,601宿舍隔日非但没收到处分书,反而收到了一封情书,署名正是那名会长,不过对象搞错了。 他似乎调查过,不过没调查全,对象成了小丽了,情书是这么写的,“你棕色的卷发犹如一圈圈海浪,荡漾进我的眼里,融化进我的心里……”,但全宿舍卷头发的只有宝珠。 有一次,宝珠在科技馆里坐自我拉动式升降椅时,落下时没抓稳绳索,比手指还粗的绳索在她的鼻子两侧打出了红印子,科技馆的兼职学生立刻拿来了红花油,因此,她又收获了一朵烂桃花。 还有一次,宝珠借了辆自行车,独自一人在校园里飞速行驶,结果,她骑得太过忘我了,一时出了神,迎头撞上了一名捧着书边走边读的男学生。 自行车前轮直冲他的□□。 宝珠高呼道:“快让开!!!” 男同学循声抬起头时,吓得瞪大了眼睛,他迅速丢开了书本,往后跳了一大步,扎马步似的双脚大开,双手紧随其后抓住了车把手,硬生生靠蛮力把车子拦下了。 他的手覆盖在宝珠的手背上,宝珠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下半身看,心里喊着“要死了要死了,别把他撞出毛病了吧?”。 结果对方痛苦地皱着眉,无视宝珠的“师兄,对不起啊。”,连地上的书都忘记捡起来了,面红耳赤地跑远了。 宝珠将书本捡回去的同时,第二天又收到了封匿名情书。 由于不知道对方地址,这本书没能还回去。 …… 类似的事不胜枚举,后来,宝珠得出了一个结论——读书人也是好色的登徒子! 左右五天的时间,学校也被逛了个遍,宝珠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舟车劳顿,于是开始在宿舍睡大觉。 但是事与愿违,隔了两栋楼距离的,正在修建的新媒体楼,早上六点开始施工,晚上十点才结束,“亢亢亢”的响声吵得人不得安生,全寝室的人都因此挂上了熊猫眼。 翌日傍晚,晚饭后,全宿舍坐在月亮桥头,守着“月亮桥”出现。 “月亮桥”,桥如其名,在特定的时间点,月光洒下时,桥洞下一半阴影,一半光亮,会壁上形成了月牙状的光环。 底下碧蓝的湖水流动,偶有通体雪白,尖嘴漆黑的白鹭驻足,岸边杨柳随风飘动,定格住的剪影成了学校宣传册上的一页。 “月亮桥”可遇不可求,常常有小情侣在此蹲守,扑空是常态。 601宿舍却满怀期待,一扫困倦和疲惫,沐浴着晚霞,纷纷谈论起了,历届“碰瓷”月亮桥的爱情故事。 美中不足的是,月亮桥离中文系宿舍楼不远,离正在修建的新媒体楼更是近,刺耳的施工声吵得人耳蜗嗡嗡嗡直响。 宝珠兴致缺缺,满脸幽怨地盯着施工处看,牙齿咬得嘎吱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未竣工的整栋楼一口吞下。 她百无聊赖地往湖里丢了一颗石子,“噗通”一声,涟漪四起的同时,湖面上的两只白鹭受惊飞走。 “呱呱呱——” 难听的叫声听得宝珠“虎躯一震”,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留下了句“我去会会他们”,就头也不回地往施工处走去。 宝珠无视黄色警示线,顺着没有栏杆的毛坯楼梯往上走,行至二楼时,与三楼的连通处只搭建了钢筋框架,表面铺了一层薄木板,用五根长铁钉固定住,充作临时楼梯。 宝珠靠着一口怒气,手脚并用地攀爬了上去。 终于在第三层找到了集中在此处,尚未下班的工人们,敲敲打打声戛然而止,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工人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作服,头戴黄色安全帽,脸上灰扑扑的,仿佛一个妈生出来的,辨不出本来样貌。 他们呆若木鸡的,似乎都在疑惑为何会出现个陌生的好看女孩。 宝珠有一瞬的心虚,硬着头皮质问道:“你们这谁是管事的?” 其中一个一米七的人站了起来,他脱下了安全帽,将其重重地往地上一砸,露出了被压得凌乱的低马尾,竟是个刚满十八的小姑娘。 她长相不算好看,眼睛不小,鼻梁却矮,脸上肉嘟嘟的带着婴儿肥,一脸未成熟的可爱相。 高大的身材与她稚嫩的面盘严重不符。 她尖声尖气地回道:“施工重地,谁允许你上来的?” 遇强则强,宝珠矮了的气焰顿时熊熊燃了起来:“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声,麻烦早上八点后,九点前施工,太早太晚都影响人休息!” 大高个插着腰喊道:“就不!明天我们还要更早,五点就来,吵死你!” “……” 宝珠哑口无言,本来还以为对方会拖出学校来堵她,亦或是疾言厉色地要求她离开,不曾想竟是个傻大个,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过家家吵架的场景。 “哥,有人来闹事,你快出来治治她!”傻大个搭错的筋终于捋顺了,开始找帮手,“哥?我哥呢?” “……” 好汉不吃眼前亏,瞅着对方人多势众,宝珠发热的脑子冷静了下来,于是当即跑路,结果到了“楼梯口”处,骑虎难下。 薄薄的一块木板有四十五度的倾斜度,光滑平坦,只有几根未锤死的钉帽凸出了表面,比剪秃了的指甲盖还要矮。 却在这时,一个工人来到了她的面前蹲下。 “我背你。” 他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脸用一块灰扑扑的布包住了,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许是脸遭了意外,被火烧了,或是被水烫了。 他的嗓子像是被浓烟熏过,沙哑又沉闷。 傻大个立刻跳脚:“哥,你帮她做什么?让她怎么上来的怎么滚下去啊!” “哥,你怎么包成这样了啊?太冷了吗?” 宝珠又多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他竟然是傻大个的哥哥,两人的脾性怎么天差地别呢! 男子并未搭理傻大个,回头看了眼宝珠,见她没有要上来的意思,于是拍了拍衣服,把灰尘拍掉了。 “我不会弄摔你的。” “哦。” 宝珠对好看的人没有抵抗力,尽管对方只露出一双眼睛,还遭受意外毁了容,但底子绝对好看! 宝珠依言趴了上去,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男子浑身都散发着热气,工作了一天,还满是汗臭味,肌肉绷硬有些咯人,但宝珠却半点不嫌弃,对这个乐于助人的小哥哥很有好感,甚至莫名地多出了几分熟悉的安全感。 “陡峭”、“险峻”的楼梯板上,男子如履平地,一手绕至背后扶着宝珠,一手简单地搭了一下墙面,便三两下下了楼。 他似乎不放心她独自走毛坯楼梯,一路将她背下了楼。 “明天我们会迟点上工早点收工的。” “……” 以为宝珠没听清,男子又重复了遍。 正在思考着要说什么感谢对方,要不要请对方吃点东西的宝珠愣住了,她随后甜甜地笑道,“谢谢哥哥。” 宝珠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于是学着傻大个喊他。 男子不敢直视宝珠的眼睛,拒绝了她请客吃东西的邀请,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包小饼干给她,然后僵着身子,同手同脚地走开了。 翌日,吵闹的施工声真的不再大清早响起,晚上九点过后也不再有施工队的身影了。 宿舍的人都道神奇,纷纷询问宝珠昨天杀上门说了啥,要知道,学校里的学生们不堪其扰,向院办投诉了几十次,都石沉大海,没有后续。 宝珠难得缄口不言,胡乱编排了自己与傻大个大战三百回合的事,将这暖暖的邂逅藏在了心里。 一包发了点潮,不甚酥脆的饼干,她吃了整整一天。 开学前的最后一天,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似乎在敲打新生们,该收心准备学习,迎接新的学期了。 宝珠趴在窗棂上往外看,倾斜的雨丝打在了脸上,凉凉软软的,掺杂着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偶尔回想起昨日的哥哥,心尖甜甜痒痒的。 四眼妹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摸不清少女的心思,外边雾蒙蒙的,楼下来往的人都撑着伞,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忽然,四眼妹看到了宿舍楼下停着的一辆吉普车,推了推眼镜后,略不自信地说道:“我怎么觉得这几天老是有辆吉普车跟着我们啊?” 胖妞咬了一大口粽子,边嚼边说道:“咱学校聘请了那么多客座教授,大教授出行都有吉普车接送,不是很正常吗?” 瘦竹竿点头:“对啊,我姐之前也是福安大学毕业的,以前就常听她说,大学里有好多吉普车,又炫又靓的。” 四眼妹这话挑动了小丽的神经,她回想起入学那天的场景,于是跑至窗边,抻头往外看去。 在她看去时,吉普车已经驶远了,但她能肯定,这和开学时的那车不是同一辆。 四眼妹以为找到了知己,忙道:“小丽,你也发现了对不对?” 小丽失望地退开了:“没有啊,车已经开走了,想必是在这暂时停一下。” “是吗?”四眼妹复推了推眼镜,来回朝楼下看了数眼,嘀咕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哪能那么巧,每天换一个地都能撞上吉普车啊,而且,好像都是同一辆,车头都有个小红旗。” “车头挂红旗不是很普遍的吗?” “就是啊,你是睡糊涂了吧?” …… 胖妞和瘦竹竿打趣着,四眼妹饶了饶脑袋,三人相继笑了起来。 宝珠如梦初醒,像看傻子样看着她们,不知她们又在笑什么。 这时宿舍的门被扣响了,小丽打开门的同时,又在门把手上看见了情书。 三封。 全是用花里胡哨的纸张书写的,肉麻的情话读一句能掉一片鸡皮疙瘩。 毫无疑问,这又是送给宝珠的情书。 小丽随手将情书丢到了垃圾桶里,随后摆出大姐的架势,开始教育起了妹妹。 宝珠大喊冤枉,要知道,昨天除了月亮桥和建筑工地,她就没有去别的地方,今天更是连宿舍的门都没出,哪里来的烂桃花啊! “英子,我看你还是要去读书,我打听过了,常平县开了所民办中学,学费虽然贵点,但在那读一年初三,就可以和应届生一起参加中考了。 寒假我也会回家去给你补课,等你考上了高中,再上了大学,你的眼界就会开阔,就会发现读书的好处,不会再拘泥于情情爱爱了。” 宝珠:“……” “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上课,开学第一天不安排专业课,你跟着旁听,提前感受一下学院氛围也好。” 于是,尽管宝珠有千百万个不愿意,还是迫于大姐的“淫威”,第二天乖乖抱了本书,跟随全宿舍一起上了大教室听课。 八点的上课铃一响,辅导员便准时进来,召开新生主题班会,全宿舍听得热情澎湃的,唯有宝珠趴在桌面上昏昏欲睡。 偶尔她被响亮的鼓掌声吵醒,随大流拍了两下掌后,又“伏案”睡觉了。 班会结束后,是全班自我介绍环节。 汉语言文学专业一共二十五名学生,按学号顺序上台,分宿舍是根据学号排的,学号则是以高考成绩排名分的,因此601宿舍被安排在第一组上台。 四眼妹第一个上台,小丽则是宿舍第三个,宝珠“精神抖擞”,用心听完了全宿舍的发言后,就又趴下睡觉了。 她对素昧平生的人的兴趣爱好,性格以及家庭背景并不感兴趣。 少了辅导员字正腔圆的洪亮嗓音,宝珠没一会儿便与周公幽会去了。 睡梦中她正坐在教室中写试卷,一排排的试卷堆到了天花板,将她困在了一隅小天地里,她奋笔疾书地拼命写,却怎么都写不完,汗流浃背得几乎要哭了。 画面又突兀地一转,密密麻麻的猥琐男围住了她,她坐在堆成山的情书之上,正暴跳如雷地手撕情书。 “哇——” “天呐,居然是权教授!!!” “我不是在做梦吧?你快打醒我,金融系的教授居然来了我们中文系,并且还是开主题班会的时候!” “啪啪啪——” …… 宝珠被一阵喧哗声吵醒,梦里的猥琐男们忽得开始起哄,她怒不可遏,高举起了右手。 只听“啪——”的一声,格外响亮的声音切断了教室内的欢呼声。 众人齐刷刷地看来,小丽左手重重一按,将宝珠按倒在地,随后蹭得一下站起,双手乖巧地交叠在身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歉道:“对不起,权教授,对不起,同学们,我不小心……撞到了……脑袋,吵到你们了,对不起。” “没关系,坐下吧,高丽红同学。” 权会儒摆了摆手,示意小丽坐下。 权会儒穿了身灰绿色休闲西装,内搭黑色中领毛衣,头发偏长,脑后留了个小辫子。 他无表情时像个内敛的艺术家,笑起来时平添几分痞气,一双深邃的鹰眼,平白能勾出桃花眼的电波。 他和十年前差别不大,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更加成熟了。 学校追求包容性与多元化,雇了五名外教,因此不对老师们的服装发型加以限制。 此话一出,教室再度沸腾了起来。 要知道这是权教授第一次来上课,他怎么能一口叫出高丽红的名字来?! 权会儒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闹腾的男男女女们立刻肃静了下来。 小丽红着脸坐下了,在舍友们步步紧逼下,勉强答了一句:“权同……权教授在我们村住过几年。” 从权会儒进教室起,小丽就处于神思飘忽的状态,她难以置信,报道时见到的那位权教授,当真是权会儒,对方更是一眼认出了她,并且叫出了她的名字。 满脑子全是不真实,小丽几度怀疑是在做梦。 此话一出,舍友们集体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小丽,要不是权会儒正在台上讲话,她们非得当场严刑逼供,将每一个字都剖开来,细细询问一遍。 因为宝珠的关系,宿舍选了后排靠门的位置坐,隐蔽又安全,但是此时此刻,不时有前排的人投来复杂的目光,搞得宝珠一直被小丽按着脑袋,蹲得腿脚发麻。 “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同学们,你们好,我是金融系的客座教授——权会儒……” 权会儒站在讲台上,从容地开始演讲,倒不曾再另眼看小丽那头。 金融系与中文系隔着天南海北,于是,权会儒第一次在这上课,不讲专业知识,讲起了国外的求学生涯,他的语言轻松诙谐,正经的描述时常能逗笑同学们。 要是金融系的学生在此,一定会大跌眼镜,仰天长啸一声“天道不公”。 要知道,权会儒在金融系可是魔鬼般的存在,一个月只上一堂课,但没人敢在他的课上搞小动作,旷课迟到的事情更是无一。 上他的课前,学生们会自发沐浴更衣、焚香净手,祈求在课上不被点名提问。 并且会提早温习预习功课,课上打满十斤鸡血,不敢打小差,生怕漏掉了一个知识点。 据说,曾有一名师兄,上课不认真,不但回答不上权教授提的问题,更是当场顶撞他,因此被权教授以武力压制在座椅上,“和平”地教育了十分钟。 除了金融系,其他系学生都奉其为谪仙般的存在,每每听到此恭维之声,金融系的学生也只会暗暗唾骂一句“色胆包天!”。 自然,金融系也不少仰慕他的存在,多为女生。 辅导员守在门口,对学生们扎眼的表现很是不满。 他心中甚是疑惑,每个系有各自的教授,教授的时间有限,在短暂的教学时间里,传授的都是精炼的专业知识,所以压根不会出现交叉去别的学院上课的情况。 就在刚刚,他临时收到了通知,说是全校最年轻的权教授要来此讲课,他还以为是什么重大的事,不曾想,讲的竟是学前动员的话,和专业完全不搭噶。 不过很快他也沉入到权会儒精彩的演讲中了,心中这一点疑惑被丢得一干二净。 宝珠早已方寸大乱,熟悉的声音如同魔音般,缭绕在她的心头。 她没有忘记,十年前权会儒离开时,自己是怎么坑他的,现下满脑子都是对方要找自己算账的事。 老话说的没错,冤家路窄! 十年了,村里的野猫都换好几拨了,本以为会老死不相往来,居然还能在此遇见他! 好在昨天下了场雨后,天气转凉了不少,她拿了件小丽的外套穿。 外套没有帽子,她就整个脱下,学着农妇们农作时,太过炎热用头巾包裹住脑袋的样子,她将外套包在头上,长袖子在鼻头处打了个结,只露出了一双贼溜溜的大眼睛。 完事,她立刻拍开同寝人的腿,挤过了连排座椅和桌面间的小“过道”,九十度猫腰,迅速地从后门逃离了。 “哒哒哒——” 结果走得太急,高跟鞋碰撞出一连串声音。 权会儒的演讲被打断了,全班的目光再度凝聚而来。 宝珠懊恼地拍了拍脑袋,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包得似颗粽子,她背着身子,对方也认不出是人是鬼,于是她硬着头皮,头也不回地仓促推门逃走了。 小丽双手撑在桌面上,像只八爪鱼般,整个人匍匐在上面,似乎这样,就能避开同学们犀利的目光。 权会儒往后门瞥了一眼,唇角微微一勾,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话了。 宝珠脚底抹了油,一路跑回了宿舍,用三分钟不到的时间收拾好了一小包行李——换洗的衣服,尚未开封的零食,以及最近拍摄的照片。 她如坐针毡地等小丽回来,得跟大姐说一声才能走,否则大姐得急死。 下午安排正课,开完了主题班会后,就放学了。 舍友们相继回来了,唯独小丽不见踪影。 宝珠询问下,这才知道,小丽被权会儒“留堂”了。 她们对权会儒的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宝珠被深深的恐惧荼毒着,当即决定跑路,于是她交代完舍友跟小丽说自己回家的事,拎着行李就要走。 舍友们则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询问关于权会儒的事。 "这么早回家干嘛,宝珠,给我们讲讲呗~" 宝珠头脑风暴地挑了点不痛不痒的事说,好不容易应付完她们,刚打开门,就迎头撞见了厚厚的一叠书,是小丽抱着书回来了。 她气喘吁吁地将书本放在了桌面上,擦了把汗后,接过了宝珠倒的水,一口气灌了进去。 四眼妹看见书本侧面,图书馆的专属标记贴纸,疑惑地问道:“小丽,这是图书馆的书吧?借书证昨天不是才刚提交了资料准备做吗?” 小丽:“是权教授借我的图书证。” “哇——”胖妞和瘦竹竿抢过了图书证,“真的是权教授啊,这是他二十岁的照片把?好帅啊!” “英子,你这是要回家了?”小丽瞧见了宝珠的行李,说道,“权同……教授还跟我提起你,说是叫我跟你道声谢,谢谢你在他离开那天送了份大礼。" "他还说,有空想请你吃顿饭,当面感谢下你。话说,你送了什么礼物给他,我怎么不知道?竟是让他惦记到了现在。” 他果然还记得! 豺狼请客——没安好心! 怕是请的全钉宴! 宝珠当即更加笃定了要跑路的决心,她没有满足小丽的好奇心,随口应付了两句,便撒丫子往客运站赶去。 正值开学季,客运站的班次增加到一天两趟,十二点整还有一辆开往常平县的大巴,宝珠正巧能赶上。 客运站门口不知何时开了家杠面馆,门口收银台还挂着一张大大的布告牌,写着“客运站售票点”。 香喷喷的海鲜杠面味飘出,女老板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在现炸海蛎饼、油条、三角糕等,酥油香更是馋得宝珠直冒口水。 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半个小时,宝珠便在店里吃了午饭,她点了碗杠面,外加一块海蛎饼,味道很不错,是正宗的常平县风味。 结账时,宝珠顺口问道:“老板娘,现在大巴的票是你们这在卖啊?” 老板娘点头:“是咯,要去哪里?” “常平县。” “三块。” 宝珠依言掏出了三块钱给她,老板娘从抽屉里抽出了个,手指粗细的,卷成了圆柱状的,五公分长的报纸条给她,并且交代道:“别打开,等到了车上直接给司机就成。” 卷纸条外还用根缝补用的细线绑着,宝珠狐疑地拿着卷纸条进了客运站,很快找到了前往常平县的大巴。 她来得早,车上尚没人,司机正坐在车上抽烟,宝珠走上了车,把卷纸条递给了他,司机随手接过,指了指座位,示意她先坐。 吃饱了就犯困,宝珠抱着袋子,在靠前的座位上眯眼小睡。 “醒醒,该买票了。” 快要发车时,女售票员开始挨个收钱,轮到宝珠时,她将宝珠摇醒了。 宝珠揉了揉眼睛,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女售票员三十好几的年纪,乱糟糟的短发,戴着个小挎包,嘴里叼着根牙签,满脸刻薄像。 她的包里全是裁成巴掌大的草纸,询问了具体位置,收了相应的钱后,就迅速而潦草地现写了一张车票,给乘客。 “我买过票了。”宝珠指了指还在抽烟的司机,“给司机了。” 售票员尖酸地说道:“什么买过了?我才来售票,你跟谁买过了?去常平县哪里的?看着眉清目秀的,净想着剽白饭。” 宝珠:“我真给司机了,在门口买的票,不信你问他。” 司机弹了弹烟灰,这才转头说道:“小姑娘,你说清楚啊,我什么时候收你票了?还门口买的,门口就是家杠面店,卖假票的。你是外地的吧,别自己被骗了,平白无故地诬赖我!” 他拉着脸,和售票员一脉相承的刻薄相,显然是对夫妻。 “可你刚刚明明收了我的票了!”宝珠据理力争,从方向盘下的夹层里掏出了卷纸条,“就藏在这!” 司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打开看看,是不是票?” 宝珠将卷纸条拆开,摊开来是张手撕的卷曲报纸,里边啥也没有。 “你刚才怎么不说?”宝珠愤怒地看了两人一眼,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们就是合伙起来骗人的!” 售票员:“要不要坐车?一车子的人全在等你,要坐就交钱,不坐的话就趁早下车。” 立刻有乘客附和着,宝珠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于是当即伸出手:“把钱还给我,我不坐了!” 司机不再理会她,继续吞云吐雾着,密闭的车厢中,满是难闻的烟草味。 “不坐就给我滚下车去,耽误时间,被骗钱了找骗你的人啊,在这耍什么能耐?” 售票员力气很大,见她不服软,立刻将她推下了门。 宝珠跌跌撞撞地没站稳,摔了一跤,大巴已经扬长而去,黑湫湫的尾气喷了一脸。 临了,宝珠捡了块石头丢过去,可惜有失准头,没砸中。 一位蹲坐在一旁卖光饼的老奶奶看不过去了,过来扶起了她,劝道:“娃娃,你别跟他们较劲,外边卖假票的和这些司机都串通好了,赚的钱五五分,专骗你们外地人,你跟他们较劲讨不到好处的,赶紧找个地睡一觉吧,明早七点还有一班车,再买票回去。” “谢谢奶奶。” 宝珠道了声谢,光顾了奶奶的摊位,买了两块光饼,又哪里听得下劝? 确定自己掉进了狐狸窝后,她立刻冲到了门口的杠面店,正要找老板理论,刚巧瞥见了门环上搭着的锁链,门口的油炸摊也收起了,老板和老板娘都在店内。 于是她计上心头,一不做二不休,将正门关上,迅速地用锁链绕过两边门环,“咔哒”一声,扣紧了锁。 她把钥匙挂在食指上,惬意地绕着钥匙环转圈圈。 老板娘最先冲了过来,老式店门全木头制造,没有可供观望的玻璃,于是她透过门缝喊道:“是谁?谁把我家的门锁了?给老娘出来!” 她脸上的横肉挤在门缝里,委实辣眼睛。 “哪个孙子干的?看我不削了你!”老板也拎着菜刀从后厨出来了。 宝珠站到了她视野能及的范围:“还钱!” 老板娘一眼认出了她,怒道:“好呀,是你个瓜娃子!赶紧把门给我开了,外地的吧?不知死活,做事带点脑子,打听打听我的名字,信不信我让你知道知道‘死’字怎么写?!” “骗子还钱!”宝珠不是被吓大的,依旧不松口,“不还钱的话咱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十二点出头,正是杠面店生意最好的时候,十来张长方桌坐满了人。 顾客们发现被困住了,立刻叫嚣了起来: “老板娘,这怎么回事啊?我还赶着下一班车回家呢。” “就是啊,要是欠小姑娘钱就还了吧。” “我尿急啊,要拉了啊!” …… 老板娘脸都黑了:“你再不把门打开试试!” 宝珠无所谓地双手环胸,跟她杠上了:“你再不还钱试试!” 终于,老板娘抵抗不住顾客们的压力,将钱从门缝里塞了出去。 “给你给你,乡巴佬没见过钱吗?!” 她给的全是一毛面额的钱,三十张纸币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宝珠也不在乎,一张张地捡起,认真数过了面额正好。 老板娘喊道:“赶紧把门开了!” “死骗子,找乡巴佬帮你吧!” 宝珠朝她扮了个鬼脸,揣着钥匙打算走人,结果一抬头,见脑满肠肥的老板竟是从烟囱口爬了出来。 被发现了,老板立刻放出了狠话:“兔崽子,给我站住!” 灵活的胖子转眼就要从屋顶跳下,宝珠吓得立刻把钥匙往马路中间用力丢去。 “钥匙在那,自己捡去吧!” 她撒丫子往另一条道上跑,结果,老板也是个心高气傲的,捡回了钥匙开了店门后,骑着二八就追了来。 宝珠穿着高跟鞋,跑得后脚跟痛得很,速度却不慢,她闯进了四通八达的巷子,像只无头苍蝇般乱转,心中崩溃地大喊,这一条条巷子,怎么长得都一个样! 十分钟过去,当她拐过了一个弯后,竟迎头跟从另一面追堵而来的老板撞个正着! 宝珠大喊一声“妈呀”,转头就跑,在老板怒吼着“终于逮到你了!”的叫喊声中,她的手腕蓦地被一双粗糙宽大的手掌抓住了。 对方拉着她在巷子中“乱窜”,很快就跑出了巷子,将老板甩远了。 宝珠回头瞧了数眼,确定了老板真被甩开了后,她双手扶着膝盖,面红耳赤地大口喘着粗气。 她抬头一看,待要感谢时,与来人对视了半分钟,而后难以置信地说道:“水……生?” “嗯。” 水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衣服表面依旧沾着灰尘泥浆。 显然是出工中,临时出来的。 水生的样貌和七年前相差得有点大,褪去了稚嫩自卑的外表后,俊秀的五官格外出彩。 不像大多数的建筑工人,肤色黝黑,他的皮肤依旧白皙,只有右侧脖颈上留了条长长的疤,许是施工时被划伤了。 不过宝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五官没大变,改变的是气质。 对视的那一刹那,宝珠的心细速地跳了起来,脸颊滚烫,好在刚跑过一遭,脸颊本就通红。 不一会儿,由远及近,有自行车的车铃声响起,是老板又追来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水生拉着她又要跑,结果才跑了两步,宝珠就“哎哟”一声痛呼出声。 原来,她的右脚扭到了,右边高跟鞋的细跟不知断在了何处。 极限逃命下,肾上腺素飙升,她的右脚踝肿起老高了,直到现在才发觉了疼痛。 “我背你。” 水生蹲下了身,宝珠立刻脱下了两双高跟鞋提在手中,趴了上去。 水生单手绕至背后护住她,仿佛未曾背着人,脚步甚至比独自跑时更快了。 他的身上依旧有汗臭味,跟昨天的“哥哥”一个味道,难怪她觉得熟悉。 不过宝珠觉得这场景镜花水月般不真实,又怕分了他的心,于是乖乖地趴在他的背后,不曾质问他为何躲着自己,以及他何时有了个妹妹的事 “先回学校?” “好。” 大巴今天发往常平县的班次没了,单身女性独自住宾馆又不安全,于是水生背着她往学校去。 学校离这距离远,两人上了辆公交。 公交挤挤挨挨的全是人,水生只能站着,他找了处靠窗的角落,给宝珠腾出了空位,不让人群挤着她,宝珠则给他喂了块尚热乎的光饼。 公交车上全是嘈杂的声音,也不是叙旧的时候。 一直到了学校的中文系宿舍楼下,水生将她安放在花圃旁的长木椅上,准备去小卖铺买点红花油。 结果,他才刚走了两步,一辆吉普车就飞驰而过,行至宝珠身旁时,车门被迅速打开,一双手伸出,将宝珠给掳走了! 旧没叙成,人还被抢了! 水生愣了三秒后,火速冲到了长椅旁,捡起遗落的行李袋,将光饼和高跟鞋全塞了进去。 他“借用”了路过行人的自行车后,将车蹬子踩得快冒火了,一路追随着吉普车而去。 风中回荡着无辜路人惊恐而哀怨的声音: “我的车——” 第32章 黑吃黑 正值下午上课前夕, 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来往的皆是学生,大多数人手捧相应课程的书籍, 并未背书包。 吉普车飞驰而过, 丝毫没有因为这是学校而减速, 引擎的轰鸣声中,响亮的车喇叭声无限拉长。 学生们纷纷退避到道路边略窄小的人行道上,不约而同地探头望去, 不知道哪个教授有十万火急的事。 学校给权会儒配了两辆车,有课时,他坐的是众人认识的那辆, 平日里有事来学校时,则换乘另一辆, 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车窗紧闭, 校领导给教授们安排的吉普车,外形大多雷同,因此没人认出来。 学生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同时也不忘往教室走去。 结果才送走了吉普车, 又有个人十万火急地踩着自行车来了。 二八大杠已经够高大的了,男子坐于其上反而要“卑身屈体”, 足以见其身材之伟岸。 校门口的保安先一步开了道闸, 吉普车畅通无阻地驶出,出去后车速反而减了点,等到水生骑着自行车快要跟上的时候,又加速行驶一段, 如此往复, 倒像是对方有意在“遛狗”。 后车座上, 宝珠被逼在角落里,权会儒欺身而上,单手撑在她的脑袋侧,将她禁锢在一隅。 宝珠撞到了后脑勺,吃痛地捂着,待得晃过神来,车子已经远远地驶离了学校。 权会儒邪佞地笑道:“小鬼,陈年的旧账是不是该翻出来算一波了?” 宝珠装傻道:“什么账?难不成十年前你欠我五毛还是一块?” “的确是欠钱了。”权会儒举起了四根手指,“那天因为你延误了航班,损失了这个数。” 那天他给了田春花六百,当做“分手费”,紧跟着上了汽修店,重装完挡风玻璃后,延误了飞机航班,约好的合作洽谈,被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截胡。 此后的一个月,每每想到这件事,他都恨得牙痒痒。 四十?四百?还是四千?宝珠想象不来具体数额,有钱人的“这个数”应该是蛮大的。 宝珠不由得窃喜,暗骂一句“活该!”。 “不过,你可以选择肉偿。”权会儒似乎不满意她的反应,捏住了她的下巴往上轻轻一抬,再度靠近了些,像是在挑拣货物般,轻佻地审视着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还记得你答应要当我女朋友的事吗?看来我眼光还不错,没看走眼了,刚成年吧?有兴趣耍耍吗?” “耍你妈!” 宝珠怒从心起,要去戳他的眼珠,权会儒早防备着了,轻松地用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牢牢摁在了头顶。 宝珠别扭地被挤在车后座的一角,却随即一发狠,闭上眼猛地弹起,用自己的脑袋撞向了对方的脑袋。 “咚”的一声脆响,两人的额头撞到了一处。 “嘶——”权会儒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远离了这只不服管教的小刺猬,他单手贴住了发痛的额头,咬牙道,“你还跟十年前一样狠。” 宝珠也被撞得眼冒金星,吃痛地用双手捂住了额头。 他娘的,可真疼呀! 助理从后视镜看到了这一幕,待要靠边停车,替老板收拾这不知好歹的女人,权会儒只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开车。 宝珠不甘示弱,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揪住了他后脑勺的小辫子,将他拉近后,抢走了他西装口袋中的大哥大。 她利落地拨通了一串号码,嘟嘟嘟响过三声后,声筒处立刻传出了甜美的女声。 “春花姐,我是……” 权会儒迅速夺回大哥大,切断了电话,不可一世的从容脸已经黑透了。 看来田春花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挺大。 大哥大的前身是BB机,大哥大可以实现即时通话,BB机则需要传呼台转接,传呼员将需要传送的信息,发送到相应号码的BB机上,或者发送相应座机或电话亭的号码,对方会找处地方回拨电话。 大哥大价格昂贵,市场价一万,只有富豪以及需要经常电联的生意人会买,BB机则稍便宜些,两千左右就可买到。 在月工资普遍一二百的如今,普通人家不可能花几年的工资买这些。 玉河村只有两人买了,一个是汪队长,一个是田春花,BB机刚出厂时,两人就买了,后来个头像砖块的大哥大问世,两人也先后买了。 汪队长买之为刚需,轧钢厂的生意洽谈,合同签署等工作,全是他亲力亲为;田春花则纯粹是为了赶时髦,米国的工资高,汇率也高,这些年,她家里存下了不少闲钱。 因为稀有,宝珠自然而然地记住了她的号码。 “挂电话干嘛?你不是想耍吗?春花姐独守空房,空虚又寂寞的,你这个老情人约她的话,她肯定会答应的。”宝珠双手环胸,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而且,我偷偷跟你说哦,她存了要离婚的心思的,要是听说你要和她‘复合’,她说不定能立刻丢下孩子,赶来福安市和你恩恩爱爱。” “……”权会儒前后脑勺都痛,当即败下阵来了,还能笑出声,“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咱们互相再不找各自的麻烦。”宝珠停顿了下,附加了个条件,“还有,不许你再勾搭我大姐了。” “你觉得我看得上她?”权会儒抛出了个骚断腿的媚眼,“真不考虑耍耍?” 宝珠:“一次一万,做不做?” 权会儒:“你够黑的啊。” 宝珠:“你也不赖。” 不平等条约“签订”了,与此同时,吉普车开到了一座写字楼前。 车子才刚停下,大厅中便一窝蜂冲出了百来名工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吉普车围了起来。 写字楼墙体和大门上,用红漆喷了无数“杀人偿命”,人肉内圈里,一名五十岁的老妇人正抱着一张遗照,哭天抢地喊着“还我儿的命来!”。 外围还有人拉起了白色横幅,写着“宋超英惨死工地,权会儒杀人偿命”。 “宋超英惨死工地——” “权会儒杀人偿命——” “工地水鬼没人权,权会儒违规操作,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 百来号人训练有素,由一人拿着喇叭带头,其他人齐声跟随。 在震天的讨伐声中,老妇人的哭声显得惊天地而泣鬼神。 宝珠被唬了一跳,扒着车窗看了眼,密密麻麻的人仿佛“百鬼夜行”,各个面色狰狞。 她怔愣之际,车窗上蓦地窜出张放大的脸,五官贴在了玻璃上,宝珠着实被吓了一跳。 好在吉普车安装的是单向透视玻璃,里边能看清外边,外边看不到里边。 宝珠默默往中间坐了点。 不过刚吃了瘪,这种时候不趁机找回点场子,高宝珠三个字就该倒着写了! “遇到麻烦了啊?”宝珠阴阳怪气地说道,“果然是留过学的教授,这种大场面还能临危不惧,面不改色!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遇到死人的麻烦事,还有空去学校上课,还敢像开屏的孔雀一样到处发情,教授就是教授,有胆识,有魄力!” “啪啪啪——” 宝珠适时鼓掌,小人得志的模样很是欠揍。 这时,写字楼里走出了三名保镖,他们开出了条路,带来了叠厚厚的文件,文件表面是页传真。 权会儒摇下车窗,接过了文件后,重新关闭,再度将嘈杂的声音大半隔绝在车厢外。 传真尚带着余温,显然是刚传送来的。 权会儒看了眼传真后,面色更加难看了,他瞥了眼宝珠,冷哼一声,随后跟助理换了个位置,将厚文件倒放在车头。 “坐过赛车吗?” 留下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权会儒将变速器挂至最高档,倏然将油门踩到了底,对准人群中漏出的不足一人的缝隙碾压过去。 引擎的轰鸣声如同猛兽的怒吼,在主人发号了施令后,像利箭一样窜出。 人群迅速退开两旁,拥挤的人潮瞬间散开。 坐在副驾上的助理堪堪系好安全带,毫无防备的宝珠便整个人朝前方飞去,好在助理训练有素,将她扶住了。 行至门口,吉普车毫不减速地拐了弯,车轮与水泥地面碰撞出刺耳的摩擦音,待得拐过了弯后,车子凭空飞出了十几米,落地时发出振聋发聩的撞击声,吉普车剧烈地晃动着,车头标随之掉落,车身发出“油尽灯枯”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要散架。 刚骑至门口的水生与驶离的吉普车错身而过,被产生的风力撞倒在地,他的右手肘撑住了地面,在地上滑行了两三米后,直接被剐蹭掉了层皮。 他仿佛毫无痛觉,未对伤口进行任何处理,立刻扶起自行车,再度追着吉普车而去。 宝珠双手双脚死死地抓住了后车座,还是无法避免地上下颠簸,脑袋因此数次撞到了车顶。 她盯着飞速倒退的车辆与人流,花容失色地几次想要喊“停车”,却被一股浓烈的恶腻感堵了回去,随后“哇”的一声,吐了一车。 助理训练有素地掏出了个塑料袋,正要兜头往她脸上盖去,结果迟了一秒,非但没接住呕吐物,反而被吐了满脸。 由于车子颠簸得太厉害,一部分呕吐物还溅到了权会儒的袖子上。 他侧头睨看了眼,嘴角和眼角同时抽了抽,终于放缓了车速,要不是双手抓着方向盘不方便,估计会当场脱下外套,丢到窗外去。 助理则很有眼色,撕开了包湿巾,替他将呕吐物擦干净,随后才开始擦拭自己的面颊。 濒临散架的吉普车开到了一处建筑工地,宽广的土地被临时铁皮墙围住,车辆驶来时,守在岗亭里的保安立刻打开了铁门。 车子畅通无阻地开进,工地中有三口直径两米,被厚铁板圈住的圆井,井里满是稀薄的泥浆,深不见底,偶尔咕嘟冒出几个泡泡来。 三口圆井皆被黄色警示线围住,靠东边角落的那个,井口还被封上了厚厚的木板。 铁皮墙上拉着块红色横幅——国际名酒博览会项目工程。 “水鬼”的专业称谓为“工程潜水师”,即在修建桥墩、公路、高楼等大型项目时,需要在相应位置打上很深的桩孔,再往洞内投注钢筋和混凝土等物,以此加固地基,作为后续建筑的支撑点。 但是,越是往深处打洞,难度就越高,极易发生钻头卡住亦或直接掉落的情况。 打桩是打地基至关重要的一步,意外出现的话,工程将被迫停止。 桩孔的位置不可随意改变,否则伤筋动骨,设计好的图纸等都得跟着修改。 因此,将钻头打捞出,是最划算可行的办法。初时,施工队会尝试用外物深入洞内,无果的话才会派“水鬼”下井打捞。 水鬼穿戴齐全的防护设备,头部还会戴上氧气面罩,密度大而沉重的泥浆极易将其困死在井下,因此水鬼的单价极高,成功打捞钻头给五千,埋骨井里给两万。 “决定”水鬼生死的人需要其至亲,他们在上面拉着连接水鬼的绳索,当其长时间未上来时,便由其亲自剪断绳索,赔偿金全交给相应至亲。 这次死的水鬼名叫宋超英,是名三十二岁的光棍,父亲早忘,母亲独自一人将他拉扯长大。他是外省人,来沿海城市谋取出路,母亲则一直待在老家,他想赚水鬼的钱,因此提出了,让队里的好兄弟帮忙拉绳索的事。 死讯传到老家后,其母悲痛欲绝,权会儒专门派人做安抚工作,她终于接受了现实,但三天后又变卦,表示不接受赔偿款,随后她千里迢迢地赶来了福安市,要替儿子讨回公道。 权会儒即为此项目总负责人。 吉普车沿着崎岖的小路,一路向里行驶,行至一排临时铁皮宿舍房前停下。 连成排的铁皮房供工人们居住,不远处单独一间占地面积不小的,则为权会儒的办公室。 助理给宝珠拿了双拖鞋,权会儒领着宝珠进了办公室。 内里的装潢和外围截然不同,有一张不小的红木桌子,配备了鳄鱼皮转椅,顶上还挂着一幅《万马奔腾》的名画,对面还摆着真皮沙发。 角落里养着一盆兰花,清新的空气中散发着兰花的香味。 权会儒脱掉了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了椅背上,解开了衬衣的两颗扣子,松了松领口,随后闲适地靠在转椅上,双□□叉搭在桌上,气定神闲地看着宝珠。 宝珠毫不胆怯地坐到了真皮沙发上,这沙发比汪姨夫家的更加软绵,弹性极好,整个人陷进去时,像是有无数双手在同时帮她按摩着肩颈。 宝珠很有骨气地将这舒服的喟叹藏在了心里。 “你有事求我。”宝珠笃定道,顿了顿后,补充了句,“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你有事求水生。” 她就算再傻,转了这一圈,也理清了点事情脉络,何况她又不傻。 权会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抬了抬下巴:“哦?说说看,哪里看出来的?” 宝珠:“你有钱又有脸,换女人指不定比换衣服都勤快,想爬上你的床的女人数不胜数,你肯定不会为了搞我,兜这么大个的圈,再把我带到这里来。” “一辆吉普车甩不开自行车,不是你在钓鱼的话,就是你的脑袋被猪油蒙住了。” “继续说。”权会儒放下了双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搭在桌面上,终于开始正视她。 “死了人,对方不愿意和解,工程被迫停止,你急需一个人接手这个烂摊子。之所以现在才找上我,是因为发现了我与水生的关系,你想借着我的关系说服水生。”宝珠挑了挑眉,说道,“你应该之前就找过水生了吧?不过我猜,很可能被拒绝了。” “……” 权会儒刚要说话,房门就被人踹开了。 水生直冲了进来,刚靠近权会儒,就被随之而来的助理制服住了。 助理的格斗专业利落,他将水生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单脚压住了他的脊背,让他单膝跪倒。 权会儒:“又见面了,梁水生。” “这次找你来呢,依旧是为了上次的合作,你不用急着拒绝,高宝珠女士也在,我觉得我们可以深入洽谈一下,结果保证你会满意的。” 权会儒挥了挥手,示意助理放开他。 “高宝珠”三个字仿佛触到了水生的逆鳞,助理尚未放手,水生便靠着蛮力挣脱开了,随后一脚将其踹到了门外。 水生“平静”地走到了权会儒的面前,权会儒自信地将合同推上前:“这是初步拟好的合同,你可以先看一下。” “我已经报警了。” 水生丢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一拳砸在了他的下巴上。 宝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在状态,慢了足足半拍,正跑上前质问着“权会儒,你怎么打人啊!”,两串鼻血就顺着权会儒的鼻孔流了下来。 宝珠:“……” 权会儒:“……” 助理:“……” 第33章 梅花妆 权会儒抽了张纸, 默默地将鼻血擦掉,结果鼻血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绝地往下流淌, 他又不愿意将抽纸卷成两细条塞进鼻孔里, 觉得有失风度, 于是他单手抓了一把的纸,捂住了鼻口,也不怕窒息而亡。 助理确认了权会儒无事后, 待要再次将水生拿下,权会儒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于是助理不情不愿地出去了,关门时还不忘死亡凝视了水生一眼。 宝珠拉住了水生, 水生没防备痛呼出声。 宝珠察觉不对劲, 立刻卷起了他的长袖,发现了他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她哪里还管权会儒, 当即拉着水生在沙发上坐下, 要给他处理伤口。 “我没事。” 水生要先给她处理扭伤,反手让她坐下, 宝珠的右脚踝肿得像块红糖馒头, 被水生一提,被自我屏蔽的痛觉立刻来袭。 权会儒喊助理拿来了急救药箱,里边有阿司匹林、红花油、碘伏、绷带、棉签等药品,水生将红花油涂满了宝珠的右脚踝, 略笨拙地徒手揉搓。 他已经尽量放轻了力道, 还是痛得宝珠直皱眉。 宝珠忍着痛不吱声, 居高临下地看着水生的脸,越看越欢喜。 陌生与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初时的羞怯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认真的样子更好看了! “是不是按疼你了?我再轻点。” 水生把握不准,边揉边询问着,见宝珠没回答,抬头之际与她笑弯的眼对上,立刻涨红了脸。 宝珠笑着摇头:“没事了水生。” “不把淤血揉开的话,明天该走不了路了。” 水生僵硬又迅速地低下了头,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不知情急之下扯乱了哪块骨头。 他放缓了点力道,根据宝珠偶尔控制不住,传出的轻微抽气声,调整着。 揉了约莫十五分钟,淤住的黑血全化开,脚踝肿起的高度总算不那么骇人,也不再发紫泛黑了。 水生放了手,抽了张纸,随意地擦拭了下满手的红花油。 宝珠迫不及待地开始替他处理起了伤口,狰狞的伤布满了他的整个右手臂,小臂处尤为严重,仅剩一点薄皮,隐约可见森然白骨。 伤口上掺杂着细沙石,鲜血已经凝结成块了,因为不加处理还奔波跑了一路,打了一架,又开始渗出血珠。 宝珠用棉签沾了碘伏,艰难地清理着细沙石,水生全程都不曾皱一次眉头,仿佛没有痛觉的机器人,倒是宝珠心惊肉跳的,清理到一半就放弃了。 “伤口太严重了,水生,咱还是去医院吧。” “没事的,比这严重的伤我都受过,不碍事。” 水生将急救箱的双氧水拿出,旋开瓶口后,将整瓶顺着伤口,从上往下倒,宝珠抢回来时,大半瓶已经空了。 白色的泡泡像是烧开的水,争相在伤口上“沸腾”,消毒水的气味瞬间充斥在空气中,看得宝珠毛骨悚然的,手臂的神经跟着发痛。 大伤口用双氧水清理效果最好,但奇痛无比,往往医生才会使用,普通人难以忍受,会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因此家中常备的是碘伏,一般没人能狠下心给自己用双氧水。 “你不疼啊?哪有这样清理伤口的啊?!” 宝珠边责怪着,边认真地用碘伏继续替他处理伤口,碘伏温和不刺激,最妥帖了。水生依旧不吭一声,因此给了她点自信,处理地越发熟练了。 清理完了伤口,宝珠又毫无章法地开始缠绷带。 事实证明,水生不怕疼,于是两人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 原是,水生十三岁离家后,只身一人来到了福安市,正值福平省推动掀起发展建设的新浪潮,身为省会城市的福安市,自然一马当先。 高楼大厦如雨后村笋般一栋栋拔起,商贸餐饮等产业也在扶持下欣欣向荣。 因此建筑业成了“炽手可热”的行业之一,无数赶赴福安市打工的青年,加入了木工与泥瓦匠的行列。 木工技术含量高,需要提前搭好建筑的支模,站在危险的脚手板上,一干就是半天。 虽然不少人看中它的高薪,选择以此谋生,但也有大半的人选择当泥瓦匠或者钢筋工人,起码都是在“室内”干活,没有生命危险。 泥瓦匠的技术要求最低,将砖头抹上层水泥后,整齐地往上垒墙面即可,因此泥瓦匠是建筑队里工资最低的工种。 但低收益意味着高安全,再低的工资也比进厂打工,亦或是去站店等高,因此有不少人选择以此工作。 水生当机立断地选择当个木工。 正值建设旺季,各路包工头“横空出世”,想要分得一杯羹,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因此各大建筑队都愿意接收学徒。 冯国庆组织的工程队,即为水生落脚学习的地方。 初来乍到的水生住了一天桥洞后,翌日便浑浑噩噩地来了最近的一处工地。 冯国庆很爽快地便接纳了他。 水生吃苦耐劳,在木工活计方面有天赋,两年后就将师傅的手艺全学会,成为了冯国庆手下的骨干人员。 行业规矩,学徒需要跟着师傅学习三年,即免费给师傅打工三年,期间师傅提供其饮食起居,并不额外发放工资,也有些大方的包工头,会每月给学徒们几块钱当做嘉奖。 冯国庆是个惜才的,第三年便给了水生五成的工资。 他早年和妻子自由恋爱,不顾双方家中反对,带着妻子出去创业,事业蒸蒸日上后,三年前从农村户口转到了居民户口。 艰难时期住他过桥洞,捡过剩菜,淘过垃圾回收站的废弃家具……妻子难以受孕,结婚第十年,才给他生下一个闺女。但两人伉俪情深,他不愿意抛弃糟糠之妻,于是格外宠爱闺女。 冯国庆的身体很好,虽是干体力活的,近五十岁了,身体依旧康健,头发浓密乌黑,再搁工地干上十几二十年不碍事。 眼见闺女要成年了,他有意招个上门女婿,水生家兄弟姐妹多,又踏实肯干,是他相中的其一人选。 近些年冯国庆有意培养水生,也和他侧面透露过意向,水生不知是真憨厚,还是假装不懂,一直未曾做出回应。 倒是近一年,有了松动的迹象。 闺女冯娟娥倒是一直很喜欢水生。 …… 权会儒离家近十年,回去后,就遭到了继母和继弟的排挤,他被构陷后,被老头丢去了国外读书,无法接管家族企业。 好不容易读完博士归国,直接被安排当大学教授,后来在他强烈争取下,当了名客座教授,勉强进了家分公司当CEO,但依旧被职业经理人压一头。 他的亲生母亲和老头算是家族联姻,婚后第三年就各玩各的,互相利用完了后,一拍即合地离婚了。 离婚后不久,两人相继组建了新家庭。 权会儒的继母生于书香世家,中产阶级家庭,弹得一手好钢琴,谈吐得体,富有诗书气质,极度满足老头满是铜臭味的虚荣心。 继母对老头夜不归宿的玩法充耳不闻,甚至出门时撞见老头挽着个年轻女伴,也能默默走开,有次不小心正面撞上,她则极有涵养地朝两人微微一笑。 回家后,继母对此事只字不提,两人依旧像寻常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善忘的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要不是继母的肚子不争气,只给他生下了一名继弟,否则这家里是当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这些年,权会儒的亲生母亲偶尔会对他提供帮助,虽然鞭长莫及,但日积月累下好歹也让他积攒了点人脉。 进入分公司后的半年,他成功夺回了主动权,给公司上下来了次大换血,正式接管了公司。 继母因此给老头吹耳边风,老头则对他赞许有嘉,愿意分出一部分的权利给他。 家族企业主攻电子科技,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那对母子又时常掣肘,一时半会想要爬上高位不容易,于是权会儒另辟蹊径,看中了一线精品酒的市场。 老头跳不出舒适圈,对于国内尚未兴起,自己未曾涉猎过的行业保持观望态度,但是听完了权会儒的企业策划后,咂摸出了点味道,于是给了他一笔创业资金,让他先证明给自己看。 老头给的资金不多不少,但对于创立一家高奢酒企绝对是不够的,于是权会儒独辟蹊径,申请成为第二十届国际名酒博览会主办方,另一方面聘请了三名国外资深专家,组建起一个研发团队,紧锣密鼓地开始研制主打白酒等酒品。 争取在博览会上一炮而红,在国内打响名声,抢先占领国内市场。 只要老头看到了白酒市场的无限可能性后,才会愿意拨更多的钱给他。 老头不傻,表面上放权给这对母子,但核心权利其实一直抓在手中。将酒企做大做强,有了资本后,他才有机会回家争。 结果不曾想,他不曾卡壳在研发路上,竟在博览会的搭建上遭了难。 水鬼宋超英的死亡是意外,但工人暴.乱就是人为煽动的了。 最难的不是平息愤怒,是重新找个靠谱的施工队,赶在三个月期限内,修建完博览会会馆。 下午刚发来的传真,正是远在京都出差的老头,“慰问”他关于工程的事。 老头没有提及半句关于“水鬼”的事,但踩着这个点发来传真,显然在这边一直有眼线,老头是在敲打他。 宝珠和水生旁若无人地聊天,权会儒仿若一颗明晃晃的电灯泡,他单手捂着鼻子,不耐烦又幽怨地看着两人。 两人当他是空气,连一点眼睛的余光都不曾给他。 等了约莫十五分钟后,权会儒发现鼻血早已止住了,于是将浸满血的抽纸丢到了垃圾桶,又抽了几张湿巾对着镜子清理鼻头的血痂。 清理干净后,权会儒的心情也跟着好转不少,他敲了敲桌子,“没眼力见”地提醒道:“太阳都要下山了。”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他,默契地又同时转回了脑袋,无视了他。 俗话说,做坏事遭雷劈。 权会儒的“报应”接踵而至,他再一次手敲桌子的声音与突兀的敲门声重叠。 原是,尽职尽责的警察跟丢了报案人后,绕着就近的城区走了好几圈,多亏了门口被丢弃的自行车,才一路追踪进来。 权会儒立刻出门解释,结果解释了一半,又有一波警察到来,说是捉拿一个抢夺自行车的嫌疑犯。 两拨警察“会晤”后,交流了各自的案件,一致认为涉案人员同为权会儒。 权会儒少不得又费了一番口舌,同时供出了屋内“浓情蜜意”的两人,三人各说各的,警察同志们将碎片梳理清楚,因为不是情节恶劣的大事,好生教育了三人一番后,就牵着“赃物”自行车离开了。 三人回了办公室,终于切入了正题。 水生:“我答应过我师傅,出师后不与他竞争,我不会干抢他生意的事。” 也就是说,在福安市城区内,他不可私自去其他工程队干活,也不能私自组建包工队,抢占市场。 这是行业规矩,不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大多数人都是外来打工仔,没有金钱人脉,组建不出包工队,偶尔有几个学艺精湛的学徒跳槽到其他工程队,也不足为虑。 鲜少有学徒后期能强大到与师傅竞争,起码近十年,在整个福安市,未曾出现过这种状况。 但收学徒时,师傅都会对徒弟们耳提面命。 “我本就无意与你师傅合作,何谈竞争抢生意?”权会儒说道,“木方钢筋等原材料我给你提供,你只需找齐几十名工人,赶在两个月内替我建完会馆即可。” “工人的工资我出,竣工后我会以市场评估价,扣除工资伙食等成本,给你结算你本人的工资。原材料的耗材费我出,不算进扣除款项里。” “事成后,你若想要原材料,我可以低于市场价五成的价格卖给你,不要也没关系,我会在二手市场卖出,挂价肯定比卖给你的要高。” 权会儒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水生只需出人,无需考虑成本,待得竣工后,收到的钱款足够他买上一批原材料,自己当包工头了。 普通木方可供使用次数为十五次上下,优质木方则可供使用二十五次左右,仅使用过一次的木方以市场价折半买入,绝对划算。 宝珠虽然不懂建筑工程,但她也知道这活百利而无一害,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水生也犹豫了,前几日权会儒找到他时,刚提出了这件事,就被他拒绝了,所以并未有机会听到接下来的话。 因为冯国庆的有意栽培,水生在福安市的建筑圈内小有名头,大家都默认他是冯国庆的准女婿,他精湛的技术,更为其锦上添花。 权会儒便是因为这点业内名气找到水生的。 “若不想违背当初诺言,和你师傅竞争,你完全可以拿着这笔钱回乡,改革开放后,人民群众的生活蒸蒸日上,偏僻落后的乡村,将会是下一个建起高楼大厦,地貌翻天覆地的地方。” 权会儒侃侃而谈,眼神锐利,俨然换了一副面貌,和商业场上的精英无异。 “据我所知,你家中贫困,家中兄弟姐妹多,若是能当上包工头,将会给家庭的生活带来不小的改善。” “况且,在你们那边,你已经到了适婚年纪了吧?”权会儒说这话时,盯着宝珠看,“哪里都讲究个门当户对,若是攒不够彩礼,想要迎娶门第高的心仪人是很难的。” “我……” 水生支支吾吾地出了声,没敢去看宝珠,思维似乎在师傅、老婆、家庭间反复横跳。 也不知究竟哪个点戳中了他的心扉,在他下定决心要答应的时候,宝珠拦住了他。 “两层。”宝珠面不改色地狮子大开口,“最后收到的钱要高于市场价两层,并且事后你要给水生,在常平县介绍个不错的工程。” 没有人脉和名气的话,新人包工头很难接到第一个工程,就算是邻里乡亲,也会怀疑你的能力。只要开了个头,有了所谓“经验”,后续接工程就容易了。 “……”权会儒直视着宝珠,似乎在思考着,一张樱桃小嘴如何能夸下海口,“你们只要出人,一应材料成本都不用管,没有压价已经是我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了,小鬼,一口吃不成胖子,做人不要太贪心。华夏,最不缺的就是人,合作讲究诚心诚意,不是张口就来。” 介绍工程的事他倒是没意见,这点小事,仰仗权家的人脉,很容易就能办到。 “你诚心诚意了吗?我看未必吧?”宝珠说道,“如果像你所说的,你大可随意找个工程队,为什么偏要盯着啥也没有的水生?” “黄鼠狼给鸡拜年,别有所图,你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大动干戈地找上水生,并且愿意不计成本。” 权会儒:“……” 水生目瞪口呆地看向宝珠,向她投去了钦佩的目光,宝珠则回了他个“放心,一切有我。”的眼神。 “我们家水生呢,现在是他师傅的香馍馍,你大可以不答应我提的要求,另择人选,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或许你还可以试试找外国佬帮忙。” “我们家”三个字说得水生眼睛一亮,随后他发现宝珠只是顺口说出了这词,眼神又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下来。 “可惜的是,两个月的期限太赶了,估摸着对方办完入境手续,飞到国内后,都过去大半个月了。” …… 宝珠观察着权会儒的表情,不断尝试在他的底线上蹦跶,权会儒无坚不摧的表情几度崩裂。 终于,他拒绝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又眼光毒辣的女人讲道理。 权会儒:“可以,我让助理去理合同。” 宝珠:“先等等!” 权会儒刚要喊助理,就被宝珠拦住了,他咬牙切齿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你究竟为何一定要选水生?我想不明白。”宝珠说道,“你必须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违法乱纪的事我们可不做。” 宝珠打定主意,要带着水生做一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这是金钱所不能践踏的绝对原则。 权会儒从未遇见过这般难搞的人,家中的那对母子都未曾让他如此恼火过,但是他凭借着良好的涵养,简明扼要地将情况说明了。 总结起来就是,当初权家其中一家公司的修建工作,请的是冯国庆的施工队,但凡与权家有牵扯的人,安全起见,权会儒都不想用。 但权家的家业分布太广了,他找的施工队总是在各种方面和其牵扯上。 最后的人选定为水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宝珠顺便问了水鬼的事,若是权会儒真是违规操作导致出了人命,她也不愿水生接手这个烂摊子。 能违规一次就能违规两次,她想水生赚大钱,却不希望水生因此而丢了性命。 权会儒倒不介意解释这件事。 “你觉得一个大字不识,待在深山老林里五十几载的老妇人,如何能千里迢迢的独自来到他省,替儿讨公道?” “不过是有人出价比我高罢了,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倒不如再咬一口人血馒头来得强。” 水鬼下井需要签订“生死状”,即特殊拟定的生死合同。 业内默认的规矩是,拉绳的必须是其至亲,但仅为约定俗成,特殊时候行特殊办法,宋超英便是这种情况。 但若是身死,收款者必须为其至亲,按照法律规定的,一二三级亲属关系,逐级往下推。 权会儒将旧版合同给两人看,艰深晦涩的条款专门挑出来解释,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让两人彻底看明白了合同。 水生学历止步于三年级,只认识点常用词汇,把关合同的事还得靠宝珠。 宝珠挑出了几条要修改的点,权会儒一一同意了。 水生这位正主仿佛是局外人,宝珠说什么他就跟着同意。 双方的合作条件敲定,权会儒立刻叫来了助理,简单地交代了下合同的修改细则,十五分钟后,助理就带着“新鲜出炉”的合同来了。 宝珠翻阅了下合同,确保合同没被动手脚后,水生才签名摁下红手印。 合同一式两份,一人一份。 临了,宝珠问道:“话说,你家不是当官的吗?国家不是规定,国家公职人员不能下海经商吗?” “我在玉河村时有透露过半句我的家庭情况?”权会儒反问。 宝珠想想也是,一直以来,关于权会儒的家世都是村里人在传,权会儒本人不曾澄清亦或是认同过,流言不知源头,看来只是以讹传讹。 “你既然有这个疑惑,为何签完了合同才说?”权会儒眯了眯眼,笑道,“你不怕到时候殃及池鱼,把你家水生一起抓进去?” 宝珠:“你违法乱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就只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农民工罢了。” 权会儒:“……” 合同里还有一条,若是乙方不能如期竣工的话,将要赔偿甲方十万元。 权会儒也不怕他们两人,被家中那对母子以更高价收买了,他既然选定了人,就有百分百的手段拿捏他们。 不说他们是无权无势,还缺钱的乡下人,权家前段时间在怡侯区批了块地皮,紧挨大学城,准备进军房地产,建立单元式高层住宅区。 手续材料快要办完了,一应后续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常平县轧钢厂”,也就是汪队长几人合资建起的厂,也向权家抛出了橄榄枝,有意压价寻求合作关系,以求打开福安市区的市场。 个中关系,极其复杂,也是可以动手脚的。 权会儒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这事,以此敲打两人。两人则无所谓,既然接了这工程,就会竭尽全力完成,否则坏了名声,以后才难以在业内立足。 翌日,水生便和冯国庆摊牌了。 水生成功脱身,但之后的一个星期,他的脸色并不好,显然和跟了好些年的师傅谈得并不愉快。 一栋大型建筑,正常情况下,即施工队人手充足的情况,需要三个月能够建成。 加班加点的话,两个月可以竣工。 时间紧迫,剩下一个月是留给装修公司的时间,水生和师傅谈成后,便去找工人了。 会木工的人一般都会泥瓦匠的活,泥瓦匠却基本不会做木工,因此水生带人承包了整个会馆的毛坯构建。 会馆加了点洋元素,总体不难。 装修工作权会儒找了专业的装修公司,公司老板是权会儒留学期间的好友,信得过。 水生找的都是踏实肯干的同乡人,小型包工队众多,竞争大,每年往往有半年以上的空档期,不像冯国庆的大型施工队,常年能接到项目。 前者的学徒过了学徒期后,往往会流窜于各大施工队,当散工,工资日结。 这些年水生也认识了不少朋友,同为常平县的老乡,大家会定期聚一聚。 水生给的价格不低,要求他们连续加班两个月,他们全都欣然同意了。 因为工期赶,虽然大家知根知底,但以防万一,怕工人们临时跑路,再去找人纯粹浪费时间精力,因此双方签订了劳动协议,规定了违约金。 夜间,工人们睡在铁皮房里,为防有人偷盗钢筋木方等原材料,亦或是有人捣乱,水生则守着毛坯房,在底层睡觉。 工地因此养了只狼狗,拴在院子里,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狂吠。 因为水生的缘故,宝珠暂时在福安大学住下了,小丽写信回家告知了父母,避免他们担心。 宝珠借着小丽的学生证,可以随意进出校园,冯国庆的施工队仍在修建新媒体楼,因此水生的“临时通行证”也能用。 宿舍人去上课时,宝珠就一个人待在宿舍里,或是在校园里乱逛,亦或是去工地找水生。 一日三餐都是小丽给她带。 工地脏乱又危险,水生并不允许她常来。 工程忙,早晨五点开工,晚上十二点收工,入秋后,天气虽未大冷,却开始昼短夜长。 天黑时,工地常亮强光灯。 过早过晚的噪音,遭到过附近居民的投诉,但权会儒很快解决了。 福安大学的食堂,有专门帮学生们蒸饭的窗口,也有卖熟食的窗口,购买熟食需要相应面额的粮票以及钱,但熟食区的做法极其怪异,时常推出让人难以接受的菜色,有橘子炒青菜,苹果炒肉,圣女果炒鹌鹑蛋等。 究其根本原因,相应季节的果蔬售卖不完,学校常年举办“爱心助农”的活动,低价收购农产品的同时,还能替农民们排忧解难。 国家每年都会给予高校食堂相应补贴,因此食堂售价比校外低,加上每天提供的熟食有限,因此这些奇葩菜色每天也基本会售罄。 只有家境富裕的同学,才会选择去校外的餐馆吃饭。 家境不好的人家会选择蒸自带的粮食吃,米饭小丽吃的也是自家带的,但每天都会点碗配菜吃,虽说口味不好,也比干扒米饭,啃玉米来得强。 自打宝珠向水生吐槽了食堂饭菜难吃后,水生便一日三餐给她送吃的。 工地里有专门的厨娘做吃的,全是大锅炒煮出来的,因此口味也不佳,甚至比不过学校。 但工地里有数个小灶台,供给工人们自行烹煮,小时候,他娘下大队干活时,家中的饭菜都是兄弟姐妹们轮流煮。 因此水生的手艺还算不错,起码宝珠吃起来赞不绝口。 “水生,你不用每天给我送饭吃了,我吃学校食堂就好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吃。”宝珠心疼道,“你都累瘦了,颧骨都凸起来了,没事你就多睡睡觉。” “我不累。” 每次宝珠这么说,水生都局促地饶饶头,依旧每天定时定点的给她送吃的。 女生宿舍楼不允许男生进入,因此两人都是在中文系宿舍楼下见面,在楼底的雕花长椅上坐着。 水生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宝珠听到了后,就会探出窗和他招招手,随后快步跑到楼下。 长椅旁长着一颗百年榕树,学校建起前便扎根在这了,被校方保留了下来,相比于道路两旁的绿化芒,以及后期移栽的植物,这棵榕树格外受欢迎。 考试、工作、恋爱……每每碰上“难处”,便会有学生来这绑上一截红绸带,写上愿望。也有单纯来这寻求好运的,挂上个空白的红绸带即可。 这棵榕树被誉为“神树”,属实是部分学生的精神寄托,有的人灵验,有的人不灵验,反正不拜神树,也有五成的概率,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靠近榕树的西区小卖铺,红绸带卖得格外火爆。 医务室也能隔三差五地收到因爬树而摔断腿的人。 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像是披上了一件红色的纱裙,无数红绸带随风飘荡,跟榕树垂下的气生根交缠在一处,褐红相间,躲在蘑菇伞一样的翠绿叶片下,一派玉软花娇。 偶有几条红绸带随风掉落,不知是哪几个可怜虫的愿望遭到了抛弃。 气生根褐色,像是老爷爷的胡须般,有几根长得格外长,垂到了长椅处,每每宝珠吃饭时,水生都会替她将长须撩开。 好几次宝珠试图将这几根“红杏出墙”的气生根给拔掉,都被水生阻止了。 “你都向它许愿了,还拔人家胡须。” 初时,两人就学着校里的学生们,买了两根红绸带,两人各自写下了愿望,由水生爬上榕树绑。 水生对宝珠言听计从,宝珠不让他偷看,他就当真半个眼神不曾往她的红绸带上瞄。 相传,红绸带系得越高,越是灵验。 榕树足足有十五米高,相当于五层楼的高度,但水生如履平地,随手都有旁生的枝丫可以抓,丝毫不比他踩在悬空的脚手板时危险难走。 宝珠故意问道:“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水生认真地摇了摇头。 “我求榕树神,以后让我吃上更多好吃的。” 闻言,水生的眼神有一瞬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下来,但又很快恢复如初了。 宝珠窃笑了声,复问道:“你许的什么愿望?” “不……不能说……”水生有些结巴,短短四个字让他脸色涨红,他不敢直视宝珠的目光,又怕惹宝珠不高兴了,忙解释道,“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在那之后,水生更加殷勤地投喂宝珠,每天换着新花样,也不知道,工地每天这么忙,他哪里腾出的时间,研究这些新菜谱,且味道还都不错。 有次,食堂难得做了色香味俱全的梅花煎包。 梅花镇是常平县的辖镇,鲜肉笋干煎包是那地的特产。宝珠吃过几回,食堂的厨师应该是梅花本地人,做出的口味别无二致。 宝珠吃了一块小丽捎回的煎包后,屁颠屁颠地立刻又跑去食堂买了五个,给水生送去。 煎包现做现卖,又烫又酥,宝珠将袋口系紧了,骑着舍友的自行车往工地去。 宝珠来过工地几回了,她刚停好车,便有工人认出她了。 大老粗们热情又豪放,在三楼的窗户口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 “大嫂来了呀。” “给水生哥带吃的呀?放心,他饿不着,咱兄弟几个盯着他吃呢。” “好香的煎包啊,大嫂,没给我们兄弟几个也带几块吗?” …… 宝珠落落大方地高声回道:“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给你们带,下回再给你们带。” 几人立刻又哄笑了起来: “别别别,那啥读书人,应该叫它为‘爱心煎包’,咱们就说着玩,可不敢吃呀哈哈哈。” “就是,带‘爱心’的,咱几个光棍可是无福消受的。” …… “别胡说。” 水生红着脸小声斥责了下他们,就着桶里的水洗了下手,就快步跑下了楼。 正值午休时间,工人们怕弄脏了床,就没回宿舍睡觉,三楼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摆着木方,工人们不用盖被子,躺在硬邦邦的木头上,不用多久便能呼呼大睡。 每每这时,工地里此起彼伏的都是呼噜声。 外边风大,三楼醒着的那几个人说话又没个把门,水生便把宝珠带到了二楼。 会馆修建进度很快,整体框架已经搭建完毕,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封顶了。 煎包不足掌心大,水生一口一个,没两下就吃光了。 午休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宝珠不愿打扰水生休息,没聊两句就准备离开,却在这时,听到了小声的啜泣声。 声音来自二楼,穿过旋转阶梯式连廊,两人在其中一间房间里找到了人。 对方正抓着一条纯金项链,吊坠处是一只镂空金孔雀,他正捂着脸哭泣。 他听到了脚步声后,立刻将项链藏进了口袋里,随后一把抹掉了鼻涕眼泪。 见来人是水生,他愣了愣,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了,面对水生的关心,只留下了句“我娘病了。”,就快步离开了。 这人名叫李文雄,齐岳村人,当初和水生先后背井离乡,来到了福安市打工,在乡里时,两人没有交集,是打工后才认识的。 李文雄先是在别个包工队当学徒,学徒期未满,包工队就破产解散了,于是经由水生介绍,来到了冯国庆的施工队。 这次水生单干,他立马也跟上了。 水生本不愿挖师傅墙角,但奈何李文雄苦苦哀求,冯国庆的包工队不缺人手,和师傅提了声后,他才同意。 宝珠靠边站,让出位置给他通过,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的口袋看。 那条金项链她莫名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水生向她解释了李文雄家中的情况,这几天水生也有察觉李文雄状态不好,原来是母亲生病的缘故。 农村人身体不舒服喜欢硬抗,不愿意花钱看病,想着扛一扛就过去了,若是传出生病的消息,多半是不好了。 宝珠:“几十名工人,也不差他一个,水生,不然你给他放个假,让他回家看看,他这样恍恍惚惚的也是危险,万一走神摔下楼就不好了。” 工地最怕事故,特别是这种赶工时期。 水生十分认同,前几日他便存了这心思,想着让李文雄休息几日。 送走宝珠后,水生拉着李文雄单独谈话,结果水生刚说出这个提议,李文雄便情绪激动地表示反对。 “水生哥,求你别赶我走,我保证不会出错的,我不干了,我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我老婆在家照顾我娘,我回去也没用,倒不如留在这赚钱,万一有个啥还能有点家底。” 李文雄三十好几,十年前便娶了老婆,家中两个孩子。他每结束一个工程就回家一趟,老婆则在家侍奉公婆。 他虽然年纪比水生大,但因为水生混得比他好,因此一直尊称水生哥。 他都这么说了,水生自然无法再劝退他,只是暗自多留个心眼,观察了几日,倒是真像李文雄保证的那样,他虽然情绪依旧不佳,但干事很认真,不曾出错。 队里还有名五年前才上福安市打工的年轻人,他和李文雄是邻居,看着李文雄在城里赚得多,很是羡慕,在李文雄的带领下,也来了福安市。 水生向他打听李文雄家中的情况。 年轻人说道:“没病啊,前两天我妈还托村长给我写信,说跟李家阿婆一起挖野菜去了。” 水生也未多问,想来真是小病,已经好了。 某天,水生给宝珠带了只盗版的叫花鸡,照着叫花鸡的做法,掏空肚子塞上食材佐料等,包裹上荷叶,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正宗的叫花鸡要用油泥包裹住外围,架在火上烤熟,盗版的则是放在锅里闷熟。 不过口味相差无几,宝珠徒手撕着软烂的肉,很是满足:“还是从前的味道。” 唯一一次吃叫花鸡,是小时候水生给做的那次,虽然那次只有小几块鸡胸肉,却依旧让宝珠记到了现在。 这只鸡不足三个月大,刚好够宝珠一个人吃,水生一口不舍得吃,还是宝珠强行给他喂进了一块鸡腿。 一只流浪狗站在一旁等了许久,宝珠吃完了,便将骨头全部丢下。 流浪狗牙口甚好,嘎吱嘎吱地吃得很欢。 吃到一半时,却忽然警惕地竖起耳朵,转过身朝一人狂吠了起来。 有个面色不善的高个女孩朝这走来了。 正是冯国庆的闺女——冯娟娥。 冯娟娥穿着华丽的公主裙,气势汹汹地开始指责水生:“水生哥,你怎么把我给你送的叫花鸡给她吃啊!” 原来,这是水生的师母给水生做的叫花鸡,让冯娟娥给他送来。水生想起宝珠喜欢吃,于是马不停蹄地转手给她送来了。 这些年,师母隔三差五就会给他开小灶。 “娟娟,不能没礼貌。”水生安抚了下流浪狗,拉下脸训斥了她。 冯娟娥被家里惯坏了,行事嚣张跋扈,喜欢混迹工地,师母拿她没办法,她又听水生的话,因此师母拜托了水生教导她,每每冯娟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水生都会出言教训她。 宝珠:“水生,男人不能把一个女人送的礼物送给另一个女人,吃的也不行。” 水生:“哦,下次我自己做。” “水生哥——” 看见水生如此听宝珠的话,冯娟娥暴跳如雷,刚要发作,就听一个中气十足的训斥声传来。 “娟娟,爹不是教过你,要知书达理?” 是冯国庆来了。 “师傅。”水生立刻站了起来,朝冯国庆微微颔首。 “水生,师傅有几句话想跟你单独聊聊。” 冯国庆的双手背在身后,淡淡地扫了宝珠一眼后,就转身离开了。 两人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处草丛边。 冯娟娥则留在原地和宝珠对峙:“你个狐狸精,我和水生哥是青梅竹马,你算哪根葱,就来勾引我家水生哥!” 宝珠挑眉道:“我七岁时就认识他了,你几岁?” “你长得有我漂亮吗?我初中毕业,看你这谈吐,小学都没读完吧?” “水生喜欢小鸟依人的,一米六五正好,你太壮了,跟水生当兄弟才差不多。” “成年了吗?毛都没长齐,一口一个男人,害不害臊?” …… 宝珠机关枪似的,吐出了一堆的话,不容冯娟娥插嘴,气得她七窍生烟。 “你你你——” 冯娟娥结结巴巴的,愣是没能怼上一句。 完事,宝珠用手肘撑着后脑勺,闲适地躺在长椅上,无视她,意外打了声嗝后,说道:“谢谢你送的叫花鸡,还挺好吃的。” 冯娟娥:“……” 不远处。 冯国庆:“娟娟这孩子就是淘气,被你师母惯坏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水生:“娟娟就是我的亲妹妹。” “娟娟可不想当你的亲妹妹啊,前段时间看你还愿意更进一步,怎么如今不仅不愿意娶娟娟,反而自立门户了?”冯国庆说道,“因为刚才那个女人吧?我听娟娟说过了,今天来看一眼,的确长得很好看,难怪你鬼迷心窍了。” “水生,你也知道,娟娟是我和你师母唯一的孩子,你师母她身体不好,没办法再生育了。你愿意当我们冯家的上门女婿的话,就是我们李家的亲儿子,以后我的家业全是你的,你还年轻,不要意气用事,否则以后有你后悔的。” 这些话,在水生提出要离开的当天,冯国庆就摊牌说过了。 水生:“师傅,我还是那天的那些话,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你放心,答应过你的话我不会食言,等到这个工程干完,我就回老家去,不会跟你抢活的。” 冯国庆:“有人托我来告诉你一声,中断会馆的工程,违约金他出,还会额外给你五千。” 听闻这话,水生并不意外。 这一个月里,有不下三波的人找过水生了,他们都是在水生路上堵他,因为工地上有权会儒派的保镖专门守着,他们进不来。 都是混混模样的人,他们似乎也不敢太过张扬,每次只来两三人,水生人高马大的,很轻易便甩开了他们。 水生:“师傅,我刚来当学徒的时候,是你教我要脚踏实地做人做事的。” 冯国庆:“我就知道,你虽然平常沉默寡言的,却是个犟脾气,认准了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豪门家的恩怨情仇,不是我们普通人家消受得起的,水生,注意安全。” 临走前,冯国庆告诫了句,便带闺女离开了。 尽管冯娟娥十万个不愿意,也被父亲难得拉黑的脸吓到了,她只能一步三回头,极度不甘心地跟着离开。 结果,两人刚离开,不远处的拐角就传出了引擎的轰鸣声,而后一辆吉普车朝着宝珠坐着的长椅直冲而去! 水生迅捷地冲了过去,抱着宝珠滚进了草丛里,滚了十几米后,两人撞上了一个雕塑,水生用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 吉普车撞到了文学系宿舍楼门前的小阶梯,当场撞出了断层。 它的前轮迅速转动着,眼瞧着车头再度往这边调转来,结果这动静吸引来了不少路过的学生,还有楼上的学生们探头朝楼下看来。 “发生车祸了?” “我如果没看错的话,是这辆车故意撞人。” “这辆吉普车是哪个教授的?” “不是我们学校的,每一位教授的专属车我都认识,估计是校外人士浑水摸鱼进来了。” …… 大家议论纷纷,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学校的保安也循声赶来了,吉普车当即重新调转车头,火速逃离了。 人群立刻朝滚落在石雕旁的两人跑去了,水生一手护着宝珠的脑袋,一手拥着宝珠的腰,将她牢牢地护在了怀里,宝珠没受半点伤。 尽管草地柔软,水生还是被剐蹭掉了一层皮,伤的还是一个月前相同的位置,想来是新长出的肉比较嫩,经不住操。 两人都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虽然未曾晕过去,却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同学,您们没事吧?” “需要送医院吗?” “你们还好吗?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 “没、事~~~” 七嘴八舌的问候中,水生终于得以举起一只手,艰难地蹦出了这两个词。 他伸出的正是鲜血淋漓的这只手,但看起来精神已经在恢复了,于是众人齐心协力,将他们搀扶到了医务室。 校医将闹哄哄的学生们全赶走了,关上了门后,简单地给两人检查了下,给水生包扎完,便无事了。 这只流浪狗似乎被吓到了,一步不离地跟着水生,于是水生将其养在了工地里,和原先那只流浪狗分开拴。 在那之后,水生坚持给宝珠送饭,不过两人不再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了,换到了宿舍楼底,坐在最底层的楼梯上。 宝珠几次提议他别送了,水生都没答应。 宝珠因此找了权会儒,权会儒最近忙着研发团队那边的事,杳无音讯的,她还是从小丽那打听到了他今天有讲课。 宝珠堵在教室门口等他,下课后,权会儒就将她带去了办公室。 听完了事情经过后,权会儒保证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临走时,宝珠在一个半开的抽屉里,看到了“借书证”。 那是权会儒借给小丽的职工借书证,尽管只露出了一角,宝珠还是立刻认出了它,不比学生们的借书证,被限制归还时间和借用本数,它可无限借阅。 许是小丽将图书馆想看的书都看完了,这才归还了。 事情办完后,宝珠就回了宿舍,这才想起错过了水生送饭的时间,回宿舍后,桌面上正放着水生带来的饭盒。 水生在宿舍楼下学着布谷叫了好久,都不见宝珠下来,等到了小丽回来,才知道宝珠找权会儒去了,于是他托小丽将饭盒带回了宿舍。 今天的菜是糖醋排骨和空心菜,还有一碗酸笋鱼汤,都是宝珠喜欢的菜色。 宿舍人好久没吃过小灶炒的饭菜了,都被这香味吸引着,纷纷来蹭一口。 “真好吃,又是你男朋友送的吧?真是个绝世好男人!” “太羡慕了,哪天要是有人愿意给我一日三餐送饭,我一定立刻、马上嫁给他,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不瞒你们说,你男朋友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帅的男人!” …… 吃人嘴软,舍友们纷纷放着彩虹屁。 宝珠嗔怪道:“水生不是我男朋友。” 立刻引来群嘲,嘘声四起。 唯有小丽坐在书桌前看书,完全不加入几人的聊天。 四眼妹吃了一口酸笋后,来到了她的面前,说道:“小丽,权教授的图书证借给我一下呗,我想借《资治通鉴》,估计要读起码半年才能吃透。” 要是换做自己的图书证借用的话,她得来来回回借用归还几十次。 小丽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已经还给权教授了。” 四眼妹遗憾道:“好吧。” 宝珠:“大姐,那家伙忙着和家里斗智斗勇呢,哪有空看书,你就算把它弄丢了,他都未必想得起来。你不是最喜欢看书了,干嘛要还他?” “你和他关系好,又不是我和他关系好。”小丽闷声闷气地说道,随后合上书,一气呵成地爬上床,拉上了窗帘,“我睡觉了。” 宿舍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四人面面相觑的,不知小丽吃错什么药了。 宝珠用“唇语”发出气音,小声问道:“我大姐怎么了?” 胖妞同样用气音回答道:“听说小丽去金融系找了权教授两次,权教授都不大搭理她。” 四眼妹推了推眼镜,难以置信地问道:“还有这件事?小丽去找权教授干嘛?” 瘦竹竿极是认同地举手:“这事我前两天也听说了!” 胖妞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小丽大动静地翻了个身,木头床发出咿呀晃动声,几人立刻不说这事了,该干啥干啥。 宝珠盯着床帘看了良久,脑袋里回荡着胖妞说的话,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就到中秋节了。 正好碰上二十年一重合,中秋节和国庆节是同一天的日子。 举国欢庆的同时,福安市有名的景点——三坊七巷,将于当天举办“中秋夜”活动。 福安市的三坊七巷乃是国内仅存的坊巷结构古城区,占地661亩,地处福安市商业中心。 其中包含许多市级,甚至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建筑,无数本省历史名人也曾在此生活过。 当晚七点,将举办古香古色的文艺汇演,包括非遗继承人技能表演,摆塔,捡月华等活动。 十一点整,月亮最圆的时刻,还有烟火晚会,为福平省的头一次,届时,几千束烟花同时升空,两万响的烟花,将持续半个小时。 举办方建议市民朋友们穿戴汉服,可更好地沉浸式体验民俗文化,但并不强制。 当晚,一半以上的游客都穿上了汉服,梳着古时的发型,佩戴着精致的发饰,走在跨了轮回的巷子里,如幻如梦。 601宿舍集体出动,去服装租赁店租了汉服。 宝珠则偷偷甩开他们,邀请水生一起去参加“中秋夜”。 今天是中秋,会馆修建得很顺利,不出意外的,甚至会比限定的工期提前一个星期完成。 于是,当天五点,水生便放人了。 水生给每人各分发了一块闽式大月饼,即礼饼,口感虽不如广式月饼细腻,但好在量大管饱,一块可供全家人分着吃,味道也不赖,更符合本省人的口味。 工人们都是常平县人士,不管成家与否,都没法回家过节,于是他们凑在了一处,在宿舍煮了口大火锅,开了啤酒,吃了个酒足饭饱后,又结伴出门玩了。 工地不能没人看守,李文雄主动提出要看守工地,他似乎想要“将功赎罪”,不付出点什么的话,生怕水生当真会辞退了他,因此水生便由着他了。 宝珠自己选了套粉色齐胸襦裙,给水生选了套深蓝色进士服。 租赁店老板娘兼梳头和化妆的营生,于是宝珠顺便梳了个古时未出阁的少女发型,虽说她棕色的卷发有点出戏,但胜在她长相妍丽,倒有几分别具一格的柔美感。 如果她的嘴巴被毒哑了的话…… 头发编得慢,需要半个小时,期间水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等候,宝珠则和老板娘有说有笑的。 宝珠嘴巴甜,几句话哄得老板娘眉开眼笑的,老板娘在这开了五年店了,也是个能说会道的,礼尚往来地商业互夸。 “小姑娘,你是常平县人吧?家乡的口音,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亲切咯……你真是给咱家乡长脸,瞧这大眼睛高鼻梁,细皮嫩肉的,开店这么久,我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捏!” 大功告成时,发饰全免,老板娘还额外送了她几个昂贵好看的发簪。 抵上押金,一天内完好地归还即可。 老板娘化妆手艺高超又娴熟,十分钟便画出了个眉目如画的闺阁小姐。 水生简单,穿上进士服后,戴一顶状元帽便成了。 从租赁店出来时,已经六点了,两人忙就近找了家饭馆吃饭,宝珠口渴得很,于是一大碗的鸡汤全进了她的肚子。 结果,到了三坊七巷后,她逐渐感觉到了尿意。 但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不好提出有伤风雅的话,于是她依托着过硬的膀胱,努力地忍着尿意,期间甚至别扭地跟着众人玩了把“捡月华”。 倒是水生看出了她的窘迫,故作口渴买了一瓶水,一口气喝光后,没多久就提出要上厕所的事,于是宝珠得以陪着他一起去,既不动声色又水到渠成。 宝珠优雅地走近了女厕,待得进了内室,立马提着裙子,捂着肚子,风一样冲进了一个隔间。 排长队的人立刻议论纷纷。 “这人怎么插队啊?” “这么多人都等着呢,你一个后来的,哪里好意思抢坑位啊?” “乡下人吧,乡下人都这样。” …… 宝珠“一泻千里”,足足蹲了半分钟,哗啦啦不断绝的流水声,听得门外的人目瞪口呆的。 左右有十几个坑位,见她真是憋不住了,众人这才放了她一马。 走出了厕所,宝珠依旧是娇俏可人的美娇娘。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坊七巷越来越拥挤,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不过水生人高马大,进士服袖子又宽大,只是稍微抬抬袖子,就能将宝珠护住。 两人逛遍了三坊七巷,看了表演,参与了游戏,放了花灯,吃了糖人…… 换了身马甲,似乎连素质都连带提高了。 身着汉服的男男女女们,像是电视剧里高门大户的小姐公子,似水柔情,温文尔雅,一个个全在迈着小碎步。 感染着穿寻常服饰的人,仪态也端正了,现场少有人喧哗。 但是人多,依旧显得人声鼎沸。 转眼间,便接近十一点了,几千束烟花早就准备就绪,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场烟花盛宴。 这时,一个摊位的“大娘”招呼着两人—— “小相公,给小娘子画一个梅花妆吧。” “大娘”三十岁出头,做古代小商贩的打扮,头发用一块布巾绑住,眉心点着朵梅花。 大娘保养得很好,故意将自己往老了打扮,大概是为了衬托顾客,更好地招揽客人。 梅花妆又称落梅妆,起源于南北朝,曾一度风靡唐朝。可用真梅花,或者相应图案的花钿贴于眉心,亦或是用眉笔刷上红色膏粉画出。 如果丈夫亲自给妻子画梅花妆,代表专情和宠爱,延伸为两人感情和美,浓情蜜意。因此后者更受现代人喜爱。 梅花的图案很简单,六片小花瓣围成一圈,只需简单地描摹出轮廓即可。 简单又好看。 “我们还没结婚呢。”就算宝珠脸皮再厚,也被大娘直白的话,说得面红耳赤的。 说完后,她又发觉了不对,自己和水生哪里是没结婚啊,根本就是八字还没一撇呢! 宝珠的脸更红了,好在画了浓妆,看不真切,她偷偷去看水生,发现水生也羞得满脸通红,忍不住笑出了声。 大娘如何眼尖,拘谨又害羞的小情侣她见多了,于是无视了宝珠的口是心非,竭力地推销着自己的梅花妆。 一次一块钱,只需出一点红膏粉,十几把眉笔都是公用的,简直就是一本万利。 但是此情此景,还是有不少年轻男女看中了这份寓意,会选择在此描摹上一朵。 大娘在自己的手背上,教学地画了一朵,水生立刻懂了,拿着眉笔开始点宝珠的眉心。 但脑子和手仿佛不是一体的,明明看着很是简单,实践起来却又抖又歪。 大娘鼓励道:“小相公,别紧张,慢一点,只要是小相公亲自给小娘子画的,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最好看的。” 宝珠笑道:“别紧张,我长得好看,就算你画得花里麻糟的,都不会难看。” 闻言,水生总算放松了点,但他依旧细致又认真,力图画出最美的梅花妆。 剩余最后一片花瓣的时候,刚巧十一点整,几千束烟花同时升空炸开,一响接着一响,五彩缤纷的颜色瞬间铺满了整个夜空,倒印在每一个仰头观看的人的眼底。 所有声音都被烟花声覆盖,每个人身上都披上了五颜六色的纱衣。 水生急急地落了笔,粉红的梅花妆落成。 他归还了眉笔后,下意识地擦了把汗,回过神来,才将收缩的瞳孔放散,认真地打量起了宝珠。 背对着璀璨银河,不由迷了双眼。 宝珠浅浅一笑,勾了勾手,示意他弯下腰。 她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嘴唇凑在了他的耳畔,用仅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在红绸带上写了……” 话音未落全,她忽然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旖旎的氛围瞬间被冲散,她指着不远处喊道:“芬儿——” 水生半弯着腰,又被宝珠搂着无法回头看,于是像抱小孩样抱着她转过身,正巧看见一名卖花的女子抱紧了剩余的花,她听到声音看过来后,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水生和芬儿接触得不多,宝珠却十分笃定这人是芬儿,路上挤挤挨挨的全是人,等两人追过去的时候,芬儿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想起来了,那个吊坠是孔雀的金项链,芬儿也有一条!”宝珠指着芬儿离去的方向大喊,“芬儿当的是李文雄的情人!” 那天宝珠和芬儿逛金店时,买的就是这个款式,不知什么时候,芬儿回去又买了条同款。 芬儿在破败的宾馆住了三天,回家后,就还了她钱,并且告知她自己要去福安市找男友的事,宝珠试图劝过她,但芬儿只道要去寻找自己的爱情,听不进去劝。 她娘似乎有所察觉,将芬儿的钱全部没收了。 翌日,趁着她娘下地干活时,芬儿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偷了点钱,逃去了福安市。 宝珠:“我得找李文雄问个明白。” 于是,烟火宴才开了个头,两人就还了衣服头饰,往工地赶去。 到了时,却发现,工地楼顶边沿竟站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只要我偷偷补上一个肥章,四舍五入就是日更了!(狗头 第34章 等我赚大钱了,就回来娶你 工地的两只狗朝着楼上狂吠, 晚风呼啸而过,楼顶上那人的工作服随风猎猎作响,隔了数个小城区的烟花声传来, 依稀可以看见远处烟花的形状。 一动不动地站在楼顶的人正是李文雄。 他似乎被这场烟花盛宴吸引了, 久久地眺望着远方, 似乎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完这难得的美景。 宝珠:“他想跳楼?” “你在这等我。” 水生将她带到了一处楼顶所不及的视野后,就顺着楼梯跑了上去。 三楼的封顶工作完成了一半, 还差用作美观的庑殿顶的建造。 水生从三楼的窗户口爬出,踩着脚手板走到距离李文雄一米远的位置,随后他随手抓了个钢筋往上攀爬。 与此同时, 李文雄死前的留恋结束,低下头准备结束生命时, 却意外看见了水生。 李文雄:“……” 他吓了一跳, 慌乱之余立刻跳下的决心反而动摇了,在他犹豫的这三秒中,水生已经爬上了楼顶, 迅速将他扑向了楼顶中间。 李文雄剧烈挣扎着, 两人滚歪了,一息之间, 水生的半个身子都悬空了。 李文雄疯了似的, 依旧在拼命扑腾着,眼瞧着两人悬空得越来越厉害,水生忽然一拳将他砸开,凭借过硬的腰力, 一只手稍微搭住了外沿, 一个仰起就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水生——” 宝珠惊叫出声, 在确定了水生安全后,她迅速顺着毛坯楼梯往上跑去。 这一拳力道着实不轻,李文雄捂着眼睛,痛苦地哀嚎着,一动也不能动。 水生当即单膝压住了他的胸膛,对准他的脸又是一拳。 一拳接着一拳,总算是将李文雄给打醒了。 李文雄鼻青脸肿地求饶:“水生哥,别打了,水生哥,别打了,我错了,水生哥……” 水生高举的手总算放下了,紧握的拳头上,一条条青筋在手背上暴起。 “水生——” 宝珠上了三楼,没有楼梯通往顶上,于是她从窗户口探出了脑袋,呼唤着水生。 “上面危险,你别上来,让开点,我这就下去。” 水生拎着李文雄的后领,提着他跳到了脚手板上,再顺着脚手板爬进了三楼。 见到两人安全下来,宝珠当即松了一口气。 水生将李文雄重重丢到了地上,怒问道:“你为何要跳楼?” 李文雄双膝跪地,哭泣道:“我……我妈病了,我就是……就是压力太大了,呜呜呜……水生,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幸好你及时回来了,不然的话,我真是对不起我爹娘,对不起我老婆孩子啊。” 李文雄还不知道水生找人问过这件事了。 水生刚要反驳,就被宝珠拉到了一边,她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水生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李文雄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看,妄图听清两人的对话。 两人回来时,李文雄虽然依旧是涕泗横流的模样,但明显有些局促不安。 水生:“你妈得了什么病?严不严重?看过医生了没有?” 李文雄:“……” 水生:“我问过杨铜了,你妈根本就没生病,前段时间还跟他妈一起上山挖野菜。” “……”李文雄僵硬地笑了笑,说道,“我……兴许是好了,我媳妇又要带孩子,又忙着照顾我爹娘,准是没空找村长帮忙写信。” “芬儿。”宝珠问道,“认识芬儿吗?” 李文雄身子一僵,不敢直视宝珠的目光:“这是谁呀?没……没听说过。” 宝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你好了三四年,一年多前还给你堕过一回胎的芬儿,还想不起来吗?” “已婚人士红杏出墙,背着你老婆养情人的不是你吗?”宝珠字字珠玑,说得李文雄胆战心惊的,“她背井离乡来到福安市找你,现在沦落到沿街卖花了。” 李文雄沉默了半分钟后,大声解释道:“冤枉啊,我……我早就和她断联系了,是她一直在纠缠着我。我告诉她,我有老婆有孩子,不要再缠着我了,但是她仍不放过我,威胁我说要去我老家告发我,要拆散我的家庭。” “好一出倒打一耙。”宝珠冷笑道,“据我所知,你当初假装大老板骗她,并且向她许诺,会跟原配离婚并娶她,让她心甘情愿地和你上床。芬儿意外怀孕后,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这才上福安市找你。” 果然未结婚前要了女士初夜的,大多是负心汉,在一起时许诺得天花乱坠,口蜜腹剑的,等到厌烦之时,就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对方,甚至还会加以抹黑。 “……”李文雄直视着宝珠,似乎想知道这人和芬儿是什么关系,但是两人的关系见不得光,互相间的朋友圈并未有过交集。 李文雄哭诉道:“我是想给她一笔钱的,但是她开口就要五千,我就是个打工仔,哪来的这么多钱啊?我……呜呜呜……我走投无路下才决定一死了之的。” 宝珠问道:“只有这些要交代的了吗?” 李文雄隐隐有些不安,不知为何宝珠会问这话,他犹豫了会后,点头道:“没……就这些了。” “脑子挺活络的,短短几分钟就能编出一个不错的故事。”宝珠夸张得鼓了三下掌后,冷笑道,“难怪冒充大老板把芬儿骗到手了。” “故事挺好的,我要是个陌生人,可能还会同情你,不过,这种事还不到让你个大男人跳楼的地步吧?” 李文雄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盯着宝珠的目光里隐隐藏了恨意。 “打生桩。” 水生冷不丁说出的三个字让李文雄大惊失色,水生对他的反应很是心寒。 “你是想诬陷我打生桩吗?” 刚才宝珠就和水生提,李文雄要跳楼这事,可能和权家那对母子有关。 这次“意外”让宝珠联想起了,前段时间权家那对母子找茬的事,他们派人围追堵截水生,甚至雇凶想要撞死自己,还有最初的水鬼之死…… 意外的消停了许久,就算有权会儒出手,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今天莫名出了这档子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两者的关联。 据传,修建大桥或是大工程时,会损害此地风水,惹怒游荡此处的孤魂野鬼,因此需要用活人充填,以此祭拜告知四方神灵,让死者的灵魂长长久久地守护着此地,起镇邪之用。 人乃万物之灵长,顶天立地之辈,五千年来,都被认为是最坚韧不拔的,因此也称之为“人肉桩”。 《鲁班书》中就记载了此等恶习。 民间便流传着这种说法,甚至一度有传言说,有些工程队专骗外地人,将其骗来后,填埋于施工地,因为旧时各地身份信息不流通,每年失踪人口比比皆是,等到水泥铺起,大桥或者大工程架于其上,更是神鬼莫测了。 此等传言在建筑圈中口口相传,究竟真实与否,也只有当事人清楚了。 李文雄面如土色,彻底慌了,他面部表情崩裂,久久无法说话。 宝珠:“我想,你既然成功骗了芬儿,告诉她的名字等一概信息一定全是假的,你在得知芬儿怀孕后,给了她一笔钱,喊她打掉胎儿,并且许诺她之后会尽快离婚。” “结果芬儿如你所愿打掉了孩子后,你却人间蒸发了,她一路追寻到了福安市,找寻了你一年多,近期才找到了你,并且得知了你的真实身份。” “按照芬儿的性子,得知真相后,她应该是很生气的,大概真向你勒索了钱财,并以你的妻儿做要挟。你可能真的很在乎你的妻儿,害怕这件事被泄露。所以当权家母子找上了你,表示愿意给你一大笔钱时,你就同意了。” “否则你也不会苦苦哀求水生,硬是要从冯国庆的建筑队跳槽到水生的建筑队来。要知道,这些年,冯国庆在福安市已经站稳了脚跟,跟着他干活,不用担心接不到工程,需要出去接低价的散工,怎么看都比跟着初出茅庐的水生来得强。” “你这段时间情绪不稳,一方面是因为芬儿,另一方面是因为你很犹豫,还不想死吧?可惜钱已经打到你的账户上了,对方估计一直在催促你。” “好不容易等到了中秋这个机会,你却一直拖到了十一点都迟迟不肯跳下,看来你真的很是后悔接了这笔‘生意’,但又畏惧对方的势力。” “我……” 李文雄将宝珠说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终是垂下了头,不再试图辩解。 他沉默了良久,抬头看向宝珠,说道:“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当了人肉桩后,得到的佣金一半给家中的老婆,一半给小芬。 一半的钱他们提前给我了,我已经打回了家,另一半的钱等事成之后,他们会给小芬。我把这事交代给了个过命的兄弟,如果事后对方没如约给钱的话,我兄弟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我很爱我的老婆,但我也很爱小芬。和小芬在一起的日子我们都很快乐,我会定期给她钱,还会给她买喜欢的东西,家里的钱我也会定期送去,节假日但凡有空我都会回去看我老婆孩子。” “但是小芬想要的太多了,以前总是我抽空去看望她,但是这次堕胎完,她就辞掉了纺织厂的工作,来到福安市,逼我和我老婆离婚,说是如果我不离婚的话,就得给她一大笔的钱,不然的话,她就上我家去告发我。” “可是,她张口就要五千,五千啊,我哪来的这么多钱?我老婆那么有骨气的一个人,她又那么爱我,被她知道的话,她会丢下我和孩子,直接找个横梁吊死的!” 李文雄终是控制不住情绪,捂住脸痛哭了起来:“如,如果,呜呜呜,如果小芬还像以前一样,呜呜呜还是一样的话,该有多好啊?那样,那样就谁都不用死了……” “你想说的应该是,如果芬儿没有发现你的真面目,该有多好吧?”宝珠打断了他的哭诉,冷漠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一口把责任推到了芬儿的身上,我真替她感到悲哀。” “你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过,你装成有钱人把芬儿骗到手的事。”宝珠说道,“你口口声声说深爱着两个人的话,你不过就是想满足自己的私欲,流连于两个花丛中罢了。” 芬儿固然有错,贪慕虚荣,破坏别人家庭,但李文雄绝对也不能“独善其身”。 李文雄的双肩瞬间垮了下来,明明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身体形态却像个垂暮的老者。 被人撕开了面具,鲜血淋漓的原本面目让他无地自容,李文雄声嘶力竭地痛哭了起来,不知是在忏悔自己所犯的过错,还是在顾影自怜,仅仅是为自己今后晦暗的人生感到彷徨无助。 “水生哥,对不起。”李文雄转而朝水生拼命磕头,“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才鬼迷心窍,想要陷害你的。” “我自己会滚回乡下,不会再回福安市的,求你不要报警,如果被人知道的话,我这辈子就完了,没人会愿意再雇佣我,我的老婆孩子真的要饿死了!” 水生:“明天起,你不用再来工地了,我会让权会儒的助理拟一份解聘书,你签下字就能拿到五百。不管你想要离婚还是想要和芬儿撇清关系,都要好好地处理。” “等会馆建完了,我会带着工程队回常平县,如果你愿意跟着我好好干的话,到时候可以来,这钱当我借你的。如果你不愿意,这钱就当是补偿金,但要向你保证的那样,不能再回福安市了。” 双方签订的劳工合同里并未有补偿金一说,水生愿意给他这笔钱,纯粹是看在个人情面上。 让李文雄永远不再回福安市,一方面是因为权家的关系,他没完成权家母子的要求,就算打款归还,他们都未必会放过他;另一方面,李文雄这人心性不定,离开自己这个包工队,他势必会回师傅的包工队,师傅接收不接收另说,他总归是不放心的。 五百是一个月的工资,他带着钱回家,也能给家里一个交代,剩余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将烂摊子收拾完了。 闻言,李文雄愣了愣,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干了这样的事后,水生哥还会用他。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了:“水生哥,谢……谢谢你,呜呜呜,我今后绝对不会再干背叛你的事了,否则的话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呜呜呜,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不完对你的恩情啊!” 李文雄又是发毒誓,又是磕头,额头磕得全是血迹,水生还是心软了,让他先起来。 宝珠依旧满脸漠然,警告道:“芬儿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要是叫我知道你敷衍了事,我绝对会报警的,你婚内出轨的事,不用我说,芬儿也会如实告知你老婆。” 他敢用假身份骗少女,婚内出轨,就证明是个老奸巨猾之徒,不让他付出点惨痛的代价,以后他还敢再犯。 翌日清早,李文雄就拿着钱离开了。 按李文雄要求的,水生对外声称,他母亲生病,他要回去侍疾。 之后的半个月,水生组织工人紧锣密鼓地收尾,工人们不曾再出工地,连给家中打款以及送信这种事,都是水生亲自替他们搞。 除了与进出工地运砂石,红砖等的人搭几句话,工人们并未有机会和外界通气。 水生又多留了几个心眼观察,李文雄这样的意外也就不再可能发生。 会咬人的狗不叫,权会儒当了好些时日的孙子,不像那对母子一样喜欢小打小闹,瞅准了个机会,专挑蛇的七寸打了下去。 那对母子在总公司疲于应对,没心思再对一家刚开的小公司耍小把戏,因此,在那之后,工地不曾再出“意外”。 工地水鬼宋超英死亡之事,权会儒早在开工后半个月就解决了。 期间其母抱着遗像,和前一个施工队的全体工人隔三差五来工地闹事,都被权会儒安排的安保,以及随之而来的警察挡了回去。 权会儒迟迟不肯出面,拖了半个月,将那群人拖得无精打采后,终于愿意将众人聚到办公室里商谈了,他还联系了当地警察局,出动了十来名警察做见证。 威逼利诱下,权会儒也小小地放了点血,就轻易地解决了那群人。 听到冤枉诬陷人要坐牢,只为混点钱的工人们,拿了点钱立刻如鸟兽散,没有人在后面撑腰了,宋超英他娘心中又有鬼,浑浑噩噩地跟着拿了钱后,也不敢再胡闹了。 权会儒还“好心”地派人将她送回了老家。 半个月后,会馆成功封顶。 封顶当天,权会儒就给水生支付了工程款,并且按照合同约定的,给他介绍了个不错的工程,不过地点在禾泰县,常平县暂时还未有开发的地段,寻常人家建房子的小工程又难以打响名头。 水生不愿意等,加之禾泰县开发区,是国家大力支持的新兴产业综合实验区,能够在其中分得一亩三分地,负责其中一块建筑的构建,对他来说大有裨益。 跟着水生建造会馆的人,常年在外打工,大部分都愿意继续跟着他干,水生的建筑队规模不大,却也不小,之后跟他回了常平县,就能够在家门口打工了。 不过也有两三人并不看好水生,想要继续在福安市待着。 水生以五折的优惠买下了所有材料,打算雇几辆拖拉机,运去禾泰县。 权会儒很高兴,竣工当晚就邀请全体工人,上当地知名的福城酒楼吃饭。 但工人们嫌不自在,大伙芒屩布衣,“灰头土脸”的,与装潢精美的大酒楼格格不入,还是大排档来得痛快。 于是权会儒在他们选定的一家订了六桌,点的都是店内的上好菜色。他难得开心,也想凑个热闹,但又不愿意和工人们凑一堆,于是另外在里间包了个厢。 宝珠和水生到底没确认关系,不好抛头露面,于是和权会儒一起在包厢里待着,依着宝珠的缘故,同时宴请了601宿舍。 水生在外和工人们应酬了一番后,就进来了。 起初时,大家还极是拘谨。但权会儒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三两句话就调动起了氛围。 601宿舍的三人跃跃欲试地喝了点酒,没一会儿胖妞和瘦竹竿就东倒西歪的了,倒是腼腆的四眼妹,酒后壮胆,红着脸举着酒杯,东摇西摆地跟权会儒举了个。 四眼妹:“权……权教授,你能不能把你的借书证也借我啊!呜呜呜……《资治通鉴》实在太难懂了,我一年都未必……嗝……都未必读得完,今天跑图书馆借书,明天跑图书馆读书,我褪跑断了都读不完啊!有了你的借书证,我的断腿就能保住了啊!” 权会儒笑道:“明天你上我办公室拿,我交代人给你,不用还了。” 四眼妹捂嘴尖叫:“啊啊啊!!!谢谢权教授!” 语毕,“嘭”的一声,她完成了“使命”,也趴在了桌面上人事不省了。 小丽侧眸看了眼四眼妹,又看了眼权会儒,见对方连一点余光都不曾分给自己,又闷头喝了一杯酒。 她已经喝了五杯啤酒了,比宿舍的人喝的都要多,许是遗传了她亲爹,天生酒量好,喝酒并不上脸,倒像是桌上最清醒的一人。 宝珠专挑着好菜吃,吃饱喝足后抿了一小口酒,就想结伴去厕所,结果小丽不想去,宿舍其余人又全倒下了,她就只能独自一人去厕所。 权会儒:“梁水生,虽然生意场上的事,讲究我出钱你出力,你从我这也捞到了不少好处,但是,我还是想谢谢你。” “祝你前程似锦,美梦成真。” 两人碰了杯,从不喝酒的水生,也难得喝了一杯,他呛咳了数声后,说道:“也祝权老板前程万里。” 水生喝酒上脸,脑袋却挺清醒。 过了许久,水生迟迟不见宝珠回来,就来到了女厕所门口寻找,他拖工作人员进去看一眼后,背着宝珠回来了。 原是,宝珠上完了厕所后,手洗了一半,半个身子就趴在水池边,呼呼大睡了起来。 流水将她长长的发尾全弄湿了,回了座位,水生向服务员要了一条毛巾,要替她擦头发时,小丽说了句“我来吧。”,就接过了毛巾。 水生尴尬地道了声歉,自觉在宝珠亲姐面前唐突了。 睡了会,宿舍的三人相继醒了,她们“咔叽”“咔叽”地开始吃东西,宝珠似乎被这声音给刺激到了,睡梦中蓦地举起了右手,喊着“扶我起来,我还能吃!”后,左手刚抓到了个酒杯,就重新倒下了。 权会儒的酒杯跟她的空杯撞了撞,笑道:“小鬼,后会有期。” 聚会结束后,宿舍半醉的三人相互搀扶着走,小丽想要背烂醉如泥的宝珠回去,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还是不情不愿地麻烦了水生。 桌上的菜肴被吃了个精光,杯盘狼藉的,权会儒喝了不少酒,虽然都是脾的,后劲上来了,脑袋还是痛。 他的眼尾带了淡淡的红,微抿的薄唇显得凉薄又无情,深邃的鹰眼却因这抹桃红,而带上了半真半假的情意。 他单手捂住了额头,酒意上头,瞬间从喧嚣转为安静,让他尤为不受用。 从打开的窗户看去,一群人正簇拥着往外走去。 几十人中,他一眼便锁定了瞩目的那对俊男靓女。 水生背着宝珠,稳当地走着,斜挂着的银月投射下的月华,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尤为细长。 许是被这月光刺到了双眼,他蓦地收回了目光,自嘲地笑了笑,喃喃了句“真是单身久了。”后,他掏出了大哥大,拨通了串电话。 电话响了声立刻被接通了,声筒中随之传来妩媚的女声。 权会儒:“老位置,马上到。” 挂断了电话后,他也离开了。 吉普车“一骑绝尘”,瞬间就甩开了徒步行走的众人。 小丽一直盯着吉普车看,直到车身不见了踪影良久,她才收回了目光。 她想起了十年前权会儒送给自己的三本书——《巴黎圣母院》、《飘》、《傲慢与偏见》。 “想象的爱情是幻想,现实的爱情掺杂着地位、金钱、□□,高丽红,以后擦亮眼睛,不要被虚幻的表象迷惑了。” 这是当时他对她说的话,但她却从这几本书中看出了,每位主人公都在苦苦求索着真爱。 但现实不比文学,她从来没有这种勇气。如果将真实的想法深深埋藏于心底,就不会被拒绝,不会被轻视,不会成为一滩烂泥里长出的野花。 她似乎从来都不是自己人生中的主角。 工人们先回工地的铁皮房过夜,木方等原材料已经被统一打包好,明天一早就有拖拉机来装运,工人们将坐着包车前往禾泰县,水生则坐在最后一架拖拉机上压车。 几天前,水生买了酒水和茶叶送去了冯国庆家。 到底没有深仇大恨,冯国庆虽然有点不高兴,但师母还是热情地把他招呼进屋吃饭了。 冯娟娥看到了水生依旧很高兴,时不时说上几句宝珠的坏话,水生默默不语,她听到了水生要回老家的事后,瞬间崩溃,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水生不要走,因此被冯国庆好一番训斥。 离开时,还是师母把冯娟娥锁在了屋里,水生才成功地离开了。 冯国庆其实早就把这点芥蒂放下了,水生如此能干,当不成自家上门女婿的话,单干也是迟早的事。 他既然能遵守当初的诺言,回乡去,便是个不错的人。 宿舍三人一路走一路唱,你扶着我,我搀着你,连成了一排,歪歪扭扭地走着,将不大的路整个占领了。 小丽护在三人身后,以防三人没注意脚下,一个不小心被马路牙子绊倒。 水生背着宝珠走在最后,与几人隔了两三米的距离。 周围万籁俱寂,路上没有一个人,偶有一两辆车飞驰而过。 十一月的夜晚已经很冷了,夜间温度低于二十度,晚风并不大,却让喝了一肚子酒和果汁的几人打了个哆嗦。 水生早在出大排档前,就将外套盖在了宝珠的身上,长长的袖子绕至了他的脖前,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宝珠喜欢漂漂亮亮的,要是路上醒来的话,估计会喜欢的。 “宝珠,等我赚大钱了,就回来娶你。” 快到学校时,水生才将纠结了一路的话小声说出。 这个距离,这种音调,前面的人都听不到。 几乎是同一时刻,宝珠嘟囔了声,似乎脖子歪麻了,换了一边靠。 水生吓了一跳,瞬间红了脸,他停下了脚步,不敢回头,正犹豫着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感觉脖子上温热的气体再度传来,均匀的呼吸喷洒在了他的脖颈上。 宝珠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位置,继续呼呼大睡了起来。 水生松了一口气,好在前面的人也未发现异样。 水生一直将几人送到了宿舍楼下,宿舍三人相携着先行上楼了。 夜深人静,宿舍楼静悄悄的,只有几间宿舍尚且亮着灯。 水生想要将宝珠背上楼,却被小丽给拦下了。 “女生宿舍不允许男生进来,我扶英子上去。” 宝珠半梦半醒,被小丽扶着,勉强还知道双脚踩着地面,但显然还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不舒适,她皱着眉嘟囔了几句两人听不懂的话。 水生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迷你首饰盒,递给了小丽。 “明早我就要去禾泰县,来不及和宝珠告别了,麻烦帮我把这个给她一下。” 由不得小丽拒绝,他就迅速跑远了。 说是来不及告别,其实是他不敢当面告别,精心挑选的礼物也只敢托人送。 小丽将宝珠扶回宿舍后,宿舍三人早已七倒八歪地挤在同一张床上睡着了。 呼噜声此起彼伏,小丽将宝珠摇醒,半推半扶地将她送上了床。 宝珠半梦半醒的,很快又和周公幽会去了。 小丽只开了台小台灯,她将首饰盒打开,里边放着的是一颗金珠吊坠,里头还夹着一张裁剪整齐的纸。 小丽将折成四方的纸拆开,纸上用稚嫩的小学方块字体写着两个字——再见。 小丽静静地看了三秒后,将这张纸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垃圾桶中。 她望了眼上铺中熟睡的宝珠,忽然妒从心起,将首饰盒盖上,藏到了柜子中堆叠的换季衣服的夹层里。 作者有话说: 抱歉哦,宝子们,最近昼夜颠倒的,难得放了天假才有空写文ORZ 第35章 诡异的前女友 宝珠一觉睡到了晌午, 喝了一大杯蜂蜜水后,脑子才清楚了点。 听说了水生离开的事,她满口“嗯嗯嗯”, 结果牙刷了一半, 满嘴都是泡沫时, 才反应过来小丽说的是什么。 “你说水生去禾泰县了?!” 宝珠难以置信地连问了三遍,牙膏泡泡喷了小丽一脸,匆匆洗漱完了后, 她就骑着自行车去了施工地,果真见到装修团队已经热火朝天地在干活了。 她想找权会儒确认,结果他也不在。 小丽:“爹娘在催你回去了, 你在我学校待了两个多月,我编出的理由他们已经不信了。” “你也别怪我迂腐, 还未成婚就跟男的走得太近, 容易遭受流言蜚语。我们想得开,觉得无所谓,但要是传回了家, 传到了爹娘的耳中,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他们的老脸能够挂得住吗?我课程忙,没办法时刻都盯着你, 你回去了也好。” 宝珠失望又阴郁, 没心情反驳这一大串的说教。 水生不在了,她留在福安市也没意思,于是当天她就坐大巴回了家。 宿醉后脑袋依旧昏沉又疼痛,宝珠无视车上人的叫嚣, 将窗户开了一半。 她扎了个丸子头, 呼啸的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凌乱。 她回想着昨晚的光景, 除却断片处,并未觉察出不对来。 “嘟——” “找死啊!” 倏然,一个小孩为了捡皮球,冲到了马路中间,司机大叔边怒骂着,边猛地调转方向盘,仓促间按到了喇叭,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与刺耳的喇叭音混杂在一块。 大巴剧烈地上下颠了颠,侧边翘了四十五度后,安稳地回归了平地。 全车人撞了个七荤八素,好在都手脚利索地抓住了座椅,避免了被冲撞得飞出去。 宝珠的脑袋则重重地撞到了前方的皮质座椅上,她吃痛地捂住了脑袋,终于从繁杂的思绪中抽回了神,隐约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她喝醉了后,似乎是水生背着她回去的。 路上只有他们两人,水生对她说了点话,但她绞尽脑汁都无法想出来。 大概是告了别的,他傻乎乎的,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睡得人事不省了。 这般想来,宝珠心情又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今天报二十三度呢大爷,冷不着你!” 宝珠唱着小曲,后半拍地将车窗关上了。 全车人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刚才还骂骂咧咧地指责着她不尊老爱幼的大爷,现下也满脸爱惜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长得怪标志的一个姑娘,怎么就是个傻子呢?”。 归了家,宝珠少不得吃了一顿教训。 夫妻俩两个月里写了五封信上去,四封都是催促宝珠回家的,结果不仅是宝珠将其当耳旁风,连一向听话的小丽都替她打马虎眼。 夫妻俩对她此次的行径很是不满,于是照常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宝珠:“娘你不一直说我书没读够,我特意待在大姐的学校里,多接受了几轮知识的熏陶,在家你说我,在学习了你还说我!” 郑玉兰:“你这是学习去了吗?杵着个新地方乐不思蜀了吧?你要真想学习,就去上你大姐推荐的私立中学去!明年考个高中,也省得东跑西颠的,叫你相亲也不去,不让人省心!” 宝珠:“我都十八了,高中读三年,大学再读四年,出来都成老姑娘了!” 郑玉兰冷笑道:“有单位的人,三十了都有人抢着要。” 眼瞧着话题越扯越偏了,跛子连忙将其掰扯了回来:“行了,玉兰,宝珠只是待在学校里,有小丽看着,没去乱七八糟的地方就好。” 不知是夫妻俩察觉出了什么,还是单纯地觉得宝珠无所事事,进厂干活他们又不放心,与其在家干耗着,不如早早成了家。 况且不管男女,这个年纪在农村,结婚的也不少了,除非正在读书的。 宝珠回家后还不到一个星期,家里便给她安排了相亲。 “我不结婚!”宝珠表达了强烈的反对,“现在都提倡自由恋爱,你们这是四旧,迂腐,包办婚姻!” 郑玉兰:“不结婚你窝家里干嘛?当米虫吗?” 宝珠反驳道:“还不是你们绑着我,进轧钢厂干活你们不让,去别的厂干活你们也不让,卖衣服不行,摆摊不行……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的!我不当米虫的话,难不成蹲鸡窝里给你们生金蛋吗?” 闲在家时,宝珠会绣点寿衣,给自己添点零花钱,但刺绣耗时又费眼睛,家中的债还得差不多了,跛子又隔三差五会给她零花钱,她也就跟着懒散了。 家务有招娣帮郑玉兰做,宝珠十指不愿沾阳春水,未出门时,一天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花在看电视,看小说等消遣上。 跛子拉开了郑玉兰,循循善诱道:“宝珠啊,相亲不是一蹴而就的,咱就是先看一眼,趁着年轻小,好好挑一挑。 挑到了好人家最好,过了二十咱就可以抓紧结婚,如果超过二十,还没挑到满意的,咱也不急,可以再选几年,好人家那么多,总能挑到满意的。” 郑玉兰:“别人都是十几岁开始相亲,等你二十几岁想起来,只能挑些缺胳膊少腿的了!等到二十五岁过后,就真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在农村,多数人上几年小学识点字就辍学了,能够上完初中,高中,再考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 一家子那么多张嘴,填饱肚子都困难,孩子们都是早早地被安排干活,等到了十几岁,再出去打工。 因此,各家各户的适龄孩子,往往十几岁都订婚了,等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便扎堆结婚。 还有的女孩,过了十八但未到法定结婚年龄,拿完了彩礼,无视结婚证,办完婚礼或者直接不办,就被家里安排住进了男方家。 彩礼多是被女方父母拿走了,少数家境殷实又宠爱女儿的人家,不愿意女儿去婆家被人看轻,不但会把收到的彩礼悉数还给女儿,还会补贴嫁妆,用作新人夫妻的家庭开销。 前者被人戏称为“先上车后补票”,是会被人暗戳戳耻笑的。大多数人还是会按照程序,先行订婚,等到了适婚年龄,再安排婚礼等一应事宜。 宝珠反驳道:“芬儿开始相亲了吗?我怎么都没见到他爹娘催?” 郑玉兰:“你怎么不跟石头比?人石头学业爱情双丰收,在国外婚都订了,等到一毕业就准备结婚了!” “人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一家人要在国外定居的,再过些年,汪大哥夫妻俩说不定都要举家迁到外边去。” 提到石头,郑玉兰又是一肚子的气:“你说你好端端的,两年前硬是不愿意跟石头,现在舒服了,只能矬子里拔将军了吧?” 这些年,汪家的日子过得越是红火,郑玉兰就越是心痛,每次想起往事,都觉得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倒是宝珠始终无动于衷。 跛子埋怨道:“玉兰,怎么又提起了石头来,宝珠不喜欢就算了,都两年了,提这也没意思。” 宝珠点头附和道:“就是!” 郑玉兰:“跟谁都不比,偏要跟芬儿比。芬儿跟个野男人跑去了城里,你也想气死你爹娘吗?” 宝珠暗暗打听过,据说李文雄卖掉了家中的老房子以及田产,说是要攒点本金出去打拼。妻子很支持他,于是带着孩子,暂时跟公婆挤在同个房间住。 家里的兄弟姐妹固然有意见,但是去年就已分了家,他们无权过问李文雄的财产。 芬儿应该是拿到了不少的钱款,否则以她的性子,李文雄的家里,不可能对他出轨之事一无所知。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文雄是家里的顶梁柱,每个月会定时给家中寄生活费,虽然有风声传出他在外边找了女人,但他们夫妻恩爱,守在家中的妻子从未怀疑过他,听见“风言风语”的时候,她还会亲自出面澄清。 芬儿就不同了,她是个女人,常年在外打工,又没给家里寄钱,于是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从未断绝过,对象从煤老板到小白脸,串起来可以唱一出大戏了。 因此这次的“谣言”,大家也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笑便过去了。 自打宝珠在三坊七巷跟芬儿见过一面后,就再无她的消息了,只从她娘口中得知,芬儿在福安市找了家服装店当站店员。 芬儿大概是过得不错的,否则她也不会“乐不思蜀”了,宝珠如是想。 提到了芬儿,话题兜兜转转的又到了各种各样类似的女孩的身上。 “我同意!”宝珠痛苦地捂住了双耳,缴械投降道,“你们安排吧。” 郑玉兰似乎早就和张媒婆通了气,只等着宝珠回家将她拿下,宝珠答应的第二天,就被安排了相亲。 前两次相亲安排在镇上的公园里,后几次相亲安排在饭店里,甚至双方父母都到场把关,比较正式。 仅有的五次相亲,男方对宝珠都挺满意的,但无一例外全被毙了。 有个是粮站的检测人员,腿脚有点不好,但家里思索,对方无需干重活,跟跛子差不多的话,也不打紧,但没曾想,见了面才知道,对方的腿脚分明是残疾了,日常走路都要用上拐杖的那种。 有个是电影放映员,据称有点口吃,玉河村里也有个人,一说话就结巴,说一两句话就会磕绊一次,倒也不是大事,结果见了面才知道,对方哪里是口吃啊?分明就是半个哑巴! “你,你,你……好……” 对方露出了个很是友善从容的微笑,随后自信地伸出了手。 一句两个字的问候说了足足十几秒,其中“你”字发声了十几次。 有个是播音员,知名学府毕业,拥有高学历和优秀的专业能力。 他长相一般但字正腔圆的,穿西装打领带,极具白领气质。 两家人是在饭店中见面的,双方父母都在。 刚见面,西装男就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宝珠几眼,相亲不比谈恋爱,刚坐下,两家父母就将各自的家庭情况简单地描述了下。 张媒婆在此之前,也互相介绍过,双方心中都有个底。 正是因为双方父母对两人的大致情况比较满意,这才出动了。 “除了学历太低,我对你还是挺满意的。”西装男说道,“你有以前的照片吗?能给我瞧一眼吗?据说现在有的女人,有点钱就去泡菜国整容,想借此钓个金龟婿。” 宝珠:“……” 郑玉兰:“……” 跛子:“……” “不过看叔叔阿姨这样好的长相,你肯定是遗传的,我就是开个玩笑,不会介意吧?”西装男毫不在意冷场,极是自信地继续说道,“我呢,要求也不高,我家中的兄弟姐妹不少,我爹娘把我供完大学不容易,彩礼的话,你们得少要点,如果能不要那是最好的,嫁妆你们给不给随意。” “我的工资不低,婚后我们可以再存钱,当然,婚后我爹娘那边,我还会每个月给他们点钱,我们做儿女的孝顺父母,你应该不会有意见的吧?” “我爹娘喜欢住在城里,公司分了房,两室一厅,等我们结婚后,我爹娘会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我娘年纪大了,洗衣做饭等家务你都要包揽,你要把我爹娘当做是自己的亲爹娘孝顺,特别是我上班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他们。” “本来也都是儿媳妇要干的事,你应该不会不高兴吧?我这人就是比较直白,喜欢提前把要求摊开,讲个明白。” 宝珠一家人的脸色已经极其不好看了,但西装男一家仿佛毫无察觉,兀自说着话。 西装男的老母亲笑道:“我们家小旭就是孝顺,小时候吃苹果都得喊爹娘先咬上一口,自己才肯吃的呵呵呵。” “我们小旭的单位在县里,居民户口,你要是嫁到我们家来,户口也能搬来,以后就算是跨阶级了。”老妇女说道,“还有一点就是,婚后你可不能拿我们的钱,去还你家里的债,老话说得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郑玉兰:“我们家英子配不上你,你们还是找喝露水的天仙去吧。” 老妇女立的规矩尚未说完,宝珠一家就离席了。 老妇女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她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说道:“嘿,你们什么意思啊?菜都还没上齐呢。” 跛子:“账我付了,这顿当我们家请你们的。” 出了饭店,郑玉兰车轱辘的话就倾倒了出来。 “一个破打工的,口气比煤老板还大呢!不愿意出钱,不愿意出力,要求垒起来能窜天上去了,咱村的疯子云母怕是都不愿意嫁给他呢!当自己是市长还是省长啊,这么有脸面?” “居民户口怎么了?城里人就了不起啊?还不是挤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有咱家的四层小洋房宽敞大气不?咱家的厕所怕是都要比他们的客厅大了!” “穷酸的打工仔,连顿饭钱都出不起,一家三口现在指不定在里边正吃得开心呢!” 郑玉兰把最后一句话喊得贼大声,生怕饭店里的人听不见。 跛子安慰道:“玉兰,咱不跟他们置气,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咱不用理会他们。” 这已经是宝珠的第五次相亲了。 回了家,三人都是满脸低气压,小杰和小阳在校住宿,家中唯剩招娣,招娣唯恐殃及池鱼,躲得远远的开始做午饭了。 宝珠辍学的第二年,招娣也辍学了。 郑玉兰行事活络,能说会道,跟着跛子一起上轧钢厂里帮忙,招娣则包揽了家务,闲时还能帮忙刺寿衣,虽然她的手艺不如宝珠,但是胜在她好学肯干,绣得逐渐也不赖了,至少殡葬用品店愿意收。 招娣是家中的得力助手,因此,夫妻俩对招娣辍学这件事并未有多大的意见。 宝珠恼道:“娘,你看,你给我找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啊!你再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去相亲了!” 跛子也坐不住了:“就是啊,玉兰,你物色的怎么都是乱七八糟的人啊。” “我哪知道啊?我又不认识他们。”郑玉兰也很是懊恼,嘟嘟囔囔地开始埋怨起了张媒婆,“果然,媒婆的话只能信一半。”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特别是成婚这事,非得擦亮眼睛不可,否则像自己的头婚似的,遭人骗婚去,那还得了? 怪也只怪,自己和建国觉得闺女的心飘了,想默不作声地帮她把心收一收,时间太赶,张媒婆介绍完,没来得及托人打听打听。 否则,哪里会搞出这些个乌龙来? 宝珠面上装得义愤填膺的,心里却在窃喜,好在这几个月来,张媒婆介绍的全是些歪瓜裂枣,否则她还要想托词拒绝。 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看,他们都不如水生。光是容貌这点,就差个十万八千里!勤劳、勇敢、努力、认真……这些优点他们有吗? 当然面上不能表露出来,否则她娘肯定得把过错推到自己的身上,说是她挑云云…… 耽误了几个月,转眼就要过年了。 经由西装男这事,夫妻俩像吃苍蝇了,气愤、恶心又沮丧。 他们想着先好好过个年,相亲这事等年后再说,于是不再找寻张媒婆,反倒是张媒婆很是中意宝珠,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一会儿介绍个移民国外的,一会儿介绍个小工厂的老板,一会儿介绍个家中开养猪场的…… 也不知她哪来如此多的门路,各行各业都有她认识的人。 当媒婆的哪个不是人精? 见郑玉兰夫妻俩真不再搭理她了,张媒婆这才装出一副恍然的模样。 “嗨,前些日子介绍的那五个小伙,都是不错的孩子。有一点小缺陷的,不打紧啊!男人重要的是事业,能赚钱的才是好男人不是?” “粮站的检测员,电影放映员那几个,可都是吃国家饭的啊!都是铁打的饭碗,稳当!” “就是可惜了,当播音员的那个,小伙子没啥缺点,长得又一表人才的,据说,公司的老板很中意他,觉得他年轻有为,明年要提拔他当副站长呢!” 相亲结束后,因为西装男挺满意宝珠的缘故,张媒婆为了尽快凑对,赚点谢媒礼,没少往郑玉兰家中跑,她对西装男大吹大擂,但是无一不被郑玉兰拦回去了。 夫妻俩大跌眼镜,没成想,闹得嘴最不愉快的西装男一家,现如今还不死心,据说前两天还来找过张媒婆,请求她多说两句好话。 也不知该说他们家恬不知耻,还是勇往直前。 张媒婆是常平县著名的媒婆,虽然说话夸张了点,但手上资源最多,家中三个闺女以后都要拜托她,因此郑玉兰不好和她撕破脸。 郑玉兰:“快过年了,读书的孩子们都要回来了,家里这段时间会很忙,相亲这事等年后再说吧。”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手上还藏着好几个不错的小伙,被人挑走的话就可惜了。”张媒婆阴阳怪气地说着,正好招娣抱着一盆青菜经过,她随意地瞥了一眼,说道,“这也是你家闺女吧?要有意向的话,改日我也给介绍几个。” 闻言,招娣眼睛亮了亮,放下了盆,乖巧又含蓄地说道:“我叫招娣。” 她是家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个,虽然她比宝珠小三岁,远没到相亲的年纪,但是宝珠十六岁的时候,家里就在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 这段时间爹娘全围着这事在转,完全忘记了招娣的存在,招娣是真怕和过往的十五年一起,被忽略遗忘了,等到爹娘想起的时候,好男人真的要被挑光了! 张媒婆冷笑一声,总算在这里找回了场子:“不过吧,长得比较一般,又没读书了,好人家估摸着是不愿意要的。” 招娣:“……” 被当了出气包的招娣脸色惨白,她似乎没料到,一个陌生人会对自己抱有有这么大的恶意。 “自己长得丑对别人要求还挺高。” 宝珠替她呛了回去,拉着招娣就上楼去了。 张媒婆气得表情崩裂,但又指着这桩婚事赚钱。 宝珠家虽然还欠外界点钱,但拥有轧钢厂的股份,以后定然能存下不少钱,家境算是不错的,况且宝珠长相万里挑一,张媒婆给她介绍的都是家境富裕的人家,亦或是家境不那么好,但是事成之后,愿意给高价谢媒礼的人,再不济也是年少有为的人,于是她只是气得牙根痒。 夫妻俩觉得很是解气,敷衍地说了句“孩子淘气”,就将张媒婆送走了。 宝珠埋怨道:“她就是吃瘪了故意找茬呢,你做你的饭,应声干嘛?” “我知道错了。”招娣低垂下了头。 宝珠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知她在道哪门子的歉,但见三妹一副天塌了的模样,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能一股脑地开始骂张媒婆。 经由这事,过年前,张媒婆都不再登门了。 自打上了大学,小丽就鲜少回家了。以前在隔壁鹏华高中上学的时候,每逢节假日她还会回去。 水生不在福安市了,宝珠不愿意再去伤心地,加之给两个儿子送粮食的活,一直是郑玉兰自己在干,每逢此时,她都会顺便到儿子们的宿舍,给他们洗衣拖地等,多送一个也是送,加之好几个月没见到小丽,郑玉兰也有点想她了,于是在这期间,都是郑玉兰亲自给小丽送粮食。 小杰和小阳成绩好,本也可以被破格录取去福安中学与高中读书,但路途遥远,郑玉兰并不放心儿子们离自己太远,常平中学与一中虽不比市里的好,但好在两个孩子聪明,成绩也能名列前茅。 两人都跳了级,如今一个上高中,一个初中。 县里离家近,于是不仅是送粮食的时候,每隔几个星期,但凡郑玉兰有空,她都会提点东西去看望孩子们,舍友们沾光吃了不少好东西,因此都格外欢迎她来。 小杰乐在其中,小阳比较独立,就有些不愿意了。 一直到了寒假,小丽才归了家。 大学比高中初中早放假,小杰和小阳都还在学校,因此小丽刚回家,餐桌上就摆满了大鱼大肉。 宝珠唏嘘道:“大姐,得亏回来了,你不在家的日子,娘都舍不得买好菜给我和招娣吃,我们俩在家都是吃糠咽菜的。” 郑玉兰:“感情平日里吃肉吃得最欢的不是你啊?一盘红烧肉有半盘都是你吃光的。” 宝珠:“爹,你说,今天的菜色是不是比平常好了一倍都不止了?” 跛子笑道:“你大姐难得回来,是要吃好点的。” 宝珠也乐了:“你看爹也说了,大姐,我们这是沾了你的光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难得聚在一起吃饭,少不得有许多话要说。 晚饭吃到尾声的时候,小丽说道:“以后家里不用再给我送粮食了,国家给学校多加了餐补,学校每月会给我们发粮票,还有生活费,相当于每个月三十斤粮食,完全够我吃了。” 郑玉兰感叹道:“上大学就是好啊,免学费不说,现在还送吃的了!” 跛子点头道:“专科生都是香馍馍了,咱小丽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得称之为金馍馍了。” 一家人有聊不完的话题,便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小丽,今天的话闸也打开了。 晚饭后,招娣去洗碗了,一家人坐在客厅中聊天。 话题一度从小丽的校园生活聊到了宝珠的相亲“生涯”。 还不待郑玉兰埋汰那五个男的,小丽便借坡下驴,说道:“爹娘,我谈男朋友了。” 宝珠:“……” 郑玉兰:“……” 跛子:“……” 客厅陷入诡异的安静中,唯有小丽自顾自地说道:“他跟我同校的,比我高一届,叫陈继农,是化学系化工专业的师兄。” “……” 母女俩依旧在沉默,唯有跛子干咳了一声,打破了平静,说道:“化学系,录取分数很高啊。” 郑玉兰心中五味杂陈的,似乎难以料到,自己成绩优异又内敛安静的大闺女,怎么会在学校里谈男朋友了,莫不是被那男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吧? 宝珠则是觉得这名字耳熟,她绞尽脑汁搜刮了会后,忽然一拍大腿,说道:“陈继农,我想起来了,不就是开学时帮我们搬行李的那人吗?” “大姐,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了啊?他先是来勾搭我,怎么又勾搭你去了?他看起来就不像个正经人啊!” 小丽:“陈继农是化学系前二十名,学校宣传部的部长,拿了两年的奖学金了,你凭什么一眼就断定人家不是个正经人?凭什么你认定的都是好的,我认定的都是差的?” 言毕,小丽回房间去了。 宝珠:“……” 客厅里再度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跛子牙疼道:“宝珠,这个叫陈继农的,怎么勾搭你的?你给爹说清楚。” 难怪闺女在福安大学待了两个多月,难不成就是被这个混小子勾搭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跛子有种要冲到学校,问候问候他的冲动。 宝珠将陈继农的事两句话讲明白了,统共只见过一面,初见面时陈继农只围着自己转,她也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的几个月里,他怎么和小丽在一起了。 明明自己在校的两个多月里,两人还无半点联系。 这下换做郑玉兰坐不住了,她抓着宝珠问东问西的,恨不得把陈继农的祖宗十八代都打听清楚,按照宝珠说的,陈继农当真思想不正啊! 小丽是个书呆子,真要叫他花言巧语骗了还得了? 况且读书时就要以学业为主,读书人思想前卫时髦点不要紧,毕业后小丽愿意自由恋爱她也不反对,但是在学校里可不兴搞这些啊! 到时候要是被恋爱冲昏了头脑,搞个失恋未婚先孕啥的,毕业证书都拿不到手就完蛋了,这么多年的书全白读了! 郑玉兰想得远,头脑风暴了会后,已经从小丽被骗,联想到了她被学校开除后,当了厂妹,再草草地找了个人家嫁了的事。 宝珠烦不胜烦,说道:“我跟陈继农就见过一面,我哪知道这么多啊?娘,你想知道问大姐去啊!” 郑玉兰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待要上楼时,小丽房间的灯已经暗了。 翌日,夫妻俩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询问,小丽的精神状态倒是恢复了不少,她平心静气地描述了自己与陈继农的恋爱经历。 倒也没多复杂,就是两个月前,两人在图书馆偶遇,陈继农一眼认出了小丽来,热情地上来打招呼,话里有话地询问起了宝珠。 听到宝珠回家的事后,他明显有些失望,但是不好意思当场走人,于是极有涵养地就着小丽抱着的古典名著聊了起来。 陈继农饱读诗书,父母都是老师,从小家里最不缺的就是书籍,因此他和小丽聊得很是投机。 后来的一个月,两人时不时会在图书馆“偶遇”,许是他发现,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才华横溢,灵魂和自己高度契合,待得小丽反应过来,对方在蓄意制造巧合的时候,就被表白了。 事后回想起来,小丽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只记得当时她脑袋空白,唯一想到的人是权会儒,浑浑咿嘩噩噩地过了一天,第二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有男朋友了。 陈继农是个合格的男友,他会刻意制造浪漫,送鲜花,送零食,陪她一起去图书馆,宿舍的人因此都极是羡慕她,各个都在幻想着自己的白马王子。 只有小丽知道,她无时无刻地在想着分手,但对方的热情让她无从开口,有时候她会想,“其实被爱着也挺好的。”,她开始厌恶自己,她就是这么一个举棋不定的怯懦的人。 于是,两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小丽删删减减的,隐去了有关宝珠的部分,以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将陈继农身上的优点尽数陈列出来。 只有小丽自己清楚,她不知在向谁证明,自己也有人追,有人喜欢,自己交的男朋友也很优秀…… 夫妻俩听完后,都稍微放下了心。 郑玉兰交代道:“不过,小丽,你别嫌娘唠叨,虽然娘不赞成读书时候谈恋爱,但是既然对方挺好的,娘也就不阻止了,但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绝对不能和他在外面过夜,发生关系……” 跛子跟着嘱咐了一番,小丽都乖乖答应:“我知道了,爹娘。” 小丽不和宝珠和解,不主动找她说话,也不搭她的话,宝珠觉得莫名其妙的,于是整个寒假也懒怠搭理她。 转眼过了寒假,小杰和小阳被送去学校的后一个星期,小丽也要回学校去了。 当天早上,小丽表达了想要宝珠送自己的意愿,但宝珠憋着一口气,不乐意陪同。 郑玉兰劝了几句,叫不动宝珠,怕迟了赶不上大巴了,于是母女俩拎着行李往县里赶。 结果一个小时后,母女俩又回来了。 原是,行至半路时,小丽鬼迷了心窍似的,硬是要宝珠相送。 小丽从小心思敏感,自打她寒假回来起,郑玉兰就发觉了她不太对劲,于是没敢往深了问缘由,好在今天出门早,折回去也来得及。 瞅见此景,宝珠乐了。 小丽:“英子,陪我去学校吧。” 自打“吵架”后,这是小丽第一次主动找宝珠说话。 郑玉兰许诺道:“你陪你大姐去学校,回来我给你做一个月的好吃的。” “宝珠,你就陪你大姐去学校吧,你大姐整天待在学校里,路认识得没你齐全,爹这次给你双倍的辛苦费。”跛子塞给了宝珠三十块钱。 “那……行吧。” 宝珠故作为难地收下了钱,努力压下的嘴角,无不在诉说着她心中的得意与欢喜。 郑玉兰嘟囔道:“二十够了,你给她这么多干嘛?你闺女花钱大手大脚的,都是你惯出来的!” “娘,你知道为啥大姐不愿意你陪着她上学校吗?都是因为你穿着打扮得太土啦!” 自行车骑了一段路后,宝珠跳下了车,特意跑回来呛了这一句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追上了车,坐上后座逃之夭夭了。 郑玉兰又气又疑惑,站在镜子前打量了自己半天,来回嘟囔着几句话:“我真的很土吗?要知道以前我也是我村里的一枝花啊。建国,你说我要不要也去烫个头发,买几身新衣裳?” 跛子安慰道:“你别听宝珠瞎说,这孩子,她就是故意气你的。你不说小杰和小阳的舍友都很喜欢你吗?小丽这么懂事,哪里会嫌弃你呀?不过就是年轻人之间有共同语言,想跟妹妹一起去上学罢了。” “小丽懂事?那我还是土啊……”郑玉兰抓住了关键词。 “……”跛子叹了口气,说道,“咱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整那套干嘛,你要真烫了头,穿了布拉吉去轧钢厂,可不把那群老男人的目光全吸引了啊?咱在轧钢厂有股份呢,可不能分了他们的心。” “说的也是哈哈哈。”郑玉兰开心地笑了,随后不甘心地说道,“不过等过完了年,我还是得烫个头发,我肚子里掉下的肉,还能把我比下去了不成?” 跛子沉默了三秒,说道:“带我一起去。” 两人本就差了十多岁,总不能妻子年轻了十岁,自己成了她的爷爷辈。 出了玉河村,天空就开始飘雨丝,微风夹杂着雨丝砸在脸上,凉得人直打哆嗦。 宝珠将围巾解下,换了个围法,包裹住了整颗脑袋,总算暖和了不少。 小丽无视着这点小雨,面不改色地蹬着自行车。 小丽心事重重的,宝珠则一个劲搓手哈气,一路无话,将近一个小时后,两人到了客运站,屏蔽了寒风与微雨,宝珠这才好受了点。 小丽找门口的餐饮店要了点热水,宝珠就着浓浓的热气喝下,胃部暖了后,这才觉得四肢跟着温暖了起来。 因为她的低头,围巾从脑袋上滑落回肩膀上,刹那间,一个不足巴掌大的精致首饰盒,映入了她的眼帘。 宝珠不明所以地打开了首饰盒。 小丽:“这是水生临走前叫我给你的。” “啊?金珠吊坠,他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宝珠讶异道,捏着金珠对着光看,嘴角不住地上扬,娇嗔道,“大姐,你干嘛不早点给我,忘了吗?” “不想给你。”小丽如实说道。 宝珠:“……” 烫手的东西归还了,小丽拧巴的心瞬间通畅了。 “是你让权教授远离我的吗?” 忽然转变的话题让宝珠猝不及防,她尚不及从喜悦中回神,嘴巴已经先她一步做了回答。 “……”宝珠说道,“是。” 小丽惨笑道:“我就知道。” 她纠结忐忑了数日,归还的借书证,转手就被轻易地送了出去。她以为的特殊,不过就是别人视如鸿毛的事罢了。 不过因为英子的一句话,他便连点余光都不愿分给自己,就证明他从来将自己视若儿戏。 她其实也明白,英子是为她好,也明白,自己和权会儒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一个是泥泞路边长出的野花,一个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王孙贵冑”。 她不过是将自己的不甘,转为对英子的怨恨与嫉妒罢了,仿佛这䒾蕐样就能让自己好受点。 人性的肮脏与龌龊确实只在一念之间…… “嘟——” 与此同时,开往福安市的大巴,发出一声嘹亮的喇叭声,售票员扶着车头的扶手探出了头,喊道: “妹子,你们上不上车?车马上要开咯——” 小丽上了车,打开了车窗,朝宝珠招了招手:“你回去吧,这条路我走了好几年了,我自己会走,大冷的天,路上湿,你骑车的时候注意安全。” 车子缓缓地开启,宝珠小跑着追着车喊道:大姐,我就是担心你……权会儒这人滥情,他……” “我知道,你回去吧。” 仿佛晴雪初霁,寒假以来,小丽难得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宝珠目送着小丽远去了,在首饰盒与远路上来回看,明明大姐说的每句话,单独拎出来她都明白,但是串联起来后,她却不清楚她说这些的目的了。 她似乎释怀了什么,本应该因为自己和权会儒说的那话生气的,但她却似乎连带着寒假的怒意,烟消云散了……莫名其妙的。 宝珠牵着自行车在原地站着,百思不得其解,正巧有辆从福安市回来的大巴车开来,急促而响亮的喇叭声瞬间将她从飘远的深思中拽了回来。 她连忙让出了停车位,杂乱的思绪被打成一盘散沙,最后她将其总结为——青春期少女的心思难以捉摸。 小丽回学校后的第八天,她寄回了一封书信。 除了日常介绍学校里的生活,以及她的学习成绩,以及问候家中的亲人外,在信的末尾,她还简单地提了句,她和陈继农分手了。 理由为,某一天陈继农嫌弃天太冷,不愿意陪小丽去图书馆,小丽不喜与不热爱读书的人交往。 夫妻俩喜上眉梢,总算是不再担惊受怕了。 只有宝珠清楚,这奇葩的理由,估计是大姐故意找茬的…… 她甚至起了点念头,大姐估计从未想和陈继农谈场正经的恋爱。 因为这封信,夫妻俩的心思从小丽身上回归到了宝珠的身上。 宝珠这点疑惑随之土崩瓦解,久违的相亲噩梦接踵而至,让她的精力只够为自己“伤春悲秋”的。 元宵节一过,郑玉兰便给她安排上了一场相亲。 依着前五次的经验,郑玉兰托人提前打听清楚了男方的家世、人品等信息,对照着张媒婆给出的信息,这才定下了相亲。 男方叫李祥辉,父亲是常平高中的校长,他本人在校任职高二的语文老师,兼职本年段的段长,以及学院的教研组组长,母亲是万宜艺术团的舞蹈演员。 李祥辉长相中等,温润如玉的类型,戴着一副圆框金丝眼镜,一派文人墨客的气质,给他的相貌加分不少。 他的年纪已经二十八岁了,按理说,以他的家世条件,早该找到如意的老婆结婚了,但不知为何一直拖到了现在。 许是家里实在心急,这才在媒人的牵线下,愿意和门不当户不对的宝珠试一试。 开学初期,李祥辉要准备教研公开课,还有一堆的工作要汇报,两人的见面日期一再被延后,宝珠这边不急,倒是男方那边提出了,在学校见面的提议。 正好能顺道见小杰一面,宝珠在家待着有点发霉了,于是很干脆地同意了。 唯有郑玉兰有点不高兴。 郑玉兰:“这才第一次见面就没诚意。” 跛子:“人孩子一人兼数职,兴许当真忙呢,这孩子的条件比前五个都要强上不少,可以先认真相看下。” 早上九点,宝珠就骑着自行车到达了常平一中。 李祥辉先一步等在了门口,他穿西装打领带,捧着一大捧包装精致的新鲜粉百合。 张媒婆先一步给了两人看了对方的照片,因此两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李祥辉将百合花送给了宝珠后,替她将自行车停好。 正值上课期间,操场上没有一个学生,两人便绕着操场走。 李祥辉:“我的家庭情况,张媒婆应该和你说过了。我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以前经常给我的前女友画,你的眼睛长得跟她很像,希望以后我能有机会给你作画,能够在我专属的画室里摆满你的画……” 这捧百合花有近百朵,加上包装的重量,足足有五六斤,要不是郑玉兰千叮万嘱,对方是知识分子,要格外注意自己的涵养,宝珠非得表演一番花花吐舌式气喘吁吁。 宝珠身心俱疲地跟着走了两圈,满脑子都是“累”这个字眼,每每李祥辉说完一大段的话,她都捧场地回个“恩。”,“是的。”,“我赞同。”,“不错。”等词。 隐约间听到最多频次的词是“前女友”,也不知道他对前女友这么念念不忘,为何不回头找她,反而在这相亲。 在准备走扆崋第三圈的时候,宝珠郑重其事地将这捧百合花传到了李祥辉的手上,并附言“我觉得富有诗书气质的人跟百合花更搭。”。 “……” 李祥辉沉默了三秒后,抱着这捧百合花继续走着。 许是他也觉得重了,或是高高的花束抵着他的下巴,影响他侃侃而谈了,走了半圈后,他就带宝珠来到了操场的看台上坐下了。 两人坐在了最高的位置,能够俯瞰整个操场不说,还能将远处鳞次栉比的教学楼一览无余。 偏西南角的一栋教学楼周围被拉起了警示线,有施工队正在弹墨线测量。 宝珠问道:“那栋教学楼看起来挺新的呀,是要推倒重建吗?怪可惜的。” 宝珠难得主动说了句话,李祥辉立刻殷勤地回答道:“只是打算改造一下,以后充作男生宿舍,要过去看看吗?” 宝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自己去满是粉尘的地方,李祥辉只以为她懵懂的眼神里充满了求知欲,于是继续介绍道:“这是禾泰那边请来的装修团队,设计师为业内顶尖,对旧房改造尤为擅长……” “禾泰”两个字,戳中了宝珠的心扉,于是她同意了要过去参观一下的提议。 李祥辉逮住了一个“路过”的学生,要他将百合花送到自己的办公室。 施工地并不允许外人进入,但李祥辉他们面熟,便无人阻拦。 两人来到了教学楼的后面,工人们嘈杂的声音被两堵墙挡住了不少。 李祥辉指着二楼说道:“你看那扇窗户,以前我和前女友是同桌,就坐在那扇窗户边。她每天都似乎睡不饱,一到课间就趴在课桌上睡觉。 每到秋天,窗外的银杏树就开始落叶,时常有黄色的扇形落叶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侧脸上……我就会轻轻地帮她摘下……” “……” 宝珠:果然是教语文的,排比句用得不错。 李祥辉:“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她。” “……”宝珠问道,“你这么喜欢她,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李祥辉怔愣了下,似乎受到了天大的打击,捂着脸蹲下,声嘶力竭地痛哭了起来。 李祥辉:“呜呜呜……她被一场大火烧死了,五年前的一次体育课,她犯懒躲教室里睡觉,我就替她将教室的窗户全锁上了,免得有银杏叶再随风飘进来,扰了她的清梦。 结果有同学在教室外偷玩烟花,教室里起了大火后,他们全跑了,整栋楼的学生老师们都跑了,只有我还记得在教室中睡觉的她。 我拼命地往回跑,但大火迅速地蔓延了整栋楼,消防车还在路上,我就顺着水管往上爬,想要救她出来。但她似乎被浓烟呛晕了,在大火中拼命地尖叫,拍打,找不到出去的路。 在听到我敲窗户的声音后,她冲了过来,满手都是鲜血地扒着窗户,连打开月牙锁扣的力气都没有,她喊了声‘祥辉’后,虽然我没听见她的声音,但是我知道,她喊的就是我的名字,我就亲眼看着她失去了意识,被猛烈的大火吞噬。” “我气急攻心,失去意识后,当场从二楼摔了下来,好在下面是草地,被送去医院的当晚,我就醒了。可她却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呜呜呜……” 李祥辉卷起了两边袖子,两只手臂内侧面,全留下了可怖的烫伤疤痕:“水管可真是烫人呐,这就是当年留下的疤痕。” “胸口处还有一大片的疤痕,不过暂时不方便给你看,如果我们结婚了,我再给你看。” “我在画室里珍藏了好多她的画像,下次我再带你去看。” “……呵呵呵。” 平地卷起了一阵妖风,宝珠仿佛听了则鬼故事,没了小时候“不知者无畏”的心态,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是,你胸口都知道不敞开给我看了,你给我这个相亲对象,讲你和前女友的往事干嘛?! 而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对你前女友的画像感兴趣?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故事很奇怪,奇怪到,听到这样凄美的爱情故事,她只觉得不可思议与毛骨悚然。 五年前,他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三米的高度,横着,侧着,竖着,倒着……不管以怎样的姿势落地,落的还是草地,都应该能手脚健全地活下来,除非上辈子恶贯满盈之徒,遭了报应…… 要说她被大火熏晕了,可她还能在听到李祥辉敲窗户的声音后,跑过来和他见最后一面? 况且别的班都在上课,老师学生们不至于在火光冲天前,还未发现像无头苍蝇般尖叫的他前女友吧? 而且这楼怎么看都不像是经历过大火灾的楼,就算是曾经翻修过,也不应该这么崭新。 这水管看起来不足手臂粗,以李祥辉的瘦弱身板,往后退五年,更不应该有臂力爬上去吧?换做是水生还有可能。 …… 整段话听下来,像是一则□□。 宝珠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询问道:“二楼也不高,她为什么不早点跳下来?” 如果火势没有堵住大门的话,或许还可以往顺着楼梯跑下来? 李祥辉的肩膀顿了顿,随后他哭得更伤心了,于是宝珠识相地闭上了嘴。 人在极度崩溃的情况下,记忆出现混乱也是有可能的,记错了时间,以及当时种种的细节,也能理解。 正当宝珠自我纾解时,一抬头瞥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高向杰——” 宝珠一口叫住了四个从楼梯口窜出,正猫着腰贴着墙逃走,以为全世界都没看见他们的人,领头的那人正是小杰。 “呵呵呵,好巧啊,二姐你怎么在这啊?”小杰打着马虎眼,“教学楼的厕所满了,我们来这上厕所,我们先回去上课了,二姐再见。” 但显然宝珠并不相信。 刹那间,李祥辉收拾好了情绪,他背过了身子,摘下眼镜擦拭掉了眼泪后,又是平日里不怒自威的模样。 李祥辉:“高向杰,门口的‘施工重地,不准入内’的标语你没看见吗?学校不是三令五申过了,学生们不准入内?” 好在知道了宝珠与小杰的关系后,李祥辉并未严惩他们四人,只是口头教育了一番。 小杰因此回去后好一番吹嘘,三言两语下,李祥辉将是他的姐夫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临走前,宝珠向施工队打听了一番水生的消息,还真打听出了点只言片语。 确认了他真在禾泰县承包了个工程,她很是替他高兴。 临走前,宝珠坦白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和你相亲全是我爹娘逼的。” 她向李祥辉诚挚地表达了歉意,并且请求他不要揭发自己,只当做他不满意自己即可。 李祥辉有两个姐姐,他是家中的小儿子,以后的家产大半都是他的,外加他本身也挺优秀的,他的条件真的不错,她实在想不出理由来糊弄爹娘。 李祥辉问道:“是粱水生对吗?” 宝珠点头:“恩。” 李祥辉:“没关系,你可以喜欢他,我也有追求你的权利。既然你不想被你的父母安排相亲,与其忙着应付各种各样的男人,倒不如在我这试试。”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们也不是在交往,就只是闲暇时间见两面。如果你等到了粱水生回来,还不喜欢我的话,到时候我就自动退出。设计师是禾泰县本土人,期间我可以帮你打听梁水生的情况。” “你笑起来的时候更像她了,她的眼里也总是藏着星星。” “……” 尽管他最后一句话着实有点欠揍,但他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了,于是,宝珠偷偷将底线往下挪了挪,两人一拍即合。 宝珠回了家,夫妻俩听到有戏的消息后,纷纷喜不自胜,郑玉兰抓着宝珠反复地询问着相亲经过,恨不得当时有架摄像机,将整个过程都给录下来。 今天的经历像是在做梦,满是踩在云端上的不真实感。当晚宝珠做了个噩梦,她梦到了李祥辉描述的那场大火,大火中有一个挣扎尖叫的女人,看不清样貌。 宝珠半夜惊醒,后背全是冷汗,初春时节,她被冻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之后的半个月里,每个星期两人都会见上一两面,因为李祥辉工作繁忙的缘故,地点每次都约在常平一中里。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总是有人躲在不远处笑嘻嘻地观察着两人,仿佛两人是稀世熊猫。 宝珠不想被人当做猴观看,于是答应了李祥辉去他的画室的邀请。 因为李祥辉最近工作繁忙的缘故,他住在学校宿舍里,画室因此也暂时被搬了过来。 隔壁的单间宿舍被充作临时画室。 画室的窗帘全部被拉下,里边黑漆漆的,借着半开的门漏进的光亮,只能勉强看清每幅画的框架,正如李祥辉所说的那般,他真的很爱画画,画室里摆满了他的画。 宝珠正要将窗帘打开,李祥辉却大声地“嘘——”了一下,随后只听“咔哒”一声,李祥辉点燃了打火机。 小小的火苗连两人的脸都照不分明。 李祥辉拉着宝珠观赏着每一幅画,火苗与画凑得很近,宝珠还不及担心火苗会将画给烧坏,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 每一幅画,画的都是她的前女友不假,但场景全是那场火灾。 有她在火起时仍趴在桌面上熟睡的身影,有她在在大火烧起来时茫然无措的景象,有她捂着口鼻在教室里乱窜的画面,有她浑身燃起大火时歇斯底里地尖叫的光景,还有她被大火吞噬前,满手鲜血地扒住窗户的样子…… 画里始终只有她一人。 “她很美对不对?”李祥辉问道。 “……”美你妈的鸭脖嘎嘎,宝珠不知道他如何能对着这一幅幅人鬼不分的画,问出美不美的艺术问题。 这血红的双眼,和他娘的眼睛才像呢! “没你美!” 宝珠丢下了这三个字,就夺门而去,天知道,大白天的,这多像鬼片里的场景啊! 她是凭借着多大的心理素质才没有当场吓尿啊! “哈哈哈——” 李祥辉不曾追出来,但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屋”里,笑得前仰后合的。 在那之后,宝珠都不曾再和他见过一面。面对爹娘的质疑,她只是回以“对方出差去了。”。 李祥辉依旧对小杰很是照顾,课后会安排各科老师给他查缺补漏,午餐与晚餐还时常给他开小灶。 虽然补课这事让人有点抓狂,但是这明晃晃的“偏爱”,让小杰愈发趾高气昂了起来,有了未来姐夫的照顾,他在常平一中里几乎横着走,因此不少人巴结他。 “鬼屋”事件后的半个月,清明假期,小杰归家了,小阳则留在学校里,提前预习初三的课本。 小杰像是被李祥辉收买了,刚回到家,就对李祥辉赞不绝口。 “二姐,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你和李老师在一起!” 小杰将李祥辉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宝珠不愿意透露的事,夫妻俩全在小杰这得到了答案。 轱辘话倒了一车,小杰终于抒发完满腔的感情,喝下了一大杯的水后,说道:“对了,李老师说了,后天他会带着家里人来拜访。” 郑玉兰皱眉道:“清明节来吗?怎么不换个日子?” 跛子说道:“读书人实心眼,哪里想得那么周到?想来是两个孩子水到渠成了,正好假期有空,就想来拜会一下。” 宝珠有点不在状态,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半个月前李祥辉不是刚带自己参观完“鬼屋”吗? 他是觉得自己脾气好,还是觉得自己是只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面对爹娘欢喜又忙碌的状态,宝珠几次没插上嘴,最后只能拎着导火索某杰进了卧室。 宝珠问道:“正在改造的那栋教学楼,李祥辉的前女友死在了里面吗?” 小杰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宝珠,说道:“二姐,那栋教学楼那么新,你猜是它建的早,还是李老师毕业得早?” 宝珠:“二楼是不是发生过一场火灾?火势大吗?是不是烧死过人?” 小杰:“是有听说过,五年前这栋楼刚建起来的时候,有几个人仔体育课偷溜回了教室玩烟花,结果窜天猴把窗帘给烧了,因为隔壁几个班都在上课的缘故,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死的人是个女生,她似乎想回去抢回奶奶的遗物,运气不好,正好被掉落的吊扇砸中头部,死了。” 如此说着,小杰忽然神秘兮兮地放低了音调。 “二姐,我跟你说,这栋楼可邪乎了,它刚建起时就死了人,五年来,前前后后又死了三个。 有个女生当天还好好的,第二天一大早被发现暴毙在课桌上,尸检结果是心脏病;还有个女生因为宿舍走廊晒被子的位置满了,便将被子抱到了教学楼来晒,结果课间给被子翻面的时候,掉下楼摔死了; 还有个男生跟同学打闹的时候,直接摔了下去,据说脑浆都摔出来了,他爹娘来的时候,气得对着他的尸体又踹又打的; 还有还有个女生,在男朋友和她分手后,受不了刺激,晚上偷偷来到这栋楼六层跳楼,结果她临时害怕了,一路跑到了三楼。 当时还有个人在五楼夜读,据说,他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他有点害怕,没敢出去看,也没敢当即离开,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后,就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他这才知道有人跳楼了。不过那个女的运气好,被楼下的树枝挡了挡,只是摔断了腿,后来就退学了……” 小杰越说越玄乎:“之所以学校要把这栋教学楼改造成男生宿舍,那是想用男生的阳刚之气来镇压一下阴邪之气。” “???”宝珠心不在焉道,“这都哪跟哪啊?你不是都把原因说出来了吗?意外罢了,给你说的好像,全世界的死人全集中在这栋教学楼了。” 宝珠问道:“所以你那天是去探险的?” 小杰:“嘿嘿嘿,二姐,你别跟爹娘说啊。” “我才懒得管你。”宝珠问道,“话说,你觉得李祥辉这人怎么样?就是精神方面,他平常情绪稳定吗?” “他是隔壁班的老师,日常除了检查各班的纪律外,我和他并不熟,不过他很有威严,我们都怕他,他所待的五米范围内,没人敢靠近。”提到这,小杰又“狗仗人势”了起来,“不过我不一样了,话说,二姐,你和爹娘商量好了婚期了吗?什么时候……” 宝珠给了他一拳:“婚你个大头鬼,我看给你接头卷发,把你嫁过去算了!” 小杰笑着讨饶:“别别别,我天生对老师过敏,和他们待久了,容易做噩梦。” 宝珠:“别贫嘴,你再好好想想,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平常你们同学间聊天都没有聊到他吗?” “二姐,你今天好奇怪啊,你和他待了一个多月了,还要问我吗?”小杰饶了饶脑袋,说道,“对了,李老师可能还有点多愁善感,我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撞见过他抱着一幅画抹眼泪,他跟平常判若两人的,不过就那一次。” 言毕,宝珠将小杰赶了出去,将他满口的“姐夫”隔绝在了门外。 翌日,跛子上齐岳村扫完墓,就陪着妻子一起收拾屋子。 不知李祥辉一家明天来的具体时间,于是当天晚上,两人就去了镇上的菜市场,买回了一堆的食材,想着要好好招待下未来女婿。 隔天上午九点,李祥辉一家就来了,他们家开了轿车,刚开进村,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跛子提前在村门口等着,领了家门口后,李祥辉马上从后备箱里提出了酒水和茶叶。 “叔叔阿姨,这是送给你们的。” “太客气了,还带礼物来干嘛?”郑玉兰收下了礼物,将他们迎进了屋。 刚进来,李祥辉就往客厅中张望了一圈,随后问道:“彩霞在吗?” “彩……霞?” 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谁。 李祥辉的眼神忽然间有些木讷,他盯着楼梯口在看,没有回答两人的话。 李母连忙上前打着圆场:“呵呵呵,彩霞是他的表妹,我们两家经常走动,祥辉忙了一个多月了,忙糊涂了啊这是。” “宝珠在哪呢?我一直听祥辉夸她,以前可没见他对哪个女孩这么上心呢,我可要好好看看,我未来的媳妇长得是怎样的娇俏可人的模样。” 李母气质长相俱佳,有着纤细的身材,柔软的身段,虽然容貌比不上郑玉兰,但相比后者略有些发福的身材,人到了中年,还是她更胜一筹。 “女孩子爱美,躲在楼上化妆呢。” 郑玉兰打着马虎眼,连忙给小杰使眼色,要他上楼叫他二姐。 一大早,宝珠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赖床也不看时候! 两家人寒暄了几句后,李母就绕着客厅观察,边走边说着:“自建房就是好,可以自己的凭喜好设计,比城里宽敞舒适。我们家在乡下也有一栋,不过可惜我们艺术团演出多,我老公也忙,无法抽空回去。你们这样闲云野鹤的生活,正是我们期盼的呢,等到退休了,我们也想搬到乡下住。” 郑玉兰跟着她帮忙介绍:“说笑了,咱农民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力命,哪里比得上你们居民户口呀?” 两家男主人坐在沙发上,有男人的话题要聊。 主人公李祥辉仿佛游离在外,坐在沙发上默默不语,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楼梯口在看。 郑玉兰只能在心里感叹一句,两孩子的关系看来很好啊,同时她又在心里指摘了一番不懂事的闺女。 郑玉兰喊招娣给几人切水果,自己拎了个水壶要给几人泡茶,沏茶时,她随口问了句:“祥辉,你跟你表妹彩霞的关系很好呀。” “彩霞?呜呜呜……” 李祥辉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忽然摘下了眼镜,捂脸痛哭了起来。 郑玉兰:“……” 跛子:“……” 李祥辉叽里咕噜地开始将前女友这事往外倒,李母一看不妙,和李父一起强拉着他告辞回去。 与此同时,宝珠穿着拖鞋跑下楼,“啪叽”的脚步声淹没在她高亢的嗓音里:“爹,我不同意这门婚事,李祥辉他有精神病!” 话到嘴边,止在了“不同意”三个字这。 一家三口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眼,目送着另外的一家三口狼狈地离去。 事后夫妻俩又托人仔细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了李祥辉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事。 宝珠猜想,所谓前女友,估计是他幻想出来的。 原是前一次拖打听的人,因为孩子在李祥辉班上的缘故,将实情藏着掖着。 如此一来,郑玉兰第一个坐不住了,她把李家送的东西托张媒婆悉数奉还了回去。 这是宝珠相亲后最长的一次交往,她只以为闺女和李祥辉已经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宝珠:“英子呀,你别怪娘棒打鸳鸯,李祥辉这人你当真是不能嫁呀!娘是过来人,最是明□□神病的可怕了,你得听娘的话,否则得走弯路,得吃苦头的啊!” “以后娘也不逼你相亲了,左右你年纪还小,咱条件好,再等等也无所谓。” 郑玉兰誓要给宝珠腾出点时间走出“情伤”,宝珠只好装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因此夫妻俩只觉得亏欠了她,之后的一个星期,都格外注重她的情绪,给她准备了“食补”不说,往后一年内,当真很是尊重她的想法,没再给她安排相亲。 “受伤”的同时还有小杰,但没人在意他的想法,他只能将眼泪往心里咽。 时间能够消磨记忆,一年后,夫妻俩陆续又给宝珠安排了几次相亲,这次换成了陈媒婆,男方条件参差不齐的,不是夫妻俩不满意,就是宝珠不满意。 因为“前车之鉴”,夫妻俩不敢将相亲安排得太频繁,面对宝珠的挑剔也不敢当面加以指责。 宝珠虽说刺绣手艺好,但她实在不喜欢女红,待在家里整日看电视看小说,人又容易懒散,于是夫妻俩同意了她去轧钢厂上班的要求。 村里的年轻人有不少出去打拼了,轧钢厂里多是中年男人,加上在夫妻俩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还算放心。 第三个年间,宝珠把挖机开得已经炉火纯青了。 某日,陈媒婆临时又给介绍了个男的,据说是个年轻有为的包工头,具体信息陈媒婆也不大清楚,只说明日带着那男的亲自上门拜访。 结果第二天,宝珠一大早就偷跑去了轧钢厂。 郑玉兰将她抓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沾满了黑黢黢的机油。 郑玉兰骂道:“昨晚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你起大早梳洗打扮准备相亲的吗?你又去轧钢厂弄成了这个鬼样子,是想气死我吗?!” 宝珠不服气道:“还不是怪那台破挖机,三天两头喷油,用了一半的油全往我脸上喷!” 郑玉兰懒怠和她多废话,揪着她的头发,无视她喊“疼”,就要将她的脸按进脸盆里,好好搓洗一番。 门外的青石板路面上,陈媒婆带着一个俊俏高大的年轻男子走来了。 男子双手提着包装精致的烟酒茶,明亮的眼眸中泛着春晖,溢着笑意,他穿西装打领带,穿得很是正式——正是阔别三年的水生。 陈媒婆称赞道:“小伙子,你可真是我做媒婆这么多年,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懂礼数的人呐。第一次见面就带了这么多的礼物来,高家人一定会很满意你的。” 走近了,正看见母女俩背对着两人,待在古井边,不知在聊些什么。 见水生一直盯着宝珠在看,陈媒婆打趣道:“话说,小伙子,你点名要和这家的姑娘相亲,是老早认识相中了吧?你看上这个姑娘哪点了啊?” 水生抑制不住勾了勾唇,此情此景下,忽然冒出了两个字:“背影。” 隐约听到说话的声音,母女俩齐齐回头,正是郑玉兰抓着宝珠头发的动作。 青天白日下,黑黢黢的脏脸与白净的俊脸显得格格不入,四目相对时,时间仿佛凝滞在了此刻。 宝珠:“……” 水生:“……” 作者有话说: 垂死病中惊坐起——我补上了~~~ 第36章 初吻 起初时, 夫妻俩与水生聊得还算愉快,又有陈媒婆在旁帮腔,简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长得俊的人格外有优势, 夫妻俩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 嫁人家境其次, 个人能力最是重要。 水生年轻有为,又很是谦卑有礼。 后来谈及家世方面,夫妻俩越听越觉得耳熟, 再思及“水生”这个名字,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孩子, 可不就是小时候,常来找宝珠做作业的那个水生? 循着从前的记忆看去, 夫妻俩这才将眼前的这张脸与之对上。 模样变化不大, 气质却是大变样了。 看着宝珠自以为背着他们,偷偷与水生眉目传情的模样,能看出两人怕是早在这之前就联系上了。 夫妻俩努力克制着自己不以刻板印象看人。 改革开放后, 水生家的生活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老大木生, 五年前,在水生背井离乡, 去福安市当学徒后不久, 他也跟着村里的张学锋去外省开砖厂。 海北省靠近内陆的地段,经济不发达,交通不便利,但黏土质量好, 烧出的红砖强度高, 裂纹少, 断面呈现均一的灰黑色,碳粒燃烧干净。 海北省是仅此于京都的经济大省,蓬勃发展下,需要建设的地方很多,质量过硬的红砖极其有市场,虽然成本中需要扣除不小的行路费,但薄利多销,市场大就注定有赚头。 张学锋是齐岳村村长的儿子,这次去外省开厂,带了不少同村的壮小伙,木生老实肯干,格外受他青睐,他是个讲求多劳多得,奖罚分明的人,于是年终奖金给了木生不少。 木生跟着干了三年,在村里盖了一座大别墅,又凭着跟张学锋的关系,和他借了一大笔钱,与一名拥有米国国籍的华夏女性假结婚。 对方以“申请配偶来米”为由,代为申请他出国,期间出国的费用他自理,但需要付不少的“辛苦费”给对方。 虽然总额与偷渡的费用不相上下,但胜在安全可靠,“配偶”刚出国就能拥有绿卡。 出国前,木生已经成家,他与名叫王芝凤的当地人结了婚,生育了两个儿子。 木生出国前的一个星期,一名女婴被装到苹果箱里,丢弃到了他们家门口,被夫妻俩收养,村里人戏称这小孩为“苹果妹”。 老三土生,现跟着水生干工程。 老四火生,是家中唯一的女娃,前几年在县里的纺织厂打工,如今到了适婚年纪,辞去了工作,正待在家中相看另一半。 老五金生,最是有“出息”。 他跟着木生一起去的海北省,在砖厂干了一个星期后,因为受不了砖厂繁重劳苦的工作,于是辗转去了当地市区,来到一家超市打工。 金生能说会道,长相仅次水生,深受顾客与老板的喜爱,于是仅三个月就干到了店长的位置。 老板是名女富婆,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三十岁时和老公离婚,独自带着孩子。 她托着关系,进了国营百货商店打工,改革开放后,她抓住时机,创立了旺兴超市,先在海北省打开市场,赚够本金后,又在全国各地落地开花,创办成连锁超市。 近些年,想要加盟的商户不少,光是加盟费,就很是可观了。 富婆看得通透,不曾再婚,但小白脸找了不少。 金生是其中最受宠爱的一个,于是她单独给了金生一家中型超市,由金生自主经营,成本富婆出,亏本算富婆的,赚的钱全进金生的口袋。 自打水生成年后,金生就寄了一大笔钱回来,给家里建了两栋新房,紧挨着木生的别墅。 尽管房子只两层楼高,两栋连廊房加起来,都不如木生家一栋大,但给两个哥哥当婚房是绝对够使的了。 金生每个月还有给家里寄生活费。 梁父逢人便夸,他的小儿子如何如何出息,都亏他名字取得好,金生反过来可不就是生金?那可是富贵吉祥的意思啊! 当然,远在玉河村的夫妻俩,并不知道这些内情,只知道梁家的三个儿子都挺出息的。 于是,两家人约在了三日后见面,地点为常平县的福城酒楼。 福城酒楼走高端路线,价格比一般的酒楼昂贵,但胜在环境优美,菜色精致,服务周到,因此格外受小有资产的人士的追捧。 好面的中产人士,碰上红白喜事时,也会在此办上一场。 福平省统共两家,一家开在省会城市福安市的市中心,一家开在其辖下的常平县,大概是老板看中了常平县的后续发展潜力。 跛子订了一间包厢。 梁老鼠刚进酒楼,就忍不住东张西望的,尽管他极力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像极了乡下人进城的样子。 梁老鼠也就是水生的爹,他原名梁国财,年轻时好吃懒做,全靠妻子一人养活全家老小,每个月难得出工几回,还要偷奸耍滑,因此得了老鼠的外号。 家里的五个孩子因此被戏称为“老鼠仔”。 但和他的外号不符的是,他的身高足足有一米九几,在人均营养不良的同龄人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的五官英俊,尽管眼角、额头烙印着深深的皱纹,受心性影响,面相略显猥琐,却依旧能够透过他的骨相,看出他年轻时的神采英拔。 梁母虽有一米六几,但与梁老鼠挨着站,就显得五短身材。她瘦瘦小小的,眼睛很大,许是年轻时劳作太过辛苦,不到五十岁,已是满脸沟壑,眼窝凹陷下去,显得双眼凸出,像个甲亢患者。 她畏畏缩缩地跟在梁老鼠的身后,从未踏足过如此豪华的地方,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梁母名叫刘凤霞,从小家中一贫如洗,嫁给梁老鼠后也没好到哪里去,于是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子,人倒是勤劳肯干,只是遇事不决,家中的大小事全由梁老鼠一言决定。 相反,郑玉兰夫妻俩因为轧钢厂的缘故,跟着汪队长也应酬过一两回,显得从容大方。 两家人在包厢中坐定后,就开始陆续上菜了。 粱老鼠笑道:“宝珠爹娘,咱就是攀讲哈,就说咱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真没必要上高端的酒楼,又贵又好吃不到哪里去。城里的口味,说实话,指不定还不如咱镇上饭店里做的,这里就是贵在了排场上。” “攀讲”是福安市的方言,闲话聊天的意思,谈话伊始撂下这话,旨在提前给对方打个预防针,自己说的对错与否,都只是闲聊,有冒犯亦或是不认同的地方,不要较真。 郑玉兰:“不该花钱的地方,一分一毛咱要省,该花钱的地方,一百一千也得花。如今生活越来越好了,一顿饭钱咱家还是出得起的。” 将见面地点定在福城酒楼,代表了宝珠家对此事之上心。 三年来,与宝珠相亲的人里,家境比之富裕,能力比其强的人也有好几个,但第一回 见宝珠对相亲如此上心,加之水生的条件当真算是不错的,于是,夫妻俩一思量,便格外重视。 不曾想,竟像是急急忙忙要倒贴女儿的,男方家可不见得多上心啊! 因此,夫妻俩的面色有些不快了。 “宝珠娘说笑了,哪能叫女方家请呀?这顿肯定得我们男方家出钱的。”粱老鼠赔笑道,“见笑了,穷苦日子过来的人,就算如今生活富了,还是过不惯大手大脚的日子。” 两家人边吃边聊,很快切入了正题。 梁老鼠有意无意地往别人家扯,显然并不想多出钱:“要我说,彩礼婚礼方面,咱不要追求太高,也不要被人比下去,咱就按照两个村的平均水准办,该有的咱两孩子不能少。” 跛子:“三大件我们家准备,依照风俗,男方家负责酒席以及三金的钱,彩礼钱取个好寓意,两千八百八十八,这钱我们家也不收,给孩子们自己攒着,用以家庭开销。” 三金,即为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 三大件,原为“冰箱、彩电、洗衣机”,但福平省沿海,多平原与盆地,江河湖交错纵横,本地人习惯沿河洗衣服,因此不大流行洗衣机,第三件改为了自行车。 虽然自行车在如今已经不是新鲜玩意,但单价几百,也不是每家每户都愿意买的。 自行车算是里边最便宜的了,一台冰箱两千块左右,一台彩电三千块左右。 常平县大多数人家,彩礼与嫁妆加起来,只够置办“三大件”中的其一,甚至有人单买辆自行车,再添点手表、缝纫机等便宜刚需的东西,充当门面。 郑玉兰听完脸色也变了,三大件完全办下,可得花不少钱啊! 但是有外人在场,她不好拆丈夫的台,于是面上强装镇定,右手却藏到了台裙下,暗暗拉了拉跛子,但跛子没有理会她。 刘凤霞依旧木讷呆傻的模样,梁老鼠的脸色则已大变了,但是自打家中的三个儿子相继出息后,他在齐岳村逐渐地也抬起头了,没本事又好面子,他自然不可能当场说出一句“我没钱。”。 况且,女方家出的嫁妆并不比他们家少,最后图个排面,让男方家略胜一筹即可。 梁老鼠不断转移着话题,不答应,也不反对,反正直到这顿饭结束,也没给个准头。 两家本就是第一次见面,依着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的缘故,这才谈到了婚嫁方面。 跛子也不逼他,左右八字还没一撇,闺女最后是不是嫁到他家,也没有个定数。 临了,梁老鼠似乎真的绷不住了,他也不送送未来的亲家公、亲家母,带着老婆先行离席了。 “叔叔阿姨,我自己存了一笔钱,我……” 水生趁着自家爹娘走出了包厢,着急忙慌地向郑玉兰夫妻俩澄清。 “水生,还不走?” 与此同时,梁老鼠响亮中明显带了不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叔叔阿姨,是我娶宝珠,不是我爹娘娶宝珠,宝珠是你们的掌上明珠,值得最好的,这几年我自己存了一笔钱,你们提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我真的很喜欢宝珠,求你们一定把宝珠嫁给我。” “我回去会和我爹娘好好说的。” 水生不敢直视夫妻俩的目光,机关枪一样吐出了一大段的话,不知是不是这辈子说过最长,最有条理的话,也不知他暗暗准备了多久,说完整张脸红得像颗熟透的柿子。 几句话的功夫,梁老鼠又在门外催促了,水生连忙告辞离去。 宝珠盯着他仓促离开的背影笑出了声,夫妻俩齐齐转头看她,她双手撑着下巴,嘟着嘴,天真烂漫地说道:“你们可得把宝珠嫁给水生。” “不害臊。”跛子无奈教训了句。 三人回了家,跛子就单独和宝珠促膝长谈了起来。 跛子问道:“宝珠,你当真这么喜欢水生?” 宝珠:“那是当然,这辈子除了水生,我高宝珠就不嫁给别人了。” 跛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还小,不要把‘一辈子’挂在嘴边,一辈子可不是上嘴皮碰碰下嘴皮的事,几十年的光阴,能够让两个人从搭伙过日子走到深爱,也可以让原本深爱的人,因为家庭的琐碎,而走向貌合神离。” “你和水生天各一方的分开了那么多年,久别重逢后,俊男靓女,难免被青春的悸动所欺骗。” “怎么会是欺骗呢?我就是喜欢水生,‘喜欢’是‘爱’的前提,如果我都不喜欢一个人,我谈何去爱他?”宝珠皱了皱眉,显然并不同意跛子的说法,她反问道,“爹,你和娘不也是相亲见过一面后,就确定结婚了吗?你和娘当初甚至比我和水生都要陌生,可你们不也恩恩爱爱到如今了?” 跛子无奈放弃了“爱情”这个话题,往更现实的层面上引:“按现在两家的家境看来,我们确实是门当户对的。但是,他们家的本质更像‘暴发户’,更确切的应该说是水生的爹娘。” “水生的娘没有主见,我们暂且不谈,水生的爹前半辈子好吃懒做,全靠老婆一人养活偌大的家,导致他们家的孩子,十几年来过得全是穷困潦倒的生活。” “他不像我和你娘,积蓄是靠自己积累出来的。今天在饭桌上你也看到了,水生的爹就是典型的‘守财奴’,他靠着孩子们给的钱逍遥快活,或许现在你还看不明白,等到你结婚了,就会知道,这种人就是水蛭,他会寻找各种机会吸附在你们的身上,不断吮吸着你们的鲜血,不把你们的鲜血吸光誓不罢休。” “爹是怕你走错路了,以后在他们家受苦。” “水生这个孩子,我也算看着长大的,如今变得有担当,有本事了,的确是个好孩子。但婚姻远没有那么简单,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 当初要不是跛子父母双亡,郑玉兰又与家里决裂,想来两人的日子过得也不会这么顺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越多越是难。 这就是为何从古至今,华夏追求的都是门当户对,家庭人员结构不可强求,但是同一层次上的人,眼界和思想都更贴合。 宝珠的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她显然依旧不同意跛子的观点,她反驳道:“可我要嫁的是水生,我又不嫁给他爹。” 如今不比当年,不仅人人吃得饱穿得暖了,还多了电视、电影、小说等娱乐工具,世界花样繁复,孩子们见识多,有主见,管不住了,也就不像他们当年,愿意坚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跛子还欲从另一方面讲道理,宝珠已经拎起小挎包飞奔出门去了。 “爹,我和朋友约了去镇上,我先出门了。”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正贴着门偷听的郑玉兰,慌忙站起身,装作恰巧经过的模样。 宝珠一路冲下了楼,郑玉兰连忙进房间询问,见跛子摇头叹气并不回答,她已是明白了,于是她迅速推开了窗户,扯着嗓子对一溜烟飞出门的宝珠喊道:“才刚回来,你又上哪去?!” 宝珠不为所动,仗着娘在四楼,逮不到自己,迅速溜之大吉。 她抱着挎包,一路跑去了镇上。 十几分钟后,在镇上的入口处,看到了坐在自行车上等着她的水生。 原是,早在水生上门相亲的那天,两人就偷偷约定,要一起去看场电影。 中午的饭桌上,两人更是用眼神与手势传达了,时间与地点。 常平县唯一一家电影院,名叫红旗电影院,位于县中心。 以防被熟人撞见说闲话,水生并未在村门口等她。 水生载着宝珠,平稳又快速地往县里骑去。 红旗电影院富丽堂皇,占地面积大,堪比三个停车场,建筑摩登洋气,门口挂着一张大大的海报,是今日放映的主打电影《平城恋》。 旁边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工工整整地写明了,两场电影的场次与票价。 两人正好赶上了《平城恋》的2:30的场次。 电影院内,放映厅极为宽敞,但没有窗户,很是昏暗,只有两边的四盏壁灯正发散着昏黄的光亮,前一场次的观众已经退完,保洁人员也将影院打扫干净了。 连排的折叠胶合椅背刷上了红漆,与台上的装饰红幕布相辅相成。 足有一层楼高的宽银幕被固定在放映台上,正放映着《庐山恋》的片尾曲。 有一个画面一闪而过,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和一个帅气逼人的男人在水中湿身热吻。 宝珠将这个画面完完全全地收纳进了眼底,她脸颊咻得通红,连带着双耳都发烫得很。 “久等了。” 与此同时,水生抱着一袋爆米花跑了进来,两人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好在电影院光线昏暗,看不清各自的表情。 观众陆陆续续到齐了,许是《平城恋》的宣传力度很大,或是影院的排片量少得可怜,偌大的影院几乎被坐满了。 几乎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前来观影,也有几对头发花白的老阿婆阿公前来赶时髦。 壁灯被熄灭了,随着“龙标”游过银幕,得到了公映许可证的电影,开始正式放映。 此片讲述了,一个知识女青年与走街串巷的卖货郎,相识相知相爱的故事。 两人陷入了爱河,却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反对,历经了无数曲折后,真挚的爱情最终感动了双方父母,有情人终成眷属。 水下激吻的画面,出现在片中。 在一次知识女青年的父母将她骗回家,背着她给安排了相亲后,她倔强地跑了出来,找寻了一路,最后在河边找到了正在清洗鞋底的卖货郎。 两人互诉衷肠后,在河边相拥热吻了起来,后来双双跌入了河中,依旧无法浇灭内心的火热…… 再一次看见这个场景,宝珠心跳如鼓,手一松,抓着的一把爆米花全洒落在地,刹那间,一双宽大又布满厚茧子的手蒙住了她的眼。 “别看。” 水生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发出的声音沙哑又磁性。 影院中也因为这场景闹出了点小骚动,小小的惊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不是华夏的银幕初吻,但却是尺度最大的一部。 上一部,也就是华夏第一部 吻戏,只是女主人公在男主人公的脸颊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见水生紧张不安,宝珠倏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说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你这样蒙着我的眼,我什么都看不到,岂不是很无聊?” “你看这个。” 水生小心地挪开了一只手,随后迅速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支万花筒,盖在了她的右眼上。 宝珠刚睁开眼,就见到了一幅花团锦簇的画面,这是不大对称的万花,隐约可以看见其中的裂痕。 正是宝珠和水生决裂的那天,被摔成两半的万花筒,不知道水生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将它修复完善。 宝珠撇嘴道:“你当初不是不要跟我好了?” 水生急得口不择言:“我……我就是觉得……我那时太穷了……我不配和你……” 宝珠打断了他的话:“我喜欢的人,不管他家世如何,人品如何,都是配的,我不喜欢的人,不管他再优秀,都是不配的。梁水生,听懂了吗?” 言毕,宝珠捧住了水生的脸,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了浅浅的一吻。 丝毫比不上影片的男女主角热烈,却让两人同时“神魂颠倒”。 主动方宝某珠虽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了,但还是强装镇定,仗着影院光线昏暗,看不清表情,“从容”地放开了水生。 相反水生呆若木鸡,一只手举着万花筒,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瞪着双眼,连眨动都忘了。 因为宝珠的动作,装着爆米花的袋子倾倒向了一旁,坐在旁边的大叔,手疾眼快地扶住了袋子,可惜道:“爆米花都要倒光了呀,小姑娘,别浪费,不吃的话给我吃?” 想得美! 这可是水生给她买的。 宝珠抢回了爆米花,喂了水生一口,自己又嘎吱嘎吱地抓了一大把吃,随后说道:“大叔,你都一大把年纪了,甜食吃多了掉牙。” 单独一人前来观影的秃头大叔,不仅眼要瞎了,脆弱的心灵也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他叨逼叨地埋怨了几句,热吻的画面结束,见两小情侣总算肯安静地看电影了,他这才正襟危坐地继续观影。 在这之后,倒不曾再出现亲吻的画面。 影片历时两个小时,结束后,已经四点半了,两人回到兴安镇时,已经五点多了。 路上行人不多,这个时间点,各家各户的炊烟袅袅升起,上班的,下地的,全都结束一天的忙碌,开始准备晚餐了。 “宝珠,我有钱娶你,我会对你好的,我爹他一向那样,你回去替我向叔叔阿姨们道歉下。” 临走前,水生不放心地又交代了番宝珠。 未经人事的男孩女孩,青春的荷尔蒙总是不受控制地溢散,每每对视时,轻易地便能红了脸蛋。 水生目送着宝珠离开,行至这条路的拐角前,宝珠足足回了三次头,每一次都能看见水生待在原地看她。 傻傻的,甜甜的…… 宝珠最后向他招了招手,就拐过了弯。 这里距离玉河村还有段距离,有一段路面甚至没铺青石板,前几天下过暴雨后,导致路面尚有些软。 宝珠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比踩在棉花堆上的感觉更幻妙,像是整个人沉浸于祥云之中,浑身骨头酥软得仿佛随时能化作一滩水。 电影院的那一吻,循环在脑海中播放,融化在万花中,宝珠仿佛无酒自醉,脚步踉跄的竟是一个不小心,被泥路上的石子绊了一脚,随后跌倒在了路旁。 她正好摔进了一个浅浅的水坑中,裙摆上立刻沾上了脏污的泥水,她不恼也不怒,反倒是莞尔一笑。 小挎包也脏了,她站了起来,随手拍了拍包包,双手随意地擦拭在胸口处。 这下真成了个“泥塑”了,洁白的裙子没一处幸免。 在这耽搁了一小会,她忽然发现,百米远外不知何时挖了两个大坑。 两个坑紧挨着,每个都有四五米深。 不知是要修建什么,一旁没有施工工具,周围的村民还将垃圾堆在旁边,显然已经停工有段时间了。 因为前几日下过暴雨的缘故,坑里蓄积了矮矮的水,不知为何,这水看起来蓝澄澄的。 宝珠忽然玩性大起,捡了个空瓶子,用细长的石子在瓶口处凿出一个小洞,她又从一旁的垃圾堆里淘出了几根废弃的绳子与塑料袋,她将塑料袋搓成麻绳状,再将其与绳子们打结连接起来,最后穿过瓶口系了个死结,一个简易的“捞水”工具就做好了。 正好垃圾堆里还有个破了口子的小木桶,她将木桶用石头块搭着,翘起破口的一边,不移动的话,勉强能盛些水。 她蹲在两个大坑相连接的细“通道”处,一会儿吊这边的水上来,一会儿吊那边的水上来。 奇怪的是,打捞上来的水不再蓝澄澄的,与普通的水别无二致,甚至因为她的搅动,水波流转下,吊上来的水,还有点浑浊。 宝珠不信邪,蚂蚁搬家般,一小点一小点地吊起水,再倒在破烂的木桶中。 因为工具都是在垃圾堆中找出的,还带上了轻微的臭味。 但宝珠沉溺于醉人的回忆之中,机械地重复着吊水的动作,仿佛她正置身于繁忙的劳作中,应了“男耕女织”那词。 天色逐渐黑了,她却毫无所觉。 借着熹微的晚霞,依旧乐此不疲地玩着。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月亮高悬于天空之上,宝珠才如梦初醒,她丢开了吊水的工具,看着水桶中装的满满的一盆浊水,瞬间觉得索然无味。 肚子咕咕作响,她正要起身归家,回过头时却见爹娘正站在不远处看自己,他们像是连体的雕塑,互相握着对方的手,惺惺相惜的模样。 许是一家人实在太过熟悉亲近的缘故,宝珠猝然间瞧见周围多了两人,却并未被吓到。 他们不知在这站了多久,也不知出于何意未唤自己,宝珠有些心虚地小跑上前。 因为蹲久了,腿有些麻,而后只能顶着密密麻麻的细针扎脚底的感觉,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两人的面前。 宝珠:“爹……娘……” 宝珠的问候还未说完,就被跛子打断了。 “宝珠,爹娘同意你嫁给水生了。” 作者有话说: 久久久久久……等啦ORZ 第37章 新婚 原是, 夫妻俩迟迟不见宝珠归来,怕她一气之下跑出了家,想不开干傻事, 于是他们晚饭也没吃, 就着急忙慌地出门找寻。 两人先是将整个村子逛了一圈, 特别是顺着江边走了一遭,都没寻到宝珠的踪迹,后来遇见个晒足了日光, 准备踏月回家的张大爷指路。 张大爷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打趣着指向村门口:“英子呀,去镇上啦, 我看见了,你们在村子里找, 能翻出花吗?” 夫妻俩道了一声谢, 就追着出村的路去了。 本就是怕宝珠生气之余,随口说出个借口搪塞他们,如今得到了准确的信息, 两人马不停蹄地找来, 怕沿路漏过了,两人便未骑自行车, 只是徒步。 出村后不久, 两人便在这见到了,沉迷于玩乐的宝珠。 月色黯淡,她孤零零地蹲着吊水,不知从这简单的游戏里, 找到了怎样的趣味。 夫妻俩松了一口气, 看着宝珠浑身脏兮兮的模样, 莫名有些心酸。 如果连他们都不理解支持闺女,大概闺女真的没地方去了,就像现在这样,连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地玩乐,都要躲着他们。 或者说是,此刻的她只能靠玩乐来消磨难捱的时光。 宝珠带着爱情的酸臭味前来,本以为她“玩物丧志”,爹娘会狠狠地教训她一顿,不曾想,爹开口的一句话,直接吓得她虎躯一震。 宝珠双脚猛地绷直,脚底针刺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差点没当场闪了腰。 她怀疑爹娘被附身了,他们为何会用如此怜爱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个时候,他们不该是拿根鸡毛掸子,追着她揍一顿吗? 看着宝珠恍惚的表情,跛子更是心疼了,他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宝珠,你要是实在喜欢水生的话,爹同意把你嫁给他了。” “但爹提出的彩礼和三金绝对不能少,这些东西,都是将来给你和水生留着的,不是爹娘虚荣,为了充面子。 要是依着水生爹的要求,降低彩礼的话,只会让他们轻视你,不重视你,咱的亲朋好友也会因此议论嘲笑你。 往后要是你和水生或者他们家人闹矛盾了,不看人的面子,他们也会顾虑钱,这同样是牵制住婚姻的一个条件。” “容易得来的东西,总是不被珍惜。” 从小到大,爹是最疼她的人,爹说的话,宝珠全听进去了,她将水生交代自己的话和盘托出,跛子欣慰地点了点头,就带着她回了家。 鸣蝉谢幕,秋风卷着落叶报来了喜讯。 宝珠与水生的婚期定在了中秋当天,两家人专门找大师算过日子,中秋当天宜嫁娶,是个黄道吉日。 临出嫁前,跛子感叹了句,去年年底,算命先生卦出的宝珠今年“值大运”,当真是准的。 跛子这人略迷信,每年都会找算命大师,算算一家人的运势。 今年算出的结果是,宝珠“值大运”,跛子“犯太岁”,其余的人平平淡淡,无太岁可犯,也无大运可值。 “犯太岁”的民间说法是,某人的生辰八字与值年太岁神相撞,将会倒霉一年,诸事不顺,甚至影响身体与精神气。 “犯太岁”的化解之法是“拜太岁”,即选择个黄道吉日,所冲之人去宮观里叩拜。甚至有种说法是,需要提前一年拜,以保来年平安顺遂。 每年皆有各自的主运,以及五个客运,依据主运,当年的金木水火土五个客运有不同的顺序,此年的第一客运即为“值年大运”。 宝珠的生辰八字与“值年大运”相遇,又不是太岁年,所以今年的运气格外好,与跛子完全相反的说法。 维持的条件是,一整年不可参加殡葬等不吉利的白事,路上遇到都得绕道而行,否则将会影响了自己的气运。 跛子对此极为重视,甚至连丧宴上打包回来的剩菜都不允许宝珠吃。 夫妻俩心尖堵的石头落地,宝珠总算觅得如意郎君了,家世虽然差强人意,但好在对方老实本分,又是个吃苦耐劳,能成事的。 福安市建筑建设到了尾声,有风声传出,领导看中了其辖下的常平县,过几年如果能如期发展,包工头在此地绝对有良好的出路。 这“大运”算是撞上了。 所谓“犯太岁”,跛子倒不曾感受到,大概是因为早在年前,他就拜了太岁的缘故。 如今即将要嫁闺女了,他喜忧参半,欢喜之余,又觉得这大抵是“犯太岁”的其一之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他最宝贝的宝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但是,他随即就觉得这想法晦气,很快将其抛之脑后。 宝珠对“太岁”与“大运”不以为意,但是看着她爹这几个月来“上蹿下跳”的心理变化,她只能哄着老头,时不时说上一句“是是是——”。 结婚前的几个月,水生几乎天天往玉河村跑。 禾泰县的工程在他回来的前一天结束了,他把木方等材料全部托运了回来。 回来之前,他打电话找权会儒商量过这方面的事,权会儒倒不吝啬于指导他。 “常平县的确是个有发展潜力的地方……” 权会儒替他分析了常平县的经济现状,以及政府对其土地的规划等方面,让水生彻底放下了心。 回来后,水生只在周边几个村接了点私活,都是私人家建房子的,简单的活,工程队里的工人们都能干。 队里的人大抵是信得过的,水生给的工资不低,他们又想长期在工程队里干,鲜少会偷奸耍滑,于是水生能腾出不少的时间筹备婚礼。 跛子在后门处刨出了一小块地,专门种些小青菜,水生就会来帮忙打理。 因为来得勤快,玉河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个长得俊俏干净的男人,是跛子家的准女婿! 跛子额外找大师算出了个好日子,让两人于当天领证。 照结婚登记照的时候,闹了点笑话,宝珠落落大方的,笑容自然又甜美,水生则放不开,不是坐得太远,就是忘了笑,或者双手双脚不知道往哪放…… 工作人员帮他摆了几个姿势,又教了他如何笑,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打趣道:“来,男同志,坐得近一点,旁边坐着的是你老婆,不是读书时划三八线的同桌。” 闻言,宝珠和水生同时被逗笑了,工作人员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地钻到了老式相机上盖着的红布里。 只听“嘭”一声响,一阵耀眼的白光袭来,照片便拍好了。 两人齐齐闭上了眼睛,工作人员已经拿着底片过来了,他将黑色的底片举高对着灯光,王婆卖瓜般说道:“瞧我这技术,给你们照得像不像对明星夫妻?” 两人也很是满意,连连称赞。 两人付了结婚登记工本费,和拍照服务所收取的额外费用后,需要等三个小时才能拿到结婚证,择日不如撞日,两人草率地决定了今天拍结婚照。 宝珠循着记忆,带水生去了县里的“建东影楼”,辍学那年,她与爹娘在这拍过一回“艺术照”,时隔多年,影楼还开着,还是从前的样子。 在那之后,全家人去过别的影楼拍全家福,但并不是这家,因为这家的均价比旁家贵,郑玉兰不想被“宰”。 但事实证明,贵的“东西”,除了贵这个缺点,啥都好。 这家影楼的拍照风格宝珠很喜欢,隔三差五,她都会翻出旧相册来看。 影楼已经淘汰掉老式相机,换上了新式的简易相机,可以拍摄黑白照片,也可以拍摄彩照。 彩照会比黑白照贵,宝珠毅然决然地选了前者。 听闻两人要来拍结婚照,服务员立刻向他们推销起了证件照服务:“咱这也能拍两寸的标准结婚证件照,民政局里的是黑白照,很多顾客选择在我们这拍了彩照,带过去办结婚证的。” 听闻还能这么搞,宝珠立刻后悔了:“早知道咱来这拍证件照了,彩色的多好看啊。” 水生安慰道:“我们拍的黑白照也好看,工作人员不是还夸我们拍得像明星吗?” 闻言,宝珠心里总算好受了点。 见两人已经在民政局办完结婚证了,服务员便开始推荐结婚照风格。 “小姐先生,你们可以拍一套正式庄重的结婚照,中式传统的凤冠霞帔,外国流行的洁白婚纱,都可以安排上;再拍一套日常生活风的,穿点摩登好看的衣服,更贴近现实。我们店很多新婚夫妻都是这么选择的。” “两套啊,这不是得花好多钱。”宝珠佯装为难地看向水生。 水生斩钉截铁地说道:“没关系,我们有钱。” 服务员看出了夫妻俩的小情趣,捂嘴笑道:“小姐,结婚一辈子就这一次,可不得照得尽善尽美?年年都能拿出来回忆回忆不是?你先生疼你,你就可劲花就是了。” 宝珠:“几年前我可在你们这拍过一回,就是你们新店开业的时候,花了二百四十元,老顾客了,可得给我们算便宜点。” 服务员:“是了,是了,老顾客自然是要便宜的,给你们打九折,怎么样?” 摄影师和化妆师看到来顾客了,也凑上前来推销,你一言我一语,送了三张照片,又连带着送了一本相册以及一打小礼物,总算是说服了宝珠。 婚纱照包括室内取景与室外取景,影楼里配有拉拉车,专门拉顾客前往指定外景地点拍摄照片。 婚纱照拍了一整天,临了,服务员还很热情地将两人送回了兴安镇。 踩着五点半民政局下班的点,两人取回了结婚证。 半个月后,两人取回了结婚照。 店家很贴心,将小照片整齐地放进了相册里,大框床头照,用了宝珠喜欢的粉色系塑料框架。 两人很是满意,边翻阅着照片,边回忆着相应照片所对照的场景。 所有照片都由水生带回了家,床头照用以装饰新房用。 按照习俗,结婚前三天,水生和宝珠就不能再见面了,否则不吉利,婚姻将不顺遂。 结婚当天,宝珠穿了一套洁白的婚纱,婚纱款式繁复精致,是婚纱店最昂贵的新款,头纱上压着一顶小巧的花冠帽,脖子上戴了一条昂贵的珍珠项链,蕾丝手套衬得手指纤细修长。 宝珠家张灯结彩的,在迎亲的大巴驶进玉河村时,提前收到了消息的跛子就踩着时间,点燃了两条挂鞭,等接亲的队伍到时,挂鞭正好燃到了尾声。 七零年代至今,大多数人家接亲用的都是自行车。 早些时候,各家各户吃不饱穿不暖,买上自行车的寥寥无几,他们就会在接亲当天向人借,亦或是去租用。 后来生活逐渐富裕了,就算是没自行车的人家,碰上结婚这种喜事,都会去买一辆。 如今接近九零年代,自行车已经不算稀罕玩意了,小轿车才是,但玉河村里,唯一开上小轿车的人家只有汪队长一家。 不过接亲的人多,梁家的亲朋好友来的有十来人,于是跛子租用了五辆大巴,一辆接近新娘用,其余五辆接远亲以及朋友。 这是有钱人的做派,租用大巴的费用快抵得上一辆自行车了,讲排面的人家才会专门雇车,将亲朋好友送至指定的礼堂“吃酒”。 跛子因此遭了点闲言碎语,说他“刚还完钱就原形毕露。”,“打肿脸充胖子”,“轧钢厂的生意指不定能红火多久,不想着存点钱,等以后有要花钱的地方,没处哭去!”…… 跛子不以为意,他家的闺女,他爱怎么宠就怎么宠,郑玉兰则受不了这个气,在村口聚集点,人最多的时候,将家里唯一一件貂皮大衣穿上,打扮得雍容华贵的。 “有些人呐,专喜欢在背后嚼人舌根算怎么回事?有本事就当面说。嚼别人前也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别自己裤兜空空,反倒瞧不起别人家的小洋房了。红眼病得去治,以后瞎了就惨了。” 郑玉兰阴阳怪气地讽刺着,立刻有人拍手叫好,现场热火朝天的,没人敢来“迎战”,话题不一会儿就转到了宝珠的婚事上,特别是大爷大妈们,简直对水生赞不绝口。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路上遇到了喊他搭把手,他都会尽心尽责地帮到底,毫无怨言。 嚼舌根的人,不管是在场的,亦或是事后得知的,都气得牙痒痒。 宝珠正抱着一束手捧花,端庄地坐在闺房的大床上。 床单被褥都被换成了喜庆的红色,床头摆了一对婚庆娃娃,是郑玉兰亲手用毛线钩织的,小巧又可爱。 床头的墙壁上用气球和手拉花摆出了心形。 兄弟姐妹四人“尽职尽责”地堵住了门,出了各种难题,最后各被四张一百块的红包收买,主动送出了新娘。 “敬茶”仪式上,新婚夫妻跪在铺好的红地毯上,小丽端个喜盘上来,其上放着四杯沏好的茶水。 宝珠先行给自家爹娘敬茶,刚喊了声爹娘,跛子就激动得直抹眼泪,郑玉兰眼里也含上了泪水。 虽然这些年,他们看着宝珠无所事事的模样,巴不得她立刻嫁出去,但当真如他们愿嫁了出去,又仿佛身上一块肉被生生剜了去。 养了二十年的闺女,往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喝了茶,跛子叮嘱道:“婆家不比自家,宝珠,嫁过去后,你要乖巧懂事些,不能再任性妄为了。” 宝珠应了声,没心没肺的满脑子都是嫁给水生的开心,完全不理解爹娘为何要哭得这么伤心,齐岳村就在玉河村隔壁,她可以随时回来看望他们。 轮到水生的时候,水生改口喊了“爹、娘”,夫妻俩给了改口红包,随后跛子语重心长地交代道:“宝珠从小被我惯坏了,行事乖张,有点任性,不过她心眼不坏,就是做事不大考虑后果。水生,以后你多担待她点,小事的话顺着她就好。” 郑玉兰也跟着交代了一番话,水生喏喏连声,并且许诺“我会一辈子对宝珠好的,爹娘放心。”。 新婚夫妻给两人磕头时,因着鞭炮声窜出了老远的花花,不知何时回来了,还坐在了跛子的脚边,水生这一拜,被花花受了,花花还很应景地“汪”了声。 围在一旁的众人都被逗笑了,跛子和郑玉兰也破涕为笑,宝珠替自家老公不忿,拎起裙摆,就要将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狗给踢开,马上就被水生拦住了。 喜娘给打着圆场:“花花也算是高家的成员了,拜过了它,新郎官算是彻底进了高家的门了!” 围成一圈的人立刻捧场得喊了声“好啊!”。 喜娘紧接着说上了吉祥话,这是福安市当地两千年传承下的“喝彩”文化: “一百块钱红闪闪,金元宝来银元宝!” ——“好啊!” “依妈金镯子三两三,新娘儿子生成双!” ——“好啊!” “依爸金项链六两六,新郎事业顺风顺水别墅盖成栋!” ——“好啊!” …… 现场立刻热闹了起来,接亲仪式完成,大伙簇拥着将新娘新郎送到了主婚车上,亲朋好友跟着上了相应的车。 五辆大巴连成一列,未从玉河村直达齐岳村的小路走,从兴安镇上绕了一圈。 车子开得不快,沿路的人都挤上前来围观,兄弟姐妹四人各自拎了个小花篮,趴在车窗边上,往下撒糖果。 有个五岁的小男孩,在自家大人的帮助下,兜里抱了满满的糖果。 他笑得豁牙露齿的,朝着主婚车喊道:“新娘姐姐真漂亮,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娶你!” 他娘听了,连忙附到了他的耳边,教导了番,小男孩旋即又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喊道:“不对不对,新娘姐姐有新郎哥哥了,那我要娶和新娘姐姐一样漂亮的新娘姐姐!” 此话一出,五个婚车的人都笑了起来,郑玉兰站在车门处,朝小男孩招了招手,从小花篮里抓出了两大把的糖果,全塞到了他的怀里。 小男孩怀里满的,走一步就掉糖果,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站在原地,等待自家大人来。 主婚车开进齐岳村的时候,早早等候在村门口的人,立刻拿着高香,点燃了两卷盘炮。 车子一直开到了离新房还剩百来米远的路口,此路段没有铺青石板,更没铺水泥,只是简单地填了片小砂石,以防泥土流失。 路段有点窄,中间有个四十五度的小拐角,旁边就是一亩多地,临旁的人家都有分地,归属木生的那块已经被围进了大别墅的围墙里。 归属于水生和土生的那两块,处在他们的门前。 不大的一亩地被分成了十来块,各家各户都往上种了点小青菜。 大巴开进去艰难,倒车出去更是困难重重。 于是五辆车子停在了路口处,刘凤霞递给了新娘“下轿包”后,新娘就可以下车了。 小路段上早已铺上了长长的红地毯,由新郎背着新娘,一路走到了新屋里。 新屋被装饰得喜气洋洋的,连带着土生的连廊房,门口都挂上了两盏红灯笼。 喜字被贴在了大门与窗户上,气球、手拉花、红玫瑰等妥帖地装饰着,楼梯上绑上了红色纱幔……二层连廊房张灯结彩的,很是喜庆好看,对比隔壁的四层别墅,竟也不输,显然主人家花了不少心思。 新郎一路将新娘背到了二楼的婚房里,大红喜被铺在床上,其上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圆滚滚的物品,寓意着子孙满堂、吉祥如意。 两人刚进来,早就准备就绪的两个五岁男喜童,穿着小西装,打着花领带,活似两个小新郎,在床上前后打滚,床头和床脚被滚了个遍,边滚还边念叨着背得滚瓜烂熟的吉祥话: “前滚床,后滚床,每年一个状元郎。” “滚床滚床,滚来吉祥,喜气又洋洋。” …… 完事新郎新娘各给了他们一个红包。 闹了一番后,新娘就被带去楼下吃长寿面了,新娘和新郎各一碗卧了鸡蛋的长寿面,搭的鸡肉提前被酒槽腌制成了红色,寄健康长寿之意。 面准备的不多,以防新人们吃不下,亦或是吃完挤礼服,于是两人很快就吃完了。 时辰正好,新郎立刻背着新娘上了礼堂。 齐岳村有四个区,按照方位划定为东南西北。 每个区都集中一个姓氏,水生所在的东区即为“梁氏一族”所居住的地盘。 每一族都有各自的礼堂,祭祖大典,红白喜事,全在其中办。 礼堂门口,一块铺了红布的板子上,写明了双方父母的彩礼与陪嫁。 新婚夫妻在“族长”的带领下,行祭祖仪式,当场将新娘的名字加入了族谱。 前往各村接人的大巴相继回来了。 而后宾客落座,近百宴桌,八道凉菜已经上桌,待得宾客吃了一半的时候,十六道热菜再陆续上桌,由于福平省沿海,热菜中有一半都是海鲜。 礼堂布置得很是隆重,宝珠一手挽着跛子,一手抱着手捧花,端庄地走上了台。 跛子今天被郑重打扮了翻,除了身高不佳,五官容貌一直中上。 父女俩并排走着,甚是养眼。 小丽和招娣穿着礼服,今天也着重打扮了翻,此刻跟在后面,一左一右替宝珠提着拖尾的婚纱。 摄影师全程跟拍,从高家到梁家,再到礼堂—— 走至红毯中间时,跛子忽然哽咽地小声说道:“我家宝珠真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新娘。” 两人依旧面带微笑地往前走。 宝珠保持着甜美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爹,你别哭呀,妆哭花了,该不好看了。” 不曾想,话一出口,竟是也带了哽咽。 “好好好,咱都不哭了。” 父女俩说完了悄悄话,情不自禁都笑了,不过两人的表情管理得很好,台下的人并未发现异样。 上了台,跛子郑重地将宝珠的手递到了水生的手中,交代道:“我把今生最宝贵的闺女交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一辈子爱她,呵护她,保护她。” 水生信誓旦旦地承诺道:“爹,我一定会的!有我一口汤喝,就有宝珠一口肉吃!” 水生憨厚的话,立刻引来了全场大笑,喜娘立刻拿起话筒控场。 “咱新郎玉树临风、貌比潘安,老实本分又专一,咱新娘只需负责待家貌美如花,新郎官就能将一摞摞的红钞票往家送,大家伙羡慕不羡慕?” ——“羡慕!” 双方父母紧接着上场。 “新婚燕尔恭迎亲朋好友齐聚堂,喜结良缘高朋满座齐祝福——” 这位喜娘是兴安镇著名的喜娘,一天收费五百,普通喜娘一天收费一至二百不等。 她长相中等,抢不了新娘的风头,控场力一绝,舌灿莲花,吉祥话一摞摞的,一整天说下来不带重样的。 常平县各大镇的风俗习惯略有些差异,喜娘是兴安镇本地人,对当地的风俗习惯知之甚深,因此本地的有钱人家都爱请她。 喜娘边说着吉祥话,边有条不紊地操纵着仪式,新人与双方父母“雨露均沾”,无一冷落,现场欢声笑语不绝, 仪式接近尾声时,宝珠将手捧花送给了招娣。 “祝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小招娣~” 招娣怔愣地接过了手捧花,似乎没有想到二姐会将手捧花送给自己,而不是给大姐。 她丝毫未因被戳中了心思而害臊,此情此景下,她不似平日般扭捏,稍作思考后,回以了诚挚的祝福:“也祝二姐和姐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手捧花预示着幸福的传递。 招娣两眼弯弯,眼中溢满了笑意,尽管容貌一般,此时此刻却格外璀璨夺目。 台下立刻传来了喝彩与鼓掌声。 仪式结束后,俩新人换上了秀禾服,雇请的造型师替他们换了妆容与发型,特别是宝珠,凤冠霞帔的,古典味十足,像极了出阁的名门闺秀。 “三金”被戴到了身上,繁复的凤凰金项链尤为惹眼,宝珠在其中偷偷扣上了,水生送的金珠吊坠。 新娘新郎火速坐到了主桌上,随便垫了两口肚子,喜娘就领着两人准备“唱礼”。 “唱礼”是福安市的民俗,在酒桌上挨个收取礼金,喜娘会根据送礼人身份以及礼金金额“唱”吉祥话。 喜娘先是“唱”双方父母的彩礼与陪嫁,小丽和招娣提着小花篮跟在宝珠身后,一叠现金彩礼由小丽提着。 招娣则负责接亲朋好友的礼金,除了未成家的“孩子”,其余人皆收礼金。 除了双方的近亲,汪家夫妻也被安排坐在了这桌。 据跛子的说法是,汪家对自家恩同再造。 汪队长也不吝啬,夫妻俩各给了五百的礼金,手笔之大,看得其他桌惊呼连连。 喜娘接过了一千块,高举着展示着:“五百块来又五百,姨夫姨娘顺风顺水金玉堆满堂——” 唱礼完,宝珠接过了礼金,递给了招娣,俩新人给汪家夫妻鞠了一躬,敬了一杯酒。 跛子家没有近亲,梁家则不少亲叔伯,二十几年间,因为梁家穷困潦倒,少有联系,近几年才恢复了往来。 他们给的多是一两百,不但比不得汪家给的,在兴安镇近亲给的礼金中,算是中等以下的水平。 新人所收的礼金大多来自近亲,客桌更没多大手笔,多是给二三十,豪气点的会给五十,偶尔也有上百的。 主桌的亲属身份,喜娘早已熟知,客桌上则由双方父母跟着指点,喜娘再根据其身份唱贺词。 唱礼完,仪式就彻底结束了。 宾客们可以安心吃席,新婚夫妻也可以上主桌吃饭了。 宝珠累得腰酸背痛,苹果肌都笑僵了,心里正感叹着繁琐的仪式终于结束,恨不得连席都不吃,插上翅膀回去躺着时,礼堂门口忽然进来了两个西装革履的人。 两人提着一个纸箱进来了,纸箱足有半个人高,纸皮上写着“光荣牌洗衣机”几个大字,周围还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想来是出厂序列等信息。 两人将洗衣机提到了台上,小心地放在了正中间,随后分别从口袋中掏出了,折叠工整的大红条幅。 只听“啪”的一声,两人训练有素地同时展开条幅,他们高举着条幅,整齐划一地站定在洗衣机两旁,让台下的人可以看清条幅的内容。 两人不苟言笑,像极了新店开业时,摆放在大门两边的雕塑。 右边的条幅写着《权会儒》三个字,左边的条幅写着《送高宝珠女士新婚贺礼——光荣牌洗衣机》一串字。 所有字都是用金线绣的,右边的字巨大,间隔大,左边的字则密密麻麻的挤在了一起。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场婚礼的主角,是这位权姓人士。 因为这前卫的送“礼金”方式,偌大的礼堂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站起身,抱着碗提着筷子的;夹菜夹到一半,九十度歪转抻着脖子往台上看的;正倒着饮料,分神往台上看去的…… 连到处乱跑的孩子们都被这场景吸引,流着哈喇子或者咬着手指,好奇地盯着台上看。 报复! 绝对的报复! 狗逼的权会儒! 宝珠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早在定下婚期的时候,水生就给权会儒寄去了请柬。 直到今天,对方都未回以任何消息,不曾想,竟是在这等着她呢! 偌大的礼堂里,九成的人都不识字。 “权会儒……”其中一个识字的人,坐在离台面较远的位置,他眯起了眼睛,艰难地往后读。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传十十传百,这话立刻在近百桌流传了起来。 权会儒离开玉河村已经十来年了,不仅是齐岳村的人,跟他“相处”了七年之久的玉河村人也快忘了他。 但总有记忆好的人想起了他。 “权会儒,可不就是咱村以前的知青吗?家里当官的那个,整天拿鼻孔看人……” 如此一形容,在场的玉河村人全都想起来了。 他们议论纷纷的,以前就知道权知青跟高家的二闺女关系好,却不成想,对方竟是在高家闺女大婚之日送来了价值几千的洗衣机! 高家二闺女从未门打工过,别说去外省了,连去县上常住都没有过。 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而且从这条幅看来,权知青是以高家二闺女的朋友的身份送礼来的,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喜娘正询问着女方家,该怎么称呼这人的时候,水生顶着议论上台了。 他拿起话筒,说道:“感谢权老板送给我们夫妻俩的新婚贺礼,很是遗憾权老板没能亲自出席我们的婚礼,请你们回去后,代我们向权老板表达感谢。” “帮忙介绍禾泰县的工程的事,还没来得及向他当面致谢,请你们帮忙转达,下次有机会,我们夫妻俩一定请他吃顿饭。” 此话一出,席面上的人瞬间了然,原来是水生与权会儒关系匪浅,水生称呼权会儒为老板,估计两人曾合作过。 权会儒离开时,宝珠尚不足十岁,十几年来,宝珠没机会和权会儒相处,往“招蜂引蝶”上拉扯,着实有点强词夺理了。 估摸着,是仗着水生的关系,两人重新“结识”,旧时一丁点的“情谊”,难与几千块的洗衣机相匹配,许是城里人没想那么多,找了家店铺制作条幅时,随口想了个贺词。 大伙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连带着状况外的齐岳村人,在场的所有人豁然开朗。 不由都感慨一句,城里人玩得真是五花八门。 喜娘反应很是迅捷,紧随其后唱礼。 送走了两名面瘫人士后,洗衣机被搬下了台,宾客们总算可以定心吃席了。 但也有不少人斜睨这台洗衣机。 “光荣牌,上好的牌子啊,据说这牌子的洗衣机,最便宜的一款都要三千块!” 有识货的,认出了这是光荣牌新出的洗衣机款式,价格起码五千往上走。 听闻价格,围观的人都为之惊呼。 等他们回过神时,绿油油的青菜已经上桌了,再来一盘水果和八宝粥,酒宴的十六道菜就上齐了。 众人忙不迭停止了这个话题,风卷残云地继续吃席。 宝珠则无甚胃口,累了一天,又被权会儒给气饱了,她喝了两口鸡汤就不吃了。 水生怕她饿着,见她碗空着,就给她夹点吃的,宝珠被他投喂的也垫了点肚子。 酒宴结束后,双方父母组织送亲朋好友,数辆大巴浩浩荡荡地驶离了齐岳村。 临走前,宝珠与水生的同龄好友,见两人终于有点闲工夫了,纷纷凑上前来,跟两人小闹了一番。 “东区第一娶了玉河村的村花,这是什么神仙绝配?”众人纷纷打趣道。 “东区第一”是齐岳村东区的年轻人评选出来的,意思为,水生是齐岳村东区里容貌最拔尖的一个。 这说法流传开后,男女老少皆是认同,甚至有不少同村人,封他为“齐岳第一”。 芬儿和李文雄也来了,让人诧异的是,两人仿佛并未有过数年的偷情史,神色如常地待在两边“阵营”,仿佛第一次见面。 新郎与新娘两方的朋友们简单的认识了下,像是小型相亲会,年轻男女有意结识,其中两对甚至当场要了联系方式。 芬儿就是其中一个,他和水生工程队一位名叫李伟工的人相谈甚欢。 对方长得清秀,常年露天晒太阳导致面色黝黑,但胜在年轻,五官轮廓甚是稚嫩,比芬儿小了起码三岁。 芬儿和他有说有笑的,趁着众人不注意时,朝李文雄偷偷抛去了挑衅的目光。 宝珠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这才“放心”,这是她认识的芬儿,她差点以为芬儿被小鬼附身了。 不过芬儿是个信守诺言的人,收了足够的钱后,就和李文雄断了个一干二净。 宝珠见她寻衅并不滋事,便也就熟视无睹了。 送完了人,礼堂里还有一堆事要组织忙活。 等事情全部完成后,已经傍晚,太阳接近地平线了。 掌勺的焗长又简单做了两桌子饭菜,一桌给主家吃,一家给自己的团队吃。 吃完了晚饭,跛子夫妻俩骑自行车回玉河村,水生则背着宝珠回了新家。 路上黑黢黢的,只有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上空,墨色的夜空零散地缀着几颗星星。 小路上的红毯已经被撤掉了,夜晚的湿气让泥路面有点潮,但常年被人踩踏得硬邦邦的,只是有点湿滑。 水生背着宝珠健步如飞,宝珠趴在他健硕的后背上,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木方味,满是安全感。 两人很快回到了新家。 水生重燃了煤球炉,用铁钳子将下方烧红的煤球往外钳,将新的黑煤球往下添,再将烧红的煤球搁在最上方,很快就烧出了一桶开水。 水生将大半桶开水全倒进了澡盆里,熟练地掺了适量的冷水,很快调试好了水温。 宝珠脱下了繁复的头饰与秀禾服,进浴室里快速地洗刷了一番。 等她卸完妆出来,水生已经在门口洗完了。 为了婚礼时的亮相,宝珠一改往常,将齐肩的头发留至了腰间,海藻般的卷发披散下来,像极了迪士尼公主。 卸下了浓妆,五官线条更显柔和,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柔情似水。 宝珠大概是真累了,她的双眼半阖着,略显疲态。 水生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替她擦拭沾湿的发尾,周围静悄悄的,和白日的热闹截然不同,于是他打开了电视。 福安电视台正播报着本地新闻。 电视的声音像是背景音乐,让独处的新婚夫妻放松了不少。 水生的手指来回触摸着宝珠柔顺的头发,不由得十指酥麻,于是偷偷伸展着手指,指节间细微的咔咔声,湮没在不大的背景音中。 正值中秋,电视里传出了燃放烟花的声音,福安市各地正在欢庆佳节。 宝珠问道:“还记不记得三坊七巷的那天?” 水生:“恩。” 宝珠:“那天,在大娘的摊位前,我是想说,我在红绸带上写了——高宝珠想和梁水生一辈子在一起。” 时隔三年,被中断的话总算被说出,电视里的烟花像是受到了感召,噼里啪啦的燃放到了高潮。 水生擦拭头发的动作停住了,宝珠背对着他,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宝珠回头看他,握住了他拿着毛巾的那只手,四目相对时,她贝齿轻启,“我”字刚刚出口,就被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给打断了—— “马勒戈壁的,不知道哪个狗日的,在我家门口拉了一泡屎,屁股往哪撅不好,偏要往人家门口怼,下次要是叫我碰到,我非得用我家的铁锹,将他的屁股敲开花不可!” “哈……大爷,咱新闻节目,不要说脏话哈。” …… 电视画面被切换,突兀的从欢度中秋转到了《第一援助团》里。 凭借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外景记者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继续往下了解,地中海大爷唾沫横飞的,要是作恶的人在此,不用等大爷将他的屁股敲出花,单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了。 福安频道致力于“走进民生,了解民生,帮助民生”,主要方向为记者团下达到福安市辖下各大县区,帮助调节邻里间的矛盾等。 有时无典型的案例播放,就会插播点这样的“离谱”节目。 也不知道今天的导播,脑袋和脚是不是长反了,或是领导拖欠工资,导播恶意消极怠工,花好月圆的团圆夜,非得播报如此无语至极的事。 旖旎的气氛被打断,水生继续替她擦拭着头发,宝珠也没心情继续这个话题了。 直到头发都擦干了,围绕着这一坨屎的“案件”还未结束,彪悍的大爷,隔三差五地飚出几句脏话。 宝珠懒得营造气氛了,破罐子破摔道:“我们上床睡觉?” “……”水生呆呆地看了她一眼,不确定地看了眼电视上的时间,略有些局促地说道,“我还不困,你先睡,我看会电视。” 此刻正是北京时间,晚上八点零五分。 怕影响了宝珠,水生将白炽灯关了,又将电视的声音调到了最小声。 房间瞬间暗了下来,只有前方的彩电在发散着耀眼的白光。 要不是水生的表情过于侃然正色,宝珠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耿耿于怀婚宴上的事了。 宝珠:“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权会儒送我洗衣机了?” “啊?”水生回头看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本来我就想攒点钱给你买的,他送了正好。这牌子很高档,下次我们真得当面谢谢他。” “哦。”宝珠躺下了,拉着棉被盖住了半张脸,佯装睡下,“我先睡了,你看完了也早点睡。” 她盯着水生的背影看了会,眼睛有些刺痛,于是闭着眼等待,结果不多久困意来袭,当真睡着了。 许是换了个新环境,睡梦中,宝珠倏然惊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见水生还在看电视,喃喃道:“几点了,水生你还没上床吗?” “我吵到你了吗?我把声音全关上。”水生回头看她,拘谨道,“我……我再看会电视,我……我还不困……” 他急于躲避宝珠的视线,言毕迅速回过头继续看电视。 宝珠瞬间睡意全无,气鼓鼓地瞪了他数眼,随后将整个被子往脑袋上盖去,懒得再去看他。 在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宝珠在心里骂了水生无数遭后,再度进入了梦乡,与周公“打架”去了。 翌日,天蒙蒙亮,公鸡才打了第一声鸣,宝珠就赌气独自回了娘家。 水生在凌晨三点,确认了宝珠呼吸平稳,陷入了深睡眠后,才放心上了床。 宝珠的睡相挺好,就是会踢被子,于是水生仔仔细细地将被子给她掖好,自己只盖一半。 结果一觉醒来,他发现新婚妻子不见了。 水生找寻了一圈无果,还是邻居张大娘,起早瞧见了。 “宝珠呀,她回娘家去了。”张大娘立刻嗅出了不对来,八卦味十足地问道,“你不知道啊?我就说大清早的她怎么一个人回去,她说是回家取点东西,她没和你说吗?你们新婚夫妻,该不是闹矛盾了吧?” 水生连忙否认道:“睡懵了,忘记了。” 关好房门后,他就马不停蹄地骑上自行车,往玉河村赶去了。 改革开放后,越来越多的人出去打工,村里的田地大半租出去了,承包土地的是龙田镇人,三人合伙。 于是江边,一半的田地被种上了时令蔬菜,待在农村的妇人家跟着也种了点新鲜花样,只有三成的土地依旧种着水稻。 排灌运输船早几年就没人用了,各家各户分得的田产不多,不必浪费柴油,出动船只,人力担水即可。 且蔬菜不同于水稻,需要精准灌溉与施肥,不像稻田,前期蓄上一定的水,他们只能背上气压式农用喷雾器,沿着蔬菜根喷洒。 于是,鲜有船只经过的江中心,那里长满了荷叶。 深绿色的圆形荷叶,供起一朵朵粉嫩的荷花,荷花中心,挤进了一辆乌篷船,船只停在其中,轻轻晃动时,带起了浅浅的涟漪。 一名年轻女子仰躺在船上,一只手搭在船板上,一只手垂在水面,指尖恰巧浸没其中。 如出水的芙蓉,碾压了一江的粉红。 她闭着双眼,晒着暖洋洋的日光,秀美微蹙,倩丽的脸上隐约带着烦躁。 正是独自归家的宝珠,她并未回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小时候常来的江边,借了林依伯摘莲蓬的船,来到江中心来散心。 水生顺着两村直通的泥路骑来,差点将车链子踩出了火星,路过江边时,他一眼便看见了江中心的新婚妻子。 “宝珠——” 水生欣喜地用脚刹住了车,高声喊了声后,刚朝着莲花的方向招完手,只见宝珠犹如见鬼般,猛得弹跳起,确认了来人是水生后,她似一只游鱼,“噗通”一下跳进了水中,二话不说往江对岸游去。 正在岸边剥着莲子,边吃着的林依伯,一口吐掉了口中嚼了一半的莲子,指着江中心直跳脚: “英子啊,你怎么跑了呀?倒是先把依伯的船开回来啊!” 水生:“……”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解放啦!开始正常上班,后面会正常更新的ORZ 第38章 暴发户 高家小洋房的客厅。 跛子和郑玉兰, 与新婚夫妻分别进行了,委婉而深刻的谈话。 宝珠湿漉漉地跑回家后,在爹娘的逼问下, 极是不情愿的将昨晚的事说出。 而后她小脸通红, 埋着头跑进了闺房中, 将门反锁上。 跛子与郑玉兰面面相觑,任凭他们老夫老妻,此刻也不禁红了老脸。 水生瞅着老实疙瘩, 不曾想,当真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 宝珠阅读过不少“厕所读物”,临出嫁前, 郑玉兰依着跛子的要求,给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番, 新婚之夜男女会干的事。 宝珠算是“没吃过猪肉, 但见过猪跑”的,因此对这方面的事略知一二。 这种羞羞的事,闹得爹娘都知道了, 她恨不得将脸埋进泥土里, 这辈子都不要再挖出来了! 宝珠跑回家后不久,水生就追来了。 水生像是个局外人, 惴惴不安地杵在门口没敢进来, 似乎尚不知道他哪得罪宝珠了。 跛子叹了一口气,凑到了郑玉兰的耳畔,小声交代了一番。 郑玉兰无奈地看了水生一眼,就独自上楼去了。 跛子复又叹气, 问道:“水生, 你知道‘洞房花烛夜’, 为什么自古就叫这个名字吗?” 水生认真地思考了下,对这类“文学”问题一窍不通,如实地摇了摇头。 “外面风大,进来说吧。” 跛子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脑袋又疼又大,于是招呼着自家小姑爷进屋来。 他沏了一壶茶,正襟危坐地喝了半壶,清了清嗓子后,终于打算开始打这场“大战”。 谈话进行了足足一个小时,郑玉兰将宝珠带下来的时候,跛子与水生的谈话也接近了尾声。 跛子:“我们也不留你们吃饭了,新婚第一天就双双往娘家跑,被亲家公亲家母知道了不好,你们赶紧回家,路上小心点。” 送走了两座“瘟神”,夫妻俩总算松了一口气。 比起来时,回去的车水生骑得稳当。 宝珠坐在后车座上,双手环着水生的腰,水生脑子里全是岳父教导的话,宝珠搭在他腰间的手,仿佛“烫手的山芋”,让他由上至下,僵硬得像个巨型铁块。 宝珠感觉到了手感的变化,她咬了咬唇,斟酌了番后,劝慰道:“水生,你……你先忍一下,我……我们回去后再……” 说到这,宝珠已经说不下去了。 虽然内心挺期待的,但事到临头,反而有点小害怕。 “恩。” 水生低沉的嗓音明显带上了喑哑,宝珠感觉到水生的身体更加地僵硬了,于是她知趣地不再说话了。 进了齐岳村,路过一家小赌坊时,宝珠瞥见了梁老鼠的背影。 他高高瘦瘦的,形象很是扎眼,转眼就进了赌坊,但宝珠可以肯定没看花眼。 宝珠掐了掐水生的腰,说道:“水生,我好像看见你爹进赌坊了。” 因为宝珠的动作,水生双脚猛得蹬地,停住了自行车,差点没当场弹跳起。 他额头的青筋暴起,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爹堵得不大,消磨时间用。” “哦。” 宝珠抱歉地看着水生,双手轻轻地搭回他的腰间,许诺不再乱动了。 农村的小赌坊多是开在民房里,每桌收取一点桌费,由赌局上的人共同承担。 期间由“赌头”提供茶水场地。 因为接收的都是村里自己人,又隐匿在民房中,公安机关难以当场抓获,就算罚过一次,下次那些人还敢聚众,甚至连地点都不换。 赌头会花点钱雇几个小孩守在路口,一旦有警车进村,就迅速来通风报信,赌坊里的人瞬间如鸟兽散,村里四通八达的,他们往各处逃窜而去,根本叫人抓不到尾巴。 于是,公安机关抓赌时,警方会特意关掉警笛声,但在这并不管用,在拥挤的“城中村”里,才能一窝端。 不过正如水生所说,农村小赌坊里赌得金额并不大,的确是一些年纪大,儿女都长大,有保障的老人家消遣的地方,一些劳累了一天的人,尚存精力的话,晚上也会在这娱乐一番。 虽然也有些人,赌注会大点,但大多数人,只是小赌怡情。 毕竟,改革开放后,大多数人的生活虽然有了改善,兜里有闲钱了,但大富大贵的还是少数,都是挨过饿的人,并不舍得将钱流水似地输掉。 玉河村里农田多,村里人以往疲于劳作,饭后只有溜达闲聊的习惯,因此村里并未开设小赌坊,直到如今仍是这样,想要过一过手瘾的人,只能去镇上。 相反,在齐岳村,每个区加起来,开设了不下五家的小赌坊。 夫妻俩回了家,关紧了房门,拉上了窗帘后,水生正焦急地脱衣服,却听见了一声响亮绵长的“咕咕”声,正是从宝珠肚子里传来的。 水生僵住了,衣服脱了一半,在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后,终于重新穿好了衣服。 “我去给你做饭。”水生说道。 宝珠尴尬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水生煮了一碗清汤面,简单地加了几条小肉丝,又添了几片小白菜,卧了一颗鸡蛋,最后出锅撒点盐巴以及小碎葱,一碗香味扑鼻的清汤面就做好了。 “爹说了,做那种事,要吃得清淡点,你将就着吃一些。”水生难以为情地说道。 宝珠点了点头,她连早饭都未吃,许是饿坏了,只觉得这碗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面,她叽里咕噜地不到三分钟就吃完了。 她似乎没吃饱,垂涎欲滴地盯着水生剩下的半碗面看,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饿狼。 水生将夹起的一筷子快要送入嘴中的面,默默放回了碗里,随后将碗推到了宝珠的面前。 “吃吧。” 宝珠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地将剩下半碗面全吃光了,完事她拍打着肚皮,打了个饱嗝,总算是吃饱了。 水生正在收拾碗筷,宝珠想起了娘的叮嘱,面是水生做的,她一个做妻子的肯定得负责把碗洗了! 于是她要去“抢活”,但水生一心想自己洗,洗完碗的手油腻腻的,且碗筷不多,他不想让宝珠脏了手。 两方“拉锯”下,碗一滑,叠在一起的两副碗筷同时砸落在了地上。 筷子零散地掉落,其中一只弹到了桌子最里边,一只陶瓷碗磕掉了一角,压在下面的陶瓷碗直接碎成了三瓣。 汤汁甚至溅到了宝珠的裙摆上…… 场面一度僵持住了,两人面面相觑,而后没人管这片狼藉,水生抱着宝珠就上了楼。 春风度了假,挤满了不大的新房。 食髓知味,年轻男女初遇人事,干柴烈火的,一直待到了晚上十点才出来。 宝珠走不动路了,水生就独自下楼煮面,他似乎担心过头了,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油面上来的时候,怕宝珠连手也“残疾”了,不顾宝珠的反对,硬是要喂她。 宝珠坚持了一会儿就缴械投降了,但被喂了两口后,立刻心回意转,享受了起来。 “你是忘记放盐了吗?”多吃了几口后,宝珠发现了不对,抱怨了起来。 “乖,你都这样了,是要吃清淡点的。”水生犯难地看向宝珠的腿根处,难得坚持己见,在宝珠面前守住了原则。 “你别再说了!” 宝珠不再愿意吃了,面色通红地滑躺回了床里,将棉被拉向了眼睛下方,盖住了半张脸,闭上眼不去看水生。 倒是水生,经历了人事后,脸皮厚实了不少。 时候不早了,吃太多了也不好,于是他将剩下的面快速吃光了后,就下楼了。 他很快洗完碗筷,关了灯后,迅速钻回了被窝中。 被窝暖烘烘的,能嗅到独属于宝珠的体香,与两人相爱过后,独特的撩人气味。 水生瞬间感觉口干舌燥,于是他轻轻地抱住了宝珠,撒娇地哄骗道:“宝珠,时候还早,不如我们……” 宝珠半推半就的,很快新屋内又满室旖旎了。 …… 翌日。 新婚夫妻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两人忙活到了大半夜,醒来时,眼底都是黑眼圈。 宝珠揉着双眼,举起双手,想要伸个懒腰,比他早醒了半个小时的水生,立刻将她抱起,扶着她坐靠在了床头。 “水生,早啊~” 宝珠刚打了声招呼,却发现嗓子干哑得直接变了音调,她想起了昨晚的画面,脸瞬间又红了。 他仿佛披着羊皮的饿狼,昨晚卸下了伪装后,原形毕露,将她这只被骗回家的小绵羊,一口气吃干抹净! 她简直怕了他了! 宝珠偷偷瞥了水生一眼,不知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水生似乎会错意了,略显差异地问道:“还想?” 说着,他不待回答,就准备攻略宝某珠。 “不不不……” 宝珠“慌不择路”地被他堵在了床角,她连声拒绝,但水生仿佛宕机了,并不予以理会。 就在宝珠认命的时候,她忽然瞥见了水生嘴角勾起的弧度。 好呀的,单纯的水生,他也学会骗人了! “你你你……” 宝珠“据理力争”的话尚未出口,粉嫩的唇瓣就被堵住了。 唇上结痂的伤口被吮吸着,瞬间又裂开了,唇舌交缠间,两人口腔里满是淡淡的血腥味。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这血腥味熏的,宝珠的天灵盖嗡嗡直响。 “咚咚咚——” “二哥,你在家吗?二哥,二嫂,你们在家吗?” 好在这时,救星横空出世。 小姑子梁火生正在楼下敲门,水生终于愿意停下不怀好意的动作。 一天下来,他难得吃瘪,于是皱着眉头,撇着嘴角,不情不愿地穿好了衣服。 宝珠捂嘴偷笑,跟着穿好了衣服后,同他一起下了楼。 “二哥,二嫂,你们才起床呀?”梁火生仰头望着两人,天真地问道。 水生说道:“没,我和你二嫂在楼上谈点事情。” 在弟弟妹妹面前,水生一直表现得沉稳有当担,只偶尔在大哥木生面前,展现他脆弱无助的一面。 穷人家的孩子,往往都是大的带小的,自懂事起,水生就学着大哥木生,尽心照顾着年幼的弟弟妹妹们。 未成年时期,家里干活最辛劳的孩子,当属木生与水生了。 弟妹们,都像他半个孩子了。 自己一直在淋雨,因此想给弟妹们撑起保护伞,尽管他们俩当时力不能支。 “二哥,晚上我能不能来蹭饭吃呀?”梁火生期待地看向水生,随后埋怨道,“爹把饭钱全拿去赌博了,这几天家里只有青菜吃,我脸都要吃绿了。” 闻言,夫妻俩皆是一惊,水生问道:“爹打一毛的麻将了吗?” 梁火生:“不知道,应该还是五分的吧,他当家里是旅馆,除了吃饭睡觉,整日待在赌坊里,估计是待久了手气不咋地,爹平常手气还是不错的。” “二哥,你也不用担心,咱爹没胆量玩大的,他只敢霍霍咱的菜钱,打点便宜的成川麻将,可惜娘管不住他。” 福安麻将,以“花”和“金”算底钱,加番的话以此为基础加。 成川麻将以场次算钱,五分的,“平胡”的话,只打给他“胡”的人付给他五分钱,“自摸”的话,余下三人皆要付加一番的钱给他,一番即为五分,“清一色”、“三金倒”等另外算番。 五分的成川麻将,一天一般几块钱输赢,只有手气极差的人,才会一天输上十几块。 一般一场麻将三四个小时,输了超过二十的,少之又少。 自打家里富裕点后,梁火生时常会跟着梁老鼠上赌坊,因此对规则悉知。 “二哥,我先去盯着爹,我晚上整点来蹭饭哈~” 得到了许可,梁火生马不停蹄地就溜走了,想来盯人是顺带,主要想过一过眼瘾。 “你上楼继续休息吧,我去菜市场买菜。”水生说道。 宝珠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都成你老婆了,哪能叫你做饭?我娘说了,‘洗衣做饭’都是女人家的事,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就行。要你顿顿都帮我做饭,被大爷大妈们看见,是要说我不守妇道的!” 水生:“哦。” 宝珠问道:“你们村菜市场在哪?你先带我一回,下次我就自己去了。” 齐岳村没有统一规划的菜市场,摊贩在四区中间方位的某一条街,沿街摆摊,街边人家的屋檐往外延伸,正好能遮风挡雨,遇到风雨大作的时候,再支个大型遮阳伞即可。 “菜市场”的卫生由环卫工“沙弟”负责,他每天早晚来两趟,其余时间则推着垃圾车,往返于各家收垃圾。 各家各户门口都搁着小型垃圾桶,整个齐岳村的垃圾都由他一人收取,待得垃圾车满后,他再推着垃圾车去垃圾场倒。 一天平均往返两趟,遇上年节,起码得跑四趟。 工资由村委会统一发放,一个月五十元,“菜市场”的摊贩,每个月要交给他点“摊位费”,根据摊位大小每个月收取一两块。 扫大街、收垃圾这活,又脏又累,一个月满打满算,只能赚七八十,因此只有侏儒的沙弟愿意干。 生产队时期,沙弟是村里公分赚得最少的,改革开放后,他被家里的兄弟姐妹打压,一点田地都没分到,进厂又没人要,只能花点积蓄买点鸡苗、鸭苗搁家里养。 闹得家里臭烘烘的,十米开外,满是他家传出的鸡屎鸭屎味。 好在紧挨着他的老旧屋子早就不住人了,否则邻居们非得同他“势如水火”。 沙弟本就面黄肌瘦的,饿得脱了相,整个一形销骨立。 张村长听闻了这事后,就顺水推舟地把环卫工这活给了他。 沙弟终于有活干了,任劳任怨的,面对村里人的调侃,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不久后,他就娶了媳妇。 媳妇是蒲口那边的,不知是遗传,还是营养不良,只比沙弟高了半个头,脑子有点不清楚,明明并不痴傻,却总是说着糊涂话,让人啼笑皆非,于是人人都喊她“颠婆”。 她给沙弟生了一儿一女,性情随了她,做事也是颠三倒四的。 不过沙弟乐在其中,觉得这辈子没有比现在更快活的时候了,等到他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人生就算“圆满”了! 早市的摊贩最多,集中在六七点,八点过后,顾客少了,许多摊贩都收摊回家了。 但中午和傍晚时候,也会有零星几个摊位。 刚进了菜市场,宝珠就停在一个猪肉摊前,指着切好的其中一块说道:“我要这块。” 顶一个成年男子小臂粗长的猪头条,往往需要东割一块,西撇一块才能卖完,最多的时候,能分着卖给二十个人。 “好勒~” 见来了个人傻钱多的,猪肉铺老板立刻两眼放光,他扯了个红色塑料袋,刚要装猪肉,就被水生阻止了。 水生用手指在猪肉条上划拉了条线,说道:“不用这么多,从这里划到这里,这么大就行了。” “排骨也拿点。” 老板认出了水生,笑道:“是水生呐,这是你刚娶的媳妇吧?难怪昨儿个婚礼排场那么大,原来是娶了个天仙回家呢!这点肉哪里够?叔多送你一块,新婚燕尔的,得多吃点肉补补!” 边说着,老板边握着锋利的剁骨刀,顺着水生指的线条切下,按着水生的意思,复切了点排骨,称重后,又割了不小的一块肉添进去,足足多割了三分一给水生。 水生:“谢谢叔。” “客气啥~” 老板将抽了一半的烟往耳背上一夹,开始切肉。 炒菜的净肉切成细条,炖汤的排骨切成块状,完事装进红色塑料袋,丢进了宝珠的菜篮里。 “水生媳妇,我家铺子的猪肉,尝过的人都说好,以后常来光顾啊。”老板笑着又撮了口烟。 夫妻俩走远了,水生才凑着她解释道:“做顿三菜一汤,一斤肉就够了,够三个人吃了。” 南方不同于北方,天气潮热,食物容易腐坏,因此各家各户都是当天买当天的食材。 尽管部分人家里有冰箱,但依照习惯,大伙还是喜欢每天逛菜市场,新鲜还省电,只有酷暑时节,才会开始使用冰箱。 家里的田地种着小青菜与葱姜蒜等调味菜,水生领着宝珠又买了一条鱼,五颗鸡蛋,以及两颗西红柿就回去了。 为了教会宝珠,水生难得和各个摊位的老板们多聊了两句,临了还教了她挑选与讲价的技巧。 宝珠努力地记下了,心里不由得又对水生充满了崇拜,自家老公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呀! 临出嫁前,应郑玉兰要求,宝珠跟着学了几天做菜,郑玉兰尽心尽力教,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全传授给她。 但步子迈得太大了,反而容易摔跤,宝珠稀里糊涂地跟着学了三天,脑子里塞满了各种食材和调味,静下心来整理时,惊觉只学了团乱麻。 于是她以“油烟味呛人”为由,躲着“晒网”去了。 如今事到临头,她才追悔莫及! “水生,你先出去,你盯着我,我紧张。” 宝珠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水生给推了出去,关上门前,水生频频回头,似乎生怕她把厨房给炸了。 厨房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宝珠卸下了伪装,像看敌人一样盯着不多的食材。 “先做个番茄炒蛋!” 宝珠简单地思考了翻,挑了道最简单的做。 她学着娘的做法,将鸡蛋一颗颗打到了碗里,然后将鸡蛋液用筷子搅到冒泡泡,自觉差不多了,她将鸡蛋液尽数倒进了炒锅里,结果立刻起了糊味,她心道不该啊,立刻用锅铲翻炒,结果才记起她忘记倒油了,这是粘锅了啊! 她慌忙找出了油瓶,手一抖,竟是倒了将近半瓶的油下去! 锅里噼里啪啦地直响,她看着半焦半黄的“番茄炒蛋”陷入了沉思,秉着节俭是美德的原则,最后她还是将切好的番茄倒了进去。 结果才刚下锅,就溅起了不少的油,宝珠的手背立刻被烫出了水泡,她痛得惊呼出声。 水生立刻敲门道:“宝珠,你没事吧?还是我来吧?” 宝珠忍着痛,龇牙咧嘴地说道:“没事没事,你别进来!就是有一只老鼠窜过去了,我吓了一跳。” 食材全都下锅了,不做出一盘菜着实是浪费了,宝珠转念一想,准备做碗“西红柿蛋汤”。 于是她舀了一勺水,倒进了锅里,不曾想,手痛得抓不住水瓢,整个砸到了锅里,油水溅到了煤球炉里,火苗立刻游走到锅里,窜起了大火。 宝珠手忙脚乱地用菜盆往水缸里舀水,准备灭火,水生已经冲了进来。 他迅速用锅盖盖住了锅,三秒不到,大火就被熄灭了。 半个小时后,厨房的狼藉被水生收拾好了。 墙面留下了黑漆漆的痕迹,他拿了张油纸覆盖住,窗框用刷子仔细地刷,勉强只留下了点黑印子。 宝珠深刻地认识到了,油锅起火不能用水浇,得用锅盖灭。 宝珠手背上起的水泡不大,不必用细针挑破,于是水生只是简单地替她抹了点碘伏。 水生叹了口气,说道:“还是我来做饭吧。” 宝珠蔫了吧唧的。 都怪娘,教那么多干嘛?她又不是要去当厨师! 水生说了,两口之家的家常菜,只要三菜一汤就好了,娘指着这标准教她固定的菜式不就好了?! 早知道当初找招娣教了,娘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开骂,她能学好才怪了! 思及招娣,宝珠“幡然醒悟”,是了,她可以叫招娣来帮忙啊! 轧钢厂开了后,家里的饭菜都是招娣做的,招娣的厨艺比娘都要好呢! “不行!”宝珠立刻来了信心,义正言辞地拒绝道,“说了我做,就是我做!你放心,我家三妹一定会做好的!” 水生:“???” 半个小时后,宝珠喊来了招娣。 单身小姨子在,水生不便在场,于是躲去屋后处理旧木方了。 建房后拆下的木方,尽管已经被处理过,但还是会残存铁钉、水泥渣等物,得用铁锤处理掉,否则容易减短其使用寿命。 “坑坑亢亢”的声音至屋后传来,宝珠莫名的安了心,招娣则满脸不情愿。 “你结婚又不是我结婚,新婚第二天就把我叫到你家,我都还没结婚,被别人知道了,该怎么说我?” “不就是做一顿饭吗?哪有那么难,非得大老远把我叫来。” 宝珠不以为意:“我亲妹妹来我家看望我,有啥好说的?昨天我才把手捧花送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招娣嘀咕道:“我还给你就是了。” “好啦,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宝珠轻轻地撞了撞招娣的肩膀,指了指煤球炉的方向,可怜巴巴地说道,“喏,你瞧瞧那,你亲姐我刚才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我的小姑子待会就要来蹭饭了 ,你要是不来救场的话,你二姐我在婆家就颜面无存了,你也不想你亲姐这么丢脸的对不对?” “我丢脸就是爹娘丢脸,爹娘丢脸就是你丢脸。天呐,这要影响你日后嫁人的!” 招娣的确嗅到了烧焦的气味,自动屏蔽了宝珠的“胡言乱语”:“闭上你的嘴吧。” 好在家里还有点存粮,毁掉了点,还够凑个三菜一汤。 早在宝珠回玉河村喊帮手的时候,水生已经焖好了半木桶的饭。 招娣扫了一眼食材后,立刻开始起锅热油。 她边做边讲解,讲得浅显易懂,宝珠很快就明白了,遇见容易上手的步骤,她还会指导宝珠上手。 宝珠学得认真,总算是搞明白了做菜的基础步骤——起锅烧油,放菜,翻炒,撒调味料,再均等翻炒后,就可以起锅了。 招娣撇去了煸炒,颠勺等有难度的做法,卖相一般,味道一般的家常菜,有手就能学会。 三菜一汤很快就做好了,青椒肉丝,清蒸鲈鱼,红烧芋头,以及一碗玉米排骨汤。 宝珠学了个七八成,嘴巴甜得似抹了蜜:“还是招娣最好了。” “放心,水生的工程队里一堆优质的单身男人,我给你留意着,有合适的就给你介绍,一定让我们家招娣‘高嫁’!” “不过吧,你肯定是比不过我的,你也不用嫉妒,毕竟你长得就没有我好看……” 宝珠边说着,边夹了块芋头吃,先蒸后炒的芋头鲜香软糯,出锅前焖三分钟,酱汁渗透到芋头中心,一口下去,满嘴爆香。 招娣懒得理会她,川剧演员都没她会变脸! 半个小时后,玉米排骨汤炖煮完成,出锅前,招娣最后加了点盐巴。 招娣:“炖汤讲究原汁原味,不需要加过多的配料,根据个人口味加适量的盐巴即可。” 宝珠若有所悟地点头道:“难怪。” 招娣将汤盛出,宝珠弯着腰,凑近了瞧,仿佛能透过氤氲的水汽,瞧出花来。 与此同时,梁火生探头闯了进来,她撞见了这一幕,讶异道:“二嫂,你不会做饭吗?怎么是招娣妹妹在做?这是做得什么菜呀?好香呀。” 招娣礼貌地朝她颔首,并未回答,随后告辞回家了。 招娣虽长得不如梁火生,但有外人在场时,举手投足完胜她。 宝珠也不予理会,喊了水生,一起将几碗菜端了出去。 这顿饭,从下午一点做到五点,历经四个小时,总算上桌了。 木桶蒸出的饭粒粒分明,醇香Q弹,夹杂着淳厚的木香味。 宝珠给水生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饭,自己则仅吃三分一的分量,梁火生丝毫不见外,自主盛了和水生相当的分量,随后最先动了筷子。 她狼吞虎咽的仿佛饿死鬼投胎,一盘菜被她用筷子从头翻到尾,还“吧唧”着嘴,没半点吃相。 宝珠皱了皱眉,兀自扒着饭,不想吃“口水菜”。 水生觉察出了她的不悦,呵斥道:“火生,安静点吃。” 梁火生将剩下的半根芋条全塞进了口中,不高兴地嘟囔道:“我怎么不安静了?我可一句话都没说啊!我……” 水生斜睨了她一眼,梁火生立刻噤声,低下头继续吃饭了,行为举止收敛了不少。 宝珠依旧没胃口吃菜,忙碌了一个下午,饥肠辘辘的,于是木桶饭单吃着也很是喷香。 吃到了尾声,梁火生挑刺道:“二嫂,你妹妹的手艺不行啊,没我做的好吃。” “别听我妹瞎说,做得挺好吃的。”水生连忙对宝珠解释道。 “这样吗?那可惜了,我和你二哥都觉得好吃呢,我的厨艺全是我三妹教的,做出的味道还不如这个呢。”宝珠故作惋惜地说道,“以后就不留你吃饭了,让你吃了不对味的饭菜,怪不好意思的。” 梁火生:“……” 这一顿饭不欢而散,梁火生脸皮倒是很厚,嘴里说着不好吃,把每一盘菜扒拉的比脸还干净的也是她。 临了,宝珠将骨头混着剩下的一点汤汁喂了狗,这只狗通体漆黑,正是“国际名酒博览会项目工程”修建时,水生收养在工程队看门的流浪狗。 先前养的那只是保安的,事后被保安带回了家。 流浪狗饥一顿饱一顿,时常要遭受莫名的殴打,赶巧水生的施工地需要大型犬看护,于是举队搬迁去禾泰县的时候,他顺便带上了这只狗,并为之取名“小黑”。 小黑、小白、小黄、小花,堪称农村给狗起名四大榜首,排名不分先后,全靠狗子的毛色决定。 稍局气点的,会起旺财、来福、富贵等吉祥如意的名字。 水生识字不多,自然也落了俗套。 结婚期间,人员混杂,怕惊了狗,发起疯来咬人,特别是小黑这样的大型狼犬,因此小黑今天才被牵回来,在这之前,一直锁在屋后存放木方的木头房里。 宝珠蹲在一旁,拿着空碗阴阳怪气地说道:“小黑,要觉得噎喉咙就摇下尾巴,我给你全倒了。” 小黑:“???” 水生:“……” 水生再次向她赔了不是,并且许诺以后再不许梁火生来他们家了,宝珠这才转喜。 爹娘看人的眼光还真是准,这一家子,除了水生,都不是善茬。 看着天真烂漫的姑娘,却满肚子是坏水。 婚后第三日,是回门的日子。 新婚夫妻需要提两只鸡冠又大又红的大公鸡回去,取“吉祥如意”之意,带的礼品份数需为双数,忌讳单数,旨在体现成双成对,百年好合。 常平县喜“六”,所谓六六大顺,另添五份礼单,凑到“六”即可。 余五份礼物,凭各家喜好。多是些猪肉、鸡蛋、面食等,便宜但日常能用到,无需多昂贵,心意到即可。 新婚夫妻需要在娘家住上三日。 岳父岳母的“回礼”就简单了,只需两只火红鸡冠的大公鸡即可。 家里并未养鸡,于是宝珠让水生向他爹“借”,左右两方互送的都是大公鸡,做个排面,提过去再提回来即可,免得花钱买,额外浪费了钱。 结果,水生只提回来了一只,只有成年公鸡一半大,鸡冠偏小,红中带粉,明显就是刚由雏鸡长成的。 水生:“我爹说,大公鸡要留在鸡窝里配种,怕提出来受了惊,这只公鸡送给我们了,他让我们再去买一只。” 这话说出来,水生自己都不大信。 爹娘家一共养了十来只鸡,三只公鸡,其余皆是下蛋的母鸡,公鸡和母鸡是分别圈养的,公鸡逢年过节祭拜用,家里从未配种过鸡仔。 宝珠:“他是怕我们借了不还吧?亏两只大的不如亏一只小的,难为他想了套说辞敷衍我。” “还给他吧,提这样的鸡回去,该给我村里的大爷大妈笑话了。” 归还了“雏鸡”后,宝珠让水生抓紧时间去她家提两只,娘家给的全是又大又漂亮的公鸡,尾羽油光发亮的黑。 来回几趟,时间耽误了挺多,夫妻俩提着六份“回门礼”,骑着自行车,马不停蹄地往玉河村赶。 三日里,岳父岳母准备了“好酒好肉”来招待女婿,期间对水生无微不至地照顾,胜过宝珠这个亲亲女儿。 他们对水生赞不绝口的同时,还会因为一点小事数落宝珠,不知道的,还以为,水生才是他们的亲儿子呢! 与宝珠在婆家的待遇形成“天壤之别”。 三日后,夫妻俩不仅提走了两只“美貌”的大公鸡,还“顺”走了不少好吃的。 “爹娘,够了,别再塞了!我们家就两个人,吃不完,冰箱都要塞不下了!” 临走前,宝珠边推拒着,边指挥水生快点骑车,驶离了玉河村后,车把手上挂了满满当当的食材,宝珠的双手上提着也不少,就连水生脖子上,都挂了一串蒜头。 经过两村直通的小路中间时,两人忽然发现,临旁的田地里,种着密密麻麻的绿化芒树苗,一排的水稻田竟是都被改造成了苗圃。 不远处停着辆卡车,三个苗圃工正往车上搬运树苗。 一问才知道,这是运到隔壁广粤省种植的。 广粤省比福平省发达,聚集着各省前来务工的人,城市化率高,来往的马路上,汽车尾气污染空气,需要沿路种植绿化芒来吸收净化。 福安市各大街道也种植了绿化芒,成了南方各省争相模仿的新趋势。 其中也掺杂着几十棵的龙眼树,福平省号称“龙眼王”,是淮河以南,龙眼树种植最广的地域。 福平省的土壤多为红壤,黄壤次之,土层深且厚,优质红壤土保水保肥力强,极适合种植龙眼树。产出的龙眼个大饱满,核小肉多。 连廊房的门口,有段共属的土地,不适合种菜,光秃秃的长满了野草,并不美观,要是种上几颗龙眼树,不仅可以遮风挡雨,夏季还能吃上满当当的龙眼。 据苗圃工说,这些龙眼树是培育的新品种,长成后比一般的龙眼树矮半截,但果实数量却是其两倍,果肉也更加饱满清甜,宝珠当即决定要买上两棵。 “送你啦,一点点钱,不用给。” 其中一对许是夫妻,很是大方,选了两棵不错的龙眼树苗,送给了她。 两人麻利地将树苗根部用麻袋片包裹住,缠了点土坨,还很热心地替他们绑在了自行车上。 两人简单地交代了番移植的注意事项,宝珠不好白拿人家的,于是送给了他们十颗鸡蛋。 苗圃工笑嘻嘻地接过了礼物,直夸他们客气。 回了家,两人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清理“门前地”,长时间无人打理,杂草长至半人高了,水生拎着镰刀,一手抓住一丛草,一手麻利地将其割断。 以往跟跛子上山扫墓时,跛子也是如此除草的,宝珠兴趣盎然,被跛子以“镰刀太锋利会割手”为由拒绝了。 如今宝珠是家里的“山大王”,立刻夺过了镰刀,学着水生的样子开始除草,结果一把草,她总是要砍上三四刀才能彻底砍断,仿佛握在两人手里的并不是同一把刀。 宝珠不信邪,卖力地除完了一小片地,结果抓草的左手被割出了浅浅的划痕,没有血,但破了皮。 水生只得拿回了镰刀,三两下,就割出了一堆的草,宝珠也不闲着,囫囵抱起一丛丛的草,堆至一处。 等到水生割完了,她也堆完了,杂草里混杂着不少褐色的枯杆子,很轻易地便就地点燃了。 宝珠累得够呛,坐到背风处休息,水生挖好了两个坑,分立于前门地的前后两边。 将树苗种下后,修剪掉多余的枝丫,仅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即可,再施点粪水当做肥料,沿着树干从上往下,再浇点水,便可以了。 龙眼树苗,相对容易种植,种下后的一个星期特别注意打理,之后定时浇水施肥即可,并不需要特殊养护。 山上的龙眼树,纯靠自我生长,只靠雨水灌溉,也能存活,不过没有定期浇水施肥的果树的果肉长得密集肥硕。 水生挥舞着锄头,流了满头的汗,宝珠用手捂着个搪瓷杯,里头装着她刚倒的热水,等着水生手头的活干完给他喝。 不知何时,梁火生来了。 她见此情此景,意有所指地讽刺道:“二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干活啊?二嫂怎么也不帮帮你?” 嗓音又尖又细,满是尖酸刻薄。 “你二哥这不是心疼我吗?饭不让我做,碗不让我洗,各种家务不让我碰,啥啥不让我做,怕我磕着碰着。” 宝珠故意装出一副柔弱无骨的模样,见水生还在忙活,她捂着搪瓷杯走上前,自己喝了一口,试了试水温后,将其递到了水生的嘴边。 “水温正好,水生,喝口水润润嗓子。” 有第三个人在场,水生对这样亲密的举动略显不适,但还是乖巧地就着宝珠的手,喝光了满满一杯水。 “咕嘟”的喝水声,像是在打梁火生的脸,她的亲二哥并不领自己的情呢! 火堆燃至了尾声,灰烬被风吹扬得到处都是,宝珠替水生摘掉了几片灰烬。 恰又一阵风袭来,几片灰烬粘在了宝珠的卷发上,水生替她拂掉了后,双手交叉着,挡住她的头顶,带着她跑回屋门前。 水生:“活干得差不多了,这里烟气大,你先回屋里坐着。” 倒是梁火生,被莫名掉转的风头,吹了满脸的黑灰。 她的脸色与其不相上下,宝珠似才想起她,无辜又“关切”地问道:“对了,火生,你来这干啥啊?我们家的饭你不是吃不惯?” “爹喊你们晚上去家里吃饭。” 梁火生的脸色彻底黑了,任务完成后,她将脚步踩得尤其重,气鼓鼓地离开了。 水生:“你没事又招惹她干嘛?” “你是带了亲哥的滤镜,没瞧见她一上来就埋汰我啊?”宝珠白了他一眼,“觉得我招惹了她,你干嘛还配合我?” “你先进屋休息会,我马上就好了,等会洗个澡,再去我爹娘那吃饭。” 水生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目送着宝珠上楼后,继续着扫尾工作。 宝珠将脏衣服脱去,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里,结果后背被粗糙的质感扎到了,是那种痒痒的扎人感。 前些天在这睡时,她就觉得薄薄的床单下仿佛有东西,不过那时候,她不是在和水生赌气,就是和水生爱到正浓,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种异样感。 如此想着,宝珠掀开了床单,只见,床单下是一层极薄的棉芯,棉芯又黑又硬,底下则铺着厚厚的一层秸秆! 宝珠怒不可遏,不用细想,就知道这是谁做的! 爹说水生家的人是水蛭,当真是不假! 她恨不得将秸秆剁碎了,喂到梁老鼠的嘴里!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怕伤了水生的自尊心,于是默默将秸秆换成自家新打的棉被换上。 趁水生不注意,她偷偷将秸秆抱下。 水生问道:“你哪找来的这么多秸秆?” 宝珠:“角落里翻到的,许是你们家以前落下的,放久了发黑了,一起烧掉吧。” 水生不疑有他,将灭掉的火堆重新点燃。 农村人家晚饭时间不固定,活少,就早吃饭,干活迟了,就晚吃饭。 这是夫妻俩第一回 相携来吃饭,怕去迟了,遭家里诟病,加之想搭把手,于是三点刚过,两人便出发了。 行至半路,两人记起得提点礼物去,于是宝珠等在原地,水生回头提腊肉去了。 宝珠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枝划拉土,倏然,一双程亮的皮鞋停在了她的眼前。 对方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大金链子小手表”,上身貂皮大衣,下身皮裤搭皮靴,一股暴发户的气息扑面而来。 对方夹着个公文包,骂骂咧咧地四处张望着;“龟孙子们,拉个尿的功夫,全不见了,赶着上火葬场不成?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路标都没有!” 瞧见了宝珠,他立刻换了张嘴脸,‘和善’地询问道:“小姑娘,你知道你们村的‘娱乐馆’在哪吗?” 他这一笑,脸上的横肉全挤在了一起,把不大的眼睛都快挤没了,显得很是猥琐。 “就是‘桥头娱乐馆’。” 见宝珠不回答,他不知对方是没听懂,还是不愿意回答,于是掏出张纸币,在空气中抖了抖,换了个问法: “你们是不是有个叫‘桥头’的地方?我和朋友来这玩,迷了路,帮帮忙给指个路,这十块钱就归你了。” “桥头娱乐馆”,是个临时大型赌场,赌注极大,因为赌徒互相间都不认识,以现金交易,开场前统一交由赌头,赌头再分发给他们相应金额的“筹码”,筹码有特殊的纹路,每期都有变动,难以仿制。 如此方便又安全,碰上警方“围剿”时,他们只需护好筹码,等风头过后,再用筹码和赌头兑换现金即可。 赌场搭在桥头往深走五百米,“后山”的山口处,为临时搭建的铁皮房。 他们狡兔三窟,常常这个村开完,又跑去遥远的隔壁市的下个村开。 “选址”往往为偏僻的农村,他们行踪不定,内部人员有专门的通讯途径,每场的赌徒并不固定,有钱人为了过一把手瘾,能不远万里地跟着奔波于各地,因此警方很难一窝端。 赌头花点钱,便能轻易地收买了当地的村干部,以此不被举报。 宝珠最是看不起赌鬼了,于是收了钱,往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送走了暴发户后不久,水生就提着条腊肉回来了。 见宝珠手里抓着张钱,水生疑惑地问道:“你拿钱做什么?” 宝珠:“傻子送的。” 水生:“???” 夫妻俩来到梁老鼠家后,屋内没有半点烟火气,不曾想,对方不是请新婚夫妻吃饭,根本意思是叫宝珠做这顿晚饭。 梁老鼠:“宝珠呀,你娘昨天闪了,今晚这顿饭你来做吧。” 刘凤霞坐在木床配套的脚垫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梁老鼠则一派“指点江山”的作风。 “女人家呢,洗衣做饭得样样精通,才算得上是个好女人。听火妹说,前几天,你找招娣来家做饭了啊?要我说,小两口过日子,老叫外人帮忙不像话,不知道你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咋滴?” “不过没关系,今天这顿饭,算是我们家团聚的第一顿饭,就由你展现身手了,菜都买好了,你照着做就好了。” “不瞒爹说,我当真是身子不舒服。”宝珠被恶心坏了,当即声情并茂地飙了番演技,“呕——” 宝珠扶着墙吐了个寂寞后,擦了擦嘴角,懊恼道:“最近老是想呕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呢。” “你怀孕了?这才几天,这么快?”梁老鼠将信将疑。 宝珠:“还没找医生看过,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不过大抵是没差的,我娘怀我弟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反应。” “这几天,我得抓点紧去瞧医生,要是怀上了可得仔细点,不能太过劳累了。” “以前我家那边的马医生就说我体弱,不比健壮的农妇,特别是以后怀孕了,得小心谨慎地养着,否则容易滑胎。” 刘凤霞怀孕时,整日下地干活,梁老鼠未关注,如今也不甚了解这状况,但为了自个的第三个孙子着想,立刻变了脸,指使着梁火生:“火妹,你去做。” 梁火生偷鸡不成蚀把米,敢怒不敢言,只能憋着一口气做起了晚饭。 梁火生十岁起,家里的饭菜全是她在做了。 直到近些年,刘凤霞鲜少下地干活了,才转回了她的手中,因此梁火生的手艺不错,做出的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不过连同汤在内,五道都是素菜,只有两道荤菜,红烧鱼和卤鸡腿。 “宝珠,你嫁到我们梁家,就是我们梁家的人了,我和你婆婆会像待亲女儿一样待你,但是你也得本本分分,孝顺公婆,敬爱丈夫……” 梁老鼠不知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整起了饭前训话那套。 宝珠只当他在放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梁老鼠对她的态度并不满意,难得主动“布菜”,卤鸡腿总共有五只,刚巧够他们家五口人吃,唯独宝珠没有。 梁老鼠义正辞严地说道:“宝珠,你婆婆老了不记事,交代她买六只鸡腿,却只带回了五只。水生在外养家挣钱不容易,该多吃点肉补身体,你们那份给水生,你应该不介意吧?” “你可比我们那一辈幸福多了呢,你婆婆她怀五个孩子的时候,从怀孕一直到生产的那天,都待在田里干活呢。 水生工程队忙,以后你只要全心全意做个家庭主妇,打理好家里,照顾好老公孩子就够了。别说鸡腿了,我们那时候能吃上番薯饭,都是谢天谢地的!” 宝珠抱拳道:“比不过比不过,还是婆婆厉害,自我记事起,我家吃的从来都是白米饭,我娘不用去大队里干活,当的也是家庭主妇,这种苦日子也只你们受得了了。” “我家没穷过,顿顿有肉有鱼,一顿不沾荤腥,肚子就饿得慌,头晕眼花的。 我们就羡慕你们这样的人家,吃糠咽菜的,一年下来能省下不少钱,我家卤鸡腿时,都是一整袋给人家买回来,没按个的。” “你们难得沾了荤腥,吃多了肠胃遭不住,这鱼,我就替你们吃了。” 宝珠边说着,边抢在梁火生夹鱼肉前,将整只红烧鱼都夹到了自己的碗里,随后大快朵颐了起来。 馋得梁火生目露凶光,她仿佛不是在啃鸡腿,而是在撕扯风干的尸体。 草鱼小刺少,不比唯一根主刺的鱼类,但胜过小刺多又分布不规律的鱼类,又因其为江河常见的鱼种,市场上价格便宜,虽然腥味较重,但刮掉鱼鳞,再去除内脏,加以红烧等做法,能很好地掩盖了鱼腥味。 因此福平省这带,常做红烧草鱼。 宝珠正吃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心”地劝道:“对了,公公,你没事还是少赌钱,火妹说你买菜的钱都拿去赌了,省下来能多买两块肉呢,这样你们也能多买两只鸡腿,不至于一家人都不够分的。” “多吃点荤腥,以后胃也就可以受得住了。” 闻言,梁老鼠狠狠地瞪了梁火生一眼,梁火生立刻夹起尾巴做人,畏畏缩缩地干扒起了饭。 见宝珠吃得急,怕她被刺卡住了,水生对换了自己与她的碗:“你先吃鸡腿,我帮你挑刺。” 刘凤霞也很是心疼,顶着梁老鼠给的压力,“硬气”地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了宝珠:“太瘦了,多吃点肉。” 土生咽了咽口水,学着他娘将鸡腿也给了宝珠:“二嫂,头晕可难受了,我这只鸡腿也给你吃。” 一会儿的功夫,水生已经剔好了鱼骨,宝珠的面前立刻摆了满当当的两只碗。 “咳咳咳——” 梁老鼠用力咳嗽了两声,没人搭理他,他的脸黑透了,威没立下,反而碰了一鼻子灰,于是他一口饭都没吃,放下碗筷走到里屋去躺着了。 刘凤霞见状,立刻拿过梁老鼠的碗,在鸡腿上添置了几筷子青菜后,另拿一个空碗盛了点汤,给他送去了。 梁火生的脸色也很难看,但她闹脾气可没人给她送饭,于是她拉着脸狂吃菜,似乎在报“抢鱼”之仇,全挑宝珠面前的碟子夹。 宝珠随她,兀自吃着面前的美食,在梁火生毫不掩饰地瞪着自己的时候,回以她挑衅的微笑。 心情好,胃口也格外好,宝珠不仅将鱼肉和鸡腿吃得一干二净,被压得很实的白米饭,也全吃光了。 临了,宝珠还不忘刺激一番梁火生:“火妹,你烧的饭真好吃,难怪你瞧不上我家二妹烧的,‘能者多劳’,还望以后能多烧几顿给我这个二嫂吃,让我也饱饱口福。” 与此同时,门口探进了颗脑袋,是赌徒陈春海。 他和梁老鼠一般年纪,面色憔悴,眼底乌黑,想必又通宵打了麻将。 陈赌徒:“老鼠梁,快开场了,还不走?” “来了来了,瞎叫什么?” 梁老鼠“趾高气扬”地走了出来,在儿媳面前做足了架势,待得出了门,立刻原形毕露,与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往“桥头”去了。 “桥头”是齐岳村人闲暇时的聚集点,与玉河村村门口同样热闹。 拱形的桥横跨四米宽的河道,旁边挺立着棵百年老榕树,茂密的树冠可以遮风挡雨,男女老少无事时就坐在护栏上唠嗑。 梁火生本在帮刘凤霞洗碗,见状,立刻撒手跟着跑了。 “娘,我去盯着爹。” “天都快黑了,火妹,你别到处乱跑了。” 刘凤霞无奈地喊了声,但梁火生转眼就跑没影了。 在这个家中,她一向没有话语权,不仅是丈夫对她大呼小喝的,五个孩子们也不大听她的。 夫妻俩帮忙收拾完桌椅,又跟刘凤霞唠了两句嗑,眼瞧着天色逐渐黑了,就回家去了。 行至半路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条子来了!条子来了!” 同时传来的还有人群惊慌失措的声音,是后山方向传来的。 夫妻俩面面相觑,宝珠不大明白,水生经历得多了,解释道:“是警察来‘抓赌’了。” 村里的小赌坊时常有警察“光顾”,警笛响起的时候,往往警察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正要开展抓捕行动。 不说抓不抓得到,就算抓到了,也就是罚点钱,拘留几天的事,因此村里的人有恃无恐。 但数额巨大的聚众赌博,性质就上升了,三年至十年的有期徒刑,还需处以罚金。 这次看来,是“娱乐馆”被盯上了。 “水生,你爹不会去的是后山刚搭的大赌场吧?叫‘桥头娱乐馆’的那个。” “不会吧?我爹答应过我们,不赌大的……”水生越说越没底,往后山方向望了两眼后,说道,“宝珠,你先自己回家,我去后山看看。” 宝珠独自回家了,行至一处田口时,只见两个孩子正蹲在刚翻过的湿田里卖力地挖着东西,他们的脑袋几乎要埋到湿润的田泥里了。 天色已经半黑了,夜色下他们猫着腰,像是两只木偶人,被小鬼牵着在动。 宝珠好奇地走过去瞧了眼,正是张大娘的五岁孙子骡儿,和一个她不认识的与之同龄的男孩。 宝珠走近时,两个男孩已经挖出了十来片的筹码,两人挪了个地方,还在卖力地挖,骡儿嘴里念念有词:“怎么都是‘圈儿’?我们再挖挖,肯定有钱!” “我看见他埋的,他那么有钱,埋的肯定不止圈儿,我亲眼看到的,不然就是在那,我们再挖挖,肯定能挖到宝贝的!” 宝珠弯下了腰,问道:“你们在挖什么呢?” 两人齐齐被吓了一跳,随后双双将挖出的“圈儿”塞进了裤兜里。 “圈儿”是孩子们的玩具,宝珠小时候也玩过,店里卖的圆形纸卡片,印着各式各样的图案。 小孩们放地上扇着玩,将对方的“圈儿”扇翻面了,就算作赢,可将这张“圈儿”收入囊中。 没钱买的小孩则到处收集啤酒瓶盖,用石头将其砸平整,充作“圈儿”玩。 当然,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圈儿”,是赌局里的“筹码”。 男孩正要解释,就被骡儿拍了拍脑袋,骡儿小狗护食般,伸展开双手,作势护住整片田地,眼神不时往一个方向撇去。 宝珠懒得占小屁孩的便宜,顺着骡儿的目光,发现了泥田里深深的一串脚印。 宝珠顺着脚印追去,泥田的尽头是杂草丛,草丛被踩压过,她顺着踩压过的地方走。 天色越来越暗了,宝珠只顾行走,没瞧见脚下已经没路了,左脚悬空了后,她凭借着二十年“猴孩子”的经验,双手使劲往回“晃荡”,总算将前伏的身子“掰扯”了回来! 下边是条枯竭的小溪,春夏雨水充沛时,估摸着会“回流”,秋冬较干燥,就“断流”了。 小溪里,分布着不少奇形怪状的石头,借着尚存的一点晚霞,宝珠看到了其上的血迹。 空气中,隐约传来血腥味。 想来孩子们口中的“他”慌不择路,倒霉透顶,摔了个头破血流。 夜色完全降临,所谓好奇害死猫,再感兴趣,宝珠都得回家去了,再不济,得叫上水生一同来“探险”。 但宝珠不是“妥协”的性子,对一件事上头时,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宝珠跳了下去,跟着血迹在枯竭的溪道走了一段,随后在不远处畦径上找到了浅浅的泥印子。 她兜兜转转走过百来米远后,来到一段青石板铺就的路。 这段路少有人走,长满了青苔,青苔上一个大大的滑痕,显然是那个倒霉鬼在这又摔了一跤,宝珠提着裙摆,小心地走过。 青石板所在的路段较矮,尽头处,需要往上跨一大步,再沿着泥土路走上十来米,就到桥头了。 行至这,线索就断了。 路面上厚厚的尘土被人用布类的工具推平过,也不见一滴血迹,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自己留下的马脚,仓促地收拾过了。 许是慌不择路,兜了一大圈,对方竟又回到了原点。 警笛声依旧在响,但骚动声已经消失了,显然警察已经控制了全场,正在进行着扫尾工作。 想来也知,倒霉鬼发现自己回到原地后,该有多么的慌张。 月黑风高的,思及水生也该带着梁老鼠回来了,怕他找不到自己担忧,宝珠立刻丢弃了微不足道的好奇心。 白日常走的那条小路,此刻也黑漆漆的,于是她准备顺着另一边的大路往家走。 大路比小路需多花上一倍的时间。 几乎在她下定决心要离开的同一时刻,传来了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 是个男人,桥头不远处的臭水沟传来的。 臭水沟上盖着一块废弃的水泥管桩,水泥管桩许是运输的时候摔裂了,只剩下不规则的一半,被村民们废物利用,正好盖住了大半个臭水沟,臭气虽然依旧可以飘出来,但是却阻挡了视线。 这点小“意外”,轻易地勾回了宝珠的好奇心。 来都来了,倒霉鬼藏身之处都被她追踪了出来,不去瞧一眼都对不起她脏了的裙摆!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恶作剧地冲到了臭水沟口,双手围在了嘴边,猫着腰往前跳了一大步,喊道:“喂!” 突兀的声响惊了枝桠上站着休憩的麻雀,“叽叽叽”、“啾啾啾”地三五成群地飞出了。 勉强挤在臭水沟里的男人被吓了一跳,他捂着脑袋求饶道:“别抓我!别抓我!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求求你们别抓我!” 水泥管桩因为他的抖动而上下颠着。 此人光溜溜的,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四角裤,身上的肥肉被冻得发紫,衣服被卷起丢在了一旁,为了能够挤进去,显然他花费了不少功夫。 宝珠莫名觉得他有点眼熟,对方没见到她后续的动作,又思及喊话的人似乎是个女人,双手抱头抬起脑袋的瞬间,与宝珠对视上了。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认出了对方: 宝珠:是那个暴发户! 暴发户:是那个收了我钱还指错路的妮子! 作者有话说: 别再锁我了靠,两句话也锁锁锁! 第39章 一报还一报 暴发户运气好, 公安机关突击之时,他因为临时尿急,刚拿好的牌面, 请了个信得过的人看一把。 不过“赌面无情”, 离开前, 暴发户将桌面上的筹码全捞进了公文包里,这才放心地出去解决生理需求。 他走得并不远,在距离铁板房十米左右的地方解手, 四周皆是马尾松,一束又一束针叶密密麻麻地长在树冠上,不大粗壮的枝桠被压得往下耷拉。 暴发户肠肥脑满的, 往树后一站,大半的身子都裸露在外, 不过夜色昏暗, 隐匿了他的身形,没人会注意到这边。 警察到时,他正吹着口哨, 畅快地嘘嘘。 结果拉至一半的时候, 他一晃眼,就瞧见恍若小鬼子进村般的画面, 十来个人悄无声息地猫着腰, 拿着枪支,训练有素地冲进了铁板房里。 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看花眼了,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了内室杂乱无章的声音。 “条子来了, 快跑啊!” “别抓我, 别抓我!” “啊啊啊!救命啊!!!” “有枪, 有枪!我不跑了,别别别别开枪!!!” …… 好几个人想要从门口逃出,像是被推翻的玉米堆里,四处逃窜的老鼠,被“无情”地逮了回去。 甚至有个腿脚利索的人,跑得足够远,警察追不上,但他很快就被飞出的椅子砸倒了。 不过,逃出来的人也不少。 为防“抓赌”的时候被捕住,铁皮房开设了不下十扇的门,无时无刻都是敞开的,为的就是给赌徒们多争取几秒钟的逃跑时间。 这回,赌头也雇了三个当地人,守在三条进村的路口,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他们被收买了,还是条子们翻山越岭来绕路来的,赌局刚开场,就被逮了个正着。 赌头早就逃之夭夭了,现场遗留了无数的筹码,以及赌头来不及带走的部分现金。 乱糟糟的声音淹没在洪亮的警笛声中,暴发户下身一紧,立刻提裤子跑路了。 他往树林中钻去,好在另一边有个下山的滑坡,他一个不注意,滚了下去,倒加快了逃跑的速度。 他将貂皮大衣随手丢了,又将金链子和手表等塞进了公文包里。 七拐八弯地跑到一处新翻的泥田时,他手一松,公文包掉落在地,刚才摔的那一跤,导致公文包的搭扣坏掉了,此刻更是让其中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筹码实在太多了,累得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于是他当场埋了三分一的筹码,想着等明天风头过去后,再来挖回。 以防万一,他东埋一处,西埋一处,结果埋到了尾声时,一抬头见到两个孩子好奇地盯着他。 他将剩下要埋的筹码塞回了公文包里,随后拿出了两张十块的纸币分别给了他们。 “你们玩捉迷藏时,最隐蔽的地方带我去下,事成后,我再给你们每人十块。” 两个孩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暴发户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直白,于是换了种说法,看在钱的份上,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带着他,来到了距离桥头不远的臭水沟处。 两小孩专挑不给人走的路,暴发户摔得鼻青脸肿的,在听到愈发近的警笛声时,他气血上涌,差点没当场打死这两个死小孩,但是理智让他和颜悦色地给了钱,打发走两个“瘟神”。 不过虽然这地方离娱乐馆近,又臭又脏的,却也的确是个躲藏的好地方,于是暴发户将衣服裤子脱了个精光,只留下一条四角裤,挤进了臭水沟里。 “呵呵呵,晚上好呀~” 宝珠尴尬满满地打了声招呼后,转头就想溜,随即就被暴发户给叫住了。 他手脚并用地从臭水沟里爬了出来,徒手挖出了埋在其中的公文包,他蹲在臭水沟前,以掩藏自己的身形,随后从中拿出了一条金项链。 “小姑娘,你不要举报我,这条金项链就送你了。” 宝珠无比后悔,月黑风高的,就算警察叔叔就在几百米远外,也来不及救她这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啊! 宝珠咽了咽口水,想出了个“权宜之计”,她伸手要接过金项链的时候,暴发户忽然“图穷匕见”,双手抓着项链的两边,想要往她的脑袋上套! 这是想勒死她啊! 宝珠的手快于脑子,迅速做出了反应,用剪刀手戳中了暴发户的双眼。 暴发户将手上的金项链丢掉,痛苦地捂住了双眼,也不怕引来警察的注意了,边打滚边哀嚎。 目睹了这一幕的水生,停下了捡起拳头大的石头,要远距离“射击”的动作,随后他大步跑上了前,一记飞毛腿,就要踹翻暴发户的脑袋。 宝珠忙抱住了他的腰,连声喊着“打人犯法,咱留着给警察叔叔打!”。 暴发户:“???” 水生用了七成力,怕伤了宝珠,立刻收力了,导致的后果是,夫妻俩齐齐往后跌去,好在水生反应快,掉转了个方向,让宝珠摔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皮糙肉厚的,摔一下不痛不痒的。 水生归家后未寻见宝珠,四处问了遭,都没问出个好歹来,于是顺着去桥头的那段路,往回走。 来到了桥头,他刚听闻动静找来时,就见到暴发户要勒死宝珠的这一幕,但他站在十米开外,没办法闪现。 刚才但凡暴发户的金链子碰到了宝珠的脖子,他手上的石头就要当场将暴发户的脑袋给砸穿。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暴发户回过神来,立刻跪地求饶道:“杀人放火的事打死我,我都不敢干啊!我就是心里没底,怕姑奶奶告密,想着勒晕她,没有坏心眼的!” 宝珠嫌弃道:“我才没你这样,长得又磕碜又着急的孙子。” 暴发户:“……” “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就是一只猪狗不如的畜生!” 暴发户每哭诉一句,就自我摔一巴掌,“啪啪啪”的声音很响,显然并未留手。 他被冷风吹得直发抖,脸肿得像是猪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狼狈至极。 “咱还是报警去吧,这人是娱乐馆里的赌徒……” 宝珠不为所动,拉着水生就要往后山走去。 暴发户再度磕起了头来,哭得涕泗滂沱的: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老母九十岁瘫痪在床,老婆得了癌症,家里五个小孩嗷嗷待哺,小儿子年前刚被查出了白血病。 我……呜呜呜……我……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我要是进去了,家里几口人全得跟我去西天,呜呜呜……行行好吧……”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显然并不相信,感情普通人叫得出名字的几种病,集中落他们家了。 宝珠:“听说福利院的伙食还不错,就是不知道收不收大人……” 暴发户:“我坦白!我九十岁的老母亲,虽然还能坐能走的,但也仅限这样了,活半点都干不了,吃顿饭都能摔裂几只碗。 家中那婆娘仗着我给家里寄的钱,才肯乖乖照顾我老母和孩子,要是我进去了,她肯定丢下我唯一的儿子,跟野男人跑了……” “我不能坐牢啊,呜呜呜……我的家会散的……” 也不知道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哪来这么多眼泪飚。 这话真假掺半,但比起刚才那一通胡话要好上不少。 宝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别哭了,快先擦擦鼻涕,要把这串鼻涕夹断的话,我们还是要报警。” 暴发户:“……” 暴发户吸溜一下,把黄绿色的鼻涕吸回了鼻腔中,随后用力一抹眼泪,说道: “不瞒你们说,我也是第一回 玩这么大的,要不是我朋友们怂恿,我也不敢来,局才刚起头,条……警察们就来了 ,我真的就赌了一点点……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别举报我……金项链给你们,手表还有钱,全给你们。” 说着,他就将公文包里值钱的现货全拿出来了。 见夫妻俩盯着其中的筹码在看,暴发户试探地问道:“筹码的话,回头我还能找赌头换回钱,你们拿着也没用,我就留下?” 宝珠指了指桥头,暴发户立刻依着他们的意思,将公文包丢到了桥头上。 他念念不舍地回头看了数眼,显然,这一箱子的筹码值不少钱。 与此同时,好几个强光束,往四面八方打着,陆续赶来的警车,将控制住的一干人等送走,留下的警力,估摸着是打算连夜搜村。 甚至有光束一直往山上照去,显然,他们也并不打算放过这几座山。 不少胆大的村民们,听闻了动静,纷纷往桥头这凑。 暴发户再度慌了,苦苦哀求着两人带自己出村。 他把小心思全收了起来,压低了声音,吐露了全部的真话,家庭情况倒和他前边说的别无二致,不过这不是他第一次赌博,是第二次。 暴发户甚至指天发誓,这辈子再赌博的话,就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横死街头…… 他将所有毒誓都发上了,夫妻俩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观念,决定救一救这个“回头是岸”的中年油腻男人。 水生:“东西我们不要你的。” 三人顺着小路原路返回,回到泥田的时候,宝珠回家取了一套水生的旧衣服给他穿。 暴发户又脏又臭的衣服,被留在了臭水沟那,就算他膘肥体壮的抗冻,但已经光溜溜的挨了半个小时的冻,等过了凌晨,温度只会更低,铁打的身子,都经不住操的。 水生从自家屋后的木头房里推出了架子车,又拿出了好几个麻袋,撕裂了点边边角角,这头套一点,那头套一点,才将暴发户硕大的身躯塞了进去。 麻袋上留了个洞,刚好够一个活人呼吸。 水生又从田里采摘了不少新鲜的蔬菜,在架子车上铺了个麻袋,将蔬菜整齐地摆在上面。 更深露重的,水生本想让宝珠回家休息,自己把暴发户送到村口,但宝珠不放心,咬定要跟着。 时间尚早,虽然天色完全黑了,但是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灯都是黑的,显然都收到了消息,赶去桥头处看热闹去了。 如此倒好,否则大晚上的,夫妻俩推着架子车出门,甚是扎眼。 路过张大娘家门口时,张大娘倏然神出鬼没地扒着门探出了个脑袋,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她的左手抓着油腻腻的铲子,显然为了省电,在摸黑炒东西。 张大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麻袋瞧,要不是两人在场,恨不得拿把剪刀,将麻袋戳开来瞧瞧。 宝珠:“给我爹娘送点东西,到时候的蔬菜,再不采摘就老了,明天水生要早起上工,左右时间还早,玉河村也不远。” 暴发户满头大汗,不安地抖动了一下,张大娘立刻被吓了一跳,差点都没抓住锅铲,她大叫道:“哟呵,还会动啊,这里面到底是个啥?” “嘎嘎嘎——” 暴发户学了声鸭子叫,许是在农村生活过,学得惟妙惟肖的,一个人学出了群鸭过江的架势,像个职业的口技表演者。 但他不知道的是,水生家并未养鸭。 兴安镇流行养水鸭子,水鸭子,那是必须养在江河边的呀! 宝珠:“……” 水生:“……” 暴发户:自信脸.jpg “……”张大娘,“你们家啥时候养鸭子了?不是就两只大公鸡吗?” 宝珠:“呵呵呵,今早在菜市场刚买的,这个季节的水鸭子难得肥美,就买了两只想给我爹娘尝尝鲜。” “真是孝顺。”张大娘阴阳怪气地说道,“就是不知道老鼠梁有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要是梁老鼠在场,恐就能离间成功了。 “赶明儿再买两只送去。”宝珠露出了标准的空姐笑,随后“关切”又夸张地嗅了嗅,试图往屋内看去,“张大娘,你的猪油渣糊底了吧?” 张大娘“哎哟”喊了一声,立刻不管“鸭”还是“鸡”了,提着锅铲冲回了厨房。 一路上,倒不曾再撞见旁人。 出了村,水生解开了麻袋。 宝珠指了指左边平直的马路,说道:“往这条路直直走,有个垃圾场,你路过就能瞧见,在那里先躲一个晚上。” 暴发户递给了两人一张名片,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好汉女侠,我叫江钟国,这是我的名片,以后但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联系我,我一定竭尽所能为你们排忧解难!” 这种时候,他们越是不接受他的好意,对于陌生人的帮助,他就越会恐惧不安。 于是宝珠将名片收下了,随手塞进了水生的裤兜里。 为了不惹怀疑,两人推着架子车上了玉河村。 跛子和郑玉兰见两人夜里来了,都很惊诧,宝珠将齐岳村抓赌的事说了,但隐去了暴发户这事,免得爹娘担心。 宝珠:“爹娘,你们跟村里的叔叔婶婶们通个气,年底快到了,赌博抓得严,你让他们别去镇上的赌坊赌博了,被拘留几天事小,如今天气凉了,在所里冻病了就不好了。” 跛子:“知道了,村里的叔叔婶婶们,要知道你们连夜赶来放消息,绝对要好好夸你们一番的。” 一家人简简单单地聊了几句,跛子就催促着两人回家,并且拿出了个手电筒。 “早些回去吧,把手电筒带上,路上黑,注意安全啊。” 回去的路上,水生推着架子车,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 宝珠以为他在担心暴发户,“我们该帮的都帮了,那人是圆是扁全凭天意。”这话都到了嘴边了,只听水生认真地说道:“我爹他估计也会被冷到,我得尽快送床棉被去拘留所。” 宝珠:“???” 原是,梁老鼠和梁火生当真去了桥头娱乐馆。 警察成片地到来时,刚观望完的梁老鼠,正高举着兑换来的几个筹码,打算玩一把大的,结果,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梁老鼠当即将筹码塞到了梁火生的手中,和没来及跑走的一群人一起,像一窝鸡仔,被赶至了角落里。 大伙七嘴八舌地为自己辩解了起来,梁老鼠也不甘示弱。 “警察同志,我没赌,都是我闺女赌的,我是来这抓她回家的,你瞧,筹码全在她的手上呢,我是个大大的良民呐!” 娱乐馆中有十来个齐岳村本村人,听闻梁老鼠这种行径,都忍不住鄙视,哪有遇事父母抓孩子挡刀的呀? 就连外地人,也跟着唏嘘了起来。 不过,公安机关估摸着在娱乐馆里安插了眼线,一名中途出去良久的警察,回来时,完全无视这些人的辩解,将人群分到了三边。 左边是上手过的,右边是纯观看或是来不及上手的,中间是上手了一半的梁老鼠。 他们拿着一本厚厚的本子在挨个核对,本子里贴着“惯犯”的照片,从右边又挑出了几个“老手”到左边。 右边的齐岳村本村人被叫到上前,由一名女警员严肃地批评教育了一番后,“无罪释放”,其他人员则被安排上了同一辆警车。 梁老鼠情况特殊,三个警察简单地商量了后,决定将其拘押五天,以儆效尤。 任凭梁老鼠从辩解到谩骂,都没人搭理他。 整个齐岳村里,被抓走的,只他和陈春海两人。 左边人数众多,用了五辆警车才全部拉走。 水生到时,刚巧看见梁老鼠被押进了警车里,随后警车迅速开走了。 水生先是向在场的警方打听了番,后又找到了族长,询问解决的办法。 早在东区出事时,族长就披上了外套,赶来桥头了解情况了。 一见到水生,族长就痛斥了起来:“平常小赌小闹就算了,这种大型赌博也敢碰!老鼠梁和陈春海这两个,真是不知死活啊!” “水生呐,你也别担心,警察同志说了五天就是五天,不会框我们的。拘留这五天,也给你爹长长记性,否则这一回让他吃上了‘熊心豹子胆’,下一回,‘杀人放火’的热闹,他都敢凑的!” 见水生实在担忧,族长替其剖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在水生明白了,他爹当真只是被短暂拘留,不会因为后续种种原因,而改成长达数年的“有期徒刑”后,这才放心地回了家。 回家后,水生发现宝珠并未归家,心急如焚地出来找寻,忙活了这一阵,将梁老鼠的事完全抛诸脑后。 如今宝珠一“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拘留所里准备的被褥,全是夏被,薄得透心凉,如果拘押人数暴涨,类似今日这种状况时,部分人分不到床铺被褥也是常有的事! 晚春,夏季,初秋时节还好,天气尚不算冷,但如今再过半个多月,就步入冬季了,在所里蜷缩上一夜,十有八九得冻病了。 于是,将宝珠送回家后,水生就准备给他爹送去过夜装备。 宝珠抱出了梁老鼠给他们准备的新婚棉被,黑硬棉芯薄被褥,套上新的被套后,肉眼看不出不对来。 这叫,一报还一报。 “水生,带这套去吧,你爹娘垫在我们床底下的新被,暖和得很。” 宝珠贴心地将被褥卷起,再塞进麻袋中,袋口处用绳子绑好。 水生扛起麻袋,刚牵出了自行车,准备出发,就见刘凤霞提着一袋饭盒来了。 “水弟,等等,这饭一起给你爹送去。”刘凤霞边招手,边小跑着过来。 袋子被挂在了车把手上,水生一手握着车把手,一手扶着肩背上的被褥,见刘凤霞要坐上车后座,劝道:“娘,我去就行了,晚上冷,你赶紧回家吧。” 刘凤霞:“娘不放心,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水生:“要不换火妹去,我在这等着,你回家喊她。” 明天水生要带着梁土生起早上工,早上五点就得起床,高空作业的,最好还是得养足精神,加之梁土生尚在学徒阶段,得分外小心。 只有梁火生可以支使了。 刘凤霞:“火妹被吓坏了,一回家就躲被窝里哭呢,咋喊都不应,我不看一眼的话,总觉得不放心,搁家里也睡不着。” 刘凤霞平日里唯唯诺诺的,难得执着,水生也不好再劝,于是从家里拿了件厚实的棉外套给她穿上,便载着她去拘留所了。 兴安镇只一家拘留所,骑自行车过去半个小时能够到达。 宝珠目送着两人离开,烧了水,脱衣服准备洗澡的时候,忽然从口袋里掉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发出沉闷的“噗”的声音,弹了几下后,似乎卡到了下水道口。 宝珠将脱了一半的衣服全脱完,随手扔在桶里,回头看时,只见,那东西金灿灿的,在暖黄色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夺目的光亮,竟是一块金子! 准确的来说,是块錾刻过的金子。 金子巴掌大小,錾刻成喜娃娃的形状,一男一女两娃娃栩栩如生,连头发都根根分明,显然,价格绝对不菲。 想来也知,是暴发户偷偷塞到她口袋里的。 暴发户能随身携带这东西,显然,这东西不是他两个孩子的缩影,就是他子嗣艰难,求神明庇佑生子用的。 他能主动把这东西送出来,足以见他真的很感激两人。 瞧他那富贵多金的模样,这块金子的价钱对他来说,想来也不值一提,估计连丢掉的筹码的一丁半点都赶不上。 于是宝珠将它捡起放置在一旁,洗完了澡后,将其随手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她开着灯,坐靠在床头等着水生回来,结果一直过了凌晨,水生都没动静,四周过于安静,不知不觉间她就坐着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抱了抱自己,不一会儿她就平躺下了。 宝珠迷迷糊糊地勾住了水生的脖子,口齿不清地嘟囔道:“水生,你……回来啦……” “恩,我回来了。” “你……@#¥%*&” 接下来的话,水生没听清,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显然宝珠已经睡着了。 水生半伏着,小心地将宝珠的手扒开,宝珠不满地咕哝了两句,随后抬起手往他的脑袋上敲了下。 明明闭着眼睛,准头还挺好。 力道不大,像是在饶痒痒,倒是她自己小拇指,砸出了红印子,水生无奈地笑了笑,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下,就下楼洗澡了。 五点整,水生就起了。 没有闹钟,但水生总是能准点起床,甚至大公鸡还在鸡窝里睡觉,就像当初早起的爹娘一样,他们的脑袋里仿佛装了个钟。 由着昨晚的事,宝珠睡眠挺浅,一个晚上的梦,全在等水生回家,回家后给水生烧水洗澡,水生没回家间,无数次循环。 如果梦境真实的话,皮糙肉厚的水生,怕是都要被洗秃噜皮了。 宝珠跟着起了,给水生煮了点白粥,加了颗水煮蛋,自己跟着吃了点后,就重新睡下了。 “咚咚咚——” “水生家媳妇,宝珠,宝珠,水生家媳妇,你给我下来……” 宝珠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的,不知是谁在楼下叫魂。 宝珠穿好了衣服后,下楼见是张大娘。 天空才刚露出鱼肚白,四周雾蒙蒙的,空气里的水汽还没散干净。 张大娘恼怒地拿出了一张纸,质问道:“这是你们扔的吧?!” 宝珠揉了揉眼睛,将糊着的眼屎擦掉,这才看清楚,是昨晚水生随手丢进垃圾桶的名片,名片脏兮兮的,浸透了各种汁水。 垃圾桶里满是垃圾,饭菜的汁水混在其中,每天起早沙弟倒走时,臭味能飘至十米开外,也不知道,张大娘哪来的勇气,无头苍蝇地翻遍了她家的垃圾桶。 宝珠装傻道:“这什么?” 张大娘:“你不承认是吧?我就是在你家门口的垃圾桶里捡来的,别以为我没读过书能够骗到我,这叫‘名片’,我知道的,是昨晚那男的给你的吧?” “骡儿都跟我说了,本来是他救的那个有钱人,结果被你骗走了,你昨晚和水生连夜推着架子车出村,想来是……” 张大娘说话大喘气,话至这,宝珠憋着一口气等她说下一句话,生怕从她嘴里说出“你们包庇赌徒!”云云。 张大娘嘴巴越张越大,两眼都被挤成一条缝了,就在宝珠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的时候,张大娘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完事她用力擤了擤鼻子,一手堵住左鼻孔,用力擤右鼻孔,一手堵住右鼻孔,用力擤左鼻孔,随后双手沾满的鼻涕抹在了墙面上。 宝珠:“!!!” 张大娘:“麻袋里装的一定是那人送的金银财宝吧?” “这钱,本来只属于我家骡儿一人的,看我们是邻居的份上,分你一半,你最好如实交出那些钱财,否则我跟你不客气!” “我活了五十岁了,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不怕跟你们杠上!” 擤完了鼻涕,张大娘的嗓音更大了。 “哈?张大娘,你在说什么呢?”宝珠继续装傻充愣,不仅如此,她还要招呼上早起的邻里,“大伙帮我一起听听,张大娘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啊?” 早就有人听闻这边的动静,装着在做其他事,实则在侧耳偷听。 不一会儿,便围了五六个人来。 宝珠满面无辜道:“张大娘,你重新说一遍吧。” 张大娘:“……” 张大娘朝着躲在后边的孙子骡儿招了招手,喊道:“杵那么远做什么?脚生疮了还是流脓了?走不动道了要不要我背你过来?” 骡儿不情不愿地走上前。 张大娘:“把昨天的事说一遍。” “昨天,后山那里跑出了个男人,他给了我十块,要我帮忙带路,我……” 许是在家训练过许多回了,骡儿一口气将昨晚的事说出。 张大娘添油加醋的,把宝珠夫妻俩昨晚,如何将一大车的金银珠宝运出了村的事,讲得惟妙惟肖的。 人到了气头上,说话没把门,忘了“财不外露”,见人群对着金银珠宝,议论纷纷了起来,张大娘立即后悔了起来。 宝珠:“张大娘,我昨晚就跟你解释过了,我们是送点蔬菜河和鸭子给我娘家,你昨晚要是不信,大可以当场提出,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拆开给你瞧一眼就是了,没必要捂了一晚上,现在戳我们的脊梁骨。 你要还不信的话,大可以去玉河村问问,村里的叔叔伯伯们想来都收到我家的青菜了。 张大娘,你空口无凭的,天地良心,没有人证物证,你可不能随口教了你孙子两句话,就在这诬陷我呀。” 赶巧昨儿个和骡儿待一起的另一个男孩也来了,他是来找骡儿玩的,张大娘连忙把他一起招呼来了。 张大娘指了指宝珠,询问道:“昨天小海也在,小海,你说,昨天你是不是和骡儿一起在泥田里见到她了?” 小海点头。 宝珠:“张大娘,你这是诱导性提问啊,可不带你这样的。” 人群中立刻起了附和—— “就是,哪有这样问小孩的?” “我看人水生媳妇挺好的,哪会干这种事呀?” “水生媳妇,你来问。” …… 宝珠蹲下身,与小海平视,她预先打了剂预防针:“说谎话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哦。” 小孩子最是怕警察了,家长常年拿“你不XX的话,我就叫警察来抓走你。”来吓唬小孩,几乎为全国统一的句式。 因此,小孩们一听到“警察”两个字,就能乱了阵脚。 “你昨天在泥田里见到我了?” 小海点头。 “真的见到我了吗?” 小海摇头。 张大娘坐不住了:“你别吓唬小海!小海被你吓得都编起了谎话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笑道:“张大娘,你这就不厚道了,合着对你有利的话是真话,对你有害的话就是假话啊。” 宝珠:“你见到我和后山的那个男人待在一起了吗?” 小海摇头,随后在宝珠眼神的“逼视”下,“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正巧小海的奶奶依周嫂找来了,她见孙子坐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只以为这里的人欺负了她孙子去,于是手叉腰,不分青红皂白的,指着一群人骂了一通,随后她拎着自家孙子的后领子回家去了。 走了几步,就传来她骂孙子“不争气”的话,现场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看热闹的人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心里也有点窝火,张大娘的气焰被人灭了,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重新点火。 倒是宝珠行云流水地说道:“这样吧,不然的话,我们把警察叫来评评理吧?好像警察留下了几个在巡村?” “我反正脚正不怕鞋歪,凭你一张嘴胡乱说,影响了我的声誉。说的那个人我压根就不认识,堆成山的钱我更是没见到。 倒是你的孙子骡儿,收了人十块,指不定他不是将人带去臭水沟藏起来了,是给带出村了呢?那些钱,莫不是给到你孙子的手里?” “那个人估摸着是要被抓的,就是不知道从犯要不要被抓。不过骡儿还小,估计以教育为主,到时候,还得他亲爹亲妈,或者张大娘你协助警方‘破案’了。” 此话一出,张大娘立刻慌了,满口都是“胡说八道”,带着骡儿就回家去了。 吃完午饭后,宝珠提着喷壶准备去给两棵龙眼树浇水,结果却发现,远离大门的那棵龙眼树苗,拦腰折断了,显然是被人给蓄意折断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干的,于是宝珠走到了张大娘的门口,开始放狠话:“今天我高宝珠把话放在这了,谁把我家的龙眼树苗给折了,天黑前赶紧给我种回来!否则千万把尾巴给我藏好,没藏好被我逮到的话,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新账旧账一起算!谁家外头还没点人?等报警了就晚了,非得叫你们蹲几天铁栏杆不可!” 有个妇人“劝”道: “水生媳妇,你家这门前地是咱这几户人家共有的,你们夫妻俩默不作声地种了两棵树,我们住得稍远些的没意见,指不定是挨着你家的几户人家,觉得以后树长大了,挡了他们家的运势。我看,你们还是种别处去吧。” 人性就是如此,见不得人好。 以往,他们没有半点要使用这块地的意思,但被人占用了,立刻挨个冒出来跳脚了。 “既然是共有的,我的两棵树能占多少地方?总有我家的地盘吧?说的好听点,靠运势,说不好听点,家里过得红火不红火,全靠儿孙有没有本事,不是凡事都怪到别人头上了,好笑不好笑?” “荒废了几年的地,杂草丛生,一到夏天全是蚊虫,我这边和水生一起花费了不少功夫清理干净了,你住得远,劝起来倒是上嘴皮碰碰下嘴皮的事呀,早些时候怎么不说?大白天的做清明梦被勾去了魂了吗?” 宝珠跟着郑玉兰耳濡目染,嘴皮子厉害得很,妇人在她这讨不着好处,“哼”了一声,不高兴地转身离开了。 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有意见,也只敢憋在心里了。 张大娘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得罪了不少人,有个叫“八万”的胖邻居,朝宝珠暗暗使了个眼色,张大娘踹折龙眼树苗的时候,她刚巧出门倒水。 许是早上吃了瘪,换做旁人在她家门口这么闹,她早就出来和人对骂了。 直到宝珠离开,张大娘都躲在家里,屁都不敢放一声。 晚上水生回家,查看龙眼树苗情况时,发现了其中一株龙眼树苗,与昨天他们种下的并不一致。 树干粗细,树皮颜色,树身长短都不同,整个树种都变了,且枝桠和树叶尚留着,并未剪秃。 正是下午时分,张大娘不知去哪锄了棵来偷偷种下,肯定不是她花钱在苗圃里买的。 宝珠同他说了这事,水生满脸担忧地看向她,宝珠则自豪地说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牛,简直像是个‘泼妇骂街’。” “泼妇”这词,不知哪里触碰到了宝珠的笑点,她忽然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见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水生跟着笑了。 是夜,水生睡得极沉,许是婚后第一天上工,休息过后的身体没反应过来,疲惫至极。 他的呼噜声震天响,像是电钻在耳畔高速旋转着,宝珠被吵得压根睡不着,于是她披了件外套,来到走廊上透气。 月亮像是被蒙了一层纱,洒下的月光显得黯淡,三米开外漆黑得如同被泼了整瓶墨。 晚风拂过树梢,穿过小巷,发出呼呼的响声,月华也被其打散,四处鬼影幢幢的。 宝珠的目光掠过张大娘门口的时候,隐约间,见到两个移动的矮小身影,他们说似乎背着一块硕大的板子。 宝珠拢了拢外套,一晃神,那两个“人影”就不见了,只余田边跟人一般高的杂草在左右摇摆。 宝珠打了个寒颤,脑袋瞬间清醒了,她不敢再往外看,立刻回房了。 结果她才刚躺下,外头就传来了崩溃的喊叫声。 “小偷啊!有小偷啊……” 是张大娘的声音,往下的一大串话,含糊不清的,宝珠没听清。 莫不是刚才不是她恍神,她看到的就是小偷? 宝珠将水生摇醒了,两人迅速换好衣服,下楼查看情况。 邻居们都被张大娘撕心裂肺的呐喊声给吵醒了,大伙纷纷打开了家门,挤进了张大娘的院子里。 张大娘的院门大开,她跌坐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拍打着膝盖,一句又一句地骂着小偷。 一楼的铁门处空了,整个被小偷拆卸了下来,搬运走了。 想来,他们并未在张大娘家里找到值钱的玩意,又不愿意空手而归,于是把算盘打到了铁门上。 “天杀的啊,哪个遭瘟的把我家的门给偷了啊!要遭天谴的啊,要遭天谴的啊!猪狗不如的玩意……” 张大爷呆愣楞地站在一旁,紧张地把玩着双手,眼见着循声前来的人越来越多,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张大爷觉得丢脸了。 于是,平日里“耙耳朵”的张大爷,难得起了点脾气,小声地指责道:“我老早就跟你说楼下有动静,你非说我听错了。” 张大娘立刻来脾气了,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你是男人还是我是男人?我说啥你就信啥?!是个男人,知道楼下有人就得自己下楼看啊! 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你连换个灯泡都得找我!你就是个废物,你说你能干成什么事?我嫁给你就是我瞎了眼了……” 张大娘骂上头了,完全不顾邻里都在,劈头盖脸地继续骂着张大爷。 张大爷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不去看她,也不再说话了,邻居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了。 遇见这种事,宝珠也顾不上“记仇”与否了,且已经给了张大娘教训了,于是她指着路口说道:“刚才我起夜,看见你家门口有人影,他们才走没多久,你们往村口追去的话,有可能还能把铁门给追回来。” 闻言,张大娘带头追了上去,乡下民风淳朴,各家各户平日里摩擦不断,但真碰上谁家有事的时候,往往都能不计前嫌,搭一把手。 骑自行车的,抄家伙的,快跑的……一路上队伍又壮大了,不多时,还真让他们抓住了小偷。 小偷一共有两名,手脚利索得很,平日里偷盗点金银财宝,溜得贼快,许是从未失手过,他们的胆子愈发大了,这次竟是直接搬运起了笨重的铁门。 任凭他们如何能耐,背着重物也是跑不快的,于是齐齐在出村后百来米远的位置被抓住了。 失而复得的张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小偷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她家门口,众人正囔囔着要如何处置他们,张大娘已经先一步对其又打又踹了起来。 小偷已经逮到了,明天水生还得早起出工,于是夫妻俩不凑这份热闹,回家去了。 “报警吧,喊警察来处理。”临走前,宝珠提醒了一句。 大伙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出着主意,直到两人回了卧房,外边的动静依旧没停,显然他们并未采纳宝珠的意见。 宝珠打了个哈欠,困意正浓时,忽然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还有一个,那个也挑了!” 紧随其后,又一声惨厉的声音传来。 夫妻俩面面相觑,再度循着声音过去时,只见,两个小偷都被蒙住了双眼,身上又多了一条粗大的麻绳,像两只大型蝇蛆。 他们脸朝下,被好几个大汉压住,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右手背上全是血迹。 他们右手的手筋竟是齐齐被挑断了! 第40章 怀孕 村里人并未报警, 而是处以了“私刑”。 挑断手筋的刀片被扔在了地上,鲜血淋漓的,在场的几十个人, 每个人都动了手。 两个小偷的眼睛都被蒙住了, 就算他们明日报了警也没法指认, 警察对村里人自然也就没办法。 法不责众。 宝珠品出了这层意思。 众人无视两个小偷的哀嚎,交头接耳的,还在讨论着, 是否左手跟着一起挑断了,免得他们到处祸害别人。 隔三差五,村里就有失窃案, 指不定里头就有两个小偷的手笔呢! 水生捂住了宝珠的双眼,不想让她看见这样血腥的画面。 倒是骡儿, 蹲在楼上阳台的栏杆处, 从缝隙里往下瞧,大大的黑眼珠贼溜溜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宝珠将水生的手拨了下来, 随后说道:“既然铁门已经找回来了, 就这样吧,放了他们, 要是两只手都废了, 怪可怜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过这两个小偷已经受了不小的教训,若当真双手的手筋都被挑断了,以后就算洗心革面了, 也沦落成了“废人”, 一点重活都干不了了。 众人诧异地看向她, 宝珠又换了种说法,小声劝道:“给他们一点点教训就是了,要是伤得重了,把警察闹来了咱也不好糊弄过去。” 闻言,众人纷纷称她“读书人想得周到”。 于是,几个大汉将两名小偷扛起丢到了村口,绳索解开,重新绑了个松松的活结。 花费点功夫,小偷们就能自己解绑了。 唯有张大娘,不悦地瞪了宝珠两眼,她似乎忘了,要不是宝珠,她家被偷盗走的铁门,哪能插上翅膀再回来? 不过宝珠并不在意,她满脑子都是刚才那幅血腥的画面,直到钻进被窝里躺下了,鼻腔里似乎还能闻到浓郁的腥臭味。 白日里水生累坏了,大半夜又被吵醒,回来后没多久就呼呼大睡,打起了呼噜来。 宝珠睡不着,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的画面…… 从小到大,她见过的死人,以及重伤的人……往年的画面已经有些模糊,最后汇总至一处,定格为那两名小偷痛苦又不甘的表情。 这事的导火索是她,要不是她提的那句话,小偷就不会被抓回来,也不会被挑断手筋。 这想法刚冒头,就被宝珠甩开了。 宝珠自然没错,只是莫名的觉得心中有点空。 生命真是渺小又强大的矛盾体,生而为人,摸爬滚打地长大,会遇上衣食住行等各种难题。 脆弱的,有时一场高烧就能要了其性命,但是,又有无数人,顽强地活了几十年,还养育了不少的孩子。 “蛮夷。” 宝珠的脑海中飘出了这个词,随之一种强烈的想法溢满了她的心头—— 以后,她要带着水生和孩子去城里住。 或者说,她希望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不成为一个冷血的“刽子手”。 法律,总归要有其发挥的余地的。 …… 这种事,其实在农村并不少见。盗窃的,偷狗贼,人贩子,抢劫犯……但凡被逮住了,不被打得半死,也得脱层皮。 但以往宝珠只是听闻,亲眼所见得到的震撼远超于此。 宝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夜深人静时就是该睡觉,否则容易胡思乱想。 心脏细速地跳着,她拿出了抽屉里的喜娃娃金块,贴在了胸口处。 冰凉的触感让她好受了不少,许是自小就戴着长命锁,又受家里的影响,对庙里求来的东西充满了安全感。 心境平复下来后,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宝珠头重脚轻的,总算睡着了。 睡梦中,她继续着“生命”这个话题—— 但不再是文绉绉的了,梦里,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跟金块里的喜娃娃长得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一胎生下了龙凤胎,还是一前一后生出来的,也不知道哪个是长子。 反正稀里糊涂的,中午醒来时,宝珠将这见鬼的玩意,重新丢回了抽屉里。 当了回妈的宝珠正思考着,自己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就觉得下腹一股热流涌出,她忙冲向了厕所,果然见,是姨妈来了。 宝珠:“……” 她换了套干净的衣物,垫上了姨妈巾,又将沾了血迹的衣物清洗干净,如此一耽误,已经接近下午两点了。 宝珠正要煮几颗饺子垫垫肚子,只见张大娘的门口围了一大群的人,有穿制服的警察,有同村人,还有昨晚那两个小偷以及其家里人。 两个小偷右手齐齐裹了白纱布,脸色苍白,他们躲在警察的身后,恶狠狠地瞪着在场的每个人。 张大娘左手叉腰,右手指着两人,同往日一般的尖酸刻薄相:“自己偷别人家的东西,还怪手筋被人挑了?警察同志,我家里金链子丢了好几条呢,就是他们偷的,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村里人纷纷附和: “警察同志,你倒是叫他们指认指认,看看究竟是谁把他们的手筋给挑断了啊。” “就是,凡事得讲究个证据吧?我们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没证据,就算是警察来了,都不能胡乱抓人的嘞!” “你们说是被我们村里人挑断的手筋,我们还说是你们自己在其他村偷了东西,被人抓起来收拾了呢!感情该不是看我们村里人老实,故意来诬陷我们了吧?” …… 宝珠前来询问了两句,就被两小偷“逮住”,指着她说道:“就是她,就是她指使这个村里的人,挑断我们的手筋的。” “警察同志,她还教村里人,说是只挑我们右手的手筋!留着左手,是怕把事情闹大了,得蹲局里吃牢饭!” 找准了矛头,他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其中一人指着宝珠恶狠狠地说道:“你别不承认!你以为你讲得小声,我们就听不见了是吧?我们全听见了!” “就是她指使的!警察同志,先把她抓起来!我们的右手废了,她也别想好过,她必须赔钱坐牢!” “对,必须赔钱!必须坐牢!” 闻言,村里人群情激愤的,凑成了一堆,撸起袖子就要揍这两个外乡人。 隔着一群激动的人,宝珠冷眼盯着两名小偷,他们疯狂叫嚣的丑恶嘴脸,像是一帧一帧被卡速播放了,他们似乎忘记了,昨晚助他们脱困的人是谁。 他们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也不松手,但与之不同的是,前者为生,他们为拖人死。 所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诚不欺她。 其中一名警察立刻护着两人上了警车,另一名警察对宝珠说道:“小姑娘,跟我们去局里了解一下情况吧?” 村民们拧成一股绳,自发挡在宝珠身前: “干嘛要抓人?水生媳妇犯啥事了就要抓她?” “没有证据不许抓人!”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胡乱抓人啊!法律拿来摆设的吗?” “叫你们领导来,我们要找你们领导说!” …… 话糙理不糙,乡下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在村里随便拉两个人都能沾亲带故,同姓宗祠又多,“血脉相连”尤其受重视,遇上事了能一致排外。 加上起因本就是报案的这两人手脚不干净,村民们群情激愤的,抄起了家伙,几乎要砸警车了。 于是两位警察简单地劝说了下两小偷,就载着他们驶离了齐岳村。 这事,不了了之。 警车开走了后,村民们立刻丢下了武器,兴致勃勃地讨论了起来: “我就说吧,蒙了他们的眼睛,我们一人来一下,绝对让人抓不到把柄!” “哈哈哈,还是你聪明!” “水生媳妇,你就是心软,昨晚还替他们求情,我看还差一顿打,他们才会醒悟!这种人就是欠收拾!” “哈哈哈真是解气啊!想到一个月前我家里丢的一百块,我就恨不得把臭袜子都塞他们嘴里去!” …… 宝珠与村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既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也听不清他们的话,他们似乎还提到了自己…… 宝珠礼貌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就恍恍惚惚地回家去了。 张大娘见状离间道:“我就说吧,人家不领情呢!警察走了,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们一下呢!” 有些人跟着埋怨起了宝珠,有些人则门儿清: “人水生媳妇许是被吓到了。” “看起来像是,魂都被勾走了,二十岁的小姑娘,哪里遇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 不过这些都跟宝珠没关系了,她回家取了菜篮子,准备去菜市场买点食材。 早上的市场最是热闹,但她起不来,只能趁着现在捡点好货了。 水生回来后,听闻了这事,嘘寒问暖的关心着宝珠,见她和平日别无二致后,这才放了心。 宝珠做的饭菜有些多了,但水生为了鼓励她,硬是吃下了较平时两倍的饭量。 因此,让宝珠误以为他干活后,饭量大增,后来的好几个月,一直都是“有增无减”地做饭。 水生因此被投喂的胖了足足十斤,身体壮实了不少,脸上也有肉了,由于他个高,并不显得肥胖,反而多了几分成熟男性的魅力。 四天后,梁老鼠被放回来了,他在家发了好一通脾气,把拘留所里受的气全撒了出来。 但他不敢提黑芯棉被的事,这事,到底是他做得不厚道。 宝珠叮嘱水生近一星期没事别回婆家,因此,梁老鼠只能将气撒在梁火生、梁土生以及刘凤霞的身上。 “我看你们就是盼着我死在监狱里,衣服不知道挑最厚实的带,饭菜送来又冷又硬的……人春海家里都知道塞点钱,住的是十几个人的‘房间’,宽敞得很!你们倒好,一分钱不愿意花,让我跟一百多个人挤了五天……” 鸡毛蒜皮的小事,梁老鼠拿了个放大镜在说,仿佛他蹲了五天的牢,天地都跟着崩塌了。 家里人被骂麻木了,每每梁老鼠发脾气时,他们就“伏低做小”,一声不吭,久而久之,梁老鼠也觉得不得劲,这事也就过去了。 一个月后,隔壁村的自建房搭建结束,水生接了齐岳村桥头后方一个小型拱形桥的工程。 这条拱形桥同样连接河岸两边,鲜少有人走,但历史悠久,在三天前,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因使用年限过了,而意外坍塌了。 宝珠并不赞成:“拱形桥你又没接过,等会建成后塌了不得找你?给的钱又不多,竣工后赚的钱,指不定还没你给别人家工程队当木工赚的多,你揽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干啥?” 水生:“族长提的,我不好拒绝,而且是咱东区自己的事,我不接的话会遭人闲话的。几天就能搞定,不耽误时间的。 我跟着师傅当学徒的时候,也接过类似的工程,横跨大江的桥,比这个难多了,这点小桥三天不到就可以结束了,相信我。 而且你想,等我把这座桥建好了,父老乡亲们可不亲眼见识到了我的厉害?往后村里要是有工程,第一个想到的不就是我? 我也不用起早贪黑地赶去别的村、别的镇干活了不是?在家门口就有活干,多好?” 水生难得说了一大串的话,随后他轻轻地抱住了宝珠,下巴搭在了她的脑袋上,说道:“我就是觉得,新婚后,我就一直在外奔波,白天和你都见不到面,在村里接个工程,中午我还能回来吃顿饭。” “行吧。”宝珠傲娇地撇了撇嘴。 正如水生所说,他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就将拱形桥的框架搭好了,甚至只动用了工程队里的三个人。 以前在别村施工时,都是水生自行准备干粮点心,午饭由东家负责,回到了本村后,午饭和点心都由宝珠包了,东家出的饭钱,算是赚进了宝珠的口袋。 点心无需多实,垫垫肚子就行,加之干体力活,汗流浃背的,该多补充点水分,点心宝珠准备的多是稀饭,白丸子,绿豆粥等物,午饭则是工人们来家里吃。 熬煮点心,烧午饭的时候,水生会提前回来帮忙。 宝珠对做饭这事仍是生疏,水生在实践中教学,耐心地教导,点心做好后都是由水生自己提去桥头的。 但第三天收尾的时候,水生脱不开身,宝珠就自己煮了绿豆粥,用菜篮子提着去了桥头。 宝珠将菜篮子放在距离拱形桥不远的位置,当水生结束了手头的工作时,立刻将三个搪瓷杯分发了下去。 自己则捧着另一杯蹲在了宝珠的身侧,津津有味地嗦了起来。 见宝珠来了,三个工人们立刻起哄道: “嫂子的绿豆粥真好喝!” “喷香喷香的,下次多给我准备一碗啊!” “喝多了你也不怕尿裤子!” 宝珠依着水生的“别理会他们。”,只朝他们笑了笑。 宝珠跟着蹲在水生的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吃东西,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工人们就都吃完了。 水生仰起脑袋,将剩余一点汤汁全喝光,随后将四个搪瓷杯收好,放进了菜篮子里,让宝珠先行回去了。 午饭时,工人们自觉地将八仙桌摆在了门前。 “咱身上又脏又臭的,可不能脏了水生哥的家啊!” 宝珠在,几个大男人多少有点拘谨,于是宝珠上桌前就挑出了碗饭菜,坐屋里独自吃。 午饭后,安排一个小时的午休。 宝珠让水生简单地擦洗了下身子,换了件干净的工作服,旧的工作服浸满了汗水,又臭又硬,宝珠本想喊他进屋里歇息,水生却跟着工人们一起去桥头露天睡觉了。 在外地时,皆是如此,午休时间,往往都是垫一块木方,在施工地就地睡觉。 水生“吃喝拉撒睡”都是跟工人们一起,整“同甘共苦”那套,因此,他和兄弟们的感情很好。 半个月不到,拱形桥就建好了。 泥瓦匠也是水生推荐的,因此,一提到拱形桥,东区的人就得夸赞一番水生。 虽然建拱形桥赚得并不多,但在那之后,水生的确在齐岳村接了好几个工程。 有两家施工时间冲突了,没被选中的那家还特意将修建的时日延后,等着水生给自家建造。 说啥“肥水不流外人田”,其实是看水生出的价钱公道,加之他的手艺精湛,大伙看在眼里。 拱形桥建成后的一个月里,水生都依照之前的习惯,每到做饭前,就跑回家帮忙。 强行帮宝珠的厨艺提了个段位。 日常菜系宝珠总算是游刃有余了。 “好了,我都学会了,明天,还有以后,饭前你都不要再跑回来帮忙了。村里人都开始说闲话了呢,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再惯着我,改日他们就得说你娶了个祖宗回来了。” “验收”了“成果”后,水生同意了宝珠的“诉求”,放手让她干去了。 “新厨娘上任三把火”,都说煮大锅菜需有高超的手艺,一次煮了十来人的饭菜,四舍五入也算大锅菜,宝珠因此甚是得意洋洋。 午饭依旧在家门口吃。 为了送点心,水生专门做了个小型木头推车给她,推车四边带着矮“围栏”,宝珠将一大锅点心放上,再将碗筷放在菜篮子里挎着,一路推到各个区,甚是省力。 宝珠在车头处挂了个小铃铛,跟三岁给她爹送饭时,她娘在小竹篓里挂着的类似。 农村的土地多是不平整的,推车推起来“嘎达嘎达”的响,伴随着悦耳的“叮叮铛铛”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像是在弹奏乡间土味音乐,宝珠跟着这“伴奏”,哼唱着小曲,显然心情不错。 难怪爹娘常说“人闲着就废了”,有自我追求的事情做,整个人都显得很是充实呢! 水生连着在齐岳村接了三个自建房工程后,东南西北四区的人都知道了,每每有滚轮和铃铛声响起,准是水生媳妇又送点心来了! 年前,宝珠更加“充实”了。 梁火生的婚事最终敲定,她嫁给的是张村长的大儿子张学强。 张村长一共生了两儿子,小儿子张学锋在海北省开砖厂,干得甚是红火,大儿子张学强则好吃懒做,年过三十还在家啃老。 早些年间,张村长就有意给大儿子筹划婚事,但是,张村长领导当久了,眼光高,女方不仅要长相好,人品好,针线活好,手脚勤快……家世还得相当。 他瞧上的姑娘,没一个看得上他的大儿子,愿意嫁到他家的,他也一个没瞧上。 倒是有不少给他家小儿子说媒的,都被张村长给拒绝了,他家学锋多本事啊?哪里是这些乡野村姑配得上的?学锋那是要娶大城市的“公主”的啊! 梁火生算是倒贴进村长家的,彩礼收了一百,嫁妆翻了十倍。 梁老鼠想着“卖女求荣”。 与张家牵线搭桥这事,全是梁火生自己在跑,梁老鼠本是志得意满,结果临到尾声,才发现,闺女嫁的从张家的小儿子,变成了不学无术的大儿子,对方甚至连彩礼钱都不愿意出! 他后来才知道,人张学锋压根瞧不上她,这事刚提出就告吹了,梁火生是个脸皮厚的,转手又打上了张学强的主意。 梁老鼠自己还不如他,但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打心底里是鄙视张学强的,但梁火生打定主意要野鸡变凤凰,不知她哄了老头子啥话,竟是让他点头同意了。 村长都不怕丢面,梁老鼠更是理所当然的摆烂了,他宛若葛朗台转世,并不打算贴半毛钱。 幸亏梁火生请人给弟弟梁金生写信,花费三十块钱,洋洋洒洒地写了近一万字的信,从头到尾卖尽了可怜,信封厚实的差点没塞进信箱里,这才求来了一千块的嫁妆。 张村长算是看着梁家穷苦过来的,特别是梁老鼠的行径,在他这尤为不上道,因此他是不大看得上梁家的家世的。 但是看在这一千块的份上,加之梁家的儿子们的确出息了,他家大儿子的婚事也不宜再拖了,婚后有媳妇管教一番,兴许能转性,因此张村长同意了这门婚事。 “三大件”两边都没给置办,“三金”里梁家出了颗金戒指,张村长本想着起码门面上得过去点,两家都出点金银珠宝,婚后再归还各方。但梁老鼠死活不同意,生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张村长本就对张学强死心了,活到快六十岁了,早就吃透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于是跟着藏着掖着,最后他在亲戚的劝说下,才勉强也出了颗金戒指。 儿子未必指望得上,但钱一定可以! 水生忙于工程,宝珠假模假样地帮着忙活了一阵,每天准时去婆家报道,瞎指挥,等到做饭的时间点一到,就溜之大吉,倒给她搏得了个好名声,人人都说水生媳妇懂事又能干! 生为对方的二嫂,尽管宝珠看梁火生并不顺眼,但是面子工程依旧得做,于是她从嫁妆里挑出了个,錾刻不甚满意的手镯送过去,倒成了梁火生最殷实的嫁妆了。 梁木生和梁金生大抵也是有送新婚贺礼的,不过被梁老鼠尽数收入囊中了。 梁土生尚未成家,并不需要随礼。 于是,梁火生和张学强的婚礼办得格外的简陋,结婚当天,新娘的脖子上光秃秃的,置办的两颗金戒指与一个手镯全给戴上了。 张家祠堂也只草草地贴了两张喜字,仪式没人管,接亲当天,才发现“喜娘”没请,张家亲戚临时救场,各种风俗想起一出办一出,席面上的菜色也甚是廉价,前来吃酒的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两家的脸面,算是被这场婚礼丢光了,但是当事人都不在意。 婚后,梁火生鞭策着自家老公,向他爹求了个村副书记当。 当了“官太太”的梁火生,整日出门溜达显摆,嘴里挂着“帮我家老公巡视下村治安。”,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只炸毛的野猫呢! 梁火生不是安于现状的主,嫁到张家的第二个月,就张罗着建了一家养鸡场。 五个股东全是张家的亲戚,“以权谋私”,销售通道很快打开,因为“租用”的是齐岳村公家的土地,每月十块的“租金”只是走个形式,购买的鸡苗还有地方压价……满打满算,勉强算是“无本”的买卖了。 只是苦了住在养鸡场附近的人家,整日被臭烘烘的鸡屎味熏,都快腌出味了。 但这是村长家投资的,众人也只敢怒不敢言,背地里骂几句“张家断子绝孙。”,“张家生出的孙子没屁.眼。”之类的话。 所谓“恨你有,笑你无,嫌你穷,怕你富。”,人性常有的恶,宝珠满不在乎,她唯一拍手称快的是,烦人精小姑子终于嫁出去了。 梁火生婚礼期间,唯一让她感兴趣的,是梁木生的老婆——王芝凤。 梁木生的两个亲儿子已经三四岁了,坐在席面上自己吃饭,养女“苹果妹”两岁,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很是乖巧,王芝凤抱着她吃席,三不五时给喂点吃的。 众人都笑称: “你这闺女真是乖啊!” “可不是吗?亲妈当得可比姑妈称职呢!” “苹果妹,来,再吃一口苹果,多吃几口,才能长大。” …… 村里无人不知,梁木生家收养的“苹果妹”,乃是王芝凤的亲侄女。 原是,王芝凤的亲哥哥生的第二胎还是个女儿,打算丢了,王芝凤不舍得,于是想出了“收养”这个妙招。 农村里生不出儿子的人家,会去牙婆那买个男孩,或是从堂亲这抱养,鲜少有从表亲那抱养的,容易遭人闲话,说是白白替旁人家的姓氏养儿子。 于是,王芝凤只能喊亲哥将女儿偷偷“弃养”在他们家门口。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一次王芝凤抱着苹果妹出去遛弯的时候,“八万”立刻指着苹果妹喊道:“嘿,这不是你侄女吗?” 王芝凤的娘家在南区,八万时常骑着她的小三轮在各个区溜达,因此认得她侄女。 王芝凤惊得立刻用被褥盖紧了苹果妹的脸,连连反驳道:“这是我刚收养的闺女,你看错了!” 事后,王芝凤连夜带着三个孩子去了姑婆家,以梁木生不在家,她一个人照顾不来三个孩子为由,在龙田镇常住了下来。 梁老鼠图个清静,没去管她。 两年过去,许是苹果妹长得愈发肖似她的大侄女了,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苹果妹是王家人。 于是,王芝凤“破罐子破摔”,借着梁火生的婚事,回了婆家。 王芝凤笑而不语,她越是回话,这些人就越是上纲上线,左右调侃两句也不会掉块肉,等过段时间,他们自然对这件事没兴趣了。 虽然王芝凤住在隔壁,但她早出晚归的,时常领着三个孩子不见踪影,于是,宝珠和她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只偶尔听到了隔壁的哭声,宝珠就知道了,王芝凤怕是又把两个儿子落在家里了,隔着阳台,她只能用树枝挑着饭给他们送去。 王芝凤干脆把家中的钥匙放在了宝珠这,在那之后,她落下孩子的次数更多了,有时甚至连她不离手的苹果妹都给落家里了。 宝珠本不愿多管闲事,但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实在让她于心不忍。 宝珠蹲着王芝凤回来的点,跟她谈及过这事,但她敷衍地回“好好好。”,并夸赞了一番宝珠后,隔天又丢下孩子无影无踪了。 期间宝珠几次表示要撂挑子不干,王芝凤总算愿意“花钱了事”了,但被宝珠当场拒绝了,王芝凤本就是假客气,立刻将抓得很紧的纸币,迅速塞回了口袋中。 爱屋及乌,因为水生敬重梁木生,宝珠只能继续投喂着几只“幼崽”。 转眼就要过年了,宝珠循着记忆,回娘家取了经,顺回了几只老鼠兔,以及一大袋的河鲜后,开始准备过年。 河鲜她早已吃腻了,但是水生爱吃,于是每次回家,老丈人和丈母娘都会给准备一大袋。 小年前一天,工程队就彻底收工了,元宵节后,才正式复工。 梁土生尚未结婚,婚房一直闲置着,他一直跟着梁老鼠在住,于是,年前大扫除时,夫妻俩将连廊房统一清洗了遍。 水生踩着二楼的窗框,擦拭着外围的玻璃面时,路过的八万打趣道:“少用点力,再擦下去,窗户都给你擦破了。” 正在扫楼梯的宝珠,从楼梯旁的预留洞口处回话:“擦破了好,新年新气象,换块新玻璃正好。” 逗得胖八万“咯咯咯”的直笑。 小年当晚,要祭灶神,年三十下午,则“辞年”祭拜天公和祖先。 依照习俗,需摆上一大桌的“祭品”,重头戏是一整只猪头,猪的左右鼻孔中需要各插一根大葱。 所谓“猪装象”,猪鼻孔插了大葱后,与大象的长鼻类似,寄“猪装象,象征富裕”之意。 而“猪”又与“祖”发音相似,在猪脑袋上戳上“福印”,再在其嘴巴里塞上一小块红纸,所谓“六畜猪为首”,祭祖时猪头乃为首选。 古时,会刻意选面上褶皱形似“寿”字的猪头,称之“寿头”,以讨吉祥如意,现下,则不大讲究这个了。 余下供品,还需准备整鸭,整鸡,鱼等肉类,苹果,白梨,火龙果等瓜果,年糕,红枣等点心,红酒和香烛自然也必不可少。 整鸡和整鸭需要提前宰杀好,用开水拔干净毛,焯水后,趁热“摆盘”,拗好特定的形状;割脖放的血全接在圆瓷碗里,熬煮成块后,再塞到相应鸡与鸭的翅膀下。 桌布选用“金玉满堂”等烫金字样的喜布,每一碗供品上都会放指甲盖大小的红纸,讲究的人家会将红纸裁成红花状,或是买朵塑料红花置于其上,普通人家则大多使用手撕。 梁家祠堂旁就是神庙,将折叠八仙桌,摆在神庙门口,按上述步骤摆好一应供品,上香祷告之,烧完纸钱,祭拜完四方神灵后,再将连同桌子在内的东西提回家,在家门口再行一遍即可。 前者乃祭天公,后者乃祭先祖。 如此忙活了一天,已然黄昏时分。 供品中肉类只经过焯水,宝珠与一大桌的食材干瞪眼,考虑到人头的问题,她决定涮火锅吃。 可惜家里没有鸳鸯锅,宝珠就把煮锅架在煤球炉上,拿了两张小木凳。 家里不如外头宽敞通透,于是两人把煤球炉提到了门口,由水生准备食材。 须臾,一碗碗“薄如蝉翼”的肉片就切好了,蔬菜择好洗净……每一样食材都分门别类地放置在了各个瓷碗中。 锅底也是水生调制的,宝珠喜欢微辣的口感,又喜吃牛肉,于是水生熬煮了牛肉的锅底,再加一颗剁碎的红尖椒。 宝珠吃得满嘴流油,吃了两口觉得不够辣,又喊水生剁了点辣椒,往锅里加去,不止如此,还往油碟里加了不少。 水生:“少吃点辣,等会该肚子痛了。” 宝珠吃得大汗淋漓的,吐着舌头的模样跟等在一旁,流着哈喇子的小黑如出一辙。 她的脸上和头上满是烧纸钱时沾上的灰烬,因为汗水全贴在了上面,水生用手轻轻地将其拨弄开了。 宝珠不服气道:“才不会呢,我还觉得不够辣呢!” 临近零点的前一分钟,就有人家“抢跑”,提前放起了烟花爆竹,但夫妻俩极有时间观念,宝珠在家里盯着钟摆上的秒针,水生则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等在门口。 “三,二,一!水生,快点!” 随着这一声“一”落下,水生立刻点燃了门两边的两串挂鞭,赶在新年的第一秒,驱邪纳福赶年兽。 全世界都在燃放烟花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响彻云霄,大地都似乎为之震颤。 宝珠捂着双耳,在自家挂鞭燃放结束后,尖叫地跑出了家门,随后一巴掌拍到了水生的额头上。 她的手上上满是揉搓完红纸后留下的红印,大半都沾到了水生的额头上。 “辞旧岁,迎新年,红红火火过大年!”宝珠开心地喊道。 水生捧着她的后脑勺,将自己的额头与之对碰,用力地滚了两下,这下,两个人都成了大花猫了。 烟花爆竹似乎燃不尽,天空中铺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宝珠不甘示弱,牵着水生的手上了二楼,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大型花炮。 “砰砰砰——” 一炮接连一炮的烟花冲向了天空,宝珠像是化身为一名狙击队员,专挑旁人家大朵的烟花“打”去,完全不在乎人家跟她隔了“十万八千里”,连点虚影都打不到。 宝珠拿着花炮玩得不亦乐乎,水生则站在她的身后,大掌覆盖住她的小手掌,替她稳住“后坐力”。 烟花盛宴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开始平静下来,不过天空稀稀拉拉的,偶尔还有人在凌晨一二点的时间,放几炮烟花过过瘾。 和年兽一起被吓跑的,是一群身形矮小的小型串串狗,跟小黑一般大体型的狗,都“尽职尽责”地守护在自家门口,追着这漫天的烟花,狂吠不停。 吠叫了一个多小时,大型犬的声音齐齐变了调,终于在最后一朵烟花都结束的时候,世界重回了安静,想来,那些狗需要几片润喉糖。 凌晨时分,还有上祠堂与神庙上香的传统。 祠堂与神庙挨着,公共墙处开了一扇共通的门,很是方便。 宝珠兴致盎然的,于是,水生给她加了件厚实的棉袄,提着一袋上香的工具,带着她上桥头上香去了。 东区的各家各户都差不多这个时间点来了,来的多是家中的女性,祠堂与神庙里,挤挤挨挨的全是人。 有不少宝珠已经认识了,大家见面都会问候一句“新年好。”,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管它前一年日子过得如何,眨眼就换崭新的一年了! 水生数了两大把香,一把给宝珠,一把给自己。 他带着宝珠一路在祠堂与神庙的蒲团上跪拜,每跪拜完几处,在香炉上要各插几炷香,他都清楚明白,想来,往年过年,他没少干这事。 最后一炷香插下,宝珠忽然被一处壁画吸引了注意力。 神庙四面皆有壁画,这一处画的是“送子观音”。 莲花座上,童男童女正用一块红布兜着金元宝,观音娘娘左手拿着装有杨柳枝的净瓶,右手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娃娃,显然正是“送子”的画面。 宝珠似有所感,右手轻轻地覆盖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以后,也会孕育着她和水生的孩子。 她小时候就喜欢“摸童子”,填进去了不少钱,观音娘娘看在她如此虔诚的份上,一定会送个不错的孩子给她吧? 神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寒冬腊月的,上完了香,大伙就赶忙回家了。 水生收完了尾,刚要喊宝珠回家,只听庙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地面都跟着震了震。 宝珠的心跟着重重跳了一下,随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水生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大年初一不能说脏话,否则整整一年,嘴巴都别想“洁净”了。 于是,不满的人都将气压在了心里,互相间抱怨了几句,就纷纷出门去查看原因。 都这个时间点了,不知哪家又在放炮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结果,人都还没出去,外头就传来了喧嚣杂乱的声音—— “死人啦!死人啦!垃圾婆被礼炮喷死啦!!!” “死人啦!” “离远点,都离远点!腰都快断了,救不活了,别去碰礼炮,指不定还有‘哑炮’没放出来!” 夫妻俩面面相觑,跟着一起出了神庙,只见神庙口的门前地上,一名九十岁左右的老阿婆倒在了礼炮的空壳子旁。 老阿婆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着,脑袋绕过腰身,顶到了脚底板,显然,腰部已经断掉大半了。 老阿婆三十岁便成了寡妇,未曾再嫁,独自拉扯着三个儿子长大。 她一生节俭,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下活后会到处捡废纸皮和易拉罐回家,囤着卖。 但儿子们相继成家后,没有一人愿意接她跟自己住,五十岁后老阿婆就有点疯癫了。 许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她开始拄着根木头,走街串巷地游走在四个区里。 她不仅收集纸皮和易拉罐,还会被遗弃的塑料袋回家,卡在家门口的各个缝隙里“晾晒”,纸皮和易拉罐也不卖了,全都散乱地堆在了家中与门口。 于是,村里人都喊她“垃圾婆”。 没人知她收集这么多垃圾袋何用,但那条路被她搞得乌烟瘴气的。 开始时还有人找她理论,挨了几闷棍后,大家算是明白了,垃圾婆是疯了,跟疯子自然没有道理好讲,于是大伙只能背地里咒骂两声。 每当“咚咚咚”的拐杖敲地声响起,大伙就知道,又是那个浑身滂臭的垃圾婆来了。 一直在祠堂里守着的族长闻讯也冲出来了,见到此情此景,他拦着大伙不让上前:“这大过年的,搞出了这档子事。” “早就跟垃圾婆说过了,别去碰礼炮,别去碰礼炮,刚放完的礼炮指不定还剩几处哑炮没喷完呢,纸皮箱留着明早再收,她就是不听!”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前几年没事就没事,这一出事,那十有八九得把命搭了去啊。几个破纸皮箱,能卖多少钱?” 年三十凌晨的点,祠堂也踩点燃放礼炮。 方正的十来个大礼炮排成一排,由族长挨个点燃。 往年礼炮的纸皮,都是隔日清早,由沙弟清理掉的,但自从垃圾婆发现了这里后,每年年三十她都蹲点来“抢”纸皮箱,生怕迟一步被其他人抢走了。 人群议论纷纷,都在指责着垃圾婆的不是,偶尔会蹦出几句关乎“可怜”的话,但大多数人对此漠不关心,甚至有点庆幸。 垃圾婆是北区的人,经常“光顾”东区后,给他们隔三差五也造成了点麻烦,九十岁高龄,也算吃够本了。 垃圾婆的三个儿子思来也是这般想的。 宝珠倏然觉得一阵恶心,转头扶着墙呕吐了起来。 她从未见过垃圾婆,昏暗的夜色下,她甚至看不清垃圾婆的脸,只看到了扭曲到极致的矮小身段,以及她洗到发白,满是破洞的旧衣服。 这让她想起了被挑断手筋的两个小偷,画面同样令人作呕。 水生连忙将她拦腰抱起,送回了家,但宝珠后半夜也一直在吐,胃内容物吐光了,吐酸水,脸色发青,甚至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水生因此没回桥头帮忙处理尸体,天微微亮,她就带着宝珠上了村里的诊所。 齐岳村有家公立小诊所,由一名蒲口系医学院毕业的医生坐诊,还有一名本村的赤脚护士。 “蒲口系医学院”与“蒲口系医院”相对应,顾名思义,是蒲口人创办的私人学校与医院。 改革开放后,蒲口系医院在福平省大获成功,近几年在省外也开始落地开花。此类医院多是专科私立医院,不以治病救人为目的,主要目的为坑钱。 往往你去查这种病,此间医生能给你安排一长列的检查,随之检查出一堆莫须有的病症,用超多的专业名词来吓唬你。 这些“病”治下来,能坑去病人不少的钱。更过分的是,有的人一整套治疗下来,不仅原发病没给治好,还因此患上了其他的病。 近几年,本省人大多知道了其是业界毒瘤,于是此类医院更多开在了外省。 由蒲口系医学院毕业的学生,想要留在本地发展的,除了少数上蒲口系医院任职的外,也开始在乡镇卫生所寻找机会了。 他们的学历只能留在偏远些的乡镇卫生所,且需要签订五年的工作合同,即在此捆绑五年,否则一应福利待遇皆三倍返还。 水生抱着宝珠来时,才刚过七点,诊所尚未开门,水生敲了门也没人答应,于是他只能先回家,等到八点过了再来。 然而,诊所的门依旧关着。 水生火气上来了,喊着医生的名字,差点将铁门都给拆了,住二楼的男医生才趿拉着拖鞋下来了。 他甚至连白大褂都懒得穿,见对方气势汹汹的模样,不是个善茬,这才勉强打起了点精神。 他问了症状后,又给了宝珠一张早孕试纸,和一个尿杯。 宝珠按要求上了厕所。 医生瞄了眼宝珠手中两条杠的测孕纸后,笃定地说道: “小姑娘,你这是怀孕了啊,我先给你开一瓶的维生素B6,一天三次,一次吃一至两片,视你孕吐严重与否自行决定吃几片。一个星期后,要是孕吐还没有缓解,再来找我。” 直到两人准备离开时,赤脚护士都不曾出现。 付了钱,拿完药,水生依旧将宝珠抱回家,宝珠缩在水生的怀里,埋怨道:“哪有刚怀孕就吃药的?可不得把孩子吃畸形了?” 是药三分毒,特别是西药,哪是怀孕能随便吃的? 虽然来回走了两遭,宝珠被喂了几口白粥,胃部已经好受多了,但第一次怀孕,难免小心谨慎些,于是她随手将不靠谱的西药丢在了桌上,招呼水生载她上玉河村。 “水生,你载我去马医生那,我娘他们都是找马医生看的,可比蒲口系的医生靠谱多了。” 马医生三年前就退休不干了,他的儿子有出息,在县级公立医院里当了名西医。 这些年,中医愈发少了,于是不少人循着名气,找到马医生的家,请求治病。 马医生医者仁心,于是每周三,都在家问诊,其他时间点来了病人,他也来者不拒。 有时碰上家中困难,付不起医药费的,他还主动贴了药材,并不收取费用。 宝珠怀孕已经一个月了,马医生老中医出生,同样不认可西药,给开了“生姜乌梅饮”。 取乌梅肉和生姜各十克,再添若干红糖,煎煮半时辰,将药炉里的汤汁熬至一百毫升即可。 宝珠身体不错,随了她娘,马医生并未给她开“安胎药”。 马医生扶了扶老花镜,说道:“宝珠呀,没事多走动走动,不要经常躺床上,以后孩子好生。” 宝珠不喜甜,在水生熬煮生姜乌梅饮的时候,总是要求减半红糖的量。 水生只能趁她不注意,偷偷再往里加点,宝珠要是发现了不对劲,再好生哄几句就是。 初时,水生很是紧张,每日大鱼大肉地伺候着宝珠,饭也不让她做,自己整日奔波于工地与家之间。 宝珠的小肚腩长起了,水生被养胖的十斤肉则丢了,直接瘦回了原样。 宝珠坐不住了,将马医生“老气横秋”那套搬了出来,孕妇吃太好容易得妊娠期高脂血症和糖尿病云云。 四月初,宝珠怀孕已经三个月了。 早在喝了生姜乌梅饮后的一个星期,宝珠便不再孕吐了。 如今珠圆玉润的,穿着宽松的衣服,小腹还不甚明显,她的脸颊上的“婴儿肥”复现,显得她肉嘟嘟的,很是水嫩可爱,反而更显年轻了,像个初中生。 理是这个理,于是水生便依着她了。 宝珠不仅将下厨的活揽了回来,每天照旧推着木头推车去给水生送点心。 民间传言,孕妇怀孕三个月不能告知他人。 据说怀孕的女人有胎神保佑,如果太高调的话,会惹怒胎神,胎神会降罚,轻则孕中不适,重则胎儿畸形亦或是滑胎流产。 与之相对应的科学依据即为,孕妇前三个月的胎象不稳。 于是初二女婿拜年时,夫妻俩也没提及此事。 宝珠怀孕的事,直到现在,双方父母都不知情。 大年三十凌晨,宝珠身体不适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连着两个月水生对其无微不至的照顾,不知内情的人都道一句,“水生媳妇真是有福气呀。”,亦或是“水生真是疼媳妇啊。”。 每每听到这话,宝珠也只笑笑,并不予以回应。 那天,宝珠推着推车从工地回家的时候,见到刘凤霞在家门口等着自己。 原是,近几日,梁老鼠的身上不知为何长了红色的皮疹,后来发硬成红色椭圆形,微高于皮肤,这几日,还有两颗长到了脸上,浑身的硬疙瘩跟着破溃。 梁老鼠为此连着三天不曾出过家门,本想休息几日能好,不曾想越发严重了。 村里的诊所素来只看些感冒发烧的小病,其余的病症,村医也只给挂点滴,治标不治本。 梁老鼠年纪愈是大,愈是怕死,不愿去村诊所先瞧一瞧,也不愿意去镇上,囔囔着要去县里的大医院看。 大医院看病需要挂号等流程,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不大敢踏足,因此梁老鼠想要找初中学历的宝珠帮忙带。 宝珠一听这症状,像是传染病啊! 如今她怀着孕,并不适合近距离接触梁老鼠,且孕期还差十天才能告知,便随口搪塞了个“身体不爽快。”的理由。 “看病不难,你们带足了钱上医院,在收费窗口先办一张就诊卡,再询问下导诊,该挂哪个科室的号……” 宝珠仔细地将就诊流程跟刘凤霞说明白了,简单的几句话来回讲了三四遍,刘凤霞依旧一脸懵,似乎并未听懂。 水生下活后,刘凤霞又来了,说是梁老鼠喊水生回去一趟,想也知梁老鼠想要干嘛。 宝珠背地里拉着水生说了这事,怕水生去后,交叉传染了自己。 听闻水生不去,刘凤霞急了,说出了梁老鼠长疹子的事,水生只能照着宝珠教的,将几句话掰成了几十句话,总算教明白了他娘。 离开时,刘凤霞神情恹恹。 水生只得额外又教会了梁土生,嘱咐他明日不用上工,带梁老鼠上医院。 梁土生跟刘凤霞如出一辙的晚娘脸,水生跟着也担忧了起来。 宝珠:“上一趟医院,又不是去上刑,整得兴师动众的,全家都得屁颠屁颠地跟着不成?他是土皇帝吗?” 翌日,梁老鼠并未上医院去,也并未再来找宝珠,不过他估摸着已经在家里发过一遭脾气了。 宝珠提着桶上桥头洗衣服时,要经过梁老鼠的家,那时他正好在家门口吸烟,瞧见了她,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正如刘凤霞描述的那般,梁老鼠脸上的两颗疹子都破溃了,破口处不知抹了啥,花花绿绿的。 宝珠懒怠理他,从另一条小道叉开走了。 之所以要上桥头的河道洗衣服,是因为最近齐岳村三天两头不定时停水。 做饭时停水还好,邻居八万家的院里有一口井,打点回来即可。 但洗衣机半路没水就难了,要来来回回转运不少的水,有这闲工夫,倒不如直接提了衣服,上河道里洗去。 齐岳村的河道四五米宽,长长的一条从山脚处蜿蜒而下,再一路延伸到距离村口几百米远的地方。 桥头前方,有个专供洗衣服使用的大石块,严丝合缝地卡在河道中间,打磨得甚是光滑,预留了水流的出水口,一次能容纳下三四个人。 遇上梅雨时节,水位上涨,河水能够直接淹没大石块,哗啦啦地奔腾而下。 此处距离下河道有段距离,水流清澈见底,但讲究些的人,会往高处走,选择在上游洗衣服。 于是,每隔一段路,都会放置着相似的“洗衣石”,类似于搓衣板的形状,半年前刚修建好的的拱形桥下,也放了两颗这样的石头。 宝珠没有瞎讲究,加之怕泥路湿滑摔跤,并不往上游走,于是她挤在大石块这蹲着洗。 洗普通衣服时,使用肥皂和刷子简单地刷洗一番即可,洗水生上工的衣服时,则需要将衣服里里外外地抹遍了肥皂,再用棒槌使劲敲打才能洗干净。 握着棒槌的掌心,很快沾满了肥皂泡泡,宝珠越捶越用力,结果,一个不小心,棒槌被甩了出去,随后沉到了河底。 河面并不深,只没到大腿根部,于是宝珠将裤腿卷起,小心地下了河,结果她刚捡起棒槌,抬起右脚往大石块上跨的时候,拖鞋顺着河流,被冲往了下游! 宝珠:“!!!” 这可是她刚买的,最喜欢的一双人字拖! 人字拖粉色系的,夹脚处粘着一朵花里胡哨的塑料花,宝珠一眼相中了这双拖鞋,从骑着三轮走街串巷卖拖鞋的大爷那,买回了这双价值五块的拖鞋。 据说是车里最昂贵的一款。 宝珠小心地提起了左脚,避免另一只人字拖也被冲走。 她跨上了大石块后,将最后一件衣服火速地过了下水拧干,丢进了桶里,交代了一旁还在洗衣服的八万帮忙提回家。 宝珠把裤腿放下,爬上岸,朝着下游一路小跑而去。 八万的目光追着她,笑得浑身的肥肉都在抖动:“哎哟喂,宝珠,还追啥呀?你家水生那么会赚钱,喊他再给你买一双呗~” 水流并不急,好几次宝珠差不多追上了,鞋子又正好被水草,石块等东西卡住,结果她正要下河去捞,每当这时,冥冥之中,仿佛有只“调皮鬼”在捣乱,拖鞋总是再度被冲走。 如此往复了五次,宝珠累得精疲力尽,瞅着远去的鞋子,她终于不打算再追了。 马上要出村了,再往下,河流就要汇入下水口了,下水口较窄,用整齐切割成半块的水泥桩挡住,许是要汇往大江里去的。 腰部有点酸涩,宝珠单手叉腰,一瘸一拐地往下游缓慢地走去。 泥地上小石子,杂草甚多,很是扎脚。 再往前走一百米,就有一条大路可以回家了。 结果,在转角路口的岸边,宝珠看到了云母。 对方背对着她,之所以宝珠能一眼笃定是云母,是因为,旁边堆着半个人高的衣服。 云母光溜溜的,左手正提着她那只“扬长而去”的人字拖。 云母浑身并不湿,显然只是犯病了。 以前在玉河村时,云母就经常干这种事,在寒冬里脱得光溜溜的,在炎炎夏日又穿得比北方人更厚实。 云母从不洗澡,浑身都是污垢,已经覆盖了原本肤色了。 不过,四月时节,已经不大冷了。 宝珠朝她走了去:“云母,还不赶快把衣服穿好!” “英子,是你啊!” 见来人是宝珠,云母很是高兴,她素来很听宝珠的话,三两下就把腌出味的衣服一件件套回去了。 在玉河村时,宝珠就劝过云母洗澡,少穿点,以及不要随便脱光光,但独独这三件事,云母有自己的坚持。 听闻人字拖是宝珠的,云母很干脆便还给了她。 宝珠:“你怎么来这里了?赶紧回家去。” 云母“手舞足蹈”的,胡乱说了一大通,宝珠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距离齐岳村百米远的马路边,新开了家大排档。 据说分量实在,价格还实惠,不仅路过的人会吃,兴安镇好几个村属的人也会特意跑来吃,生意很是红火。 云母便是听闻了风声,想来这混点饭吃。 镇上有几家大排档是齐岳村人开的,云母来时,他们都会给点吃的,好打发走她。 但这家新开的大排档老板,并不惯着云母。见不给吃的就赶不走后,他就拿了扫帚来轰,云母脑袋上被敲出了一个包,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云母心情不爽的时候,就喜欢脱得光溜溜地骂人。 下游风大,宝珠在这停了片刻,冷得直打哆嗦,叮嘱完云母后,她就拐到大路回家去了。 这几日,每天早上,宝珠都定点去桥头洗衣服。 每天经过梁老鼠家时,她都快步离开,免得瞧见了臭脸,影响了她的心情。 第三天,她难得起了个大早,吃完了早餐后,距离准备点心还有一个半小时。 晨间的雾气还未散干净,沉淀了一个晚上,清早的河水最是清澈,于是宝珠比平常早了好几个小时,提着桶准备去桥头洗衣服。 今日是阴天,太阳被厚厚的云挡住了,快八点了,天还蒙蒙亮。 路上没有几个人。 然而接近梁老鼠家时,宝珠忽然瞧见了,一个人影从梁老鼠家里跳了出来。 宝珠定睛一看,被吓得手一滑,装着衣服的桶瞬间掉落在地—— 云母提着裤子从里边出来了! 裤子提了一半,明晃晃的两瓣肉仿佛在散发着夺目而刺眼的光亮…… 作者有话说: !!! 第41章 “揭竿起义” 媳妇遇见了公公偷腥这种事, 肯定得避开。 于是,宝珠提着桶从岔路口快速离开了,她在桥头处喊住了云母。 云母正抱着不锈钢大碗手抓东西吃, 起了厚厚包浆的旧碗被留在了玉河村, 这是梁老鼠给她的“新”碗。 不锈钢碗用有些年头了, 碗底有点扁,但胜在干净,不过云母从不洗碗, 到了她手上,碗身不多时又糊上了一层黄黑的包浆。 碗里是一堆烂糊的肉,许是鱼肉、猪肉, 再惨了点其他的东西,表面还有几只蝇蛆在蠕动探头, 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不知是梁老鼠黑心肝, 给了她腐坏的吃食,还是云母自个依着习惯,没将未吃完的东西倒掉, 又把新要来的食物往上叠加。 联想到梁老鼠莫名得的传染病, 宝珠一下有了眉目。 问及云母,得知她来齐岳村已经半个月了, 在马路边的大排档开业的第三天, 她就来了。 桥头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宝珠便去了云母暂住的地方。 云母很是高兴地带着宝珠上了自己的“住处”,她暂住的地方离这并不远,就在神庙的后头。 神庙延伸出的飞檐足足有一米宽, 加之神庙紧挨着后山, 两者间只余下两米宽的地方, 山脚边的灌木和树枝一挡,避风又避雨,的确很适合云母这样的“流浪汉”。 墙角还放着一条红色的大喜布,和一小块方正的红坐垫,显然是云母从神庙里偷偷摸出来的。 云母邀请宝珠坐在铺好的“床垫”上,宝珠一脸便秘地蹲在了一旁。 原是,云母从大排档晃荡来齐岳村的第一天,在村里乱晃的时候,就被梁老鼠给发现了。 虽然云母是个疯子,但年轻时是一等一的美人,“蹉跎”了几十年,许是底子好,又或许想得简单没啥烦恼,虽然四十几了,但长得圆润,不像劳苦的农村妇女,一到这个年龄就皱纹横生,显得瘦瘦干干的。 尽管云母浑身脏臭,脸黑不溜秋的,如今的长相也胜过一半的妇人。 梁老鼠便是贪图这一点,将她给骗回了家。 云母名义上的老公——老光棍,早就将其赶走,云母生的两个儿子也不大管她,这些年她混迹于各大乡镇,只是为混一口饭吃。 以前这种腌臜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梁老鼠愿意给她吃食,晚上还能在屋子里睡觉,因此云母很爽快便答应了。 疯子没有羞耻心,也不懂人情冷暖,能吃饱睡好就是开心的。 不过,梁老鼠虽然管不住下半身,却是个好面子的,他只允许云母夜里天黑时来,白天再一大早将其赶走,好不被同村人发现。 梁老鼠一天只给云母一顿饭,有天下午,云母实在饿得厉害,便白日里跑来到了他家,被梁老鼠举着锄头追了一条街。 在这之后,云母再不敢余的时间点来,于是她又盯上了大排档,虽然老板并不愿意给她吃的,但担心影响了生意,偶尔还是会给点剩饭剩菜的。 苦了刘凤霞,不仅睡了半个月的硬板凳,还要对此守口如瓶。 许是阴天嗜睡,今天云母死活不愿意走,扒着被子就要赖床,被梁老鼠打骂一通,这才不情不愿地提着裤子跑走了。 “花柳病”,古代时这般叫,现在称之为“梅毒”,是种性病,接客的□□身上常携带此病毒,不洁身自好的人若是碰上这类人,大概率会被传染。 宝珠想起了,小时候玉河村有个大爷得的就是这病,他脸上长满了红疹子,时间久了记不清了,但大抵也是长这样的。 宝珠和梁老鼠一般顾虑,这种事只能偷偷断了,一荣未必俱荣,一损一定俱损。 她家公公,一把年纪了和不清不楚的人乱搞,还惹了一身的病,别说她和水生了,这事要是传到了玉河村,自家爹娘都得跟着丢面。 不过奇怪的是,云母脸上反而干净得很,三天前在河边见到她时,她浑身上下也是光溜溜的,并未曾长成片的疹子。 宝珠不是医生,并不懂得其机理,自我安慰道,也有可能梁老鼠染的并不是性病…… 宝珠将云母“赶”出了齐岳村,带着她从小路出村,再顺着两村相连接的泥路,一直将她送到了玉河村的村门口,宝珠目送着她进村了,这才安了心。 临走前,宝珠三令五申的,不允许云母再跟梁老鼠勾搭在一块,云母倒是很听话,一再保证了三遍。 如果是性病的话,日常接触自然不会传染,宝珠急着要解决这事,顾虑不了这么多,于是都到了娘家的村门口了,也并未回家看看爹娘,转头又回去了。 宝珠去工地上将水生喊了回来,而后水生载着宝珠,梁老鼠独自骑着自行车,三人依着梁老鼠的意思,去了县医院。 路上碰见了熟人,梁老鼠熟稔的自个打着马虎眼。 “呵呵呵,去亲家那边逛逛。” 进医院前,宝珠去药店买了个口罩戴上,医院每天接待各种病患,是各类病毒的“温床”,她尚怀着孕,还是谨慎些好。 医生诊室单次只接纳一个病患,其余病人皆排在门口,于是水生和刘凤霞都到医院停车场看自行车去了,全程由宝珠陪同。 医生初步诊断为二期梅毒。 感染梅毒后会出现三种病理过程,统称为一、二、三期梅毒,一期梅毒多不会有显著症状;二期梅毒出现梅毒疹,抓饶的话会破溃;三期梅毒又称为晚期梅毒,病毒将攻击多个器官。 二期梅毒一般患病九到十二周时出现,但分期的界限也不是完全分隔开,如若患者性.交时抵抗力差,加之患病方的病毒载量大,感染初期就能长梅毒疹,即出现二期的症状。 梅毒讲究夫妻同治,听闻另一半并未患病后,医生说道:“可能是隐形梅毒,患者抵抗力较强,病毒在其身体里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有传染性但并不引发症状。这种情况,为了自身以及伴侣的安全,还是要接受治疗……” 医生开了检查单,宝珠带梁老鼠去二楼化验室抽血。 梁老鼠又高又瘦,压脉带一绑,青色的血管立刻凸出皮肤表面,很是容易下针。 取单条上写着隔日下午四点能取报告,因为是周末,医院病人并不多,宝珠去人工窗口询问了下,表明了自己是乡下上来的,来回比较费时间后,工作人员就好心告诉了她,今天下午三点就能取报告了。 一家人在县里吃完午饭后,正好店里人不多了,和老板说了声,坐在店里等,三点一过就取了报告。 TPPA阳性,TRUST滴度1:32,即确诊梅毒,梅毒滴度为1:32,滴度越高,越具传染性,对患者自身的危害性也越大,1:8以下则传染性较低。 宝珠在药房领了青霉素皮试药物,就带着梁老鼠去了注射室。 青霉素注射前需要皮试,即取微量的药,注射在手背表皮。 药物打入表皮时,像吹气球一样,瞬间鼓起了个硬币大小的包。 等待二十分钟后,若病人无不适症状,且注射部位无红肿,则可以注射青霉素;如果注射部位起了硬结,且大于一厘米,周围有晕团或红斑,则表示病人对青霉素过敏,需要换种药物进行治疗。 对青霉素过敏的人,极易引起超敏症状,严重的话甚至会导致死亡,因此注射青霉素时必须皮试。 梁老鼠皮试结果阴性,宝珠带着护士填的单子回了医生诊室,随后又带着医生新开的单子去了药房,领回了两瓶长效青霉素。 护士将两瓶药物溶解后,抽进了一次性针筒里,便喊梁老鼠坐在高脚椅上,采用的是双臀肌肉注射。 宝珠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着,她缓缓地揉着腰,来来回回跑了数遍,腰部酸涩不已。 结果,不一会儿,里头传来了梁老鼠的谩骂声。 梁老鼠穿上了裤子,指着给他打针的护士破口大骂:“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事?专业不专业啊?!好好的药给我打没了一大半!你这药全洒了,我还治个屁的病啊!你赶紧给我再去拿一瓶,否则我投诉你们医院领导去!没治好的话全是你害的!” 喷出的白色药水溅了一部分到护士的眼睛里,那名护士正凑在洗眼器旁,慌张地在清洗着眼睛。 这是名上岗刚一年的护士,尚处在老护士带的阶段。 青霉素颗粒较大,不易溶解,现配现用,注射时需要熟练又迅速,否则很容易堵塞针头。 因此常需要有经验的护士来注射,但新手期的护士也需要实践,否则等老护士全体退休了,医院就再没有老练的护士了。 这名新护士在老护士的带领下,已经实践过三回了,许是这次在梁老鼠的施压下,太过紧张了,才导致失了手。 老护士连忙上前查看症状,随后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放心,大爷,是针头堵了,只喷出了一点,你放心,大爷,并不影响药效的。” 梁老鼠:“都把我药洒了,你当我傻好糊弄啊?啥也别说了,我不管你们是跟领导申请,还是自己掏腰包买一瓶,赶紧给我重新打一瓶!” 老护士:“大爷,每回注射的量都是固定的,容许有一点的偏差,打多了对机体会产生严重的副作用的。” 梁老鼠:“那你就给我赔钱!搞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想着混过去?!是瞧不起我乡下人吧!” 老护士:“大爷,我也是乡下出生的,不会瞧不起你的。医院明文规定,医护人员不能私自与病人有现金交易,否则会被处分的。 大爷,我是专业医学院毕业的,青霉素你总共要打四针,每周打一次,请你相信我,少打了这点量,真的不影响你的治疗的。” 宝珠从玻璃窗望进去,见梁老鼠已经穿好裤子,于是推门进来了。 见家属来了,老护士立刻调转了方向,试图跟年轻人沟通。 新护士双手交握于身前,低垂着头,显得局促不安。 宝珠没理会梁老鼠的骂骂咧咧,安静地听老护士解释完。 新护士诚恳地向两人道歉了,宝珠表示了原谅,梁老鼠依旧不依不饶的,新添了个矛头对准宝珠,说她“胳膊肘往外拐”云云。 要不是水生和刘凤霞不在当场,加之这一整天全依托于宝珠在跑,估计着梁老鼠能当场骂人。 面对凛不可犯的老医生,梁老鼠不敢放肆,但到了护士这,梁老鼠垒起的气势,怕是能窜上珠穆朗玛峰的山顶! 明显就是欺软怕硬的典范。 宝珠本就忿忿,闻言瞪向了梁老鼠:“你再喊一句就自己看病!” 梁老鼠到底是她的公公,对方脑袋再不清楚,她再恼怒,也不能说难听的话,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且当下是公共场合,宝珠也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跟他吵。 仅此一句,梁老鼠立刻夹起尾巴做人了,他面色不快地小声叨逼叨了几句,但总算不闹了。 见宝珠是个讲道理的,老护士好心建议道: “后续打针的话,你们可以去乡镇卫生院打,卫生院一般也会配备长效青霉素。等到最后一针打完后三个月,再来医院复查就行了。免得你们还要来来回回跑,我们这很多病人都是这样做的。” 如此跑了一天,宝珠的身子已经很是不爽快了,如此的话甚好。 但梁老鼠不愿意了,说啥“乡下全是赤脚医生,不靠谱。”,“乡下的药和城里的药哪里一样?全是假货,能用吗?”,“要是被熟人看见了,我的老脸往哪里放?”…… “偷人的时候不觉得丢脸,如今倒是觉得丢脸了?”宝珠忍不住呛了句,“实在不行就去镇上的诊所。” 梁老鼠冷哼一声,歪过头并不回应。 宝珠懒怠理他,后续治疗,他爱去镇上还是县里,她都不想管了。 他不是三岁小孩,不是傻子,带了一次还不懂得流程的话,拿去宰都浪费刀! 往后的一个月,宝珠当真不曾再带梁老鼠去打针了。 水生忙着跟工程,工人们干久了,难免老油条,生出了点“偷奸耍滑”的意思,他跟着一起施工的同时,还能看顾一下,每回他离开都算损失。 左右不是大事,宝珠便不让水生去。 梁老鼠看不上土里土气的刘凤霞,于是找上了梁火生,梁老鼠并未属实告知病情,只说去县里看病。 第二周,梁老鼠再找上梁火生的时候,她干脆躲养鸡场里“闭门不见”。 梁老鼠找了一圈没寻到她,就在她家门口蹲守,午饭的点,总算是蹲到人了。 梁老鼠脸上的破溃尚未好,梁火生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她四处张望了下,见没人后,将她爹招呼到屋后的窄胡同里说话。 梁老鼠劈头盖脸地骂道:“火妹,你啥意思啊?感情嫁人了就不认你爹我了啊,连陪你爹看个病都不行?你这个没良心的狗崽子,当初要知道你是这狗模样,你刚出生我就该将你扔进粪桶里淹死!” “爹,你别骂得这么难听啊。你要得的不是这……这会传染的病,我能不带你去医院吗?”梁火生皱着眉,压低了嗓音,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公是啥样,在村里当个副书记,不是全仰仗着他爹?” “你以为你女儿在婆家有多大的话语权啊?我低声下气的,不但得哄好我那不争气的老公,还得哄好我那村长公公。 我那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灯,整日对我挑三拣四的,不是饭菜做得不好吃,就是地板拖得不干净了……那双眯眯眼只要往家里一扫,总能挑出点我的毛病。” “爹,你也知道你这病上不得台面,你自个得了,叫他们知道了,指定就要埋汰数落我了。要是被他们知道我带你去医院了,他们恐怕该怀疑我跟你一样不检点了。” 梁老鼠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了两圈,显然将梁火生的话全听进去了,嗓音更大了,气势却明显不比刚才:“啥不检点!” “哎哟,就是那意思,爹你别在意这句话啊。”梁火生见火候差不多了,挺直了身体,假作“破罐子破摔”道,“你就一句话,还想不想要个村长儿媳妇兼副书记媳妇的女儿了?你要是摇头,我当场收拾铺盖跟你回家,按你说的,我还是你亲女儿,天天陪你上医院我都没问题!” “死孩子,就知道咒我!” 梁老鼠低声骂了句,梁火生立马又说了点养鸡场的事,养鸡场的股份,梁火生是送了一点给梁老鼠的。 听闻养鸡场干得越发红火了,以后躺着赚钱就成,梁老鼠暂时忘记了患病的事,笑得合不拢嘴的。 梁火生又从家里提了几盒茶叶出来,都是别人送给村长的好茶,大红袍、铁观音等。 拿走了礼物,梁老鼠总算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梁火生对着他远去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梁土生的话,性子唯唯诺诺的,在梁老鼠眼里,跟刘凤霞没个两样。 于是,折腾了一个星期,梁老鼠终于还是“采纳”了宝珠的建议,余下的两针上镇上的卫生所打了。 为了路上有个“奴仆”使唤,他自然还是带上了刘凤霞,不过到了诊所后,只让她在门口守着,不让她跟进去,以免丢人现眼。 三个半月后,到了梁老鼠复查的时间。 宝珠怀孕已经六个多月了,早就显怀,在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她已经告知了双方的父母。 跛子夫妻俩都很是高兴,这可是他们第一个外孙,于是提着各种补品,来齐岳村看望过宝珠好几回,怕婆家照顾不周到,跛子还提出要宝珠回去住的想法。 郑玉兰:“高兴懵了吧?啥话不过过脑子就往外蹦。闺女都结婚了,算是人梁家人了,你这个时候把人往家带,是啥意思? 明事理的,知道你是爱女心切,小心眼的,指不定在背后说你看不起人亲家,你这是要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 “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到了。”跛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宝珠抱着跛子的臂弯,撒娇道:“哪有娘说的那么严重。爹,你要想我的话,我这就回去住,管他们去死,他们爱咋说咋说,反正我只认定了,你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唯一唯一的亲爹爹!” “你娘说的对。”跛子摸了摸宝珠的脑袋,问道,“有啥缺的你跟爹说,爹给你买。” 郑玉兰:“都要当妈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宝珠将跛子抱得愈发紧了,扬了扬下巴,不服气道,“当妈怎么了?当妈了,我还是我爹的亲亲亲闺女!” 反较梁老鼠,“风平浪静”的,对这事置若罔闻,不说买点东西慰问一下,就连口头问候一下都不曾,想来,是对她这个儿媳妇不满意,迁怒了他的孙子呢。 宝珠满不在乎,没有梁老鼠在眼前晃悠,她耳根还清净呢。 好吃懒做,品行不端的人,要求恁高,外头找不到场子,在家里就要当土皇帝,要求人人跪着听从他吩咐,怎么不找个黄土把自己埋了,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 复查得上县医院去,碰上需要宝珠帮忙的事,梁老鼠不知是健忘还是善忘,亦或是他觉得宝珠的脾气挺好,他若无其事又理所当然地来喊宝珠了。 许是他知道,宝珠是个有主见的,这次他带着刘凤霞亲自登门了,专挑着水生下活在家的时候。 宝珠躲在楼上不下来,她早就和水生表态过,于是,三人在楼下叽里呱啦地讲了有半个小时,水生都不曾上来找过她。 水生不比宝珠,梁老鼠有恃无恐,想骂就骂,隐约听到了楼下有谩骂的声音传来,宝珠终于坐不住了,下了楼。 见宝珠下来了,梁老鼠很识趣地闭了嘴。 水生依旧在坚持:“爹,宝珠月份大了,没办法陪你去医院,你要不愿意我陪你去,就只能自个去了。” “我去吧。”宝珠说道,“明天复查是吧?明天八点准时出发,不用骑车,我包辆拉拉车。” 自行车自然是坐不得了。 宝珠本就纤瘦,怀孕后肚子也比同月份的孕妇小,但是骨架小,撑不住这隆起的肚子,月份越大,腰部越酸痛,不能久站久坐,躺着也不舒服,经常要靠坐着,还得时不时换姿势。 临近夏日,工程量剧增,村内外找上水生的都不少,曾合作过的一个龙田镇的东家,准备新建个房子,依旧想找水生。 东家是个爽快人,结算工程款干脆利落,并未拖欠,但因为宝珠怀孕的缘故,水生婉拒了所有外村的工程,包括这名东家。 水生起早贪黑的赶着工,争取在这段时间里多竣工两个工程。 想给孩子多赚点奶粉钱是一方面,建房旺季不抓准机会的话,其余季度就并未有多少工程等着了,私人工程队,一年内最赚钱的时候,就集中在这两个季度了。 宝珠虽然没主动提及身子不适的事,但水生看在眼里,早在宝珠开始显怀时,他就不让宝珠做饭了,依照初时宝珠不善厨艺时那般时间,他每日跑回家自己做。 后来还萌生出了让东家准备吃食的想法,这钱,大不了就不挣了。 没过多久,宝珠就“夺回”了煮饭的事。 “我倒觉得走动走动,身子骨反而舒爽些呢。” “怀孕初期都在运动,这几个月又松懈下来,肚子又该大了。马医生一个月前不是还夸我了吗?说是我体型保持得很好,等临盆那日会很好生。” “你这样啥也不让我干,给你怀个胖孩子不假,就看我有没有能耐生下来了。” …… 这些话,自打水生让她闲下来开始,宝珠就一直在讲,只是今日,水生才开始听进去了。 如此讲多了,倒成了宝珠自个的心理暗示,身子当真好受多了。 “呸呸呸。”水生捂住宝珠的嘴,替她呸掉了这些不吉利的话。 宝珠笑了笑,这事算是定了。 当天,宝珠就自己做饭了,到点还是水生来推点心,宝珠也不急,跟着走了几日,水生见她运动了下,当真气色好了点,这才放手让她干。 奔波了一个多星期,水生累掉的那几块肉,总算慢慢地补回来了。 …… 听到要包拉拉车,梁老鼠面色明显有些不快,显然是嫌弃宝珠娇气,不过他还有求于她,并不敢把心里话说出。 宝珠自然是看在水生的面子上,梁老鼠和她互看不顺眼,水生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宝珠不愿让他左右为难。 想到又要为梁老鼠奔波,宝珠身未累,心先累,答应下来的那一刻,只觉得腰部更加的酸胀了。 当晚,水生反复询问了,是否要自己陪同的事,宝珠都拒绝了。 “你就好好干你自己的事吧,我的好老公。”宝珠的双手轻轻地拍了拍水生的脸颊。 自打知道宝珠怀孕起,就未行人事的水生,因为这一声“老公”,脸颊咻得一下红透了。 “老公~~~” 宝珠调皮地再度拍了拍水生的脸颊,甜甜地又喊了一声,收到了满意的效果后,迅速背转过身,捂嘴偷笑了起来。 结果她笑得太过“猖狂”,被水某生发现了,他立刻抱住她“吃”了起来。 水生跪在床上,后腰微微弓着,避免挤压到宝珠的肚子。 尝了点鲜,在两人的唇齿间溢满了血腥味的时候,水生终于“悬崖勒马”…… 当天早上,水生还是反悔了,于是拉拉车里挤了三人,水生坐在中间,宝珠和梁老鼠各在两边。 水生尽量给宝珠腾出宽敞的位置,于是宝珠一人占了一半的空位,水生和梁老鼠两个大男人倒挤挨到了一处。 水生带了个抱枕,垫在宝珠后腰的部位。 这一回复查,许是见识过宝珠的厉害了,梁老鼠全程并未作妖。 宝珠专门选在周末的时间点来,因此如期当天下午取到了报告。 TRUST滴度降至了1:8,近一年隔三个月复查一次,一年后隔半年复查一次,第三年年尾再复查即可。 如若期间滴度持续走低,或是维持不变,就相当于是治疗成功,往后可以隔比较多年,再复查一次。 不是所有人经过治疗后,TRUST滴度都能转阴,包括1:8以下的水平维持住,称之为“血清学固定”,转阴的称之为“治愈”,但都属于治疗成功。 宝珠从头到尾,跟梁老鼠详细地介绍了看病的流程,宝珠在旁指导,问诊和取药等事,全是梁老鼠自己上手的。 显然她授予其“渔”,下一回,不再打算陪同了。 梁老鼠倒不曾再说什么,只是全程跨着一张脸。 水生扶着宝珠,护在她身旁,替她挡住稀稀拉拉的人群,他全程当空气,只偶尔蹦出两句,全是对宝珠嘘寒问暖的话,梁老鼠因此气得够呛。 回来时,宝珠意外在村门口瞧见了云母。 每回瞧见宝珠,云母都很是高兴,她刚举起手要打招呼,在瞧见了梁老鼠的脸后,迅速解下围巾挡住了自己的脸,像水田里的田鸡,两三步一蹦跳的,迅速溜走了。 盛夏时节,她穿得依旧臃肿,也不怕悟出痱子。 梁老鼠在,宝珠不好逮着云母询问。 待得回了家,宝珠便装作随意地找了个人了解情况。 她找的是个成川人,叫王燕梅的,王艳梅五官生得不大出彩,但皮肤雪白,胜过当地一半以上的妇人。 近年来福平省发展迅猛,各地前来打工的人剧增,其中当属成川省人最多。 汪队长和跛子合开的轧钢厂,里头就有不少成川省人,近年来,大伙兜里都有点闲钱了,眼界跟着开阔了,于是不少人拿着钱,尝试做点生意。 大多年轻人虽然没有干大事的本领,但眼高手低的,自然也不肯在轧钢厂里干又脏又累的活,都赶着去本省的大城市,或者更发达的外省寻找机会。 同样是打工,大城市给的薪酬待遇,肯定比乡下要高的,若是能在大城市扎根,来年再混个居民户口,那就是彻底摘下了农民的身份了! 齐岳小学里,每个年级一个班,每班四五十人,其中能有十分一皆是成川省人。 大多都是插班生,在老家成川省读过一阵子的书,后来跟着父母转校来的。 外来务工的,夫妻双方都忙于工作,整日自己都灰头土脸的,孩子自然也拾掇得不甚干净,同一件衣服能穿十天半个月,脏到肉眼可见起了黑斑也不洗。 父母在同一处工作的孩子们,上下学总是一起,于是,每每他们成群结队地走来时,总有股扑鼻而来的臭味。 这一带的成川省人,多是带着孩子住在轧钢厂的宿舍里,但也有不习惯集体宿舍的,选择在齐岳村与玉河村两个邻近的村属租房子住。 村里人闲置的房子出租出去,还能赚点微薄的租金。 因此,对外地人最是排斥的老年人,对此半点意见都没有了。 单是常平县,各种厂落地开花,不仅有本地人开办的,也有外地人看中市场投资的。 单独租房的人,一般是自个出资做老板的,手中有点闲钱,因此家里人都收拾得很干净,本地人这才知道,原来,成川省人,好多都生得这般好看啊! 浓眉大眼的,皮肤细腻雪白,跟整日脏兮兮的那群人,仿佛不是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人。 打工者中,其中也有不少的单身男女,有的人会在工作中找到同乡的另一半;有的人会选择奋斗几年再回家结婚生子;也有少数人会选择找个本地人嫁了,好在此经济发达的地方安身立命。 自然,发达是相对的,福平省的发展在华夏排不上名,但相比于如今依旧贫穷落后的成川省来说,要好上不少。 王燕梅就是嫁到本地的成川省人,她嫁的人外号矬将军,比跛子还要矮点,身高不足一米六。 她这样貌,要是本地人,能嫁个不错的人家,但当地人说媒娶亲,是瞧不上外地人的,一般都是年纪大了娶不上老婆的人,或是二婚的人,才会选择娶外地人的。 外地人的彩礼不高,要求也不高。 王燕梅嫁过来时三十岁,矬将军比他小三岁,瘦瘦干干的,长相比她还要显老。 王燕梅是矬将军的第二任老婆,前妻给他生下女儿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矬将军性子软,王燕梅自嫁给他后,就没再去上班,家里的钱全归她在管,因此在家“作威作福”。 今年年初,王燕梅就给矬将军生了个儿子,地位更加巩固不说,对继女愈发不顺眼了,动辄打骂。 矬将军好不容易娶了个新媳妇,不想再当鳏夫了,怕说重话媳妇跑了,于是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的几年,王燕梅的福安话学得炉火纯青,她整日泡在赌坊的男人堆里,口音比许多当地人更加的纯正。 王燕梅笑得像只尖嘴大母鸡: “嗨哟,那个颠趴啊?可把八万气得够呛的,她公公死了老婆十年,平常去嫖就算了,起码眼不见心不烦不是?就那个颠趴……好像叫云母的,就你说在村门见到的那个,被他公公带回家里去了呢!” “本来那个颠趴是被北区的一个老不死的拐回家的,结果被八万的公公知道了,转眼给拐回了自己家。那个颠趴臭死了,脑子不清楚,吃得还多,被八万赶出去四五回了。每次她前脚刚赶走,她公公后脚就能把颠趴给带回来。” “你瞧着吧,刚才指不定又是八万赶人了,天还没黑,指定等会又给她家好色的公公带回去了。” “八万最近被气得也不门了,天天守在家里跟他的公公斗智斗勇,专盯着他公公不在家的时候赶人,他公公为此也很少去赌坊了。哈哈哈,赌坊里的人都在传呢,你不知道啊?” …… 谈及八卦,王燕梅像是吃了弹药一样,滔滔不绝的。 她讲得绘声绘色的,仿佛跟云母一起住在八万家的,加上了她一个,这些事,好像全是她亲眼所见呢! 宝珠问道:“八万怎么不直接跟她公公摊牌?任由他这么乱搞?” “咋摊牌?你还不知道八万家的情况吧?”王燕梅鄙夷道,“八万不愿意云母住她家,她公公就喊,把云母赶走也可以,八万得给他雇个保姆,还要年轻漂亮的那种,否则,他就要一辈子将云母养在家里,啧啧啧~” 见宝珠不知情,王燕梅又来了兴致,转而单说起了八万的八卦。 宝珠稀里糊涂的听了几句,就找了个托词离开了。 宝珠是个当机立断的,当晚就找上八万,简单地商量了下这事,两人决定报警。 听闻抓捕的是疯子,来了两个特警。 两人还找来了张村长作见证。 当地的流浪汉与疯子们,被抓进监狱里的不少。 多是其家里人主动要求送进去的,监狱里有得吃穿住,还有人管,比在外头乱跑伤人要好。 没有家属的,则是好心人主动帮忙联系警察局的,自然也有些人是觉得这些人碍事,但不管怎么样,流浪汗与疯子们,如若没人管的情况下,在监狱里过的绝对比在外头过得要好。 为着市容市貌着想,监狱里也是愿意接纳这样的人的。 云母虽有家里人,但无人管,因此在张村长的应允下,手持武器的特警很快将云母给抓进警车里带走了。 八万的公公气得对其破口大骂,还殃及了并不无辜的池鱼宝某珠。 宝珠早早回家去了,因此没听到针对她的谩骂,但八万不是省油的灯,遇强则强,跟着自家公公对骂了三个小时,终是她家公公败下了阵来。 当晚,齐岳村各个区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原是“跑江湖”的来了。 “跑江湖”,是街头表演艺人的民间说法。 “跑江湖”一个团队不超过十个人,坐着十年前淘汰下来的大巴车,即军绿色的厚帆布裹着“三轮机车”,游走在各大乡镇,打着表演节目的幌子,卖狗皮膏药、三蛇胆酒、筋骨贴等乡下人中意常用的东西。 他们一般互为亲戚。 今日的“跑江湖”也是这般。 黄昏时,他们开着车就选中了东区的一块空地,正是宝珠家门外窄路段的路口旁,邻近张大娘大门口。 “跑江湖”里其中两个年轻人,提着铜锣,游走在四个区敲打—— “今晚六点,东区庆来路准时‘跑江湖’,请大家有钱的捧个前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庆来路,也就是宝珠家门外那段,一直通向了村门口的长路的名字。 听闻“跑江湖”的要来,村民们很是激动,跑江湖表演的节目可比电视剧、电影要有趣多了,接地气又搞笑,每回村里都能聚集不少人围观。 跑江湖不仅表演一绝,口才更是不赖,于是,不管开始有没有意向买东西的,到了表演中途的卖货环节,大半的人都能买点东西回去。 铜锣从黄昏一直敲到了天黑,等到村民们赶着吃完了晚饭,搬着自家的小板凳前来时,张大娘家门口的场地已经装点好了。 三轮机车上,以及张大娘的家门口,被挂上了一排的小彩灯,一架音响在响亮地播放着经典老歌。 张大娘端着饭,喜滋滋地坐在家门口最佳的地段等待。 显然跑江湖的已经给张大娘好处费了,否则,以张大娘的脾性,定是要将他们赶去别处的。 张大爷和骡儿火速地吃完了饭,张大爷安静地挨着张大娘在一旁等待,骡儿则和小海等一众玩伴,绕着场地到处跑,偶尔趁着跑江湖的人不注意,偷溜上他们的三轮机车里玩。 听闻有跑江湖的来,宝珠立刻来了精神,她胃口大开,一反常态地吃了两大碗干饭。 宝珠狼吞虎咽的,只挑着菜和饭吃,汤一口都没喝。 水生舀了一勺牛肉汤递到了她的嘴边:“慢点吃,喝点汤,别噎着了。” 宝珠摇头拒绝:“不喝汤不喝汤,我爹说了,看电影,看跑江湖,就得吃干饭,不然一会儿跑一趟厕所,还看啥子?” 宝珠一句话刚说完,双手就赶忙掐住了脖子,大话说得早了,她“啊啊啊”地喝掉了水生喂来的汤,水生又接着给她喂了几勺。 宝珠连连摆手:“不喝了不喝了!” 水生:“我早喊土弟帮忙占个位置了,你别急。” 宝珠一高兴,又跟着喝了两勺。 见她真的吃不下了,水生这才作罢。 梁土生来得早,紧挨着张大爷,占据了三个不错的位置。 梁老鼠跟陈春海等常玩在一起的赌友坐在了一块。 梁火生挽着他老公也来了,张学强是村干部,自然少不得一些人对其溜须拍马,因此梁火生格外有面儿,时不时挑衅地看向宝珠。 宝珠一脑门等着跑江湖开场,并未注意到那边。 梁火生觉得遭到了无视,于是跟着身边的妇人小声地说起了宝珠的不是,似乎还不过瘾,须臾,又找上了梁老鼠。 八万见宝珠在这,硬是挤了过来,她是个人精,自然瞅见了这一幕,于是她用胳膊肘撞了撞宝珠,小声说道:“你这小姑子不简单啊,到处说你的坏话呢。” 宝珠顺着八万指的方向看去,不以为意道:“随她去,狗都能汪汪叫,嘴巴长在她的脸上,我还能用胶布封了不成?” 八万意味深长地看向水生,水生皱了皱眉,说道:“我下回说说她。” 隔壁村的不少人得到消息也来了,现场有不少水生交好的人,但这种人多的场合,水生一直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宝珠的,生怕出了状况。 倒是内向的梁土生,瞧见了相熟的人,立刻便坐不住凑了上去。 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锣声被敲响,震天的音乐被关上了,一位四十岁的中年大叔拿着话筒站了出来: “咱在家靠爹妈,出门靠大家;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感谢父老乡亲们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我们的表演,三分钟过后,精彩节目马上呈现。大家热情一点,火热一点,好让我们的表演人员打上鸡血!鼓掌!” “啪啪啪——” 众人很是捧场,一双双肉掌仿佛化身为铁掌,哗啦啦的拍得震天响。 在这说话的空隙里,道具已经被搬上来了,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以及一个灶台。 随着又一声铜锣声响起,演员就绪—— 一位九十岁老妪扮相的女人,脚步一深一浅地在快速往家赶,她额头上戴着一条红色的抹额,穿着破旧的灰衣裳,腰背下弯到九十度,腿脚却极是利索。 她装作没牙的样子,两瓣嘴唇往内抿,说话时只嘴唇碰撞,牙齿藏到了里头,说出的话既含糊又清晰,一开口就惹人发笑。 老妪边走边说道:“有人说我儿家藏了男人,好呀,我儿刚出门打工三天,那娘们就敢偷人,我非得好好教训下他们不可!” 随后老妪夸张地用双手虚虚推开了门,伴随着“咿呀”一声配乐,老妪到家了—— 一出场就交代了事件起因与目的,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这是段“捉奸”的戏码。 狗男人东躲西藏地滚到了床底下,狗女人在开门的那一瞬间,火速的提好了裤子。 老妪:“大晚上的,还上茅厕呢?” 狗女人背过身,暗暗抹了把汗,随后比了个“六”的手势,说道:“娘,你怎么来了呀?我这是闹肚子了呀,咕噜咕噜,一晚上肚子响个不停,跑了六趟厕所了呀。” “霍,六次,厉害了呀!”老妪拿过抵门的木棍,在地上重重一敲。 狗女人背过身捂嘴笑了笑。 现场的男人立刻起哄吹起了口哨,这“黄腔”是个男人都明白。 “最近村里闹鼠害,到处都是老鼠,一定是老鼠在你饭菜里拉屎了,看我把它找出来。” 老妪拿着木棍,“咚咚咚”地敲击着地面,绕着屋子开始走动。 转了一圈后,她锁定了床底,摸瞎将棍子胡乱往里桶。 她捅向左边:“是不是在这里?” 她捅向右边:“还是在这里?” 随后她又捅向了中间:“哈哈,那一定是在这里!” 这张床是透明的道具床,躲在床底的狗男人随着老妪的动作,东窜一下,西躲一下,被扫中了一次,他狼狈地挤眉弄眼的,逗得现场又爆发出了笑声。 狗女人慌里慌张地上前握住了老妪的手,将她拉到了一边,说道:“娘,哪来的老鼠啊,家里被我打扫得可干净了,只有我一个啊!” 狗女人背在身后的手挥了挥,狗男人收到了指示,立刻爬出了床,准备往门口跑,结果老妪仿佛背后长眼睛一般,囔囔着“风大。”,就转身关上了门。 男子赶忙一个刹车,仰泳一般双手迅速往后挥舞着,将自己给“捞”了回来,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他火速改变了方向,窜进了柜子里。 现场又是一阵笑声—— “我听到声音了,一定是藏在桌子底下了!” 老妪笑着指着桌子,脚步却很明确地走向了柜门,她眯着眼,显然扮演的是一个有严重老花眼的人。 “娘,你眼睛不好,那是柜子,不是桌子呀!” 狗女人急得用两只手臂抹掉了额头上的汗,随后迅速冲上了前。 …… 剧情很简单,是老妪故意逗着狗男女玩,收拾了两人一通后,报警抓狗男女的故事。 由于表演浮夸,现场爆笑连连。 此场表演刚结束,就例行开始了“卖货”环节。 依旧是那位领导层的中年大叔拿着话筒站了出来,他说话铿锵有力的,一开口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精彩的节目暂停,大伙先吃颗我们独家秘方制作的半梅干,这是用优质红李晾晒制作而成的,清肝利水,生津解暑,美容养颜,还能缓解便秘。” 大叔边说着,手下的人就开始提着一袋袋的果脯,挨个分给在场的人,每人一颗,酸酸甜甜的,开胃又好吃,有几个老人家,吃完后又给自家孙子多要了两颗。 大叔嘴巴依旧不消停:“卖货前,我要和父老乡亲保证几句。咱虽然是‘跑江湖’,但做得是良心的买卖。东西全是真材实料,虽然比市面上的要贵点,但一分钱一分货,便宜没好货,咱买东西不就图个实用安心吗? 花了钱却买了假货回去,大伙心里不膈应吗?大伙大可以去各大乡镇打听一番,常平县的各个镇,各个村,咱‘龙马团’都跑过了,用过咱卖的东西的,没一个不称好的。” “前天,在龙田镇那,就碰上了个以前买过我们东西的,他二话不说向我们又买了一百贴的狗皮膏药呢!说是贴在膝盖上一个月,治好了他二十几年的风湿!如今回购这么多,是买着给他的爹娘亲戚们呢!” “好了,咱废话不多说,父老乡亲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咱先来介绍今天的第一样东西,‘三蛇胆酒’!” 这时,蹲守在车上的两个壮男人,抬下了一桌子装满药酒的玻璃酒瓶。 每个玻璃酒瓶都很大,能装五十斤的酒水。里头装着眼镜蛇、灰鼠蛇、金环蛇,还泡着整颗的大株人参,以及灵芝等名贵药材。 “咱用玻璃酒瓶泡,就是想让大伙瞧清楚,咱用的全是真材实料!待会咱眼见为实,不整工厂里看不见摸不着那套,要卖咱就卖桌子上的给大伙!” “来,上来个胆大的小伙。就你了,小伙子人高马大的,一看就浑身是胆!”大叔点兵似的,很快挑出了名小伙子。 正是没举手的梁土生,梁土生左右看了眼,在众人的注视下,只能硬着头皮挤进了“舞台”中央。 大叔从其中一个最大的酒瓶里抓出了一只通体褐黑色的蛇,这只蛇被他撑开来,足足有两米长,大叔问道:“说说看,这是什么蛇?” 梁土生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叔拿着蛇,绕着人群内围走了一圈:“看来小伙子是胸有成竹,想着考验考验大家啊,大伙瞧瞧这比花生还大的眼镜片,猜猜看这是什么蛇啊?” “眼镜蛇!” 立刻有人陆陆续续地回答了出来。 “对嘞,这眼镜蛇的来头可不小,在山上活了将近十五年,就是我的小叔子,这个小伙子,上山时抓到的。” 大叔招来团队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男的,撸起了他左手的袖子,露出他手臂上的陈年旧伤。 “瞧瞧这个大牙印,就是他当初抓这只蛇时被咬到的,好在我们家有独门解毒药水,喝上一口,再挤掉黑血,敷上半个小时,就活蹦乱跳的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起哄道:“解毒药水卖不卖啊?” 大叔赞许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大家伙想不想买啊?” “想!” “不卖!”大叔刹了个猝不及防的车,“戏耍”完众人后,坏笑道,“吃饭的家伙卖出去了,咱还靠啥吃饭哈哈哈。” 人群跟着被逗笑了。 “话不多说,咱再来看看这条蛇……” …… 十年的三蛇胆酒,清热解毒、通经活络,喝上一口赛神仙;八十种中药材熬煮而成的狗皮膏药,散寒止痛、活血化瘀,贴上一片通体舒畅,贴上一百片,瘫痪十年的老依伯都能站起来走两步;由上百种毒蛇的毒腺制成的蟑螂药,往角落里丢上两粒,几层楼的蟑螂都能连窝端掉…… 大叔舌灿莲花,每推出一种物品,都能卖出不少,连平日里扣扣索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大娘,都跟着买了两样东西。 “卖货”初时,分发给大伙尝的半梅干,更是销售一空,现场一度热闹非凡。 卖完了东西后,跑江湖接着又表演了个节目,临近收尾时,又卖出了不少瓶的“速效救心丸”。 宝珠跟着买了一小瓶的三蛇胆酒,以及两包半梅干。 三蛇胆酒卖时,大叔邀请了一名经常腰酸背痛的人士,现场试验,抹上药酒,搓揉片刻后,此人喊着抹药处火热刺痛,一分钟后酣畅淋漓,直呼痛快。 水生是干体力活的,平常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偶尔阴雨天也会腰酸背痛,买一瓶三蛇胆酒回家,再不济当做跌打酒用也好。 推出“速效救心丸”时,宝珠就开始犯困,于是水生抱着她回了家。 盛夏时节,人挤人,两人的身上因为汗水而黏黏腻腻的,正打算烧水洗澡的时候,却发现,大晚上的,又停水了。 半年来,齐岳村三天两头停水,家里有水井的还好些,需走远路挑水的人家,简直是苦不堪言。 水生照常去八万家院里的水井里打了两桶水回来,这附近仅这一口水井,因此半年来,八万的院门只是用铜锁虚虚地搭着,并未落锁,附近的人家都去她院里打水。 夜间的井水更是冰凉,相较自来水,烧开花费的时间要翻倍。 待得水烧开时,外头传来人头攒动的脚步声,是跑江湖的散场了。 不多时,邻居那纷纷传来了谩骂声。 整个兴安镇只齐岳村三天两头的停水。 虽然今年夏季雨水不多,但也绝对够不上干旱的程度。 齐岳村在后山处建有专属本村的水塔,从铺设自来水管起,齐岳村人吃得就是“自家”的水,“自给自足”是绰绰有余的。 村里给出的理由是,干旱缺水,需要“节流”,亦或是水塔老旧,需要翻修……总之,半年来,在村民们的“逼问”下,村里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理由。 初时,村民们还会被糊弄,但久而久之,大伙都门儿清了,是村委会的那群蛀虫,将村里的山泉水,卖给了马路边的那家大排档了。 大排档的生意越是红火,村里停水的频率就越高。 自然,大排档花费再多的水,都不至于到让齐岳村停水的地步。往年间,村干部也没少偷偷贩卖山泉水,有人消息灵通,这次据说是私自卖给了供给县里的自来水厂。 雨水缺乏,自来水厂汲取地下水时,需要将井打得更深,导致海水倒灌,掺了海水的江河湖水,又咸又难喝,县里的居民们叫苦不迭。 有需求就有市场,自来水厂就将目光放到了有私人水塔的各大乡镇。 月份越大,宝珠的情绪越是不稳定,她边洗着澡,边想着这事,越想越气,于是让水生明晚下活后,找梁火生说道说道。 这事,张村长肯定是捞得油水最多的人,梁火生身为他的儿媳妇,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梁火生:“哥,我公公他也正在为这件事烦恼呢。都是村里人误会他了,你说他干了几十年的村长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会为了这芝麻绿豆的钱,毁了自己大半辈子积攒的名声呀? 他也是难啊,这不最近干旱的实在厉害,如果不节制点使用水的话,咱一个村几百户人家,到时候拿什么做饭?村里人这是误解他了呀。 哥,你也别心急,今晚我就再跟我公公说说,看看能不能再想点别的办法。” 表面上,梁火生安抚着水生,背地里,她说尽了宝珠的坏话。 “一只山沟里的狐狸精,真以为自己是妲己啊?一天到晚意见恁多,有这动嘴皮子的能耐,怎么不到自来水厂自己沟通去?” …… 这话传进了宝珠的耳朵里,宝珠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让水生找她沟通,那是看在她好歹是水生的亲妹妹的份上,结果她却给脸不要脸! 翌日一大早,受曾合作过的爽快东家的强烈请求,水生答应去龙田镇看看地形。 宝珠“揭竿而起”,鼓动了庆来路边的邻居们,组队冲向了张村长家,男人们有正事要干,于是这支队伍全是娘子军。 大伙们积怨已久,有人带头,立刻就应援了,纷纷有人称赞宝珠“大义灭亲”。 连一向跟宝珠不对付的张大娘也跟来了,骡儿瞅着人多热闹,死活要跟上。 其中当属八万最是卖力,一路上用她的大嗓门,又招来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 八万的原名,宝珠并不知,这外号源于八万的胖体型,所谓千年王八万年龟,便是调侃其身材像王八一样。 初嫁来时,八万很介意这个外号,后来叫的人越发多了,便也无可奈何了。 八万原生家庭很是富庶,是蒲口那少有的有钱人家。 她家是改革开放后发家的,她爹跟田春花他爹一样,干着倒卖古董的营生,不过她爹干得是正规行当,很快跟要好的朋友一起去港城开了间古董铺子。 生意很是红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在他这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家人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 结果,生意最是红火的那年,他爹年仅两岁的独子,在老宅院里玩耍时,被绑在房梁上的谷桶砸死了。 谷桶是四方的大木桶,拍谷子脱粒时使用,脱下的谷粒可尽数被收集在其中。 非收割时节,为了不占地,农民们会把谷桶绑在房梁上。 她爹听闻了这消息后,立刻抛下手里的工作,连夜赶回了老家,等到他悲痛欲绝地接受了现实,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重新振作到港城的时候,他的挚友早已“偷天换日”,把古董店的所有权转到了自己的名下。 她爹奔走无门,心灰意冷地回了家。 八万刚成年,她爹才老来得子,因此她爹对这个儿子极是重视,整日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累死累活的全是在为我儿子在干。”。 儿子一死,生意跟着没了,于是她爹颓废了,整日抽烟喝酒打牌,不干正事。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唯一的女儿八万结婚时,还是给出了不少的嫁妆。 据说,她爹家的地窖里还藏着不少值钱的古董,随便卖上两样,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八万婆家的大别墅,也是她爹出资建的。 不过仅此而已,八万结婚后,许是她爹“悟”了,觉得女儿并不能传宗接代,既然自家注定绝户了,不如留着钱自个逍遥自在。 自打她爹不再时不时地资助她婆家了,本就看中她家的钱财才娶了她的小白脸,立刻原形毕露,花着八万的嫁妆,隔三差五不着家,在外头找女人。 如今,八万的老公更是直接搬出去住。 许是因为体脂过剩,八万并不容易受孕,结婚几年都未曾孕育一儿半女,因此她公公对她更是不待见了。 但是八万看得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她整日乐呵呵的。 之后八万就干起了她爹的老营生,整日骑着辆三轮车,游走在各个村落,低价收购“古董”的同时,再高价卖出去。 虽然她不如她爹眼光毒辣,做生意的本事也不比她爹,但是赚的钱除去开销,也能存下一点,加之婆家连同房子在内的一应东西,都是她家置办的,因此,尽管婆家人都不待见她,但是她过得还算有底气。 宝珠走得不爽利,于是八万骑着她的小三轮,载着宝珠领在前头。 张村长家未曾分家,众人来时,梁火生早早听闻了风声,在门口等候,张村长和张学强两人,则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梁火生满不在乎地看着宝珠,阴阳怪气地说道:“二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带这么多人来我家,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宝珠:“的确是惹我不高兴了,不仅是我不高兴,全村人都不高兴了。” 许是被“停水”百般折磨,又许是抓走了云母后,八万把宝珠当真朋友了,八万主动当了出头鸟,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简单地描了个边。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梁火生是在装傻充愣,大伙心知肚明的事,自然无需过多解释。 梁火生“嗨”了一声,故作懊恼地说道:“这都哪跟哪呀?尽是些不靠谱的传言,大伙又不是不知道,今年的夏天格外的干旱,咱不蓄点水备用,水管里哪来源源不断的水呀?” 八万一点面子不给她:“老天爷可不抠搜,没紧着下雨啊。你是熊瞎子吗?随便扔个桶下井,都能提上满满的一桶水,这是干的哪门子的旱?” 自打当了张家的儿媳,还没人敢当面劈头盖脸地骂她,梁火生的脸色顿时黑了。 人群中立刻起了附和—— “就是,哪哪都不干旱,咋就咱齐岳村干旱了?” “甭管谁来了,都要觉得没道理。” …… 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大,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混杂在一起,除了偶尔“破空而出”的谩骂声,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讲啥。 宝珠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不卑不亢地直视着梁火生的目光,说道:“我们不是来吵架的,就是想讨个说法,不想再过隔三差五断水的日子了。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少沾点亲带点故,我们没想鱼死网破,只从今往后,你们不再卖水给那家饭店的人就行。” 宝珠没提及自来水厂的事,梁火生只以为他们这群“虾兵蟹将”只搜罗到了表面的消息,于是心中窃喜,冷笑了声,继续装着糊涂:“哪家饭店?二嫂,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呀。” 八万骂道:“死三八,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就是马路边新开的那家大排档,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是熊瞎子呢?” “我看别墨迹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以为马王爷没三只眼呢!咱报警去!把这些个老狐狸全抓进监狱里吃牢饭。” 梁火生面目狰狞地瞪向八万,回骂道:“说谁老狐狸呢?死胖子,不想在齐岳村待了就滚回蒲口去!” 八万撸起袖子要揍梁火生,梁火生的小身板只八万的一半都不到,立刻就怂了,她要跑路之际,宝珠适时拦住了八万,说道:“如果大排档够不上判刑的话,私自售卖大量山泉水给自来水厂,不知道算不算得上‘非法经营罪’。” 闻言,梁火生的表情崩裂了一瞬,她随即打着马虎眼,笑道:“啥自来水厂?二嫂你又在开玩笑了。昨天我就跟水生哥说过了,我会跟我公公商量的。 我公公连夜在村委里开会商讨过了,决定和自来水厂合作,既然咱山上的水塔不够用,就调用点他们的水用,解燃眉之急。” 于此同时,屋内传出了三声咳嗽声。 梁火生立刻摆出了更加狗腿的模样,说道:“姐姐婶婶们,瞧你们这一脸严肃的样子,我就是和你们开个玩笑,不要见怪哈。” 与此同时,张村长开门出来了,他清了清嗓子,道貌岸然地说道:“大家伙的诉求,我已经收到了……” 场面话说了一堆,概括起来就是,以后村里非特殊情况不会再停水了。 所谓“狗急跳墙”,报警管不管用不知,但既然村民们提出了这点,群情激愤的,就代表这批次的油水已经被榨干了,要是再强行往下压的话,怕是机器都能跟着报废了。 只要机器在,以后出油水的东西多的是,自然没必要再盯着这点蝇头小利。 想来也知,张村长先前自个躲着,让儿媳妇出面,怕是想让没有公职在身的梁火生先探探深浅,摸清了形势后,这才慢悠悠的出现表态了。 村民们本就只有恢复正常供水一个诉求,“起义”胜利后,他们立刻欢呼雀跃了起来。 想起家里还剩下一堆活没做,不少妇人开始回撤。 张村长官腔打得又响又亮,一句话被他东拉西扯的,十五分钟都没说完。 “砰——” 话到了尾声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爆破声。 演讲戛然而止,人群中吵吵囔囔的声音也猝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原是,骡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牛奶纸盒,嘴巴对着饮管孔将其吹得鼓起,随后他一脚重重地踩下,就发出了类似于爆破的声响。 宝珠被吓得一个激灵,心脏漏了一拍后细速地狂跳着。 八万最先发现了宝珠的不对劲,她一只手扶住了宝珠,一只手指着骡儿破口大骂。 梁火生双手环胸,笑着看好戏。 张大娘立刻将骡儿护到了身后,众人对其指指点点了起来,骡儿玩性起,反而朝宝珠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哎哟,孩子还小,懂啥?不就是踩了个纸壳吗?咱们那时候,大着肚子,干这干那,吆五喝六的,不是也没啥事?”张大娘囔囔着,极不诚心地说道,“宝珠呀,大娘这先跟你赔个不是啊,骡儿这么小,你应该不会和他计较的吧?” 宝珠从八万那抽回了自己的手,随后她静默地走到了骡儿的身前。 骡儿见状,再度朝她扮了个鬼脸,舌头吐得长长的,活似缩小版的黑白无常。 “啪——” 宝珠利落干脆地赏了他一巴掌,张大娘愣了片刻后,忽然尖叫了起来。 “高宝珠,你丫的,敢打我孙子!” 张大娘跺着双脚,挥舞着双手,作势就要打宝珠,被火速冲来的八万给拦住了。 宝珠人畜无害地笑道:“我还怀着孕,张大娘,你一大把年纪了,应该不会跟我计较的吧?” 八万体型大,力气也大,张大娘被她抱得死紧,勒得翻着白眼,一句话说不出,半点再扑腾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惊呼声。 “流血了,流血了,水生媳妇屁股后面,是不是血啊?” “是啊,是血啊!” “怎么会流血啊?该不会流产了吧?” …… 宝珠循着声音往身后看去,看不见血迹,她的手随即往身下一抹,竟真沾了满手的血。 她茫然地看着手里的鲜血,满脑子全是“流产”这词,周围乌七八糟的,似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面糊,听不真切,瞧不真切。 宝珠眼前一白,下一秒即将倾倒之际,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在了怀中。 第42章 我……好像要生了 本该在龙田镇的水生不知为何回来了, 他慌乱地抱着宝珠往村诊所跑去,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明明往日能轻易地抱起宝珠, 现下却颤抖得厉害。 宝珠靠在坚实有力的臂膀中, 嗅着熟悉的木方味, 以及汗臭味,她缓缓睁开了双眼,见是水生来了, 她眼中回归清明。 像是从天而降的英雄一般,她的老公,上辈子一定是个救世主。 宝珠摸了摸水生的脸, 手上的血沾上了他的脸颊,她苦笑了声, 安慰着水生, 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水生,我不难受, 就只是流了点血……” “宝珠, 你一定要没事。” 良久,水生哽咽地说出了这话, 一滴泪砸在了宝珠的眼角, 与她右眼角泪滴状的浅红色胎记融为一体。 宝珠的声音跟着哽咽了:“不会有事的,我不会有事,宝宝也不会有事。” 八万一把推开了张大娘,骑上小三轮追了去。 “坐我的车, 坐我的车, 我的车快些!” 村里的蒲口系医生见此, 没做任何处理,就催促着他们上县里。 水生上了辆私人微型面包车,他不再试图跑近点的镇上诊所,依言赶往县医院。 中医适合调养,碰上“治标”的紧要事,还是得依靠西医,县里有B超机,设备齐全,医生资质又高。 一个月前,常平县部分人购置了微型面包车,干起了私人客运营生。 一辆微型面包车接近十万,从玉河村到县里售票三元,挥手即停,司机半路也会接客人,按照路途长短收费。 微型面包车车身长度三至四米,车内设有不足五人左右的座位,但司机会在其中安放些小板凳,人多的时候,还有人直接靠着车门坐下。 最多的时候,一次能塞下十五个人,若是有小孩,还能再加塞五个。 从乡下到县里,一天最多可来回跑十趟。来回一趟,除去邮费,最多可赚三十元左右,一天下来最多可以净赚三百元。 微型面包车配备一名司机,一名售票员,一般为夫妻搭档,有时只有司机一人。 若是不赶时间,路程较短,又打算乘坐交通工具的,一般会选择拉拉车。 面包车的售价算是昂贵的,但其速度的确上佳,往常一个小时的路程,能缩短了一半。 今日阴云密布的,天气预报显示会降雨,厚厚的乌云零散地填满了天空,不知何时会一鼓作气,落下成片的雨水来。 因此,路上行人并不多。 司机大叔是一人出行的,加上宝珠和水生,车上总共只有五个人。 司机大叔嘴里叼着烟,指背随意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愁眉锁眼地感叹道:“这跑一趟好亏本的咯,早知道听我那婆娘的,休息一天,留在家锄地了。” 司机大叔许是与另外两人是同村的,东拉西扯的聊着天,很是熟稔的样子。 他们并未发现两人的异样。 水生焦急地说道:“大叔,我……我老婆怀孕了,急着上县医院,我出五十,你路上能不能别再接客了,直接送我们去县医院?” 司机从后视镜里瞧了宝珠一眼,见她隆着肚子,脸色苍白,吓了一跳:“大妹子这是怎么了呀?脸色这么白。别钱不钱的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不给钱,我也能给你们免费拉。” 同时,他对车上的另两人说道:“婶婶们,不好意思呀,不然我在这先给你们放下?我把车费退你们,你们找辆别的面包车坐。我知道一条去县医院的近路,和你们要去的地方反方向。” 两个婶婶们见状也很是热心,连连摆手推拒路费,随即她们便下车了。 司机大叔是个熟手,抄着近路,将面包车开得又稳又快,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到了目的地。 司机大叔如他所言,并不收钱,等他们下车后,迅速将车子开走了,水生一边表示着感谢,一边将钱卷成一团,投掷进了车窗里。 水生抱着宝珠冲进了急诊科。 医生先安排护士给她挂了瓶葡萄糖。 医生:“怀孕七个月了,受到惊吓意外流血,是有这种可能的。你们先去抽血验HCG,再拍个B超,我打通电话,让他们加急做。” 一个小时后,两人拿着报告单回来了。 医生快速地翻阅着报告单,说道:“结果挺好的,肚子不疼的话,可以先回家观察两天。实在担心的话,我给你们开三天的硝苯地平吃吃看,也就是保胎药物。” 医生询问道:“小姑娘身体挺好的,胎儿看起来很健康。以前做过孕检吗?检查报告单给我看下。” 宝珠摇了摇头,怀孕七个月,她总共只去了三回马医生那,她算是去的勤快的,她娘以前怀孕,只身子不痛快的时候才会去。 医生摇头道:“孕检还是很有必要做的。比如唐氏筛查,可以查出唐氏综合征,也就是你们俗称的傻子;B超可以查出孩子畸形与否,要是畸形了可以尽早引产,先心病也可以早期查出…… 孕期的话,部分孕妇会出现孕期糖尿病,高脂血症等疾病,都需要予以干预治疗的,否则不仅危害孕妇,也会有几率导致流产。 胎心监测的话也是有必要的……” 见两人被唬得一愣一愣,大眼瞪小眼的,医生及时疏导道:“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忧,唐氏儿和畸形等是小概率,反倒孕期糖尿病和高脂血症比较常见。 胆不管概率多大,被你们遇上了,就只有‘是’或‘否’两种情况了,所以还是慎重些好。” 两人立刻表示愿意做产检。 “你们先去产科门诊吧,那里有专门的医生负责这块,建个档……” 两人依着医生的指示,连忙上了产科门诊部。 因为是第一次孕检,要检查的项目许多,前前后后花费了三百多元,其中大半的验血项目,需要隔日或者一个星期后才能取回报告。 好在B超,心电图等能当日出结果的项目都是正常的。 出医院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天上的阴云已经很厚了,乌泱泱的,医院内外却人头攒动,附近街道的车流量也不少。 倒是因为天气缘故,去往乡下的面包车很少。 两人运气不错,水生抱着宝珠刚站到了马路牙子边,他们面前就停下了一辆面包车。 司机大叔从窗口喊道:“龙田镇,去不?” 去往各大乡镇的面包车有各自的线路,有些乡镇在同一条道上,或是相隔不远,会被安排在同个线路上,兴安镇与龙田镇就属于同一条道上的。 兴安镇在线路中间,龙田镇则处在线路的尾巴上。 干私人客运营生的人不多,却也不算少,光是县里通往龙田镇这条道的,都有至少三辆。 大伙都憋着一口气,投入了大本钱,想要实现来日暴富的梦想。 意外的是,车上人挺多,竟是有十六人之多。 其中一名大妈抱着孙子,孙子极是吵闹,叽叽哇哇地哭了一路。 车上汽油味重,宝珠腹中空空,本就难受,被吵了一阵后,她立刻受不住了,于是和坐在副驾上的人商量了,中途换了个位置。 副驾不用和人挤,视野直达前方,余光不会瞥到快速倒退的树影,宝珠闭眼小憩了会,感觉好受了不少。 “这里停下。” 恍惚间,宝珠被大妈的声音喊得一激灵,车子停下后,嘹亮的哭闹声终于渐行渐远。 宝珠睁开了眼,见是到兴安镇了,再过五分钟,就能到齐岳村了。 “等下,我们也这里下。” 宝珠蓦地觉得委屈,决定回一趟娘家,水生未多问,付完了钱,就抱着宝珠下了车。 一直未下的雨总算在兴安镇有了苗头,淅淅沥沥的雨点正在落着。 好在两人带了把雨伞,宝珠想走两步,于是水生一手搀扶着她,一手撑着大红色的伞。 他把大半的伞都倾斜到了宝珠的头顶,自己后半部分身子□□露在外。 那是婚伞,结婚时置办的。因为颜色过于艳丽,平日里都压着箱底。 自打宝珠怀孕后,为图个吉利,家里常用的两把伞便全换成了婚伞。 这里离玉河村并不远,走十分钟就到了。 结果走了不到十步,水生忽然觉得左臀瓣一凉,他的脖子立刻歪向肩膀夹住了伞,随后他惊恐地往后一摸,竟是在牛仔裤上摸到了一小块湿漉漉的皮肉! 原是,他左半屁股的牛仔裤,整齐的破了个四方的洞,雨伞边沿滴落下的雨滴全都滴落在了他的背部,其中一滴好巧不巧,正中那破口。 这是被扒手给光顾了呀! 拥挤的商场与公共交通,时常会有扒手出没。 容易上手的,他们会直接出手摸,碰上难上手的,他们则会选用小刀,小心地在目标人物的口袋,或是包包上划出洞,好偷盗财物。 他们专挑抱着小孩或是行李多的人出手,水生全程专注于宝珠,便也成了他们下手的对象。 水生总共带了五百块,看病剩余一百多。好在他把大额的蓝色百元钞藏在了宝珠的口袋里,他的裤兜里只装了点散钱。 一天之内,他们经历了人性的极善和极恶。 宝珠一手扯开了水生捂腚的手,怔愣了下后,笑得前仰后合的。 宝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腾出的一只手用力地拍打着水生的手臂。 水生小心地扶住了她,红着脸说道:“别笑了。” 宝珠指导他把短袖脱下,随后帮他绑在了腰间,像是一条A型百褶裙,搭配水生精壮的身躯,和九旬老太太提着哑铃健身,有着一样的视觉冲击,宝珠因此又夸张地大笑了起来。 水生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干脆一把将她抱起,赤.裸的胸膛挡住了她的视野。 他用额头撞了撞她的额头,仍不解气,环顾了一圈,见并未有行人后,他恶意满满地啃了口她的嘴唇,宝珠这才消停了。 闹了这一阵,宝珠郁结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到了村门口,宝珠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家去了。 于是水生抱着她往两村连通的泥路处走去。 雨虽不大,但空气中水汽氤氲,路面泥泞又湿滑,一些小坑甚至已经蓄积上了浅浅的水。 行至江边,一只锦鲤忽然越出江面,咬下了一瓣荷花,随后它跳回了江中,溅起水花的同时,浅淡的水波跟着荡漾开来。 那朵荷花生在边角处,在几十朵莲花中,不是最粉嫩漂亮的一朵,却是最幸运,被锦鲤眷顾的一朵。 锦鲤寓意着健康、幸福、富贵、吉祥,以往江里只有灰色的鲤鱼,并未有颜色鲜艳的锦鲤,后来家境富裕的人家逐渐多了起来,人们的精神追求丰富了,于是便有人为寻好运,放生锦鲤入江。 那朵荷花长在江边,身子稍稍前倾便能摘到。 宝珠指挥水生将这朵莲花摘下,一路将其捧回了家。 结果刚到了家,就见梁老鼠坐在他们家门口的石墩子上,气势汹汹地在等着他们。 一抬头见两人回来了,梁老鼠问道:“我孙子没事吧?” 宝珠:“拖你闺女的福,健在。” 敷衍地问候后,梁老鼠迫不及待地表明了来意:“宝珠啊,这事真是你意气行事了,没水这事,你不满的话,可以找我或者找水妹啊。你是火妹的嫂子,今天带着一干人去她家闹事,像什么样?村里人看到了,全在笑话我们家呢!” 宝珠问道:“找了就能单独给我家供水吗?” “你要不乐意,大不了叫火妹也给你点……”梁老鼠的食指和拇指撮了撮,做了个数钱的手势,他压低了嗓音,说道,“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肥水不流外人田,水弟是火妹的亲哥哥,你是火妹的亲嫂嫂,以后火妹还能不多照顾照顾你们家吗?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惹得不痛快?” 宝珠直言不讳:“公公,不说如今我一点好处都没捞着,就算是梁火生给我,这种不干不净的钱我也不想要。” 梁老鼠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他咬牙切齿道:“你最好不要后悔。” 宝珠无辜地眨了眨眼:“‘后悔’两个字我还不会写,公公你要会的话,回头教教我。” “水生,我累了,抱我去楼上睡会吧。”宝珠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拍了拍水生的肩膀,无视梁老鼠尚在场。 水生:“你好好睡,饭好了我叫你。” 梁老鼠瞅着这场面愈发不顺眼,这儿媳妇就是个祖宗,说不得骂不得,娇娇气气的,不勤快不说,一双腿白长了,要是给她一顶轿子,怕是真能跟古代的大小姐一样,脚不沾地呢! 他用力地咳了一声,拦住了两人,问道:“今天上医院去了,查出来是男是女了吗?” “女的。”宝珠极是向往地笑道,“女儿好呀,我家水生说了,他就喜欢贴心的闺女,跟我一样可可爱爱的最好。” 一句话把梁老鼠气得够呛,他冷哼了一声,连伞都忘了带,背着手大步离开了。 到了楼上,水生一脸茫然地问道:“你啥时候找医生问的?” 这一整天,水生都形影不离地跟着宝珠,宝珠的那一番话,让他对自我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宝珠佯怒道:“咋滴,梁水生,我生闺女你不乐意是吧?‘重男轻女’那是四旧,是要被戳上‘清朝余孽’的印章的。” 水生被问得更加懵了,他愣愣地摇了摇头:“啊?儿子闺女都挺好的,这是我们俩的孩子,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还算你识相。”宝珠拍了拍水生的脑袋,“你就是笨,看不出我是故意气你爹的吗?医生跟咱非亲非故的,咱又没会人塞红包,人家哪能平白无故的告诉你,怀的是男是女呀?” 水生扶着她躺下了,宝珠像是跟“生男生女”的问题杠上了,认真地思考了番后,说道:“不过很有可能怀的真是个闺女,我娘说‘酸儿辣女’,自打怀孕起我就喜欢吃辣。” 水生:“哦。今晚加一碗辣椒炒白菜?” 宝珠:“好!” …… 翌日,宝珠刚起床,八万就来了。 八万绕着宝珠转了一圈,见真如宝珠所言,她并无大碍后,八万立刻拽着宝珠坐在了石墩子上,说道:“我就说你福气大,名字又是‘宝’又是‘珠’的,光是这名字起的,珠光宝气的,让仙家们不降下福祉都难!” 吹嘘了一通后,八万打趣道:“你不知道,昨晚你老公有多神气……” 八万手脚并用地描述着,宝珠这才知晓,昨晚趁着她睡着的时候,水生去了一趟张大娘家。 据说,水生把人家的木门踹烂了一扇,家具也砸了个稀巴烂,还把族长闹来了,最后祖孙三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道了歉,这事才算作罢。 临走前,水生还把对方赔罪送的补品全给丢了回去。 八万说话向来三分真七分假,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她讲得惊天地泣鬼神。 宝珠半信半疑的,并未做过多的表示。 但碰见了张大娘,对方不仅对她点头哈腰的,还主动要把三年前山上挖到的野生灵芝送给她,就连平日里野猴子一般恶劣的骡儿,远远地瞧见了她,就一溜烟地躲进家里,亦或是跑开了。 水生瞒着她,想来是不愿她分神的,于是宝珠便并未问问他。 只是,根据八万的描述,每每想象着这幅画面,宝珠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勾起。 水生总是在不经意间能给她惊喜。 宝珠从医院回来后,王芝凤就送来了一篮水果,而后,她不曾再将孩子独自留在家中了,而是隔三差五地带去了梁老鼠家。 原因为王芝凤的缘故,不大待见两个孙子的梁老鼠,由于在宝珠这破碎了孙子梦,于是难得宠爱起了两个孙子,时常牵着他们去小卖铺买吃的不说,还轮番抱着他们喂饭,连带着苹果妹,都跟着沾了不少光。 不管王芝凤是为了不麻烦宝珠,还是“趁虚而入”,搏得公公的好感,这一波她都算是个聪明人。 吃完三天的保胎药,宝珠不再有丝毫的不适。 一个星期后,水生独自上医院取回了报告单,医生全部翻看过了,一切正常。 根据医嘱,宝珠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到惊吓,亦或是过度操劳了,否则有过一次见红的经历,再受到刺激的话,轻则会造成胎象不稳,重则会造成胎儿流产。 原先,受到龙田镇那名爽快东家的强烈求请求,水生去看了看地形。 东家的要求不多,挺简单的一套房子,给的价格还高,水生本有意愿接下,想回来和宝珠商量下再做决定,但经由这事,他斩钉截铁地便拒绝了,转手接了同村的另一个工程。 水生更是半点活都不让宝珠干了,上下午的点心本想让东家准备,结果他才刚和东家商量好,梁老鼠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上门来表示这活刘凤霞可以做。 刘凤霞很是愿意,自打前几年起,她只简单地种了点仅够自家吃的菜,并未给家里带来收入后,她在家里愈发没了地位,活得像个影子,找份活干,反而能不让她惴惴不安。 于是,中午这顿,刘凤霞也包了。 每个月,水生按照市场价给刘凤霞结算工钱,背地里,他还会偷偷再给他娘塞上一笔。 “娘,这钱你藏起来,别被爹发现了,有啥想吃的,缺的自己买。” 结果,每到发工资那日,刘凤霞刚回到家,这钱都能被早早等候着的梁老鼠给搜□□净了。 刘凤霞的手艺不赖,初时,工人们都赞不绝口,但刚过了一星期,饭菜的质量滑坡似的下降,白米饭又黑又硬,猪肉是边角料,蔬菜是菜市场收市时,低价售卖的非新鲜的菜…… 工人们不敢言说,但水生看在眼里,想也知,买菜的钱被他爹给克扣了,他又不好直接找他爹说这事,于是他把做饭的工资提高了一半,说是要给工人们改善伙食,饭菜这才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宝珠的孕妇餐是水生自个准备的,早餐煮鸡肉粥、番薯粥,或是牛奶豆浆,再搭配一颗鸡蛋;午餐荤素搭配,每天变着花样在各种海鲜、肉类、蔬菜间流转,熬煮的汤也有十来种类型;晚餐不宜吃太好,否则不易消化,于是较之午餐,简单了点…… 后来,不知是宝珠的嘴被养刁了,还是孕周越来越大导致的胃口不佳,她每一餐吃的量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 于是水生四处找老人家们询问,又跑了趟玉河村请教岳父岳母,还追去了马医生家……确保本子上记好的食材孕妇可以食用后,他开始给宝珠做起了稀奇古怪的吃食。 石蛙炖灵芝,鸽子炖山药,山鲶鱼炖苹果…… 野生石蛙一斤高达两百元,好些村的人,夜间顶着头戴式照明灯,上深山的山涧处抓捕石蛙,再在黑市上高价卖掉。 禾泰县有个小乡村,建了个石蛙养殖场,人工养殖的石蛙价格是野生的一半,但相比于市面上其余肉类的价格,还是很可观的。 石蛙肉质鲜美,有极高的营养价值,具有滋阴补阳的保健功效,因此在福安市等大城市,尤其受有钱人的追捧。 特别是野生石蛙,在黑市里甚至能卖出一斤三百元的高价。 水生自然不会去蹚这趟浑水,马医生说了,野生石蛙与养殖石蛙营养价值相差不大,有钱人追求野生石蛙,都是虚荣心在作怪。 且野生石蛙生长环境不明,如若处理不当,有感染寄生虫的风险,养殖石蛙对孕妇来说,相对安全些。 宝珠对这“大型青蛙”尤其感兴趣,守在煤炉旁等水生炖好后,就沾着虾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时候每逢夏季下雨时,她娘就拖着他们去江边抓青蛙,青蛙一蹦一跳的,跑得并不快,瞧见一只逮到一只,数量还很多。 但青蛙肉并不好吃,皱巴巴的表皮很苦不能吃,剥去表皮后没剩下多少肉,一只手掌大小的青蛙啃出来的肉还不够塞牙缝的,炖出来的汤的味道还极苦,她娘总是以“清热解毒”为由逼着他们喝。 石蛙就不一样了,表皮Q弹爽口,内里肉质介于紧实和嫩滑之间,口感极好,炖出来的汤甚是鲜美,一口下去满嘴爆香。 …… 鸽子是从常平县专业养鸽人那买的,那人养的不是市面上的肉鸽,是专门比赛的信鸽。 信鸽比赛,即设定一个固定路线,按鸽子飞行时间的长短来评判冠军、亚军、季军,得奖的鸽子的主人可以得到不菲的奖金。 常年得奖的赛鸽,价值近千元至数千元不等。 水生买到的是被淘汰下的信鸽,即在数次比赛中,一点名次都没拿下的鸽子。 养殖赛鸽的成本极大,需要喂优质的五谷杂粮,蔬菜,以及营养粉等。 初时,养鸽人会同时孵育上百只的幼鸽,全是得过奖的优质赛鸽的后代,经过统一训练后,再从中挑选出优秀的鸽子参加比赛,逐层选拔…… 并不是每回都能培育出能得奖的优秀赛鸽,这算是实业里的“赌博”,高投入未必会有回报,但一旦有回报,就一定会有可观的收入。 因此,为了弥补损失,养鸽人都会将“劣质”的赛鸽按高于肉鸽一倍的价钱卖掉。 有不少人同水生一样,看中赛鸽的品质,买回来当肉鸽吃补身体。 买回来赛鸽脚上戴着脚环,标注着“CHN,1990,11,171664”字样。 据说这是鸽子的身份信息,意外捡到赛鸽的人,根据信息替其找回主人,主人就会予以对方一定的酬劳。 鸽子肉细腻鲜美,经常锻炼放养的信鸽,肉质更是紧实,比起市场上卖的一炖就烂的肉鸽,要好吃上不少。 小丽高考时吃的就是肉鸽,跟这个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 水生同时买回了几颗鸽子蛋,跟拇指尖与食指尖圈起的范围一般大,煮熟后蛋白晶莹剔透的,像是果冻一样,吃起来的味道虽然和鸡蛋差不多,但是却很是新颖。 剩下的骨头,小黑也啃得有滋有味的。 宝珠吃完了鸽肉,顺便把鸽子的脚环收藏了。 …… 山鲶鱼是水生自己在山涧里逮到的。 村里一名年轻人,买了一批小牛犊,准备在山上养牛,于是他拜托水生在山上给他建了一间一层小木屋。 木屋后方百米远处,就是一处山涧,嶙峋的怪石错落地分布在溪岸两边,溪流从两个紧靠的大石头缝隙里,不疾不徐地流出。 溪水没过了膝盖,里间游窜着不少鱼,不时还有鱼从缝隙里跳出,于是水生借了一个竹篓,空口处卡在了缝隙那。 等到水生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就提了两只进篓的“山鲶鱼”回家。 当天的菜水生在早市开时就买好了,于是两只山鲶鱼被养在了水桶里,里头只蓄了浅浅的一层水,为了防止山鲶鱼逃跑,水生还加盖了个锅盖。 宝珠第一次见到活的山鲶鱼,一只足足有她小臂长,一只只有其一半的长度。 山鲶鱼长得像是呆笨款的大型泥鳅,两只眼睛像极了近视眼,脑袋扁平,鼻子跟眼睛一般大,宽宽的大嘴两边还长着两根长长的“胡须”,看起来又蠢又笨的。 宝珠将手伸进桶里,想要试试手感,结果还没摸上,大的那只山鲶鱼就快速而猛烈地弹跳了下,撞得桶剧烈地摇摆了下,水花溅了宝珠一脸。 宝珠顿时委屈坏了,向水生告状。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山鲶鱼的力气很大,尾巴拍到你的手上的话,能把你的指骨都拍断。”水生叹了一口气,只能将洗了一半的碗放下,准备将那只“罪魁祸首”,以及另一只被殃及的池鱼一起宰了。 宝珠目露不舍:“今天宰明天再吃的话,会不会不新鲜,不好吃了啊?” 水生点头:“会。” “那我们大人有大量,今天先放过他们!”考虑到“美味”这个深刻而凝重的因素,宝珠默念着“我佛慈悲”,指挥着水生在锅盖上又压了一块砖,以防那只丑丑的蠢鱼“越狱”逃跑。 结果第二天,整个桶都被撞倒了,两只山鲶鱼全跳走了。 小的那只山鲶鱼“识趣”,趴在门边一动不动的,等到被抓回水中,没多久又活蹦乱跳了起来。 那只长着反骨的大山鲶鱼,仿佛人间蒸发了般,任凭两人把一楼翻了个遍,甚至在宝珠怀疑它从大开的一米来高的窗户跳走后,两人又顺着门前地找了一圈,都无功而返。 为防另一只小的再度不翼而飞,出工前,水生就将其煮熟了。 所谓“鲶鱼炖果子,撑死老爷子”,山鲶鱼虽然肉质紧实鲜美,但是有股淡淡的腥臭味,苹果的汁香味渗透其中,却能很好地中和掉异味。 宝珠抱着“一只鱼吃回两只本”的怨念,倒吃出了几分山珍海味的意思。 一个星期后,大鲶鱼在水生的雨靴里找到了,刚巧碰着了雨天,水生本想穿雨靴下田种新菜,结果意外发现了它。 山鲶鱼身上沾满了灰尘、头发、狗毛等脏东西,显然“驻扎”在雨靴里前,它还“奔走”过不少犄角旮旯。 山鲶鱼一动不动的,夫妻俩都以为它死了,结果丢到加了点水的桶里后半个小时,咕嘟咕嘟地冒了几声很大的响后,山鲶鱼又游动了起来。 吞下的脏东西被吐出,连同身上的脏污,将不多的水全都染黑了。 生命力顽强的,让夫妻俩都为之惊叹。 于是又养了它一个星期,确定其将脏东西全部吐干净后,水生抱着敬畏的心情将其煮熟,宝珠又抱着同等敬畏的心情将其吃下。 …… 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能偶尔尝个鲜,浅尝辄止,主食还得归于寻常的鸡鸭鱼肉。 宝珠从小就是易瘦体质,按她娘的说法,“吃的全浪费了。”,她吃得再好,再多,都不长肉,营养全跟着屎尿拉走了。 被水生捧在手心里喂了几个月,也只比之前重了七斤,往脸上轻轻一捏,也就到头了。 倒是水生,累得瘦了一大圈,裤腰都宽了。宝珠看在眼里,时常拿自己的补品强行喂水生,但遭不住她怀孕后期,身子极是不适,晚上腰痛得很,平躺不行,侧躺又难受,于是愈发娇气了。 心疼水生的同时,又不可控制地“折磨”着水生。 今天嫌菜淡了,明天嫌菜咸了,后日嫌米硬了,大后日米饭又煮得太软糯了…… 甚至有一回,夜里十点,宝珠囔着要吃猪蹄,这个点,哪里还卖? 水生无法,只得跑去同村的卖猪肉的家,大半夜把老板吵醒后,老板表示没有整的猪蹄,于是将家里半块尚未烹煮的猪蹄卖给了水生。 水生着急忙慌地拎着猪蹄跑回了家,点起煤炉炖好了猪蹄后,宝珠却睡着了。 翌日起床,宝珠却是对猪蹄半点食欲都无了,说是闻着这味道就想吐。 于是水生只能默默将半只猪蹄全吃光了。 …… 怀孕起,宝珠就不曾再打理过卷发了,头发一度长至了腰间。 下方的棕色卷发褪色不卷了不说,长出的顺直黑发还与其格格不入。 在一次洗头后,水生拿着吹风机替她吹着长发,半个小时了还未吹干。 宝珠揽镜自照,听了半小时的嗡嗡嗡的吵闹声,看着这稀烂的发型顿时怒从心起,于是她将头发绑起,叫水生牵着发尾,自己拿过了一把剪子,干脆利落地将其剪掉。 并放下豪言:“上等的头发,拿去卖钱!” 结果没把握好,本想剪至肩膀往下一点的长度,结果及腰的长发直接被剪到了齐耳的位置,由于宝珠发量厚,未修剪过的短发立刻像菜花一样炸开了。 宝珠拿着小圆镜看了三秒后,哇得一下哭出了声。 水生一会儿看看宝珠,一会儿看看手中的长发,露出了难以言说的表情。 好在村里的理发师芳姐手艺好,给宝珠剪了个刘海,用牙剪削薄了两侧的头发,再用卷发棒将发尾往内扣,内扣的发尾恰好托着苹果肌,刘海也微卷向一边,像是一朵可爱的蘑菇。 发型变了,气质跟着改变,如果说以前看着像是个笨蛋美人,如今倒是多了几分机灵劲。 “真是好看呐,瞧这嫩滑的皮肤,都能掐出水来,年轻真好呀……”三十几岁的芳姐艳羡地盯着宝珠瞧,说道,“你怀孕了,定型药水我就不给你上了,你发质软,单用卷发棒就能维持三天。” “你可以隔几天来我这一趟,我帮你搞,看在你长得俊的份上,不收你钱。如果嫌麻烦的话,可以去我这买一根卷发棒回家,我教你卷的手法,很简单,有手就会。” 卷发棒宝珠家就有,芳姐也很大方,依旧手把手教了宝珠卷发的技巧。 宝珠以往烫完头发,时间久了,卷度就不够,每每那时她就会自个用上卷发棒,被芳姐一指导,她这才恍然,以前自己的手法是有多么的错误,难怪每次她卷完,不到半天头发就“原形毕露”了。 剪掉的头发则被水生藏进了盒子里…… 十月中旬,宝珠即将临盆的时候,邮政送来了一封信。 署名权会儒,原是福安茅酒股份有限公司,跻身进禾泰兴新产业综合实验区,将在那新开一家茅酒直营店。 实验区未来十年主推五大区域建设:产业、商贸、物流、旅游以及科技。 占据了禾泰一半以上的地皮,其规模可见一斑。 福安茅酒要能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未来不仅能在国内打响名声,更能在不久的将来,有机会和国际接轨。 董事长兼任总经理的权会儒,自然下行全权负责这个项目,施工建设方面也归他管。 信的末尾,用狂草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装台座机。 厚厚的一大叠资料全是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唯有这四个字,是权会儒的亲笔。 想也知,当时他是以何等鄙视的心情写下这句话的,内心独白大概是,大哥大你们买不起,座机总该装上了吧? 宝珠因此气得够呛,差点没将这四个字当做权会儒本人,当场用笔给戳穿了去。 两年的时间,权会儒不至于再找不到一个信得过的施工团队,他千里迢迢的找上水生,“抬举”这词更加贴切些。 宝珠忿忿道:“他就是故意的,这啥‘区域规划’里写,九月份,政府就表态了和他的合作意愿,他倒好,一点风声都没传来,专门挑在我预产期前一个星期来催你走!” 水生:“我不去了,我工本里有记着他的电话,我给他打电话讲清楚。” “我就随便说说。”宝珠忙拦住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把握住不是可惜了吗?” 宝珠肚子里的气,立刻因为水生担忧的眼神而化开了,她宽慰道:“我娘生了七个孩子,跟母鸡下蛋一样,一个接着一个生,生孩子就不是个难事。况且就算你在家陪我,还能替我生不成?” “你不是稳婆,不是医生,最多给我加油鼓劲,我知道你这份心就好了,跟你在家里或者在禾泰,没有很大的关系。” “而且你是去工作,又不是被困在了那里,总有机会能回来,再不济,我还能抱着孩子去看你不是?” “三岁前的记忆都是不作数的,等以后孩子长大了,我就骗他,他爹从小到大都陪着他,他出生的那一刻,都是他爹从他娘的肚子里把他抱出来的,他一定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 水生最终还是决定去禾泰了,临行前,家里依照权会儒的“建议”,装了台座机,自然是为了方便夫妻俩联络,与权会儒无关。 包工队的小弟们大多表示愿意跟随,虽然兴安镇相距禾泰县与福安市相差无几,但是权会儒一向大方,水生因此给离家的工人们也提了工资,有活干又有多的钱拿,大伙自然愿意。 木方、钢筋等原材料无需自带,权会儒早就买好了进口的优质材料,还给一干人安排了包车。 出发前一晚,夫妻俩小心翼翼地温存了一番,九个多月未曾行人事,又分别在即,不免双双有点把持不住。 水生离开的当天,宝珠便依照他的吩咐,准备去娘家住下,临盆在即,她一个人在家住绝对是不安全的。 生下孩子后,她每隔几个月还得回来打扫一番,否则家里的房子被老鼠蟑螂等建了巢穴,都不得而知,座机便是这个时候用的。 贵重的物品以及钱财,她塞进包里,一起带走。 小黑则被留在家门口看家,宝珠交代了八万每天定时投喂。 水生清早就出发了,宝珠收拾完准备回娘家的时候,也才上午九点。 她关掉了电闸,关好门窗,锁好了门后,又绕着连廊房走了一圈,确认好一应无误后,她正打算去找八万,就见族长走来了。 族长笑容满面地说道:“水生媳妇,你要出门呐?正好,我有点事要找水生,水生在家吗?” 宝珠将水生远行的事说了,事出突然,大多数人还不知情。 族长夸赞道:“好好好,水生就是年轻有为,给咱东区挣了脸面,是咱梁家的栋梁啊!以后水生的孩子出生了,也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宝珠:“族长,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就行了。” 族长指了指连廊房前方公共的田地,说道:“是这样的,这一块菜地,我们打算建一座公园,供咱们东区的人休息锻炼用。每家每户都有地,每家每户都出一块,就能建个差不多大的公园了。” 宝珠问道:“具体是多少平?” 族长:“这块不是六户人家共有的吗?咱一人出三十平,建个一百五十平方的小公园就成,修建的费用祠堂里出。都说‘修桥补路,行善积德’,你们贡献出几十平的地,供东区所有住户使用,也算是做善事了。” 宝珠听出来了,这意思就是,他们白拿了几十平的地,一分钱都不愿意出。 “其他区都建公园了,就咱东区还没有,咱不是也得赶赶时髦?这块地是咱东区的中心,最适合建造公园了,丢啥都不能丢面啊!” 宝珠又听出来了,这是在道德绑架呀。 不过宝珠对土地看得并不重,自己不擅打理田地,水生近来忙得也没空打理,别家的田地都长着绿油油的青菜,唯有她家,田地都快荒芜了。 前几天,宝珠就将田地借给了依周嫂,依周嫂是个勤快又抠搜的人,因为此事难得送了宝珠一袋子的姜。 宝珠家在其拥有田地六十平,“捐”掉三十平的话,还剩下三十平,况且家门口就有休息娱乐的场所,宝珠也挺喜欢的,于是她同意了。 宝珠:“其他人都同意的话,我也同意。” 族长心满意足的前脚刚离开,八万后脚就骑着她的小三轮来了。 八万刚巧要去玉河村收件古董,顺路载宝珠回娘家。 路上不平,三轮车上下颠得厉害,于是八万将脚蹬子踩得极慢,车子行驶起来,比不上个快步走的人。 八万边骑车,边气呼呼说道:“刚才那龟孙子是不是也来找你了?捐他娘的捐,尽想着这种美事,不占点便宜,祠堂里管事的那一群人就活不下去啊!想要建公园,倒是拿钱来买地啊!拿了钱,别说田地了,想要我家别墅的话,我都拱手给他们!” “你没答应吧?”不见宝珠回应,八万用粗矿的嗓音惊叫出声,她回过了头质问道,“呀的,宝珠,你不会答应了吧?!” 宝珠:“不答应能怎么着,要是其余几户都答应了,就你一个人不答应,你觉得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 八万:“那我们就全不答应啊!” 宝珠自然不会将真实的想法说出,否则八万一定会骂她是个大傻叉了,于是她装得一把好死:“我反正要生了,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就说,你们都答应的话,我就答应。” 八万恨铁不成钢,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说着建公园的一百零八条弊端,妄图将宝珠拉到她的“坚决反对”的阵营。 宝珠家到村口的这条路,仿佛都被她自创的“经文”给填满了,连带着肚子里的娃娃都开始不安分了,踢着挤着她的肚子。 肚子一抽一抽得疼着,宝珠坐靠在三轮车上,右手胡乱地摸着肚子,试图安抚孩子。 挨到了村门口,疼痛越发剧烈了不说,宝珠倏然站起,下腹猛地收紧,她忙用双手捂住了下身,尖叫道:“等下,八万,载我回家一趟,我尿急!” 八万指了指旁边:“哎哟,回去干嘛哦?这里不就有一间茅厕吗?拉尿用粗纸包——你就是事多!” 齐岳村每个区都是有建公厕,几块砖简单搭建而成,露天的,没有封顶,下雨天得冒着雨丝如厕。 公厕旁连着粪池,不仅恶臭连连,苍蝇蚊子漫天飞,蛆虫还满地爬…… 宝珠自小就受不了这种厕所,每每在外尿急,都得跑回家蹲粪桶。现在家里有了直通下水道的蹲厕,更加的便捷干净了。 宝珠崩溃道:“不行!这里脏死了!拉一泡尿能溅一屁股的屎!” 八万不以为意,把车子停在一边,往下拉住了刹车:“哎哟,凑合着吧,你逼事儿真多啊。再不然你只能忍着,十来分钟就到你家了,等回到家再上。”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听到一阵细微的“啪嗒”声。 “你不会在我车上拉了吧?!” 八万猛虎出山般,迅速跳转过身。 宝珠站在车上,盯着下身不断涌出的羊水,说道:“我……好像要生了……” 第43章 你想拉的不是屎,是娃娃啊! 八万反应极快, 转眼就调转了车头,往回赶去。 宝珠重新靠坐回车上,身子半点不敢动, 她绝望地伸出了颤抖的手:“送我……先送我去县医院~~~” 八万:“羊水都破了, 还去啥医院啊?你去县里的一个小时, 路上都够你生两回的了!” 宝珠:“我不……” 八万:“你啥你,不不不的……听我的,在家里生还省钱。咱村的张稳婆活了五十几岁, 接生了几百个孩子了,不比医院里那些毛都还没长齐的愣头青来得强? 人可是老手,别村的人都好多请她去接生的呢,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准把你的大胖儿子给接出来!” “……”宝珠, “我……” 八万猛得回头瞪了她一眼,表情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都说这么清楚了, 你这傻子咋还没明白呢?! 宝珠仰头望天:“我好像想拉屎……” 八万:“憋着, 提着腚,你想拉的不是屎, 是娃娃啊!” 宝珠:“……” 愈发剧烈的宫缩让宝珠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的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肚子,不仅下身湿透了,浑身也因阵痛而浸满了汗水。 回家的短短五分钟路程,她备受煎熬, 每一次颠簸都加剧了她的疼痛, 像是在油锅里来回滚, 在刀山上来回跳,整颗脑袋被人摁进了无尽的深海里…… 如果每一个细胞都是独立的生命,此时此刻,它们大概想透过每一处毛孔,呐喊一句——痛死老娘啦!!! 八万安顿好宝珠后,很快找来了张稳婆。 八万虽然接近三十岁了,但从未生育过,嘴炮打得响,临到阵前不免慌了手脚。 邻里听到了动静,很快便聚来了帮忙。 三十几岁的人妇,四五十岁的婶婶婆婆们,足足来了七八人,都是生过孩子的,有经验的人士。 张稳婆烧热水,煮剪刀,煮毛巾……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邻居们则在屋内生了一盆火取暖,又给宝珠的咯肢窝里各塞了一个汤婆子。 屋子里乱哄哄的,不断有杂乱的脚步声与交谈声响起,热闹得仿佛菜市场,宝珠反而安心了下来。 天知道她刚才有多慌! 现场只有一个不靠谱的八万,和一个不认识的稳婆,好崩溃的说! 如果重来一回,她昨晚一定撇开水生,连夜滚去县医院待产! 呜呜呜……好痛呀……她们行不行呀!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好他妈痛呀呀呀!!! …… 一切准备就绪时,宝珠的宫口已经开了三指,可以开始生产了。 张稳婆熟练地指导着宝珠:“深呼吸,别紧张……来,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对,再吸,继续吸,对,继续……用力,下身用力,是下身用力,脸别使那么大劲,你是下面生孩子,不是脸上生孩子……继续吸气用力……好,再来一次,这次吸得再久再多一点……” 宝珠上半身盖着大红喜被,双腿曲着大开着,被陌生人搓弄着,显然有点放不开,疼痛又羞耻,让她几乎痛不欲生。 张稳婆用热毛巾替宝珠擦拭着汗水,开导道:“不要怕屎尿拉出来,我这个老婆子帮人接生几十年了,啥场面没见过?你只管用力生就行……对,用力!” 盆里的水很快被染成了鲜红色,张稳婆说道:“换一盆热水来。” 楼下一直在烧着热水,很快就有干净的热水续上了。 宝珠惨叫出声:“好痛啊——” “别叫,省着点力气,肠子喊胀气的话,挤着宫口,更难生了。”张稳婆叠了卷热毛巾,硬塞到了宝珠的嘴里,“痛的话就咬毛巾,别咬着舌头了。” 宝珠:“呜呜呜……臭洗生,坏西生,烂水生……呜呜呜……都挂汝,生汝个瓜娃子……突死了……呜呜呜……偶比要生了,笔要性孩子了……” 八万看不下去了,坐在床头替宝珠拿掉比馒头还大的毛巾,想听清她的囫囵话:“宝珠,你说啥嘞?” 结果,她才刚将毛巾拿走,宝珠一发狠,蓦地张开“血盆大口”,在她的手背上咬了一大口。 要不是八万及时抽回了手,她都要怀疑眼前人,真的能将她的手给整个吞下! “哎哟——”八万捂着血淋淋的牙印,骂道,“高宝珠,你属狗的吗?咋还咬人啊!” 宝珠:都怪你不带我上医院! 宝珠再次张开了嘴,未尽之言就被毛巾给堵上了。 八万:“哼!” 宝珠:“%¥#@*¥!!!” …… 张稳婆:“来,别紧张,再用点力,别停下,宫口在慢慢打开了。初次生产的话都会难点,挺一挺就过去了!饿的话先吃点东西,没力气啥也生不出来……” …… 日落西山了,孩子都未降生。 “头顶露出来了……” “看见肩膀了……” “手滑出来了……” “脚踢出来了……” …… 半天来,这几句话,宝珠来回听了几十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怀的是个三头六臂的小怪物呢! 宝珠精疲力尽地躺着,瞧着窗外的日暮西山,由心感叹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要骗她,鼓励她,起码编点像模像样的话吧?尽说着蠢到家的鬼话,当她是傻子呢! 宝,妈求求你,你就乖乖出来吧。 实在不行的话,你滚回去也行,再在肚子里待几天,妈生累了,过几天再生你。 张稳婆也累得不行,坐在一旁直喘粗气。 宝珠胡思乱想之际,立刻有妇人端上了一碗红糖水,小心地给宝珠喂着:“来,先喝点糖水,休息一下,保存一点体力,等会再来。” 红糖水齁甜,就算肚子饿得咕咕叫,宝珠尝了一口后,也再不愿意多喝了。 宝珠连忙摆手拒绝,妇人喂惯了小孩,趁着她拒绝的间隙,又一勺子红糖水已经塞到了她的嘴巴里,宝珠立刻被呛到了。 “咳咳咳——” 眼泪不要钱似的又哗啦啦的往下流,宝珠第一百零八遍骂水生了:“呜呜呜,狗水生,我不要生了啦!以后你自己生!自己怀,自己生,我不要当妈了,我要当爸爸——” 孩子似乎感同身受,狠狠地踢了宝珠一脚,剧烈的痛感再度来袭,宝珠的尾音瞬间拔高,变了调。 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半碗的红糖水,妇人已经全给宝珠喂了下去。 口腔里仿佛被糊上了劣质的糖精,但胃里瞬间暖融融的,流失的气力也跟着回归了点。 修整差不多了,张稳婆不敢再休息,连忙“重整旗鼓”,继续接生。 与此同时,八万头插一帜黄色的令旗,手捧一只甘露碗进来了。 这是她十万火急的赶去镇上,花了足足五十元,从大师那里买来的。 令旗乃是法器,甘露碗用以盛放法水。 八万坐在床头,将甘露碗平放在膝头,拔下令旗后,一只手挥舞着令旗,另一只手没入甘露碗中,随后她手指并拢,往宝珠的头上洒甘露,嘴里还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妖魔鬼怪都退散,金童玉女脚踏七彩祥云要降临!” 宝珠:“找……找太上老君干嘛?送子的是观世音娘娘呀……” “好,天灵灵地灵灵,观世音菩萨快显灵……”八万立刻改口,完事笑道,“嘻嘻嘻,我随口编的咒语,意思到就成。” “大师说了,洒点‘大悲水’,就能驱散妖魔鬼怪,孩子也就能顺利降生了。” “……”宝珠虚弱而绝望地说道,“送我上县医院~~~” 张稳婆忙得满头是汗,比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宝珠,更像只落汤鸡。 她的稳重与自信被打了个稀碎,不由慌了神:“不成不成,太远了,现在送过去太迟了!你再使点劲,已经能摸着头顶了,这次是真的了,马上就出来了,再使点劲就成!快,时间拖得太久了,孩子的头皮已经有点发紫了,再不用力的话,孩子会窒息的!” 言毕,她又自言自语的自我怀疑道:“怎么会这么难生呢?第一胎的话也不至于啊?我这手法,就算是第一胎也妥妥的啊。 肚子看起来不大啊,是不是孕期只躺着,没走动啊?哎呀,孕期最忌讳这个了,吃得多,运动少,胎儿就会长得过大的。就算你体型保持得好,体能也差,红糖水都喝下去了,咋还半点力气提不上来啊?” …… 张稳婆小声嘀咕了一堆,宝珠半句没听清,她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被压得半点卷都没了,她几近要放弃了:“不行,我没力气了。” “再用点力啊,用点力!”张稳婆扯了把宝珠的手,又拍了拍她的双腿催促。 宝珠像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一口深一口浅地喘着粗气,眼睛开始冒金星,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球左右转动着,她甚至开始寻找鹤,被剧痛折磨的,不知哪两根筋搭错了,开始幻想自己像哪吒他娘一样怀胎三年,然后驾鹤西去的荒唐场面。 张稳婆看向八万,急道:“说点事刺激一下她,好事坏事都成,只要能刺激得了她!” 邻居们闻言,群策群力,纷纷捡着刺激的话说,但都徒劳无功。 八万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禾泰,把水生给抓回来! 刚才去了兴安镇,咋滴没想到把宝珠的亲爹娘给带回来呢?自己哪知道啥刺激,啥不刺激的啊? 八万在水生要回来了,水生跟狗女人跑了,你家楼下挖出了箱金子,县长要请你吃饭,小黑被狗贩子偷走了等的刺激的话里,分析出了,宝珠唯听到第三句话的时候,她晦暗无光的眼睛才散发出了精光。 于是八万咬咬牙,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宝珠,下了最后“通牒”: “高宝珠,你赶紧给我支棱起来!你只要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我就给你一个古董,嗯,西周的古董!我把那只一直珍藏的,舍不得卖掉的西周的碗给你!” 宝珠垂死病中惊睁眼,攒出的气力总算开始往外使了。 邻居们也被“刺激”得不轻,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地讨论起来: “西周是啥时候的?” “鬼知道,反正清朝以前的,八万有渠道,换做咱,拿着碗也没地卖去,只能低价卖给收古董的。” “八万就是有钱啊,这一身肉全是好吃好喝的供出来的。” “可不,你不知道,她老爹以前在港城多有钱,开的可是古董铺子呢!” …… “啊——” 她们才谈到一半,宝珠蓦地尖叫一声,她的脸色憋成了绛紫色,长长的尾声破了音。 有种姨妈量最多的那天,血块顺着血水一起流出的的丝滑感,只不过这次体感流出了一只球,宝珠只觉□□瞬间轻松,“累赘”掉出后,她像个漏光了气的气球,生无可恋地平躺在了床上。 她维持着生孩子的姿势一动不动,等待着别人帮她清理…… 最后一抹天光被夜色吞噬,牙状的月亮高悬于苍穹之上,皎洁的月华洒得遍地都是,树梢、房顶都仿佛披上了薄如蝉翼的轻纱,月明星稀,初升的月亮,急着要唱今夜的独角戏。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稳婆差点喜极而泣,立刻在靠近孩子肚脐的脐带处,绑了两条消毒过的细针线,随后她接过开水煮沸过的剪刀,咔擦一下于中间剪断了脐带。 八万跟着流下了两行泪,不知是替宝珠高兴,还是替自己心酸,亦或是两者兼有。 婴儿在产道里被挤压太久了,脑袋变形,下半部分细长,上半部分隆起,脑袋的长度足足有寻常婴儿一倍大。 婴儿微张着嘴,不哭也不闹,胸口处只有细微的起伏,小脸跟宝珠一般紫红,显然有点窒息。 “啪啪啪——” 张稳婆连忙用力拍打着婴儿的足底,打了足足有半分钟,屋内才响起了嘹亮的啼哭声。 现场的所有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除了有点不在状态的宝珠。 张稳婆用干净的毛巾擦掉了婴儿身上的粘液与秽物,随后用早早准备好的厚襁褓包住了它。 “辛苦了,是个千金。” 张稳婆抱着孩子矮下了身,好让宝珠可以瞧清孩子。 一眨眼的功夫,邻居们已经里里外外将孩子瞧了个仔细。 有人真心替宝珠欢喜;有人则暗暗嘲笑她生出了个闺女,亏水生祖宗似的供着她,到头来还是生了个赔钱货,顺便感慨了一番自己生了好几个儿子的牛逼哄哄劲;有的人则想着,这个点,还来得及回家做一顿晚饭…… 不管所思所想为何,明面功夫大伙都做得上佳—— “恭喜啊,水生媳妇,是个千金呢。” “闺女好呀,闺女贴心,看这长相,以后一定跟你一样好看呢!” “我瞧着更像水生一点。” “像爹像娘有啥区别啊?人夫妻俩个顶个的俊,像哪个孩子长得都不会孬的。” …… 宝珠一边听着众人的吹捧,一边盯着孩子看,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由将心里话说出:“这是我的孩子吗?怎么这么丑?” 八万点头:“像个外星生物一样。” 婴儿身上满是胎脂和胎毛,连带着脸上都是,酱紫的脸色褪了一半,隐约可以看出她偏黄的原本肤色,长得整个一言难尽。 宝珠根本想不通,她们是怎么夸出口的,她唯有和八万,才能产生深深的共鸣。 宝珠:“像是猴子一样,还是糊了一层粉的猴子。” “呸呸呸,哪有这样说自家小孩的?”张稳婆埋怨道,“我接生了那么多小孩,还能不知道吗?我向你打包票,将来这小孩一定浓眉大眼的好看。” “白色的那是胎脂,孕期吃得越好,生出来的孩子胎脂就越多,两三天就可以褪干净了,胎毛的话三个月以内,都会脱落的。” “三天内,都不能给孩子洗澡,洗澡的话,也要注意着不要受凉了。把握不准的话,尽量隔久点再给洗;喂奶的话,两三个小时就得喂一次,喂完了奶,要把孩子竖着抱,把奶嗝拍出来才行;尿布一定要勤换,否则孩子容易长湿疹……” 因为宝珠是第一胎,张稳婆详细地交代了照顾婴儿的注意事项。 宝珠听得头晕眼花的,于是找了张纸,将各种事项按照顺序罗列了出来。 宝珠给张稳婆包了个大大的红包,张稳婆眉开眼笑的,紧着又夸赞了几句孩子俊俏,就离开了。 “孕期吃多了酱油等深色的调料,或者吃多了橄榄,小孩是会比较黄的。不过没关系,你这么白,以后等到孩子大点,色素褪掉,就白了。而且这孩子肤质好,一看以后就是晒不黑的呢。” 临走前,张稳婆解答了宝珠的疑惑,并且想起了一个点另外交代道:“胎毛的话切忌拿去剃,它会自行脱落的。三个月前不要给孩子理发,一岁以前理发的话,都不能贴着头皮,得留下半个指头长短的发根,否则损伤了头皮的话,以后孩子该长不出头发了。” “百日头”这个说法,宝珠是知道的。婴幼儿脑袋尚未发育完善,头皮很是稚嫩,理发的话很容易损伤毛囊,如若毛囊被刺激闭塞了,以后便成了个小秃头了。 宝珠本想也给邻居们各包个小红包,表达感谢的,但邻居们纷纷摆手拒绝,她又想给她们做一顿饭,但奈何浑身无力,连坐起来都难。 与此同时,只见八万提了只小母鸡进来了。 小母鸡的鸡脚被绳子绑住,正惊吓的“咯咯咯”直叫,八万倒提着它,说道:“宝珠,你婆婆拿来的。” 从她临盆到生产,半天多的时间,半个婆家的鬼影都没见到,宝珠自然也不会奢望对方会来帮忙。 这只半大的小母鸡,显然是对方为了面儿,忍痛送来的。 宝珠再度对帮忙的邻居们表达了感谢,许诺下回再请她们吃饭。 邻居们一口一个“不要客气。”,“都是邻里,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老公孩子们都要回来了,我们也是时候回家做饭了。”…… 时候不早了,她们说完,纷纷告辞回家准备晚饭去了。 小母鸡虽小,但相较空空如也的冰箱,还是不赖的。 八万杀起鸡来毫无心理负担:“不吃白不吃,平白便宜了梁老鼠干啥?” 八万还从家里带来了只鱼,以及一把青菜,简单地做了一顿饭。 不得不说,八万的厨艺还是很好的,老婆会赚钱又会做饭,除了胖点,五官还是好看的,宝珠不明白她老公为何久不回家。 八万在宝珠的胸口上戳了戳:“喂,高宝珠,你夸我就夸我,拐弯戳我伤心事干啥?啊?你啥目的啊?没安好心吧你?亏我还好心好意地给你做饭,有没有良心啊你?!” 宝珠狗腿地抱住了她的手臂,笑道:“我这不是太爱你了吗?我要是个男的,绝对把你那个破老公挤走,把你给娶回家!” “敢骂我老公?”八万撸起袖子就弹了宝珠一个大大的脑瓜崩儿。 宝珠“哎哟”的双手捂住了脑门,痛得立刻要反击,被八万轻而易举地拦截了下来。 八万:“话说你家公公真不是个东西,三四点钟的时候,就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我故意大声问他啥事,他啥也不说,转头就走了。 儿子不在家,儿媳妇要生孩子,他不来帮忙不说,听说你生了闺女后,只丢了只小不拉几的鸡来,打发叫花子呢? 都说‘远亲近邻’,我看你这公公差不多可以归到‘远亲’这列了。” “……”吃了“叫花鸡”的宝珠,“管他呢。” 平安生下了孩子后,宝珠就打电话回家了。一直等到跛子夫妻俩来,八万才离开了。 跛子刚来,就直奔宝珠:“感觉怎么样,宝珠?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哪里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爹说啊,爹带你去医院。” 宝珠已经躺回了床上,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突然看到了她爹,眼眶一热,顿时流下了两行泪来。 跛子忙替她擦着眼泪,边劝着她“坐月子不能哭。”,自己边跟着老泪纵横了起来。 郑玉兰抱着孩子,责怪道:“生孩子这种大喜事,你提医院干嘛?高建国,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 “怪我,怪我。”跛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破涕为笑。 八万走时,告知了他们宝珠难产的事,夫妻俩听得心惊肉跳的,跛子更是血气上涌,腿脚发虚,要不是郑玉兰及时扶住了他,能当场栽倒不可。 “爹,我挺好的。”宝珠遗憾道,“就是可惜了,水生要是迟一天走,就能看到他闺女出生了。” 跛子仔仔细细地询问了番细节,见宝珠真的没事后,这才接过了孩子开始瞧:“宝可真俊呀,跟宝珠小时候一样俊!等以后长开了,一定是个可可爱爱的小团子。” 宝珠一言难尽地看着跛子,不知是自己的眼睛不好使,还是他们的眼睛有问题。 郑玉兰摇头道:“可惜了,是个闺女,不过还好,英子还年轻,赶明儿,再给梁家生个大胖儿子。” 宝珠:“不生了,我才不要再生了。半条老命都生没了,再生一个,直接找椁棺材给我躺算了。” 郑玉兰:“嘿,你这孩子说的啥话?哪有媳妇不给丈夫生儿子的啊?换做我们那时候,你是要被婆婆扫地出门的。” 跛子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像是个老顽童:“不生就不生,宝珠,爹支持你。他们梁家是有皇位要继承还是皇亲国戚啊?偏要生个儿子?这都什么年代了?管男宝女宝咱都是宝。” 郑玉兰:“你就继续惯着她吧,现如今英子是梁家人,你看以后要不要给梁家添个孙子。” 跛子:“就算进了他梁家的族谱,咱宝珠还不是姓高?宝珠,以后水生要是敢拿这事逼你,咱就带着孩子回娘家,爹还能养不起你们不成?” 宝珠:“就是,我叫‘高宝珠’,还能改叫‘梁宝珠’了不成?” …… 一家人少不得又埋汰了番梁老鼠,好在水生是个明事理的,得知了这个消息,开心的差点没从话筒里跳出来。 宝珠没告诉水生自己难产的事,水生一会儿担心宝珠被孩子闹得吃不好睡不好,一会儿担心她夜里踢被子着凉了,一会儿担心她口渴没人倒水喝…… 水生想要喊刘凤霞照顾宝珠,宝珠将他家人的所作所为藏在心里,没吐露出。水生得知了有丈母娘会来照顾宝珠的饮食起居后,他这才安了心。 宝珠提了建公园要出土地的事,水生半点不在乎,满心满脑都是宝珠和孩子。临挂断前,怕宝珠的钱不够花,又要预支工资给家里打钱。 ——“前一个东家尾款还没结算给我,几个月没往家里拿钱了,是不是不够花了?要不,我找权老板预支点……” “够了够了,我和孩子又不是饭桶,还能把山吃空了不成?快五十九秒了啊,下次再打给你呀。” 宝珠卡在二十六分零五十九秒掐断了电话,撇了撇嘴,感动中又带了几分的小得意:“呜呜呜,爹,你说水生咋这么好啊?娘大事还得听你的,水生不管大事小事全听我的……还挺笨的,我都攒了快两万块了,他还觉得我没钱呢。” 跛子无脑赞同道:“是是是,水生这孩子是不错。” 郑玉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接近半个小时的通话,宝珠和水生还“商量”出了闺女的名字——高恩深。 当然是宝珠单方面提议,水生举双手双脚赞同。 “做人呐,不要过分计较得失,怀揣着感恩的心去过日子,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事都没那么难放下……” 这是跛子时常对宝珠说的话,就像当初她们家被王婶骗了几万块,如今也已释然了。 几万块在当时是天文数字,如今却只算是一笔大钱了。 不是原谅伤害你的人,而是原谅自己。 感恩的是生活的酸甜苦辣,而不是给你带来痛苦的人。 恩深——深深地感恩。饮水思源,寄意重情重义。 不同于如今出镜率最高的“婷”、“倩”、“晶”、“佳”等字眼,区别即为,后者往人群中喊上一声,回头的能有四五十人。 跛子对这名字也赞不绝口,顺便取了个小名“恩恩”。 月子期间,男士不方便在场,跛子在这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傍晚就回家去了,宝珠不能见风,郑玉兰便留下照顾她的月子。 三人打算着,等宝珠一出月子,就回娘家住。 隔三差五的,跛子都会送点补品来,顺便看望下宝珠和恩恩。 每每跛子来,宝珠都能告一沓的状: “我身上脏死啦,痒死啦,娘不让我洗头洗澡,我头发上拧下来的油都够炒一桌子菜了!!!” “屋里臭死啦,我要通风,我要呼吸新鲜空气,我要自由!我就是咸菜缸里的酸菜,要腌入味啦啊啊啊啊!!!” “我要跟床长在一起啦,医生说了,要科□□动,不管是怀孕,还是产后,都得适当运动的!我不姓‘高’了,以后我就姓‘床’了,不要用被子封印住我!!!” “为什么不能吃咸的,我的嘴巴要淡出鸟来了,我要吃盐巴,我要沾虾油,我要啃咸鱼!!!” “我要看电视,我要看小说,为什么要让我面壁!我的眼睛瞎不了,我的心要瞎了!!!” “我不要坐月子了,我要去禾泰,我要去找水生,我不要蹲监狱了~~~”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每当此时,郑玉兰都淡定地打着毛线,跛子则感同身受,连连称是,最后落下一句,“你娘是过来人,听你娘的准没错。”。 初生产时,宝珠没有奶水,郑玉兰按照几十年前从稳婆那学来的手法,给她按摩催乳。 每一回催乳,宝珠都发出了宛若杀猪般的惨叫,激素上脑,她甚至开始觉得,催奶比生孩子更痛苦了。 为了能多分泌乳汁,郑玉兰每天给熬猪蹄汤、鲫鱼汤、排骨汤等富含蛋白质的食物。 不足拳头大的小胸,恩恩吮吸了半天,只吃了个三成饱,她委屈巴巴地又吧唧了半天嘴,吸了个寂寞后,还得靠着进口奶粉混合喂养,才止住了哭闹。 “呀,狗崽子,你咬我!”宝珠拍掉了恩恩的嘴巴,再一次将她丢给了郑玉兰。 “恩恩是狗崽子,你可不就是母狗子了?恩恩,咱喝奶粉,不理你娘。”郑玉兰把奶瓶塞到了恩恩的嘴巴里,恩恩迫不及待地吮吸了起来,腮帮子一缩一张的,像极了游鱼。 奶粉刚泡好,水温正合适。 郑玉兰将馒头切成整齐的半块,中间戳上一个洞,卡在奶嘴口,假装是奶.头。 恩恩饿急眼了,喝了几口后,察觉出了不对味,不满的“咿咿呀呀”地叫了几声,但很快又继续吮吸了起来。 郑玉兰埋怨道:“国产的奶粉一袋才十几二十块,你倒好,偏要买米国进口的优质奶粉,一袋七十块咯。东手来,西手去,你真是一点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啊。” 宝珠:“咱恩恩就要吃最好的。” 郑玉兰冷哼一声,嘲讽道:“还最好的?母乳才是最好的,晓得不?以前哪里有奶粉,你娘我把你们养得白白胖胖的,还不全靠自己的奶水? 以前我奶水多得一会儿不喂就堵得慌,衣服上,被子上,全是我的奶渍。我刚怀你的那时候,为着你爹放水员那活,又要喂石头,又要喂小丽和小东,奶水还不是够够的? 你倒好,芝麻绿豆大的胸,也不知道随了谁,一个孩子都喂不饱。” “……”宝珠,“小胸好,老了不下垂。” 郑玉兰:“……” …… 月子坐了一半,已经有两拨人找上门打恩恩的主意了。 半个月来,恩恩细长的脑袋已经恢复正常了,皮肤不再皱巴巴的,眼睛睁开来像硬币一般大,真跟他们说的一样,长开了后,长得极是水灵可爱呢! 宝珠这才抛去了满心的嫌弃,开始用亲妈眼看恩恩了。 起初是一位拾荒的老人,外乡来的,他抱着个几个月大的男婴来,说是要跟宝珠换女孩。 男婴不知是否是他从别处拐来的,但老人家坚称是自个的亲孙子。 县里闹市街上,残疾的乞讨儿,一般都是拐卖来的,女孩比男孩更容易收获同情心,不想养男婴时,他们就会跟没有儿子的人家换女婴。 养到一定岁数,再把她们的腿脚都给打断,像绳子一样,软软地叠在身上,丢在街上乞讨。 人贩子每天定点定时铺好一个麻袋,残疾儿像蠕虫一样趴在地上,不断重复着“行行好吧。”,“叔叔阿姨给点钱吧。”等话。 往往同一片区域分散在四方的乞讨儿全是同一窝人贩子放下的。 等到风声紧,亦或是此处再乞讨不到多少钱时,他们才会将孩子们转移去别的县城。 郑玉兰不仅将老人家赶跑了,还出言恐吓他:“你再敢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就把你的腿给打断,扔去沟里淹死!” 郑玉兰把锄头敲得“吭吭”响,老人家抱着男婴,夹着尾巴火速逃走了。 人贩子往往欺软怕硬,遇上他们看准的孩子,越是凶神恶煞的人家,他们越是不敢下手。 多留个心眼准没错。 因此,之后的一个星期,郑玉兰都形影不离地带着恩恩。 …… 半个月的时候,一对成川省的夫妻抱着刚出生的男婴来了。 两人对外声称是夫妻,看起来却不足二十岁,想来许是结婚证尚未领,在外打工擦枪走火,想着瞒着家里送走男婴。 两人许是打听过,知道水生是干工程的老板,开口就索要一千元。 见宝珠完全没有意愿买下,他们立刻“降价”,腰斩到五百,一百…… 宝珠:“别喊了,就算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两外地人见宝珠的确没有要买下男婴的意思,只能遗憾的讪讪而归。 …… 又一次和水生通电话的时候,宝珠故意拿这两件事逗弄水生。 ——“可不能换啊。孩子被送去当乞丐很可怜的。被断手断脚,吃不饱穿不暖,没讨够钱的话还得挨打。 宝珠,你可不能给啊!宝珠,你在听吗?不会已经换了吧?他们走远了吗?你立刻找人一起追上去。我马上回来……” 宝珠怂恿道:“回啥?我这不是还没答应,来问问你的意思吗?真的不换吗?那可是男孩啊。” ——“不换不换,别人家的男孩拿得干嘛?白白替别人养孩子。” 宝珠:“当乞丐的确可怜,好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不过,别人都说……” ——“宝珠,咱不要别人的孩子。又不是咱亲生的,以后不说他亲生父母找来,在我们村,这事能瞒得住吗?你一嘴我一嘴的,孩子打小就能知道自己不是咱亲生的,他还能和我们亲近起来吗? 女儿好,儿子也好,反正只要是我们俩的孩子,我都喜欢。你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啥传宗接代的,我不在乎。 日子是咱自己的,咱有钱又有孩子了,想怎么过就这么过,他们没我们有钱,比我们多了个儿子,日子过得还能有我们红火了不成?咱不当冤大头,花一堆的钱给别人养孩子。 你要实在想要个儿子,一年后,等你身子养好了点,咱再要个。你要实在着急的话,等过几个月,我回家一趟,我们……” 宝珠:“害不害臊你,在电话里讲这个,等会被人偷听了去。我才不要生了,怀恩恩都要了我半条老命了,再生一个,你直接给我买一副棺材让我躺进去得了。” 宝珠一手死死捂住了听筒,一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才没让话筒那边的水生,感受到自己狰狞狂笑的面目。 ——“呸呸呸,干啥又讲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就是这个意思,咱还年轻,孩子的话还不着急接着要,等你以后身子养好了,咱再说。” …… 这次两人聊得格外久,足足聊了接近两个小时。 水生难得成了话篓子,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关于帮别人养孩子,以及丢掉自己的孩子给别人养的各种弊端。 在得到了宝珠近十遍的保证后,水生似还不放心,摆出要把电话粥煲到凌晨的架势。 还是郑玉兰看不下去了,夺过了电话,向其保证道:“水生呐,放心,有我在,恩恩绝对不能叫旁人抱走了去。肥水不流外人田,旁人家生的野种,我也绝对不会叫他进你家门的。” 不知水生到底安心与否,反正郑玉兰说完了这句话,就果断地掐掉了电话,并且催促宝珠上床睡觉了。 宝珠心疼道:“娘,一分钟才刚出头呢,你怎么就急着挂断电话了啊?长途电话一分钟一块一,还能再聊五十多秒呢。” 郑玉兰翻了个白眼:“你们电话一打就打两个小时,一百多都花掉了,还在乎我这一块?我要不给你们掐断了,我看你们还得往三个小时聊下去。聊的是啥国家大事,要聊这么久?就算是国家大事,也该结束了。” 宝珠:“座机都装了三千了,每个月还有五十的月租费,不多用用的话不是浪费了?而且我们又不是天天打,这不是好几天才打一回吗?我和水生那叫新婚燕尔,正是你侬我侬的时期,当然不像娘你和爹一样,老夫老妻的没啥好聊的。” 宝珠如今算是理解了田春花,老公出门在外,新婚燕尔和老公煲电话粥,那是普天之下最正常的事了!如果觉得不正常的话,那一定是和她娘一样嫌弃话费太贵了。 郑玉兰继续翻白眼:“水生赚的钱,迟早都被你霍霍光。” 宝珠:“老公赚来的钱不就是给老婆花的?我家水生会赚钱,就像是摇钱树,随便接一个工程,都能摇下来不少钱呢,不像那些人得从牙缝里省钱,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这时,摇篮里的恩恩醒了,咿咿呀呀了起来,郑玉兰立刻将她抱起,边轻轻摇晃边哄道:“哟哟哟,恩恩是不是又饿了啊?外婆给你冲奶奶喝。” 临下楼前,郑玉兰不忘讥讽一句:“可别把咱家恩恩的奶粉钱都花出去了。” 其中一个周末,跛子带着小丽和招娣一起来看了宝珠一回。 宝珠这才知道了,小丽前几天已经在常平高中办好了入职手续。 宝珠惊讶道:“大姐,你不是要考研究生的吗?研究生可以留在学校当教授呢,而且还有补贴房子和钱,你成绩那么好,肯定可以考上的啊。再不济,你也该留在福安市的好学校当老师啊,咋还回到咱县里的垃圾学校教书了?” 宝珠怀孕这一年,小丽也在学校忙于毕业的事,因此两人几乎没联系。 小丽:“我中意的那个导师今年只招收一个名额,有好几个同专业的学长学姐,以及成绩和我不相上下的一个同班同学,也想报名这个导师,我不一定能考得上。 我读书的这十年,都是背井离乡的,我想清楚了,与其浪费几年的时间读研,不如回老家来上班。 常平高中没那么差,过几年能发展起来的,他们给我开的工资,足够养活我自己了,还能有点余钱孝敬孝敬爹娘。 俗语云,‘百善孝为先’,若是当真在福安市扎根,往后是真当没机会再侍奉父母左右了。” 郑玉兰点头表示认可。 这事,小丽临毕业的时候,才和他们夫妻俩提及,夫妻俩虽然都觉得惋惜,但小丽自从读了大学后,愈发的有主见了。她主动跟他们提及,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两人见劝不动她,加之觉得女孩以后要嫁人生子,有老公可以依靠,不用多本事,小丽就算回县里了,也打败了九成以上的女性了,因此他们勉强同意了。 小丽来常平高中任职,完全是大材小用。因此,在收到她的个人简历的时候,学校都没安排面试,就直接录用了她,并且火速与她签订了合同。 宝珠:“啊,理是这个理,但你学历那么高,待在咱县里实在是可惜了。” 小丽无所谓地笑道:“小杰和小阳学习成绩更好,比我更优秀,光耀门楣的事,就留给他们两个男人吧。” 一家人又聊起了小杰和小阳。 小杰大三刚上了不到一个月,就被禾泰国贸船舶进出口有限公式给招走了。 这是禾泰兴新产业综合实验区主推的商贸之一,有着国家的大力扶持,发展潜力巨大。 新兴的公司,花了大价钱挖了近十名资深的船长来坐镇,招收的新人又众多,因此不仅是即将毕业或刚毕业的大学生想要一试,毕业了数年,已经在相关公司工作了几年的老员工,也有不少背着公司来面试。 小杰读的是福安大学的航海技术专业,大一大二本科阶段的书面学习已基本完成,大三大四主要是实践阶段。 学生可以选择在学校安排的公司实习;学校鼓励学生提早就业,有能力或者有关系的人,也可以自主选择公司。 小阳则在准备雅思考试,并同时在准备高考,他打算在下半学年申请公费出国留学。 最好在高中毕业后就能如愿出国,没申请上的话,大学还可以继续申请。 小阳志向远大,自初中起,就怀揣着出国留学的梦想。 自打他上了高中,就不常回家,只有寒暑假才会回来。今年暑假更是没回来,他说要竭尽全力准备考试,未来的一年更是不打算回家了。 孩子肯奋斗是好事,男孩就是顶梁柱,越出息越好,郑玉兰就算再舍不得他,也不会加以劝说阻拦,加之她也劝不动小阳。 因此她只能自己时常提着东西,跑去学校看望小阳,赶在他还在国内的时候多看两眼,否则以后等孩子出国了,想再见一面就难如登天了。 全家人都笃定小阳肯定能成功出国留学,小阳自己反而没有十全的把握,因此他整日埋头学海。 月考、半期考、期末考常年霸占年级第一;参加各种知识竞赛,成为福平省参加国家级比赛的代表之一,获得国赛二等奖与优秀奖等各种奖项;还是学校每年固定的三好学生人选…… 总之,小阳竭力把自己的学历打造得漂亮,好在申请留学时更具竞争力。 小杰和小阳虽然无法前来看望宝珠和恩恩,但一个星期前,都陆续打来电话问候了。 …… 母女俩互相看不对眼,时常置气吵嘴,因此月子坐了快一个月了,宝珠虽然啥也不能干,但过得倒不无聊。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接近十二月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天白日还是一件长袖加件针织衫的季节,仅过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得换上大棉袄了。 因为宝珠坐月子的缘故,家中的窗户和门都是关着的。但气温骤降,虽然寒风漏不进来,襁褓薄了,恩恩还是被冻感冒了。 恩恩被郑玉兰养得很是乖巧,大半夜很少醒来要喝奶,只有尿不湿满满当当湿屁屁,或者拉了臭臭黏屁屁,导致不舒服的时候,才会醒来哭闹。 刚生下来时,恩恩同大多数婴儿一样,大半夜得醒来数次,闹腾得大人休息不好。 郑玉兰养过好几个孩子了,有经验:“饿上几次,半夜她就不会哭闹了。” 宝珠那段时日被恩恩折磨得□□,眼底挂着纵欲过度般的黑眼圈,她心中思及,孩子虽然啥还不懂,但不是个傻子,哭闹几回知道这个时间点没东西吃,哭也只会更难受,自然而然就会乖乖睡觉了,于是她便举双手双脚赞同了郑玉兰的建议。 如此矫正了三日,恩恩就老实了。 郑玉兰被恩恩吵醒的时候,打了个大大的哆嗦,这才发现,好好地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全被宝珠给拖拽走了。 气温骤降,自己被冻得清水鼻涕往下流,她倒好,把自己卷成了颗粽子,一点都不受影响呢! 郑玉兰来不及加衣,连忙抱起了恩恩,一摸她的额头,竟然是发烧了! 郑玉兰摇醒了宝珠,要她拿体温计给孩子测体温,自己则下楼泡金银花水。 金银花有清热解毒、疏散风热等的作用,孩子发烧时尤其有用,不仅可以降温,对小孩发热惊厥也有一定的作用。 几岁的儿童可以正常熬煮金银花水喝,婴幼儿胃肠功能弱,只能简单的冲泡,且需要稀释服用,否则会造成腹泻。 有小孩的人家,都会种上几藤金银花,每年五月份开花,主人家会将其晒干储存,以备不时之需。 来伺候宝珠前,郑玉兰就带了一罐晒好的金银花。 郑玉兰捧着碗上楼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宝珠的求救声:“娘,救命啊——恩恩,恩恩恩她怎么在抽抽抽抽搐啊!” 郑玉兰赶忙三步并作一步跑上了楼,宝珠抱着抽搐的恩恩惶恐不安,双手颤抖地正要将恩恩扭曲的双手给掰扯回正位。 恩恩脸色苍白,双眼凝视,一动不动的,头部略歪斜,双手双脚不受控制地抖动,嘴巴紧闭,呕吐物从她的嘴角处漏出。 郑玉兰连忙喝止道:“把她放在床上,不要去掰她的手脚!” “然后呢,然后要干嘛呀娘!”宝珠从未见过这阵仗,吓得几乎要哭了。 郑玉兰放下了碗,推开了碍手碍脚的宝珠,随后将恩恩的头侧向了一边,解开其上半身的襁褓,又用小毛巾小心地将她鼻腔和口腔中的粘液和呕吐物给擦干净,以防她被呛到导致窒息。 随后她又拧了条热毛巾,贴在了恩恩的额头上。 好在恩恩只烧到了37.5度,是低烧,五分钟后,恩恩就停止抽搐了。 恩恩闭上了双眼,以深吸两口气又缓缓呼出的频率呼吸,胸口不明显地起伏着,她的脸色苍白,小嘴一张一合的,活似一个小可怜。 宝珠被吓坏了,忘记了心疼,紧张地问道:“娘,要不要上医院啊?” “上啥医院?就是个低烧,出去吹一趟凉风,低烧能给整出高烧来!喝点金银花水,再擦点薄荷水降降温,捂捂汗,睡一觉就能好了大半了。” 郑玉兰一手抱着恩恩,一手给恩恩喂金银花水,很是熟稔,半点无需宝珠帮忙。 完事,郑玉兰又下楼摘了一篮子的薄荷叶,捣碎了熬煮成泥,再倒入少量的开水,把毛巾丢进去泡上几分钟后,来回轻擦着恩恩的身体。 “哦~~~薄荷叶居然还能降温。”宝珠目睹了全过程,搓着双手站在一旁,讪讪地问道,“娘,恩恩这是啥病啊?严不严重啊,咋发个烧还惊厥了呢?” 郑玉兰:“还不是怪你?养了这么多个孩子,从小就你娇气,发点低烧就能抽搐,难养得很,这不,还遗传给了我们恩恩。” 宝珠:“……” “没啥大事,小孩子脑子还没发育好,发烧了就容易惊厥,没有高烧都不用紧张。”郑玉兰喂完了金银花水,就将恩恩递给了宝珠,“你给恩恩喂点奶就睡觉去吧,我来看着恩恩,坐月子熬夜会落下病根的。” 许是累坏了,恩恩吮吸了几口就不喝了,宝珠哄了会也不奏效,于是郑玉兰接回了恩恩,催促宝珠上床:“好了,赶紧去睡吧,我们那时候,孩子高烧,都是自己抓点金银花泡了给孩子喝的,哪里有人会平白花钱上医院去?恩恩就只是低烧,不打紧的。” 宝珠:“哦。” 忙碌了大半个小时,宝珠的确是累了,自己在旁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依言上床睡觉去了。 …… 宝珠是被吵闹的施工声吵醒的,她看了看点钟,才早上五点整。 往常这个时候,郑玉兰早就醒来收拾屋子,做早饭了,此刻她还睡得很沉,显然昨晚很迟才睡下。 恩恩的小脸已经恢复了红润的色泽,躺在婴儿床上也睡得正香,宝珠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温,温度已经降了下来了。 宝珠走到了窗边,想要查看一番外边的情况,但外窗的玻璃糊了一层水雾,雾蒙蒙的,半点也看不清楚。 床头桌上的花瓶里的假花有点潮了,宝珠于是将其挪到了窗台上,昨晚的大雨停了,雨后的天气还不错,想来是会出太阳的。 “假花”是几个月前那朵,被锦鲤光顾了被咬走了一瓣的荷花做成的。 摘下的荷花养在花瓶里,就算是每天换上干净的水,加几捻的营养粉,不到一星期的时间,根部就开始腐烂,散发着淡淡的酸臭味。 这朵粉色荷花象征着好运,宝珠不想其凋败。 于是水生想了个办法,将十来瓣花瓣摘下晾晒,用铁丝扭出枝干的形状,再用绿色的绢布一层层细细地裹在枝干上,荷花部分也同理,弄出支撑框架并且用粉色的绢布裹好后,就可以用米糊黏贴晒干的花瓣了。 水生的小手工艺品做得并不好,一眼看出来是假的不说,框架做得过大,原本的花瓣稀稀拉拉地粘在其中,显得尤其寒酸磕碜。 不过宝珠不在乎,她满心欢喜地将假荷花插在花瓶里,每天都要赏玩一番。 “亢亢吭吭”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外边似乎还聚集了一堆的人,不知因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机器的轰鸣声与吵架声混杂在一起,他们好像还动起手来了。 恩恩开始梦呓,咿呀了两声,显然要醒了。 宝珠尚把玩着假荷花,来回看了眼,考虑着是自己下楼查看,还是把她娘给叫醒。 与此同时,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顺着连廊房的楼梯跑上来了。 很快他就将二楼的卧房门拍得震天响:“宝珠,快起床,你家的地要全给铲平了!你是猪吗?这么大的动静咋还在睡啊?!” 宝珠一着急,手上多用了点力,将假荷花的花瓣捏碎了大半,花瓣碎片洋洋洒洒的落了一地。 她无暇顾及这个了,连忙将房门给打开了,只见八万急得满脸通红,边敲着门边喘着粗气,浑身上下的肥肉跟着抖动不停。 八万连忙拉着宝珠下了楼,边跑边讲述着事情的原委。 连廊房不远处的公共田地已经差不多被夷为平地了,绿油油的青菜被碾得稀烂,和黄褐色的泥土混杂在一起。 三台大挖机同时工作,如今被一群人围住,纷纷停在了原地,发动机尚在嗡嗡作响,显然并没有停手的意思。 族长带着一群祠堂里的“干部”,正试图调解“闹事”的群众。 原是,族长未征得大多数人的允许,干脆“先斩后奏”,思量着趁着这个点大伙还未出门,火速将田地夷平,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自然就容易说服他们了。 宝珠家不仅答应过的三十平田地被铲得乱七八糟,就连另外三十平也遭了秧。 依周嫂仿佛和众人不在一个频道,独自坐在人群外围,不顾湿黏的黄土将她浑身都弄脏了,她散着头发拼命地拍打着大腿,声嘶力竭地骂道: “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啊!抢了我家的地还不够,还把我家的菜全给糟践了!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啊!遭天谴啊! 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家伙,每年吃了咱东区那么多钱,都到了年底了,还要挑上我们几个垫背鬼,来建劳什子公园!我的菜啊……你们赔我的菜……” 众人全吵着囔着土地的事,只有依周嫂,大多数时候都在心疼她的菜。 郑玉兰抱着哭闹的恩恩也下楼了,见宝珠要跟着冲向人群,她忙要把恩恩交给她:“你还坐着月子呢,别出门,你把孩子看好,我过去看看。” 宝珠拒绝道:“娘,咱祠堂的事你哪好插手?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出月子了,不打紧的。” 郑玉兰只好迅速将厚实的衣物拿出,命令宝珠穿好了再出门。 “都让开!让开着点!” 八万牵着宝珠,推挤着人群,很快挤了进去。 族长一干人等正挨着其中一台挖机,被人群围堵着,大婶大妈们嗓音尤其大,一个盖过一个,族长的嗓音已经沙哑了。 宝珠裹着厚实的大棉袄,戴着一顶针织毛线帽,额头上还绑着一条内里塞上了棉花芯的抹额,围巾里一层外一层的将脖子和半张脸都围住,穿了条花棉裤,踩着双大棉靴。 呼啸的西北风一吹,从宝珠的袖口以及领口漏了进去,“躲”了近一个月,忽然正面接触到冷空气,宝珠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围着的人群将大部分寒风抵挡在外,闭塞的空气难闻得很,宝珠被裹着本就呼吸不顺畅,如今更是呼吸有点困难,她眼前一白,腿一软,差点没当场栽倒。 宝珠一只手勉强搭在八万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把围巾往下拉扯了几分,露出口鼻的位置,这才好受了不少。 八万一副要干架的模样,完全没注意到宝珠的异样。 因为八万的缘故,现场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大伙齐刷刷看向两人。 宝珠直视着族长,问道:“族长,这是怎么回事?” 族长和蔼地笑道:“水生媳妇,前些时日,我不是已经跟你商量过了吗?就建公园那事,你那时候也答应了呀。” “是,我是答应了。”宝珠冷笑道,“可我明明答应的是,把外头三十平让出来,你动我里头那三十平作甚?” “许是工人们没听清,误把里头那三十平一起挖了。”族长虚伪地笑道,“不过咱东区建公园是喜事,水生也不种地了,以后这地你们用不着,不如权当做个好事,一起让出来算了。” “族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啥叫我家用不着,感情你家的地你用得着,换成我家了,我就用不着了是吗?”宝珠横眉冷对地说完了这句,忽然画风一转,作势开始抹眼泪,“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专挑着我家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欺负人。呜呜呜…… 我是生了个闺女,难不成,我以后还不会再生了不成?!一胎生不出儿子,我就再生一胎,再生不出,我就继续生!我又不是不能生育,还能依着你的话,这地用不上了? 感情族长你家大别墅建得高高的,留着以后给你孙子娶亲,就不容许我留着地,给我未出世的儿子建别墅娶媳妇了?!” 宝珠说了这么多,唯有八万在旁帮腔,其他人仿佛事不关己,交头接耳地光看着。 他们只觉得,宝珠额外被占用的那三十平,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殊不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遇事人心不齐的话,只会让对方看扁,觉得你们不过是乌合之众。 族长:“水生媳妇,你说笑了,三十平能干什么?” “我乐意!”宝珠随手抹掉了眼泪,指着一旁,说道,“这是我的地,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建个茅厕,我都开心!” “凭啥大伙都只出那三十平的地,就我要额外出六十平?这事,到哪说去,都是族长你没理! 族长你官大,我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平民,要是在你这里说不通理,我就抱着孩子上村里说去,村里还说不通,我就上镇上,县里,市里,省里去…… 难不成族长你还能一手遮天?总有现代包青天老爷肯为我们娘俩主持公道的!” 族长的表情有些不悦了,但还是明显没将宝珠看在眼里:“这……水生媳妇,咱东区的事,你闹到镇上、县里干嘛?每个区域的领导各司其职,都忙着各个地方的事。咱东区的事东区自己解决就好了,你的诉求我明白,我这不是已经在和你沟通了吗?” 郑玉兰在二楼走廊上看了一会儿,瞧见众人对自家闺女指指点点的场景,她那个暴脾气立刻压不住了。 恩恩病了尤其粘人,一放手就哭,于是她又替恩恩裹上了一层襁褓,抱着恩恩杀上了“战场”。 站在走廊上时,零零散散地听到了几句,她已经将事情的脉络摸清楚了,无外乎就是“恶霸强行占地”的戏码,只是如今,这糟心事落在了自个的头上。 郑玉兰丝毫不逊于八万,抱着孩子三两下挤进了人群,她张口便骂:“沟通个屁!你这是沟通的态度吗?英子,也别和你们这啥族长多废话了,你们村根本就是蛇鼠一窝的! 咱回玉河村去,你汪姨夫——玉河村的一村之长,玉河轧钢厂的老板,认识着不少有头有脸的人,还能不帮你主持公道了?” 郑玉兰无视族长黑了的臭脸,比川剧变脸还要流畅,转头爱怜地抚摸起宝珠的脑袋:“可怜我家英子了,还没出月子,就要顶着寒风,出来解决这烂事,以后落下了病根子可咋整?快别哭了,眼睛该疼了。” 宝珠就势又抚摸起恩恩,边掉眼泪边说道:“娘,我没事,就是小可怜恩恩,昨晚都高烧抽搐了,今早还得跟着她这没出息的娘一起讨公道呜呜呜……” 好一出“感天动地”的催泪大戏,众人不由得感叹着。 族长:“……” 这时,王芝凤冒头砌了个台阶:“族长,我看我弟媳说得也有理。这到底是工人们的失误,不能让我弟媳买单不是?” 王芝凤跟族长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就拉着族长走到一旁,说了好一通的悄悄话。 木生与张村长的小儿子张学锋关系匪浅,王芝凤自然而然跟村干部有点交情,连带着东区的族长,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凭着这层关系,王芝凤家的水电全免,数年来,她家一次水电费都没交过。 碰上雨天等天气不好的时候,刘凤霞就会提着衣服来木生家洗。 两人聊了约莫五分钟,王芝凤就笑着走到了宝珠的跟前,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好了,宝珠,族长答应我了,把这三十平还给你,但之前答应的那三十平,你可不能再反悔了。” “可以,立个字据,我们双方都安心。”宝珠不吃他们这套,沆瀣一气的人,不过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码罢了,啃到她这块硬骨头了,这才想着要出面帮忙安抚一下。 要知道,木生家也拥有六十平的田地,只不过早几年他已经将田地归入了围墙里。 围墙不高,想要拆除的话也很快,说是要建公园,族长可半点没有要喊木生家让出田地的意思。 独独木生家的围墙凸进了公园里,显得突兀又不美观。 他们背地里有何交易,宝珠懒得管。 “这块地给我修补成水泥地,你们把我的田地铲得这般杂乱了,我的心跟着乱了,保不准哪天你们趁着我不注意,将我家的田地又给铲翻了,就修补成跟我家的门前地连在一块就成。” “我都主动奉献出三十平的地了,建公园剩余点边角料,顺便把我这一小块啥都不能干的破地填平,族长不至于这么小气,不愿意了吧?” 族长干笑道:“呵呵呵,当然不会……” 连廊房是水生和梁土生共有的,宝珠连带着要回了属于梁土生的那三十平,她还替八万一起要回了她家被多占的十来平地。 族长是个黑心的人精,说是三十平,在场的人,哪一个又没被其多占了田地去? 族长看人下菜碟,其余无权无势还没钱傍身的人家,他自然没放在眼里,不过面上依旧和蔼可亲,他随口几句安抚下了群众,软硬兼施后,指挥着挖机准备继续铲田地。 立刻有人来找宝珠帮忙,并拿一个月前生产帮忙的事说道。 宝珠虽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但她们那日到底是帮了自己,就算今日她们冷眼旁观,宝珠也无法忘记这份恩情。 于是宝珠帮忙将邻居们被多划走的土地要回来了,并要求族长将大伙多余被糟蹋的田地给修补好,众人当场立下了字据。 族长很是不高兴的,将“东区的土地说到底都是梁家家族的土地。”这事挂在嘴上,言外之意就是,他们太过自私了,不懂得奉献,不懂得为梁家先祖的门面着想。 邻居们当他在放屁,宝珠则呛声道:“每个人三十平,六个人都一百八十平了,公园都建起来了,不够气派的话,族长你把你家的大别墅贡献出来,推平了建公园。不仅祖先的门面过得去了,他们肯定还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你就是梁家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孝子贤孙了!” 宝珠拿着字据心满意足地带着家人离开了,八万也不再闹了,建公园的事是板上钉钉的,她再闹也讨不来好果子吃。 但瞧着族长被气绿的脸,八万就觉得很是解气,她家里不缺钱,之前不愿意妥协,不过是平白被拿走了东西,咽不下这口气罢了,如今气顺了,自然就放下了。 月子虽然闹了个小插曲,但剩下的一个星期还得继续坐。 郑玉兰给宝珠煮了一大碗的红糖姜茶,宝珠喝过后,立刻喊她躲到了厚实的被褥里,又给她准备了四个汤婆子,还用泡过水的薄荷叶给她敷眼睛。 尽管这样,当天夜里,宝珠还是遭了罪,脑袋疼眼睛酸。 临睡前,宝珠喊着救命:“娘,再给我煮一碗红糖姜茶,我脑袋疼得厉害,一定是我肚子太凉了!” “晚上喝姜茶相当于吃□□,毒不死你!”郑玉兰重新给宝珠换了滚烫的汤婆子,又给她倒了碗热开水。 “早跟你说了,要格外注重月子。我就是月子时候吹了冷风,现在一到阴雨天,就头疼得厉害。不吃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日子还长,以后有你好受的! 那些人吃软怕硬的,几百年不见你掉一滴眼泪,装个哭反而把近几年的眼泪都掉出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那一群人,你越是装弱,他们越是能骑到你头上去!” 宝珠呼掉搪瓷杯上的热气,埋头闷了一大口,热水顺着食道涌入了胃部,她顿时觉得脾胃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娘,我这叫‘刚柔并济’,后边还憋着大招呢!咱汪姨夫多响当当的人?把他搬出来,能把这些个牛鬼蛇神都给吓退散! 我这是叫那些人看清楚,我们是受害者,提的是正当的诉求,免得到时候被人故意陷害,抓住了所谓的把柄。 我们倒是无所谓,可不能连累了我汪姨夫,等会别人举报他假公济私不是?只不过你来太早了,把我风头抢了去。” 睡前,郑玉兰又给宝珠敷上了两片薄荷叶,等她陷入了深睡眠后,再取下,用干毛巾擦掉她眼皮上的水渍。 恩恩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尚未好全,但吃喝拉撒已经正常了,只是病中有点粘人。 确认了一大一小两祖宗都相安无事后,郑玉兰这才安心爬上床睡觉了。 月子刚过,母女俩就回了玉河村。 八万被宝珠生产的事一耽搁,原本要去收的古董迟迟未去,于是这回她骑着小三轮,载着几人一起回去,有同村人“引荐”说情一番,价格也能往下压一压。 那家人用那只碗当狗碗,八万骑着三轮车在玉河村游荡的时候,一眼便看中了那只碗。 贸然要收购一只主人家当做废物的破碗,他们肯定要有所怀疑,因此坐地起价的人不在少数,八万对此颇有经验。 于是当天她并未有任何举动,想着拉宝珠一起来试试。 把几人送回家后,八万另外载着宝珠往那户人家驶去。 行至禾堂处,八万忽然瞧见了一个熟人,她也不收购古董碗了,边喊着“我去追个人。”,边“毫不留情”地把宝珠赶了下去。 宝珠只瞥见了一个背影,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人。 男人牵着一个只够到他肩膀的矮个子男孩,宝珠认出来了,那是小葫芦头,也就是云母亲生的小儿子。 小葫芦头已经三十来岁了,但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长得很是矮小纤瘦,身子干瘦,脑袋却挺大,像个倒挂的葫芦瓜,因此大家都称呼他为小葫芦头。 小葫芦头既不疯也不傻,但因为从小没有爹娘管教,加之从未上过学,他只学得了点市井粗话,显得脑袋很不清楚,因此村里人只当他也是半个疯子。 宝珠狐疑地回到了家,一回去,郑玉兰就将饿得哇哇叫的恩恩丢给了她:“去哪去了这么久?赶紧给你闺女喂奶,别饿坏了我们恩恩。” 宝珠:“娘,你给喂点奶粉不就好了?” 郑玉兰:“母乳还没尝上味,她肯喝奶粉吗?才一个月就机灵得很呢!” 忙活了一阵,宝珠已经将八万这事给抛诸脑后了。 隔日宝珠抱着恩恩出门溜达的时候,在村口聚集点听到了则劲爆传言—— 有个男人在玉河村租了间屋子,和小葫芦头搞同性恋呢! “男人搞男人,啧啧啧……” “听说那个男的是齐岳村人,老婆都娶好几年了呢!” “我听说是他老婆长得丑,所以才在外头搞男人!” “不是不是,你听错了,明明是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胖。据说那女的家里还挺有钱的,那男人拿着老婆的钱,在外头养了不少情人。兴许是女人玩腻了,想换个不一样的男人玩玩……” …… 宝珠初时还听得津津有味的,但越听越不对劲——这分明说的是八万和他老公吧?!!! 第44章 或许,你可以走正门 宝珠听了个大概, 就火速回家打电话了。 电话里,八万很是得意洋洋。 ——“哈哈哈这次总算叫我逮回阿力了,蹲了他好几处地, 狡猾得很捏!” 阿力就是八万的老公。 许是怕闹大了丢人, 昨儿个, 八万刚找上阿力,阿力就跟她回家去了。 同性恋这事格外稀奇,就这词, 还是前几年在外打拼,今年夏天刚打道回府的见过世面的人指出的。 平日里村里人的眼线就盯着那,昨天原配夫人追上门来抓“情夫”, 比一般的“三角”剧情更加劲爆,因此, 村里人对此事的讨论到达了另一个高潮。 八万大概尚不知道这回事, 高兴的是她老公这回就只是躲着她,并未和情人住在一处,殊不知, 小葫芦头就是她老公如今的情人。 宝珠试探性地询问道:“你知道你老公怎么和我村子的小葫芦头待一起了吗?” ——“就昨天那个小老头?他是谁啊?长得一副营养不良又早衰的模样。” 宝珠将小葫芦头的来历简明扼要地说了。 ——“啊, 居然是云母的儿子?我上辈子是欠云母不少钱了吧?老公和公公都跟她扯上了关系。阿力咋和这种人勾搭在一处了?等会我非要好好地说说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三百六十天不着家, 总是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待一起,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 你不知道,这次他回来,头发上抓出了整整十只虱子呢!肯定是云母他儿子传染的!回来我就纳闷了,咱都是用洗发水洗头的, 没像别人一样还在用皂角, 或者肥皂、洗衣粉啥的, 咋还能长虱子呢? 等会我还得给他脑袋上喷上杀虫剂,再套上个塑料袋捂上半个小时,我还就不信了,还不能把虱子的老巢给掀了? 现在他就躲在厕所里洗头呢哈哈,我跟你说……” 八万车轱辘话倒出了一堆,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埋汰阿力,但宝珠可以听出来,她很是高兴,比自己认识她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高兴。 宝珠只能默默听着,偶尔回应个“是”、“嗯”等语气词,她并不忍心在此时此刻,将残忍的真相告知她。 八万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关于阿力的种种事,听筒里却传来了不耐烦的男声:“给我倒点热水,人呢?!” ——“来了来了,叫魂呢叫?!” ——“宝珠,先不跟你聊了哈,我家那个叫我呢,一回来就摆着一副我欠他十万块的脸,没本事还爱瞎折腾,凡事还不得靠我?” 八万吼了回去,一点没有因为被打断了话而气恼,她乐滋滋地和宝珠埋怨了几句,就挂电话了。 宝珠心理性头疼了整晚,隔日一大早,就去了大葫芦头家。 大葫芦头是云母的大儿子,因为他是老光棍第一个儿子,老光棍对他还算照顾,因此他只比同龄人矮上半截脑袋。 比起小葫芦头,他的身高正常多了,但村里人依葫芦画瓢,给他取了个类似的名字。 大小葫芦头的户口,都是第四次人口普查的时候,镇上给办上的,两人的姓名也是镇上给起的。村里人,连同他爹以及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名究竟是啥。 碰上好政策,镇上给玉河村下发了三户低保的名额,于是其中一个名额落在了云母的头上。 大葫芦头小时候,老光棍常把他带在身边,因此他懂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如今他靠着卖糖葫芦为生,镇上给云母办的存折也在他的手里。云母每个月十块的低保金,都是他在花,只云母日常胡言乱语地对他谩骂讨钱的时候,他才会分给她几毛。 不过,小葫芦头虽然生活过得穷困潦倒,赌博时却半点不手软,他但凡有点闲钱,都要跑去镇上的各个小赌坊里赌钱。 赌头们连他底裤的花色都打听清楚了,每回他都输个精光不说,有些赌头还会额外借他点钱赌,喊他下个月领了低保金后再还。 有时小葫芦头赌虫上脑了,能一把将所有的筹码都给推出去,比寻常人家出手都要“阔绰”。 傻不隆冬的小葫芦头,更是一毛钱都没分到。他每天在兴安镇的各个村游荡,主动帮忙红白喜事,以此赚取微薄的收入,当日还能混上饭吃。 他知晓各个村的大事小事,成了名副其实的“守村人”。 今年年初,镇上给各个村下发了一笔“危房改造”的补助资金。 玉河村的这笔钱,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云母的头上,大葫芦头照旧把钱收入囊中。 村干部盯着,他不敢再拿去赌博,只好依着上面的要求建房子。 十平不到的旧柴房被拆除了,大葫芦头本想添点钱,扩建成二层的小洋房,但与他相隔三百米远的“邻居”,非说楼高了会挡了自家的运势,柴房边的土地也纷纷被各家“认领”,于是大菠萝头最终建了栋三十平的大平层。 他找的施工队见他好骗,以各种名目将补助资金给黑掉了,房子还偷工减料的,一到下雨天,墙壁就开始渗水。 不过到底比以前住的地方来得强,于是大葫芦头搬出了老光棍家,住到了新房里。 宝珠来时,大葫芦头正在家门口熬糖浆。 门口架着一口大铁锅,锅中的冰糖块已经全融化了,显出了浅黄色,空气里满是香甜的气息。 大葫芦头的双手正握着一根大木棍,在锅里搅拌着,以防糊底。 等熬成了琥珀色,糖浆就算成了。 门旁靠立着一根草棍,上头插着七八个未卖出的冰糖葫芦,再旁边的木盆里,放着一堆的山楂,烂的好的掺在一处,显然是大葫芦头在尾市打包买回来的,准备无差别串山楂用。 大葫芦头虽然好赌,但是做糖葫芦的手艺不错,掺烂果这事,走街串巷的小贩都在用,因此没人跟他计较这个。 大葫芦头边熬着糖浆,边骂骂咧咧道:“三点的时候就说不要赌了不要赌了,非拉着我干到现在,赢的钱全输光了,还不肯借我钱翻本,呸——全是在骗我钱!骗子,天天骗我钱……” 瞧见了宝珠,大葫芦头送给了她一串糖葫芦,问道:“英子,有没瞧见云母的存折?” 自打云母被抓去了监狱,发放低保金的存折就被阿南嫂给藏起来了。 阿南嫂也不是想昧下这钱,她只是想替老光棍家存起来,再过几年等老光棍去世,或是有谁生病了,亦或是低保补贴延迟发放了……都有药花钱的地方。 存下点钱以备不时之需,免得被大葫芦头赌博输光了,平白打了水漂。 村里人都知道这事,唯独大葫芦头被蒙在鼓里。 他走遍了兴安镇,都没找寻到云母的踪迹。在村里遇见了熟与不熟的人,他隔三差五的都得问上一句。 因此没少被村里人谩骂。 阿南嫂是老光棍的表亲,在他为数不多的亲戚中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老光棍家碰上点事,只有阿南嫂偶尔愿意搭把手。 改革开放后,老光棍靠着村里给的救济金过日子,他去汪队长家求来了个旧收音机,在家门口摆了个摇摇椅,整日抱着把蒲扇,边躺着晒太阳,边听着收音机。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啥事也不管,靠着家门口那点贫瘠的土地种点青菜,脸都吃绿了的时候,再从齿缝里掏出点钱,喊大葫芦头替他买点肉回来。 每回都不超过三块钱,大葫芦头还要黑掉他五毛一块的。 屋后立着一椁寿棺,去年年初时老光棍自己给造的,造好的当天,他就乐呵呵地躺里边试了下尺寸。 他大概是觉得,儿子媳妇全指望不上,自己早做准备才能在死后入土为安。 老光棍八十来岁,豁牙漏齿的,不知是看得开,还是认命了,身子骨居然不错。 老光棍自个过自个的,不仅对云母以及两个儿子置之不理,更是像个山顶洞人般不理会任何人。于是村干部有事要找他沟通,全是找阿南嫂,由阿南嫂敲定。 云母被抓走后,警察局的人同时通知了汪队长,汪队长传达给了阿南嫂,阿南嫂听后赞不绝口:“早就该抓走了!监狱里有得吃有得喝有得住,比在外头被野男人睡还只能吃泔水来得强!” …… 宝珠随口回了句“没瞧见”,她毫不客气地接过了糖葫芦,边吃边装作随意地问道:“你晓得小葫芦头在外头卖屁股的事不?” 大葫芦头继续搅着糖浆,极是苦恼地嘟囔着:“究竟是被谁给偷走了?” 见宝珠还没走,他有点不高兴了:“卖屁股就卖屁股呗,屁股不是还没烂?” “是给一个男的,就跟你一样的男的卖屁股……”宝珠嘎吱一声咬碎了糖衣,指了指大葫芦头,说道,“你不觉得丢人啊?还不赶紧把他关家里去?” 宝珠用食指虚虚划了划脸颊,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大葫芦头用仿若看智障的眼神盯着宝珠,眼神里明摆着在说着,“关你屁事!”,然后他无视宝珠,继续搅拌糖浆了。 宝珠生硬地重新起着话头:“你这糖浆都冒泡泡了,还没熬好啊?” 大葫芦头瞥了她一眼:“那男的是你的姘头?” 宝珠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 好呀的,谁说大葫芦头傻的?关键时候看起来挺鬼精的啊! “二十块。”宝珠掏出一张纸币,在大葫芦头眼前抖了抖,“你把小葫芦头关上十天半个月,这钱就归你了。” “不是□□吧?”大葫芦头火速抢过了钱,对着阳光看了几眼,立马塞进了口袋里,他换上了一副恭维又猥琐的嘴脸,“嘿嘿嘿,有钱早说啊。” 大葫芦头被全村人看不起,但在小葫芦头这,还是颇具威严的。 当天晚上,他就把小葫芦头抓了回去。 回家时,宝珠特意拐去了江边,捧了好几捧水漱口,她将外套脱下在寒风中用力地抖了抖,又把临时在袖口发现的糖渍给擦干净了,确认百分百“毁尸灭迹”了后,她才安心地回了家。 哺乳期不能重油重盐重甜,否则不好下奶,奶水质量也不好。 自打她娘照顾她月子起,她不仅一日三餐“寡淡如水”,各种零食更是半点都碰不得。 怕宝珠在小卖铺瞎买,郑玉兰更是“保管”了她所有的钱,力保她出门在外时,口袋空空。 穷光蛋自然没办法作妖了,她娘说,这是把问题堵在源头处。 不过,郑玉兰千防万防,没防住“指挥部的敌人”,在宝珠三言两语的蜜糖炮攻击下,跛子毫无原则地给了她“私房钱”。 但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在一次正面逮到了宝珠偷吃薯片后,郑玉兰直接杀到附近不限于村里的各大小卖铺里,直言不许他们再卖吃的给宝珠。 如今送上嘴的机会,宝珠自然把握住了。 宝珠回家时,郑玉兰并未像往日一般对她例行检查,全家人围坐在客厅里,正在闲聊着八万与她老公的事。 恩恩躺在郑玉兰的怀中睡得正香。 见宝珠回来了,郑玉兰立刻向她招手道:“英子,你可算回来了,八万的事你知道了不?咱村都传疯了。这事你跟八万说过了没?挺好的一个女的,可不能被蒙在鼓里,被这天杀的畜生给继续祸害了啊。” “英子,照我看,你可得好好跟八万说道说道,这种花心又变态的男人要不得,趁早离婚了才行!她才三十岁,虽然人长得是胖点,但好在手里有钱还会赚钱,肯定还是有男人要的。实在不行,娘帮她介绍介绍,看在她跟你关系好的份上,不收她谢媒礼……” 郑玉兰连珠炮般,拉着宝珠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临时客串起知心大妈,她愿意帮忙不假,顺便再满足下她强烈的八卦心,来回询问起宝珠有关八万夫妻俩的事。 宝珠被轰炸得开始耳鸣,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临了,见再榨不出有用的信息后,郑玉兰实实在在地感叹了句:“真是遇人不淑啊……” 嚯,又搁哪学会的成语! 宝珠暗暗翻了个白眼,大字型靠在沙发上,她边啃着苹果,边回味着糖葫芦的味道。 一家人又聊了会八万,话题兜兜转转的,转到了小丽的身上。 每逢周末,小丽便会带着未批改的试卷或是作业本回来。 家人聚在一起聊天时,她就边听边批改,偶尔插上一句,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 小丽在分数下复核的两条杠顿时歪出了一角,她仔细地将歪出的那条线补成了个小爱心,随后她仰头看向郑玉兰,脸颊微微泛红:“嗯。” 此暧昧不明的语气词一出,现场的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她,便连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招娣,都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起了外边的谈话。 要知道,跛子刚才只是开玩笑地问了句,目的是在引出下边的话:“小丽呀,你追求自由恋爱,爹娘尊重你。不过你也得擦亮双眼,对方的样貌是其次,品性最是重要,别像八万一样遇人不淑,误入了歧途…… 你现在谈恋爱了吗?我和你娘还是建议你可以试试相亲,都是常平县的本地人,有媒婆介绍,我和你娘也好托人打听,把关把关,真正算是咱华夏五千年来的‘明媒正娶’。” 一大段的话卡在了“建议”这,三人都被唬得不轻。 郑玉兰用食指掏了掏耳朵,结巴道:“小小小丽,你刚才说啥?” “娘,学校里有人追求我,昨天我答应了。” 宝珠:“!!!” 郑玉兰:“!!!” 跛子:“!!!” 在厨房里竖着耳朵的招娣:“!!!” “娘,你们别这样看着我。”小丽微微侧过了身,双手紧张地搭在大腿上,回避了几人的视线。 小丽简单地将来龙去脉说明,但拗不住郑玉兰刨根问底。 对方叫赵国河,再过一年就三十岁了,现在常平一中任职,已经工作七个年头了。 小丽初报道的那天,赵国河就对她尤为照顾。 赵国河长相中上,举止大方,偶尔带了点小幽默。 小丽穿着朴素,不会化妆,长相又只能算是中等,站在赵国河的身边时,显得很不起眼。 小丽本以为会像学校里她认过的人一样,两人只是打个对眼,结果赵国河却注意到了小丽丁点的情绪变化,在小丽被人事部带领着认识领导和同事,很是局促的时候,他能够主动给她倒一杯水,并且接过她除了收获掌声和“欢迎欢迎”的冷场话…… 大概年纪大的男人,都挺会照顾人的。 回去的时候,小丽如是想。 学校针对新上任的教师配有专门的“师徒模式”,即未来一年,学校会给她安排专业对口的各个学科的师父,即语文、历史、地理、政治。 师父在讲台上授课时,她在下旁听学习,课后师父还会单独给她开小灶,拆解上课的步骤,课上存的疑问,可这时提出。 小丽不知道是否所有的师父都是这样带徒弟的,但小丽最近跟的第一个师父是这样的。 赵国河是高一年级其中两个班的语文任课老师,很是凑巧,小丽暂时被纳入了他的麾下。 赵国河每天都给她带一枝新鲜剪下的花,与一颗水果。 “我妈在阳台上种满了花,不剪的话,最后全凋落去,怪可惜的。鲜花配美徒弟,如今,我妈整的那些花,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每天一颗水果,补充维生素C,对身体好,不能叫别人觉得我赵国河亏待了徒弟。” 赵国河是这般和她解释的,遇上小丽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还会送点小玩具亦或是小零食,还会主动带她去学校里偏僻人少,但风景好的地方散心。 明明是他主动送的零食,小丽拆开吃时,他还要管事:“少吃点,膨化零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初时,赵国河总是以师父自称,整日徒弟长徒弟短地喊她,小丽只以为自己碰上个尽职尽责还热心肠的师父,直到后来,赵国河开始喊她“丽丽”,她只略一诧,也并未多想。 直到一次,师徒两人照例一起在职工食堂吃饭,赵国河主动替她摘掉了嘴边的饭粒,她才猛然惊觉,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味。 小丽的脸颊红得跟熟柿子一样,赵国河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吃慢点,跟只小兔子一样。” 小丽如坐针毡又强壮镇定地吃完了这顿饭,回去后,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不仅是今日吃饭的场景,她还开始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点滴。 类似今日的事,其实并不少,只是她从未和旁的事联系起来…… 对方像是一片沼泽地,她以为自己在努力走出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却没注意,她的双脚其实已经没入泥潭,每一步向前,只是越陷越深。 他像是鸩酒、断肠草、鹤顶红、曼陀罗……毒性之大,见血封喉。 小丽彻夜未眠,紧张中又掺了点小兴奋,她想起了自己看过的古今中外的涉及爱情的名著,这大抵就是初恋的感觉? 不同于她对权会儒隐忍的爱慕,不同于她对陈继农茫然的接受与漠然的拒绝……这种甜蜜复杂的情绪会让她每时每刻,做任何事的时候,都不经意地想起他来…… 但小丽又怕是她自作多情,于是翌日,她装作很是寻常地上班。 赵国河却坦荡多了,在那之后,他更加明显地对小丽表示偏爱,哪怕一个动作,一段短句……小丽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间超乎寻常的暧昧。 甚至连高一年段的同事们,路上碰见了他们,都开始有意无意地暗示上两句。 “师徒两个,又在学校里压马路呀?” “赵老师,什么时候我才能有幸吃到一颗你带的水果啊?” …… 两人心照不宣,不曾承认,也从未否认。 直到这周五即将放假的时候,赵国河托学生喊她去办公室。 学校临时给她安排了个新师父,下个月起,她就先跟同年段的历史组长。 对方再过五年就退休了,是位资深的历史教师,学校大概考虑到师父资历的问题, 但又怕引得赵国河不自在,刚巧这个月才开了个头,于是干脆让赵国河把这个月带完。 小丽那时正在班上看自习,她以为是什么急事,连忙跑了去。 结果她一进办公室,就闻到了似有若无的酒味。 小丽担忧地问道:“师父,你喝酒了啊?” 赵国河似乎不胜酒力,脸颊连同脖子,都很是通红。 赵国河:“你下周就要走了啊?” 小丽:“还是高一年段,师父,我正要跟你说这事。” “怎么还叫我师父?”赵国河不悦地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抱怨了声,随后他突然将小丽抱在了怀里。 他试探性地在小丽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高一年段教师的办公室被安排在同一间,房间里摆放了四张工作桌,供教师们共用,每个老师有其固定的座位。 临近放学,其余老师不是在班级里,就是没课先行回家了。 办公室里虽只有两人,但隔壁就是高二高三年段的办公室,小丽不敢高呼,边低声喊着“师父”边挣扎着,但赵国河的双手仿佛铁臂一般,紧箍着她,让她半点动弹不得。 赵国河坐在转椅上,小丽被强行坐在他的腿上,她的腰肢往后仰,咯在了扶手上,转椅轻轻地摇摆着,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咿呀声。 见小丽只稍加反抗,赵国河更加大胆了,开始热烈地亲吻着她…… 自然,小丽没将此等逾越的事说出,只挑赵国河体贴入微的事说。 “这个姓赵的是禾泰人啊?咋选了个外地的?” “你入职才一个多月,未免也太快了点吧?那小子该不会是没安好心吧?” “小丽,你是说他现在和他妈一起住学校分的福利房里?他家就他一个孩子吗?有其他兄弟姐妹的话,怎么他妈只跟他住?” …… 郑玉兰恨不得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问个仔细,大概就是,相亲的她不放心,主动撞上门来的她更是百倍千倍的不放心。 跛子:“禾泰那边贫富差距悬殊,一半被纳入实验区的,人均分了几套房,还补偿了不少的拆迁款;另一半也就是海坛岛那边,跟实验区相距甚远,隔着一条金沙江,至今没搭起桥,往返只能靠船只,如今依旧很是贫困。这赵国河是哪一边的人?” 跛子虽是这么问,但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分得拆迁款的人家大多都去做生意了,或者举家搬迁去城里。教师的工资不算高,海坛岛以外的禾泰人应该不愿意做个一眼望的到头,又待遇一般的职业。 “爹娘,你们就别问了,我们就只是先谈场恋爱,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哪知道这些?” 小丽害羞地躲回了房间里,不愿意再和他们沟通。 于是,宝珠被安排跟着小丽去学校“实地考察”一番,时间就定在两天后的周一。 因为宝珠赖床的缘故,小丽第一回 迟到了。 两人冲到教室的时候,赵国河正在讲课,两人猫着腰溜了进去。 小丽抱着笔记本坐到专属的位置上,宝珠为了不引起注意,跑到了角落的一张双人桌那。 角落是不爱学习的差生最爱待的地方,常平一中也是有差生的,多是与学校领导或者教师沾亲带故,靠自身成绩又考不上,于是被家里人安排,在这“借读”的人。 一个男生正趴在课桌上睡觉,他将书本竖起,脑袋埋进去,自以为这样老师就看不见自己了。 “同志,借坐一下。” 宝珠将木头长凳子往后挪了点,想要坐到他旁边去,不曾想,男生睡得太沉了,他屁股一歪,整个人摔到了后边的卫生角里。 扫帚畚斗横七竖八地倒着,发出突兀的响声。 赵国河连同全班同学的目光,全转到了这里,宝珠火速抢过了一旁的书,将脑袋埋了进去。 赵国河的目光随之扫到了小丽这,小丽红着脸,端坐着,装作寻常地和赵国河微笑着颔首。 赵国河同样回以一笑,很快继续被中断的课堂。 男生一脸懵逼地爬起来,见语文老师并未点名喊自己,讪讪地坐回了座位,随后他一脸讶异地看着宝珠,用唇语问道:“你是哪个班的?” 为了混进学生堆,宝珠特意换上了久违的T恤和牛仔裤,出门前没再用卷发棒卷发尾,顶着头利落的短发,月子里被郑玉兰养胖了点,像极了可爱漂亮的学生妹。 宝珠用食指搁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同样用唇语回道:“嘘——” 男生不知看懂了啥,了然地“哦~~~”了下,他从抽屉里掏出了另一本书,两本书紧挨着,两颗脑袋凑在堡垒里,两人开始用唇语秘密窃谈。 课堂上,赵国河依旧是往日雷厉风行的教学风格。 宝珠自然不会傻到找赵国河问东问西的,人家会如实告诉你才怪了,“情报”还得从基层群众中获取。 不学无术的差生往往是情报来源的主力军。 男生虽是高一新入学的新生,但是对往年的八卦却已了然于心。 按照男生所说的严厉苛刻,宝珠就知道,赵国河在教学方面是无可指摘的。 据传,赵国河在校任职七年,追过三任同校的女教师,都是在对方新入职没几个月时就追到了手,小丽便是第三任。 第一任女友家里是下海经商的,担任老师的第二个年头,她就辞职了,准备跟他父亲一起经商,赵国河本想跟着她一起走,不料却被女友干脆利落地踹开了; 第二任女友是现任副校长的女儿,由于副校长的强烈反对,两人被迫分开了。 副校长托人把女儿调去其他学校的同时,还压着赵国河的职称,卡在了初级教师这。比赵国河晚几个月进学校的教师,都已经是中级了。 宝珠琢磨出了点味。 下课后,小丽“坦荡”地将宝珠介绍给了赵国河,赵国河彬彬有礼地跟宝珠握了手。 宝珠没注意到的是,教室的卫生角旁,一颗蠢蠢欲动的少男之心,因为她和赵国河的接触,而“pia叽”一下应声碎了。 第一节 课刚过,赵国河在隔壁班第四节还有课,于是他请宝珠在办公室吃了点水果点心后,邀请她在学校里走走。 宝珠像是电灯泡一样挤在两人中间,赵国河为了不冷落她,三不五时抛出两句问话来。 走过数年前和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相亲对象李祥辉,压过了数遍的操场,宝珠顿时牙疼。 待得下课铃一响,教学楼里的学生纷至沓来,高雅安静的学堂瞬间变为闹哄哄的菜市场了。 不知今天摇铃的大爷是否心情不佳,将铃拉得又急又响,宝珠被吓了一跳,旋即福至心灵,以“肚子疼”为由,捂着肚子跑远了。 “下节课跟这节课讲得内容一致,四班的课由你上吧。” “啊?这么快我就可以上台了吗?” “别紧张,不是已经私下训练过了吗?你学得很棒了,我会在教室后看着你的。” …… 尚未跑远时,宝珠听到了两人自然的交谈声,比起她在时,随性了不少。 宝珠随手抓了几个急着要去上厕所的学生打听了番,动身前往了教务处。 教务处前围着一群校领导,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宝珠不想给小丽带来麻烦,于是她没从大门进,绕到了背后的围墙。 她往双手虚虚唾了两口气,信心满满地搓了搓双手,随后她迅速往下蹲蓄力,再快速往上一弹,便顺势抓住了墙顶,而后轻松地爬上了不足两米高的围墙。 宝珠跨坐在墙顶上,正要往下跳的时候,与抓着根棍子,仰着脑袋,在下方等待了她良久的保安大叔对上了眼…… 十分钟后—— 教务处三楼302房间。 李祥辉推了推眼镜,对保安大叔表达了歉意:“麻烦你了,张叔。” 这大概是李祥辉的专属办公室,配备有茶几、沙发、书柜、书桌等家具,质感厚重,一脉的深棕色。 书桌上堆满了教案和学生的作业,书柜上也满是各类书籍。 他和几年前相差无几,温润如玉的样子,鼻梁上架着的圆框金丝眼镜的边边已经褪色了,三十几岁了,鬓边长了点白发,没有刻意去染黑,更像是书中描摹的文人墨客了。 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不知是否为他的亲笔,但显然正常多了。 “不麻烦不麻烦,是来找你的学生就好,就怕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蛋,整天想着偷溜进来搞破坏!”保安大叔很是慷慨地摆了摆手,随后教育着宝珠道,“就是你这女娃娃,看起来乖乖的,咋不走门,偏要爬墙呢?” 宝珠:“呵呵呵,被门口的领导们吓到了。” “……”李祥辉招呼宝珠在沙发上坐下,随后给她倒了一杯温茶,“你是特意来看我的?” “你剪短发还挺好看的。” 这是高档的铁观音,宝珠一口闷出了味,她给自己续了一杯,待要回答时,李祥辉已经自问自答了:“挺意外的,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很抱歉,当年隐瞒了病史,给你造成了不小的惊吓。” “我一直都有在吃药,这几年病情好转了不少。就在去年,我已经找到另一半了,婚期定在明年年初。她不在乎我的病,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女人,我也很爱她。”李祥辉说道,“很抱歉,如今我对你……” “停停停!”宝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跟着想起了当年的事,她就一个脑袋两个大,“你跟我说这些干啥?别浪费时间了,我有正事找你呢!” “……”李祥辉,“何事?” “你认不认识你们高一年段的一个男老师,叫赵国河的那个?”宝珠说明了来意。 小丽和赵国河在一起的事,高一年段的老师们都知道了,没必要隐瞒,于是宝珠如实地将来意说出。 李祥辉:“目的性挺强。” 宝珠:“你也觉得是吧?!我就觉得他有问题。” “谈的两个女朋友,非富即贵,又没有严重的身体疾病或者精神疾病……”宝珠很体贴地中断了下,解释道,“我没说你哈~” 李祥辉:“……嗯。” “他在学校任职七年,怎么会接近三十了还没成家了?就算是在学校里找不到合适的,这么多年了,亲戚朋友们总该给他介绍吧?再不济,相亲市场里也能淘淘啊……端铁饭碗的人,按理说,应该有不少女的想嫁的……” 宝珠仿佛跋山涉水,终于找到了组织,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差点没有当场握住李祥辉的双手,热烈地喊一声“同志!”。 李祥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还和学校里的女……两个女教师交往过啊?” “???”宝珠讶异道,“你不知道?” 李祥辉摇头道:“我跟他没有共事过,只见过几回面,唯一一次接触到他,是被外派去外省考察学习的那一个星期。” 宝珠:“他那几天是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觉得了吗?” “那倒没有。”李祥辉继续摇头道,“那次外派学习学校总共安排了十几个人,我跟他不大熟,又被分在不同的年段,最常见到他的地点是学校食堂。” “……”宝珠问道,“那你从何得到了刚才那个结论?” “感觉。” 宝珠只觉“晴空一声惊雷震”,脑子瓜被这浩气凛然的两个字震得嗡嗡直响。 如果不是李祥辉的表情过于严肃正经了,宝珠都要怀疑,他是记恨当年的事,故意耍弄自己呢。 宝珠一脸便秘地看着李祥辉,打算但凡从他的脸上抓到任何细微的作假表情,就一拳抡过去。 李祥辉推了推眼镜,一副“你不相信的话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从李祥辉这再挖不出多余的料来了,宝珠当即打算告辞。 宝珠心有余悸地问道:“我现在再爬墙出去的话,保安大叔应该不会再拿着棍子,守在墙下边等我了吧?” 李祥辉:“或许,你可以走正门?” “……”宝珠认真地思考了三秒,点头表示了认同,“你说得有那么一丁点的道理。” 李祥辉:“……” 学校免费给小丽分了间福利房。 那一整栋都是学校出资建的,专门留给校领导,资历深的老师,以及像小丽这样高学历的人才的。学校出高价聘任的鹏华中学的退休老教师,更是一人独占了第四层。 这栋房子装修精致,衣柜、书桌、床铺等家具一应俱全,地理位置优渥,靠近学校,远离马路和闹市区,是处休息的绝佳好去处。 赵国河等一般学历的教师们,需要小出一笔钱买断福利房,相当于付建房的成本和工费。 他们的福利房在马路另一头,房子装修简约,家具需自己添置,有的人会另外找来装修工人,将出资买下的房子翻修一遍。 工作日,每天中午小丽都会来福利房午休。 回家的话,通勤时间较长,于是晚上她也时常待在这里,去食堂吃,或者简单地煮点饺子,下点面条吃。 有时她想静下心学习,翻阅一下笔记,回顾一下本周听课所学到的内容,亦或是放假前,师父临时发放给了她下周的教学任务……周末她也会留在福利房里。 今日因为宝珠的缘故,小丽打算跟她一起回家。 晚上的面包车较拥堵,于是赵国河包了辆拉拉车送姐妹俩回家。 小丽:“师父,就两步路,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赵国河笑道:“你亲妹妹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我这新上任的男朋友,不得好好表现一番?” …… 宝珠自动封闭眼睛和耳朵,缝紧嘴巴,力争当个让人视若无睹的雕像。 结果拉拉车刚骑到玉河村口,就见村口水泄不通地围堵了一群人。 好像是在吵架。 月色较黯淡,村口没有路灯,靠着附近人家漏出来的灯光,看得并不真切。 拉拉车主拉下了刹车,说道:“前边打架嘞,你们村还有没别的路?我拐个道给你们开进去。” 小丽:“大姐,就在这停吧。” 下了车,赵国河坚持要把小丽两人送回家。 宝珠则目不转睛地往人群那瞧,要不是赵国河在场,她非得第一时间挤进最里边去! 人群中,八万指着阿力骂道:“丢人?你找野男人,你断袖,你出轨你不觉得丢人,我丢啥人?!我们领了结婚证,结婚快八年了,我是你的合法老婆,我来找我家老公,我丢啥人?!我八万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辈子活得坦坦荡荡的,没啥好丢人的!” “倒是你,梁阿力,当初你去我家提亲的时候,怎么承诺的?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一辈子只爱我一个!’,这句话是被你吃了吗? 这么多年了,你回过几次家?哪次不是窝在哪个狐狸精的被窝里,被我给抓回来的?!这次倒好,找了只男狐狸精,你可真是赶时髦啊!” “我算是看明白了,梁阿力,你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别当我傻,想不清楚,你不就是贪图我爹那点钱?我爹不给钱起,你就开始原形毕露了!” 阿力被八万揪着领子推搡着,脸上挨了数个巴掌,却别开脸并不回应,一副极是嫌弃的表情。 小葫芦头则蹲在不远处,置身事外般惊慌失措的,一会儿盯着两人,一会儿四处张望,每每想要溜之大吉时,都被看热闹的人给挡了回来。 “你就是个小白脸!软饭男!你就不是个男人!” “够了!” 阿力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回手重重一推八万,将她推倒在地。 八万摔懵了,直勾勾地盯着阿力瞧。 宝珠老早听出了八万的声音,她脱下厚棉袄丢给了小丽,撸起袖子冲进人群的时候,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好啊,你个靠女人吃饭,还敢打女人的不要脸的臭男人!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宝珠抢过一位围观大爷的拐杖,照着阿力的脑袋就是重重一敲。 阿力倒是强悍,痛苦地惊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脑袋,脚步踉跄着,走了一小圈,硬是没倒下。 “八万,你还愣着干啥?!跟我一起打啊!”宝珠转头招呼上八万,“趁早离婚了,这男人是能替你洗衣做饭还是生孩子啊?!明儿个就把离婚证扯了,留着这男人过年吗?!” “宝珠,你说得对!”八万醍醐灌顶,学着宝珠将外套丢在地上,撸起袖子握紧拳头,对着阿力就是疾风骤雨的几拳,“老娘的青春都喂了狗!我今天非得好好揍他一顿,否则难解我的心头之恨!” 阿力恍过了神,虽然八万体型大,力气大,但打起架来毫无章法的,加之面对宝珠时,男女的气力有别,虽然有点吃力,阿力还是以一人之力挡住了两人的攻势。 见宝珠落了下风,玉河村热心的伯伯婶婶们立刻上手帮忙—— “嘿哟,齐岳村的人敢在我们玉河村撒野,胆子挺肥的啊。” “英子,尽管打,你大爷的拐杖你随便打,打断了,大爷我再去砍一根做就是了!” “打他!大伙一起帮忙打他!” …… 双拳难敌四手,阿力很快抱头蹲在地上,没有了任何面对八万时的底气,苦苦求饶着。 人太多,不免失了准头,好几拳甚至砸到了宝珠的脑袋上。 宝珠捂着脑袋连忙退出了战场,八万紧随其后。 小葫芦头在人群中东走西窜的,被打了五下也能弱弱地回一下过去,骂骂咧咧又哭哭啼啼的。 现场一片混乱。 刚挤出包围圈,宝珠就与探头探脑的,扛着一根空草棍的大葫芦头撞了个正着。 大葫芦头转身就要跑,宝珠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边追边喊道:“大葫芦头,你给我站住!” “收了我的钱,还不管好你的弟弟,你不许再跑了!” 大葫芦头哪管她说的这些,往日欠了赌场钱,被追债时,跑得可比现在快多了! 宝珠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大葫芦头,现在立刻把你弟带回家,我就告诉你云母存折的下落!” 大葫芦头闻言立刻刹住了车,双脚在地面上摩擦出了浅浅的坑,以及小小的尘雾。 “你不能骗我。” 在得到了宝珠的许诺后,大葫芦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到了小葫芦头。 他二话不说在小葫芦头脑袋上盖了一掌,小葫芦头立刻老实了。 阿力一只手捂着脑袋,一只手抢过了小葫芦头,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是谁?凭什么带走他?” 大葫芦头“嘿哟”一声,一下来了脾气,他的弟弟他还不能带走了不成? 大葫芦头要打阿力,小葫芦头迫于压力只能帮忙,于此同时,只听宝珠大叫一声“都让开着点!!!”。 村里的婶婶伯伯们情知有不妙的事要发生,着急忙慌地纷纷退散开,因为你左脚踩着我,我右脚踩了你,零星地又响起了咒骂声。 宝珠不知从哪搬来了个垃圾桶,径直盖在了阿力的脑袋上! 垃圾桶不大,卡住了阿力的半颗脑袋,大半的垃圾掺着难闻的汁水,顺着他的脸,掉在了他的身上以及地上。 众人掩着口鼻,纷纷又退开了三大步,现场腾出了个宽敞的大圈,白热化的战场陷入了诡异的胶着状态—— 阿力抓着小葫芦头的手,小葫芦头少年白的头发被大葫芦头揪住,脑袋连同半个身子都往他那边倾倒,大葫芦头狐疑地盯着宝珠,似乎化身为等待将军发号施令的士兵。 不远处的小丽几度招手想喊回宝珠,没插上嘴不说,如今高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赵国河则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不说。 宝珠双手尚摁在垃圾桶底,回头找寻八万的踪迹时,与背着大包小包的麻袋,倏然现身于村门口的水生来了个不大深情的对视—— 麻袋的最顶上绑着一只巨大的沙燕风筝,足足有水生整个人一般大,多出的部分像伞一样盖住了他的脑袋,燕子的翅膀与剪刀尾处印着春花,五彩缤纷的,“应景”的和水生此刻的表情对上了…… 第45章 这是东周的碗(修错字) 水生到时, 混乱的“战局”已经结束了。 于是他像个散发着“妖鬼之光”的“海徽乞丐”一样,扛着大包小包的,跟着宝珠和小丽一起回了家。 海徽乞丐, 顾名思义, 就是海徽省的乞丐。 近几年, 有个稀奇古怪的现象,海徽省的部分人拖家带口的来福平省乞讨。 他们把家当全带上了,露宿于街头, 靠一口小锅和一床被褥生活,生火做饭靠着路上捡的砖头搭建的灶台。 和寻常的乞丐不大一样,又干着相同的事。 每逢过年, 他们也会像外来务工人员一样,收工返乡, 等元宵节过后再来“上班”。 据说, 有的人靠着乞讨在老家建新房了。 因为每回他们来时,都是成群结队的,每个人背上都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海徽乞丐”这词, 福平省人如今都用来调侃类似模样的同乡人。 之所以水生散发着妖鬼之光,是因为那只巨大的沙燕风筝是夜光的, 五彩斑斓的荧光照在水生的脸上, 显得他古怪又滑稽。 八万独自骑着三轮车回了齐岳村。 因为这事,玉河村的老阿婆不愿意再将房子租给阿力了,她将阿力的行李全部丢到了门口,要不是阿力回来得及时, 她还要一把火将行李给烧成灰。 阿力鼻青脸肿的, 右脚不知是否断了, 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浑身上下臭烘烘的,没有拉拉车愿意载他,于是他只能抱着行李,狼狈不堪地回家去了。 八万敢作敢当,当晚就要将阿力父子俩赶出家门,房子是她建的,地皮是她买的,房产证上写的自然也是她的名字。 “今晚你跟你爹随便去哪个犄角旮旯待着,明天九点,咱准时上民政局把离婚证扯了。” 八万毫不心疼地把他们父子俩的东西全丢到了门口,易碎品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阿力爹这才害怕了,知道儿媳妇这次是动真格了,于是他抡起扫帚,对着阿力又是一阵狂打,本就受了伤的阿力当场嗷嗷直叫了起来。 阿力爹心里门儿清,靠儿子不如靠儿媳。 阿力被他亲爹扫地出门了,他闯进屋内,翻箱倒柜地抢了一笔钱后,放下豪言:“这个家请我回来我都不回来了!” 阿力跑得干脆利落,这婚,第二天自然没处离去。 八万若无其事地继续住在齐岳村,不仅没有半点要卷铺盖回蒲口娘家的意思,还照旧养着她公公。 宝珠半点不明白八万的这波操作:“你没事替他养着老爹作甚?冤大头吗你?” 八万:“我能咋办?我要现在回蒲口去,信不信我同样也得被我老爹赶出家门?那老头子如今可是守财奴,生怕我回家要钱呢。” “蒲口那边的古董早些年全被我爹搜罗光了,住这边我还能混一口饭吃,回家去迟早得饿死。” “不把他老爹留下的话,我还算是个齐岳村人吗?以后做啥事都不大方便的,没必要为了省一口饭钱,弄得自己麻烦得要死。” 理是这个理,见八万没被气糊涂了,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宝珠也就不再瞎出主意了。 宝珠本想明天一早陪着八万去民政局,如今也没必要了。 水生带了许多禾泰特产回来,有真空包装的宰杀好的山麻鸭、河田鸡;禾泰八大干——萝卜干、菜干、豆腐干、地瓜干、猪胆干、肉脯干、笋干、老鼠干;夏茅冬酒;红菇、杏鲍菇、茶树菇;芙蓉李;红茶、岩茶等。 其中还有一小袋是宝珠心水的各类零食。 水生刚回到家,跛子夫妻俩就赶忙替他将身上的物件给卸了下来。 小丽未去告状,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了,老早有人跟跛子夫妻俩说了,夫妻俩本想好好教育一番宝珠,但碍于水生回来了,宝珠又是出于好意帮忙的,这事便简单地翻篇了。 郑玉兰心疼道:“下次要回来提前说一声,这么晚了,也没地方买菜去。孩子老婆我们都替你照顾着呢,出不了问题。 禾泰那工程才刚起步,你在工地上起早贪黑的本来就累,回来两三天又得赶去外边,累坏了身体可咋整?” 水生笑着摇头:“我就是想回来看一眼宝珠和恩恩。” 郑玉兰将大风筝挂在了墙上,埋怨道:“这风筝又是宝珠喊你带买是不是?老大不小了,都是一个孩子的妈了,尽想着这些小孩的玩意,半点都不知道心疼她老公的。” 宝珠辩解道:“娘,我没有!” 水生:“娘,是我自个在车站里瞧见的,也不重,就顺手从小孩那买了回来。” 郑玉兰边整理着东西,边说道:“好些东西咱这都有,大老远的回来一趟,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我们家留一点就行了,剩下的,水生你都给亲家公亲家母带去。” 水生:“娘,我爹娘那份土生已经带回家了。不同地方的东西风味不一样,都不贵,带回来尝尝鲜。” 禾泰实验区的工程刚刚开始,水生是刻意跑回来看望宝珠和恩恩的,采买的东西多,顺便也将梁土生带回来提东西了。 郑玉兰刻意将那一袋零食锁在了柜子里。 一家人都在,水生和宝珠无法说私房话,于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肚子还痛不痛?”,“带孩子会不会很辛苦?”,“还缺不缺钱?”等在电话中谈论过数回的口水话后,水生爱不释手都抱着恩恩。 恩恩并不怕生,汪家夫妻等亲近的人都抱过她了,每回她都笑得很开心,除了肚子饿想喝奶的时候,一点都不粘着宝珠。 宝珠因此矫情地抱怨过:“恩恩一定不是我亲生的,肯定是谁‘狸猫换太子’给掉包了!不然解释不通她为啥跟我这个亲妈不亲。” 郑玉兰白了她一眼道:“你不是‘头疼脑热’窝在床上不动弹,就是跑外边去大半天不见踪影,半点没有亲妈的样,能跟你亲才怪了!” …… 见水生乐呵呵的,郑玉兰顺水推舟地哄着他:“瞧瞧咱恩恩,打小就聪明,知道是咱爸爸回来啦?瞧这小嘴咧的,笑得多开心啊?” 宝珠有点吃醋了,故意说道:“恩恩叫声爸爸来听听。” “帕……帕……” 恩恩高兴地想要挥动手臂,但襁褓裹得太厚了,她着急地咿咿呀呀的,舌头顶在嘴唇中间,不曾想,发出的气音里当真有和“爸爸”相似的音节。 全家人都乐坏了,追着恩恩又教了几遍“爸爸”,恩恩不明所以地“昂昂”了两声。 全家人又笑了,这下辈分乱套了,在场的人全成恩恩的儿子辈了。 唯有宝珠撇着一张嘴,看情敌一样盯着恩恩。 全家人都沉浸在恩恩“说话”的惊喜之中,跛子骑车去镇上猪肉铺老板家,买了点排骨与五花肉回来,郑玉兰提井水洗水果…… 招娣快做好饭的时候,宝珠恶作剧般的,一手牵着水生,一手拿着风筝,一声不吭地冲出了家门。 “你这孩子,水生刚回来还没歇歇脚呢!迟点再玩,倒是吃一口再走啊,别饿坏了水生了啊!” 两人迎着晚风,一前一后地往禾堂跑去,呼啸着往后吹的风,卷着郑玉兰的声音“渐行渐远”。 时候不早了,大多数人家已经吃完了晚饭,小孩们全聚集在禾堂这玩闹。 宝珠带着水生在石狮子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礼饼。 跛子不干放水员许多年了,但吃礼饼的习惯一直保持着。 偶尔他串去别的乡镇办事,以往有过交情的人还是会送他几块,隔三差五的,家中的礼饼吃完了,他也会去镇上买。 “我哪会饿坏我家水生啊?瞧我带来了什么?”礼饼尚带着体温,宝珠食量不大,自己掰扯下三分一,剩余部分全给了水生,“水生大半块,宝珠小半块。” 水生许是当真饿坏了,死心眼的,路上饿了也不肯拿当礼物要带回来的特产吃,如今两三口就将礼饼吃光了。 两人都没带水出来,于是宝珠招呼来一个带了保温杯的小孩,借了水给水生灌了下去。 小孩羡慕地开始上手摸风筝:“英子姐,你这是风筝吗?好酷啊,我第一回 见这么大还会发光的风筝。” 见小孩被允许动手了,其余早就被吸引了目光的小屁孩,跃跃欲试地跑上前也要试一试手感。 “你们要把我的荧光粉都蹭掉了啊!” 宝珠心疼地举高了风筝,在水生的帮助下,小跑两步,顺着风放起了风筝。 风筝的骨架太大了,不大好放,好在水生高,失败了两回后,这只沙燕就成功在夜空“翱翔”了起来。 拗不住小屁孩们手痒痒,有一人带头扯了线轴,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小孩便争先恐后地有样学样。 他们扯完线轴就跑,像调皮又可恶的猴子般,不抓起来好好收拾一顿,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毫无威慑力。 夜间的风并不大,被他们拉扯的,风筝很快矮了半截,开始有掉落的趋势。 小屁孩们更兴奋了,像咚咚球般争相往上跳,若是有幸双手触碰到了风筝,他们就会哈哈大笑,仿佛赢了一场胜仗般。 干完坏事他们会迅速跑远,以免被宝珠逮住,没过一会儿又不远不近地绕着圈,想找准机会再摸一回。 宝珠不堪其扰,迅速卷回了风筝的线盘,然后让水生高举起,那群小屁孩总算是老实了。 这时,刚才“贡献”出保温杯的小孩,在众小屁孩的“推举”下,“怯生生”地过来了,他乖巧又礼貌地询问道:“英子姐,我能摸一摸风筝吗?” “不能!” 宝珠当即拉着水生往江边走。 他们是当自己老年痴呆吗?刚就是这个小屁孩,闹得最凶了!当她脾气好,还是当自己记不住他的脸啊?! 身后立刻传来了小孩的嬉闹声,有几个胆大的,甚至远远地缀在两人的身后。 江里长着许多的荷群,十二月快走到头了,荷花早已凋谢。 深绿色的圆形荷叶不惧寒冬,成群地挨在一处,不仅白日里赏心悦目,夜间还反射着月光,散发着幽绿色的清光,相比“花好月圆”的美景,别具一番风味。 林依伯正划着乌篷船,用自制的一米来长的竹木夹,骂骂咧咧地捡着缠在莲叶间的垃圾。 “这些个兔崽子,每天吃饱了没事干就往江里扔垃圾,真该让他们体验体验我们那时候的日子,饭都吃不饱了,看他们还有没有闲工夫搞恶作剧!” 林依伯的儿女们早已成了家,都不在玉河村定居了,林依伯对故土感情深,不愿意去城里住,于是跟老伴一起留在玉河村颐养天年。 自打江里长起了荷群,林依伯就买了一艘乌篷船,尤其喜欢在夏天穿梭于其中摘莲蓬。 江里的荷群自由生长,并不算太多,摘下的莲子的量只够自己吃完,再分点给邻居。 林依伯的老伴常骂他劳苦命:“好不容易享清福了,非得去干这劳什子破事!累不说,还赚不到钱。整天不着家待在江里,我看你在江边搭间屋子算了,省得来回跑麻烦! 天天喊着膝盖,臂弯痛,再过几年,风湿更加严重了,看我管不管你!” 林依伯闲不住,非得干点活才自在。 前两年老伴去世后,林依伯一天之中便花更长时间待在江里了。 他将野荷群照料得苍翠欲滴的,夏日里并排的荷花更是亭亭玉立的,美不胜收。 江水到底是用来灌溉的,林依伯没让荷群疯长,他将荷群控制在限定的范围内,定期将超圈的连根拔起。 小屁孩们调皮捣蛋,林依伯越是阻止他们,他们就越是要往江里扔垃圾。 于是,江边时常上演着,老头拿着竹木夹追打小屁孩们的大戏。 宝珠朝江中喊道:“林依伯,乌篷船借我耍耍呗?” “谁嘞?”林依伯回过头来,月色朦胧下,一双老花眼眯着,瞧得并不真切。 宝珠将双手围拢在嘴边,继续喊道:“是我啊,英子啊,跛子家的英子啊!” 林依伯:“哦,英子啊~~~等会哈,等依伯把这块垃圾捡完,马上就好了。” 林依伯很是干脆地将乌篷船借给了两人,老人家健忘,早忘了一年多前,宝珠将他的乌篷船丢在江中心,独自跳下江跑走的事了。 水生掏出了袋报纸包好的零嘴递给了林依伯:“禾泰县的糖炒栗子,林依伯你吃点。” 之前他藏得严实,味道散不出,现在被晚风一吹,报纸袋缝隙里漏出的香甜气息立刻溢散开来。 林依伯笑道:“这不是水生吗?啥时候从禾泰回来了啊?林依伯可听说了啊,你可本事了,又去禾泰干大工程了呢!” 林依伯少不得又夸赞了一番水生,宝珠“礼尚往来”地夸了夸林依伯的儿女。 宝珠自小泡在江水里长大,划船是一把好手,乌篷船很快划到了江中心,那几个偷偷跟着的小屁孩见状,没趣地跑走了。 江面上的风比禾堂那大,水生很快高高放起了风筝。 宝珠将乌篷船停住后,靠坐在遮阳蓬的边角上,将敞开口的报纸袋搁在肚皮处,她一只手来回拂着光滑的荷叶,一只手抓着糖炒栗子往嘴里送。 糖炒栗子在翻炒时,就用剪子开过口了,便于熟透,还能更入味。 门牙轻轻一磕,食指和拇指再一捏,整颗圆润的“元宝肉”就送入了嘴里,剩下的壳丢进江里即可,江里的大鱼小鱼都能吃,偶尔宝珠也会剥好了送进水生的嘴里。 宝珠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问道:“你啥时候偷藏了零食?” “还有。”水生指了指衣服兜与裤兜的口袋,狡猾地笑着,有种难得做坏事又得逞了的得意感。 宝珠上下其手地将水生的口袋全翻了出来,最后船板上惊现了足足可以塞满一个中型塑料袋的零食。 宝珠像只壁虎一样,跳起来抱住了水生,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笑得合不拢嘴:“好啊,梁水生,你学坏了啊!敢当着我娘的面藏零食!” “没有。”水生无辜道,“我是在车上藏的。” 哺乳期的确是不能多吃零食的,孕妇上火了就容易影响奶水质量。 宝珠也有分寸,每样零食都只浅浅尝了鲜,但这并不妨碍她将各式各样的零食,整齐地摆在了船板上,咸时、芋泥酥、千叶糕、虾酥、葱油饼…… 零食的香酥气味充盈在空气里,遮阳蓬里尤其浓郁,淡淡的荷叶清香混杂在其中,沁人心脾。 宝珠自己“吃饱喝足”后,连带着投喂了水生不少。 她懒懒地平躺在船板上,右手虚虚地握着船桨,随意划拉着船只行驶,左手指挥着水生放风筝。 乌篷船没有了方向,在十几平方米的范围,缓缓地移动着。 恰六只斑鸠结伴从上空飞过,暗灰色夹杂着褐色的花色体羽,头颈上再“戴”着一圈灰色的“项链”,是南方江面与田野里,群体最为庞大,且最为常见的鸟类。 斑鸠的叫声像是音调被打碎了的笑声,虽然天色黑沉,但宝珠一下便认出了它们。 “沙燕号,追——” 宝珠咻得跳起,颇有节奏地快速划拉着船桨,兴致勃勃地开始追赶那六只无辜路过的斑鸠。 呼啸的江风将庞大的风筝吹得上下偏飞,明明只是一只布风筝,却卯足了“大鹏展翅”的气势。 被这么一只发光的“怪物”追赶,几只斑鸠拼了命地煽动着翅膀,“哈……哈……哈……”、“咕……咕……咕……”地拉长了嗓音乱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有村里的几只恶犬,正追赶着停在田边觅食的斑鸠了呢! 宝珠得意洋洋,不仅要紧跟不舍,还要跟它们齐头并进,于是她加大了力道,风风火火地挥舞着船桨,嘴里念叨着划龙舟时喊的口号,结果乐极生悲了—— 她又一次抬起船桨的时候,连带着卷起的江水一起,重重地打在了水生的后背上。 水生闷哼了一声,半个身子都朝前倾倒,差点没当场栽进了冰凉刺骨的江水里! 他的十根脚趾使了吃奶的劲往鞋垫上抓,诡异地以几近五十度的下伏角度停住后,凭借着极好的腰力,将上半身给提起,因为惯性,他硕大的身躯整个往后仰去,砸中了“罪魁祸首”。 两人齐齐跌在了船板上,宝珠怀抱美人,两眼望月,好一幅“英雄救美”的画面,只不过这个美人骨架大过英雄,着实有几分豹子美人的意思。 乌篷船在远处剧烈地来回摇动了几下后,就回归了平静,船身浅浅地晃动着,唯有船底迅速扩散的涟漪,以及船旁受波及而上下起伏的荷群,能够为这场“惊心动魄”证明。 江风也似乎被迷得停下了脚步,庞大的风筝无力地回旋式掉落,好巧不巧盖在了两人的身上,像是刻意给他们盖上了一层锦被。 线轴被放得过高,落下时缠上了两人的头发,勾到了三三两两的零食,挂到了船身的凸起处,甚至有一小段花式落在了一旁的荷群里,整个一“乱七八糟”。 船上“分门别类”的零食滚得到处都是,不少卡在了宝珠的腰间,咯人得很;还有一些滚到了她的手边,她稍一曲掌,便能将其捏碎…… 甚至有几块千叶糕弹到了她的脚边,宝珠双手背在身后,撑着遮阳蓬想要站起来,结果却踩中了千叶糕,滑了一脚后,她的脑袋差点没重重磕上遮阳蓬的边沿处,好在水生眼疾手快地用手掌护住了她的后脑勺,并且迅速调转了方位,从坐位换成俯位。 线轴因此缠得更乱更紧了…… 水生一手撑着遮阳蓬,一手护着宝珠的后脑,居高临下地看着宝珠。 动作霸道又强势,表情却尽显单纯无辜。 宝珠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了,隔着厚棉袄,有力的心跳带着灼热的体温,仍冲得她的脸火辣辣的,她勉力用双手隔开他的胸肌,才能腾出点缝隙,仰头望向他。 宝珠当即拍板:“不吃晚饭了,咱回齐岳去!” …… 宝珠体感自己被色.诱了,但苦于对方的表情过于无辜,于是她满心罪恶地带领着水生一起,将乌篷船上的狼藉收拾清楚。 两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乱得打了无数结的线轴给收了回来,他们将众多零食囫囵打包进了,一只随身携带的大红塑料袋里,又摘了片荷叶,舀了点江水上来,将船板上被踩烂的千叶糕给擦拭干净…… 两人“毁尸又灭迹”,老眼昏花的林依伯没发现异样来,临走前,宝珠又送给了他一袋芋泥酥,林依伯高兴的直言要请两人回家吃饭。 两人连声拒绝,但并未向宝珠许诺的那般,顺利领着“美人”回齐岳村去。 刚踏进家门,嗅到了喷香的晚饭,宝珠便走不动道了。 零食虽好,却不顶饱,它们所营造出的饱腹感很是虚假,像是满是空洞的马蜂窝,非得“真材实料”的真饭菜才能填满。 晚饭过后,宝珠趁爹娘去门口的古井那,打井水准备给水生做寓意着“一方风顺”的年糕的时候,抱着恩恩从后门溜走了。 水生左手提着奶粉,右手提着尿布,脖子上还挂着那只夜光的沙燕风筝,紧跟媳妇身后,还顺手牵羊走了他岳父岳母的二八大杠。 两人很是顺利的回了齐岳村,并不知道跛子夫妻俩发现两人不见了踪影后,会是何等的表现,但铁定不会有啥好话。 刚回了家,两人就笑得前仰后合的。 “我……我……我娘,我娘他们,肯定要……要骂死我们的!”宝珠大笑着说道,口水泡泡因此在舌尖与上嘴唇中间细碎地冒着。 深奥点讲叫“福兮祸之所伏”,通俗点讲是“乐极生悲”,“现世报”来得很快,水生刚停好自行车,两人就意外发现,各自都并未带钥匙回来。 现在赶回玉河村去,一定会被跛子夫妻俩逮着教训。 好在宝珠前几天离开时,楼上的窗户似乎并未关紧,两人绕着连廊房转了一圈,在外墙处见到了那扇往外凸出了一点的窗户,尚能听到晚风挤进狭窄的缝隙,发出的细微“呜呜”声。 这栋连廊房建造得并不结实,地基打得不牢不说,红砖与水泥选得也是次等材料,墙面坑坑洼洼的,雇的泥瓦匠显然也没上心…… 当初梁金生先后给梁老鼠打了两笔钱,用以建造这栋连廊房。 第一笔钱被梁老鼠用以赌博,全输光了,于是他便向梁金生哭诉,说是钱藏在家里,被小偷偷光了。 梁金生紧接着打了第二笔钱,同一个计谋用两次容易被识破,梁老鼠这次聪明地只“挪用”了一半的钱,剩余的钱用以造房子,造出的房屋不仅质量是下等,连宅基地都剩了三分一未建上,后来被归为了菜地使用。 也就是半个月前,族长要推翻建公园的那六十平地。 房子因此隔音效果极差,晚间有人路过的脚步声听得格外清楚不说,每每风大点,打在后屋的墙上,墙面都仿佛被吹得在晃动。 有时宝珠夜间会被风声吵醒,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住在高家旧宅时,家中的墙被台风吹得整块倒塌的经历。 但当时宝珠正怀着孕,不宜动土木,犯了忌讳是其次,主要怕吵闹的动静惊了腹胎,以及装修材料中残留甲醛,吸入过多会造成滑胎。 于是两人计划着,等孩子大点后,就将房子从头到尾好好扩建装修一遍,地基虽差,但盖个三楼还是可以的。 水生踩着凸起的砖石,徒手爬上了二楼,他往窗沿处轻轻地一扒拉,窗户果然被打开了,他从窗户爬了进去,由里打开了卧房的门,二楼床头柜的夹层里,还藏着一楼的备用钥匙。 公园里的土地已经整齐地被推平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中间的凉亭,以及四周的围墙等的木头框架已经搭建好了。 想来建造公园的费用来来回回又被黑了不少,公园的雏形建得很是简约,说是公园,其实称呼为歇脚的地方更为恰当些,通俗易懂地说,即为“难看”。 恩恩兴奋了一路,回家后没多久就睡熟了,于是夫妻俩将其留在了楼上,两人打开了门前灯,打着手电筒,准备去看看两棵龙眼树。 一年的时间,苗圃工送他们的那棵龙眼树苗才长了两米,反而张大娘替他们补种上的龙眼树苗,长到了三米半高,旁支多,显得郁郁葱葱的。 跟苗圃工描述的一致,新品种长得并未有福平省本地的品种来得高壮,但果实数量是否为其两倍,果肉是否更加饱满清甜,得等三四年后,龙眼树开始结果实了才清楚。 龙眼树很“贱”,只初种下的那一个星期,两人仔细照料过,往后只是定期浇水施肥,自打宝珠怀孕起,两人更是没精力打理这两株龙眼树了,但丝毫不妨碍它们仅仅是吸收点雨水,就能茁壮成长。 夫妻俩并未来得及惊叹两株龙眼树顽强的生命力,就发现门前地里堆满了乱糟糟的垃圾。 横七竖八的大小不一的枯树枝,腐臭的烂菜叶,不知深埋在地里多少年的,已经被腐蚀了部分的红白塑料袋,以及一只磨破了前脚跟的拖鞋…… 都是建造公园时,翻铲、砍伐出的垃圾,全堆在这了……想来也知,这定是族长的手笔。 事情不大,但足够恶心人了。 水生难得回家,宝珠不愿意为这等烂虫生气,于是她跟着水生一起,用铲子和锄头,将周围的垃圾全堆至一处。 冬日少雨,空气干燥,很容易就点燃了火堆,干枯的树枝燃烧后发出“哔啵”的声音。 水生适时用木棍挑动着火堆,熊熊燃起的大火窜得几乎比两人还要高。 火光明亮,跳动的火焰照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的,两人将棉袄都给脱下了,抱着棉袄回家的时候,宝珠顺便从厨房里摸出了两颗番薯,丢进了火堆里。 邻居们纷纷出门来,以为是哪里失了火。 八万在她家二楼的阳台喊道:“宝珠,你们夫妻两个放火嘞?注意着点,哪里烧着都成,可别把我家给烧了!” 宝珠:“放心,要烧的话也第一个把那边那栋大别墅给烧了!” 宝珠手指着的方向,正指着族长家的别墅,邻居们纷纷被逗笑了,纷纷附和着—— “水生媳妇,好样的!” “别说,哪天再敢欺负我,把我惹急了,我就上他们家放一把火去,谁都别想好过!” “哈哈哈,加我一个!” …… 许久未曾见水生了,邻居们与他寒暄了几句。 屋外冷,烟气又重,他们很快缩回屋子里了,关紧了门和窗。 夫妻俩离火源近,倒是不冷,只是燃尽的黑灰飘荡在空气中,沾了两人一身。 两人避着风口,调换了个位置,不曾想,这妖风似乎跟他们有仇,跟着迅速调转了个方向,风力也加大了两倍,因此成片的黑灰扑了两人一脸。 这下不仅身上有黑灰,脸上头上也脏兮兮的了。 宝珠指着水生的脸大笑,水生“不计前嫌”地替她擦掉脸上的灰,结果越擦越多,被“碾碎”的黑灰直接铺满了宝珠的脸。 水生“描摹”着宝珠的眉眼,脸颊,鼻子,嘴巴,甚至连她的耳朵都不放过,宝珠当即抓住了他的手,喊道:“好啊!梁水生,你故意的!你在报复我笑话你!” 夫妻俩间是没有隔夜仇的,毕竟有仇当场就报了。 宝珠一不做二不休,双手往火堆旁抓了一把黑灰,边喊着“烫烫烫!”,边毫不留情地往水生的脸上糊。 怕她举着手酸,水生还很“贴心”地弯下腰,将脸送到了她的手边。 一张俊俏的白脸被抹成了包公脸,宝珠这才心满意足。 玩累了后,宝珠便靠坐在那棵大龙眼树旁休息,水生则铲了点泥土,围在了火堆外圈,构筑出一条简单的“防火带”。 风口固定向公园里吹了,但偶尔也会偏几下,于是水生将大风筝往下倾斜四十五度,绑在了龙眼树上,替宝珠挡了挡黑灰,起码脑袋是吹不到了。 熊熊烈火旁,五彩的沙燕风筝格外地惹眼,像是一只夜色妖精,在烈焰中奋不顾身地守卫着主人。 垃圾不算太多,再烧半个小时就能结束,于是宝珠招呼着水生一起坐下,又觉得不够舒适,于是拉着他躺下。 水生皮糙肉厚的,躺在有小石子以及小树枝等扎人东西的泥地上,没有任何不适。 宝珠则躺了不到半分钟就受不了了,小石子和小树枝隔着厚厚的毛衣,还能精准地挑缝隙穿,扎得她三分疼七分痒的。 她像只大型毛毛虫,迅速地挪到了水生的身上,像抱着大型抱枕一样抱住了水生。 “……”水生咽了咽口水,“别闹,有人。” 宝珠扬起脑袋,用食指重重戳了戳水生的额头,一本正经地指责道:“古语云,仁者见仁,你就是自个思想不纯正!我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水生缴械投降道,“好。那你……别乱动……” 宝珠嫌水生的肌肉太咯人了,又尝试了几次,终于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抱着他。 水生一动不敢动,怕被“定罪”也不敢再提意见,实在忍耐不住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声,等到宝珠终于安分下来时,他才将双手搭在了她的背后。 星月交辉,繁星满天,却半分不及怀中之人。 宝珠:“这火不会把龙眼树给烧死吧?” 水生:“不会,一年多了,它们的根已经扎得很深了,火堆离它们有两三米的距离,烧不到它们去。” 宝珠:“你在禾泰做工的时候,有没有想我?” 水生:“有。你呢?” 宝珠:“嘻嘻嘻,没有……才怪!呐,实话实说,我偶尔还是有想我们家水生的。咱不是隔三差五都煲电话粥吗?我呢,要给你的宝贝闺女喂奶,又得给她换尿布,自打出了月子后,还得带着她上街溜达。 那啥外国佬,叫啥我忘了,就一个心理学家说的,‘距离产生美’,脑袋也得一样,得有点距离,得想想其他的事。不然全是你的话,就不美了,我们得创造惊喜感。” 水生:“所以你还是没有想我。” 宝珠用脑袋蹭了蹭水生的胸口,用撒娇的语气生硬地转移了个话题:“你在禾泰都吃啥啊?” 水生摁住了她不安分的脑袋,深吸了几口气平复掉快要溢出胸腔的躁动感,浑身僵硬滚烫的仿佛一块烙铁。 宝某珠还浑然不觉地拍了拍他的屁股,埋怨道:“放轻松,太咯人了。” 水生因此抱着她啃了良久才作罢,临了故意用黑乎乎的手指在她的耳垂上捏了捏。 宝珠当即打了个颤栗,将双手举高高,作“举白旗投降”状。 …… 这火烧得比两人预计的要久,两人相拥着说了不少没营养的口水话。 后来还谈到了小丽的恋情。 宝珠:“我娘打小就偏心眼,我大姐就是她的心头宝。不瞒你说,小杰刚出生的那几年,我娘的确宝贝得他不行,但是越到后面呐,我算是发现了,我娘最宝贝的,还是我大姐。就这回,我大姐刚开始谈场恋爱,她都开始合计起彩礼嫁妆啥的了。” “我爹娘吧,算是咱们两个村的中上的有钱人了吧?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把家里的钱一合计,不是很够用呢!” “小阳不是要去米国留学吗?外边开销可大了,五块才能折成一块用。虽然免学费和往返机票钱,但是生活费还得自己出。 小阳说要勤工俭学,边留学边打工赚取生活费,但我爹娘哪里能同意?咱出去是去读书的,不是去打工的。留学的第一要事就是把书给读好,等以后学成归来了,有的是时间打工!那时候的工资,可跟留学打工的时候不在一个档次啊,没必要为了省这点钱耽误了学习。 小阳要在外边读大学,研究生,还可能再加读个博士,于是我爹娘一合计,家里的存款,大半要留着给小阳当留学生活费了。 小丽结婚在即,等过几年,小杰和招娣也都是要结婚的……存款,怎么算都是不够用的,不过我爹娘那性子,勒紧裤腰带都是要解决的。” 水生:“把我们家的钱借点给爹娘?” 宝珠:“借啥啊?我爹娘有钱着呢!而且这钱是给我兄弟姐妹们花的,又不是给我花的,你这女婿瞎着急啥?我爹娘是亲爹娘,等以后兄弟姐妹们都成家了,跟他们就是亲戚了,这钱花出去指不定要打水漂的!” 这话是出嫁前跛子教给宝珠的,跛子怕郑玉兰以后私底下找宝珠要钱,再补贴给其他几个孩子,于是提前教导了宝珠。 “我是想跟你商量,我们要不要搞个‘标会’?我看玉河村和齐岳村好多人在搞。我爹娘也有点意向,存折里的钱都是死钱,生不了钱,只能拿一点点的利息。 正好近几年存款还够用,我爹娘的意思是,能多生点钱就行。搞个标会的话,付五年的会款,五年后连本带利拿到手,算下来大概每年能拿到一层的利息,或许没这么多,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也知道,我家以前被人骗过,我爹娘因此格外的慎重。我打听了一番,会头都是不认识的人,也不敢轻信。不过好多人都在弄,出事的概率应该也不大。我就是跟你商量一下,以后要是碰上合适的会头,咱要不要也标个会?” “标会”的流程宝珠只模棱两可地打听了个大概,她心中也没底,怕电话里讲不清楚,恰好水生回家一趟,她这才急着要透个底,问问水生的意思。 “我们村是有人在弄,会头是禾泰的,实验区那块的人。她没要安置房,分了不少的拆迁款,前几年搬到我们村的。”水生点头道,“你决定就好了。” 宝珠猜到了水生会这么说:“要是到时候‘倒会’了咋办?” “倒会”即为会头卷钱跑路,亦是标会中途出状况,导致会头无法继续“标会”,有部分人将拿不回钱。 水生:“没事,钱咱可以再挣。” 宝珠:“你不会怪我吧到时候?” 水生:“不会。” “还是我们家水生最好了!” 宝珠开心地又往水生的胸口上蹭了蹭,有了水生的这些话,她敢放手干了。 不能让存折里的钱成为死钱,得让它们活络起来! 水生被撩得“欲.火.焚.身”,刚巧火堆熄灭得差不多了,他火速起身,接了一盆水浇在火堆上,又铲了点泥土盖于其上。 他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归了位。 临了,他才想起被宝珠丢进火堆里的两颗番薯,徒手挖出的时候,番薯早就里里外外全焦黑了,水生只能将其丢弃。 待到他处理完这些事,打算抱着“罪魁祸首”上楼好好惩戒一番的时候,发现宝珠已经睡着了。 她安静地蜷缩在地面上,像是一朵污浊里长出的易碎的娇花,当然,如果脸上不是黑乎乎的话,就更像了。 水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她抱去了楼上。 月色下,被熄灭的火堆偶尔会溢出小蚯蚓般弯曲的短烟,很快就融入了月色之中,唯有那只沾了不少黑灰的沙燕风筝,在与月华、群星争辉。 恩恩已经醒了,她躺在婴儿床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无辜地吮吸着手指。 不知是否哭闹过了,但肯定是饿了。 听见了动静,恩恩咿呀的挥舞着双手,浑身都在用力,但她还不会翻身,急得叫唤得更大声了。 水生把宝珠放上床,掖好被子后,将恩恩抱去楼下了。 他没冲泡过奶粉,依照以往宝珠在电话里教的,他烧了壶开水,没有凉白开掺兑,他就隔着凉水降温,时不时用洗干净的手指探进去试温度,等到自觉温度差不多,不烫不凉了,再挖几勺奶粉进奶瓶里,而后倒温水。 奶粉泡得不稠也不稀,不过水和奶粉放的先后顺序搞错了,表面上起了大大小小的奶沫。 水生不知哪个步骤搞错了,拿着奶瓶发着愁。 恩恩许是当真饿坏了,她看见了奶瓶,也不管有没有切半的馒头假装乳.头了,猴急地吮吸了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恩恩就开始打奶嗝,打完继续喝,喝几口又继续打……如此往复,足足半个小时才将半瓶奶给喝光。 水生只得给恩恩又顺了半个小时的背,这小家伙不打嗝了,又开始吐奶……一直忙碌到凌晨,恩恩才安然地睡下了。 临上床前,水生冲了个凉水澡,怕吵醒了宝珠,就没帮她擦洗身子,只拧了热毛巾替她擦干净脸。 疯了一整晚,翌日宝珠睡到了快十点才起。 她是被楼下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装热水器的!在家吗?有人在家吗?” 外边太阳很大,个位数的气温开始往十几度跑,宝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是被冻得直哆嗦。 另一半床很是冰凉,显然水生已经起了很久了。恩恩还在睡,水生应该早起喂过一回了。 宝珠穿上外套,正疑惑着“水生不在楼下吗?”,就见楼下拍门的是一位弯着腰,背着个大纸箱的师傅。 “大妹子,你可算下来了啊。”见到宝珠,大叔的嗓门更大了,“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你再迟点下来,我都要背东西走了。” 宝珠:“热水器?” “你家厕所在哪?我先给你安装上,今天时间比较赶,十一点的时候,我还有一户人家要安装。” 师傅技艺很娴熟,很快在十平的卫生间中,找出了个合适的安装位置。 他用伸缩刀将纸箱划开,搬出其中的热水器,随后拉开腰包,在满当当的零件里找寻出合适的工具,他踩在自带的折叠工作椅上,拿着电锤,开始在画好的四个点上钻孔。 他边干边介绍道:“这叫‘燃气热水器’,烧石油气的,也就是煤气罐。” 长方形的热水器不大,半个身子大小,师傅单手将热水器压在墙面上,另一只手娴熟地拧着螺丝固定。 仅仅十五分钟,他就将热水器安装好了。 淋浴喷头等的安装更是简单了,看着零散琐碎,仅仅五分钟,便妥当了。 师傅将卫生间的墙面打穿了一个孔,塑料软管一头连接着热水器,另一头从孔洞中穿过,随后他从三轮车里搬下了个煤气罐,紧挨着卫生间的外墙放置,将塑料软管与之连接固定。 “煤气罐需要和热水器分开安装,我就给你连接在这里,正好比较开阔通风。 石油气有毒,还易燃易爆,屋里有臭鸡蛋味的话,肯定是没把煤气灶旋紧,漏气了。 这时要及时开窗通风,味道散走前,特别注意不要开灯,否则容易造成爆炸。 煤气罐用完的话,你就找换煤气罐的人更换就成。” 师傅从随声携带的小本子里撕下了一页纸,熟练地写下了一串座机号码:“打这个电话就成,兴安镇上卖煤气灶的就他们一家,我这个煤气灶也是帮你从他们手上订的。” 安装完毕,师傅带着宝珠回到了卫生间,将喷头打开的同时,只听“咔哒”一声,热水器的侧面有蓝绿色的火焰燃起。 仅仅三秒钟,喷头洒下的冷水全成热水了,不大的卫生间里立刻氤氲起热气。 宝珠被唬到了,她指着火的地方问道:“这还会冒火啊?我洗澡的时候要不要看着它?不看着的话家里会不会被它烧着了啊?” 师傅指着花洒上方的一个正方形小窗户,笑道:“放心吧,大妹子,会着火的话,我们干这行的全去喝西北风了。你就注意着,洗澡的时候再冷,也得把上面那扇窗开点通风,否则容易发生危险。” “很方便吧?随开随用,不管你啥时候回到家,都能洗到热气腾腾的水。” 演示完,师傅就将花洒关了,他吹嘘道:“人外省,十年前就开始用这个了。咱们福平省,五年前才引进了,不过也都是城里人在用。 最近一两年,各大县城才开始流行。我们店也是半年前开在常平县的,整个常平县就我们一家。大妹子你用得觉得好的话,帮忙给我们宣传宣传哈~” 见宝珠依旧担忧,师傅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放心吧,大妹子,这些意外发生的概率很小的!我干安装师傅这么多年了,就没有遇见过哪家因为这个爆炸的,你只要按我们说的,正规使用,就不会出现意外的。” “真要出了意外,我看你也可以去买张彩票了,准能中奖!” 安装师傅这话,把宝珠逗笑了。 如果安装师傅没告诉她价格的话,或许笑容会在她的脸上待更久。 紧接着送入家门的,还有煤气灶、缝纫机、VCD、电饭煲等。 短短两个小时,宝珠和数个师傅打了交道。 都是挺实用的东西,宝珠看着红□□陷入了沉思。水生已经将钱付过了,毫无疑问,这几千块钱是他向权会儒预支来的。 出发点挺好的,但是,这也太烧钱了吧?!!! 这一波去禾泰,赚回的钱瞬间缩水了。 如此,更加坚定了宝珠要“钱生钱”的意愿,过段时间,她还是得好好了解下“标会”。 十二点过后,家里总算安静了,早饭尚未吃,肚子咕咕直叫,宝珠准备随便下两颗番薯吃,结果才刚进厨房,就意外地闻见了烧焦的气味。 她第一时间冲进了卫生间,见热水器并未自动打火,焦味在这也很淡,她转而冲向厨房,这才发现,煤炉上烧着锅,她掀开锅盖,糊味瞬间扑鼻而来,锅里的水早已烧干,煨在其中的一碗番薯粥,已经黑硬成一坨了。 饭桌上还压着一张纸—— 急事 回禾泰 早饭粥 水生大概还想交代点别的,另起了一行,结果刚写完一个字就被他整块涂黑了。 字体很大,工整又别扭,典型的小学生字体。 想象着水生抓耳饶腮地写着字的样子,宝珠顿时半点脾气都没有了。 下午四点,水生主动打回了电话。 他刚出车站,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工地,给她回了电话了。 实验区这块发展迅猛,特别是拆迁安置房那块的“富人区”,每个人家里,各类家电一应俱全。 有的价格昂贵,让人望而却步,有些则比较能接受,水生特意向权会儒请教过,确定了几样家电。 权会儒顺便给推荐了家电的品牌,让人意外的是,他不仅有大公司的电话,连常平县这种小县城的小家电老板的电话都有。 总之,靠着权会儒,水生不必特意跑去县里选购。 所谓急事,是毛坯楼梯上钉着的木方裂口了。 就算是进口的木方,也难保不会出现品控的问题。 钢筋已经打上了,木方开裂的话,拆下打进一块新的即可,但权会儒硬是要求停工,主动打电话把水生叫了回来,并且在电话中不说明问题的缘由。 李文雄:“嗨呀,我就跟权老板说了,没事没事,我们都能解决的,他非说他的公司一点差错都不能出,这不,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等水生哥你回来处理了。” 水生回来前一个小时,权会儒已经溜之大吉,说是去外省谈项目去了。 水生将李文雄的话转述给了宝珠,宝珠气得差点没把电话筒给捏碎。 狗逼权会儒! 他就是故意的! 这男人真是小肚鸡肠,不就在他返乡时偷偷告密给春花姐,前几年又替水生坑了他一笔钱吗?有必要记恨到现在吗?! “妈的!” 宝珠没忍住爆了句粗话,水生就着宝珠的话思索了三秒,很是认真的也跟着爆了句粗。 这是宝珠认识水生以来,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脏话,宝珠满心的气瞬间消了,眼里满是爱心泡泡,觉得水生可爱极了。 她恨不得顺着电话线爬去禾泰,抱着水生一顿猛亲,不把口水都亲光不罢休! 宝珠将新家电全试用了一遍,体感还不错,电饭煲煮出的饭虽不如木桶饭香,但胜在方便快捷,将相应比例的米饭和水洗好倒进去,按下“开始”即可。 港城、湾湾、国外的好片子,需要租碟片才能看得到,VCD在华夏刚上市不久,售价接近两千。 宝珠虽然对看片很是热爱,但觉得过于昂贵了,不曾想,水生一声不吭的就将她中意的东西给买下了。 县里才有音像店,租用碟片前,需得缴纳十元的押金,租金一元,限定租用三天,个别质量高的影片会多收取五毛,超时的话每天加收五毛。 宝珠打算好了,回娘家时,旁的东西都可以不带,但这台VCD一定得带上! 如此一耽搁,天色已经黑了,于是宝珠打算明天再回玉河村,届时叫八万帮忙捎一程。 宝珠一个人在家,安全起见,她计划把尿盆带去楼上,早些反锁好门时,说曹操曹操到,八万赶着宝珠上楼前一秒来了。 八万难得低头做小女人姿态,她拉住宝珠的手臂摇晃道:“宝珠,陪我去不醉不休吧。” “哪凉快哪待去。”宝珠干脆利落地拒绝道,“嘴角都长痘痘了还胡吃海喝的。” 八万的嘴唇外,长了一片透明的小泡泡。 “我烦,我闷,你不陪我喝一杯的话,我能当场找根房梁吊死!”八万继续撒着娇,宝珠当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请客!”终于,八万回归了正常,“一掷千金”道。 宝珠白了她一眼:“大姐,我才刚出月子,还有娃要奶。” “就我自己喝行了吧?咱就点点家常菜,唠唠嗑。”八万说道,“把恩恩抱上,让恩恩也替她干娘解解忧。” 宝珠:“干娘认得倒快,西周的碗咱家恩恩可是半点影子都没瞧见啊。” “嘿嘿嘿,这不是前阵子你总跟你娘待一起,我没处给吗?万一给你娘发现了,拿去给了你弟,咱恩恩的碗可不就没了?” 八万神秘兮兮的从厚棉袄的胸口处掏出了碗,碗用红布仔仔细细地包着,她将边角处掀开,露出了碗身,笑道,“干娘来看望恩恩,满月礼肯定得带上啊!这不,西周的碗,干娘给带来了。” “这碗怪眼熟的啊?磕的这一角尤为眼熟。”宝珠接过了碗,白眼差点没翻上天,“八万,你当我是傻子吗?我亲手从林依伯那给你换来的,转手你就当西周的碗送给我家恩恩了?” 八万这几天全身心忙着她家遭老公的事,于是宝珠寻着机会,替她收购来了那只狗碗。 八万出价三十,算是同行里的良心价,但林依伯死活不愿意收宝珠的钱,于是宝珠把家里新做好的留着过年的腊肉,挑出了上好的十条来送给林依伯。 宝珠没要八万的钱,不曾想,八万“狸猫换太子”,给这只碗冠上了西周的名号。 八万:“嗨,哪的话啊?西周西周,你就知道西周,这是东周的!你快给我干女儿藏好了,等她长大了,能值不少钱呢!到时候,这就是她最有门面的嫁妆了!” 瞧着八万眼底的乌青,宝珠情知她并不如表现得这般傻乐坚强。 两人皆不愿意去村门口那家有点过节的大排档吃,于是八万骑着小三轮,载着母女俩去了镇上。 宝珠不仅给自己多加了件衣服,也给恩恩多裹了条襁褓,里里外外将她裹成了颗粽子,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两人随意选了家大排档,因着都吃过晚饭了,只小点了三盘菜,酒却要了一箱。 宝珠:“一箱酒,你是想喝死自己吗?” 八万:“说了不醉不归的,啤的度数又不如白的,不喝一箱,咋不醉不归?” 三瓶酒吹下肚,八万立刻畅所欲言了起来。 八九不离十,全是狂骂他老公的。 宝珠情知她只是少一个发泄的渠道,于是默默地听着,偶尔附和帮她骂上两句。 八万拍了拍桌子,在“百忙之中”插上了一句:“宝珠啊,你以后可要跟我干女儿说,藏好她那西周的碗!值不少钱呢!肯定比她那抠门的娘给的嫁妆要贵!” “……都醉成这样了,还能记着这事。恩恩,快谢谢你干娘。”宝珠抬了抬恩恩的手,恩恩乖巧地咿呀了两声。 八万大手一挥,豪气云天道:“不用跟干娘客气!” 八万一直喝到了八点,一点没有要倒下的意思。 宝珠干脆利落地以“恩恩困了,要回去睡觉了。”为由,阻止八万把剩余的半箱吹完。 宝珠准备去付账,咋咋呼呼的还在侃大山的八万,立刻大步走来将她给推开,边掏出钱包准备付钱,边瞪着宝珠:“说了我请客就是我请客,高宝珠,难不成连你也看不起我八万了?!” 如果她没有以一种半身不遂,上半身倾斜四十五度的姿势走来,并且没将钱包里一大把蓝色绿色的大额钞票递了出去,宝珠还真信她没醉了。 宝珠本想拦辆拉拉车回家,三轮车就搁在老板的店里,让八万改日自己想办法来取,但是八万硬是要拉着她坐自己的小三轮。 初时还好,只是骑的路线有点歪,这时歪去马路的最左边,那时歪去马路的最右边,有时又大咧咧地占据了马路的最中间。 好在镇上车辆原本就不多,晚上八点,一路上,只遇到了一辆拉拉车与一辆面包车。 “找死啊!你他妈的开得啥破车?!” 就像现在这样的骂声,刚才两人已经挨过一回了。 八万对骂了回去后,干脆伏在车把手上睡觉。 这也不是八万第一回 撂挑子不干了,宝珠熟练地拿起刚才在路上随意捡的小树枝,像抽牲口一样抽了抽她,鞭策道:“马儿,该跑了!驾——” 八万“萧萧”地叫唤了两声,双手放开车把手,两“前蹄”往上扬了扬,开始卖力地奔……骑三轮。 如此折腾了一路,十几分钟的路程,两人花费了一个多小时。 宝珠交代道:“回去泡碗蜂蜜水解解酒、降降火,喝了半箱酒,还能加点那么多的烤串,瞧你嘴巴长的一圈痘痘,明天非得长上两圈不可!” “这是缠腰龙,不是痘痘。”八万撩起衣服下摆,腰间游泳圈似的肥肉立刻弹了出来,“你瞧瞧,我腰间还有嘞。” 八万的腰圈上,密集的长了两簇疱疹。 宝珠凑近瞧了眼,火速退后了三步,与八万保持着距离:“你长缠腰龙了还敢这么吃?前腰和后腰都长上了啊,啥时候的事?” “就昨晚,一下就长这么多了,跟嘴巴一起长的。”八万努着唇,刚靠近就被宝珠无情地按住了脑袋,“行行行,别靠我这么近,别把我家恩恩给传染了。” 八万不甘心地跺脚:“你嫌弃我~~~” “打住!我去年的年夜饭快呕出来了。”宝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道,“你今晚可不能洗澡啊,不然会更严重的。” 八万神游天外,半点没听进去她的话,于是宝珠拔高了音调重新交代了三遍:“不能洗澡!明天!听清楚了,明天记得去看医生啊!” 八万嫌弃地掏了掏耳朵,报复性的用比宝珠更大的音调回道:“知道了!” 宝珠懒怠理她,给恩恩喂完奶后,简单地复冲了遍澡,再次感叹了句,热水器这东西真的好用后,就钻进被窝了。 结果,翌日天蒙蒙亮,宝珠就被八万敲醒了。 “宝珠宝珠!快救救我!缠腰龙长一圈了啊!啊啊啊!!!我要死了!” 民间称呼疱疹为“缠腰龙”,如若在腰间连成了一圈,就预示着死亡,村里隔三差五就有老人家长疱疹,但像八万这样的年轻人极少会长。 八万的水桶腰长满了疱疹,每个疱疹像是吸饱了水,鼓成了一颗颗花生粒大小的圆球,晶莹剔透的,甚至在黯淡的天光下反射着诡异的莹润感。 宝珠讶异道:“你咋回事?怎么才一个晚上就这么严重了?你不会洗澡了吧?” 八万绝望道:“洗澡?我哪记得啊?我昨晚都喝断片了!” “……”宝珠说道,“走吧,我陪你去医院。” 医院满是各类病患,蓄积着不知名的病菌病毒,于是八万把母女俩和宝珠心心念念的VCD一起载回了玉河村。 把恩恩丢给了郑玉兰后,两人便赶往了县医院。 结果到时,才被告知,医院的皮肤科周二停诊。 既不归于外科,也不归于内科的的专科科室,普通医院都是周末停诊,但县医院与众不同,周末正常问诊,固定每周二停诊。 据保安大叔称,是老专家的私人原因,周二孙子没人带,他紧着回去带孙子呢。 宝珠本想回头去镇上的公立诊所,但八万此时的想法大抵和梁老鼠是一脉相承的,都痛到面目狰狞了,还能辩上一句,“镇上的都是垃圾医生,我才不去!”。 县里就一家公立医院,于是两人转而去了一家私立诊所。 这是家中医诊所,人满为患,看病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 不清楚挂号取药等流程,亦或是嫌弃公立医院麻烦的老人家,都喜欢往诊所跑。 诊所内,木头矮椅有序地挨着墙根排成一列,一直排到了门口外十几米远的地方。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中医正坐在问诊台前,病患的手腕垫在脉枕上,他边把着脉,边询问着病人的症状,不到五分钟时间就写完了药方,看完了一个。 问诊台里,整面墙钉着一套传统药柜,每一个小抽屉里都装着一种药材,前边还贴着药材的名称。 药柜前,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正照着老中医给的药方抓药,不知她是老中医的孙女还是被雇佣来的。 有些药材需要捣成粉,另外用裁剪小张的牛皮纸包好,其他药材则按单次煎煮的分量统一包为一袋。 药柜边,尚站着两个看好了病,等着拿药的老人家。 林祖建中医诊所——门口的牌匾上写着这七个大字。 八万找排在最末的一个婶婶问道:“婶,林医生看得咋样啊?” 婶婶热情地介绍道:“好的嘞!诊所都开三十几年了,我们这附近的人家全是找他看病的。” 排她前边的大爷迅速转头,接着吹嘘道:“不止不止,林医生的名气大,哪个镇哪个乡的人没有来找过他?你们也是慕名前来的吧?哪里的人?” …… 八万得了个准头,又跑至药柜前,询问年轻的抓药师,那人不耐烦地拂了拂手,说道:“缠腰龙,有看的,先上后边排队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八万,顶着腰间的剧痛,只能认命地搬了张凳子,抢在了一位先她一步拿到了凳子的大爷前头,排在了队伍的倒二位。 大爷不痛快了,讽刺道:“你这小姑娘,看着胖墩墩的,腿脚咋这么利索啊!” 两人还斗了啥嘴,宝珠没听清,她往诊所里钻,选了个避风的角落坐着等。 好在这位老中医问诊很是娴熟,不到十点,八万就领到了中药。 一日三次煎服,吃一个星期,老中医还额外个给她开了涂抹的药膏。 八万家里没个能帮忙的,于是她将所有药都放在了宝珠娘家,她每天定时跑去宝珠家,要宝珠帮忙涂药,顺便让她娘帮忙煎个药,免得她一个人在家,没有人管,会忍不住将这些苦到至极的药全给倒了。 八万因此还给他们家送了一对铜貔貅,是近代的高仿品,虽不如真古董值钱,但市场价也能值几百。 当然,这是八万相应渠道的内部市场价,普通人家找古董贩子卖,顶天卖个十几二十块。 郑玉兰因此对八万愈发地心疼了,多乖巧懂事的一个女娃娃,咋就遇人不淑了呢? 第三天的时候,八万腰间的疱疹只是小了点,整日还是火辣辣得疼。 “庸医!” 八万连带着宝珠一家,都狠狠地谴责了这位号称几十年老手的老中医。 第四日,八万照常来的时候,宝珠被她腰间花里麻糟的样子吓了一跳。 每一颗疱疹都被黑笔圈住,远远地瞧上一眼,还以为钢笔爆墨囊了,往近处看,则像是作法画符。 也的确算是画符,符上还残留着劣质墨水的臭味。 疱疹上,涂抹着白色的药膏,也是大师往上挤的。药膏不知是啥材料做的,没被八万的衣服剐蹭掉,且已经硬化了,非得用水清洗才能去掉。 八万:“大师说了,这叫‘毛笔画龙’,是打山间泉水磨的墨,毛笔蘸墨困住妖龙,自然就药到病除了。” 原是,八万昨晚疼得整宿没睡,一早起来向邻居们诉苦时,一位老大娘向她介绍了这位大师。 据说,她前几年也得过缠腰龙,就是找这位大师治好的。 于是大清早,八万就照着老大娘给的地址,往龙田镇去了。 宝珠:“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大娘是被药膏治好的?” “不可能!” 尽管八万依旧疼得脸色发青,她还是誓死捍卫着大师的尊严。 郑玉兰也凑过来了,还用手碰了碰:“真神奇啊,缠腰龙还能这么治。” 第二天,八万就为她放下的豪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昨晚凌晨,疱疹许是感染发炎了,又疼又痒的,八万没忍住饶了几下,饶出了满手的鲜血不说,依旧没止痒,于是她只能连夜洗了个澡,把白色药膏和毛笔圈全给洗干净了。 果不其然,感染外加“吸水”了的疱疹,比初时更加严重了,涨至原先的两倍大,也不知皮肉的弹性怎么这么好,这样了居然还没涨破。 宝珠不由得惊叹出声。 八万的腰间惨不忍睹,昨晚清洗的时候,她忍着痛只胡乱用毛巾擦洗了一番,如今残存的白色药膏和黑色墨迹混杂在一处,不少疱疹还破溃了,露出凹凸不平的塌陷处,原先白花花的肉块不复存在。 宝珠用棉签和碘伏替她清理着,八万坐在沙发上,涕泗横流地哀嚎着。 “都是庸医,烂泥扶不上墙,全是些臭鸡蛋……”八万胡乱骂了一通,五官扭曲在一块,脸上全是褶子,她又一次呼着“痛痛痛!!!”,指挥着宝珠上针和蜡烛。 “宝珠,给我挑破它们!他娘的,我还就不信的,老娘全给它们挑了,还能再痛不?!” 宝珠不大敢上手,八万抢过针在蜡烛上烧了烧,就打算自己上,宝珠只得将工具接了回来,八万没轻没重的,自己搞指不定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结果,刚挑完十颗疱疹,宝珠就放弃了。 她不是被一颗颗疱疹被刺破后流出的清水样的液体吓到了,而是八万的哀嚎实在让她倍感压力。 “要不还是上医院吧?”郑玉兰被嚎叫声引来,将刚熬好的中药放在了茶几上,劝道。 于是,兜兜转转了一圈,八万还是踏上了上县医院看病的路。 三轮车不是谁都能骑的,特别是先学会骑自行车的人,再去学三轮车时,往往就学不会了。 三轮车只管方向,自行车需兼顾平衡,将三轮车类比自行车骑时,骑车的人惯于寻找平衡而旋转车把,失去重心的同时,极易导致翻车。 宝珠本想着照顾病患,自个骑三轮载八万,但她尝试了三次,每次不是骑得歪七扭八的,就是直接翻车了,终于还是放弃了。 于是宝珠打算带八万坐面包车或是拉拉车,刚提出就被八万拒绝了。 “看两回病,都花不少钱了,不坐车不坐车!还得去县医院花第三次钱呢!我是腰坏了又不是脚坏了,得个缠腰龙还不能骑三轮了不成?” 八万就是这般,间歇性抠门。 碰上她心情好的时候,亦或是她看中了样东西,她能“一掷千金”;碰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则能连自己都抠。 皮肤科医生看见八万如此严重的疱疹,都不经直摇头,听了八万这些天的行径后,更是责备了她声“胡闹!”。 医生给开了一瓶维生素和一盒抗病毒口服药,在八万的强烈要求下,又给她多开了一支涂抹的药膏。 “疱疹的话,一般是老年人才会得的皮肤病。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长疱疹的原因不外乎过度疲劳,或者忧思过重,而导致的免疫力低下。” 医生交代道,“就算是治好了后,你也要注意多休息,平常多吃蔬菜水果,多运动,把免疫力提高了。 疱疹不是说得过一次就不会再得了,病毒会长期潜伏于神经根部,感冒发烧等免疫力低下的时候,都是有可能复发的。当然,概率不是很大,你放宽心即可。” “疱疹好了后,有些患者自述曾经的患处还会疼痛,这是因为损伤了神经细胞,是正常现象,症状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好转的。” “医生,真不用打一针吗?” 临走前,八万再一次询问了这话,她才刚出口就被宝珠无情地拉走了。 八万本抱着狐疑的想法,结果吃完药的第二天,疱疹就明显瘪了。 一个星期后,果然如医生所说的那般,药到病除了。 八万因此对那名医生赞不绝口:“果然还得信赖大医院!人家医生学历高,懂得多,完全胜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医生啊!” 遗憾的是,八万看病时,全身心都关注着自己的病情,没记下那名医生的名字,不过没关系,县医院的皮肤科只一名老医生,她逢人便夸,指明县医院的皮肤科医生即可! 美中不足的是,腰间的神经痛算是落下了病根。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只是时不时给你抽疼个一两下的,着实是影响心情。 像是十几根针扎根在了腰间,偶尔哪根针心情不好了,就戳上她一戳。 八万是这般形容疼痛的,不过看她谈笑自如的模样,宝珠并不觉得,事实有她描述得这般可怖。 一直到来年初夏,八万尚在喊。 小丽和赵国河的婚礼也定在这个夏天。 赵国河是家中独子,自小父亲亡故,母亲独自抚养他长大。 他老家是禾泰海坛岛那边的,自他来常平县工作,母亲就跟着来这边照顾了他两个月,结果因为水土不服回老家去了。 赵国河初见小丽时,给她带的那些花,全是他自己栽在花盆里的。 教师的工资不高,虽然高中老师的工资,要胜过小学初中,但是满足日常开销的同时,想要大富大贵很是艰难。 工作七年,赵国河的确攒了点钱,但有部分是要留给寡母养老的。 跛子夫妻俩打听过赵国河的家世,自然不可能要很高的彩礼,于是比宝珠结婚时少要了一千块,即一千八百八十八元。 按照习俗,女方家给的嫁妆不能压过男方,否则是在打男方家的脸,会叫人笑话,正好小阳出国留学的事已经敲定,家里的钱近几年也不大够用。 于是,两家人一合计,三金依旧由男方出,可挑克数少的买。三大件的话,跟宝珠结婚时相当,还是由高家出,不过只出一件,除了冰箱外,其余两件全替换成便宜的家电。 郑玉兰很是心疼小丽,跛子也感到很抱歉,但家里实在腾不出多余的钱来操办婚礼了。 小丽倒是不在意,反而宽慰着两人:“简单点还好,学校倡导‘移风易俗’,我和国河都是党员,算是响应了号召了。” 赵国河是事业单位上班的,在夫妻俩眼里,学历越高的人就越是老实本分,让人放心,就像小丽一样,因此他们并未像宝珠当初相亲结婚时那样,用较高的标准要求男方。 小丽的福利房充作了两人的婚房,赵国河的福利房则留着备用,以后有东西放不下时,可先行放置在那边。 五十平的房子两个人住,着实狭窄了点,两个人还勉强,等以后有了孩子,夫妻俩想想行点人事都难。 跛子夫妻俩一思量,本想咬牙再拿几千块出来,借给两人先买一套,但小丽和赵国河双双拒绝了。 小丽:“爹娘,国河很有上进心的。工作之余,他一直有在私下开设辅导班,加上工资,一个月也能赚不少钱。我们都商量好了,等过几年钱就能存够了,到时候我们再去换一套大房子住。” 海坛岛落魄得很,新婚夫妻又长期定居在常平县,因此婚礼定在玉河村。 接亲从玉河村出发,到婚房,再回玉河村,一应仪式都在玉河村举办,酒宴也定在村里的大礼堂里。 赵国河的亲戚们穷困,至今不少人仍在海坛岛居住,因此礼金注定不会多给。 本以为路途遥远,来的人并不会多,没想到,除了八十岁卧病在床的奶奶,其余人全来了,原是赵国河回了趟海坛岛,买好了来回船票,亲自给接来的。 亲戚们都挑了最体面的衣服穿来,虽然看起来仍是寒碜,但到底能看出对方之用心,这事办的,跛子夫妻俩对赵国河很是满意。 不过赵国河的亲戚中,独独有个姑婆是位富人。 这个姑婆是他爷爷最小的一个妹妹,因为是老太爷五十几岁老来得子的孩子,尽管是个女孩,老太爷也格外喜爱。 姑婆二十几岁出嫁时,老太爷几乎把全部的家底都给姑婆当嫁妆了,于是姑婆与他老公便在禾泰实验区那块买了一套房。 虽然那时实验区尚未被纳入规划,但没有金沙江隔断,禾泰那块因为“生根肥”迈过了贫困的线,所以两夫妻在那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后来拆迁,她没要安置房,分得了不少的拆迁款,举家搬到常平县的县城里,买了十来套房子,狡兔三窟似的,各大乡镇也有她的住处。 近几年,因为在搞“标会”的营生,她定居在了齐岳村。 姑婆的嘴比生意人的嘴还巧,满嘴都是自我吹嘘,却并不让人感到厌烦,甚至在场有不少人蠢蠢欲动的,已经开始打听起了“入会”的事。 乡下人找“会头”,最看重的一点是身价,像姑婆这种拥有十几套房产加上不少存款的人,最是让人安心了,就算是到时候倒会了,也有资产可以卖掉补偿给会员。 宝珠很是意外,未曾想,最近自己想要打听的会头竟是姐夫的姑婆。 姑婆四十岁出头,比赵国河五十几岁的母亲年纪还要小,因为从小备受宠爱,如今又衣食无忧的,她保养得很好,整个人显得圆润富态。 自打老太爷老太奶死后,姑婆再也没回过海坛岛了,因此和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孩子并不亲,孙子辈的婚礼她只送点微薄的礼金,从未到场过。 所谓“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赵国河算是傍上了个有着不错家世的人家。 小丽家的这点家底姑婆看不上,她看上的是跛子的身份,跛子不仅是玉河轧钢厂的股东之一,在当地还有着极高的声望。 姑婆的“标会”初具规模,想要进一步扩大的话,靠着外地人的身份,很难继续打开市场。 因此,姑婆面对跛子夫妻俩的时候最是热络。 姑婆给的礼金自然也不会少。 今日,小东跟着他奶奶也一起来了。 自打小丽为了跛子上他们家找过一回小东后,小丽就一直和他们家有联系。 小东十岁那年,陈利民重新组建了家庭,小丽在那边也拥有了名义上的弟弟妹妹。 小丽对所谓血脉亲情看得不甚重,她最在意的是小东,于是不可避免地要和她亲爹的家人们接触。 每次小丽去看望小东时,她亲奶奶都会领着她那边的弟弟妹妹们来看望她,大抵是想增厚点感情的。 不过她的“继母”并不喜欢她,大概是觉得,她是来分家产的吧? 自然,继母无需顾虑这些,小丽从未觊觎过是一回事,他们家那点家产真无需为此担忧。 小丽瞧见小东格外的高兴,同胞的亲兄妹,有着不少话要说。 小东成年了,没了小时候刚被带走那几年的阴郁样,但他依旧沉默寡言的,走路喜欢低着头,与人对视时也很快就垂下了头。 唯有面对小丽时,他才能多说几句。 小东没读过书,托着跛子的关系,如今在养猪场上班。 跛子夫妻俩给小东准备了衣服,化妆师将他带去了楼上,帮他收拾妥当带下来的时候,小东整个人容光焕发的,端正的五官中竟还带了点小帅气。 来回接亲,小丽只选择了小东一人相送自己,可见对其的重视程度。 结果新婚夫妻才踏出门,就迎面撞上了两人。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了姑婆嫌弃至极的声音—— “哪来的乞丐啊?去去去,先上别处蹲着去,等会给你们碗饭吃。” 宝珠抱着恩恩上前,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位妇人,正是阔别了十几年之久的武妻。 小时候,武妻和宝珠还有七成相似,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今只剩下五成了。 武妻面色蜡黄,明明比宝珠小了好几岁,眼角却已长出皱纹了。 站在武妻身边的,跟她差不多高的,显然是她老早定下的老公。 不怪姑婆说话难听,他们的着装又旧又破,如今的年代,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打了不少补丁的衣服,比海坛岛那边的亲戚们更加的不堪。 武妻盘着头发,打扮得跟五十几岁的婶婶婆婆们差不多,真要较真起来,姑婆都比她时尚养眼。 跛子夫妻俩显然也是认出武妻来了,他们愣在了原地,宝珠连忙朝喜娘耳朵里窃窃私语了几句,喜娘于是反应迅捷地将两人给招呼进屋了。 玉河村的人没见过武妻,但单从长相也能猜出她的身份来,跛子家早些年间遗弃过一个闺女的事,他们是知道的,意外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闺女竟然找回来了! 姑婆自然也猜出了大概,她能曲能伸的,连忙朝跛子夫妻俩赔不是,巧嘴一张不仅缓和了尴尬,还让现场重新热络了起来。 众人虽然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纷纷议论起此事来。 好在武妻夫妻俩不是来闹事的,婚礼全程,他们都很是“安分守己”。 吃酒宴时,他们被安排在亲戚桌,面对众人的调侃,武妻低头吃席,默默不语,他老公王世武则多是以傻笑回应,可惜面相不佳,笑起来更显猥琐了。 直至酒宴结束,两人都未离开,说是要帮忙扫尾,其实是指望着人少时,找跛子夫妻俩要钱。 “飞飞生病了,那啥白血病,要花不少钱,我们家穷,没得钱看病,这才不得已来找飞飞的亲外公亲外婆,求外公外婆救飞飞一命。” 王世武哭得声泪俱下的,武妻低着头一言不发,王世武暗暗掐了她一把,武妻总算是磕磕绊绊地把背好的话念出。 她全程低着头,虽然未读过书,但大抵也是懂得难堪,有羞耻心的。 宝珠:“你们儿子得的是急性白血病还是慢性白血病?” 王世武抢答:“急性!” 宝珠:“急性白血病好多种,你们是哪种?” 王世武:“就……就最严重的那种……反正我家飞飞吃不下睡不着的,整天吃两口东西就全吐掉了,动不动就抽搐,才三岁啊,就瘦得嘞。” 宝珠:“你们在哪里看的?” 王世武:“就龙田镇的诊所啊,咱哪来的钱去大医院看病啊?飞飞等着外婆外公给钱看病呢!” 王世武这一番话,可以确定飞飞得白血病这事,全是他瞎编的鬼话了。 想来是他不知从哪听到的病名,觉得够唬人的,就拿来套用了。 石头和宝珠通电话时,聊过米国外边很多人得白血病的事,患此病的多是十岁以下的儿童。 宝珠当时觉得纳闷,难不成这世上还有生病后血是白色的人?因此在石头的答疑下,她对白血病有了细微的了解。 白血病是要在大医院经过骨穿才能最终确诊的。 跛子和郑玉兰面面相觑,一起看穿了王世武的局促与谎言。 王世武气急败坏道:“咋滴,你们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在骗人吗?我们再穷,都不会拿我们儿子的性命来要钱的! 以前,我们夫妻俩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想来打扰你们,怕你们觉得我们是臭要饭的。要不是飞飞这次病了,我们哪里会舔着老脸来啊?!” …… 跛子最终还是给了他们五百。 王世武虽囔着“这点钱不够啊。”,却迅速接过了钱,数过数额没错后,他又换回了嬉皮笑脸,一口一个以飞飞的口吻喊的“外公外婆”。 两人离开时,宝珠唤住了他们,没好气地警告道:“你们以后别再来我家了,包括武妻你,还有你们嘴里的飞飞。” 作者有话说: 偷偷飘过~~~ 第46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王世武待要发作, 就被宝珠瞪得缩了回去:“你敢多说一句话,就把吞下的五百块吐出来!” “武妻,你也别摆着一副我全家纯欠你的表情。我和你除了血缘关系, 没有半点情感基础。” 武妻含胸驼背地低垂着头, 宝珠冷漠地盯着她, 说道,“虽然二十年前,养不活闺女的人家, 丢弃女婴是很常见的事,但你如今过得这般落魄到底算是我爹娘的不对。” “十几年前,你将我和大姐拒之门外, 不愿意回来见我爹一面,我还敬你有风骨, 如今看来, 也不过是烂人、渣人罢了。” “你在我们家落魄的时候,不愿意施以援手,凭什么理所当然地觉得, 我们如今愿意搭把手了?” 武妻眼眶中含着的泪齐刷刷地流下, 她重重地咬着嘴唇,无声地哭泣着。 “别哭, 别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我既没骂你,也没打你,别整得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宝珠冷笑道:“你的确挺可怜的,换做是我, 我估计也挺恨原生家庭的。但可惜, 我站的是你的对立面, 所以你的行径让我觉得恶心!” “既然当初决定一刀两断了,就别再藕断丝连的了。” 当年的事宝珠历历在目,她不能忘记在古井那,瞧见跛子半个身子掉进去的时候,自己是何等的惊慌失措,也不能忘记被武妻拒之门外时,自己是如何的失望与害怕。 人是自私的,面对捅过自己一刀的人,就算对方再如何凄惨,捅人的理由再如何为世俗所接受,宝珠都不会原谅她。 十几年前,宝珠就暗暗在心中下定了决心,这辈子她只有招娣一个妹妹。 王世武坐不住了:“你什么意思?感情你们家有钱了,就不愿意认流着自家血脉的亲外孙了呗?” 宝珠:“不说外孙是客人,孙子才是自家人。你是祖上缺德吗?咒自家儿子生大病?” “五百块就当我们家送给你们的,不用还了。也希望你们识趣点,好好地留在龙田镇,别再踏足我们家了。”宝珠到底没把脑子里更伤人的话说出,“否则,别怪我撕破脸!” 王世武面目狰狞地扯着武妻的手:“半天屁都蹦不出来一个,你倒是说句话啊!” 武妻终于忍无可忍,留下一句“我再也不来了!”,便甩开了王世武,捂住嘴巴,快速地往村口跑去。 “死婆娘,你跑啥跑?!” 武妻跑走了,王世武一个啥也不是的外人,顿时矮了气焰,他愤恨地瞪了宝珠一眼后,就夹着尾巴跟着逃跑了。 “标会”,法律称之为“合会”,表现为小额信用贷,筹措资金的目的即为赚取利息。 标会无外乎三种原因:生产经营者筹集本金亦或是补齐断裂的资金链;私人购置房产急需钱;获取高额利息,“钱生钱”,即大众参会的最普遍原因。 首月缴纳完基本会金后,每月还需额外缴纳小额分月会金。 每月皆设有一个“竞标”的名额,竞标成功者,将获得当月所有会费,以后每月再以交会费的形式,逐步归还。 早期竞标的人多是前两种人,但也有会员临时遇上急事,竞标会费的情况。 分月会金逐级上升,越是后期参与竞标的人,所得的会金越多,相反,前期竞标的人,缴纳的会费总额大于收入的会费总额,因此,普通群众多愿意在此轮标会的末尾竞标。 碰上当月无人竞标时,根据会头定下的金额,抓阄竞标,得阄者被迫竞标成功。 如若会员竞标后跑路,每月空缺处将由会头补上。这也是为何普通群众标会时,都希望会头名下房产多或是资产多,以此提升此轮标会的抗风险能力。 但若是会头卷款跑路了,往往意味着“倒会”。 标会本就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民间违规聚拢资金的活动,因此就算倒会了,会员也举报无门。 最终只能靠会头留下的房产与资产来弥补损失。 标会有三年期,五年期,十年期三个档。 …… 小丽的婚礼,几乎成了姑婆的主场。 除却新婚夫妻上台,与其敬酒收取礼金的环节,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位姑婆,与其即将新开一轮的“标会”上。 趁着这个机会,宝珠对标会有了透彻的理解。 标会需要担保人,酒宴结束后,姑婆找上了跛子,她想让跛子担任她新一轮标会的担保人。 担保人多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士,亦或是和会头一般有殷实资产的人。 姑婆开价一千作为酬金,被跛子给拒绝了。 不管姑婆的标会靠谱与否,他都不想拿自己积攒了几十年的声望做赌注。 十年前,被王婶骗取几万块,乡亲们围堵上家里的场景,他还历历在目。虽然日子好过许多年了,但每隔几个月,他仍会做噩梦。 跛子:“担保人的话,我太老了,做不动了。就轧钢厂那边,再做几年,我也要退休了,丢给年轻的干,我自个吃吃分红就是了。” 跛子自我类比“廉颇老矣”。 被婉拒了,姑婆也无法强买强卖。 …… 翌日,跛子喊来了镇上的环卫工,给他塞了五块钱,想让他收走村门口充气的婚庆拱门。 结果大老远带来了人,却发现昨天婚礼结束时,尚在的拱门,如今不见了踪影。 本就是要丢掉的东西,丢就丢了。 跛子还是将五块钱给了环卫工。 结果三天后,某个婶婶扛着巨大的婚庆拱门又安回了村门口。 原是,她觉得这婚庆拱门好看,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搬回了家,装点着自家的院子。 结果从昨晚开始,拱门上的小气球就开始隔一会爆炸一个。 隔三差五的爆一声,搅得老两口一夜无眠,心脏都因此突突跳个不停。 “搞啥搞这?!” 这位婶婶因此被她家老头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今天天刚亮,她自个也受不住了,扛着拱门又回来了。 这事,婶婶自个也觉得好笑,于是跟着半村人一起笑,做出这荒唐事,大抵也是老糊涂了。 同一天,大小葫芦头都被特警抓去监狱了。 半年前打群架的那次,宝珠依言告知了大葫芦头云母存折的所在。 “跟云母一起在镇上监狱里关着呢。” 因此,大葫芦头隔三差五,就跑去监狱里询问。 “存折什么时候能还给我啊?” “云母啥时候能放出来?” “你们告诉我存折放在哪里,我自己进去拿就好了。” “存折真的不在你们这吗?你们带我进去看看,我自己找找,说不定被忘在哪里了。” …… 警察们:“说了没存折就是没存折了!” 半年来,大葫芦头风雨无阻,有空没空都得来监狱问两句。 警察们不堪其扰,终于在一个星期前,联系上了阿南嫂:“这个叫‘大葫芦头’的也是个疯子啊!” 阿南嫂听了大葫芦头的行径,“同仇敌忾”道:“是疯子就给我一起抓起来!存折都没了,还整天惦记着赌钱!赚点三瓜两枣全送给赌场了!赶紧给我抓起来,关上几个月,看他还赌不赌?!” 有了阿南嫂这话,警察局的人立刻安心了,于是今日,一辆载着三名特警的警车开进了玉河村,将大葫芦头给抓走了。 小葫芦头惶恐不安的,难得大胆,扒住警车门不放,主动要求跟着一起走。 特警们拨电话回警局,收到了指示后,依旧询问了阿南嫂,得到了阿南嫂的许可后,小葫芦头就如愿一起被带走了。 大小葫芦头的双手被手铐锁着,挨在一处坐着,旁边就是一名持枪的特警,其余两名特警坐在主驾与副驾上,于是他们都很老实。 一路上,大葫芦头瞅着特警们的脸色,惶恐不安地喋喋不休—— “我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啊?” “要关我多久啊?” “在里边有吃的吗?有喝的吗?有地方赌钱吗?” “我被关进去了,是不是就能去找存折了?” …… 特警们训练有素,无人搭理他。 两人到了监狱后,里头的警员们知道前因后果,倒是对兄弟两个都很照顾,给两人安排了间双人牢房。 大葫芦头刚被关进监狱里,就把允许活动的地方全部走了个遍,但监狱里,男女犯人是分开关押的,他自然找不到云母。 小葫芦头初来乍到,更是胆小害怕了,他像只小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大葫芦头,恨不得拿瓶502,将自己的前胸与大葫芦头的后背粘起来。 其中一个“接待”两人的中年警员说道:“你们两个呢,就好好地待在监狱里改造。每天照我们说的,该活动的时候活动,该干活的时候干活,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总之你们两个都乖乖的,我们就不会为难你们。” “有什么吃的喝的呢,你们就告诉我,我出去给你们买。” 中年警员长得慈眉善目的,讲话温吞又不失威严,让大葫芦头放松的同时又不敢放肆。 比起在监狱外时老实了不少。 大葫芦头也不客气,认真地思考了一分钟后,说道:“来两瓶酸奶,再来点水果,马蹄糕也来两块。” “你呢?”中年警员转而问小葫芦头。 小葫芦头紧张兮兮地牵着大葫芦头的衣角,躲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盯着警员。 警员问道:“那你就跟你哥一样的来一份?” 小葫芦头连忙点头。 每月十块的低保金,阿南嫂全用在了监狱里。 大小葫芦头被关进监狱里的第三天,阿南嫂来看望了他们。 一见到阿南嫂,大葫芦头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阿南嫂,我什么时候能够出去啊?” 反较小葫芦头,似乎在监狱里住得还不错,听着这话,不自控地皱起了眉头,但他依旧如同锯了嘴的葫芦般,一句话不敢多说。 “不知道哦!”阿南嫂大嗓门地吼了回去,探望的十分钟里,全是警告大葫芦头要安分守己的话。 监狱门口。 阿南嫂掏出了五十给警员,语气比面对大葫芦头时和善了不少:“他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麻烦你们帮忙买点,免得他们在里边闹。” 监狱里包伙食,之前偶尔给云母买点吃的,每月存折里的十块钱还能有盈余。如今加了两人,大葫芦头又是个花钱没数的人,区区十块自然是不够用的了。 这五十块,是阿南嫂自己贴的。 “不关起来不老实啊!你说人家警官多忙,他非得三天两头地跑人家监狱门口蹲守,不是疯子是啥?小只更坏,卖屁股呢!就算人家警察不主动提,我都打算着,哪天把他们全打包送进监狱里呢!让警察们好好改造改造,倒省心了!” 阿南嫂是个健谈的,全村人都在议论此事,她也加入了其中。 她算是当事人,知道的内情最多,讲得绘声绘色的,逗得全村人捧腹大笑。 …… 宝珠听闻了这两件事,也被逗笑了,三日来郁结的心情总算舒缓了…… 尽管跛子拒绝了当担保人,姑婆在婚礼后,还是开始和跛子家频繁走动,隔三差五的,她总是提点礼物来串门。 起初时,跛子夫妻俩未曾多想,礼尚往来的也回送了姑婆不少东西,后来才得知,不知何时,外头传出了莫须有的风声,说是跛子与赵秀菊关系匪浅,是七月份赵秀菊新一轮五年期标会的担保人。 跛子夫妻俩因此没少出来辟谣。 有些人虽然心知肚明,每每遇见他们时,还得故意来上两句: “跛子,以后赵秀菊的标会全靠你担保了啊,家里小十年的钱全压上了,你可得好好替我们守着,别倒会了啊。” “别的人我都不信,就信你跛子了!不是我吹,这钱呐,除了你,放在谁手上我都是不放心的!” “是你家亲戚就成,哈哈哈,咱就是攀讲,说句玩笑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以后就算是倒会了,咱也有处找不是?” …… 赵秀菊是赵国河姑婆的全名。 跛子夫妻俩自然清楚他们在打什么算盘,无外乎想多加一层保障,就算他们明知跛子并不是此轮标会的担保人,但是但凡得到一句应诺,以后出问题了,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找上跛子,并要求其赔偿。 跛子为人和善,每每遇上这种情况,都会笑着否认:“没有的事,我不是担保人。赵秀菊是男方那边的亲戚,我也不大清楚她办的标会,到时候还得问问看宝珠,他们年轻人脑子活络,懂得多。” 郑玉兰则直白多了,不惯着他们,丝毫不给他们留脸面—— “自己的钱,谁守着都不好使,实在怕丢了的话,每天睡觉前捂被窝里最实在!” “可别给我家建国戴高帽,咱要退休的年纪了,儿女们都拉扯长大了,等再过几年,其余三个孩子的婚事都敲定了,我们也该享清福去了,可管不了这么多!” “我也是攀讲哈,说句难听的,倒不倒会这事,在参会的时候,你们就得承担起风险了。别到时候东拉西扯的,连累了无关的人家。 我赵玉兰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夫妻俩啥也不担保,到时候谁要是敢拿这事那事来我家闹,别怪我一锄头把你们打出去!” …… 不做担保人是一方面,夫妻俩与宝珠一商量,决定合伙参会。 两家人各出一半的钱,充作一个名额,只能赚一点钱算其次,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家人到底对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发热的脑袋凉下来后,还是不敢花大本金,靠标会赚取高额的利息。 小阳顺利读完本科与研究生的话,需要花费六年的时间,如果再读个博士,又得花费五年的时间。 生活费不是短期一次性给出的,省吃俭用点,靠着轧钢厂的分红,其实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基础会金五百,每月需缴纳的分会金五十,标会期限五年。 此轮标会规模之大,参会的足足有一百人之多。 不止是玉河与齐岳两个村庄的人,也有不少兴安镇其余乡属的人。 兴安镇不止赵秀菊一名会头,但转眼,赵秀菊就成了当地最大的一名会头。 …… 两年过去,大伙对标会这事算是驾轻就熟了。每个月交会费时,会员讨论最多的就是竞标成功的人选。 各个村的会员们常聚在一起讨论着标会这事,每回都讨论的热火朝天的。 仿佛人人都在堆金山,惹得此轮并未参会的人为之侧目,纷纷感叹道—— “哎,早知道我也参会了,家里攒的钱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去标个会,五年过去,还能赚不少的利息。” “这都两年了啊,再过三年,连本带利的钱就能拿回来了。” “真好啊,猪肉都涨价一毛了,再过几年,指不定物价能涨到什么地步,我们这些没参会的人,存的钱就是越存越少咯。” …… 参会的人往往笑道—— “老早就劝过你们了,你们非说不安全,非说会倒会,现在后悔了吧?” “要我说,我也挺后悔的,当初就该办两个名额,前几年做生意存了点钱,如今生意不景气了,都拿去做会多好。” “现在也不迟啊,全兴安镇又不是只赵秀菊一家标会的,你们大可以找别的会头搞啊。” …… 有些群众因为急需钱,不放心,亦或是抓阄被抽中等原因导致提早竞标了,还会遭人嘲笑。 “这么早标出来,这轮标会不是白做了吗?最后能剩多少钱?搞不好还要亏呢!” …… 总之,大伙近几年张口闭口的全是标会。 宝珠对之的热情倒是消减了,她给了郑玉兰一笔钱,让她每月定时帮忙交分月会金。 见村民们热情高涨,跛子夫妻俩反而惴惴不安,还对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如今不禁为自家只参了一个名额而庆幸。 几千块钱,虽然不少,但做最坏的打算,就算没了,也不至于是灭顶之灾。 …… 武妻未像她承诺的那般,小丽刚结婚的那一年,她和王世武隔三差五地就来打秋风。 有时还抱来了飞飞,这孩子被养得挺圆润的,半点没有患病的模样,但跛子夫妻俩碍不住两人卖惨,每回意思意思都给了几十块。 宝珠:“他们就是无底洞,他们来一辈子,你们还能给一辈子不成?四肢健全的成人,不去干点营生养家,整天像个乞丐一样来行乞,你们越是妥协就越是纵容了他们的气焰!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家的人都是傻子,白白送钱呢!” 跛子夫妻俩也早觉得不自在了,武妻虽是他们亲生的,但没养过到底没感情,长大了又是这副行径,难免不叫人失望心寒。 于是,在武妻和王世武又一次来了后,跛子夫妻俩只给了他们点青菜,任凭王世武磨破了嘴皮子,夫妻俩都装聋作哑。 如此往复三四回,他们就不再来了。 这点青菜,连来回几块钱的车费都抵不上。 …… 玉河村村花与齐岳村第一生出的恩恩,长得愈发软糯可爱了,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像极了孩提时期的宝珠,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则更像水生一点,可爱中带了点娇憨。 小时候跛子爱给宝珠穿大红色的衣服,大抵受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宝珠也爱给恩恩买正红衣服。 恩恩嘟着唇的时候,显得不谙世事,比宝珠当年,更像年画娃娃呢! 每每出门,人人都会夸赞一句—— “这小孩长得可真俊啦。” “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大了肯定也是个美人坯子。” “哎哟,同样都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咋咱生的孩子跟人宝珠生的孩子就天差地别呢?” …… 美中不足的是,恩恩的肤色天生微黄,稳婆说的“晒不黑”更是胡扯,只要多晒两天的太阳,她的肤色就更黑更黄了。 八万时常抱着恩恩感叹:“脸咋就这么黑呢?恩恩,快叫你妈给你涂两斤的面粉再出门,不然就不俊了。” 每每此时,恩恩都会一脸哀怨地回家,拉着宝珠的衣服,央求道:“麻麻,涂粉粉。” 宝珠:“你喊你干娘把肚子上的肉挖下,我给你做副□□戴上,□□可比面粉好使。” 恩恩才不过两岁,虽然说话奶声奶气的,但口齿清晰,于是不少人喜欢逗她。 后来,再有人说她脸黑,她都会照着宝珠教的,气鼓鼓地反驳道:“咱白着呢!” …… 自然,有赞美就有诋毁,总有红眼病当面不敢说啥,背地里乱嚼舌根—— “有啥好得意的?长得再好看,都是个闺女,赔钱货而已。” “三年过去了,都不见添一个儿子的,我看水生就是觉得她生不出儿子,在外头养了女人,才一直留在禾泰不回家的。” “也是,要是我像她一样,我老公铁定要跟我离婚,紧着找下一个女人给他传宗接代呢。” …… 宝珠不以为意,红眼病她管不着,舌头根部烂掉的人,你就是把他们的舌头拔掉,他们依旧能用双手比划着说三道四。 不过,但凡敢当她面嚼的,或者她在场,他们假作窃窃私语,实则用不大不小,但恰好够她听到的声音挑衅的时候,宝珠会当面呛回去—— “八婆,八婆在讲什么呢?” “八婆,你老公给你老丈人盖大别墅了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儿子以后是要跟你老公一起养牛的吧?” …… 嚼舌根的人往往被宝珠怼得哑口无言,久而久之,方圆一里之内有宝珠的身影,他们是绝对不敢对其评头论足的。 两年来,水生依旧长时间待在禾泰搞工程。 权会儒野心不小,实验区内的茅酒直营店刚落成,他就又在实验区外买下了一大块地皮,打算在此建一家大型茅酒加工厂,直供禾泰的直营店外,还能供应整个福平省的茅酒直营店。 近几年,权会儒名下的福安茅酒股份有限公司,最大的投资开在了广告推销上。 电视机里,大大小小的电视台,都有茅酒的广告,请了当红的歌星黎艳君当代言人。 “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福安茅。” 这句脍炙人口的广告语,更是一炮而红,大街小巷常能响起这句话不说,沿街打闹的孩童们,也把这句话当成了顺口溜在说。 权会儒当机立断,宣传起数年前落幕的《国际名酒项目博览会》,与禾泰新兴产业综合试验区,已经建成待启动的茅酒直营店。 格局打开后,收获了不少加盟商,如愿让茅酒直营店在福平省落地开花。 甚至在今年年初,有个北方的金龙江那块的商人与他签订了连锁店的加盟合同。 为了统筹全局,权会儒更是在每个市区加建了分公司,水生因此近两年没少跟着权会儒跑。 工程多,一个接着一个,于是,水生与权会儒商量,每两个工程之间,腾给工人们半个月的假期。 …… 今天,是水生回家的日子。 恩恩一大早就把宝珠喊醒了:“接粑粑。” 恩恩蹲在床上,来回拉扯了宝珠十来回,宝珠终于认命地掀开了薄被,露出了被闷得满头是汗的脸。 时值五月,梅雨季节,冷热交替。 今天的天气尚好,宝珠拉开窗帘,打开窗,暖融融的太阳就洒了进来。 宝珠自个选了件墨绿色的长袖泡泡裙穿,搭了件浅粉色的披肩。 “麻麻,我也要穿裙裙。”恩恩指着衣柜中挂着的一条粉色的小裙子说道。 宝珠无视她的话,挑了件保暖的毛衣给她套上。 恩恩立刻扭动了起来,但短手短脚的又没办法自己将毛衣脱下换上裙子。 “扎,毛衣扎扎。” 宝珠帮恩恩洗脸时,恩恩像往常一样用双手使命地捂住了脖子。 宝珠睡眼惺忪的,拧好了毛巾,随意地替她洗脸,结果湿毛巾蹭上了恩恩捂不全的脖子,她立刻哇哇哭了起来。 “不要……不洗脖脖,不……不洗脖脖——” 宝珠懒得管她,给自己草草洗了个脸,又化了个淡妆。 给恩恩穿袜子时,恩恩又嫌嗝脚了,踩着塑料凉鞋打转,又开始哭。 宝珠忍无可忍,抽出了竹条抽了她一顿,她这才老实地窝在墙角,撇着嘴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得盯着宝珠,嘴里念念有词:“麻麻又打恩恩,跟粑粑说,又打恩恩了。” 恩恩聪明又乖巧,但唯有一点让夫妻俩很是头疼。 每天起床,恩恩都会因为洗脸、穿衣、穿袜这三件事闹脾气,无外乎是觉得新穿上的毛衣袜子毛乎乎的扎人,脖子湿哒哒的不舒服,好话歹话说尽了,夫妻俩轮番上阵都没改掉她这坏习惯。 于是,宝珠只好每天端上一碗家传的“竹笋炒肉”。 哭劲一过,恩恩又立马欢脱了,她拉着宝珠就准备去村门口接水生。 “你爸中午才回来呢,这么早去吃灰吗?” 宝珠牵着恩恩上街吃了锅边和油条,宝珠向老板要了个小碗,用勺子将锅边捣碎了再给恩恩自己吃。 店里坐着三名老人家,全是带着孙子在这吃早餐的,她们只点了一碗扁肉或拌面,全给孙子吃,怕孙子嚼不烂,就自己嚼烂了再吐进勺子里喂给孙子。 宝珠瞧得浑身不自在,玉河村的许多人家也喜欢这般喂小孩,好在她爹娘从未给她喂过口水饭菜。 恩恩吃得慢,宝珠付完了钱,就留她一个人在这慢慢吃,自己则提着菜篮子进了市场。 她买回一堆的肉菜后,恩恩仍剩下几口没吃完,于是宝珠抢过了碗,将最后几口全剐蹭到瓷勺子里,一大勺塞到了恩恩的嘴里。 老板娘夸赞道:“乖着呢,我问她要不要给喂,她就这样摆着手,说着‘不要不要’,自个抱着碗吃得喷香。” 路过小卖铺的时候,宝珠顺手买了包“猫耳朵”。 宝珠的肘弯处挎着菜篮,在恩恩灼热的目光中,毫无心理负担的撕开了包装袋,“咔吱咔吱”的吃得极香,半点没有要分给恩恩的意思。 恩恩:“麻麻,能给我吃一个吗?” 宝珠蹲下身,指着包装袋上的字,认真地问道:“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吗?” 恩恩摇头。 宝珠:“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会拉肚子。” 恩恩:“麻麻吃了就没事吗?” 宝珠:“对呀,妈妈是大人了,大人身强体壮,不会拉肚子的。也不是妈妈不想给你吃,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啊。” “一,二,三。”恩恩认真地在包装袋上指了指,说道,“麻麻,这是三个字呀,你怎么说了好多好多?” “……”宝珠将手掌附在她的手掌上,将三个字硬生生指成了十二个字,“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会、拉、肚、子。” 宝珠反问:“是不是十二个字?” 恩恩懵懵懂懂地点头了,吧唧了两下嘴后,说道:“好香哦,恩恩不怕拉肚子,恩恩能吃一块吗?” 宝珠:“……不可以!” 恩恩委屈道:“好吧。” 回家后,恩恩就喊下身痒,宝珠忙着要给水生准备一顿大餐,于是喊道:“你自己饶饶。” 须臾,恩恩又跑来厨房找宝珠,宝珠只得蹲下身,替她抓了抓:“都喊你不要贪嘴了,你就是零食吃多了,才会痒痒的。” 恩恩难受地又往后饶了饶,但小短手只能够到屁股:“还是痒痒。” 宝珠关了煤气灶,不明所以地带恩恩上了楼。 恩恩躺在床上,宝珠脱下了她的裤子,将她的两只小肉腿往两旁拨了拨,往瘙痒处看去时,顿时被吓住了。 只见,恩恩的下身处,好几只细长的白色蛔虫探出了半个身子,像细铁丝一样正左右蠕动着。 宝珠那个年代,卫生条件差,每个小孩基本都得过寄生虫,宝珠也不例外,每隔半年,跛子都会带她去镇上的卫生所领宝塔糖吃。 五颜六色的宝塔形状,味道甜甜的,跟糖果一个样,每次只分五颗,每每吃完后,宝珠就催着跛子上卫生所要。 跛子:“下回再吃,吃多了就傻了。” 宝珠给恩恩勤洗澡,勤换衣物,就没给恩恩吃过宝塔糖,不曾想,恩恩竟是也患上寄生虫了! 宝珠找不到趁手的工具,于是徒手将这几只露了头的蛔虫给拉了出来,每一条都有足足十五厘米长,头部被捏住时,它们的下半部分还在使劲弯曲扭转着。 宝珠皱着眉头,强忍着恶心感,将三只蛔虫全给丢出扔进了垃圾桶里。 恩恩提着裤子,蹲在垃圾桶旁边,指着蛔虫好奇地问道:“麻麻,这是我屁屁里抓出来的吗?” 宝珠边将垃圾袋打死结,边恐吓道:“你再把手放嘴巴里吃,以后嘴巴里,眼睛里,全长虫了!” 恩恩吓得立刻捂紧了眼睛和嘴巴。 “你在家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跑,妈妈给你领糖去,很快就回来了。” 宝珠交代完,就独自上村里的卫生所领宝塔糖去了。 恩恩捡了根树枝,蹲在门前地那,胡乱画着小人。 于此同时,一名穿袈裟的中年和尚走来了,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头发并未剃光,留着半厘米的浅根发,胡子拉碴的,面容猥琐。 和尚在恩恩的跟前停住,弯下了腰,掌开手中的糖,笑问道:“小朋友,要不要吃糖啊?” “麻麻说了,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恩恩摇了摇头,炫耀道,“我也有糖,妈妈去给我买了。” 和尚又变出了三颗糖,引诱道:“真的不吃吗?很好吃的哦,尝一口?就尝一口,真的很好吃的。” 恩恩察觉出了不对,丢掉树枝,往家中跑去了,待要关门的时候,假和尚轻易地用脚将木门给抵住了。 恩恩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没关上门,她急得小脸红头红彤彤的。 “叔叔带你去我家好不好?叔叔家有好多好多的糖,随便你选。”和尚诱导的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的着急,他弯下腰就要直接将恩恩给抱走。 这时,矬将军的成川老婆王燕梅,提着桶洗完的衣服,妖娆多姿地走过,她骨架宽又个高,走起路来带风。 她随意地一撇,正好瞧见了这一幕,走出了十来米后,又折返了回来。 王燕梅问道:“这是干啥嘞?” 见到熟人,恩恩立马踉踉跄跄地踩着小步子,扑到了王燕梅的怀里:“姨姨~” 王燕梅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惯常尖声尖气的:“和尚?” 她长得人高马大的,语气又不善,和尚立马立马老实了,双手合十默念了声佛号,说出了化缘的意图。 王燕梅:“没看到人大人不在家吗?” 近几年,常平县多了许多的假和尚,穿袈裟剃光头,端着钵游走在各大乡镇,以佛祖保佑的名义乞讨。 这些假和尚,白天当和尚,晚上当小偷,专挑着白日踩好了地形的人家行窃。 假和尚里还混着人贩子,有些乡镇的孩子,在假和尚出没的当天或者隔日被拐走了。 “还不走?” 见王燕梅拿起了一旁的锄头,假和尚终于快步离开了,行至拐角那头,假和尚又停住了脚步,转头看来。 王燕梅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于是捡起石子就朝他砸去。 石子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假和尚的脑袋,假和尚哀嚎了一声,终于装不下去了,他双手捂住了头,快步跑开了。 王燕梅心有余悸,不大敢离开,于是带着恩恩坐在她家楼梯的最下阶,等着宝珠回来。 宝珠是跟水生一起回来的,卫生所离马路就一段直行路,百米远的距离,已经快十点了,于是宝珠提着药,打算去马路边等等水生。 运气不错,她刚走到马路边的时候,一辆面包车就停下了。 水生和梁土生背着大包小包,齐齐从车上下来了。 齐岳村对外一共有三条大路,东区在第一条路,外村人大多只知第二条正路,面包车与拉拉车多是停在此。 三人图方便,沿着马路边穿行,如此不必在村里绕弯,直通北区。 马路边,就是一大片的田地。 东区的各家各户都多多少少占点,面积并不大,于是统一承包了出去,如今地里搭着许多的塑料大棚,种着反季节的果蔬。 大棚一个挨着一个,密度正好,不影响种植,又能最大程度地利用土地。 白茫茫的塑料大棚,远远地望去,像极了一个个小山包。 “那不是你爹?” 宝珠一眼看见了梁老鼠,旁边站着的穿大红色裙子的是梁火生,还有个长相陌生的和尚。 “土生,你把东西给爹带去,我先回家了。” 水生打发梁土生前去,只剩夫妻俩了,宝珠这才将药袋丢给了水生,并将恩恩体内生蛔虫的事讲了。 水生背上扛着一大袋的东西,艰难地腾出了一只手,将药袋子拍在了胸前:“那就吃吧,我们小时候都吃,没关系的。” …… “你们心可真大啊,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要不是我路过,你们家闺女就要被假和尚给拐走了哦!” 王燕梅将来龙去脉简单地描述了遍,短短的三句话,夫妻俩听得心惊肉跳的。 要知道,农村的孩子打小都是满村跑的,被人贩子拐跑的,多是独自一人跑去了偏僻的地方,亦或是家建得偏远的。 大白天的,附近邻居们都在,人贩子竟是胆大到这种地步了?! 夫妻俩几乎同一时间想到了梁老鼠,刚在田地里,梁老鼠的身旁站着的,可不就是一个和尚吗? 夫妻俩与梁老鼠决裂了—— 梁老鼠和梁火生意外看到梁土生归来后,大抵是猜到了事情败露了,于是一起来探口风了。 梁火生的一声“二嫂”尚未叫全,就被宝珠一巴掌扇歪了嘴,她的尖叫声刚响起,另半边脸又被水生扇了一掌。 水生的力道不小,红色的掌印突显,梁火生侧脸瞬间肿起,她跌倒在地,两串鼻血顺着鼻头流下,头晕目眩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水生瞪向梁老鼠,双拳握得咯咯作响。 梁老鼠指着水生怒骂道:“狗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供你吃供你喝,养你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孝敬你爹我的吗?!” 水生:“爹,你为啥要卖了恩恩?!” 梁老鼠:“卖?我卖我亲孙女怎么了?!我不仅要把这赔钱货卖掉,我还要你把这老婆给我休了!结婚三年了,不见给我添一个孙子,到处给我惹麻烦不说,还在外边说啥不愿意生第二个!你就是被这狐狸精给迷住了,趁早换个老婆,你这一脉才不会绝!” 宝珠冷笑道:“这么看不起女的,看来你不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打从我进门起,你就看我不顺眼了吧?只可惜,娶我进门花的钱太多了,足足让你憋了三年才说出这话来。” “今天,水生在这里,我就跟你把以往的账清算一下,看看是你这个亲爹有理,还是我这个媳妇有理。” “三年前,我们婚房里的被褥全是黑硬的旧棉芯,垫的地方更离谱,塞了厚厚的一层秸秆,是你干的吧?不过恶人有恶报,赌博被关进监狱的那几天,黑棉芯盖的还算舒坦吧?” “果然是你故意的!”梁老鼠指像宝珠的手发着抖。 宝珠:“我怀孕的时候,你们当公公婆婆的,半点表示没有我就不说了。工地里请厨娘的钱,你也要坑,说什么,自家娘亲比别人上心,结果到头来,煮的全是些烂菜、黑米、边角料肉,剩余的钱又全被你赌博输光了!要不是水生提了一半的工资,背地里不知道要被工人们如何诟病死! 人别家爹娘都希望孩子顺顺遂遂,功成名就的,你倒好,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尽给孩子拖后腿! 我难产那天,生了一整天才将恩恩给平安生下来,你们的人呢?感情遇上事了,邻居们都比你们有用。怀孕生产时候都不见踪影了,更是不能奢望你们能给我伺候月子! 当初刚结婚回门时送的那只雏鸡就更不用说了,我高宝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向你借两只大公鸡,就一定会归还。你倒好,心思贼长,生怕我坑了你家的鸡,还编了个好理由,送了只毛都没长齐的来……” 宝珠将这些年来的桩桩件件,都剖陈开来,梁老鼠令人发指,刘凤霞懦弱不作为也并不无辜。 “当然,你们当公公婆婆的,没有义务帮我,我高宝珠没这福气,入不了你们的眼,我认了,反正我也不贪图你们的钱,你们认不认可我,我都随便,日子是我们分夫妻俩的,我们过得幸福快乐就好。” “井水不犯河水,每年水生该给你们的养老钱,一分钱没少给,我们给你们养老,是尊孝道,为老不尊的人我们不养!从今往后,我们两家一刀两断,我们不图你们家一针一线,你们也别想从我们家再拿走半毛钱!” 梁老鼠一句话没办法插上,气得浑身抖得更厉害了:“狗东西,你看看你娶的老婆!你看看她说的是什么话!你还不赶紧给她休了?!这种女人留在我们梁家,就是在丢我们老祖宗的颜面啊!” “恩。”水生冷漠地扫了眼梁老鼠,转而牵住了宝珠的手,“我同意宝珠说的。” 与此同时,一直蹲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边的恩恩,把压门的石块整个抱起。 她猫着腰,像只初上岸的小鸭子,摇摇摆摆的,待得走近了,她扎了个马步,双手重重往前一甩,石块“砰砰砰”地在地上弹了三下后,正好滚落在梁老鼠的脚边。 梁老鼠立刻换了一副和蔼的嘴脸,弯下腰朝恩恩招手道:“恩恩,到爷爷这来,你娘就是蛇蝎毒妇,咱叫你爹把她休了,换一个新娘。” 只可惜受心性影响,梁老鼠再如何竭力地想要表达“善意”,都显得虚假而猥琐。 恩恩躲到了宝珠的身后,只探出了一颗小脑袋瞧他。 梁老鼠顿时觉得面子上挂不去,骂道:“狗崽子,我还叫不动你了吗?!” “哇——” 恩恩被吓得大哭,宝珠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要抱恩恩进屋回避的意思,她就是要叫恩恩看看,她的亲爷爷是个怎样的货色。 “好啊,水弟,你大了,翅膀硬了,我再也教训不动你了是吧?”宝珠这头,梁老鼠吃不消,于是他拿起楼梯下放着的铁铲,狠狠地朝水生的背上打去:“看我不打死你!狗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铁铲打在水生结实有力的腰背上,臂膀上,发出令人惊悚的“嘭嘭”声。 水生穿着一件薄款白T恤,只是一瞬,衣服就贴在了后背上,暗红色的鲜血洇出衣裳,潮湿中带着与雨季独有霉味的空气里,满是咸腥的铁锈味。 “你给我住手!”宝珠尖叫着冲上前阻止,却被水生牢牢地抱住了,她剧烈地挣扎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水生——” “够了!” 梁老鼠要打第四下时,水生徒手将铁铲拦下了,他顺势将铁铲往地上一丢,徒有其表的梁老鼠就脱力地松开了手。 水生:“这三下,就当我还你的生养之恩了。” 梁老鼠狂骂着夫妻二人,等骂累了,说道:“行啊!娶了媳妇忘了爹娘,当初你刚生下来,我就该给你浸到粪桶里淹死!还给你娶媳妇,花了老子那么多冤枉钱!” “现在能耐了,不认你没本事的爹娘了是不是?不认也行,你们给我从我房子里滚出去!” 宝珠:“这破房子漏风又漏雨,吹阵风我都担心它倒了,你建的这个纸房子,留着给你自己养老送终吧!” “不行!”梁老鼠立刻又反悔了,“你们得买下这房子!都被你们住了三年了,房子也卖不出去了!” 宝珠:“好。” 梁老鼠:“把彩礼全还给我!” “好。”宝珠说道,“还有什么要求一起提了。” 梁老鼠闹到了梁氏宗祠里,把族长和家族里九十岁以上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起闹来了,想要借此讹到最多的钱。 宝珠也借此,让大伙做了个见证,立了个字据,双方签字画押,免得以后,梁老鼠舔着张老脸,又装作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梁老鼠知道以后再无法从水生这拿到钱了,于是可劲造,把水生从小到大的钱都清算了一遍,要不是宝珠顾忌水生的面子,直接开价五千堵住了他的嘴,他怕是连哺乳期的母乳费,都得列出来。 翌日,夫妻俩就同梁老鼠去了房管局,更改了房产证上的姓名后,宝珠将新婚时家中梁老鼠置办的东西,全部丢到了门口。 瓷碗,瓷勺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被褥等物品也被堆至了一处,随后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于是,东区的人全知道了,梁老鼠与水生一家断绝关系了,同时还知道了,他这儿媳妇不是个省油的灯。 吃下宝塔糖的第四天,恩恩就开始拉虫子了,她坐在矮矮的尿盆上拉着臭臭,拉到一半就开始喊宝珠帮忙:“麻麻,虫虫拉不出来了。” 宝珠一手捞过恩恩的肚子,一手将她的屁屁给抬高了些,只见三四只蛔虫正在屁.眼处蠕动着,它们细长的白色身躯沾着黄色的屎,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味,往深处瞧,还能看到初探头的虫子的白色圆润的头,显然肠道里还有不少蛔虫排队等着被拉出。 恩恩扭动了下屁股:“麻麻抓虫虫。” 宝珠干呕了下,火速把她放回了尿盆上,随后大喊了三声水生,就捂着嘴躲去了楼上,抱着垃圾桶吐得肝肠寸断。 宝珠一直等到晚饭做好后才下了楼,尿盆已经被清洗干净了,拉出的臭臭以及蛔虫,全被埋在了龙眼树根处,当做了肥料。 恩恩委屈地说道:“粑粑拿袋袋帮我抓的。” 看着龙眼树根处新添的黄土,宝珠想象着一只只长虫被强行拉拽出屁股的画面,转瞬又感反胃,这晚饭,怕是没胃口了…… 水生离家前一晚,喝了点小酒。 水生本是滴酒不沾的,但老丈人是会喝酒的,一来二去,水生也练出了点酒量,每每收工倍感疲乏时,嘬上两口米酒,就觉通体舒畅。 每次米酒只浅浅地没过了碗底,换做酒量好的人,怕是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今晚,水生同样也只喝了一点,却意料之外的醉了。 他伏在宝珠的膝头,哭得泣不成声,他平日里话少,醉酒后更是半句话都不说。 宝珠跟着无声地掉了两行泪,她抚摸着他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料,尚能摸到他后背上未掉痂的疤痕。 宝珠拍着他的脑袋,安慰道:“水生,你有我,有恩恩,咱三个是一家人,一辈子最真最真的一家人,谁也分不开的!” “别人越是不看好我们,我们就越要把日子过得红火,气也要气死他们!” 恩恩也走来了,因为太过矮了,她只能抱到水生的大腿,她学着宝珠的语气,奶声奶气地附和道:“气死他们!” 水生离开的当天,连廊房屋檐下的燕子窝孵出了第一只小燕子,刚破壳就嘹亮的发着“叽叽”的叫声。 这是南飞的燕子今年在这建的初巢,半只碗的形状,由干草和泥巴搭成,用“新婚燕尔”尖嘴里分泌的唾液粘合,混杂着各种不可名状的材料,最后的外观形成一粒粒灰色的小圆粒。 燕子窝很是牢固,得爬上梯子,用铲子等外物铲掉。 民间传说,燕子性灵,风水越好的地方,越容易被其选作筑巢的地点,若是捅掉了燕子窝,风水即被破坏,古时所称“紫燕”,就乃“紫气东来”之寄意。 一代传一代,孩子尚小时,家长们就会千叮万嘱,不可以去捅燕子窝。 宝珠之所以知道燕子窝难捅,是因为儿时目睹过石头自告奋勇,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铲掉了自家屋檐下的燕子窝。 汪家夫妻为此在屋檐下钉了三根钉子,卡进三块小木板,又抹上了泥巴,将掉了的巣基重新安回了原位,这才引回了“新婚燕尔”。 石头因此被狠狠揍了一顿,足足半个月都不敢再作妖。 “这叫‘百年好合、幸福安康’!” 临走前,宝珠将这份吉祥,跟着水生一起,送上了前往禾泰的遥遥路。 …… “你家恩恩上老头家吃饭了呢。” 半年后的某天,宝珠从王燕梅这知道了这件事。 于是她早早拿着竹条坐在家门口等恩恩。 恩恩才被刘凤霞喂了一口吃的,就跟路过的王燕梅对视上了。 王燕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地提着洗完的衣服继续往家走。 恩恩心虚地立刻要回家,她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堂哥堂姐们,离家还剩一小段路时,她又拐了个大弯,找上了王燕梅的继女欣欣。 欣欣蹲在别人家建房子剩下的沙堆上,正徒手挖地洞玩。 她的脸上有几块小淤青,显然近几日又被王燕梅打过了。 欣欣一问三不知,恩恩于是蹲在了她的对面,跟她一起对挖起了地洞。 沙子里不时有石子、狗屎……两人都“训练有素”地将其挖出丢到了一旁。 等到地洞挖通串联起来的时候,两只小手在里头握住了,两个人哈哈大笑着,玩得很开心,结果不曾想,小黑从远处冲了来,一蹦两米远,正中地洞中心。 挖了足足一个小时的地洞,就此坍塌了。 小黑开心地在沙地上打着滚,弄得两人头上身上都是沙子。 恩恩玩疯了,等回家见到了宝珠熟悉的“竹笋炒肉”的架势,这才重新害怕了起来。 宝珠将竹条在空气中轻轻地摆了摆,竹条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咻咻”声:“今天去他家吃饭了?” 半年来,宝珠一家心照不宣的不提梁老鼠一家,路上遇见了,也权当没瞧见,实在要提到的时候,就以“他”字代替他们家,需要区分性别的时候,就唤作“女的”、“男的”。 恩恩很是懂事,百分百践行着,路上碰见梁老鼠和刘凤霞时,她总是快步跑开,把他们偶尔唤自己小名的声音,扼杀于源头处。 恩恩“不打自招”,原是,梁木生的三个孩子,今早把恩恩骗到了梁老鼠家附近,宝珠交代过她,不许到这边玩,于是,恩恩回过味来后,立刻要离开。 刘凤霞半拉半哄的把恩恩带进了家里,饭桌上有一碗虾油焖出的牛肉,很是鲜香。 恩恩虽然很讨厌梁老鼠,但未曾见到刘凤霞对自己爸妈做过坏事,看见玩伴们都有奶奶的时候,偶尔也会羡慕,于是她鬼使神差的吃了一口刘凤霞喂来的肉。 “麻麻,我错了。我再也不去他家吃饭饭了。” 恩恩主动认了错,宝珠于是也不打她了。 梁木生家的三个孩子,大儿子叫梁才达,二儿子叫梁才哲,小女儿苹果妹叫梁才雪,连养女都入了族谱上的“才”字辈,不能不说,梁老鼠这是故意在打她的脸。 但宝珠并不在乎,门儿清的是,梁老鼠哪是在乎他亲孙女啊?他分明就是不安好心,想挑拨自家罢了。 宝珠三令五申的又交代了一通,在这之后,恩恩当彻底对梁老鼠一家避之如蛇蝎了,往往远远地瞧见了他们家的所有的人,就提前绕道避开了。 连同堂哥堂姐们,也一并不再跟他们玩了。 好在水生不在家的时候,宝珠很少待在齐岳村,也省得隔三差五得应付这些个心眼没肚脐眼大的人。 正是因为在玉河村有跛子夫妻俩帮忙带孩子,宝珠自个招猫逗狗的,好不自在,她更是在这一年里,“说”成了三段媒。 第一段媒,是说给招娣的。 起初,跛子夫妻俩拖媒婆给招娣介绍了几个男的。 招娣虽心心念念着相亲,但临到阵前不免害怕退缩,于是她拉上宝珠壮胆。 招娣长相普通,骨架大,整天跟厨房打交道,不懂得护肤与穿搭,尽管出发前,宝珠替她改造了番,刚迈入二十岁的花季少女,与宝珠待在一块时,却更像是姐姐。 宝珠特意挑了素的有些土的旧衣裳穿。 第一个相亲男刚到场,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宝珠,笑容难以抑制,显然对其的第一印象很是满意:“你就是高招娣吧?幸会幸会,你长得很好看呀,跟陈媒婆提的不一样啊。” 第二个相亲男甚有礼貌,刚见到姐妹俩,就首先问候了看起来年纪大的:“你好你好,你是高招娣的姐姐吧?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会陪同招娣一起来,也没带啥礼物。” 每每这时,宝珠都捂嘴笑道:“我是陪跑的,这位才是正主。” 两段相亲终止于相亲男的叹息声中。 第二个相亲男临走前甚至不甘心地再度询问宝珠道:“真的不能给个机会谈一谈吗?” “不能!她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招娣拉着宝珠就走。 第三次相亲,宝珠应招娣的要求,把恩恩带上了。 不曾想,来的相亲男上赶着要当后爹,表示愿意待孩子如亲生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将来的嫁妆他也一并包了。 招娣:“晦气!” 宝珠举着红色塑料框的圆镜,揽镜自照:“呐,我就说你自己来相亲了,你非得拉上我。其实想想也是,咱姐妹俩的长相就是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摆在同一张桌上让人瞧,就跟案板上的猪肉一样,也不怪人家选好的。” 于是,往后的相亲,招娣打死也不要宝珠的陪同了,相的亲多了,自然也不那么紧张了,就似喝水吃饭般简单。 其中数个相亲对象是宝珠给介绍的,那段时间,招娣比准点上班的人还要准时,每天定时定点出门相亲,挨个将各路人介绍的男人给相看了遍。 招娣许是怕屡次三番被拒,会遭人耻笑,于是藏着掖着,相亲对象是圆是扁,郎有情妾有意与否,跛子夫妻俩都只能从陈媒婆那打听到只言片语。 某个风平浪静,稀疏平常的日子里,招娣忽然宣布了,她看上个叫李伟工的人的事。 李伟工,曾在水生的工程队干过四年,一年多前,他“自立门户”,当了个泥瓦匠。 今年年初,他刚摘下了学徒的身份,当了正式工,距离当包工头的“宏图大志”,刚迈出了一小步。 常平县的建筑业,木工包工头的市场已经饱和了,且木工技术难度大,初时投入成本也大,因此对于李伟工来说,当个泥瓦匠的包工头更切合实际。 相亲讲究广撒网,加之招娣是个心里憋着事,不善言辞的人,宝珠于是将认识的适龄男青年,全给介绍了来,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招娣,开阔了一下眼界,不至于以后三言两语让人给哄骗了。 李伟工长相清秀,常年露天作业导致肤色黝黑,但胜在年轻,五官轮廓又很稚嫩,笑起来时,一口白牙看着格外爽利。 李伟工一米七,跟招娣一样高,跟招娣站在一处时,倒有几分憨厚弟弟的意思。 但他本人可半点跟憨厚不沾边,很是健谈。 当初,在宝珠与水生的婚礼上,便是他和芬儿聊得最欢,事后还互换了联系方式。 只可惜,芬儿只拿他当做气李文雄的工具人,事后,两人未曾再见过面。 “我信他是个潜力股。”招娣难得坚持一件事。 与李伟工互相看对眼后,招娣便认准了他,不再参加家里给安排的相亲了,两人交往一段时间后,招娣更是笃定了,李伟工就是她此生必嫁的男人。 李伟工家住前山村,位于玉河村与齐岳村的交界处,县城与两村连线中间的位置。 前山村发展滞后,至今村里连个菜市场都无,柴米油盐等一应生活用品,都得跑去镇上或者县里买。 李伟工因此家境并不好,家里只有一栋老房子。 跛子夫妻俩其实是不大满意李伟工的,虽然小伙子踏实肯干,但家境委实是差了点。 李伟工为了娶招娣,隔三差五就往未来老丈人家跑,翻地挑水喂鸡……但凡是入了眼的事,他都要抢着干,加上他的巧嘴,跛子夫妻俩逐渐对他有所改观。 两人的婚事,拖到了第二年初春的时候,才办上。 小杰毕业后,正式留在了禾泰国贸船舶进出口有限公司,如今签订就业合同已经一年整了。 小杰巧舌如簧,精明能干,才情与胆识皆具,不像刚毕业的小年轻,畏首畏尾的,于是老板很是赏识他,亲自出船时,回回都要带上他。 “小杰啊,你就是矮了点,我家那傻闺女又是个注重皮囊的,要不然,你这样优秀的人才,我非得把你招为上门女婿不可!”老板是如此夸赞他的。 每回出海,能拿到三千的基础工资,加上奖金以及老板额外嘉许的钱,单次出海便能拿五千元左右。 越是驶往发达的国度,进出口贸易的利润就越高,反之则低点,但八九不离十,一个月单个人能出两三趟的海,月工资比普通小老板还要高。 因此,虽然老板的闺女看不上小杰,高家的门槛可是要被媒婆给踏平了。 跛子夫妻俩安排的相亲,小杰都有乖乖去,相亲结束后,面对爹娘刨根问底的询问,小杰也一一回答,婚姻上,可谓是家里最让人省心的。 只可惜,小杰工作忙,一年到头都在海上漂,进公司后的三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次婚礼,特意定在了小杰回航归家的时间。 本以为,小杰将来不娶个底蕴深厚的大家闺秀,就是娶个家财万贯的商户千金,不曾想,最后的人选却是齐岳村敬老院院长的独女何放晴。 跟她的名字相衬的是,她身材娇小,长得似白壁般无暇,清纯可人的模样,不施粉黛,一头乌黑长直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性格腼腆,跟人多说两句话便能羞红了脸。 有段时间,宝珠迷上了象棋,技术不咋滴,但整天跑去敬老院观棋,对着十来副棋盘指点江山。 因此认识了何放晴。 趁着招娣结婚,宝珠腆着脸求何放晴来参加,借口甚是随意,扯了句“婚礼当天忙,恩恩没人带。”,并且许诺不要她的礼金。 但何放晴表示多多少少得给点。 宝珠本是想将其介绍给梁土生的,水生回来参加婚礼前,宝珠特意交代了要将梁土生一并带回来的事,并要求水生给他弟买上一套像样的衣服,否则,穿上任何一套他现有的日常衣服,都能让女方对他的第一印象大打折扣。 梁土生穿西装打领带,收拾得人模狗样的,结果被小杰半路截了胡。 小杰一眼相中了闭月羞花的何放晴。 他向公司申请,将七天的假期延长到了一个月,靠着这一个月,将何放晴给追到手了。 虽然与预想相差大了点,何放晴家境普通,但胜在小杰喜欢,小姑娘珠绣女红又样样精通,温文尔雅的,娶媳妇相较嫁人,家境要求无需设得过高。 两人情意相投,苦了梁土生,蔫头耷脑的。 为了补偿梁土生,宝珠找芬儿帮忙,让她帮忙物色几个女工。 芬儿以前在县里的纺织厂上班,认识了不少人,只一通电话就替宝珠定好了人选。 对方叫张秋珍,成川省人。 她的长相眉目如画,大眼睛高鼻梁,以前在纺织厂上班,如今在县里的舞厅里卖酒水。 宝珠安排了两人相亲后,这才得知了张秋珍如今的身份,她立刻质问道:“我要的是身世清白的女工,你咋给我介绍了个陪酒女?” 电话那头的芬儿不以为意——“人陪酒女身世怎么就不清白了?高宝珠,我看你就是拿有色眼镜看人家!我告诉你,你别不信,人干的是正经营生。 人千里迢迢地从老家成川来了我们省,是要赚钱给老家的弟弟建房子娶媳妇的。厂里能赚几个钱?人不偷不抢,靠长相赚点快钱怎么了? 哎哟,你咋又生气了?你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我向你保证,向老天爷发誓总行了吧?这真的是个正经姑娘,老实本分的很,以前我在纺织厂上班的时候,就知道她了。 你不知道,每天纺织厂外都有隔壁厂的男工来专程看她,那么多年了,她愣是一句话没跟他们说过。 也就是个外地的姑娘,才能看得上你家小叔子的。成川那边盖个房子也不贵,你家小叔子随便给点彩礼,让人弟弟把老婆娶了,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芬儿虽然为人轻浮,但做事的确靠谱,张秋珍如她所说是个老实本分的。 梁土生被张秋珍的美貌折服,张秋珍也心动了对方开出的彩礼。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一个月闪婚。 有宝珠这个先例在前,梁土生结婚,梁老鼠半毛钱都不愿意再出了。 好在梁土生这些年跟着水生做工囤了些钱,加之宝珠又借了他一大笔,总算是把外地媳妇娶回家了。 “月老下凡带红绳,牵完这对绑那对。”宝珠是这般形容自己的,她捏尖了嗓音,翘起兰花指,乱入了段戏音。 跛子赞同道:“是,宝珠是能干。” 郑玉兰:“我看你在鼻子下面点一颗痣,充个媒婆,赚赚外人的谢媒礼算了。” 宝珠促成了三段姻缘,由于全是自家人,半分谢媒礼没收到不说,还得准备三份礼金送出。 跛子与郑玉兰这边,刚办完招娣的婚礼,又得准备小杰的婚礼,也是在为钱发愁。 招娣的婚礼办得简单,不说小杰如今算是半个上层阶级的人士,门面不能少,且说单是小杰在夫妻俩心里的地位,就是招娣所不能比的。 高家的第一个儿子娶亲,不说大操大办,也得比村里大多数人家风光。 两家人围着商讨了一个星期,想着能够精简掉又不失面儿的流程,结果,越讨论加的流程越多,婚礼的排面竟是要超过宝珠当初婚礼的意思。 终是跛子明事理,“独断”地砍掉了几个华而不实的流程,这才将婚礼精简回跟宝珠相当的水平。 跛子:“我看呐,这个月咱不如把钱竞标回来,小阳在国外花销大,今年家里要花钱的地方也多,赚那点利息,不够提心吊胆的。反正投入的也没几个钱,咱家呐,赚不了靠本金吃利息的营生。” 宝珠与郑玉兰纷纷表示了同意,母女俩难得站在统一战线。 宝珠:“正好给小杰随的礼,能从里边抽。爹娘,剩下的钱,你们也不用还给我了,权当我孝敬你们的。我结婚快四年了,也没往家里拿过钱,这钱你们愿意给小杰小阳花就花,愿意留着自个用就用。” 小杰公司下半年的行程忙碌,想要完整的度过个新婚蜜月的话,得尽快办婚礼。 于是,请大师算过日子后,婚礼定在了下个季度。 农历六月廿六。 六月份的时候,跛子未竞标成功,龙田镇的会员以更高价获得了当月的竞标名额。 好在七月十五号的竞标,跛子“拔得头筹”。 不免有人觉得惋惜:“哎哟,标会都做三年了,再过一年多,钱就连本带利地拿回来了,这个时候拿回去,赚的钱能剩几个?这几年不白玩了?” 也有人冷嘲热讽的,觉得跛子这是傻子行径。 “不亏就好。” 每每此时,跛子只笑着回答这句话,并不做过多的解释。 竞标成功的当天,赵秀菊并未如约将跛子竞标所得的会费归还,说是钱暂时被银行压着,一个星期后才能拿到手。 跛子空手而归,宝珠得知了缘由后,立刻追去了齐岳村。 宝珠来到赵秀菊家门口的时候,赵秀菊打扮妥当,拎着一只洋包,刚将房门落了锁。 “咔哒——” “叮铃——” “你这是准备跑路?” 宝珠旋动了车铃,猝不及防的声音,吓了赵秀菊一大跳。 “……”赵秀菊回过头见是宝珠,用力地顺着自己的心脏,“老朋友从国外回来,去城里住两天。” “哦。”宝珠伸手道,“还钱。” 赵秀菊:“宝珠呀,我跟你爹都说好了,宽限点时日,一个星期后就把会费给你们。” 宝珠:“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会费里有我一半的钱,今天是竞标的日子,我爹竞标成功了,你就得给钱。” 赵秀菊:“都是亲戚,宽限两日,又不会短你们钱,这样子多难看?整得跟个催债的一样,天都黑了,听姑婆的话,宝珠,先回家去。” 见宝珠油盐不进,张口闭口是“还钱”,赵秀菊立马拉下了脸:“没钱。” “没钱?入会前,你就向会员许诺过了,标会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正常运转,即使做最坏的打算,跑路了几个会员,你都能随时顶上。 标会流程公正、公开、透明,现在你跟我讲没钱?哪个流程出问题了,给不出钱了,你自己解释一下吧。” 赵秀菊既不还钱也不解释,于是宝珠把自行车一横,堵在了她家的院门口。 “不给钱的话,你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了,我无时无刻,每一分每一秒都盯着你,直到你还钱为止。” “……”赵秀菊总算是妥协了,拉开了手提包一小点的拉链后,从里边拿出了一叠钱,随后迅速拉严实了拉链。 她在手指上啐了口唾沫,飞速地数清楚了钱后,随后丢到了宝珠的怀里,“拿去!” 宝珠趁着她一拉一合的功夫,瞧清了拉链里处隐约的蓝色,手提包里,还藏着不少百元大钞呢! “该不会出事了吧?” 跛子夫妻俩听得心惊胆战的,忽然想起,两三个月来,都没见到赵秀菊的老公和孩子了,以往收会费时,都是一家五口齐上阵,你去东村收,我去西村收,如今只赵秀菊一人在收了。 宝珠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啃了口苹果,不以为意地说道:“能出啥事?他们家几十套房呢,乡下的房子不值钱,城里的总该值钱吧?把它们全卖了,总是够抵的。你们又不是担保人,就不要狗拿耗子了。” “那些人见你竞标成功了,明里背地的酸你,你做这烂好人干啥?” 跛子:“话不能这么说,赵秀菊是国河的亲姑婆,就是咱家的亲戚。万一出事了,邻里乡亲的可不管你是不是担保人,准要来咱家闹一闹的。” 结果不曾想,跛子一语成谶,小杰结婚的前一天早上,“赵秀菊卷款跑路”的消息不胫而走。 赵秀菊消失一个多星期后,有人撬开她家的门,这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家具日用品等都在,空的是金银首饰等值钱的东西。 担保人是龙田镇的人,这些年做了点小买卖,赚了点钱,跟赵秀菊是好友,于是就充了标会的担保人。 众人赶去龙田镇的时候,发现担保人的家里也是同等情况,早在三天前,他家就没人出来过了。 许是怕同时消失惹人怀疑,他们特意错开了时间离开。 会头与担保人皆消失了,于是数村的人,聚集到了跛子家的院子里。 早在三年前,跛子夫妻俩便明确表明过态度,入会自负盈亏,他们并不作任何担保。 几十年相熟的邻里乡亲,玉河村的人尽管万分着急投入的本金,但也不好意思抢到前排,只默默地站在最外圈,凑个人头。 齐岳村入会的人最多,他们的气焰也最是嚣张。 大婚在即,怕被冲撞了,小杰早早被推去了楼上,跛子夫妻俩催促着宝珠带着恩恩也进屋去,不曾想,宝珠转手将恩恩丢给了小杰后,就开着挖机出来了。 这台挖机买来时就是二手,轧钢厂里用了将近十年后,几近报废,引擎声震天响,漏油不说,开启时,松动的零件上下左右晃动着,像是要当场散架了。 本来是要当废铁融掉的,但宝珠玩了这些年,喜爱得打紧,左右也不值几个钱,于是汪队长做主将挖机送给了她。 轰隆隆的引擎声盖过了人群嘈杂的声音,宝珠坐在驾驶室里,正与人群对峙: “倒会了,你们找会头去,找担保人去,再不济报警去,冤有头债有主,我家院子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再不出去的话,别怪我把你们给铲出去!” ——“要能找到,我们能来找你们吗?我们怕穷不怕死,你就算是开挖机从我们身上碾过去,我们都不走!你们家和赵秀菊是亲戚,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的。” 宝珠:“不知道!” ——“就算你们不知道,高家的女婿就那个姓赵的,肯定是知道的。,秀菊可是他的亲姑婆!”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跟互相掀了菜摊子,打着群架的菜市场一样。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尖锐的女声划空而出—— “姓赵的来了,姓赵的在这里!” “你们干嘛?放手!别抓我的衣服!嘶啦——乡野村夫,放手!” 跛子夫妻俩想要冲进圈子里,但苦于无从下脚,宝珠则一铲斗铲铲空了一块地,将挖出的泥土块尽数倒在了人群中。 潮湿结块的泥土砸在了众人的脑袋和衣服上,他们骂骂咧咧的拍打着泥块,开始调转枪头,针对宝珠。 闻讯赶来的小丽和赵国河才得以“突出重围”。 赵国河双手环着小丽,将她保护得很好,但他自己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撕烂了。 破布东一块西一条的挂在了他的身上,像是田地里为了赶鸟使用的塑料袋,正迎风飘扬着。 “就是他,这个姓赵的,当初他说他是担保人!” 这时,一位老大爷冲到了最前头,他气势汹汹地用拐杖指着赵国河。 赵国河推正了眼镜:“大爷,你莫要诋毁我,我从未说过这话!那日我去齐岳村看望姑婆,是你硬拉着我问标会的事。 我没入会,也不懂标会的事,我只是告诉你,姑婆的确是禾泰实验区那块吃了拆迁红利的人,她手上的房产和钱财都是真的。” 大爷将拐杖又往前挥了挥,打在了赵国河的肩膀上,要不是他及时歪了脑袋,没准头的拐杖能直戳他的面门:“那还不是担保人!就是你忽悠我这个老头子,说她赵秀菊靠谱的,我看你长得端正,又是个老师,这才信你的!”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附和着。 事出突然,大伙一窝蜂地聚集于此处,尚未有领头的,没人愿意当出头鸟,见大爷站出来了,他们的气势更加的高涨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看你收了你姑婆不少钱,才帮你姑婆打掩护,忽悠我们这些老人家吧?” “你学校是哪个?常平一中是不是?你要不把这事给我们解决了,我们就上你学校闹去,让你们校领导也看看,他手底下的老师,背地里都在干什么黑心肝的事!” “教书育人的老师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不怕遭天谴吗?!” 甚至有人开始质疑跛子一家十天前竞标成功,是跟赵秀菊串通好的。 这种莫须有的事,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一家人也懒得争辩。 …… 赵国河怒道:“我赵国河身正不怕影子斜,做过的事我不会隐瞒,没做过的事你们也别想让我顶!这世道讲究一个公正,不是你们这些乡野村夫胡搅蛮缠能颠倒了的!” 赵国河一口一个“乡野村夫”、“莽夫”、“愚蠢”……彻底把心急如焚的群众给惹怒了,乡下人嘴皮子说不过他,便打算群殴他。 ——“滴呜~~~滴呜~~~滴呜~~~” 千钧一发之际,警车姗姗来迟。 尽管众人愤怒不已,但在警察面前,还是收敛了许多。 听闻是关于“倒会”的事,来的两名警员面露了然之色。 “一个个说!” 笔录员用口袋笔记本简单记录着众人的“证词”,半个小时过去了,才记录了一页不到。 临了,笔录员将钢笔夹回笔记本上,塞到了胸前的口袋里。 “你们应该也知道,‘标会’属于民间非法的敛财组织,不受法律保护,跟打了欠条的老赖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的。 你们现在就是把涉案人员赵秀菊押到警局里,我们也无法对其实施强硬的手段,要求其将名下的房产和钱财拿来归还。我们最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道德层面劝说她。 最后还是得走法院程序,以非法集资罪起诉会头,公安机关将会追究其刑事责任,就是你们说的坐牢,但若对方因资金链锻炼等原因,无法偿还相应本金的话,即使判决了,执行难度也大……” 两名警员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子,讲得口干舌燥的,将各层次的厉害关系都说了遍,听闻尚有解决办法,群众们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般,七嘴八舌地围着两名警员询问。 同一个问题翻来覆去的。 “走流程,得走流程,你们未起诉前,我们警局是无法发布通缉令去逮捕人的!” 两名警员们跟“乌合之众”讲不清楚,于是转而劝说跛子:“同志,你要是知道赵秀菊的下落就透露两句吧,都是父老乡亲的血汗钱,他们也是因为心急才堵上你家门的,现在不是各个都跟你道歉了?” 跛子无奈道:“警官,不是我不帮,里头有不少我认识了几十年的同村人。我跟赵秀菊成为亲戚,也是因为三年前两家人成为了亲家。相互间的结实,不过是寻常亲戚的走动罢了,隔了许多辈的关系,连表亲都是不如的。” 警员:“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同志,你看,你们不如抽个空去赵秀菊的老家,或是她可能暂时藏身的住所,帮忙看两眼?” “邻里间相互帮忙,以前你肯定也受过父老乡亲的照拂不是?” …… “对对对,宝珠呀,你就帮我们一帮吧。三年前,你家恩恩差点被人贩子拐走,不是我帮你救下的吗?” 王燕梅忙凑近了宝珠,“深情款款”地拍着宝珠的手背:“你只要把赵秀菊给我们找回来,把人找回来就成,其余的事我们自己跟她解决。” 这一番话彻底打通了在场群众的任督二脉,他们纷纷打起了感情牌。 “跛子,十年前,你家走失的那只鸡……” “你当时欠我们村那么多钱,我们不是没逼着你马上还,给你腾了好几年的时间?如今我们落了难,你也……” …… 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些人绝口不提这些年跛子家给他们的帮助,不管大恩还是小恩,但凡他们能想到的,一股脑全倒腾了出来,像是五指山般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 跛子叹气道:“不然,国河你就去禾泰走一趟吧。” 这事,最终落在了宝珠的身上。 赵国河是有编制的教师,且一年一度的职称竞选就在下月,依仗着小丽的关系,校长透露了点口风,今年的中级教师名额有他的一份,他不好掺杂进民间违规组织中,怕遭人诟病与举报。 除了王燕梅,宝珠并不认可他们口中所谓的“恩情”。 这些年,因为耿耿于怀当年受骗欠钱的事,村里不少人大事小事全找上跛子,但凡能帮忙的,跛子都会帮,且跛子时常会主动帮衬村里人。 该还的钱和该结的利息,家里早已还清,年限不过比当年签下的欠条延了一年半载,为此,跛子多还了点利息,因此,不存在未还的人情。 但王燕梅的话属实戳中了宝珠的心扉,其余人她可以不在意,但王燕梅不可。 小丽:“宝珠,你要不愿意的话,还是我去吧。我跟国河不同,我是去解决问题,帮助别人的,不是去干违法乱纪的事,就算学校以后知道了,也无法拿这事卡我的职称。” 宝珠:“编制在身的人,说话做事都得注意。世上黑心肠的人多的是,净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左右爹娘也常说,我一天到晚闲得发慌,趁着这个机会,我还能去禾泰见见水生。” 翌日一大早,宝珠便收拾好行囊,提前给了新婚夫妻礼金后,牵着恩恩出发了。 宝珠将跛子拦回了院子里:“爹,你别送了,回去吧,小杰今天结婚,家里有一堆的事等你做呢,两步路就到了,我自己走去镇上坐面包车就行了。” “那你和恩恩自己小心点呀。”跛子牵着自行车,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把你娘说的这些东西都带上呀,你这孩子,水生在外边肯定累瘦了,你带点东西去给他补补啊。” “鸡汤鸡汤,带着呢,够补了!”宝珠拍了拍手上的不锈钢保温盒,举起恩恩的手挥了挥,“恩恩,和外公说再见。” 宝珠画着雅致的妆容,上身碎花衫,下身浅绿色的过膝长裙,腰间虚虚地搭着褐色的装饰皮带,这是一套伪装上衣下裙的连衣裙。 左边微翘的短发往耳后撩,露出夸张而精致的珍珠银耳饰,右边鬓角处,几缕头发稍稍遮掩,闭眼时,浓密卷翘的睫毛像蝶衣般盖下,她手中提着豹纹拼接的小提包,整个一浓郁的港风打扮。 小提包里装着她带来的另一套衣物,在禾泰住下时,作换洗用。 恩恩背着个小熊背包,里头被宝珠塞上了她的奶瓶,奶粉,以及两套换洗的衣服。 “也不知道啥毛病,黄花梨、龙眼……外头有钱买不着水果吗?非得我千里迢迢地带,老重的东西!都是同一个老天爷下的雨水浇灌长出来的,隔的距离,多跨两步都得出省了,还能扯上家乡风味去了。”宝珠虽说在吐槽,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 行至村门口的时候,只见八万站在婚庆拱门那徘徊不前。 八万一如既往的宽松衣裤穿搭,难得没骑着她的小三轮,摆着如丧考妣的一张脸,和周遭喜气洋洋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似乎特意在这堵宝珠的:“宝珠,陪我去镇上喝两杯吧。” 恩恩:“喝酒伤身身,干娘不要喝喝。” 八万:“不多喝点把自己泡肿了,就该跟你一样黑了。” 恩恩:“???” 宝珠;“咋滴啦?我得赶去县里坐大巴啊,错过了早上这班次,只有下午三四点才有去禾泰的车了。” “怎么了啊?闷闷不乐的?”见八万不回话,宝珠轻轻地推了推八万的肩膀,试探地询问道,“你老公回来了?” 八万苦着一张脸:“我的缠腰龙又犯了。” “让我瞧瞧。”宝珠掀开了八万的衣服,翻了个白眼,说道,“这光溜溜的水桶腰,哪犯病了啊?八万,我看你是脑子病得不轻。” 这些年来,八万隔三差五的喊着腰疼,显然今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又在无病呻吟了。 八万:“就是犯了!” “我忙着呢,没空搭理你。等晚上我回禾泰了,给你回电话。” 宝珠刚要走,又被八万给拦下了。 “等等!” “这碗你给我收着,一定得收好了!我得出一趟远门,放家里我不放心,我公公得给我偷去卖了。” 八万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古朴厚重的碗,碗用年代久远的古董布包得严严实实的。 “这就是那个西周的碗啊?真气派啊。和我家那个赝品就是不一样啊。”宝珠掀开了古董布四角,好奇地上手摸了摸。 恩恩学着她的样子,踮起脚,也想摸一摸,但无奈腿脚太短了,根本够不到。 恩恩嘟着小嘴,说道:“麻麻,车车要开走啦。” “八万,你把碗给我娘,让我娘给你收着,我得赶着去禾泰呢,等会路上给你磕了碰了的。”宝珠连忙归还了西周碗,抱起恩恩就往镇上跑去,“不说了不说了,我该跑了,真该赶不上趟了!” 八万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你可一定要帮我看好啊!” “知道了!” 坐上开往禾泰的大巴后,宝珠不由得回想起这一幕。 “今天的八万还真奇怪啊,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宝珠囔囔着,心中略有些不安,想着等会到了水生那,第一时间给八万回通电话。 路上颠簸,车上汽油味又重,炙热的太阳照得车厢仿佛个活烤炉,闷热又难闻的空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宝珠有些晕车,很快就在呜呜糟糟的人声中睡着了。 梦中,她又见到了八万…… 随着一声响亮的喇叭声响起,宝珠惊醒了,转眼便将梦到的内容忘了个精光,唯一只记得的确是梦到了八万。 “到站了到站了!都醒醒!赶紧下车咯!” 司机扯着嗓门叫醒乘客,遇上睡得如死猪的人,售票员便亲自上前去摇醒他们。 半天的车程,现在是下午一点多。 宝珠牵着恩恩刚下了车,就被咸湿的空气迎面扑了一脸。 车站外的店铺,正用大喇叭循环播放着—— “浙城温城,江北皮革厂倒闭了!王八蛋老板黄鸟吃喝嫖赌,欠下五个亿,带着小姨子跑路了!原本九九八,九九八的皮包,清仓销售,全场二十九,二十九,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宝珠双眼一亮,正打算买一只,却意外的发现了,自己的手提包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里边的几百块钱不翼而飞不说,心爱的裙子也被划拉了一个大口子! “麻麻,我们要蹲到什么时候啊?” 马路边,母女俩跟马路对面,蹲了一排正在吃点心的农民工一样蹲着,饥肠辘辘的,你一口我一口,开始食用给水生带的爱心鸡汤,恩恩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宝珠无奈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垂头丧气地盯着手背上脱掉的妆,“等。” 宝珠无奈地叹了口气,身上连打通电话的钱都没有,等喝完了鸡汤,看看能不能典当点东西,起码先换到电话费。 恩恩天真地问道:“等粑粑吗?” 宝珠:“……” 路边的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唯有一辆德系奥迪,潇洒地开出了一百米后,又缓慢地倒车回来了。 车窗缓缓地降下,副驾上立着一大束包装精致的蓝色妖姬,一只修长的手闲适地搭在了花束上,将耸起的花朵往下压了点,露出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以及脑后扎着的小辫子。 恩恩指着男人兴奋地叫道: “粑粑——” 半个小时后—— 宝珠废尽口舌,将“倒会”的来龙去脉说清,事无巨细的,为的就是权会儒见多识广,想他能像以往一样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挺惨。”权会儒单手闲适地抓着方向盘,说道。 宝珠:“???” 余光瞥见恩恩像只甲鱼一样趴在花束上,嘴巴第三次“垂涎欲滴”后,权会儒的额角忍不住跳了跳,他刚要用另一只手将这小东西抓走,就被后座上的宝珠双手拦截了。 “%¥#@&×¥”宝珠满腔的“肺腑之言”尚未出口,目光忽然定格在了车窗外,随着车辆飞速往前驶,她的目光一路往回追,定位到了跨江大桥边徒步行走的一个身影上。 “往回开!”宝珠惊呼道,“我看到赵秀菊了!” 赵秀菊正提着装有新鲜食材的塑料袋走在桥边,显然就住在附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宝珠几乎要欢呼出声。 赵秀菊何其精明的一个人,天生对身边的人和景物敏感,见到这辆奥迪折返回来后,她立刻意识到不对,丢掉了塑料袋,火速往回跑去。 宝珠便是在这时下了车,她抢过了权会儒车头的瑞.士.军.刀,眼睛都不眨一下,将长裙捞至一处,三剪子剪到了腰间,她将剪下的浅绿色长裙随意一丢,露出了里头的紧身牛仔裤。 “帮我看一下!” 宝珠将恩恩丢到了权会儒的怀中后,迅速追了上去。 塑料袋中的蔬菜水果滚了一地,有些被宝珠给踩烂了,干净整洁的桥面瞬间一片狼藉。 “赵秀菊,你给我站住!” 宝珠越是喊,赵秀菊跑得越是快,明明快五十的人,跑起来竟是丝毫不输宝珠。 但宝珠到底年轻,体力好,续航持久,眼瞧着两人的距离逐渐被拉近了后,赵秀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纵身往江里一跳。 “噗通”一声巨响,像是巨大的石块被击落,宝珠本以为她该摔晕了,不曾想,五秒钟过后,就见到江面上浮起了一块头颅,赵秀菊竟是朝着江中心游了去! “!!!” 煮熟的鸭子飞了?! 宝珠瞬间来气了,跟着爬上了护栏,纵身也往江中跳了去。 紧随其后的奥迪停在了一旁,抱着恩恩下车的权会儒,只来得及伸出空出的那只手,结果刚触碰到宝珠迎风飘荡的短发,她就像一只游鱼一样,滑入了水中。 权会儒:“……” 恩恩疯狂鼓掌:“麻麻好棒!”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个星期过得□□的,宝子们,注意防护啊,多喝热水,补充维C,蔬菜肉类蛋白得跟上,营养均衡,提升免疫力是关键啊!抱抱~ 第47章 “绑票” “你再跑, 再跑啊!” 宝珠没忍住给了赵秀菊一脚,不过踹人的那只腿很是笔直,显得怪异, 踢起来也软绵绵的。 像是踢到了铁板, 宝珠面目狰狞地捧住了这只腿, 极致僵硬的酸痛感,让她不由得迎风流下了两行热泪。 原是,由于事前未热身, 刚跳下江的那一瞬间,她的右脚就抽筋了。 换做普通人,别说抓人了, 怕是得当场溺死在江里。 但宝珠可是在江水里泡大的,她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 与超群的刻进基因里的游泳能力, 仅靠两只手一只脚,成功逮到了赵秀菊。 金沙江的江岸边,宝珠拖着赵秀菊的腿, 一瘸一拐的, 像拖把般将她拖上了岸。 赵秀菊精疲力尽,老胳膊老腿的, 终于放弃抵抗了, 除了像只死狗一样,吐着舌头喘粗气,半点不愿再动弹了。 宝珠坐在草地上,总算有时间给自己按摩舒缓小腿了。 僵硬的肌肉在宝珠熟稔的手法下, 逐渐恢复了柔软, 过程痛苦得她频频爆粗口。 宝珠将赵秀菊浑身上下翻了个遍, 搜罗出不少东西。 “摩根大通银行,米联银行,高盛银行,纽约梅陇银行?二十万,不少钱啊,全存到米国去了啊。”宝珠将这一叠用牛皮筋捆好的卡片,甩到了赵秀菊的脸上,“嘿,这里还有五张米国的绿卡,一个星期前就办好了啊?” “后天的机票?赵秀菊,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再迟两天,就算我把禾泰翻个底朝天,都翻不出你的一根汗毛了呢。” 赵秀菊讨好地笑道:“宝珠啊,姑婆我不是迫不得已吗?跟朋友做了点生意亏钱了,国外经济发达,钱好挣,一分钱在国内能掰成六分钱花。我这不是想着去国外挣点钱回来还大伙吗?” “别乱攀关系!” “什么生意,要一家五口一起出国,才能做的啊?要我没看见你的存折和绿卡,说不定还能信了你的鬼扯。”宝珠冷笑道,“赵秀菊,二十万不少了,足够你还大伙会金了。你这是想着,卷走大伙的钱,躲国外去逍遥自在啊。” 赵秀菊举起并拢的四根手指:“哎哟,哪能是这样啊?我赵秀菊不会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的!我向天发誓,要是我存了这点心思,我赵秀菊就不得好死!别说我自个了,我全家,我老公和我的娃娃们,全都不得好死。” 宝珠点头:“你们确实该下地狱去。” “……”赵秀菊叹了口气,说道,“不瞒你说,城里的房产我全卖了,才凑了这些钱。做生意嘛,有赚有赔很正常,国内生意不好搞了,我和我朋友这不是想着,一起去国外打拼打拼?” “在国外的那个朋友,他开了十几家的公司,生意做得很红火呢!他答应了我们,等我们出去后,对我们指点照顾,起步阶段带带我们,等过了一两年,欠的会金都可以连本带利的还回来了。” …… “算盘打得挺响的,城里的房子先偷摸摸地卖了,等到风声过了,再托人把乡下不值钱的房子卖掉,或者干脆就丢那不要了,反正不值几个钱。”宝珠“赞许”地点头道,“到时候别说还会金了,你走得这样干脆,怕是连国内的亲戚都不打算联系了。” “这样子,宝珠,我们两家不是两清了吗?我也没欠你们家的钱不是?细究了说,标会倒了,剩下两年的分月会金,不全免费送给你们家了?”赵秀菊说道,“咱都是亲戚,不会去计较这点小钱。我额外再给你五千块……一万块,你就当没见过我行不?” 宝珠冷笑道:“一万?” “三万?” “十万!”赵秀菊说道,“宝珠,我最多只能给你十万了,你也知道,做生意需要本金不是?十万已经快把我老巢给搬空了。” 宝珠:“三万块还勉强能信,十万块,你怕是想趁我跟你取钱的时候,找人一根闷棍把我敲晕,再拖去某处深山老林里给活埋了去吧?” …… 两人跳江后,权会儒就报警了。 与此同时,震天的警铃声响起,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止。 赵秀菊趁宝珠往跨江大桥上看去时,故技重施,又想跑进江里逃之夭夭,结果被宝珠余光扫见,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 稀疏干枯的头发,被扯得绷直,似要随时连根断掉。 赵秀菊哀嚎着双手捂住了脑袋,半点不能再作妖。 宝珠跟为首的警察说清楚了来龙去脉,并借着警察的大哥大,打了通电话回家,她交代了家里人,通知各村的人,赵秀菊已经抓住了,明天就能遣送回去。 宝珠拿出了被小偷划了口子的小提包夹层里的纸条,递给了警察,里边写着赵国河所知的,赵秀菊在禾泰所有的住址。 虽然当初赵秀菊没要拆迁安置房,但近些年,她在周边买了三套房,甚至因为好面子,在老家海坛岛里也建了栋大别墅。 一百多户人家的血汗钱,如若能追回来,能拯救不少即将因此而支离破碎的家庭。 警察们尤为重视,尽管在法律层面上,这事并不归属于他们管,但他们还是接手了。 在遣送赵秀菊回去之前,他们将纸条上的房子全部搜寻了遍,并且找出了另外两套“隐藏”房产。 因此又搜罗出了不少的钱财和证据,在赵国河所不知的其中一套房产里,将标会的担保人与赵家剩余的四口人,一并抓获了。 赵秀菊和担保人的确合伙做了点生意,并且失败了,赵秀菊因此挪用了三分一的会金。 亏损的钱,用她的财产其实就能够补上,但她大抵从中尝到了甜头,人性最是经不住考验了,她这才跟担保人合伙搞了这出。 之后的事要怎么处理,该会员们和当地警察头疼。 宝珠电话里交代了跛子夫妻俩,要他们及时退出,不要狗拿耗子,但他们口头上应着好好好,背地里指不定又拗不住乡亲们求情,主动帮点忙。 如潮的江花打在江边的堤坝,与江中嶙峋怪异的礁石上,发出清脆旷远的拍打声。 有部分卷着江底泥沙的浪花冲上了岸,更有些冲上了几十米高的跨江大桥。 傍晚五点,跨江大桥上的两排路灯准时亮起,江岸边的霓虹灯更是照耀得江面五光十色的。 盛夏时节,夕阳尚未褪去,漫天的火烧云像是温柔的母亲般,将争奇斗艳的孩子们包容进怀抱中,任由自己的万丈光芒被其逐渐吞噬,沦为夜幕降临前的陪衬…… 警车押着赵秀菊远去,红蓝色的警灯混杂着各种光亮,最后在驻足观望的人的眼中,汇聚成细如针芒的两个小点。 炙热与闷燥随之退场,江风试图抚慰江花,吹得宝珠湿漉漉的碎花衫不再紧贴身上,猎猎作响的,结块的短发更是迎风飞扬,发尾细碎的水滴洒得到处都是。 “阿嚏——” 宝珠切切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两串清水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 权会儒先一步进了驾驶室,将车门锁紧后,只降下不足十厘米的车窗,露出他浓密的眉毛与饱满的额头。 “我给你叫了辆车。” 言毕,权会儒就将操作杆换到了最高档,右脚搭在油门上,打算立刻跑路。 “……”宝珠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嫌弃至极,怕湿漉漉的自己弄脏了他车上的真皮座椅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宝珠立刻指挥着闺女:“恩恩,爬到他身上,咬他!” 恩恩依言从副驾的安全带里钻了出,像粘粘人玩具般,手脚并用地贴在了权会儒的身上,并且张大了嘴开始咬他的肩膀。 恩恩咬得软绵绵的,像是在饶痒痒,哈喇子却流得权会儒满肩膀都是,口水顺着薄薄的衬衣布料,濡湿了他的肩颈! 口水被空气氧化后,还隐约闻见了臭味! “!!!” 权会儒最终还是打开了车门,宝珠坐上了后车座,毫不客气地将车座上的黑色冲锋衣套上了。 衣服保暖又不捂汗,显然是哪个大牌出产的,只可惜不知道被丢在车里多久了,残存着淡淡的雪茄味与酸臭味。 宝珠:“衣服该洗了。” “……”权会儒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宝珠的行径,高高的眉毛狠狠地跳了跳,他咬牙切齿道,“小鬼,把小东西给拎走。” “人家有名字,大名叫梁恩深,小名叫恩恩。” 宝珠倾身向前,将恩恩抱到了怀里,恩恩像只甲鱼般,双手双脚仍往驾驶位上拢,显然很喜欢权会儒。 恩恩附和道:“恩恩,恩恩。” 德系奥迪平稳而快速地驶出了跨江大桥,往禾泰综合实验区方向驶去。 宝珠:“叔叔在开车的时候不能玩叔叔。” 权会儒:“……” 不被允许粘在权会儒的身上,恩恩重新玩起了蓝色妖姬,估摸着是饿了,小小只的人整个趴在花束上,开始啃看着就没有食欲的花瓣。 小嘴里满是蓝色的汁水,嚼出了苦味后,她迅速将嚼碎的花瓣吐出,须臾又啃起了隔壁的花朵,大抵是觉得,这朵不好吃,另一朵一定好吃! “小鬼,这花送你们了。”权会儒大概再也无法直视,自己花大价钱买下的泡妞的鲜花,“当做给小东西的见面礼。” 宝珠:“恩恩,快谢谢叔叔,祝抠门的叔叔四十岁之前能够抱得美人归。” 恩恩乐不可支的将花束抱得更紧了:“谢谢叔叔。” 权会儒:“……” 奥迪在距离实验区千米外的茅酒加工厂大门前停下。 施工重地一如既往的被铁板围了起来,加工厂的建造已经接近尾声,建筑的雏形初显,富丽堂皇的,仿佛落成的不是个加工厂,是品鉴名酒的上层人士交流的会所。 路上,宝珠已经找了家服装店,换上了干净的新衣了。 “附近只这一家服装店。” 权会儒大抵是出于报复,带宝珠去了一家中老年服装店,店内全是花花绿绿的中老年短衫与长裤。 反正花的是权会儒的钱,大不了回家后全给娘穿,宝珠看得开,眼也不眨的选了三套,美其名曰,在禾泰住十天半个月,需要每天换洗。 好在宝珠长相妍丽,按跛子的说法是,披件麻袋都好看,中老年服饰穿在她的身上,像是落难千金,别具一番美感。 宝珠借花献佛,照例将恩恩丢给了权会儒,自己抱着散发着馥郁香甜气息的蓝色妖姬花束,风情万种地走在了最前头。 “哐哐哐”的声音不绝,夜幕悄然降临,强光灯照得工地亮如白昼。 收尾期,由于禾泰新兴产业综合实验区定下,将于半年后,即第二年年初,正式开放;继京都五四年建立了华夏第一条地铁后,国内第二条地铁也将在禾泰县建成。 于是,距离实验区千米远的茅酒加工厂,预定工期被缩短了一个月。 地铁通行于整个禾泰县,旨在服务于全国各地前来观光旅游的游客,便捷的交通设施,有利于更好的传播当地的地域文化,以及像各座城市展现福平省的现代文明。 甚至有消息传出,京都将在十年内建设一条全长120公里,连通京都与津城的高铁。 高铁的轨道铺设采用国际前沿的无砟轨道技术,长钢轨焊接,连接处严丝合缝,未见缝隙。相较于火车,高铁速度比之快了三倍,直观的提高了各城市间的交通潜能。 禾泰实验区的总负责人,正在积极和京都高铁部的人沟通,想在地铁落成后,紧跟京都的步伐,于禾泰建成全国第二大高铁。 近半个月,工程队都在加班赶工。 建筑外围的脚手板上,悬空站着七八个工人,他们如履平地地走在其中,拿着各种工具在敲敲打打。 宝珠一眼便认出了水生。 水生站在最顶层,单脚踩在脚手板上,另一只脚踩在腰间的一块卡板上,他的左手摁着一块三米长的木方,右手熟练的掏出腰包里的铁钉,稍稍卡在木方与屋檐的相交处后,再用铁锤打严实。 有人认出了宝珠,正朝她招手,打算问候两句,宝珠连忙挥手表示拒绝,并把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水生站立的位置,仅是看上一眼,宝珠便已头晕目眩了。 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生怕风大了,将水生给吹下来。 “粑粑——” 恩恩嘟囔着,牵着权会儒的手,顺着宝珠的目光茫然地往上瞧,愣是没认清哪个是自家粑粑。 水生动作很是麻利,十分钟的时间,便将手头上的活干完了,他收好工具,而后迅速蹲下,两只手抓住脚下的脚手板,往下一层的脚手板跳下。 脚手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后,就被水生高大的身体给稳住了。 他踩着这一层的窗框,正准备跳入之际,钉窗框的木方内里不知何时腐坏了,水生一脚便将其踹掉了一大块,水生抓着脚手板的双手已经松了力道,当即往下跌了数层! “哐哐哐”的,水生的血肉之躯撞在了各层的木方与脚手板上,迅速下落的身形在撞击中才得以减速。 加工厂一共十层,掉至第五层的时候,水生牢牢地抓住了此层脚手板的一角,双脚借力往墙上一踩,重重地弹开后,借着回弹的力道,从预留的窗户口跳进了楼层里。 “水生——” 宝珠惊呼出声,干活的工人们也连忙过去查看情况。 “我上去看看。” 权会儒将恩恩还给宝珠后,先一步冲上了五楼。 恩恩不愿意留在原地,于是宝珠丢下了花束,抱着她跟了去。 毛坯楼梯只预留了钉好的木方,得靠着钉入木方一半,钉帽冒出一厘米长的铁钉往上走。 一个人还好,宝珠抱着恩恩时,几乎是贴着墙根,猫着腰一步步地往上走的。 好在李文雄路过,替她接过了恩恩,宝珠这才得以迅速上了五楼。 宝珠上去时,围着的工人们已经散开了。 水生坐在地上,正用一块切割过的趁手的木方,用力地拍打着足底。 足底上全是鲜血,旁边一块木方上,钉着根粗长的铁钉,其上同样沾染了鲜血。 铁钉足足有十厘米长,满是铁锈,水生仓促跳下时,便是被它给扎到了足底。 好在踩上时,水生及时收了力,锈铁钉没有完全没入脚掌,否则再差半厘米,便要钉穿脚掌了。 宝珠惊呼出声,连忙上前查看。 水生满是鲜血的足底,赫然显现一个窄又深的洞,因为水生用力的拍打,足底肿成了个红面馒头。 水生再一次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讶异道:“宝珠,你怎么来禾泰了?” “恩恩也来了啊?” 宝珠来禾泰时,特意交代了跛子夫妻俩,不要提前告知水生。所谓“惊喜”,便是夫妻俩间的小情趣。 只可惜,惊喜不成,倒是率先遭受了惊吓。 恩恩跟着宝珠一起蹲在旁边,用手蹭了蹭水生足底的血迹,疑惑道:“粑粑,好多血血。” “脏,你和妈妈站远点。” 两人皆不愿意离开,宝珠扶着水生,恩恩则站起来用小胖手给水生擦汗。 “没事的,把血拍出来就好了。” 水生把两人劝开后,这才放手继续拍打伤口。 被生锈的铁钉扎出伤口,有概率得破伤风,需要及时将伤口表面的“污血”挤出,用碘伏或双氧水等消毒处理后,再注射一针破伤风疫苗。 破伤风疫苗一针十五块,工地一般离医院远,及时将污血拍出,是工人们被锈铁钉扎后,最快速有效的自我处理的办法。 有的工人嫌医院远,甚至因为工期赶的缘故,并不愿意去医院打针。 拍打得越狠,流出的污血越多,身体就越不易被破伤风病毒入侵,及时用这种土办法处理的人,不管打没打疫苗,至今没听说有谁因为得破伤风而去世的。 污血拍打得差不多时,水生将工地上备用的一整瓶双氧水灌了下去,咕噜噜的白色泡泡流了一地,他全程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必须去医院!” 宝珠固执的带水生上医院去了。 “姓权的要是不肯放人的话,我立刻去仲裁委员会告他!” “……”膝盖中枪的权会儒说道,“我开车送你们。” 下了楼,宝珠将被遗弃在地上的蓝色妖姬花束捡了起来,拍了拍包装袋上的尘土,笑着递给了水生:“喏,送你的,好看吧?我特意给你买的。” “好看。”水生接过了花,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转而夸赞道,“你今天穿的也好看。” 宝珠:“……” 权会儒:“……” 最近的一家医院,离这一个小时的车程。 普通外伤破伤风疫苗只需打一针,水生足底的伤属于深度外伤,有合并厌氧菌感染的可能,需要在一周后再注射一针疫苗加以稳固。 注射破伤风疫苗与青霉素一样,都需要皮试。 趁着等待的二十分钟,宝珠借了权会儒的大哥大,给八万打了电话。 五十六秒过去,第一通电话自动挂断了,对方都没接,宝珠紧接着又打了一通,还是无人接听。 八万在家时,但凡宝珠打去了电话,她都会第一时间接听。 大晚上的,八万不在家,去哪了? 早上时便听八万说起,她要出远门,难不成行程这般赶,跟自己一样,当天就出发了? 宝珠又给家里打了通电话,是郑玉兰接的。 ——“碗吗?有的,八万是存在我们家一只碗。古董嘛,我知道的,好好给收着呢。” ——“西周?很久以前的古董啊?那不是很贵?知道了,我马上给藏起来。这要是叫小偷偷走了,可不得了了!” ——“啥不对劲?挺好的啊,八万这孩子,跟平常一样,爱说爱笑的,今早还夸我越长越年轻了呢。 啥急事?没听她说啊,估摸着真有,早上我喊她留下吃酒,她留下个红包,只抓了把喜糖就走了。 你这个孩子也真是,人八万跟你交情这么好,弟弟结婚咋的也没请人家?我们忙里忙外的,忘了这回事,你怎么也不记得了?” 小丽结婚的那年,宝珠本是打算宴请八万的,由于两人没有亲戚关系,农村的红白喜事有宴请兄弟姐妹朋友的习俗的,权当图个热闹喜庆,并不收其礼金。 八万:“够了啊,高宝珠,我情场失意,可不想凑这份热闹,你要真是我朋友,就不要给我添心疙瘩了。” 于是,招娣和小杰的婚礼,宝珠很是识趣的,并未和八万提及。 不过郑玉兰并不知情。 宝珠又询问了关于赵秀菊的事,禾泰的警察们还在搜查其在禾泰的房产,要明天才能把其押解回去,兴安镇的警察局已经联系上跛子夫妻俩,叫他们代为转达了。 说起这事,郑玉兰高兴地喋喋不休起来,难得夸赞起宝珠来,又是“能干”,又是“本事大”,又是“回来给加鸡腿”,听得常年被亲娘怼的宝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忙碌了一整天,前一遭才停下来,郑玉兰兴致盎然的,又说起了小杰婚礼的事——“你不知道,今天收了多少礼金,那些人见小杰有本事了,出手可阔绰了呢……” 遥遥的,电话那头还传来了跛子的声音——“跟谁打电话呢?是宝珠打回来的吗?” 皮试快要结束了,只要跛子接起了电话,就又是小二十分钟不能结束了,于是宝珠果断地掐断了电话:“行了行了,娘不说了,我这忙着呢,先挂了啊。” ——“话说你到水生那了吗?你一个闲人,有啥好忙的啊?水生在不在旁边,我……” 郑玉兰滔滔不绝的话,被无情地堵了回去。 时间一到,护士就来检查了,皮试结果为阴性。 破伤风疫苗注射在上臂肌肉部分,长长的针头没入其中,药水被迅速推进。 宝珠提着一口气,直到注射室里的护士,将针头丢进了利器盒中,催促两人出去,并招呼下一个等待的病人进来的时候,宝珠才重重地呼出了这口气。 水生身上有不少的伤口,不过都是不大严重的擦伤,唯有后背上两大块淤青,看起来比较吓人。 在注射疫苗前,护士便帮忙处理过了。 “一天内注意注射部位不要碰水,不要洗澡,一周内足底的伤口都不要碰水,洗澡的话,最好是擦洗,避免接触到伤口。清淡饮食,不要进食海鲜,以及油腻辛辣的食物……” 护士交代的注意事项,宝珠都认真记下了。 好在十天半个月的,她都会留在禾泰,否则按照水生的性子,他不但不会去医院,吃喝随意外,估摸着也不大在意是否洗澡这事,毕竟做工了一整天,满身是臭汗,脏兮兮的,很难不去洗澡。 宝珠买了包创可贴,拿出一片贴了水生手臂的针眼上,并用医用纱布将水生的脚掌里里外外包上了。 “咱简单的擦洗下吧,你身上的衣服硬得都要结块了,不洗澡的话,估计能难受得睡不着。” 夫妻俩间没什么要避讳的,于是宝珠自告奋勇地帮水生拧毛巾,擦后背。 平日里,水生都是跟工人们一起,住在工地中临时搭建的铁板房里。 宝珠和恩恩都在,并不方便和一群大男人一起住,于是权会儒将离工地并不远的那栋小房子暂借给了一家人住,自己则住在稍远些的大别墅里。 这栋小房子是权会儒前来视察时,午休的住所,稍远些的大房子,环境优美,远离施工地,听不到嘈杂声音,千米外就有家小超市,很是适宜居住。 很显然,尽管权会儒如今仍是单身,但有钱人的快乐,并不是他们这些“穷鬼”能够体会得到的。 宝珠强装镇定,拧毛巾擦拭的动作正儿八经的,可惜面红耳赤的模样出卖了她。 水生笔直地坐在塑料椅上,浑身肌肉绷紧泛红,偶尔在宝珠的力道轻了或者重了的时候,发出一声沙哑的闷哼声。 背后擦拭干净了,在宝珠走到前面,打算给水生擦拭正面时,传来了恩恩略带不满的声音。 “麻麻,粑粑,你们还没洗好吗?” 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上,贴上了恩恩甲鱼般的趴着的剪影。 要不是浴室的门被反锁了,她估计能直接推门进来。 宝珠向下的手立马被水生按住了。 “我自己来吧。” 水生抢过了搓澡巾,宝珠瞥了眼后,脸颊臊红得可以烙饼了,她泰然自若的“哦”了声,便顺拐地走出了浴室,在被低矮的门槛绊了一脚后,她镇定地关上了门,并且像处理麻袋一样将恩恩给拖走了。 好在这栋房子虽小,卧房正好有两间。 恩恩从小就被宝珠养出了独自睡觉的好习惯,初时需要昏暗的小夜灯陪伴,现如今,晚上起来尿尿时,她都能摸黑自己上了。 恩恩一岁的时候就断母乳了,之后全是进口奶粉喂养,两岁后把奶粉也断了。 现如今早晚一杯奶,是牛奶粉,喝来补充营养的。 宝珠给恩恩泡了杯奶,奔波了一整天,喝完奶后,恩恩很快就睡熟了。 水生很快便出来了,相反紧随其后进去的宝珠,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洗漱完毕。 一应洗漱用品,上医院打针时,已经在附近的小超市购置完毕了。 短发最大的好处,就是干得快。 平日里,宝珠懒得使用吹风机,都是让其自然风干,水生在时,都会帮她吹干。 十分钟就能将湿漉漉的短发吹干,并不费时。 水生很能干,很快就铺好了换洗过的床单和被套。 久别胜新婚,夫妻俩不可避免的温存了番。 怕吵醒隔壁的恩恩,又怕牵扯到水生的伤口,因此夫妻俩很是克制,克制的后果就是,时间被无限拉长了…… 恍惚间,宝珠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小动静给吵醒的。 双手揉了揉眼睛后,宝珠睁开了惺忪睡眼,就被细碎的银白光亮给震撼到了。 满室黑暗,唯有这一袋萤火虫,散发着细碎而耀眼的银白色光亮。 宝珠瞧了眼墙上的夜光时钟,现在是凌晨一点。 萤火虫用白色塑料袋装着,袋口处用细针线绑紧了。 萤火虫很多,密密麻麻的银白光点填满了袋子,像是被打碎的琉璃盏,流光溢彩的,在此时此刻,比璀璨的银河更加能摄人心魄。 水生尴尬地朝宝珠笑了笑:“吵醒你了?” 他本是想将萤火虫暂时放在阳台外的,等到宝珠醒来时再玩,不曾想,平日里睡眠质量极好的宝珠,竟是被吵醒了。 大抵是换了个新环境,有点认床的缘故。 宝珠接过了袋子,笑问道:“萤火虫?” 小时候,宝珠喜欢在夏日的夜晚抓萤火虫玩,可惜她抓小动物的本领不比水生,每回用袋子扑了一个晚上,只能抓回来两三只。 不像水生,一下抓回了一大袋。 他抓这些小动物,似乎总比旁人容易。 宝珠娇嗔道:“你脚不疼吗?大晚上不睡觉,去抓这玩意?” 水生:“工地附近的草地里,最近很多萤火虫。” “真好看,跟星星一样。”宝珠举着袋子,认真地观察着,十几岁后,她就很少抓小动物玩了,“可惜活不长,明天就得死了。” 水生:“我明晚再给你抓。” “得了吧,梁水生,你可消停点,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你呢。”宝珠锤了锤水生的肩膀,说道,“我又不是苏妲己,还整‘烽火戏诸侯’那套,我要说喜欢月亮,你难不成还把整个月宫搬下来送我不成?” 借由萤火虫,宝珠回忆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其中不乏与水生认识那几年,水生隔三差五给她送小动物的事。 可惜她是个“动物杀手”,如若不是被小丽接管了,大多数小动物到了她的手上,不日就能一命呜呼。 “我明天再给你抓点蛐蛐、蚂蚱、知鸟……” 水生就是如此不解风情,从宝珠一大串的回忆里,他领悟到了宝珠想追忆童趣的愿望。 但从小到大,最吸引宝珠的,除了他的“俊”,就是他淳朴的“憨”了。 宝珠搂着水生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宝珠并不觉得萤火虫晃眼,不让水生将其丢去阳台,并指挥着他用胶带将其绑在了时钟旁。 时钟下的电视柜上,搁着那束精美的蓝色妖姬,在银白色光亮的照耀下,反射着幽幽绵长的深蓝色,躺在床上时,一睁眼便能瞧见。 伴着瑰丽璀璨的美景,夫妻俩相拥着双双陷入了梦乡…… 权会儒是同意水生休息的,起码宝珠去质问他时,是这样的。 但今天是封顶的重要日子,水生无论如何也不肯休息。 于是宝珠用纱布将他的脚掌包了个严实,连一根脚趾都不露出的那种,生怕伤口再磕着碰着了。 水生的脚本就肿了一倍,如此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了,别说整只脚了,前半只脚掌都难以塞进鞋子里。 水生只得趁着宝珠不注意,将纱布拆了,撕掉大部分累赘,只余十厘米被截出的长度,往伤口处绕了一圈,最后简单地打了个死结,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穿上做工专用的白布鞋。 恩恩抱着奶瓶跑了来,一下抱住了水生的大腿:“粑粑,我跟你一起去做工。” 水生单手将她捞起,放在了大腿上:“脏脏,危险,你跟妈妈一起去玩。” 恩恩摇头:“恩恩就要跟粑粑一起。” 刚起床时,宝珠就偷偷教了她这话,并且许诺,只要她今天成功缠在了她爸身边,自己就给她买根超大的棒棒糖。 无外乎,有闺女需要看着,水生不至于受了伤还拼着老命干活,危险的施工重地,他总得腾出精力来照顾他尚在喝奶的闺女,偶尔把屎把尿的,能浪费他不少时间。 水生为难中又带了点小高兴,在水生为数不多的回家的日子里,宝珠和跛子夫妻俩致力于给他营造的,都是粘牙糖一样的恩恩。 殊不知,恩恩是个“滥情”的,跟每个跟她好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都好。 往往今儿个才说完,“我跟你全世界第一好好。”,明儿个又换了另一个人第一好了。 特别是没见过的陌生人,恩恩对他们尤其有好奇心。 抱在襁褓中的时候,恩恩粘着跛子夫妻俩,后来能走了,就时常拉着他们出去遛弯,偶尔他们有事出门时,恩恩也没有半点想念的意思,转而拉着宝珠出去遛弯。 反之,宝珠这个亲妈,从始至终,从未知道过,被亲闺女粘着是怎样的感觉。 往往水生归家的第一天,恩恩是真情实感的粘着他的。 往后的时间,不是嘴馋零食,就是眼馋玩具……总之,论心眼套路,她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肯定是玩不过她亲妈的。 “你就让她跟着你吧,在家时,她就张口闭口的全是爸爸,几个月不见,都快忘了你长啥样了。昨儿个刚来禾泰时,直接将姓权的当成她爸了。”宝珠怂恿道,“你再不让她跟着多看两眼,她真要把别人当亲爸了。” “就只是个封顶,你让她待在下层的屋子里就成,小时候我家建房子,我不也常在工地晃荡?出不了啥事的,况且还有你这个亲爸兜着。” 恩恩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母女俩就地支了个戏台,一唱一和的,水生单枪匹马,孤军奋战,最后只能妥协于两人的淫威之下。 宝珠则拖上权会儒一起,逛了待要开放的实验区。 实验区占据禾泰一半的地皮,包括产业、商贸、物流、旅游以及科技在内的五大区域,已经建设完毕。 每个区域有各自的划分归属,井井有条的同时,又可相互交流。 五大区域皆设有正门,与内里完全西式的建筑不同的是,厚重的大门古朴且有底蕴。 上古神话之五圣兽,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中黄龙,由国内顶尖的雕刻大师,雕刻于金丝楠木上,最后落成五方。 民间熟知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属东南西北四方位,代表着金木水火四行,“正中”黄龙乃土属性。 古所云,民以食为天,食为土所化,其在五灵中,地位之超然可见一斑。 更有说法是,黄龙乃是皇帝亦或是大禹的托生。 内里富丽堂皇的西式建筑,被中式的五扇大门圈入其中,虽不至于被打压得黯然失色,却像极了古代皇帝选妃时,无数高门大户的小姐,盛装打扮,在台下争奇斗艳,只为博得君王的青眼。 中黄龙门设在科技园区,足以可见,此是国家大力发展,备受重视的区域。 据说,其中更有长期驻军。 拥有通行证的众多合伙人之一的权会儒,才有资格在未开放前,踏足实验区。 两人逛的是商贸区,权会儒的茅酒直营店便位于其中。 奥迪在商贸区的大门前停下,魁梧挺拔的年轻保安训练有素地检查完权会儒递来的通行证后,打开了大门予以通过。 商贸区主打高端产品,旨在与旅游业相勾连,宣传本省的地方特产、民俗文化等。 价钱不一定高昂,但格调一定颇高。 古语云: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一曰杜康。 最为民间所熟知的诗句,是《诗经》中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杜康,仪狄,作为华夏的酒祖,受无数文人骚客的推崇与敬仰,为此他们写下了无数不朽于历史长河的绝美文章与诗篇。 茅酒,打的就是三千年酒文化的旗帜,挤进了实验区的商贸部。 期间请了国内知名的酿酒师,与杜康酒企业加以合作,专门推出一款白酒,加入了杜康酒的某些元素,许多原材料与酿造工艺,又与现代白酒脱不开关系,可谓在抓住酒民味蕾的同时,又占了酒文化的便宜。 宣传民俗的商贸区,杜康酒没被提名,反倒是近几年新兴的茅酒竞标成功。 不过杜康酒企业乐得跟茅酒公司合作,能赚一波合作费是其次,借着这个机会,能向国民们宣传一波杜康酒,免费的活广告,何乐而不为? 商贸区最中间,安着一块巨大寿山石雕。 寿山石雕镌刻精致,雕的是一只通体雪白,鸟喙橘黄,靠近眼部的半张脸与两只细长的腿为粉红色的白鹤。 白鹤乃是福平省的一级保护动物,更是明星鸟种之一。 围着石雕一大圈,占地几十平方千米的商贸区,建造着各式各样的店铺与展览馆。 包括但不限于脱胎漆器,软木画、花茶、畲族服饰与医药、铁观音、牛角梳等;普通小吃,荔枝、龙眼、鱼丸等归于同一家商铺……所谓“吃喝玩乐”,在商贸区齐全了。 接驳于国际,引入国外的事,是实验区正式开放后,与物流区合作共赢的事。 进了实验区后,权会儒将奥迪停在专用的地下停车场,带着宝珠徒步观赏。 “我想做点买卖。”宝珠将真实想法抛出。 此想法是昨晚睡下后,忽然窜进她脑袋里的。 从她萌生了标会的心思起,就有赚钱的意向了,初次来到禾泰,受到国内前沿的实验区的熏陶,难免生出了创业的心思。 相识许多年,权会儒虽然时常坑宝珠,但在正事方面,他还是足够可靠的。 简单了解下宝珠的诉求后,他就开始介绍各大商铺的利与弊,以及依托宝珠如今的经济实力,该从哪一方面起步比较好等诸多建议。 “哦~~~” 宝珠连连发出捧场的喟叹声,花费了两个多小时,还未走遍商贸区,只差十米就到了权会儒尚未开张的茅酒直营店的时候,她就借口肚子饿,拉着权会儒出去了。 “得等正式开园了再来逛,现在冷冷清清的没意思。”“游园”最后,宝珠发出了第一句经过深思熟虑,且完全没有任何商业头脑的话。 权会儒:“……” 最为宝珠满意的,是实验区千米外的美食一条街,经过管制,附近的摊贩全集中在此处,卖的是炒粉、凉皮、章鱼小丸子、水果等接地气的东西。 是提供给附近的工人的,实验区建设期间,生意最是火爆,几十家的摊贩,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家了。 这条街“乌烟瘴气”的,空气里满是黑烟与串味的食物香气,水泥地面上,倒是不见垃圾,但显得油腻腻又脏兮兮的。 “下个月就不让在这出摊咯。” 因为离实验区过近,正式开放后,待得全国各地的游客前来时,着实影响市容市貌,因此政府部门命令他们撤离此处。 很人道的是,在禾泰另一处更接近居民区的地界,替他们腾挪出了一条出摊的街。 因此摊贩们并未有怨言,偶尔谈论着这事,都是面带微笑,满怀期待的,没啥比能够继续靠老本行赚钱,更让人开心的了。 每个摊位前,基本都站着两三位等待的顾客。 正值中午,附近的工人们陆续下活了,都是不喜欢吃工地里的大锅饭,亦或是偶尔出来换换口味的人,也有些是附近居住的居民。 实验区附近并不止茅酒加工厂一家企业,各种建筑如雨后村笋般冒尖,许多老板都看准了这地段,打算趁着实验区开放,分得第一杯最大的羹。 茅酒加工厂在实验区的另一头,离这四千米的距离,因此,水生工程队的人,基本不会来这边买东西吃。 “来颗章鱼小丸子?” 权会儒对宝珠递来的丸子表示了明确的拒绝,于是宝珠毫不客气地将竹签上的丸子一口咬下。 宝珠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费力嚼了许多下,在权会儒以为她可能要被一颗丸子给噎死的时候,她又往嘴里塞进了另一颗丸子。 权会儒:“厉害……” 宝珠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边吃着小吃,边走向了卖日用品的摊子。 摊子是用架子车改造的,抬起扶手就能走,是走街串巷卖东西的人最喜用的。 摊子上方盖着块军绿色的防水布帘,用四根竹竿顶起,防水布的垂帘处,还有模有样的写了三个大字——九毛店。 “店”内有小圆镜,塑料梳子,发夹,笔记本,牙签,各种小玩具,以及色.情光碟等,应了那句老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宝珠对里头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具最是感兴趣,说是九毛,但摊子里的东西,大多不足九毛,一两毛的东西最是多,还有许多几分钱的东西。 宝珠用十块钱,买下了一大塑料袋的东西。 “明天就能长满雪花了。”老板娘说道。 宝珠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随后将圣诞树递给了权会儒,又开始把玩着袋子里的木陀螺,塑料图章,不倒翁,塑料风铃,塑料车,竹蜻蜓,啪啪圈等。 相比于小吃摊的热闹,九毛店冷清多了,宝珠是今天第一位客人。 老板娘四十岁上下,面善爱笑,乐得跟宝珠介绍玩法,大多数玩具,宝珠小时候都玩过了,不过也有几个像圣诞树一样的新鲜玩意。 宝珠问道:“老板娘,你这玩具就卖几分钱,不亏吗?” 要知道,十多年前她玩过的玩具,一个都卖几分钱了,昂贵的几毛,如今却还是这个价格。 “亏不了。”老板娘摆手笑道,“都是一大包批发来的,值不了几个钱。” 宝珠一听,顿时双眼发亮,于是给了老板娘五十块钱,声称自己是外县的,想要跟着取点经。 老板娘连连摆手拒绝:“不是啥秘密,干点小买卖的人都知道,你想听的话我讲给你就是了,不用给钱。” 大抵还有一点原因,是宝珠穿着老板娘同款的中老年人花衣裤,使她倍感亲切。 宝珠坚持,于是老板娘笑容满面地收下了钱。 原来,这些玩意,都是老板娘每隔几个月,上福安市进货来的,福安市有个大型批发市场,位于市中心其中一栋楼中。 服装,日用品,家具,电器等应有尽有,分门别类地分布在各个层。 地下室未被放过,一堆工厂里出厂时就被淘汰下来的东西,都按斤在这售卖,有点瑕疵,但胜在价格低廉,因此小摊贩们尤其喜欢在地下室里进货。 几十斤上百斤的东西买回来,仔细挑选分类后,便能凑出一车出摊了。 宝珠当即拍板:“我决定了,我要回老家当个九毛店老板娘!” 权会儒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大抵觉得自己两个小时的唾沫白费了,他不再愿意待在这个“是非之地”,踩着大步子往不远处停着的奥迪走去。 隐约可见他的重心在脚尖处,或许是想脚底少沾点油腻? 宝珠吃饱了,将剩下的半块手抓饼送给了老板娘,她将双手的油腻擦在衣服上后,快跑追了上去。 “姓权的,你等等我啊——” 她完全相信,要是自己慢了半步的话,权会儒能当场弃下她,独自开着车扬长而去。 大概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在权会儒一只脚踏进车中,俯身弯腰进主驾位时,震天吼了三声,权会儒急于出来查看情况,抬头时脑袋重重地撞上了车顶。 车头上放着的圣诞树,刚长出的一点雪花,都被震落了。 “咚”的撞击声淹没在爆破声下,权会儒骂了声国粹,从宝珠的角度,也能看清,他撞得不轻。 准确点说,是巨大的三响爆破声从远方传来。 地面跟着轻微震颤了几下,美食一条街处频频传来惊呼声。 远处连绵的山脉中,被爆破后,浓烟混着尘土飘至上空,卷起一条尘柱,像是起了龙卷风,明明相隔甚远,空气中却隐约可闻见硫磺的气味。 “这是……打战了?” 宝珠尚不在状态,权会儒已经火速坐回了驾驶室,并将车门给锁死了。 “小鬼,走四里路就能回工地了,我有事先走了。” 留下这句话,不待宝珠回答,权会儒便开车离开了。 “!!!” 宝珠吸了一鼻子的汽车尾气,暗暗在心里咒骂了无数遍权会儒,好在得刚才那位老板娘的指点,两百米远外就有个公交站,301路公交车途径“茅酒加工厂”。 小贩和顾客们聚在一起,正在热烈地讨论着—— “是黄台山那边又在搞爆破了吧?” “是咯,就白羊村那边的山,最近半个月不是都在搞?三天前停了,我还以为结束了呢,好家伙,原来是憋了个大招!” “这地铁搞的,可真是大动静啊,啥时候才能建好啊?一会儿爆破一下,怪吓人的。” “哪有这么快?你瞧瞧我们这的实验区,都快六年了,才准备开业,我看这地铁没有个三年五载,悬!” …… 宝珠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除了连绵的山脉与浓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禾泰在建地铁的事,她是有听说,难不成权会儒的手伸得这么长,又跟这事扯上了关系? 宝珠边想着边往公交站走去,福安市早些年就开通了公交,常平县发展滞后,去年才慢半拍地开通了,却也只在县里走,因此宝珠并不常坐,出门时大多坐的还是面包车和拉拉车。 依托于实验区,禾泰县倒是在实验区计划落成的当年,便开通了公交。 公交造价昂贵,宽敞又舒适,比起矮小又拥挤的面包车来说,体验感好不少,且单价低廉,不管远近,统一定价,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因此设有公交的地方,私家面包车基本没有活路。 宝珠运气不错,刚走到公交站,就迎面开来了辆301路。 十分钟后,宝珠便回到工地了。 工地上的厨娘将几大锅的饭菜给端了出来,挨个给工人们盛饭菜。 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权会儒给提供的伙食并不差,食材虽不是上等,但胜在新鲜干净,比起普通工地的伙食要好上一截。 因此,水生并未给闺女开小灶。 累了半天了,水生自个不先吃饭,倒是在给恩恩喂饭。 工人们大多蹲着吃饭,平日里水生也喜欢蹲着,如今闺女在,就打开了张矮四方桌吃饭。 见宝珠回来了,水生站起,将自己坐着的矮木凳擦了擦,拂去了其中的尘土,边询问着“玩了半天了,累不累?”,边要扶着宝珠坐下。 “我吃过了。”宝珠反手将他摁回了凳子上,将一旁一口都未动的饭菜推给了水生,同时将水生手里的饭碗放到了恩恩的面前,“恩恩,我在家里教过你什么?” 恩恩乖巧地拿起了勺子:“要自己吃饭饭。” 水生笑着摸了摸恩恩的脑袋,像往日一般,在宝珠教育恩恩的时候,并不盲目地充当保护伞。 宝珠将刚才的见闻说出。 工人们趁着午饭时间,也在讨论刚才那场爆破。 水生说道:“权老板是中铁十四局的总负责人。” “白羊村那块拆迁难度大,村民们占着村庄是地铁必经之地,坐地起价,非要跟当初实验区这块拆迁时要相当的补偿款。 但实验区这块是有国家大力扶持的,地铁只是福平省的政府领导在推动,很难拿出高额的拆迁款,因此才决定从山里走,炸出个隧道,那一段路就建个地上跑的地铁。” “刚才的动静确实有点大了,估计爆破员炸药放多了,我们这都有震感了,白羊村那块的房子怕是得遭殃……倒塌倒不至于,也不会影响地基,就是房子得生出裂痕来了。” “白羊村有人带头出主意,这事估计不能善了。” …… 地铁那边的事,水生知道的不多,权会儒已经赶去解决了,夫妻俩帮不上啥忙,于是很快便谈论起了旁的事。 其中就包括宝珠要在齐岳村开家九毛店的事,水生对此,一如既往的表示了大力支持。 封顶工作当天就完成了,后面几天,只需把细节完善,再把木方拆卸掉即可。 后边的工作简单的,刚进工地一个星期的学徒都能做,因此在宝珠的强烈要求下,水生如她的愿,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第二天准备带妻女游玩禾泰县。 宝珠兴奋的直到夜里十二点都没睡着。 “究竟要去哪玩呢?” 水生列出了几个地点,宝珠患了选择困难症。 目光忽然瞥见墙上挂着的时钟,以及旁边贴着的装有萤火虫的袋子,袋子在闪烁了黯淡又短暂的银白光后,彻底被点钟边的荧光给压下了。 “应该都死了。” 水生将塑料袋拿下,果然见里头的萤火虫死绝了。 萤火虫生存期不长,也不大好养活,农村里的萤火虫多是从牛粪里爬出来的,因此,虽然萤火虫好看,大伙多是图一时好玩抓捕,并不会去饲养它们。 快的隔天一早就能死光,这塑料袋里的萤火虫,算是生命力顽强的了,活了两天才死绝。 大概跟水生抓捕得多有关系,数量上去了,总能碰上逆天的强者。 宝珠想起了前一晚上,萤火虫构造出的璀璨的光景,又联想到金沙江岸边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当即决定明天乘船去海坛岛玩。 海坛岛那块和实验区虽然同属禾泰县,但因为被金沙江割裂了,如今仍跟二十年前的玉河村一样贫困。 实验区宝珠已经去过了,未开放前,徒有冰冷的建筑,无聊又无趣。 越是贫困的地方,风景越是秀美,当年第一回 听说海坛岛,宝珠便好奇于其怎样的“遗世独立”,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乘船去见识见识。 时间充裕的话,再顺道去赵秀菊的家中逛逛,说不定还能挖出点赃款或者黑料。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宝珠刚给恩恩泡完牛奶粉,就发现恩恩不见了。 “被权老板带走了。”李文雄说道。 今天的包工队交给李文雄指挥,他遇到了点工程上的疑惑,因为水生今天不出工,于是一大早便赶来这里询问水生了。 他来时,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恩恩格外喜欢权会儒这事,宝珠身为恩恩的亲妈,看在眼里,于是她很是放心恩恩跟着权会儒。 “有人免费带孩子正好,咱都好久没过二人世界了!” 宝珠拉着水生,朝金沙江去了。 为了与权会儒交流工程上的事宜时方便,水生在禾泰买了辆二手女士摩托车。 女士摩托车不如男士的拉风,但踏脚处空间大,车后又有后备箱,都可以存放东西,因此,如果不是为了摩登时髦,普通人家购置摩托车,多是选择女士的。 一手摩托车需要七八千,这辆只买了两千五。 牌子不好,车身也旧,拧动车钥匙得四五次才能成功启动,汽油燃烧不充分,排气管里排出的全是黑烟,车子开动时,噪音还很大,快跟家里那台旧挖机差不多响了。 宝珠心疼水生,抱怨了几句。 水生笑道:“没必要花那么贵的钱买新车,能开就行。” 宝珠坐在后座上,一手环住水生的腰身,一手扶住了脑袋上宽边的渔夫帽,呼啸的风从耳边拂过,将身上的薄汗全吹干了,凉爽又舒适。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两人出门前忘记看天气预报了,半路下起了蒙蒙的斜斜雨,水生只能拿出后备箱里的雨衣套上,雨衣后摆较长,宝珠便整个身子躲到了里头。 到了金沙江边,两人去码头买好了船票,再等半个小时就有一辆开往海坛岛的船。 雨越下越大了,水生将摩托车停好锁好后,就和宝珠坐在等候室里等待发船。 每天去往海坛岛的人并不多,因此一天只来回开一趟,四十平的等候室里,挤了二十来人。 酷夏很是闷热,宝珠脱下渔夫帽扇风,水生力气大,很是自然地接过了渔夫帽,扇出的风够两人一起吹。 结果才扇了三下,就见渔夫帽内里的夹层里,飘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纸。 宝珠不明所以地将其拆开。 ——要想赎回小东西,就到白羊村的祠堂里 赫然是一张绑架信,狂草的字体宝珠很熟悉,末尾还有权会儒的署名。 宝珠将纸张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并不打算予以理会,三十几岁的未婚老男人,还喜欢玩这种老掉牙的恶作剧。 水生听闻了纸条内容后,却是坐立难安,并不放心。 “权老板指不定有急事找我们。” 结婚这么多年,水生第一次认真地驳回了宝珠的提议。 于是,宝珠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票,被扣除了百分之十的手续费后,她在心里已经把权会儒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个遍。 等两人出了码头时,才发现,刚才的蒙蒙雨,已经成了瓢泼的倾盆大雨。 坐着摩托车回家,就算有雨衣加持,也肯定得淋成两只落汤鸡了。 水生说道:“我载你去公交站,你坐公交回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我不会独自飞的。” 宝珠本着同甘共苦的思想,自比两只落难的比翼鸟,老天爷大概再次被两人的“情根深种”给感动到了,下场暴雨还不满意,又让这辆破二手车彻底熄了火。 宝珠这才得知,这将是这辆二手车今年第三次维修了。 附近没有修理店,得推车走两千米才行,在水生今天第二回 坚定的要求下,宝珠去码头买了把雨伞,独自跑向百米外的公交站。 “小心鞋子不要湿了啊,足底的伤口不能沾水的。”临走前,宝珠再三交代着。 事到如今,她更是极度后悔,虽然水生表现得健步如飞,但脚到底受了伤,今早消了点肿,右脚却还是比左脚“圆润”了不少。 出了这么些个幺蛾子,还不如待在房子里修养一天呢! 雨幕下,水生穿着亮黄色的雨衣,独自推着车走向另一个方向。 下雨天外出的人并不多,每过一个站,司机都用其响亮的嗓音询问“有没有人下?”,在没得到回应后,就飞速驶离了无人等待的公交站点。 宝珠遥望着水生逐渐远去的背影,痛心疾首地定了个目标——等她的九毛店赚大钱了,一定给水生买一辆最新款的名牌摩托车! 这雨大概是老天爷下出来整人的,整个禾泰的乌云全集中在了金沙江这块,等远离了此处,雨立马停了,虽不至于晴空万里,却跟早上出门时的阴天相当。 白羊村村门口并未有公交站点,在询问了司机师傅后,宝珠从离此村最近的一个站点下了车。 近是近,不过却得“披荆斩棘”地穿过一处矮山坡,才能进到村庄里,走大路的话,需要绕着村子走一大圈。 宝珠被司机师傅的热心给感动到了,给她这个外地人指了条省时但不省力的近路! 宝珠历经“千难万险”,走到白羊村的祠堂门口时,短发乱糟糟的,其中满是苍耳,她试着揪两粒下来,痛得嗷嗷直叫,眼泪跟着不争气地流下了。 祠堂的朱红大门,很是古朴厚重,考虑到在怒气值全开的情况下,一记飞毛腿踹过去,很可能会把整只腿给踹断,于是宝珠乖乖地用双手将门给推开了。 空灵低缓的咿呀声传来,宝珠踏进时,只见祠堂正中,临时摆放的长木桌旁,满满当当地坐着许多人。 “你这事做的就是不地道,半夜三更的,喊了一大群人来强拆我们的祠堂,要不是我们的人蹲守着,怕是今早起来,啥也见不到了……爆破的事情还没解决,你这做得……” 其中一人中气十足的声音被打断。 突如其来的进来了个人,所有人齐刷刷朝门口看了来,面色凶狠且不善,显然他们并未从权会儒这讨到满意的好处。 一眼没扫到权会儒,宝珠在这凶悍的民风中,立马乖巧地站直了,并且露出了标准的空姐笑。 “宝珠?” 与此同时,只听一个略熟悉的女声传来。 宝珠尚未回忆起声音的主人是谁,便已经循着声音的源头看了去。 声音的主人激动地站起了,宝珠愣了足足十秒,才认出了,这人正是阔别了十几年之久的林小芹。 她的旁边便是上座,主座上坐着的的,赫然是三年前,在桥头赌坊赌钱,差点被警察逮去吃牢饭的暴发户!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呀宝子们~~~ 第48章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途径白羊村的地铁, 计划从山脉中爆破隧道通过,却有一小段数百米的道路,必须经过白羊村的村庄。 此路地处村庄的边角, 没有房屋聚集, 唯有世世代代传下的祠堂建在这。 地铁, 是地下通行的铁疙瘩,按照常规建法,从地下建隧道通过即可。 白羊村的人声称, 建地铁会破坏土煞,由此引出的煞气会破坏气运,影响财运, 造成慢性病是一方面,还会使村里人频遭横祸。 总之, 地铁挖在房屋底下, 各种福运会被冲撞走。 “以后,咱村想出个大学生,怕是都难了!”村民们是这般说的。 白羊村的村民只接受集体拆迁, 而不是与地铁“上下铺”, 因此才闹出了拆迁款与其预期不匹配的事。 居住区都不肯地铁穿行过,更别提世代相传的祠堂了。 昨晚凌晨一点, 华铁局的一群工人, 开着挖机,装备齐全地前来偷拆祠堂。 不曾想,村干部们早有预料,提前派了人在祠堂里蹲守。 远远地听见了动静, 其中一人便敲锣打鼓的, 跑去叫人了。 挖机才开到祠堂门口, 就聚集了无数的男女老少。 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们站在人群最前头,一口一个“你们敢动我一下,我就死给你们看!”,“等我们尸体凉了,就搬到你们领导的办公室里,搬到福安市市长的办公楼去,让大领导们都看看,你们是怎么欺压老百姓的!”…… 老人家巴掌拳头往工人们的身上挥,好几个工人的安全头盔都被打掉了。 村民们闹得凶,工人们不敢还手,建地铁的总工程师没收到上级的命令,也不敢擅自带着工人们离开。 场面一度僵持住了—— 村民们干脆集体在祠堂里住下了,部分人继续守着,部分人回去带薄被,期间白羊村村民单方面的辱骂和殴打不绝。 面对全副武装的对立方,村民们也不敢大动干戈,只敢小打小闹地教训两下,因此工人们都未因此受伤,但其中十来人脸上遭了唾沫袭击…… 祠堂在,他们有资本讲价,但凡祠堂被夷为平地了,他们就只能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拿捏摆布了。 因此,村民们卯足了劲,要跟“恶势力”抗争到底! 凌晨三点整,“收到”消息的权会儒姗姗来迟。 白日爆破赔偿的相关事宜尚未解决,夜间又闹出了强拆的事,见到总负责人来了,村民们义愤填膺的,瞬间就将权会儒围了起来。 好在工程师反应迅捷,指挥着工人们将权会儒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才避免了他被怒发冲冠的村民们围殴。 权会儒劈头盖脸地朝工程师骂道:“和平解决,我不是告诫过你了,凡事都要以群众的诉求为主,是谁允许你擅自带人来拆除的?!” 面对权会儒时,工程师没了面对村民们的颐指气使,他双手垂在两侧,诚恳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了。” 权会儒:“受到惊吓的是白羊村的村民,你该向他们道歉而不是我!” 工程师转而面向村民们,深深地鞠了个躬,并且诚挚地道了歉。 一出戏,不过演出来给外人看罢了。 村民们心里门儿清,但权会儒态度摆在这,他们要的就是切实的解决办法,在权会儒许诺,明早带领相关负责人,就爆破赔偿与祠堂拆迁的问题,与村干部们于祠堂内协商解决后,村民们总算妥协了。 盛夏的夜晚,气温正好,空气清爽,可惜夜晚困顿,闹剧刚结束,提着的那股劲卸下后,村民们便显露出了满脸的疲惫。 确保权会儒一行人带着挖机出村了后,大部分村民都各回各家了,只照例留下三人继续在此蹲守。 宝珠到时,“谈判”已然落幕。 “麻麻,我在这里~~~” 恩恩开心地朝宝珠挥了挥手,宝珠这才锁定了“绑匪”的位置。 权会儒坐在主座的对立位,背对着朱红大门,恩恩爬在他的身上,双手越过他的脖子,跟宝珠打着招呼。 权会儒转头和恩恩小声说了句话,她马上老实地坐回了他的腿上。 权会儒身子微微往前倾,双手合十搭在桌面上,说道:“那就这样定了,麻烦大伙都在这签个字。” 权会儒泰然自若,工作之余还能兼“奶爸”,村民们各个面露不悦,除对谈判结果不如意外,尚对权会儒轻视的态度不满意。 恩恩感知到众人满是敌意的目光,往权会儒的身上躲了躲,将他抱得更紧了。 权会儒若无其事地接过了助理递来的奶瓶,塞到了恩恩的嘴里,恩恩快速地吮吸了起来,终于没心思害怕了,咕嘟咕嘟的喝了满嘴的奶泡泡。 助理将一份拟好的合同摆在了桌面上,显然权会儒早已将解决方案与赔偿事宜考虑妥当,今日的谈判,不过是满足村民们的心愿,走个形式罢了。 从拒绝拆迁开始,到平价卖山和失误爆破,再到昨晚的违规拆除未遂…… 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进度缓慢的,白羊村村民甚至开始担心,地铁不能如期建成,卖山的尾款无法收到了…… 昨晚僵持了一个晚上,更是搅得他们心绪不宁,心力交瘁的。 趁着他们心理防线最薄弱的时刻,权会儒姗姗来迟,以最刚硬果决的手段,取得了谈判的最终胜利。 昨晚强拆失败,倒不是他提前设计好的,若不是村民们提前蹲守着,当地的祠堂真能被夷为平地。 所谓借风过湖,顺水推舟,“行军作战”的总方针不变,不过是借力使力罢了。 爆破员图方便省事,炸山洞时,多放了三个炸药包,导致远处多地出现震感,相距爆破点最近的白羊村,“受灾”最为严重。 每家每户的房子,多多少少都现出了裂痕,不过都不严重,多是一两厘米长的,最严重的一户,由于房子年限久远,年久失修,又离黄台山较近,因此惊现十厘米长的裂口。 初时,村民们囔囔着,出现裂痕的房屋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要求集体重建或者拆迁,后经权会儒请来的省会的房屋安全鉴定工程技术人员勘测后,率先排除了安全问题。 经协商后,以每厘米一百元的价格赔偿,由技术团队人员统一测量记录后,再上报审批予以赔偿。 非爆破造成的旧裂痕,排除在外,这其中,便需技术人员仔细验明了。 祠堂方面,依旧需要拆除,赔偿十万元的“拆迁款”后,华铁局方还需在村庄的另一头,即村民们自主选择出的一块地帮忙重建一座。 爆破方面,同时牵扯出了迁坟的问题。 农村的祖坟,多是三三两两地分布于山脉中的各处。 每年清明,每家每户都得提着镰刀,漫山遍野地跑,才能将上至太奶奶,乃至祖奶奶辈的祖坟,下至几年,几十年前的新坟,全部祭奠上。 地铁需穿行的山脉不大,仅占据一座小山峰,其中的祖坟新坟,被提前迁到了相隔较远的,另一座山头里。 禾泰县乃国家大力发展的新区,并不提倡四旧,虽然法律上并未明令禁止建私坟,但县里鼓励群众将死者安葬于公墓中,以破除封建迷信,节约山地资源。 近些年来,省里县里都有宣传,特别是城里,早些年便已如此。 贫穷地方的人,多是对城市有种莫名的向往与崇拜,都说“外国的月亮比华夏圆”,农村人看待城市人,也多是这种心态。 说是公墓,其实只有白羊村的人葬于其中,统一集中管理,扫墓更加方便不说,更像是一祖的坟了,因此,白羊村的村民对迁坟这事,并未抱有抵触的心态。 自然,“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迁坟之前,适当的闹上一闹,额外得些赔偿是肯定的。 因为这场失误的爆破,邻近的几个山头,十来座几百年前的古老坟墓也遭了秧,坟包上纷纷出现了大块的裂隙。 村民们趁此提出,将附近几座山头的坟墓,统一再搬迁进公墓中,费用依旧由华铁局承担。 房屋安全鉴定工程技术团队,紧锣密鼓的在白羊村勘测,按照划分出的区域,今日会被勘测到的人家,会留下至少一人在家,带领技术人员进行勘测工作。 暴发户带领着数十名青壮年,简单地进行了场祭奠仪式后,将祠堂里的牌位和神龛等物品,暂行搬移到老宅院的厅堂里。 时间紧迫,明日施工队就会将祠堂拆除完毕。 权会儒请了一个专业的捡骨师团队帮忙迁坟,村民们带领着捡骨师,翻山越岭的来到自家待搬迁的老坟与新坟前,指挥其迁坟。 俗话说,“入土为安,破土为凶”,无特殊缘故,不可轻易迁坟,若必须为之,需得请专业人士择吉日动土。 “捡骨”又称“捡风水”,同捡骨师一样,动土的一应工作人员,以及死者家属,都得戴上红手套,不得徒手触碰先骨。 今日正好是宜动土的日子,经由暴发户安排,各大山脚下,都摆上一整桌的供品行隆重的祭拜仪式,以提前敬告土地与祖先。 越是与风水相挂钩的事宜,外人越是要慎重对待,否则犯了忌讳,触怒了当地人,就又有一番皮扯了。 祠堂那边,白羊村的村民们自行安排,于是权会儒便带着一行人,跟着上了山,视察捡骨的工作进度。 宝珠没见过这阵仗,好奇地牵着恩恩,随同而去了。 一行人避开了祭祀的环节,待他们上山时,一大半的坟包都被推平下挖了,露出其中被腐蚀虫蛀,几乎与泥土混为一体的棺材。 盖棺时,棺盖的四角被四根长寿钉钉死,经过岁月的侵蚀打磨,铁制的寿钉早已生锈,轻轻用撬棍一勾,便能将棺盖打开。 近几十年下葬的新坟,尸首都是经过火葬场火化后入土的。 高档焚化炉焚化后,留有完整的骨架;经普通炉子火化时,留下的多是不完整的骨头块与碎片,下葬时,放置于棺材中时,难以拼接成完整的人形。 若炉工技术精湛,能够精确地把握住火候的话,即使用普通焚化炉,多花费点功夫,也能留下完整的骨架。 于是尸体运去殡仪馆火化时,有条件的人家,多是会选择好的焚化炉,年龄大的炉工,并塞之红包;其中也不乏跟被焚化的人家有过节的炉工,故意将焚化炉的温度调高,将尸骨烧成稀碎的块状…… 但再高档的焚化炉,技术再精湛的炉工,烧出来的尸骨都不如岁月自然腐坏的来得完整。 没有了软组织的连接,棺材中剩余的散骨跟医学院教学用的骨架模型一样完整,骨头摆着的形状跟下葬时一样安详。 美中不足的是,下葬时穿的寿衣风化破碎,粘在了骨架与棺椁中,需用小刀小心切割开,再将一块块骨头按特定顺序捡进骨灰盒中,随后将寿衣与棺椁一起,当场烧毁。 捡骨师按照人站立时,由下往上的顺序,将泥土色的骨头挨个捡进大型骨灰盒中。 孝子贤孙们则撑着一把黑伞,从破土露出遗骸,到尸骨殓进骨灰盒,全程替“先祖”们挡住阳气。 真正有孝心的,亦或是怕心不诚引起先祖责怪的人,会在捡骨师的指导下,主动下场捡骨,端的是一颗赤诚孝顺的心。 捡骨开始前与结束后,孝子贤孙们还会在坟墓前各插三炷香予以告知。 身为外人,权会儒一行十几人,远远地避开了开棺与捡骨的过程,走在崎岖难行的山间路上视察工作,偶尔发号两句施令。 碰上情绪激动的子孙们,与工作人员产生矛盾冲突时,及时上前了解情况,并予以调解。 宝珠走累了,坐在一处被砍伐的木墩子处,捧着一块热乎的梅花煎包吃。 “我自己做的,宝珠,你尝尝是不是你梅花镇的口味。” 梅花煎包的做法,是下乡时林小芹在玉河村学来的。 时隔十几年,林小芹对宝珠记忆尤深之处,是她的贪嘴。 乡亲们都在场,两人算是对立方,她不好表现得与宝珠过于亲近,于是偷偷跑回家拿了这块饼,暗中塞给了宝珠。 宝珠撕了三分之一给恩恩,煎包外被撕下的小块报纸隔着,溢在报纸上的油腻洇出了晶莹油亮感,但不至于弄脏了双手。 恩恩挨着宝珠坐着,啃得满嘴流油。 两人吃东西看热闹两不误,坐的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左前方正在迁坟的豪华大坟墓。 这是一座合葬墓,跟高家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一样。 坟墓占地百来平,最初由青石板盖成,后来经由子孙添补上水泥加以稳固,墓碑采用顶级花岗岩,上下五千年,寓意着“祥瑞”的黄龙浮雕,自然也有。 墓穴两旁种着两颗百年柏树,树冠浓密的耷拉下来,双双垂到了墓碑上,树干都因此折弯了十五度。 因忌讳修剪,百年来,村民们只每年清明扫墓时,折上两枝插在自家门扉处,以辟邪降福。 墓主人被埋得很深,普通人家,埋葬时挖到一米五的深度即止。 但工作人员破开青石板后,一直挖到了快三米,也没见到棺木的踪影。 这是白羊村的祖墓,据族谱记载,白羊村为贞观时期的中书令告老还乡后,家族血脉与家眷奴仆繁衍发展来的。 因此,每年清明,此墓穴最为热闹,全村人都会祭扫一遍,算是全村庄的祖先。 见这边难住了,附近的孝子贤孙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拿上锄头铲子一同帮忙。 众人齐心,不出片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锄到棺材板的人喊道:“挖到了挖到了!” 周围人立刻来了劲,顺着这个深度,很快将洞给扩大开来。 棺钉的材质选用的是上等的铁,距今一千多年了,铁钉还未生锈腐化。 不过最大的一种可能是,这是数百年前某个小官的墓穴,所谓族谱,追溯到的源头,怕是哪个后辈,想要给祖宗脸上贴金,因此杜撰出的。 众人费了好一番劲,才将厚重的檀香木棺材板给撬开。 母女俩如出一辙地将脑袋往前抻,想要越过数十个人的身影,看清棺木中的情况。 啃咬梅花煎包的动作都因此放缓了,磨牙咀嚼声绵绵长长的。 “僵尸,这这这……是僵尸啊,老祖宗们成僵尸了!” “嚯,头发,牙齿,还有指甲,咋长这么长了?” “再过一两年,得‘复活’了吧?” “难怪咱村一直拆迁不成功,说是做生意,这几年羊卖得也一般,都没见出几个厉害的大学生,该不会是老祖宗把咱村的风水都给占了吧?” “可不能在这乱说啊……” …… 开棺的一瞬,围着棺木的人群立刻散开了,工作人员连同村民们在内,全部从五米深的洞中爬了上来。 他们围在上方,频频往洞内观望,纷纷发出了惊呼与担忧声。 古时下葬,讲究“入土为安”,未经过焚烧的尸首钉入密闭的棺材中,若遇上严重缺乏有机质的土壤,将影响尸体的腐化,就算是动物死在了这一片,都会出现多年不腐的情况。 所谓牙齿、头发和指甲变长,是因为,虽然尸身未腐败完全,但牙龈早已萎缩,暴露出牙根,才会在视觉上显得很长,头发和指甲也是同理。 “青面獠牙”的僵尸,便是从视觉效果上延伸而来的。 但古代科技落后,思想闭塞,往往将这种异于寻常的现象与风水联系上,墓穴中出现僵尸,意味着家宅不宁,运势不好,后人因此会受灾受难。 古语云,“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说的就是在生活顺风顺水的情况下,不要随意改变风水布局,免得犯了忌讳,破了阳局。 但若是诸事不顺的人家,则要考虑请风水大师来看看家宅,以及祖墓里的方位布局等问题。 现如今,迁坟这事,已经不大受普通人家的重视了,碰上国家发展建设,众人们都巴不得遇到这样的好事。 “迁”与否是其次,能从中得到一笔赔偿款,才是最主要的。 近半个月来,这不是白羊村开出的第一具僵尸了。 之前遇上的两具,都是“小僵尸”,即身体的大部分组织都腐烂了,余留下部分躯干未腐化完全,时间再往后延十年的话,也能腐化完全。 由于事关重大,村长和暴发户等一干主事人全来了,经过简单商讨后,他们再次请来了大师主持了较为隆重的仪式,以安抚亡魂。 大师穿着黄色的道袍,摇晃着三清铃,举着桃木剑,凭空变出一把的符纸往空中洒去,再迅速饮一口黄酒,往桃木剑上一喷,桃木剑与飘下的黄符立马燃出熊熊的烈火,三秒后燃毕,如此往复了三次…… 母女俩看得津津有味的,要不是场面不合适,宝珠都要拍手叫好了。 宝珠已经将手里的梅花煎包吃完了,恩恩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观看上了,机械得啃了半天,还剩下一小块。 宝珠嘴巴闲,于是双手抓住恩恩的手,将她的煎包送入自己的口中,咬下了一大半后。恩恩立刻护食的将剩余一点的煎包全部塞进了嘴巴里。 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极了只圆滚滚的小仓鼠。 要是跛子夫妻俩在场,肯定得大加训斥一番宝珠了,这种不吉利的事,有多远避多远才是,特别是心思纯净的孩童,遇见“脏邪”的事得避开,否则容易撞邪! “好吃吗?” 权会儒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们,大概怕他们被噎死了,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给了宝珠。 宝珠咕噜咕噜地喝下了大半瓶,在恩恩喊着“麻麻,我也要喝喝。”的时候,喂她喝了两口。 见权会儒一直盯着自己在瞧,宝珠思考了三秒,对方给自己喝的水是否有毒这件事后,问道:“你也想吃?是小芹姐给我的,就一块,全吃光了。” 权会儒问道:“你不觉得可怕吗?” “?”宝珠不明所以地看着权会儒,用多年来跟权会儒互坑的经验,稍加思考了后,顿悟道,“哦~~~姓权的,我知道了,我就说你无缘无故把我喊来这干啥。白羊村的事,你自己已经解决了,根本没有我能插手帮忙的地方。你就是个老幼稚鬼,想用迁坟的尸体吓唬我呢!” “不过你的算盘打空了,打小我就是在坟头跳大的,就这点水准,还差点意思。” 宝珠连珠炮般的话,听得恩恩一头雾水,见两人谈得火热,她急着插上一脚,鹦鹉学舌道:“差点意思。” 权会儒:“……”没吓唬到人,又被戳中了心思,感觉还挺不爽的呢? 此时,殡仪馆的冰棺被抬上了山,由年老的四名宗亲,合伙将两具“僵尸”分别抬进了两个冰棺里,以运去殡仪馆火化。 尸首被抬起的一瞬,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恶臭,直至被封在了冰棺里许久,臭味都散不去。 两个冰棺各被一大块黑布盖上了,十几位村民撑着黑伞,围在两旁。 工作人员抬着冰棺往山下运的时候,恩恩忽然指着冰棺说道:“老奶奶。” “……”宝珠恍过神来后,慌忙压下了恩恩的手臂,跟着她的目光游走,只见她一直盯着的,是冰棺移动的方向,她咽了咽口水,问道,“恩恩,你是不是在故意骗妈妈?” 恩恩摇头道:“麻麻教的,不能骗人的,骗人的话鼻子会变长长的。” 恩恩目不转睛地看着冰棺,哈哈笑了两声,她抓住宝珠的衣服下摆,躲到了她的身后,随后偷偷探出了脑袋,眼神依旧往冰棺方向瞟,像是有小鬼在暗中跟她玩闹! 大夏天的,宝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问道:“恩恩,现在老奶奶还在吗?” 恩恩点头:“在的,老奶奶跟着盒子在走呀。” 恩恩口中的盒子,便是冰棺。 宝珠:“……” 权会儒:“……” 眼不见为净,宝珠迅速牵着恩恩下了山,权会儒借口进村查验房屋裂痕的勘测进度,紧随其后下了山。 权会儒方十来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白羊村。 结果一行人才刚进了村,跟着他们后头走来了一大群的黑山羊,羊群的最后头,跟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大爷。 老大爷脖子后挂着一顶稻草帽,手上拎着一面铜锣,只见他用力一敲,“哐当”一声巨响传来。 “老羊儿们大胆往前走,冲得小鬼子们,撞得小畜生们,满地找牙没处跑~~~” 老大爷唱着“山歌”,山羊群像是接收到了指令,尥着蹶子兴奋了起来,为首的一只黑山羊,先是中气十足的咩咩叫了两声,后带头朝西装革履的一群人冲了来。 羊群响应,纷纷效仿冲了来。 “冲啊~~~撞啊~~~”老大爷的声音愈发的高亢。 哪怕一群人摆了再足的领导架势,此时此刻,都无法再从容不迫了。 权会儒抓住了为首那只黑山羊的角,狠狠发力将其掀翻。 连着掀翻了三只,奈何敌众我寡,他的屁股还是被重重地顶了一下。 黑亮的西装裤上,立刻印上了两块泥印子。 常年坐办公室的一群人,更是被撞得七颠八倒的,频频发出惊呼哀嚎声。 “嘚儿,嘚儿,退到一边去~~~” 路过的林小芹,及时将“发疯”的山羊群赶到道路一旁。 她走向老大爷,跟他小声说了话,老大爷哼哼唧唧的埋怨了几句,终于连敲了三下铜锣,将躁动的羊群安抚了下来,随后他赶着一群羊进了他家的后院。 鉴定员正在他家勘测,裂缝测宽仪压在开缝处,发出红光后,表盘上显现出精确到0.01毫米的数值。 大爷的儿子儿媳们正跟鉴定员理论。 其中一名鉴定员说道:“你这裂缝是旧裂缝呀,缝隙里都是灰尘,那边那几个也是,缝里都有黑斑了,还有这条,裂缝宽度小于五毫米,都是不能被计入的。” 大爷一听,立马急了,丢掉了铜锣冲了来,喊道:“什么灰尘,什么黑斑?我咋一个都没瞧见呢?这就是你们给震出来的裂痕,赶紧给我记进去了,否则我放我家羊顶你们!” “什么毫米不毫米的!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词,欺负我们乡下人!” 鉴定员耐心地解释道:“大爷,我们都是按专业的鉴定标准勘测的,请您相信我们。” 眼瞧着场面陷入了僵局,前一脚还在山上处理“僵尸”的暴发户,后一脚就来了。 他提着一大壶不锈钢保温杯,用杯盖给大爷倒了一杯黄澄澄的水,笑道:“黄大爷,在家呢?先喝点菊花败败火。” 暴发户算是村里的体面人,大爷接过了水一饮而尽,格外给他面子。 暴发户:“咱们按事实说话,是爆破震出来的裂缝,咱得让他们赔,不是的话,咱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也不能跟城里人同流合污,学他们那一套不是?” “当然,鉴定员需得认真鉴定,不能徇私枉法,正好我们都在场,你们不妨再检查一遍?究竟是如何判定新旧裂痕的,你跟我们讲清楚明白点。” 鉴定员得了眼色,三两配合着,重新检查测量裂缝,同时细心地为之讲解。 情知无法浑水摸鱼,又得了台阶下的大爷,终于不再胡搅蛮缠了。 没有本村人予以协调,测量工作注定无法顺利进行,如果每户都是这种情况,一个星期都未必可以完工。 于是暴发户和权会儒简单交流后,跟着鉴定员们,一起去了下一户人家进行勘测。 期间稍微放点水,鉴定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凡事不过火的话,也得学会变通。 临走前,暴发户暗暗朝宝珠颔首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半句旧都未叙。 权会儒:“小鬼,你跟他认识?” 宝珠:“我高宝珠认识的人多了去了,你说的哪个?” 见宝珠揣着明白装糊涂,权会儒哂笑了声,并未追问。 一行人去村里逛,行视察的责任,恩恩闹着要跟权会儒,宝珠乐得当个甩手掌柜,于是并不管权会儒愿意与否,趁着恩恩缠上权会儒,猫着腰跑远了。 “宝珠。” 宝珠是想来找林小芹的,不曾想,刚拐过一条街,就听见有人唤自己。 林小芹提着一袋梅花煎包,显然在这等许久了。 两人立场不同,人多时,不便叙旧,于是林小芹带着宝珠来到了一处竹林里,此处远离屋舍与山脚,没有人声,也没有此起彼伏的羊叫声。 林小芹接近四十岁了,女人一旦迈过三十岁这道坎,就容易显老态。 林小芹也不例外,眼周生了皱纹,原先乌黑的长发如今掺了不少的白发,肌肤并不细腻,双手更是粗糙,不过也只跟三十岁初头的农妇差不多的状态。 比起十多年前在玉河村时,她更爱笑了,显然,刘云德待她不错。 “刚才那是我老公,叫刘云德。他是做生意的,早些年,常在省外跑动,两年前,跟着我一起回了乡,替乡亲们一起卖羊来了……” 林小芹笑达眼底,大方地和昔日的“忘年交”介绍着自己的老公,没有因为暴发户的大腹便便与没文化,而感到难为情。 考上大学后,她一直以为,自己嫁的将是和自己一样饱读诗书的新青年,结果她才刚毕业,就被父母包办了婚姻,嫁给了个生意人。 对方还是个离过婚的男人,带着个孩子。 初时,她也因两人思想文化的差异而倍感痛苦,但是刘云德真的挺会照顾人,家里大事小事都会询问她的意见。 “读书人懂得多,主意多,家里有个现成的不请教,那不是傻瓜才做的事吗?”刘德云是这般说的。 家里的钱也是她在管,林小芹找到了比心灵契合,更加为人所动容的纯粹的感情。 许是下乡的将近十年,在她心里占据了不可磨灭的地位,毕业分配了工作后,她一直没有归属感,后来甚至萌生出了回乡的心思。 和刘云德结婚的第五年,林小芹向他透露过,自己想要去乡下长住的事,事关刘德云的生意,乡下交通等多有不便,更别提刘德云需时常往省外跑了。 刘云德打着马虎眼,并未正面回应她,林小芹只能将这份心思藏在心里,知道是自己贪得无厌了。 被优渥的生活浸润着,却还想要空泛的归属感。 不曾想,两年前,刘云德冷不丁忽然答应了她多年前的请求。 刘云德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将手头上的生意全部转交了出去,得到了一大笔的现金后,他带着辞了职的林小芹回了他的老家——白羊村。 白羊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长久以来,都是以畜牧业为生。 白羊村毗邻的几座山,多山坡地,盛产苜蓿草和黑麦草,极适合养羊。 “黑”字,不雅致又不吉利,因此改用相反的“白”字。 野生的草料众多,经过村民们的干预,几座山脉七成的山坡地,都长满了草料。 村民们散养黑山羊,售卖渠道和价格都不稳定,人力投入巨大,有时碰上黑山羊大规模病死,只能草草贱卖,又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按照外出打工的工资来算,一年下来,有时还会亏损。 林小芹与刘云德从中牵线,与省内甚至省外的屠宰加工厂联系,签订合同后,定量定时售卖,价格虽然比市场上售卖的价格低廉,但胜在稳定。 林小芹查阅过许多资料,甚至专门去此方面专家的家中拜访取经,想要给村民们摸索出一条科学的养殖之路。 受益于夫妻俩的鼓励和帮助,加之后续售卖渠道有所保障,各家各户的黑山羊养殖量直线攀升。 林小芹每天游走在山林之间,查看黑山羊的健康情况,碰上生病的山羊,往往能在疾病早期就将其分辨出,并单独隔离出来予以妥善的治疗。 夫妻俩便靠着在其中收取部分利润营生,虽然不比刘云德做生意来得强,但农村开销低,存下的钱也八九不离十。 村民们的日子不说蒸蒸日上,也比过往好上不少。 近两年,刘云德成了白羊村的风云人物,甚至不少人推举他当下一任的村长,被夫妻俩给婉拒了。 职位傍身,做事难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唯恐遭人诟病,得假公济私之名。 但虽是如此,村里碰上大事小事,村民们也总喜欢来请教他们夫妻俩,背地里,只认刘云德是他们的村长。 林小芹和刘云德生了个儿子,如今十岁了,跟继子一起在城里读书,由婆婆在城里照顾着他们。 逢年过节,夫妻俩都会回城里,或者把孩子接到乡下来玩。 林小芹计划着,再过一两年,就回城里去,届时,乡亲们的经济情况肯定稳固了。 心愿落在了实处,便没那么想念了,且婆婆年纪大了,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届时去城里再找份工作,照顾婆婆的同时,还能照顾两个孩子们。 林小芹;“我讲了这么多,宝珠,你怎么也不跟小芹姐说说你的情况啊?” 宝珠:“啊?我吗?小芹姐,我结婚了,四年前结的婚。” “看得出来,孩子都那么大了。”林小芹捂嘴笑道,“没想到,竟然是你和权同志结了婚。年龄大的男人都挺疼人的,挺好的。” 宝珠连声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小芹姐,我老公不是他,他就是帮我看下孩子,我老公叫梁水生,以前你见过的,经常跟我一起去柳客居写作业的那个男孩。” “梁水生?” 林小芹记不起这个人,为了不让她误会,宝珠只能简单地描述了下三人的关系。 林小芹由衷地感叹了句:“真是世事难料啊。” 这时,只见鉴定员一行人往这走来,绕过这片竹林,再走上几百米,就能到另一处房屋点了。 暴发户以及围观的村民们,走在最前头带路,鉴定员们紧随其后,权会儒等人则不疾不徐地跟在后头,偶尔停下,犯了职业病,对村里的房屋布局以及经济模式加以点评。 “勘测裂痕的事,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宝珠,我先去帮忙了。” 两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林小芹跟宝珠告辞了。 刘云德一见到她,就眉开眼笑的,虽然他还是四年前宝珠所见的满脑肥肠模样,但那股子暴发户的猥琐气质已经不复存在了。 当真如四年前他保证的那般,洗心革面了去。 林小芹看着他的那双眼,也格外的柔情似水。 林小芹小声地埋怨道:“之前便跟你说了,房子裂痕的庡㳸事,咱该实事求是的,华铁局的人不是傻子,能凭我们空口白话的随便指吗?” “还是我读过书的老婆说得对。” 刘云德像以往一样“阿谀奉承”着,随后嗓门拉大了,对着跟着的乡亲们喊道: “‘六尺巷’的故事听过吗?邻里邻居的,你让三尺,我让三尺,可不就腾出六尺的巷子了?华铁局的人认错了让步了,我们也不能不依不饶的。 建地铁是件喜事,能带动经济发展,以后别说我们的黑山羊更不愁卖了,挨着地铁,又在实验区附近,我们这么好的地段,房价指不定能跟着水涨船高呢!” “该几根裂痕,该多长多深,就如实报,不能谎报了去哈。” …… 刘云德当着权会儒等人的面说出这一番话,算是表明了态度。 双方的合同签订了,华铁局的人又请了专业鉴定人员来,试图撒泼耍赖的人吃过瘪了,知道该有的赔偿不会少,额外的赔偿也没处拿。 刘云德处事圆滑,一番话说得村民们气顺了,跟着聊了点赔偿的具体事宜后,等自家的勘测落定,便纷纷散去了。 迁坟那边的事,各家的坟,还得各家派人把关着。 祠堂搬空了,权会儒一行人又商量着一同前去检验下。 他与林小芹错身而过的瞬间,两人只礼貌性地互相颔首表示问候,时隔这么多年,这算是两人第一回 正式打了招呼。 宝珠坐在一棵被折断的竹子上,目送着两波人分道扬镳。 如今想来,刘云德当年描述的家庭情况,竟全是在放屁,没有半句真话。 不过好在,他发的毒誓倒有在遵守,常年固定扎根在偏僻的白羊村,想去赌博也没处去,况且还在小芹姐的眼皮子底下。 按这情形看来,他还是很在乎小芹姐的,所以半点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沾染过恶习的事。 祠堂搬迁,房屋裂痕勘测,迁坟这三件事,没有刘云德在其中调解帮忙的话,按照当地人“泼皮耍赖”、“法不责众”的心理,尽管签订了合同,他们依旧不会好好配合,三件事注定无法在约定期限内解决,起码得拖上半个月。 上头限定了修建地铁的时间,频繁出问题的话,很容易延期。 刘云德大抵给了宝珠几分薄面,或者看在林小芹的面上,又或者签订了合同,有着大局观的他知道,没必要像小孩一样耍赖,讨不到多少好处不说,还费时费力的…… 不管是哪方面的原因,总之能顺利解决就好。 虽然认识许多年,宝珠与权会儒互看不顺眼,但也算是朋友,权会儒更是她的衣食父母。 管自己吃喝的人,宝珠自然不希望他出事,况且,白羊村祠堂的重建工作,肯定要落到水生的身上! 谁又嫌钱多呢? 竹林虽凉快,但蚊虫飞蚁多,宝珠一会儿扰扰脸,一会儿抓抓背,一会儿踢踢腿,摇得坐着的竹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 活动完这几下,宝珠顿觉饥肠辘辘的,她打开了手提袋,梅花煎包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 袋子中间的煎包尚有点烫手,冒着浓浓的热气,宝珠挑着表面上微热的吃。 “宝珠——” 吃到第三块的时候,水生开着摩托车停在了竹林前。 宝珠骤然回神,瞧清了来人后,笑着便坐在了后座上,抱住了水生的腰。 宝珠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累不累?没回去换衣服啊?车子修好了?足底没碰到水吧?看你热得满头是汗,也不知道戴安全帽。” 一连串的话,问得水生不知从何答起。 宝珠用手背替他擦拭脑门上的汗,他局促的饶了饶脑袋,“回答”道:“车修了十五块。” “吃块煎包。”宝珠抓起一块热乎的煎包吹了吹,撕成一小块,依次喂到了水生的口中。 “跟梅花镇的口味一样吧?小芹姐送我的。” 水生赞同地点了点头,问道:“小芹姐是谁?” 于是宝珠跟他说起了今天在白羊村遭遇的事,二手摩托车不平稳但快速地朝村外开去。 正午时分,铺了半天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露出了消失已久的半颗太阳来。 洒下的阳光毒辣的很,雨衣已经收到后备箱了,渔夫帽不知被宝珠丢去哪了,她吓得钻进了水生的衣服里,侧脸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见水生僵着身子,她恶作剧的吹了口热气,热气远不足天上的阳光灼人,半密闭的空间内,却让他的后背起了比风团还迅速的一大片红晕。 开到一半的时候,两人在路边的大排档吃了午饭。 宝珠向老板借了一把剪刀,水生这才发现她满头的苍耳。 宝珠怕疼,不允许水生上手摘,于是水生只能照着她的意思,小心地用剪刀剪。 尽管他很是小心了,地上还是掉了好几绺的头发,零散的根发就不提了。 好在宝珠头发浓密,掉了一把的头发也不足为虑。 临了,水生还用五指替她梳顺了头发。 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归还了剪刀后,水生有点心不在焉的,宝珠以为他推了几千米的车,疲累了,于是火速吃完了饭,催促着水生回家去了。 两人洗漱完准备先睡个午觉的时候,权会儒的助理带着另一封绑架信来了。 ——带着五百万来赎人,否则就撕票了。 他大抵是恼了,字体更加草率张扬了不说,连末尾的署名也没冠上。 水生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忘了闺女啊! 他分明是去白羊村接老婆和闺女回家的,结果刚找到宝珠,就被她车轱辘的话给整忘了。 五百万没有,梅花煎包倒是剩余了两块。 于是,宝珠打包给带上了。 两人骑着轰轰响的破摩托车赶去时,权会儒穿着冰丝男款睡衣,刚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瓶冰水给自己灌下。 权会儒刚结束了应酬回来,白羊村的事,有手下在那盯着处理。 凌晨没睡好,紧接着又忙碌了半天,权会儒精疲力尽的,要不是有个小东西还砸在手上,他非得倒头上床裸.睡不可。 连前一天晚上约的妞,都临时取消了。 院门连同别墅的正门都大开着,显然在等那对不称职,迟迟不来赎人的父母。 恩恩指着其中一瓶饮料问道:“权叔叔,我能不能喝那瓶红色的。” “不行。”权会儒丢给了她瓶刚泡好,满是气泡的奶瓶。 应酬上,恩恩能吃的东西不多,简单喂了几口后,权会儒就将她丢给助理了。 助理很是称职能干,带着恩恩在外边吃饱了才回来。 饭后奶,恩恩喝得很是缓慢,咕嘟咕嘟的,奶瓶里直冒气泡泡,吸三口吐一口,让人分不清,哪些泡泡是原先有的,哪些是她刚吐出来的。 刚喝完三口,她便打起了奶嗝。 “权叔叔,嗝~老奶奶,嗝~会一直住在你家吗?” 恩恩一直盯着冰箱在瞧,起初时,权会儒以为她是嘴馋饮料,不予理会。 权会儒顺手又拿了几瓶冰啤出来,关上了冰箱门后,恩恩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说得他汗毛直立。 门口的宝珠和水生,同样愣在了原地。 “赎金。”宝珠将煎包丢给了权会儒后,蹲在了恩恩的面前,询问道:“恩恩,你看到的,还是刚才的那个老奶奶吗?” “对呀。”恩恩认真地点头,边回答还边往冰箱那瞧,“老奶奶,嗝~脸脸嗝~脸脸红红的,眼睛小小的,头发白白的,嗝~穿得花花的……” 临了,恩恩还补充了句:“就站在权叔叔的头上呢。” 权会儒将掌心大的两块煎包一口吃下,他将啤酒瓶盖在石英台角磕开了,溅出的酒水洒在了台面上,瓶口对到了嘴边,闻言,他又放下了啤酒瓶,大抵没有一灌到底的心情了。 这只“鬼”,大概是跟冰棺、冰箱类的东西杠上了,上辈子,难不成是被冻死的?!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都都来显灵,妖魔鬼怪全退回,退回,先退回冰箱里,退——” “嗝~~~” 宝珠食指和中指并拢,念着咒语,胡乱比了几个手花后,点在恩恩的眉心处,恩恩惊得睁大了眼睛,连嗝都忘记打了。 将“邪气”逼出了后,宝珠又隔空点在了冰箱上。 宝珠:“恩恩呀,这几天要是还看见老奶奶了,得跟妈妈说,妈妈念咒给你驱走。特别是回玉河村了后,再看到的话,一定要先跟妈妈说,绝对不能跟你外婆外公说,不然的话,他们就得逼你喝符水了,听明白了吗?” 恩恩认真地点了点头。 “姓权的,我先赎人质回去了啊,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一家三口阳气重,不怕邪气的东西,不像你孤家寡人的。” 权会儒:“……” 宝珠留下这话的翌日一大早,权会儒请了一名当地的法师做法,价格还不便宜,二百八十八元,法师要了串富贵的金额。 水生:“你干嘛吓唬权老板?” 宝珠:“是他先吓唬我的!” 一家人回去后,宝珠联想到权会儒便秘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的。 宝珠不迷信,但从小受到跛子和郑玉兰的熏陶,对这方面的事,仍抱有半分敬仰的态度。 水生自小食不果腹,刘凤霞忙于出工,对此方面的事也不多大看重。 结婚后,逢年过节祭拜等事都是宝珠教的,总之宝珠说什么,他跟着做准没错。 宝珠采了一束艾叶插在花瓶里,又买了几柱艾条熏,满屋子都是艾草的香味后,她才觉得心满意足。 结果她刚做完这些事,恩恩就指着冰箱处笑道:“老奶奶,哈哈哈哈哈。” 宝珠:“……” 水生:“……” 权会儒换房子了,连同家具在内,两栋房子在三日内都被卖掉了。 卖掉房子的同一天,他又在两栋房子的附近各重新购置了一套。 贴了点钱不提,卖房兼顾选房,两手倒腾着买卖,费了不少的心思。 虽是二手的旧房子,但是却没人居住过。 都是当地人瞅着实验区建起来了,忙着用自家的地皮建的自建房。 拆迁时装修房与毛坯房又是差一截的价格,因此,房子都简单装修过了,但没有家具,建好后便空置了,他们大抵也想享受一番拆迁致富的快乐。 两栋房子的家具,全靠权会儒全能的助理挑选购置。 为了防止老奶奶再出现在家中,权会儒不添置冰箱,并且不再将恩恩带回他常住的房子中。 掩耳盗铃,大抵说的就是他这号人。 “权叔叔是不是不喜欢恩恩呀?”恩恩因此很是苦恼。 宝珠:“权叔叔没空,在家里泡妞呢,等射中了,权叔叔就结婚了,那时候,恩恩就有喜酒喝了,恩恩喜不喜欢吃席?” 听闻有席可以吃,恩恩立马开心了。 因着这事,宝珠和水生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在换了新房子,又没了冰箱后,恩恩总算是没再指认老奶奶了。 “麻麻,我们为什么换房子啊?” 小小年纪的恩恩,尚不明白,自己促成了四段交易。 转眼间,宝珠便在禾泰住一个星期了,茅酒加工厂也收尾完毕,剩余的活,是装修团队的事。 白羊村祠堂重建的事迫在眉睫,于是这次工程结束后,并未给工人们放假,水生给他们各发了一笔红包,算是对假期的补偿。 空档期一天,宝珠计划着,早上带水生去打破伤风的加强针,下午带着全家再游海坛岛。 不曾想,计划再度落了空。 前一天晚上,宝珠接到了郑玉兰的电话。 说是八万一个星期前,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打了防腐针后,遗体被安在冰棺里,迟迟未办丧事,阿力和他爹联系了八万远在蒲口的爹,对方也不愿领尸首回去发丧。 据同村人说,阿力和他爹准备不办丧事,将尸首直接拉去火葬场火化了! 晚上没车了,第二天一大早,宝珠没来得及陪同水生上医院打针,匆匆忙忙的便带着恩恩赶回了齐岳村。 第49章 九毛店老板娘她又美又飒 宝珠赶来时, 阿力跪在冰棺前开始忏悔。 八万无儿无女,跟婆家的亲戚没往来,自杀这种不吉利的事, 平日的狐朋狗友们也不会前来吊唁。 加之八万心直口快的, 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 因为她丈夫不要她,她还死皮赖脸住在婆家这事,不少人背地里嘲笑她。 因此, 嫁来玉河村的近十年,她也没交到几个交心的朋友。 嫌停棺在家中晦气,父子俩将冰棺移至了老宅子的厅堂里。 老宅子为亲属关系近的几十户人家共有, 除了老人家外,如今没有年轻人愿意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 碰上家里老人卧病在床, 命不久矣的时候, 忌讳的人家也会提前将老人搬移至此处的房屋中等死,以免其死在了新房里。 灵堂里,只买了一个花圈, 门外贴了副悼念的对联与横幅, 寒酸得很。 冰棺被厚被子包裹住了,看不见死者的容貌。 老宅子里的老人家全部闭门不出, 大抵是“兔死狐悲”, 年龄越大,离死亡越近的老人家,越是害怕撞见白事,日常的丧宴, 他们全是交代子孙辈去。 甚至有老人躲在房中偷偷哭泣。 灵堂里, 只有阿力和他爹。 阿力爹怒从心起, 忽然抄起一旁的扫帚,朝阿力的背上重重地打去,连挨了三棍子后,阿力反手将扫帚头抓住了,喊道:“爹,你干啥打我啊?!” 阿力爹骂道:“你该打!好好的老婆不要,非要出去偷人,现在好了吧?老婆气死了,你提着灯笼都再难找到这么个好媳妇了!” 宝珠冷笑道:“你们装什么装呢?八万活着的时候,没见你们对她好,死了后,倒是一个忏悔一个惋惜了。” “别以为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就能抹去你们的罪行,你们就是杀害八万最直接的凶手!” 宝珠指着阿力,说道:“你,梁阿力,别假惺惺的,你哪是忏悔啊?你分明是觉得良心不安!反正死人开不了口,在这嚎上两句,减轻了你的心理负担,让你能够心安理得的过后半辈子罢了!” 宝珠转而又指向了阿力爹:“还有你,你在愤怒什么?你在替儿媳妇打抱不平吗?不,你是在为自己忿忿不平,你在为自己的后半生惶恐不安! 因为你知道,你这好吃懒做的儿子靠不住,你知道,儿媳妇死了后,你的依靠就没了。你没办法再像过往那些年一样,伸手朝儿子要到同等的钱。” …… 宝珠将知晓的林林总总的破事,全部铺陈开来,说得父子俩面红耳赤的。 阿力爹的老脸挂不住了,反手指着她骂道:“你算哪根葱?!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你凭啥管我家的事?你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凭我是八万的朋友!凭我是在场,对八万最真心的一个人!” “凭我愿意出八万的丧葬费!” 宝珠的两句话,说得父子俩败下阵来。 倒不是前一句话多让人动容,丧事有人接管,丧葬费有人出,挨两句骂而已,自然是划算的。 三人争吵间,恩恩已经走到了冰棺前。 她踮起脚,掀开了被褥的一角—— 只见八万双手交叉搭在胸前,双眼安详的闭着,往日白皙的胖脸呈现青紫色,起了好几块尸斑,嘴巴闭合着,长长的舌头卡着露出了大半…… 上吊者遗容最是惨不忍睹,脖颈断裂,面容异乎寻常,口鼻溢液还是其次,往往还会屎尿失禁……如今八万的形貌虽不至于雅观,但显然是打理过的。 恩恩茫然地盯着八万瞧,一直到宝珠与阿里父子俩约定好了条件,静静地走到她身旁时,她才问道:“麻麻,干娘这是死了吗?” 宝珠蹲在她身旁,摸了摸她的脑袋,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八万,说道:“干娘睡着了。” 恩恩:“那怎么我一直叫她她都不应我啊?” 宝珠:“干娘太累了,想要多睡会。她在等她的真命天子,等哪天,一心一意对她好的男人来喊她了,她就能醒了。” …… 宝珠请了一队“弹四郎”,沿着齐岳村的四个区走了一圈,“八仙”抬着冰棺紧随其后,宝珠抱着个大花圈,恩恩提着个小花圈跟着,阿力父子俩跟在最后头。 而后在村口上了辆包好的大巴车,送去了火葬场,回头再埋葬于齐岳村的的后山里。 宝珠选的墓址离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合葬墓不远,每年跛子来扫墓时,可以顺便给烧点纸钱。 仪式很简单,没有大操大办,没有宴请宾客。 但好歹走了个过场,阿力父子俩还被宝珠要求,在坟墓前磕了三个大大的响头,算是告慰了逝者的在天之灵,好让其莫要留恋人间,早日去阴曹地府投胎。 八万家的大别墅,以及停棺一星期的老宅子,两边都设了灵堂三天三夜,算是宝珠“昭告天下”—— 八万活是齐岳村的人,死是齐岳村的鬼,如今是以梁阿力媳妇的名义下葬。 近十年,八万虽过得不顺心,却也不愿离开齐岳村,想来,是喜欢这里的。 宝珠因此受了不少的流言蜚语,非亲属关系,却给人家举办丧事,不合情也不合理。 跛子夫妻俩虽也觉得不妥,话至嘴边,也只集成了一句:“八万这孩子也是可怜。” 丧事结束后,将恩恩安置在了家中,宝珠便独自拎着壶茅酒上了山。 敲锣打鼓的“弹四郎”收摊了,花花绿绿的花圈等丧葬用品被丢弃在坟墓旁,八万盖过的棉被,穿过的衣服等生前常用的一应物品都被烧毁,灰烬被凉水浇过了,尚在冒着小虫样的小黑烟。 “烧”同“捎”的音,即让逝者捎去使用;也有种说法是,头七归来时,怕逝者看到往昔的用品,会留恋往生,因此提前把旧物烧毁。 下午两点,山上安静得可怕,与早上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独自上山着实有些瘆得慌,于是宝珠带上了小黑一起。 好在山路上偶尔能看见戴着草帽放牛的人,背着竹篓摘果的人,以及采蘑菇和挖野菜的老人家。 宝珠顺着石阶往上走,二十分钟便走到了太奶奶和太爷爷的合葬墓,再往旁边的小路上窜十来米,便到八万的新墓了。 距离清明节半年了,周围全是一米来高的杂草,路上满是腐败的枯枝与落叶,好在今天人来人往的,把通往八万墓穴的道路都踩平了。 小黑仿佛知道宝珠要往哪个方向去,总是在前头带路,偶尔走错路,发现她没跟上来时,又会很快拐了方向跟来。 宝珠将整瓶茅酒倒在了墓碑前。 因为墓碑两旁只两块石板充作“围栏”,前头为一小块石板充作门前地,其余地界全是黄土,因此宝珠背靠着墓碑坐下,仰望着蓝天自言自语。 “知道你喜欢喝酒,回来前,我特意向姓权的要了一瓶白。他们家的茅酒在国内卖得还挺贵的,不知道你喝过没,估计口味挺好的。” “喝酒伤身,你少喝点,我就要了这么一瓶,一天喝几口能喝好久。我不大去禾泰的,一天就全喝完的话,你就好久都没酒喝了。” “八万,知道你喜欢风光,但我有老公孩子爹娘要养,还有弟弟妹妹们要照应,肯定是没法拿出大几千块钱给你风光大葬的。” “作为朋友,我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够意思了。你要觉得不满意,有意见就憋着,当然,就算你不憋着,我也听不见你在骂我啥。” “活钱出不了多少,但纸钱我可以多给你烧点。我买得可都是金元宝,烧成灰一斤都能卖五毛钱的金元宝。你省着点花,要实在不够用了,你就托梦给我,我给你再烧点。” “不过在我看来,你还是趁早投胎算了,省得老惦记着人间的三瓜两枣,当人时不自在,去地府了也气得跳脚。” “世间的好男人千千万,下辈子呢,你可一定要擦亮双眼,别再遭上这种杀千刀的男人了。” “对了,下辈子你就不要吃这么多了,身材保持好一点,最好火辣一点,再学下穿衣打扮和化妆,迷死一堆的男人后,才能挑到好的。 省得你像是没见过男人一样,遇见个会说花言巧语的,就把全身家当都搬来,死心塌地的要跟他过一辈子。” “西周的碗呢,我收到了,会好好保存的。这回你还挺大方,藏着掖着,生怕黄鼠狼叼走的碗,也肯送我了。 就是可惜,你不在了,我也没那渠道可以卖,砸在我手上,卖也卖不了几个钱。我要贱卖了,铁定能把你气活。” “以前你不总说,羡慕我有个漂亮闺女吗?那喜娃娃金块还蛮灵验的,一个暴发户送我的,我拿到它后半年就怀孕了。 我趁人不注意,藏到你棺材里的蓝色新衣口袋里了。说不定等你到了下面,能直接变出一对金童玉女给你养。 怀孕可难受了,你也不用受这苦了。不过当鬼的话,就算你找了只男鬼,估计也不能怀孕,我看你还是得趁早投胎。” “你投胎前,给我拖个梦,我每年就不花冤枉钱给你买纸钱、豪宅、奴仆了……” …… 宝珠胡言乱语的说了一堆,八万要是在,肯定能呛她不少话。 一个人唱独角戏,真是怪无聊的。 “汪汪——” 一直安静地趴在一旁的小黑,朝着天空吠叫了两声,豆大的雨点便随之稀稀拉拉的往下落。 雨点砸在宝珠的脸上,比她未干的眼泪,凉快多了。 “八万,BYE BYE~” 宝珠拽了句英文,带着小黑下山了。 回去后,宝珠刚打开门,就见恩恩一脸惆怅地坐在冰箱前,她的两只小肉手撑在下巴上,呆呆地望着冰箱瞧。 “麻麻,干娘醒了后,也会像这个老奶奶一样待在盒子上吗?”恩恩指着冰箱问道。 小孩子虽然懂得少,却不笨,她显然从这几日的事里得知,干娘永远不会像以前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但重点不是这个! 这位莫名其妙出现,又一路从禾泰县追来常平县的老奶奶,究竟何许鬼也?!!! 宝珠本就黯然销魂,被如此一刺激,顿时怒从心起,下定决心要把这只老鬼亲手丢出家门! “恩恩,你跟妈妈指清楚,老太婆究竟在哪个位置!” “这里呀。” 恩恩扒着冰箱门,双手向上够,但踮着脚也够不到,宝珠将其抱起后,她的手顺利的指在了冰箱左上角……的一个老奶奶的贴纸上? 海宝奶奶是海宝集团的品牌“代言人”,来源于集团投资过一部名为《海宝奶奶》的动画片,初上映,便风靡全国。 海宝奶奶形象和蔼可爱,在剧中勤劳又善良,精通利用各种先进的家电做家务,力求给孩子们营造温暖干净的家,给他们烹饪美味的食物…… 她有着一头爆炸的卷发,古灵精怪的,时常做些让人意想不到又哭笑不得的事,整体画风偏向于搞怪。 剧中的每一样家电都清晰地印着“海宝”的logo,算是海宝集团定制的企业宣传动画片。 《海宝奶奶》大获成功属实出乎意料,于是海宝集团之后出厂的每一个家电,都在logo旁追贴海宝奶奶的贴纸,蹭热度。 海宝集团致力于生产家用电器,宝珠从未听说,他们另辟了一条冰棺的生产线。 想来是杂牌的厂家,为了浑水摸鱼,起了个类似于“海宔集团”的名字,再贴上海宝奶奶的贴纸。 黄台山上,恩恩之所以做出像是跟小鬼玩捉迷藏的动作,想来是因为冰棺被抬动时上下颠着,贴纸上,海宝奶奶的双膝曲着,双手握拳,一前一后,定格于奔跑前的画面,被晃动时,便像是跑起来了。 《海宝奶奶》的动画片是五年前上映的,恩恩没看过,因此叫不出海宝奶奶的名字。 “……”宝珠一掌拍在了额头上,极是苦恼懊悔,她怎么就“讳疾忌医”,不早点问个清楚明白呢? 党和国家都看着呢,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容魑魅魍魉?! 整啥迷信那套呢! 宝珠抓住了恩恩的双肩,郑重地交代道:“恩恩,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后不要再提老奶奶了,特别是权叔叔问你的时候,你一个字都不要提。” 恩恩疑惑地眨巴了下眼睛;“为什么呀?” “如果你不想权叔叔……讨厌你的话,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其实宝珠更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想姓权的杀了你的话……但为了亲闺女的身心健康着想,她换了套委婉的说辞。 恩恩的两只小手迫不及待争相捂住了嘴巴,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提前奉行了守口如瓶。 …… 年底,何放晴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先兆流产了。 按照医生的建议,她住院两个星期施以保胎。 跛子和郑玉兰年纪大了,没办法陪床。 小杰常年在外奔波,这回的轮船开往威大利亚,才刚出发三天,尚未到港,年关将近,各国的入境检查都严格,更别提归航的时间了。 “二姐,你帮我去医院照顾照顾放晴呀。过年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条波士顿龙虾呀~可怜恩恩要跟妈妈分别几天了,舅舅过年给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再带一包威大利亚的费列罗巧克力给外甥女尝尝。辛苦姐姐啦~” 小杰一如既往的嘴甜,这一胎跛子夫妻俩盼望已久,如今出了点问题,他们二老吃不好睡不好,瘦了好几斤。 结婚前,跛子夫妻俩给小杰在玉河村的另一头新建了栋小洋房,充作新房。 自打何放晴怀孕后,他们就把何放晴接到家里来住了,一点家务活不敢让她干不说,吃的,喝的,补品……但凡是老两口能够想到的,都给她提供上。 不曾想,问题便出在这。 小杰听说后,大为震怒:“怀孕后食补太过会造成流产的,你们咋什么都给放晴吃呢?!” 跛子夫妻俩任儿子劈头盖脸的骂,情知是自己做错了,双双后悔不已。 两人是穷苦日子过来的,以前没啥好东西吃,郑玉兰怀孕时,都是有啥补的就吃,该干的活照样干,结果到了儿媳妇这,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出了差错! “高向杰,你别搁这充事后诸葛亮!一个月前,得知你媳妇怀孕了,爹娘把她接到身边来照顾,仔仔细细的跟供个祖宗似的,你不还三句不离爹娘好吗?这还没过两个月,你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医生不是说了吗,打几针保胎针,再养护观察上两个星期就成了,你别得理不饶人,爹娘替你照顾媳妇,没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 要你媳妇是个瓷娃娃,磕着碰着一点都不成,我看你还是趁早自己回来,裹上十斤棉被藏起来照顾才是!没人活该欠你的!” 小杰知道宝珠并不会惯着他,对宝珠的态度比二老好上不少,他毕竟有事求宝珠,于是在宝珠的要求下,给二老道了歉,宝珠这才答应去县医院照顾弟媳。 宝珠答应的爽快,在医院照顾了一天后,立马为自己放下的豪言壮语后悔不已。 医生交代静养,何放晴很是听话,像个布娃娃一样,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白天时,二老隔三差五会带吃的来照顾她,晚上时,她喝口水,得宝珠倒,饿了得宝珠下楼买吃的,躺得腰酸背痛了,还得宝珠给她锤…… 二老年纪大,没办法天天来回奔波,他们不在时,一天二十四小时则全是噩梦。 午觉,向来是无法睡的,夜晚更是煎熬。 一个晚上,护士拿着手电筒,会进病房好几趟。 医生开的药部分需要在半夜使用,无事干时,值班护士则是来查看病人的状态,以防病人在夜半时分,不知不觉的离世了。 何放晴待的是妇产科,孕妇夜间离世的概率很小,护士半夜查房,多半是怕胎儿流产。 宝珠租了个折叠陪护床,病房里一共有三名孕妇,除了何放晴一个保胎的外,另外两个都是待产的。 病房不大,宝珠本想将陪护床安在门口睡,奈何何放晴担心晚上叫不动她,于是宝珠只能将床卡在柜子与病床之间,紧挨着何放晴的病床,将小小的过道全堵住了。 晚上护士来查房时,必然会将她喊醒。 “别将床放在这,去走廊上睡,你把过道全占了,叫我怎么干活?” 碰上脾气不好的护士,还会加以训斥。 宝珠只能按护士的要求,将陪护床暂时搬到门口,等到护士走了,再偷偷搬回来,如此往复,一个晚上最多能挨三次骂。 好在多数护士还是好的,见她睡得这般憋屈,还会宽慰一句“陪护是挺累的。”。 何放晴性格腼腆,唯有等护士离开时,才会拉着宝珠的手,说道:“辛苦二姐了~” 仅仅一个星期,宝珠憔悴的仿佛被卖去山旮旯做苦力了,她的眼皮耷拉着,小嘴撇着也不爱笑了,青天白日的,十分钟能打十来个哈欠。 其中一个晚上,同病房的一名产妇,宫口开了,为了助胎儿顺利入盆,她在病床与过道来回走,折腾了整晚,搞得宝珠现在仍是耳鸣,只要周围安静下来,准能听到产妇阵痛时的呻.吟声。 这天,郑玉兰提着鸡汤,一股脑就扎进病房里看何放晴了,嘘寒问暖,叽叽咕咕的,听得宝珠的脑袋直炸毛。 跛子将她带到了门口的长椅上坐下,将另一盒鸡汤打开来催促她喝。 鸡汤的香气顺着气道沁入脑袋中,勾得宝珠饥肠辘辘的同时,抱着喝上一大口,混沌的脑子终于清明了不少。 跛子心疼地顺了顺她的脑袋:“宝珠呀,今天你就回家去,我喊招娣来陪床。” 宝珠边打着哈欠边说道:“哈~~~她不是说她老公最近身体不舒服,哈~~~她要留在家里照顾老公吗?哈~~~” “一个大男人,又不是生孩子,一点头疼脑热的还需要整女人坐月子那套不成?弟媳妇住院了,弟弟不在家,招娣一个做姐姐的,也不知道来帮忙! 一米七的大个头,不知道装着多少个心眼,要是不许她点好处,非得她爹娘亲自登门去请,才能请得动她!” 跛子难得埋怨,招娣敏感多疑心思长,他们都是知道的,平日里也没去说她,照顾何放晴的事,便是怕她多想,才最先找的宝珠。 结果宝珠累坏了,让她搭把手都是不愿的。 小丽本想请假来,被二老拒绝了。事业单位每请一天假,工资按比例扣除不说,每年的各种补贴与奖金亦是同等比例扣除,亏得很。 因此,事业单位的老师们,家中有事时,都是找人代课换班,少有主动请假的。 于是二老便计划着,这周一至周五,由招娣照顾何放晴,周末再由小丽接手。 “我和你娘今天去了前山村一趟,今天中午,招娣就来医院。”跛子说道,“这一个星期你累坏了吧?你娘白天在这照顾放晴,爹先陪你回去。” 回去后,宝珠倒头睡了三天三夜,除去跛子喊醒她吃饭的时候,几乎都埋头在睡觉。 第三天的时候,梁火生拉着刘凤霞找上了门。 原是,梁老鼠中风了。 除掉个人身体素质差,患有基础疾病的内因,造成中风的原因,不外乎不良的生活习惯,包括但不限于熬夜,饮食过于油腻刺激,酗酒,吸烟等。 梁老鼠沉迷赌博,昼夜颠倒的赌是常态,孩子们出息后,他每顿都得大鱼大肉,喝酒抽烟样样不少,还极爱吃海鲜,前些年喊痛风关节痛,如今下半身算是瘫了。 中风无特效药,以调理锻炼为主,配合着吃药一个月,梁老鼠总算能够扶着椅子,小小的走上两步了。 医生强调要坚持,但梁老鼠吃不了苦,见一个月了还收效甚微,他死活不愿意再走了,于是他早早坐上了轮椅,每天喊刘凤霞推他去赌场。 下半身不能动,双手却不妨碍,脑子也清醒着,于是他照常赌博。 赌坊里的人都笑他是赌鬼转世。 梁老鼠:“有啥不能赌的?除了腿脚走不动了,我身上哪一个地方跟你们又不一样?” 结果跟着熬了半个月的夜,中风的梁老鼠屁点事没有,刘凤霞反而痴呆了。 与她正常说话时,她能对答如流,但要是问及她的名字,以及她的老公孩子们,她时常想不起来。 有时离家远了,去了别的区,她甚至不懂得走回来,都是同村的人瞧见了,她在同一个地方来回乱窜,这才好心把她送回来。 刘凤霞连自个都照顾不清楚了,更别提照顾瘫痪在床的梁老鼠了。 “保姆,给我请个保姆!” 梁老鼠闹了起来,最先给梁金生打了电话诉苦,梁金生有钱,并不在乎这点钱,很是爽快的打了钱来。 保姆一个月工资五百,梁老鼠多报的两百块又被他私藏了起来。 梁火生是来要赡养费的,她知道在宝珠这只能吃瘪,磨破了嘴皮子,也啥都要不来,于是只是询问水生的联系方式。 郑玉兰拎着扫帚将母女俩给赶走了。 梁火生极不甘心,刘凤霞畏畏缩缩的躲在她的身后,像小孩一样茫然的抓紧了她的衣角,对陌生的环境充满了恐惧。 “回家。回……家。” “放手!衣服都给你抓皱啦!” 梁火生拍开了她的手,愤怒地骑着自行车独自离开了。 刘凤霞咿咿呀呀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着急的小跑跟在后头,拖鞋都因此跑掉了一只。 “火妹,火妹,你别丢下娘啊,娘娘娘,害怕……” 情急之下,刘凤霞想起了梁火生的身份。 路边的人不由得对梁火生指指点点了起来,梁火生于是黑着脸,又掉头回来,将刘凤霞给载上了。 “神经。” 对于这一干人的出尔反尔与不要脸,宝珠只骂了两个字。 除了这一桩糟心事,往后的一年,喜事格外多。 何放晴怀孕后,招娣和小丽以及梁土生的成川老婆张秋珍相继也怀孕了。 宝珠自然少不得在其中帮衬,于是,开九毛店的事,一直拖到了几人将孩子生出,即来年的年尾落定。 水生为此给梁土生放了一个月的假,让她回来照顾老婆孩子。 期间,许是为了恶心宝珠,梁火生三番两头的往连廊房这跑。 每次她都给张秋珍送了吃食或者礼物,还都得当着宝珠的面送。 若是宝珠出门未归,亦或是待在房子里未出门,她便一直能提着东西不放手。 让人为之惊叹! 不过宝珠最近在忙着九毛店的事,对梁火生这种无脑挑衅的做派,予以了最大的忽视,甚至连一个白眼都懒得翻。 王燕梅挑拨道:“你那小叔子和妯娌是对墙头草啊。” 宝珠:“自个过好就成,别人如何管不着。” 三石街那块,宝经物色好了一个店铺。 单层七十平的屋子,分上下两层,房子虽很是老旧,但胜在面积大。 让水生简单修补一番,用好看的壁纸将斑驳的墙面覆盖住;再添置几个大的柜子,前半部分用作店面,后半部分可以充作厨房与杂物间;二层的话,破烂的木质地板走起来“嘎吱”直响,并不适合住人,宝珠暂时对它并未有所打算。 三石街靠近菜市场,村里规模稍大点的店铺都开在这。 东西南北四区内也有小卖铺,但多是本区的人开的,他们将自家住的房子,腾挪出一小部分,来卖点烟酒以及小孩子的零食玩具,并不多赚钱。 三石街上一共四家店,一家卖米油盐酱醋,鸡蛋,烟酒等日常用品的杂货铺;一家水果店;一家宝珠带恩恩吃过的锅边店;还有一家跟第一家如出一辙的杂货铺,属竞争关系。 宝珠准备开的九毛店,与其中任何一家都没有交集。 这栋房子租金一个月五十块,农村没有签订合同的习惯,于是只和房东口头协议。 这栋屋子显然许久没人住了,满屋子都是粉尘与蜘蛛网,半点家具都见不到。 宝珠对这一大栋房子望而却步,终是喊了水生回来帮忙。 漏的屋顶水生全给补上了,他又用留存在家里的木方,钉出好几个一层楼高的货架,严丝合缝的卡在了墙面上,再用粗铁钉钉牢固了。 二楼的地板不结实,水生找了几块未裁过的板正长木方,交叉钉于其上,走起路来虽然依旧“嘎吱”作响,但安全方面得到了保障。 完事后,两人将整栋房子做了个大清扫。 大开着窗门晾了半天后,湿漉漉的墙面和地板就干得差不多了。 于是夫妻俩一鼓作气,将宝珠提前买好的壁纸用白胶全贴上了,货架用便宜的牛皮纸也包装了下。 花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破旧的老房子总算是焕然一新了。 房东上上下下走了两遍,难以置信这栋整洁又条理分明的房子是他的,惊叹之余,满意的连连点头。 第二天,夫妻俩一起去了福安市的大型批发市场进货。 除却去地下室购置几十斤的残缺小玩意外,两人还去楼上批发了作业本,指甲剪,剪刀,内衣内裤,卫生巾,丝袜等物品。 仅靠卖点小玩意,发家致富很难,宝珠于是计划着挂羊头卖狗肉。 先靠小玩意低廉的价格,将顾客吸引来,在顾客知晓了九毛店售卖的具体东西后,以后若是有需要,自然会前来购买。 越是逛,宝珠想要进货的东西越多。 最后折叠推车的拉杆拉到了最高处,绑上了三大袋的物品,水生背上又扛了一大袋的东西,宝珠跟着抱了一小袋,再多的话,仅靠人力便搬运不动了,宝珠这才收了手。 零食小吃的话,常平县就有批发店,价格与福安市的相差无几,没必要大老远跑去福安市进货。 水生因此又钉了两张小桌子,安置在店门口,零食小吃放在泡沫箱或者纸皮箱里,每天开门时搬出即可,靠近街道的位置,更容易吸引来小孩。 小杰写得一手好正楷,认真写字的时候,跟市面上售卖的对联写得一样。 自二老发现他的特长后,家里的对联便全是他在写,逢年过节,二老还会让他多写两张,拿来送亲朋好友。 小杰休假在家,九毛店店名的书写工作,不出意外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写在一块切割正好,打磨程亮的方形新木方上,小杰用花式楷体写着繁体字,高级中带了点小俏皮,跟店里梦幻的布局很是搭。 开业当天,宝珠甚至准备了连接着绣球的红绸带,店门口还摆着家里人送的花篮。 二老以及兄弟姐妹们都来捧场,点燃两串挂鞭后,绸带便被剪开了。 恩恩因为被丢去了幼儿园,开业的日子又正好是周一的缘故,完美“错过”了开业仪式。 期间她闹腾得不要上学,被宝珠无情拒绝了。 早一年将恩恩送进了幼儿园,便是为了甩掉这条麻烦的小尾巴! 养孩子不如赚钱! “好啊——” 剪裁仪式格外的热闹,吸引来了不少人。 要知道,整条三石街,随便哪家店开业时,都没有这阵仗,整得跟城里商铺的开业酬宾仪式一样。 人群中纷纷响起了掌声与喝彩声。 做生意不是打架,简单的开业仪式结束后,家里人便全回家去了。 只余下宝珠和水生两人,留在店里接待着客人。 “这对耳环真好看,也才九毛啊?” “老板娘,这个写字本多少钱?” “你好,有没有皮筋卖啊?不要纯黑色的,要好看有花样的那种。” “我要五包辣爆鸡筋!” “双面胶有没嘞?” …… 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客人应有尽有。 甚至有不少人是听闻了,三石街新开的九毛店,老板娘是个绝世大美女,而前来观摩一番的,顺便再买点东西。 自结婚起,水生常年在禾泰做工,宝珠大多数时候待在娘家,住在齐岳村的时候屈指可数,期间少在其他三个区走动,因此其他区的人,认识她的并不多。 水生这位“齐岳第一”,他们见惯了,倒是见怪不怪了。 小小的店面,一整天下来都挤满了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此店铺在搞“买一送一”、“打对折”的巨大优惠活动呢,挤进去一瞧,才知道了,原来是新店开业呀! 下午四点的时候,这股热闹劲总算是停住了。 宝珠数着柜子里的零钱,将一分的硬币每十个用胶带粘起来,一毛的硬币同理,纸币则按面额大小顺序,整齐的叠了起来。 数清楚今日的收入总额后,宝珠在记账本上划了两个“正”字,每一条划痕代表十块,也就是说,今天入账了一百,卖出去了足足一百块的东西呢! 要知道,店面里所有物品的进货价,也才一千来块,仅天时间,便收回了十分一的成本啊! 往长远看,不日便能收回全部成本,还能赚取不少的钱,指不定哪日赚的钱,比水生上交的工资还要多! 宝珠眉开眼笑的将一百块收进了包包里。 放学归来,背着小熊书包的恩恩,整个身子趴在了桌面上,与宝珠如出一辙的两眼放光盯着钱瞧。 水生宠溺地摸了摸宝珠的脑袋,毫无原则地同意了她异想天开的观点。 明天水生便要回禾泰去了,于是两人带着恩恩提早收了摊。 关好了店门后,只见外边很是热闹。 不远处的电线杆处,围了十来人。 电线杆上绑了一条草蛇,脑袋被砍下丢到了地上,角落里一地的血,余下的蛇身,蛇血已经控干净了,前头被许多根绳子穿过,吊在了电线杆上。 一位“蛇花子”坐在一旁的石墩子上,一手拎着麻袋,一手夹着烟,等到抽得只剩烟屁股了,他将烟头往地上一搓一丢,拍了拍手,便准备剥蛇皮了。 “蛇花子”是走街串巷卖草蛇的人的统称。 麻袋中隐约可见游动的蛇身,拱来拱去的,显然数量不少。 这是一旁一位抱着孩子的,三十五六的美貌妇人买下的,给孩子补身体用。 蛇花子用刀片在蛇的头颈部划了一圈,找准了个点,顺着蛇头干脆利落的,以竖直线划到了蛇尾,随后他将刀片卡在了耳后,虚虚往手掌中啐了一口气后,双手抓住头颈部翘起的蛇皮,重重往下一拉—— 只听“嘶啦”一声,宝珠猛地打了个寒颤,有种自己被活生生剥皮的感觉,一晃眼,蛇皮便已剥至蛇身一半的位置了。 竟是如此的丝滑! “活了,活了,蛇头都砍了,居然还活着啊!” “嘿哟,厉害啊,这蛇,竟然还没死绝。” “地上的蛇头也在动呢!成精了不是吧?该不会咬人吧?” “大惊小怪的!咱杀鱼时,破肚了的鱼,有的不也会动吗?有的下了油锅,还能扑腾两下,溅你一手的油呢!不就是那啥叫‘神经’的,不是蛇还活着,是神经还没死透呢!” …… 围观的群众惊叹不已,害怕与不害怕的,都凑得更近了,因为这个“异象”而更有兴趣了! “让我试一下!” 宝珠跃跃欲试,见新店开业的俊俏老板娘,胆子如此大,众人立刻起哄了起来。 美貌妇人无所谓,于是蛇花子稍加指导了下剥蛇皮的技巧,便让开了位置。 宝珠学着蛇花子的架势,虚虚在两只手上相继啐了一大口的空气后,双手抓住耷拉下的蛇皮,重重往下一拉—— 又是一声“嘶啦”声,前一秒还剩一半的蛇皮,转眼 便褪至了蛇尾处! 但蛇尾处剩余不到十厘米的蛇皮,宝珠硬拽了三次,都没将其彻底剥离下来。 “蛇尾处受力面积小,小姑娘没力气,还是我来吧。”蛇花子笑着便要上场。 “不用,我可以!” 宝珠岂是服输的性子,好胜心起了,她猛的弹跳起,抓着蛇皮重重往下一压,不曾想,换了个角度,蛇尾处的蛇皮倒是轻易地被剥下了。 宝珠来不及收力,屁股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还极有弹力的上下颠了回。 宝珠有种屁股当场裂开,顺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的感觉。 腥味十足的蛇皮,则兜头朝她脸上盖了来。 水生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麻麻好棒!” 恩恩捧场地鼓掌。 妇人笑着将蛇胆送给了宝珠,生吞蛇胆,有清热解毒等诸多功效。 正好近几日,恩恩上火尿黄,于是宝珠将蛇胆放在了恩恩的嘴里。 恩恩观看完精彩生动的剥蛇皮表演,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就着水生递来的水吞了下去。 “这小孩厉害啊!” “胆子大,跟她娘胆子一样大!” “哈哈哈,是个干大事的。我家那儿子,以前我也给他吃过蛇胆,拿着棒槌追着喂了三条街,都没喂下去,最后还是我自个吞了。” “勇敢!” …… 面对众人的吹捧,恩恩双手叉腰,神气得很。 水生担忧地问道:“嘴巴苦不苦?要不要去吃碗扁肉压压?” “粑粑,我不用,我很勇敢的!”恩恩将脑袋摇得似拨浪鼓,誓死捍卫着自己树立出的形象。 在这之后,三石街传开了——九毛店的老板娘又美又飒! 宝珠外向开朗,合群得很,很快便融入了商铺圈中,并跻身为三石街的门面担当。 三石街人来人往的,格外热闹,每天都有不少人,闲暇时围在街头聊天扯皮。 午饭和晚饭,还有许多人,不好好坐在家里吃,非得端着饭碗出来,边吃边聊,说是这样才吃得下饭。 宝珠喜爱热闹,于是在店门口搭了个矮四方桌,除了下雨天,吃饭都在店外解决。 其中一位常客是村书记王大刚。 村委会没啥活干,隔三差五的,他就来到三石街街头,一坐便是半天,最爱吐槽村委会那群人了。 原是,早几年,村长还是很重视他的,知晓自个的大儿子不成气候,有意在自己下任时将村长之位传给他。 但是某一年,两人因为某件事产生了分歧,村长在会中大加斥责了他,王大刚气不过,当场拍板走人。 在那之后,王大刚便坐了冷板凳,从风云人物跌为边缘人。 村长手段多,以各种奖项名义给村干部们发钱,每年镇上拨给齐岳村的钱款是固定的,如此相当于变相扣王大刚的钱。 尽管王大刚极力闹过,但因对方理由正当,根本投诉无门。 要不是王大刚在村里任职多年,积攒了点人脉声望,工作中又无重大过失,村长定会辞退他。 有油水的要紧事,再不会落到他的身上,成了拿死工资的人。 王大刚将本职工作做完后,闲得发绿毛,于是便常年泡在三石街了。 “他张麻子算个屁?要不是靠着他丈母娘,齐岳村的村长之位能轮得到他?” “还想扶持他那个烂泥儿子当村长,当咱村的人都眼瞎呀?真要让张学锋当了齐岳村的村长,咱齐岳村就得被别的村踩在脚底下!干啥啥不行,家里蹲第一名,去镇上开会,怕是都不敢抬头的!” “都是一群老蛀虫,咱村的钱,被他们一手接着一手的,黑了不少呢!” …… 与张村长明面上闹僵了,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王大刚破罐子破摔,经常在三石街说如此种种的话。 宝珠调侃道:“那大刚你,没闹翻前,有没捞过油水啊?” 宝珠和王大刚关系铁,虽然两人相差了快一辈,但以铁哥们相称,于是宝珠直呼其姓名,并未像旁人一样称呼其为“大刚哥”。 “说没有那是睁着眼说瞎话。”王大刚倒是实诚,气氛烘托到位了,好汉又提起了当年的勇。 “哈哈哈,大刚是能干,当年我做书记时,他就是年轻人中最能干的一个。” 接话的人叫伍庆有,是杂货铺老板伍传海他爹。 伍庆有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被分配到了齐岳村当书记,是常平县其他镇上的人。 来齐岳村当村干部后,他就将老母亲以及老婆孩子全部接到了这里定居了。 老婆十年前去世了,大儿子一家搬去了米国,于是他便将店面给了小儿子。 店面以前是出租出去的,租户便是三石街另一户杂货铺的老板。 伍传海成年后,当了几年兵回来,没有当初包分配工作的好政策了,他又找不到好营生,见杂货铺生意不错,于是便让他爹提前收回了店面,用以自家开。 如今的杂货铺便是三十多年前村里拍卖时,伍庆有暗度陈仓违规以低价买来的。 之所以拿去拍卖,是村里有户人家欠了村里钱,逾期不还,村干部强制执行的。 伍庆有侃侃而谈,嗓门贼大,也是三石街头闲聊的一大主力军。 众人正说到高.潮处,便见伍传海骑着摩托车进货回来了。 倭国进口的本中牌摩托车,比起水生买的杂牌二手车,质量好上不少。 外观高端大气不说,启动时,半点杂音也没,还省油,同样的使用频率,水生加三次油,他只需加一次。 伍庆有前去帮忙卸货,伍传海则偷摸摸的从后备箱拿出了一朵包装过的玫瑰花。 宝珠记起来了,今天正是洋人的情人节! 跟华夏的七夕节一个意思。 时至中午,木讷的水生还半点表示没有! 宝珠不禁有些眼红,于是先伍传海一步,朝杂货铺后头正在炒菜的赵丹丁喊道:“丹丁,天要下雨了,你老公情人节给你买了一朵玫瑰花呢!” “天要下雨”,是当地形容抠门人的话,平日里一毛不拔的人,忽然花钱买东西的时候,就会被人以此调侃,意思即为老天爷都被感动哭了。 准备的惊喜泡了汤,于是伍传海转头给宝珠冠以“大喇叭”之名。 宝珠回敬了他“铁公鸡”的外号。 宝珠的九毛店和伍传海的杂货铺挨着,不存在竞争,关系便不错,时不时两家人还会互送点吃的,外号不外号的,叫着玩罢了,两个人没人较真。 充实的日子过得很快,白天看店“坐街”,晚上八点准时关门回家。 幼儿园与九毛店直线距离几百米,顺着三石街的十字路口往下走,不到五分钟便能走到了。 因此,每天恩恩都是背着书包自己上下学,无需宝珠接送。 三石街地处村中心,放学后,许多学生回家时,都会经途径此处,于是下雨天宝珠也不必去送伞,恩恩蹭同学的伞回来即可。 每天放学,恩恩的眉心必定贴着一个老师奖励的小红点。 “又得了小红点啦?恩恩真厉害!” 密密麻麻的墙纸上贴满了小红点,宝珠每回都不厌其烦地夸赞。 初时,恩恩还很开心,但上学一年了,她说话愈发的“老成”了:“明天我还能有!” 漂亮的墙纸最上方,还贴着“小小智多星”的奖状,是上学期末的时候老师颁的。 “这么多小红点啊,还有奖状,这小孩真厉害啊。” 贴着奖状和小红点的墙纸在九毛店显眼的地方,因此,隔三差五就有客人夸赞恩恩。 恩恩虽面上装作“宠辱不惊”,但实则心里开心得很。 养了四年的娃,她撅个腚,宝珠都知道她要放啥屁,这是遗传了她爹木头性子,啥情绪想法都喜欢藏心里,非得等别人去猜。 小时候爱说爱笑的糯米团子,远离了外公外婆,才跟着自己生活了一年,也不知道在学校里都学的啥,竟还跟亲娘猜起谜语了! 好在,恩恩小大人似的,放学放假时,能帮宝珠看店,扫地,洗衣服……于是,宝珠欣然接受了闺女的变化。 宝珠所不知道的是,在恩恩的心里,自家的麻麻就是个幼稚大鬼。 每回水生回家,都偷偷叮嘱恩恩要听话,要帮妈妈的忙,于是,懂事的恩恩,小小年纪双肩就扛下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担子。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替粑粑看着麻麻,不让野男人将麻麻给勾引走了! 水生木头呆呆,从未往这方面想过,这计划,是恩恩凭借着自己聪明的脑袋瓜,给制定的! 三石街不少十几二十几岁的街溜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抽烟喝酒打牌样样精通,经常聚众在街头晃荡。 初时,他们的确对宝珠这个美貌少妇有意思,正好人老公常年不着家,便想着能不能跟其搞一腿。 他们时常来九毛店买几包辣条或者零食吃,以此跟宝珠套近乎。 久而久之,在目睹了宝珠种种“惊人”的行径后,街溜子们明白了,这人只能处兄弟,当不得情人的! 宝珠人长得好看,外向开朗,跟谁都能搭上两句话,因此街溜子们,跟她能聊到一块,碰上搬重物等小事,他们也会主动帮忙。 甚至因为宝珠说一不二的性格,街溜子们还调侃的称呼宝珠一声“大哥”。 临近春节的时候,宝珠抱着记账本算了个总账,密密麻麻的正字加在一起,除去成本,一年的时间竟然赚了两千多块! 要知道,如今普通人家外出打工,一个月工资也只三四百,在乡村开间九毛店,能赚这些钱,属实是不易的。 不过,宝珠看上的本中牌摩托车,即跟伍传海家的一个品牌型号的摩托车,市场价一万二,她得干六年才买得起一辆呢! 前一秒的开心瞬间转为了晕眩无力感,宝珠仰躺在折叠躺椅上,发出了声长长的喟叹。 摩托车的声响接力着叹息声由远及近传来,宝珠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伍传海进货回来了。 摩托车的脚踏板上,全是挂鞭,盘炮,花炮,礼炮等大型鞭炮烟花。 过年时,每家每户都会购买点炮竹回家。 去年过年,宝珠的九毛店刚开业没多久,没有经验,见伍传海炮竹卖得格外好,那时她便很羡慕,心中打着主意,来年过年进点小孩玩的小型烟花来卖。 差点便将这事忘了个精光! 宝珠于是像伍传海取经,伍传海不卖小型烟花,两人没有竞争关系,因此他很是大方的告诉了宝珠批发店的位置。 烟花批发店在常平县里,位置较为偏僻,怕宝珠第一回 找不着店面,新顾客没有熟人引荐的话,又容易被老板坑,以比旁人高的价格拿到货,于是伍传海亲自载着她去了一趟。 窜天猴、摔炮、划炮、仙女棒、大黄蜂……宝珠进了一大箱的小型烟花回来。 “卖鞭炮烟花要证件,办个证三百块钱,咱就过年卖点,赚的钱不够□□的,偷着点卖就成,碰见警察来了,赶紧收起来。” 按照伍传海传授的经验,宝珠单次只摆出部分的烟花,每个品种摆上两三盒,一两把,全集中放在同一个纸盒里,剩余的烟花全藏楼上,等到卖光了再去楼上拿,予以续上。 摆出烟花的当天,宝珠进账比往常多出了一倍,全是小孩们成群结队来买的,还有哄小孩的大人,带着小孩来,一次能买走两位数的烟花。 入账,简直跟流水一样哗啦啦的! 宝珠久违的体会到了,新店刚开业一个星期时的快乐,有一天的营业额甚至超过了前者。 经常前脚才补完货,后脚就得跑楼上拿,上上下下跑了十来趟,宝珠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在锻炼腿脚了。 伍传海那边,生意更是火爆。 大型烟花鞭炮的售价顶小型的好多倍,单件的利润自然也超后者许多。 于是,小年前一天,伍传海载着宝珠,一起去县里的烟花批发店补货了。 伍传海:“今年运气不错,警察没来抓,小年过后,我们就不用害怕了,警察们都休假回家过年去了,没人会想不开,好好的假不去休息,盯着来抓我们。” 于是,两人都将大半的烟花,全摆在了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今年过年,权会儒给水生派发了个紧急工程,过年不能回来过了,但给每个工人都包了个大红包,并且许诺,工程结束后,给工人们休双倍的假期。 回家没有另一半耳鬓厮磨,于是,最近宝珠将关店时间延迟到了十点,以最大程度的捞取本年度最大的一桶金。 恩恩每天晚上八点,准时被宝珠打发回去睡觉。 话是最不经念的,不曾想,今年的警察们,还专挑着小年这天来逮人! 与往年的习惯相悖,因此抓捕了不少没□□,违规售卖烟花爆竹的小商贩。 “鉴于你卖的都是小型烟花,又是初犯,这次就先放过你。但是下不为例,这里所有的烟花都不准再售卖了,我们也不没收你的东西,你趁着过年,分给亲戚朋友们。” 警察同志对宝珠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 伍传海就没这么好运了,由于他售卖的是大型烟花鞭炮,虽是第一回 被抓,但警察们也无法网开一面。 伍传海当场被警车押走了,不但大型烟花鞭炮全被收缴走,还被罚款一百元,并处以七天拘留。 拘留当天,赵丹丁就火速赶去拘留所,送了一大床厚实的棉被,与好几件避寒的军大衣去。 伍庆有走了好几个关系,但因为是县里的检查团,他们的手都够不到那里去,因此,他没能如愿将儿子捞出来。 除夕的前一天,伍传海被放了回来。 “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伍传海被关押了一个星期,拘留所里又冷,饭菜又难吃,加之担心受怕的,他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他吓得屁滚尿流的,三石街的人相继来问候他,他便不厌其烦地讲述着自个悲惨的遭遇,每回的末尾都得感叹上这么一句话。 怪逗趣的,惹得众人欢笑不止。 好在警察们只收缴走了明面上的鞭炮烟花,藏在抽屉夹层以及楼上的小部分还尚在。 为了弥补损失,铁公鸡伍传海“死不悔改”,再次贩卖起了烟花炮竹来。 “他们就是故意的,故意跟往年反着来,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伍传海继续给宝珠传授着“真经”,“不过你放心,警察明儿个是绝对不会来了。大年三十不好好在家过年,来触别人霉头,不怕被人从大年三十一直骂到明年初一啊?!” 大年初一被人骂,那是会遭来坏运气,倒霉一整年的! 理的确是这个理! 于是,将小型烟花严严实实地藏了一个星期后,宝珠毫无原则的再次将其搬了出来。 除夕当天,是生意最火爆的时候。 宝珠将所有库存都摆了出来,但是心有余悸,并没将它们零散地摆放,而是换了个大点的纸箱,将它们整齐地都放了进去。 人倒霉起来,大概就是出门踩狗屎,放屁砸脚后跟,以及大年三十还要被警察逮。 除夕当天的早上九点整,上一波的警察们又来了。 “大喇叭”的外号就该给伍传海,他的嘴是反向开光了吧?! 一个星期前教育过宝珠的警察同志,笑眯眯地朝宝珠点了点头:“小姑娘,又见面了啊,还记得我不?” “……”宝珠讪笑着,试探地反问了句,“我如果说,这是我一个星期前忘收的,你信吗?” 但显然,和蔼可亲的警察同志并不信,大抵是觉得她是朽木,是粪土,他只朝她的肩膀拍了拍,说了句“小姑娘好自为之。”,就指挥着人,将她那一大箱的烟花全给搬走了。 考虑到小本经营不容易,她年纪小,售卖的只是小型烟花,警察同志到底又网开了一面,没有处以罚款,并且没有将她抓走拘押。 伍传海则跑得比兔子还快,见宝珠这被查了,也不管藏烟花爆竹了,忘了老婆孩子,独自一人拼了命的从后门逃走了。 宝珠甚至听见了重重的摔门声。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剩余警察们收缴完杂货铺明面上的烟花爆竹后,对其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恩恩刚和伍传海唯一的闺女小燕炸完了下水道,只听“嘭”的一声响,下水道的臭水,顺着青石板路的连接缝隙处炸出,跳至了一米来高。 看见穿制服的人进了自家的店铺,小燕立马跑回了家。 恩恩也跑到了宝珠的面前,情真意切地问道:“麻麻,你也要被抓走了吗?” 宝珠:“你会给妈妈送被子吗?” 恩恩认真地思考了下,如实摇头道:“被被太重了,我搬不动,麻麻,我给你送被被外面的套套吧。” 宝珠凌乱的站在风中,瞧了眼杂货铺,又瞧了眼她家装满了小型烟花的渐行渐远的纸皮箱,眼睛一酸,感动的差点没迎风流下两行热泪来…… 第50章 一波之第三折 如果说, 往昔的二十几年,宝珠从未见过神佛,今时今日, 此情此景下, 她估摸是见到了。 只见, 三石街十字交叉路的尽头,抱着装满小型烟花纸箱的警察,远去消失后不久, 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抱回纸箱,浑身散发着“佛光”, 在不知何处响起的烟花爆竹声中,缓缓向她走来。 “佛光”有些耀眼, 宝珠用手背挡了挡, 这正气凛然的场景,让她双膝一软,差点没当场跪下。 “大刚……哥?” 中年男子走近后, 宝珠双手合十, 一声佛号至嘴边,蓦地看见剃了光头, 仿佛一颗擦了油的卤蛋的王大刚, 忽然急转直下,生硬的换了个……尊称? “大过年的,你可别折煞我啊!” 王大刚笑嘻嘻的,穿着一身屎黄色的新衣, 配合程亮发光的脑袋, 就差脖子上戴一串挂珠, 再捧上一个钵,就能沿街化缘去了。 “时髦吧?外国佬都这样,剃得越光越时髦!有没有年轻二十岁?跟你一起出门,得是姐弟俩吧?” 王大刚将纸箱放回了店门口的小桌上,双手用力地拍了拍脑袋,发出“啪啪”的声音,表情猥琐之,算是变相辱没了和尚。 宝珠:“弟弟,你这是泡了红灯区,肾虚了,导致所剩无几的头发掉光了,这才往头顶上抹了油,假装剃发了吧?” “去去去!”被占了便宜的王大刚,将宝珠要撸他光头的手给拍掉了,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原是,搬走烟花的那名警察,跟王大刚认识,加之除夕这样喜气洋洋的日子,不重大的案件,可以教育为主。 “大刚哥,这些全给你家小孩玩。”宝珠挑了种类繁多的烟花,塞了满满一大袋给王大刚,并指天发誓道,“剩余的我给我爹娘跟亲戚全分了,保证吸取教训,不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争当二十世纪的三好青年!” “……”王大刚,“明儿个大年初一你可别这样叫我,不然得晦气一整年了。” 杂货铺那边,几名警察地毯式搜寻后,将店内的烟花爆竹全部找了出来。 “警察同志,大年三十还要工作,真是辛苦啊,刚泡好的茶,你们先喝一杯。” 伍庆有将五六罐泡菜全塞进了蛇皮袋中,又往里塞了十来串的腊肉:“这是我们家自己腌的泡菜,熏的腊肉,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过年时我们都整这些吃,你们尝点。” “别整这套。” 刚正不阿的警察们直言拒绝了他。 两番教育过宝珠的黄警官说道:“伍传海是你儿子吧?才刚放回来,又在这违规售卖烟花爆竹,该说他执迷不悟、明知故犯、屡教不改?还是该说他在挑战我们的权威呢?” 说话间,黄警官往店中的木楼梯处瞧去,他看过去的一瞬间,只听“咚咚咚”、“嘎吱嘎吱”的声音传出—— 是从楼梯上探头出来看的赵丹丁,冷不丁与警察对视了眼后,马不停蹄地跑上楼了。 她猫着腰,扶着木栏杆,尽量放轻脚步了,但是年久失修的楼梯,平常走起来像是地震,现在动静也不小。 “……”伍庆有静默了一瞬,等到儿媳妇上了楼,不再有动静的时候,他战术性的失忆了,“儿子媳妇他们回娘家去啦,好几年过年都是在婆家过的,今年亲家公亲家母催得紧,就一起回家去了。 ” 黄警官朝小燕努了努唇,示意伍庆有看去:“夫妻俩自个回家,把孩子落你这了?” 小燕本想跟着娘亲一起上楼,因为害怕穿制服的警察,便一直杵在门口。 她像只树袋熊一样,抱着敞开的木门,左右来回小幅度地摇摆着,也不敢像往日一样喊她爷爷。 见警察们朝她看来,小燕连忙跑到了伍庆有的身后,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服,埋头哭道:“呜呜呜,爷爷,我不要被抓走。” 平日里极是宠爱孙女,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伍庆有,一脑门子官司,根本不敢当着警察们的面,在事情都没解决的时候,转头去哄孙女。 “……”伍庆有粗犷的嗓音比平日里低沉了不少,他睁着眼说瞎话道,“是啊。” “警察同志,我们小老百姓混一口饭吃不容易,大年三十的,谁还想看店卖东西呢?还不是为了生活,想多挣几个钱吗?” 见警察们态度良好,很好说话的样子,伍庆有的胆子立马大了起来,整起往日里信口开河那套来: “你看,我快六十的人了,大过年的,你们行行好,就放我一马成不?拘留所冻得很,我这把老骨头,只要上那睡上一晚,保不准得打120,拉医院抢救去……” 黄警官一句不落的,将他滔滔不绝的话全听进去了。 完事等待了半分钟,见他没有要继续讲的意思,黄警官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大爷你年纪不小了,除夕夜,我们就不请你去拘留所做客了……” 黄警官顺溜地说出一串的话来,明着教育,暗着威慑,虽然没有指明,但伍庆有能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警察们不是没办法抓捕伍传海归案;也不是忌惮伍庆有的年纪;更不是碰上过年想要网开一面,要是忌讳这个,今年黄警官就不会组织人,前往各大乡镇,查处违规售卖烟花爆竹的店铺了。 严查的目的是杜绝此类事件,不是处罚。 事不过三,这次只没收了东西,不罚款也不拘留,算是予以警告。如若下次再犯,定不会轻饶了。 黄警官:“要实在想继续售卖烟花爆竹,年后就抓紧办个证,这次没罚的钱足够□□了。小本生意不容易,我们清楚,也不是故意要刁娜你们,才专挑大年三十来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每个人都无视法律,凭着自己的心愿,想干啥就干啥,咱这个国家不是得乱套了?” “而且如果我们不定期检查,并不对违法者予以惩罚的话,让那些老实□□的商户怎么想?以后还会有人乖乖□□吗?” …… 伍庆有连连称是,认错态度极好。 他感恩戴德的,警察们离开前,他又想把泡菜和腊肉送出去。 “停!”黄警官伸手拦住了,说道,“贿赂公职人员的话,罪加一等。” …… 这篇算是揭过去了。 下午一点,午饭都吃完一个多小时了,躲了半天的伍传海才回来了。 他从后门溜回了杂货铺,听闻警察们已经离开许久,以及早上的经过后,连连唏嘘。 “年后立刻去□□!” 过年期间,工商局全体工作人员放假休息。于是伍传海打算着,等法定节假日一结束,立马开车去县里□□! 一波两折后,伍传海不敢探第三折 了,加之库存的烟花爆竹都被收缴走了,在《烟花爆竹经营(零售)许可证》办下来前,他跟宝珠一起遵纪守法,不论谁问起,都不再卖了。 新年期间,烟花爆竹卖得最是火爆,其他日用品相比较往日,反而卖得少了。 倒是得了压岁钱的孩子,口袋充实了不少,三不五时会成群结队的来买零食。 所谓由奢入俭难,过年期间,见识过流水般进账的赚钱方式,就习惯不了小鸡啄米般“萧条”的生意,特别是在阖家欢庆的除夕。 赚这点芝麻绿豆大的钱,不如趁早回玉河村过除夕去! 除夕当天祭拜先祖等事,麻烦又繁琐,水生不在家,宝珠一个人压根搞不定,于是她计划着直接去玉河村吃现成的就行! 于是,午饭过后,宝珠就干脆利落的关店了。 关店前,她还将烟花分了不少给三石街的商铺与邻居们。 铁公鸡伍传海收了最多,他终于一扫先前的郁闷之色,恢复了往日的嬉皮笑脸,还能跟宝珠开两句玩笑。 宝珠进货的烟花爆竹甚多,送出去一大半,还剩余许多。 于是她将其绑在折叠推车上,准备用一根麻绳,挂在自行车后座上,牵引着骑回家去。 结果卡在了折叠推车这,宝珠将所有小型烟花倒进了一个红色的大袋子里。 打了死结的袋子,足足有恩恩这般大。 以往去常平县进货时,宝珠都是蹭伍传海的车去。碰上水生回家的日子,才会喊上自家老公一起去福安市进货。 毕竟每回去福安市都得进不少货回来,她小胳膊小腿的,绝对是拉不动,扛不起的。 将数个如山一样巨大的进货袋,整齐又有序的绑在推车上这事,每回也都是水生在做。 宝珠眼睛早学会了,但真正轮到她动手了,任凭她如何绕弹力绳,都没办法将袋子完美的固定在推车上。 来回五次后,宝珠彻底暴躁了,她狠狠地踢翻了折叠推车,装着烟花的红色大袋子,立刻从弹力绳空缺处掉落,弹力绳更是散乱了。 宝珠:“……” 见宝珠僵在原地不动了,恩恩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将折叠推车给扶起来了,天真烂漫地补刀道:“麻麻,你是不是不会啊?” 宝珠:啊啊啊啊!!!! 为了维持能干的慈母形象,宝珠咬碎了牙,将这一口不知该向谁出的恶气,给咽回了肚子里,她叹了一口气后,认命的把红色袋子给重新提了起来,决定再给它一次机会。 结果,散乱了的弹力绳,挂钩处不知何时卡在了袋子上面,她刚将袋子提起来的瞬间,袋子就被勾出了一个大口子,满满当当的小型烟花,立刻散落了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恩恩疑惑道:“麻麻……” “闭嘴!” 宝珠丢下了袋子,随后一手捧住了恩恩的后脑勺,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将闺女的未尽之言堵在了源头处。 恩恩:“???” 天光正好,火红的金乌悬挂于苍穹之上,洒下的万丈金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整个福平省,每年最冷的时候,便是除夕前后的两个星期了。 母女俩裹得像两只大小熊,穿着厚实的大棉袄,裹着羊绒围巾,头顶毛线帽,脚踩大棉靴,双双艰难地蹲在地上,正努力的捡着散落一地的烟花。 捡到摔炮时,宝珠忽然起了坏心思,抓起一整盒未拆封的摔炮,就往门前地上扔了去。 重叠的“啪啪”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像是燃了一串鞭炮,摔炮盒子在地上弹了两下后,在一双男士筒靴前停了下来。 响尽的摔炮小纸盒,由内至外燃起,须臾,空气里便溢出了硫磺的气味。 水生惊得手一抖,拉开了拉链的腰包,从中当即掉落了数叠一厘米厚度的钞.票。 分拣好的钞.票,外围用手指粗细的牛皮纸环虚虚地托着。 牛皮纸环是水生自个裁剪的,连接处用白胶黏住了,但显然尺寸并不合适,要是竖着提起钱时,牛皮纸环能当场滑落。 蓝色的百元大钞洋洋洒洒的落了一地,天女散花般,母女俩蹲在地上,如出一辙的抻着脑袋,双双想看摔炮整合炸裂是何场景。 宝珠甚至高举着右手,掌心里抓着一盒新的摔炮,再接再厉的想要再玩一两盒。 新摔炮没落下,母女俩倒是齐齐张大了嘴巴,眼球全被飘落的蓝色钞.票占据了,半点没容下风尘仆仆赶回家的水生。 宝珠:“天上掉钱啦???” “哇——” “哇——” 恩恩的两声“哇”,从齐岳村一直带到了玉河村,前者为惊叹声,后者为哭闹声。 虽然水生答应了权会儒,今年过年整个工程队的人都不回家,工人们因为红包也干劲十足—— “有假放就成,一年到头,哪天放假不是放假?过年能多赚许多钱,留下赚足了钱,等年后再风风光光的回村去,不好吗?!” 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时,工人们想得开。 但是,年关将近,到处开始清扫房屋,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对联……三不五时还鞭炮烟花声响起时,工人们的心里就难免升起失望难过的情绪。 小年那天,失落的心情到达了一个新高度。除夕的前一晚,工人们更是睡不着,于是纷纷在铁板房里打牌聊天,想着派遣一下心中的郁闷。 左右睡不着,水生便招呼着大伙上工。 工地里到处挂起了强光灯,听闻干满白天的量,便能回家过除夕去,工人们精神抖擞的,一扫之前的疲惫萎靡,干活竟是比白日还利索。 早上六点,仅仅六个小时,工人们就将除夕当天的工作量给完成了。 于是水生包了辆车,带着众人一起回家过年了。 由于工期赶,大年初一,众人还得回禾泰去。 短时间内来回跑,加上颠倒过作息,难免疲累,但只要能回去过年,工人们满不在乎。 “走!梁水生,九毛店老板娘带你去县里,买进口的本中牌摩托车去!售价一万一的那款!” 见到“财神爷”的一刹那,宝珠当即豪气的拍板。 早买早享受,等到六年后,她赚够了买摩托车的钱,指不定家里存的钱,都够买一辆小车了! 况且,水生的钱便是她的钱,亲密无间的夫妻俩,分什么“你我他”? 实在不行的话,挪用水生赚的钱算是借用,六年间,她不断把钱给补上不就成了? 四舍五入,摩托车还是她送的! 宝珠接受良好,在清点好“巨款”后,取出了一大叠带上,准备带水生去县里血拼。 恩恩平日里再如何装小大人,见爸妈要抛弃自己,独自上县里玩后,立刻哭得稀里哗啦的。 水生:“要不,还是带恩恩一起去吧?” 宝珠义正言辞地拒绝,并且不给理由:“不行!”带了累赘,还怎么过二人世界? “那麻麻,你们回来的时候,要给恩恩带蛋糕。” 闹了一阵,情知不会有转机后,恩恩可怜巴巴的抛出了“条件”。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泪汪汪的,别提多可怜了。 跛子抱着恩恩心疼坏了,“指责”着宝珠,命令道:“给恩恩带个最大的蛋糕回来!” 蛋糕内里是松软的面包,交叠整齐的面包片之间,还夹着水果或者饼干等东西,外围包裹一圈的奶油最是好吃。 蛋糕表面,裱花精致美丽,小裱花整齐的绕着外围走了数圈,三朵大了数倍的大花朵,则点缀在内里。 入口即化,咬上一大口,瞬间甜到了心里,别提多满足了! 比起小时候一毛一个的,手掌大小的假蛋糕,要美味许多。 现场买做好的蛋糕,无需等待,蛋糕表面公式化的用奶油写着“生日快乐”。 六寸的蛋糕,一个卖三十元,八寸的则卖四十元。 寻常人家,平日里舍不得买蛋糕吃,前来买蛋糕的人,多是给孩子生日准备的,但大多数人家,一年到头,不管是谁过生日,都舍不得买上一个。 每次蹭车去县里进货,宝珠都得买上一个六寸的蛋糕,回去分伍传海一块,剩余的,就全是母女俩吃。 如若不是买蛋糕花的钱算是日常开销,没有被记录在记账本里,否则一年到头赚的钱,估摸着有一半,都花在买蛋糕上了。 “小孩子不能吃太多奶油,否则会长不高的。” 每回恩恩都只分到了一小块,最上层的奶油还被宝珠狠心地刮掉了一大层,并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六寸的蛋糕,刚好够母女俩吃。 每回吃蛋糕前,宝珠都很有仪式感的,插上蜡烛,戴上生日帽,唱完生日歌,许完了心愿才开始切蛋糕。 除了真生日的时候,每回都是恩恩在“过生日”,因此,尽管没吃上很多的蛋糕,恩恩都很是开心。 为了避免购车回来时自行车带不走,两人坐上面包车去往县里。 路上闲来无事,夫妻俩便依偎着聊天。 宝珠问道:“姓权的给你们每个人发了多少新年红包?” “没给钱,给的是股票。”水生从外套内缝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纸票。 在家时,把钱尽数上交了,差点把这东西给忘记了。 宝珠抖了抖纸票,没抖出东西来,她抽了两张出来,长得一模一样的,也看不出子丑寅卯来,于是问道:“啥是股票?能卖钱吗?” 水生:“权老板说,得去福安市的证券公司卖。这样的一张是五股,面值二十元。” 宝珠唏嘘道:“每人发几十张?姓权的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不会是亏钱你们工资,意思意思打发你们点钱,然后跑路了吧?” “……”水生,“一人一张,我把股票都收一起了,另外给工人们每个发了一百块。” 宝珠指着股票上的小字样,惊呼道:“福安茅酒股份有限公司?好家伙,是姓权的发行的啊?难怪免费送你们,估计是卖不出去了,一张纸卖人二十块,傻子才会买呢!” 水生:“权老板说,把股票放上几年,能涨很多,就是到时候一张卖的钱不止二十,可能会翻好几倍。” 水生仅仅知道这些,见宝珠仍一知半解的,他饶了饶脑袋,尴尬地说道;“权老板跟我解释过了,我没听明白,大概就这意思。” “肯定又是框我们的!”宝珠忿忿地将这一叠股票全收进了单肩包里,说道,“趁现在还有人买,等下次去福安市时,我得立刻把它卖掉。再过几年,要是没人认这几十张破纸了怎么办?值几千块钱呢!” 除夕坐车的人不多,除了宝珠与水生,车上只有两个年轻人。 空荡荡的车厢,一男一女非得挨在一处坐,显然是瞒着家里人,外出约会去了。 司机大叔百无聊赖,见宝珠二人谈论起了股票,立马加入了聊天:“你们也玩股票啊?以前只能去海城、圳城那边的证券交易所玩。我看报纸上经常报道,哪家证券交易所单日成交量超过也一千万,哪家又超过两千万,三千万这样的……眼珠子简直都要被吓掉了! 你说,咱们平头老百姓,很多人家里可连一万块都掏不出啊!他们一出手却都是千万级别的!那时候我可眼馋的很呐,可惜没钱又没时间去外省,白白错过了许多钱。 这不,去年福安市开了一家证券交易所,有去市里的时候,我都买卖上几股玩,来来回回也赚了几千块钱。 我听你们买的是茅酒公司的股票吧?我研究过他们,一股的单价太贵了,现在都炒到二十了,单次最低得买一百股。 虽然咱们有渠道可以拼,但刚上市的公司,公司创立的时间又短,连十年都不到,万一哪天跌停了,他们干脆把公司关了,人家是合法交易,我们都没处哭去! 你们还拿着几十股啊,我看悬,趁着还没跌赶紧卖了才是。” …… 见司机大叔懂得多,宝珠便与其攀谈了起来。 司机大叔夸夸其谈的,对着自己买的几支股票猛夸,三不五时还得踩上宝珠手上的股票十来脚,有种他明年就能走上人生巅峰,赚足一百万的即时感。 宝珠懒得听他吹牛了,于是转移了话题,司机大叔对她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便默默抽起了烟,专注开车,没兴趣聊天了。 摆脱掉司机大叔,宝珠总算能跟水生说两句私房话了。 “禾泰那辆摩托车还能开,没必要浪费钱买新的。” 路上,水生换着花样提着这事,宝珠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宝珠:“我去镇上县里,要是有辆摩托车的话,也方便啊。况且咱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还在骑自行车呢,我要把摩托车开出去溜溜,多拉风啊!” “好。” 水生便是这样,钱花在自己身上时,一块钱能掰成三瓣花,偏得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否则得犹豫纠结许久。 换做花钱的对象是宝珠时,不管价格多昂贵,他都能立马答应了去,就好像,他天生不配花钱似的。 于是,宝珠想给水生买东西时,往往以自个的名义买,等买回来时,再以过时了,不喜欢等理由推给水生。 往往这时候,水生便能心安理得接受了,甚至会觉得,捡她不要的东西用,是省钱的行为,能让他开心个半天一天的。 半个小时后,两人就到了县里的本中牌摩托车专卖店。 出发前,宝珠特意给水生换上了新年给他买的新衣,又拉他去村门口的理发店,花了三块钱理了个头发,自个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两人站在一处时,养眼得很,比许多电影明星还要好看,一看便是上层社会的人,钱肯定不少。 普通人来店里,十人里面能卖出一辆就是好的,但长相或举手投足间,能看出贵气的人,基本来一个卖出一辆。 两人相携走进时,眼尖的金牌销售员立马先一步迎了上来,热情地给倒了两杯茶水—— 金牌销售员了解了他们的诉求后,立马把两人带到了展示台处。 圆形的展示台上只有一辆黑色的女式摩托车,其余的展示车皆分散又有序的停在店内各处,前者一看便是现在的主推款。 普通人追求的是实用性,考虑到市场占有量,一度因时髦拉风而备受推崇的男士摩托车,如今并不是厂家的主推,每年的出厂量更是极度的下滑。 除去供富人玩乐的越野摩托车,家庭实用型摩托车皆是此等状况。 宝珠:“我不太懂车,你跟我老公说就是了。” 金牌销售员点了点头,介绍道:“这是我们店的最新款,CD600X,你们说的那款是五年前的款式了。新款的话,虽然初售的价格贵了五百,但是经过国外专业的研发团队改进,各项性能比以往都有提高——汽油能省10%,抗震能力强,几乎静音启动……” “黑色,是我们店这款售卖最火爆的颜色,您可以上车感受一下。” 水生尴尬地摇头,金牌销售员立马知其意,说道:“没事的,先生,这一款跟一般的摩托车一样,您只要正常试骑就没关系。 就算是撞坏了也没事,这是我们店的展示车,就算您失手撞坏了,我们也可以寄去原厂维修,不碍事的。” “我们本中牌摩托车专卖店,最是注重顾客的体验了,您大胆试就行了。” “座椅我们采用的是超纤皮材质,比起国内的PU革,不管是强度、韧度,还是环保安全性,都好上不少。 座椅的弧度设计,是设计师根据人体工学,精确到0.01mm?设计出来,很是舒适服帖,您可以先坐上体验一番。” 在金牌销售员的热情邀请下,水生总算是坐上了摩托车。 “每一位前来体验的顾客,都觉得很舒服,还有位顾客,说像是有人给屁股做大保健呢。怎么样,先生,是很舒服吧?” “这里位置大,您随便骑。” 金牌销售员带他来到了店中较大的空地处,专门供顾客试骑使用。 水生来回骑了一圈,的确应了宝珠那话,“贵的不差,差的不贵。”。 从外观到性能,但凡能想到的每一方面,此车都吊打他那辆杂牌二手车。 见水生体验完毕,销售员迫不及待的询问道:“先生,怎么样?” 水生点头:“挺好的。” “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咱家不缺买车的钱。” 水生面对陌生人时,含蓄而内敛,怕他因为被销售员“逼”着而不敢说实话,宝珠的双手围住了他的耳廓,对着其中窃窃私语道,“你要觉得不好,咱就换一家买,县里有好几家摩托车店,我们不一定要选这家。” 不管啥牌子,这车是给水生买的,他的体感最是重要。 热气全喷在了水生的耳朵上,仅是一瞬,水生的耳尖便红得仿佛要滴血,俊朗白皙的脸颊更是红了一片。 店内的销售员们立马被这对养眼的夫妻给夺去了眼球,像是现场看了场电影,卡在了高光时刻,她们甚至忘记了给各自接待的顾客讲解的下一句话,卡了个断层后,只能随便抓个点继续讲。 现场一度静止,静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现场才响起了惊呼与艳羡声,金牌销售员甚至捂嘴偷笑了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跟自家老婆举止如此亲密,水生不好意思极了。 他甚至能听清现场的每一点动静,众人的形容举止更是让他绷直了身体,手脚僵硬的站立着,维持着同一个表情,半天不敢动一下。 为了避免宝珠误会,以为自己不满意,再带着自己上旁的店铺接受“凌迟”,水生将自个的真实想法说出。 很难不怀疑宝珠是故意的,水生话都没说完,宝珠倏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宝珠指着停在一旁,试骑过的摩托车说道:“这辆车有现货吗?就它了,我们买下了。” 金牌销售员喜笑颜开道:“有的有的,小姐先生你们先在沙发上坐一会,我这就叫人从车库里牵出来。” 与此同时,店里进了又一名女子,穿着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一股暴发户的气质。 相比于宝珠夫妻俩进门时,她一进门,非但没有销售员主动迎上去,手上没顾客要接待的销售员,甚至交头接耳地议论起她来了—— “咋又是她?” “一个月来了快十次了,回回要求恁多,又得端茶倒水,又得全盘讲解的。完事还得试骑半个小时以上,咱店的展示车,上星期都被她骑坏了一辆呢。” “哎,我手上的,被撞坏的墙面是我亲自补的,要不是经理仁慈,我早就被炒鱿鱼了。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可千千万万别再叫我了啊,阿弥陀佛,佛主保佑……” …… 或许祈祷当真起了作用,她们口中烦人精的女子,径直往宝珠夫妻俩所站处走去了。 金牌销售员指挥着车库人员,将最新款的摩托车牵了出来,车身上某些地方甚至尚包着防碰撞的气泡膜。 “这啥车啊?我要了。”女子停在了新车面前,指着它趾高气昂地问道,“多少钱?” 一身暴发户的气质,自视清高,明里暗里喜欢跟宝珠较劲的人,不是梁火生又是谁? 宝珠懒得管她到底是跟踪自己,还是碰巧跟自己同一时间来到了这家店,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分给她,自顾自的跟金牌销售员讨论着购车细节。 金牌销售员认真地解释着宝珠的问题,包括日常保养与维修等各方面。 见自个被无视了,梁火生立刻炸毛了,劈头盖脸地指着金牌销售员骂道:“我问你话呢,你耳聋了吗?!” 做销售的,每年能碰上不少形形色色的奇葩,梁火生,就归属于抠搜,又占着自己是顾客,胡搅蛮缠的那一类。 梁火生最近一个月,常来他们店铺,金牌销售员自然认得她。 金牌销售员极有职业涵养地朝她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小姐,这辆车已经被买下了,如果你想买同款的话,我可以……” 梁火生打断了她的话,拉开了手提包的拉链,掏出了一叠厚实的钱:“他们不是还没付钱吗?挪,我这有现成的钱,不赚白不赚啊。” “你们经理呢?咋回事啊,我进来这么久,也没有服务员给我倒一杯水,你们全是吃白饭,白拿工资的吗?” 立刻有销售员捧着一杯茶水跑过来了。 还不待金牌销售员回答,梁火生又开始咋咋呼呼的了。 金牌销售员维持着一副礼貌的微笑:“我便是经理,小姐您有话跟我说就行了,我们会竭力满足您的需求的。” 官方正式又疏离的语气,听得梁火生一阵火大,她和高宝珠说话的时候,咋不是这样的语气呢?! 梁火生颐指气使的,仍旧指着新款摩托车说道:“我就要这辆车。” 金牌销售员:“小姐,车库里有同款现货,你要的话,我让人牵一辆一样的出来给你。” 梁火生不依不饶的,宝珠倒是干脆,挥了挥手,说道:“给她吧。” 梁火生一下愣住了,要知道,平日里,两人互相看不顺眼,碰上需要竞争的事,就算是吃力不讨好,也没人愿意退让一步。 没曾想,这回宝珠干脆又利落的将车让给了她。 梁火生想要将钱收回手提包,碍于店内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瞧,她又气又恼的,表情里还明显掺了点局促。 宝珠挑眉道:“买车需要现款,你要赊账的话,这车就归我了啊。” 说着,宝珠就拉开了单肩包的拉链,她的动作又缓又慢,拉链被拉动时发出的声响,像是指甲刮在黑板上一样刺耳。 等到拉到四分之三的位置时,宝珠忽得加大了力道,一下拉到了末尾! 拉链发出的声响快速又急促,梁火生一激灵,当即咬牙拍板道:“我买了!” 正所谓,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但这话,在梁火生这并不通行,她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只要她愿意,在事情未尘埃落定之前,她随时都能反悔。 于是,宝珠全程盯着她交付钱款提车。 许是宝珠的眼神过于犀利,尽管梁火生的表情有些崩裂,显然内心后悔不已,但碍于能百分百预料出,要是她敢反悔,宝珠就能当场将她嘲讽得狗血淋头的,非得让她几辈子不敢再来县城不可,她咬着牙将钱款付了。 “恭喜卖出了一辆新车啊。”宝珠捧场地跟金牌销售员道了喜,随即问道,“车库里还有现货是吧?” 金牌销售员更加热情了:“有的,小姐,我这就叫工作人员再给您牵一辆新的出来。” 转眼,车库里又推出了辆同款新车。 和梁火生手里牵着的,没有半根毫毛的差别。 宝珠对着梁火生扼腕叹息道:“摩托车还骑得不顺溜吧?一万多的新车啊,要是磕碰了,得多让人心疼啊?这边建议你,花钱找辆拖车,把摩托车给运回齐岳村去。” 言毕,夫妻俩牵着新车出了店。 金牌销售员招呼着手下,拿了不少礼品送他们,勉强塞进了方形后备箱里。 听两人问起附近蛋糕店的位置,金牌销售员立刻招呼着手下,带他们去,并且表示愿意出这份钱,蛋糕也当做礼物送他们。 “小姐,摩托车的保修期一年,期间要是非人为损坏的话,我们都予以免费保修……” 金牌销售员面对梁火生时,态度比最初时明显和善了不少,毕竟,出来打工的,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 她像刚才跟宝珠两人交代过的那般,将各种注意事项重新跟梁火生讲了一遍。 梁火生尚未从宝珠挑衅的话中走出来,金牌销售员态度的一百八十度转变,更是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冤大头,脸色难看的,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梁火生瞪了金牌销售员一眼,对于斥巨资新买的车,不放心假手于人,于是艰难地推着摩托车走到了店门口。 水生开的那辆车的引擎已经启动了,夫妻俩准备离开之际,梁火生怒不可遏地骂道:“梁水生,你个吃里扒外的不孝子!平日里不出赡养费就算了,我们是亲兄弟姐妹,也不难为你。如今爹都瘫痪了,你还不管不顾的,换做以前,你不仅得被戳脊梁骨,该是要斩首示众的!” “老公,摩托车是你老婆专门给你买的,付完钱就不能退款了。驾照的话,怪难的,你老婆我考不上也不想考。 这次回禾泰,你把摩托车放大巴车的后备箱一起带回去,不然的话,一万来块的车子,只能丢在屋后的木头房里吃灰了。” 宝珠笑着摊了牌,双手环住水生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水生健硕且不惧冷,穿得不如宝珠厚实,隔着一件薄外套,宝珠甚至能感受到他后背上跳动的脉搏。 她一口一个“老公”,说得甜甜蜜蜜的。 “恩。” 水生良久冒出了这一个字,尽管宝珠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不用猜都知道,他现在肯定是藏着笑的。 夫妻俩没人管身后吵闹的杂音。 店员骑着摩托车在前头带路。 夫妻俩的摩托车跟着拐过了一个弯,换到了另一条道上后,便再也听不到梁火生的声音了。 期间她似乎还骂了几句脏话,但没人在意她说了什么,毕竟她跟复读机一样专业,每回见面都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话来。 县里的商铺大部分开着,商家都想着趁着过年赚一波。 早上的时候,出门置办补充年货的人还多,现下,街上一半以上都是出门玩耍的孩童,大人们都躲在家里,准备着祭拜以及年夜饭等事项。 呼啸的西北风“走街串巷”,发出令人牙酸的呜呜声。 除了上蹿下跳的孩童们能够不惧寒冷,甚至跑热了把外套都给脱了,外出的大人们都含胸驼背着,搓着手,跺着脚,恨不得蜷缩成一团来抵御寒风。 两人买了块八寸的蛋糕后,就准备回村了。 宝珠裹得像只花熊,除了一双眼睛暴露在外,身体的其余部位全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她将水生抱得紧紧的,蛋糕挂在了内车头的挂钩处。 道路两旁的光景快速的倒退着,一绺头发从毛线帽里探了出来,寒风吹得其乱飞,几次戳到了宝珠的眼睛,于是她将水生抱得更紧了,恨不得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身上。 离了热闹的市区,路上的行人就更少了,街边也只开着三三两两的店铺。 但烟花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着,孩童们活动场所更大了,撒丫子跑着,显得更是热闹。 宝珠来了兴致,从单肩包里拿出了一盒摔炮,趁着几个小孩不注意,朝着他们的方向砸去。 摔炮落在了他们的周围,一着地就炸开了。 “啪——” “啪啪啪——” “啪嗒——” 小孩们正蹲在马路边摆着一堆的划炮,将它们引线的部位朝内,头靠头摆成一朵花状,想要制作一个连环炮,却被突如其来的摔炮声吓得纷纷弹跳了起来。 随后相互指摘着—— “有人偷袭!” “是狗子!” “不是我!是她!那两个人!” “大家打他们!” …… 终于,经过短暂的争吵后,几人找出了“凶手”,小孩们点燃手中的划炮,边跑边朝两人扔来。 摩托车距离他们有段距离了,但奈何他们比野猴子跑得还要快,扔出的划炮很又很是有准头。 有几个划炮差点砸在了宝珠的脑袋上,幸而水生加大了油门,才让她逃过一劫! 水生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没事欺负小孩干嘛?” 宝珠双手捂着脑袋,嬉皮笑脸地狡辩道:“我跟他们玩呢!” “bong——” 又几个划炮在车尾巴处炸开,好在十几米远处就是一个十字路口,拐过了弯,就容易把小屁孩们甩开了。 被玩了的小孩们追着跑累了,纷纷停了下来,坐在马路上休息。 谁知有个小孩好胜心极强,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大拇指粗细的炮仗,外包装五颜六色的,竟是普通划炮的十倍大小! “彩雷王来了——” 小孩斗志昂扬的点燃了彩雷王,怕丢到时来不及炸裂又让两人跑远了,他还特意在手上停留了三秒,待得引线差不多燃到头的时候,才对准摩托车重重一丢! 只听巨大的爆炸声后,夫妻俩被摩托车旁的泥坑炸了满身的泥浆。 好在小孩的准头不行,否则,头盖骨都得被其炸掀开! “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了小屁孩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经此一“战”,为了躲避划炮,水生稳稳的车骑得毫无章法,几次越过了小坑,因此车头挂着的蛋糕歪向了一边,压扁了一块,不再稳稳当当地待在圆盘中间了。 摩托车拐过了弯后,顺利将小孩们远远地甩开了,水生的一声叹息淹没在了仙女棒的“滋滋”响中。 两把仙女棒甚至越过水生的耳畔,在车头处打着转。 水生从后视镜中看去,只见宝珠不知何时又抓了两把仙女棒出来,青天白日的竟是放起了烟花来。 “……”水生,“好玩吗?” “好玩!” 宝珠笑得前仰后合的,将未燃尽的两把仙女棒合成了一把,用腾出的那只手替水生擦掉脸上的污泥,结果越擦越脏,好好的一张俊脸成了花脸,她笑得越发开怀了。 水生:好玩就成。 相比之下,仙女棒的安全系数是烟花里最高的,只要宝珠专注于玩它,就不会闯出类似于刚才的祸来。 待得仙女棒燃尽后,宝珠天女散花般,将剩余的黑棒子往天上一扔。等到车辆开走,黑棒子便掉落在地上,淹没在了一大片的盘炮碎屑中。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玩了五六把的仙女棒后,宝珠忽然对摩托车产生了兴趣,她简单地询问了水生启动与刹车的细节后,便“不怀好意”地笑道:“车子借我来骑骑呗。” 水生:“不行。” 宝珠抱着水生的腰摇晃撒娇:“好简单的,你说的我都会了,就让我骑骑嘛~~~老公~~~” 每每宝珠憋着坏时,总喜欢撒娇,被坑过数次的水生,对娇媚的“老公”二字,已经产生了免疫,他不为所动道:“你没有驾照。” “我不管,这是我买的车!我付的钱,我还不能骑了?我决定了,这车暂时不送你了!”宝珠撒泼耍赖道,“等到回家后,再送你!” 水生:“……” “放心啦,又没警察查!大过年的,都快出县城了,哪有警察会想不开,不回家暖被窝,在这吹寒风查车的啊?” “就算有,咱长得五官端正,浩然正气的,警察们查谁都不会查我们啊!” …… 宝珠连哄带骗的。 拗不住老婆的威逼利诱,与糖衣炮弹,接近偏僻的前山村地界,路上半个鬼影都看不见,更别提水生所担忧的警察了。 “哦。” 水生被吵得晕头转向的,停下车时,宝珠已经主动跟他换了位置。 宝珠:“老公,你就在后座上玩仙女棒,很好玩的,你试试!” 水生不想试,但奈何宝珠从单肩包里又抓出了一把来,二话不说的点燃了,塞到了他的手中。 水生一手抓着仙女棒,另一只手极有预见性的抱着蛋糕,坐上了后车座。 会骑自行车的人多半会骑摩托车。 水生手把手地又教学了遍,拧钥匙,按右车头的点火按钮,发动机启动后松开按钮,可供转动的右车把手用以控制油门…… “YES,SIR!” 宝珠学着港城电影那套,朝水生敬了个礼,便跃跃欲试了骑着摩托车上路了。 除了初时,油门拧过了,导致车子突然窜了出去外,摩托车的骑法,的确如肉眼可见的那般简单。 只可惜,话不能说太早,车子刚开进前山村,便见路边停了辆警车。 前山村里也开着几家小卖铺,想来警察们是来例行检查的。 水生:“我们换着开。” “没事,我们快点开过去,反而不会引起注意,他们一定还在店里检查呢!” 宝珠招呼着水生,跟自己一起压低了身子,打算将存在感拉到最低,从警车旁溜过。 不曾想,警车的右车门在此刻打开了,他们竟是也才刚到,且刚停好车! 从车上走下来了一名警察。 这张脸宝珠永远不会忘记,正是逮了宝珠两次的黄警官! 宝珠猛地一激灵,反射性将双手给握紧了,意外将右车把手给拧到了最大后,摩托车像是起步的猎豹,来不及转弯变道,就撞上了警车的车尾巴,并且将车牌撞歪了! 猛的加速,又突兀停下的后果就是,蛋糕在塑料胶盖里撞得稀烂,已经完全不成型了。 裱花台与胶盖交界的地方,甚至挤出了点奶油。 仙女棒恰好燃尽了,当着警察的面,水生不好随意丢弃于地上,但附近又没有垃圾桶,只能继续一只手抱着蛋糕,一只手拿着黑棒子。 “死到临头”了,宝珠的胆子反而肥了起来,她转过身,用食指沾了沾溢出来的奶油,尝了一口,称赞道:“好吃。” 随后她又将单肩包因惯性而滑开一小段的拉链,给重新拉严实了。 宝珠单手围拢在嘴边,用自以为只她跟水生能听见的声音,遗憾地说道:“包里还剩了好多的烟花,我本来计划好了,除夕夜我们不回家,去镇上过的,哎~~~” 黄警官:“???” 水生:“……” 黄警官来回看了三遍,警车车屁股上被撞歪的车牌,与崭新摩托车凹了的保险杠。 他拿出了口袋记事本,待得认出宝珠,惊讶之余笑道:“小姑娘,好巧,又是你啊?” “车头专挑人车屁股撞,你这车开得没有准头啊。这是还给你的烟花?可不兴在开车时玩啊。看你们这样,已经在泥浆里摔过一跤了?” 黄警官“业余”的点评着,快速又潦草地在记事本里记录着事件经过。 极是和善的笑,宝珠却觉得渗人的很,后背像是无端起了阴风,顺着她的衣服缝钻了进去。 黄警官走到了摩托车后方,想要记录车牌号,见到空空如也的车屁股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朝宝珠伸出了手,面容严肃,终于不再笑了:“证件给我看下。” 宝珠笑了,笑得讨好又无辜。 黄警官一眼看穿她的诡计:“无牌无证驾驶?小姑娘,你胆子挺肥的啊,早上违规售卖烟花爆竹,下午就敢无牌无证骑车上路?” “警察同志,这是我们刚买的新车,□□在这里。” 水生连忙将□□以及保修卡等能证明的东西,全递给了黄警官。 刚买的新车未来得及挂车牌的话,允许从店铺到家的这一段路,“无证驾驶”。 黄警官简单地瞄了两眼,又伸出了手:“驾驶证呢?一起拿出来。” 水生:“我的驾驶证在禾泰县,明天我就回禾泰了,我把驾驶证拿去禾泰那边的警局备案可以吗?” “你的?”黄警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褶皱都能夹死数只苍蝇了,“这么说,小姑娘还是无证驾驶?” “将车借给无驾驶证的人开,罪加一等……” 黄警官重新在记事本里记了一行字。 水生:“……” 初一当天,水生到底没成功回禾泰去。 两人被处以一百块罚款的同时,水生的机动车驾驶证也被吊销了。 等初七车管所上班的时候,得重新去考驾照。 机动车驾驶证只能在户口所在地考,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得在禾泰县与常平县两处跑,于是宝珠劝水生干脆留在家里,等事情办完了再出发。 梁土生等工人则按照原定计划,初一一早,便坐车前往了禾泰县。 李文雄很是能干,除了数年前生活作风不是很检点外,做工卖力得很,且有领导能力。 水生不在时,他能帮忙统领整个施工队,让工人们不至于伺机偷懒。 两年前,水生给李文雄加了工资,有事外出不在时,交代一声,便不用担忧。 初七当天,由于是新年上班第一天,前来办理业务的人少,因此考驾照和上牌一气呵成,当天便全完成了。 下午,水生便骑着证件与车牌齐全的新车,回到了本中牌摩托车专卖店。 虽是人为损坏的保险杠,不能免费予以更换,但店内的维修人员替他修理好了。 保险杠恢复了原来的形状,虽然有点折痕,但由于年限新,其韧度和强度并未损坏。 当天,水生便带着车赶回禾泰去了,他多出了一份车费,大巴车的司机就愿意帮他载摩托车了。 过年的七天,夫妻俩都住在玉河村的婆家。 九毛店关门了七天,初七才正式开业。 王大刚:“你再晚两天回来,我都要以为你受不了刺激,打算卷铺盖走人了呢!” 宝珠:“一年的租金我都交了,还有这一屋子进的货,成本你给我出啊?” 过年七天,除了走亲戚的时候,王大刚跟往日一样待在三石街这聊天扯皮,但缺了宝珠,少了点意思,大山直言侃得不得劲了。 这不,宝珠一回来,他就迫不及待的将七天来,最劲爆的一条八卦说出。 “听说了吗?最近你的死对头跟家里人吵得可凶了呢。”王大刚神秘兮兮的说道,“从过年那天就开始吵了,一直吵到了今天还没结束呢。” “就他们家的养鸡场,不是刚卖出去一批肉鸡吗?他们准备新进一批好的鸡雏来养,事情交给了梁火生去办。 可你猜怎么着?用来买鸡雏、饲料、驱虫药啥东西的钱,就他们养鸡场的必须置办的东西,足足几千块的钱,全被梁火生拿来买摩托车了。” “阔气得很呢,一万多块钱,张麻子当了这么些年的村长,出门骑得还是二八大杠。她梁火生倒好,才嫁过来几年啊,就敢挪用‘公款’买车充面子!要知道,那养鸡场可不单是她家的啊,可是她那片的亲戚共同承包的啊!” 宝珠问道:“还差好几千她哪来的?” 王大刚:“张学强那人好吃懒做,耙耳朵呢,家里的钱不全给老婆在管?养鸡场里的钱挪点,自己再添点,可不就够买车了?” “梁火生呢,是个人精,要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不过全是次等品,清远鸡换成了普通肉鸡。 肉鸡里,清远鸡最是鲜香好吃了,长成后卖的价格又高,虽然雏鸡价格也比普通肉鸡高,饲养时间又长,但‘广城第一鸡’的美称,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养鸡场以前养的全是肉鸡,这次也是他们第一回 尝试,要是养殖成功了,以后鸡就不愁卖了。” “各种鸡斑点花色都不一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梁火生当别人都是傻子,硬是咬口自己买回来的是清远鸡。饲料、驱虫药等所有东西,全是次的,可把姓张的那群人气得不轻。” “最后亲戚们闹到了张麻子那,梁火生才认错了。说是被商贩骗了,亲戚们要她带路去县城里讨公道,她就说卖鸡的是外省人,找不到。她咬口说钱都用去买东西了,买车的钱是自家老公挣的。” “明眼人都知道,她是拿着钱买车去了!不过到底公公是当村长的,张家的亲戚们吃了哑巴亏,全认栽了。” …… “傻子。”宝珠笑骂道,“没有几斤几两还爱耍威风。” 宝珠将除夕那天在车店遇见梁火生的事说了,王大刚一听更感兴趣了。 王大刚:“难怪了,我说这女人咋忽然买车了。你说每回从养鸡场里昧点攒一攒,换个时间点,别挑进货的时间点,买车还不是顺理成章的吗?原来是被你给坑的哈哈哈哈。” 宝珠翻了个白眼:“坑啥?店员们可都说了,她来人家店里看车一个来月了,专看不买的那种,这不是早就打算好买车了?店员们看见她跟看见瘟神一样。要说我坑的,倒不如说把我当挡箭牌呢。” “你看着吧,等她那一家人关起门来,她非得说上我一座山的坏话。” 攀讲攀讲,别人家的闲事,聊聊笑笑便是了。 元宵一过,年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该上班的上班,该干活的干活,日子又回归了往昔的模样。 这天,招娣像往常一样给宝珠送东西。 招娣常骑着自行车回家“打秋风”,每回二老有东西想要带给宝珠时,都是喊她带来齐岳村。 招娣在自家屋后开垦出了一小片地,一年四季种满了各色蔬菜,一家三口吃不完,便时常带点来送宝珠。 “喏,啥威大利亚的巧克力。”招娣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丢给了宝珠,阴阳怪气道,“我高招娣是不配吃呢,让我帮忙送来,还拐弯抹角的嘱咐了好几句,生怕我拆开偷吃了一块去。” “感情借给他京都买房的钱,只你高宝珠一人出了,我高招娣是半毛钱都没给呢。” 街头讨论自家的事不合适,正好九毛店没客人,于是宝珠将招娣拉到了店里。 宝珠问道:“你借了多少钱给小杰?” “一千。”招娣依旧怪声怪气的说道,“我家穷,伟工还没摸到包工头的毫毛,不像你老公这样有出息,工程一个接一个,一年到头不带停的,干的还都是政府的大工程。我们只给起这么多,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一万块。” “人高向杰看不起我的一千块呢,这不,买了外国巧克力,也只分给你这个二姐吃。” “听说还有旁的东西给了大姐,唯有我高招娣吃力不讨好,啥也没捞到。” “来,这一半全给你了,带回去给芝子吃。”宝珠当场将巧克力的外包装撕了,拿了个袋子,倒给了招娣一半。 芝子是招娣女儿的小名。 “巧克力是一年多前赊的呢,就放晴住院的那回,小杰许的,这不是一年多了才吃到?还许了波士顿龙虾,我至今连块虾钳子都没啃到呢。” 宝珠倒不在乎有无巧克力和龙虾,别人愿不愿意给是别人的事,她故意这么说,不过是说给招娣听的,招娣这人心思长,知道这东西是小杰心不甘情不愿给的,心里才能顺畅。 结婚前,敏感少话的人,婚后倒是大变样了。话多了不说,愈发的喜欢嫉妒人了。 不过也能间接说明了,婚后她过得还不错,生活水准有无提高不提,李伟工对她应该是蛮好的。 招娣接过了袋子,别扭道:“说得好像我没去陪床一样。不过我也看得开,是我高招娣没本事,高向杰多鬼精的一个人?从小便是这样,他就是看不起我们家,觉得以后都用不上我们,这才不巴着讨好呢。” 宝珠拍了拍招娣的肩膀:“行了啊,高招娣,差不多得了,都是一家人,整得跟古代后宫里的勾心斗角一样。” 招娣:“我不是老早跟你通过气了,别把钱借给他。我家住的还是刮风漏雨的老房子呢!你前几年不也说着,想去禾泰买一套? 我们自己的新房子都没着落,他一个不缺房子的人,还向我们借钱,想在京都再买一套,京都的房子多贵啊?在那买一套,够在我们这买四五套的了! 都是你和大姐开了这个头,害我跟着也得出钱。娘跟我就只说那句话,‘你大姐和二姐可都出了钱了啊。’。” “他不是很能耐,很本事,开轮船一年能赚很多钱吗?工作三四年了,得存不少钱了吧?怎么还向他几个姐姐借钱呢?” “爹娘就是重男轻女,娘不说了,打小就是这样。爹不是从小到大最疼你了吗?怎么这回也不帮你说话了?一万块啊,我们家几年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宝珠扶额道:“没事啦,小杰他年工资这么高,没几年就能还钱的。都是亲兄弟姐妹的,不要计较这么多,免得伤了感情。” “你要实在觉得不痛快,我替小杰先还你一千,你那一千,就当是我借给小杰的了。” “这……这不好吧?”招娣明显开怀了,但碍于刚才吐了不少的坏话,马上松口怪不好意思的。 宝珠:“高招娣,别整‘表里不一’那套,你不要的话就立马滚,也省得我关店再跑回家一趟给你拿钱了。” 招娣笑道:“刚长好的白菜,昨天我尝过了,又脆又好吃,给放你家了啊。还有爹娘喊我给你带的老母鸡,说你一天到晚看店,给你补身体用的。我给你绑在门前地的龙眼树旁了。你要不急着吃的话,就先养着。” “知道了。” 招娣种菜的功夫确实不错,种的白菜、芹菜、莴笋、菜花等各种菜,都不输菜市场卖的,长得又大又好看,味道也不错。 宝珠不止一次劝过招娣:“送我店里来就行了,我每天都在店里做饭,每回你送菜来,我还得大老远特意从家里再带来,重得很呢。” 宝珠丢三落四的,有一次关上了门后,才记起忘记把钥匙给带出来了。 二楼的窗户虽然开着,但水生不在家,宝珠也没能耐爬上去。 本想找个开锁师,在三石街上询问时,跟她交好的其中一名街溜子零零三,自告奋勇的替她爬进屋里拿了钥匙。 自那之后,宝珠便在走廊门口留了个备用钥匙,藏在门垫底下。 招娣:“被街上那群人瞧见了,可不得瓜分光了?走两步路,累不死你。” 无奈招娣坚持,宝珠便告诉了她备用钥匙的位置。 楼上楼下的钥匙都在那,每回招娣送东西来时,都自发送进楼下,再骑车去街上,跟宝珠打声招呼。 打开了门,宝珠瞧了眼白菜,的确如招娣自夸的那样,这次送来的也很好。 宝珠顺嘴夸了招娣,就上楼取钱了。 宝珠将手伸进沙发的夹缝里,掏出了一个黑色袋子。 她从中拿出了一叠钱,快速的数了下。 “奇了怪了,我不是整十一捆吗?这个怎么才四十五张?” 宝珠疑惑的喃喃着,重新数了一遍,的确是四十五张没错。她取钱时,会重新将取的这叠钱清点一遍。 宝珠藏钱时有个习惯,不管钱多钱少,都得按整十来收。 总数的话,她只记个大概。 她又数了另外几叠高低不平的钱,只有一叠是整十的,其余几叠个位数都没被抹零。 “难不成进小偷了?” 此想法一出,宝珠立刻便否定了。如若有小偷的话,这些钱肯定得被整包带走,一张都留不下的。 估摸着是数错了,有了前车之鉴,宝珠数出一千块后,前前后后又数了三遍,确定金额都没错后,这才装进一个牛皮纸袋里,带下了楼。 招娣:“怎么去了这么久才下来?不会是钱藏得太隐蔽,自个都忘记藏在哪了吧?” 宝珠摇头道:“天气不好,我去阳台收了衣服。” 拿了钱,招娣便骑车离开了。 骑出门前的这段路后,招娣往公园的正门处后退了几米,这个方位,正好能够瞧见宝珠家阳台的一角。 竹竿上挂着的衣服,正随风轻轻摇摆着。 招娣多看了两眼,便出了村。 离恩恩放学还早,宝珠忽然起了懒,便上楼小咪会,结果才睡着不久,半梦半醒间都尚未入梦,她便被一阵吵闹声吵醒了。 “宝珠,在不在家啊?再不出来,你家的鸡就要被打死了!” “高宝珠,高宝珠,青天白日的,不会睡着了吧?” …… 宝珠将棉被往脑袋上盖住,都无法阻挡噪音入耳,她终于认命地掀开了被子,披上外套站走廊上往下看去。 这熟悉的声音,果然是王大刚。 王大刚单手抓着一只鸡,正仰头看着她,并且挥手示意她赶紧下楼。 宝珠依言下了楼,调侃道:“大刚,你抓一只鸡干啥?新年过去了,总算是想起来,要给我这个铁哥们送新年礼物了吗?” 王大刚:“去去去!是村委会那一群人要打死你家的鸡,恰好被我遇见了,听矬将军的成川媳妇说,是你家的鸡,我这不给你救下了?” 宝珠:“什么跟什么啊?我家的鸡不是好好地绑在龙眼树旁吗?怎么跑外边去了?而且无缘无故的,村里打我家鸡干嘛?我家鸡难不成还犯事了?” 宝珠往龙眼树那瞧了眼,果然见绑鸡的绳子松了,老母鸡竟是趁着她睡觉的时候,“越狱”出逃了! 可惜的是,老母鸡的两个翅膀被绑住了,想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没法平衡,才轻易被人给逮住了。 原是,梁火生家养鸡场的雏鸡,集体生病了,三天前起就蔫蔫的,不爱动,饲料也吃得不多。 张家亲戚们,非说是村民们的鸡生病了,溜进了养鸡场里,导致他们家养鸡场的鸡集体生病了。 于是他们“以权谋私”,不让村民们再将鸡散养,这些天皆派人在四个区巡逻,碰上“外出”的鸡,就二话不说将其扑杀。 这些天,是有听说关于“鸡”的啥事,但宝珠家不养鸡,没多大在意,便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莫名其妙。” 宝珠有点起床气,听到梁火生的名字就头疼,左右老母鸡没事,也懒得跟那一群人计较。 王大刚:“可不是,邻里乡亲的鸡,哪一只不比他们养鸡场的鸡活泼啊?” “小道消息,是梁火生买的饲料有问题,劣质的饲料,掺了不少七七八八的东西,这才让雏鸡吃出了毛病来。张家亲戚们其实也觉察出了不对,找上梁火生的时候,梁火生顺手将锅推到了村民们的身上。” “那群人,梁火生吃不消,脑袋被炮打了,竟然真的愿意信一把她的鬼话,扑杀鸡来了。” 宝珠:“打死几只鸡了啊?” 王大刚:“七八只,大伙听说这事,都把鸡牢牢的关在家里呢,哪里敢放出来?都是没看住,不小心跑出来的。” 宝珠:“那几户人家都没意见吗?” 王大刚:“哪能没意见啊?都上村委会闹去了呢,亲朋好友全去了,村委会现在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一起去凑凑热闹?” 听闻有热闹凑,宝珠立马来了精神,她将老母鸡重新绑好后,就跟随王大刚一起去了村委会。 “胡闹!” 张麻子听完村民们七嘴八舌说的话后,立马重重拍了桌板,隔空骂了儿媳妇一句,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并且许诺由养鸡场双倍赔偿村民们损失的鸡钱。 村民们取得了胜利,终于各回各家去了。 但受此一惊,村民们照旧将鸡养在了院子中,并未像往年大多数时候那般,定时散养。 …… 翌日一大早,东区闹成了一锅粥。 “地上这些个黄色的,一粒一粒的东西是啥子哟?昨儿个还没看见,摸起来还有点硬。” “是不是鸟屎啊?” “你咋不说是你拉的?你家鸟屎黄色的啊?还有模有样的晒干,碾成了一粒一粒的。” “去去去,小黑,滚开点!哪里不拉,在这拉稀呢,滂臭!” “真的臭哦,咋拉稀了呢?吃坏肚子了吧?” “土狗给一口吃的,就能扑腾长大,能吃坏啥?” “该不会是吃了这黄色的东西吧?” “哎哟,你们这也有啊?我们家门口不知道被谁,也洒了这样一排的东西,我眼神不好,还以为是黄米,尝了一口,苦得很嘞!” “难怪昨晚狗闹得挺凶的,凌晨三点多,我走阳台上看时,就见外边黑不溜秋,好像有几个人在走动。 不知道是不是小偷,大晚上怪渗人的,吓得我赶紧把窗户全关上了,又加了根木棍抵门,才去睡觉了。” “是咯,我就说,昨晚是谁路过,狗吵得很呢,不过我没出门看,蒙被子又睡下了。” …… 东区的人纷纷讨论着这东西,心中有了大概的计较,于是扫了点黄粒,带去村里的卫生所,请村医帮忙鉴定一下。 村医:“得去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鉴定一下,西药仅靠肉眼是鉴定不出来的。” 倒是本村的赤脚护士一眼便认出了这药:“这不是泻药吗?十年前的旧药,因为不好服用,加之药效不强,厂家没有再生产了。” 平日里,村医只管开单,全是赤脚护士在抓药,所谓熟能生巧,在认药方面,赤脚护士更胜一筹。 好家伙,东区的人算是看明白了! 又是村委会的那一群人搞得鬼! 妥妥的迫害啊,要是他们当天就把鸡放养了出去,吃了泻药的鸡,可不得生病吗? 他们询问了其他三区的人,都未见到路上有泻药。 想来是因为昨儿个,闹去村委会的人中,东区的人占一半,且如若四个区都撒上泻药,被发现了,指不定得闹得比昨天更大。 单挑东区下刀,这叫杀鸡儆猴。 好狠的心肠啊! 众人集结起来,准备和昨天一样聚众去村委会闹时,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咱打扫打扫,算了吧。他们当村干部的,我们哪里斗得过?不说咱没有证据,闹去村委会人也未必会承认,他们说不定还得倒打一耙呢! 咱以后大事小事不还得过村委会吗?小人不兴得罪的,以后各种事情单卡着我们东区了。左右我们的鸡也没事,不如就当做啥事也没发生,翻篇吧。” 村民们先前没想这么多,如此一听,纷纷觉得有道理。 于是他们依言把泻药清扫干净,统一倒进一个蛇皮袋中后,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宝珠正躺在店里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只觉得空气中隐隐有屎臭味传来,想来又是谁挑着粪桶经过了,于是她背对着三石街侧躺,单手捂住了口鼻。 须臾,只听伍传海在外头喊道:“哎哟喂,大喇叭,你家小黑窜稀了啊。” “小黑,站在那里,可别再走了啊!再走下去,整条三石街都要被你的屎给淹没了!” 宝珠循着声音出来时,眼前一黑—— 只见三石街上,跟黑山羊走过一样,断断续续的一排全是屎,比之更过分的是,狗屎并不成型,黄色的稀便似烙饼一样拍在了地上。 宝珠瞪向小黑时,小黑正撅着屁股,“噗”的一声又不受控制的烙了一张屎饼。 “好端端的咋生病了啊?以前不是见你,肚子不舒服就会啃草吃吗?快点自己去找点草!”宝珠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小黑脑袋一掌。 小黑委屈的嗷呜一声,提着臀,快速跑离了三石街,边跑还边漏小滴的屎水,想来憋得挺痛苦的。 宝珠拿起了三石街上靠立着的,过了沙弟扫大街的点,商户与住户们自发用来扫街用的大扫帚,招呼伍传海帮忙提了几桶水冲地后,便将屎水扫进了青石板接连处缝隙的下水道里。 恰逢街溜子们来了街上玩,他们蹲在街边的牙子上,意味不明的盯着扫屎水的宝珠笑。 平日里无关痛痒的小事,他们热情的一口一个大哥,会主动帮忙,碰上这种救急救难的时刻,便纷纷化身为听不懂人话的猴子了。 “走开点,扫把不长眼,溅到了屎水不赔的啊!” 宝珠扫到他们跟前那片地的时候,故意加重了力道,鬼精的猴崽子们早就意识到了危险,一个推搡着一个,笑闹着跳开了。 街溜子们换了个牙子蹲,头头零零三朝宝珠挑了挑眉,打着谜语问道:“知道为啥你家的狗窜稀了不?你家东区那边,可不止一只狗遭殃了。” 零零三是宝珠给他取的外号,因为他家座机电话的末尾三个数字是零零三,加之宝珠老是将他的名字记串,因此取了此代称。 家里有座机的,家境定然不差。 零零三的家里只他一个儿子,父母格外宠爱,累死累活的干了半辈子,都是给儿子在打算,留下的家产全是他的。 因此零零三有恃无恐的混日子,父母托了各种关系给他找的工作,一个也不去。 其他几个跟班,则家境一般,跟随其后混日子,是因为零零三出手阔绰,跟在他后头,每天的零食饮料少不了。 跟班们的名字,宝珠则更懒得记了。 几人是连体婴儿,从来是一齐出现在三石街的,因此每回有事,招呼他们的头子零零三就成。 每每零零三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宝珠越是表示出兴趣,他就越是要卖关子,兜兜转转一圈说不上重点。 于是宝珠故意装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不过几分钟,零零三就会憋不住,自个将话给吐露出了。 街溜子们每天不止待在三石街,晃荡在齐岳村的各个区,因此悉知各种消息。 事情并不复杂,宝珠听完后也是愕然,这帮人也未免太无法无天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倒也不假。 零零三怂恿道:“大哥,送我们兄弟几包凤爪啊,咱们给你报仇。” 真空包装里满是青辣椒的凤爪,每次都能辣得街溜子们,鼻涕眼泪直冒,随手一擤甩在地上墙上,又继续吃…… 如此往复,看得宝珠心惊肉跳的,频频为之称赞。 宝珠听闻过泡椒凤爪的威力,一直没敢尝试,但因为街溜子们对其尤其钟爱,隔三差五的就得买上几包吃,她便也曾拆开了一包来尝。 结果才咬上一口,舌头与口腔就火辣辣的,吞下去后,尽管她灌了好几杯水进去,胃部还是疼了半天。 她将剩余的全丢给了零零三吃,在那之后,更是半点不敢再尝试凤爪了。 “拿去嘛,新年快乐啊,给你们的压岁钱哈~”宝珠浑不在意地抓了五六包的凤爪丢给了他们。 往日里,街溜子们是店里零食消费的一大主力军,算是掏他们口袋里的钱来请他们。 “大哥,还是你爽快!”零零三笑眯眯地接过了凤爪,咬了一大口后,不满道,“换成铁公鸡,昨天我找他要一瓶健力宝都不给的,亏我以前从他店里买了不少的饮料。大哥,你赶紧进点饮料去,以后我全在你这买!” “去去去,别挑拨我们的关系!”宝珠将凑近的零零三给无情推开了。 得了许诺,宝珠并不在意。往日里,街溜子们开的空头支票并不少。 听完笑笑便是了。 不曾想,五点过后,天都黑了,街上的商铺们纷纷亮起了白炽灯的时候,街溜子们兴奋地跑来了。 平日里天黑时,是瞧不见他们的踪影的,都跑到了镇上或者县里玩。 壮硕的高个小伙们,挤进九毛店里,平日里挺宽敞的九毛店,瞬间显得拥挤了。 零零三用手扇着风,喊道:“搞定了!水水水!” 宝珠给他倒了杯水,他嫌白开水没滋味,掏出了一把皱巴巴的钱丢给了跟班,买了几瓶饮料来分着喝。 他们仰着脑袋,一口气便将整瓶饮料都喝光了,也不怕腻掉牙。 “辛苦费,再拿一包不介意吧?” 零零三随手又拆开了一包凤爪,跟小弟们分着吃。 宝珠皱眉道:“你们做贼去了吗?” “比做贼刺激多了!”零零三迫不及待地展示着“功勋”,“你不知道,养鸡场里,白天全是人看着,防人跟防贼一样!就我们几个,中午去的时候,装作路过,坐门口的那个人就死死地盯着我们看,生怕我们闯进去,将他家的病鸡给偷走了呢!” “我们躲在他们家养鸡场后边的树丛里,刚好墙那边有块石头,我们踩着往上一跳,就能看清楚养鸡场里的情况。” “我们等了半天多,一直等到了刚才,他们才收工回家吃饭呢!我们这才有机会爬墙进去了。” 宝珠皱眉道:“你们到底干嘛去了啊?”这几个人说话比九十岁的老阿婆还要絮叨,半天都讲不到重点! “我们把他们洒的泻药,全倒进了鸡饲料里,还用杵棒搅和匀了,半点看不出来掺了泻药呢!” 泻药样本,自然是他们去东区偷拿来的。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零零三猥琐的笑道,“怎么样,怪有文化的吧?” 宝珠:“……少了个治。” 见宝珠一副吃了屎的表情,零零三说道:“怎么的,大哥,你还怕了不成?” “我有啥好怕的?”宝珠说道,“你们也算做了件好事,到底是他们做得不厚道,居然还想用泻药毒害村民们的鸡鸭。他们吃了教训,想必以后也能收敛点。” 街溜子们说是替她报仇,齐岳村里邻里乡亲的,随便拉出两个,都能攀点亲带点故,指不定他们是想给某个亲戚朋友出气,自个对搞破坏的事也很感兴趣,于是顺道在宝珠这卖个面子罢了。 宝珠看破不说破,不过,事情虽不是她干的,看见梁火生倒霉,她心里倒也蛮畅快的。 …… 当天晚上,梁火生家的养鸡场就遭殃了。 数百只鸡集体腹泻了,状态更差了不说,连口水都不喝了。 请兽医来看过了,说是喂一个星期的药兴许能活。 但这批肉鸡本就不是清远鸡,就算救活养大了,除去成本以及吃药打针花费的钱,根本赚不上几毛。 张家亲戚们不愿意再额外花钱增加成本了,于是趁着雏鸡还活着,喊兽医挨个给打了“兴.奋.剂”,在雏鸡假精神时,赶着第二天起早将它们全卖光了。 大老远运去了其他县城售卖,顺便将劣质的饲料和药品等一齐出售。 只捞回了一半的本钱,因此张家的亲戚们跟梁火生大吵了一架,认定了是她买的雏鸡以及喂养的饲料等一应物品有问题…… 平日里街溜子们说话没把门,啥话都敢说,但是他们也不傻,对这事守口如瓶。 所谓雁过留痕,飞鸿印雪,但凡做过的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三天后,梁火生气势汹汹的独自来到了九毛店。 梁火生指着宝珠没头没尾的说道:“高宝珠,是不是你干的?” 想来和张家人闹得真挺凶,平日里,极喜欢带上一群人给人施压的梁火生,单独一人前来讨说法了。 宝珠:“长一口好牙,说话别漏风,你把话说清楚点,别像是傻子疯子一样,说话七颠八倒的。” 梁火生:“就是你指使那一群街溜子们,上我家的养鸡场投毒的吧?你别不承认,有人看见了,就是他们天黑爬进了我家的养鸡场!” “你认为谁干的就找谁去啊。”宝珠拿了卷透明胶递给了顾客,“透明胶一毛钱一个。” 门口另外站着一名顾客,不明所以地盯着里头瞧,并不敢进来。 见梁火生仍没有离去的意思,宝珠瞥了她一眼,说道:“好狗不挡道,不要挡在我家店门口,影响我做生意。” “平日里那群街溜子们跟你玩得最好了,不是你指使的又是谁?!我家鸡出问题的那天,那群街溜子大晚上的还在你家店里待了很久,别以为我不知道!” 见宝珠依旧不理她,梁火生气得直跳脚:“好啊,高宝珠,你敢踩在我头上拉屎,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付出代价来!” 大抵不知从哪里得来了点风声,怀疑上了这群街溜子们,但又苦于没有证据,这才找上了宝珠。 说完这话,梁火生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倒是不知何时来了三石街的街溜子们听到了,将她给拉了出来。 几个跟班冲锋陷阵—— “说谁街溜子呢?你说谁呢?” “有本事你把话再说一遍?” “长得人模狗样的,说话怪难听的啊。” …… 街溜子们混不吝,梁火生没敢把面对宝珠时的语气,用在他们的身上,她被唾沫星子喷了一脸,也不敢反抗。 要知道,这群街溜子们,天不怕地不怕,要真把他们惹生气了,甭管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张麻子的媳妇,都得给她揍一顿。 往年类似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等到时候差不多了,零零三挥了挥手,示意跟班们退下,他单脚跨在三石街正中的石敢当上,双手搭在了其大腿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梁火生。 “有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给我滚蛋!”零零三痞里痞气地说道,“还你家的鸡出问题了,我还出问题了,肚子不舒服得很!昨晚有人看见你往我家井里投毒了!” 梁火生吃不消这群街溜子,按要求“诚挚”地向他们道了歉后,就匆忙跑走了。 …… 一个星期后,齐岳村的养鸡场正式倒闭,并被拆除了。 原是张家亲戚不满梁火生的作风,并不打算继续合作下去。 “不参股更好!百分百赚钱的买卖,钱只留着我们一家人赚!” 梁火生满不在乎地反击,不曾想,她公公张麻子并不允许她将养鸡场再开下去。 养鸡场的事连累他丢了老脸,时隔一个星期,张麻子将梁火生又臭骂了一顿。 齐岳村的人,则齐齐松了一口气,免得以后他们家养鸡场的鸡,再出了啥问题,又诬赖是别人家的鸡给传染的。 住在养鸡场周边的住户,更是乐开了花。 近五年来,巨大的噪音与臭味,简直不堪其扰。 梁火生也没再来找宝珠的麻烦,彼此“相安无事”地过了段时间。 不曾想,三个月后某天,宝珠接到了一通号称是法院的电话。 第51章 你的钱就是硬啊 ——“受自诉人梁火生、梁金生的委托, 常平县中级人民法院受理被告人梁水生与高宝珠女士未依法履行赡养义务一案,现决定于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时零分在本院第三审判庭开庭受理,特此通知, 请梁水生先生与高宝珠女士准时出庭参加庭审辩护。 此次庭审的审判长XXX, 书记XXX。” …… 确认接电话的是被告人之一后, 法院的工作人员公式化的通知其出庭,询问完是否有疑问,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 工作人员就挂断了电话。 直至电话里“嘟嘟嘟”的提示音拉长成平滑的长音后,宝珠仍是一头雾水的。 她弯着腰,脖子歪向一边, 用侧脸和肩膀卡着话筒,掌心还留着尚未被抹匀涂上脸的雪花霜。 审判长和书记叫啥来着? 自己这是被告了? “麻麻, 你不去开店吗?我上学要迟到啦。”见宝珠像雕塑一样不动了, 恩恩背着小熊书包催促道。 每天七点半,宝珠准时被闹钟闹醒,用仅剩的半个小时时间, 母女俩能完成从起床到上学一条龙的事情。 宝珠和恩恩在家洗漱完毕, 早餐则是开完店后上菜市场买的。 馒头、肉包、油条、虾圈、海蛎饼等,想吃哪个买哪个。 宝珠还订了份牛奶, 玻璃罐装的, 每天由专门的送奶工送到店里来。 送来新牛奶的时候,放在窗台上的空瓶子他们会收走。 牛奶500ml,热完后,母女俩一人喝一半, 搭配着早餐喝。 宝珠起懒按掉闹钟继续睡, 或者动作拖拉时, 都是“三好宝宝”梁恩深小朋友,督促她麻利收拾妥当,并开门营业的。 “恩恩,妈妈有点事,你自己去街上吃点东西再去上学,喜欢吃什么买什么。” 给了恩恩买早餐的钱,宝珠坐在家门口的石墩子上,目送着恩恩离开后,就开始捋这件事。 事情尚没有眉目,就见梁火生得意洋洋的来了:“呵呵,接到法院打来的电话了吧?” 宝珠瞬间明了,装作无辜道:“你撺掇梁金生告我了?怎么不把梁木生,梁土生,梁火生一起告了?据我所知,请保姆的钱,全是梁金生一人出的吧? 几年前分家的时候,我好歹给了水生他爹娘几千块钱,这些年,你又给了多少钱?上庭的时候,需不需要我帮你向法官申请,多加三个被告人?” 梁火生:“你别东扯西扯的!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一条心,钱的话当然每个月,每年,都有在给的!” 宝珠:“什么时间给的,一次给多少,是每个月都给,几个月给一次,还是一年只给几次?除了付给保姆工资外,其余的钱花在了何处?都打上□□了吗?” “很难回答吗?该不会被我猜中了,这些年真就一毛钱没给吧?” “……”梁火生嘴皮子说不过宝珠,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放着狠话,“你就嘴硬吧!我可是请了律师了,三天后,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别以为喊街溜子们搞了我家的养鸡场,我就没办法搞你了!想不到吧,我还会这招?你害我损失了那么多钱,你也得……” 梁火生话都没说完,宝珠就顺手捡了一颗石子丢向她,石子不偏不倚,正中她的肚子。 “高宝珠你敢打……” “我”字还没落下,宝珠又捡起一颗石子砸了过去,一颗接着一颗,像套圈一样,每回必中。 连廊房外,门前地通往庆来路这段路是泥路,表面倒了满了碎砂石,以防水土流失。下雨天不会出现泥水坑,路过时也不至于湿了鞋。 宝珠连腰都不必弯,随手往地上一捞,就能捡起不少的石子。 见梁火生开始躲,砸了几次空后,宝珠将一把石子全砸了过去,像是下雨般,石子混着泥沙,落了梁火生满头满脸。 “识相的,你趁早把赡养费给交出来,不仅是以后,以前的你也得给补齐了!到时候上了法庭,法官们可不会像我这样好说话,非得把你关监狱里半年一年的!你还打,哎哟,高宝珠,啊啊啊,高宝珠,你!!!” 梁火生边说,宝珠边打,与先前一样,极有准头,她上辈子许是名贵族,投壶游戏名列前茅的那种。 梁火生暴跳如雷,想要上前跟宝珠打架,但奈何石子越扔越急,她根本无法近身。 她想要效仿,准备也抓把石子反击,但在她蹲下身的那一刻,砸来的石子更加密集了,痛得她嗷嗷直叫。 宝珠懒得跟她玩了,恰好小黑送恩恩上学回来了,便“放狗咬人”:“小黑,上!” “汪汪汪——” 小黑听了指挥,立马冲了过去,它狂吠的时候,口水顺着尖锐的牙齿,甩到了梁火生的脸上。 梁火生一直被逼到了庆来路上,小黑一只大狼狗,前肢忽然跳了起来,压在了她的身前,将她撞倒在地。 梁火生整个人往后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路过的一辆二八大扛,急急拐了下车头,才避免从她的脑袋上碾了过去。 路人蛇形骑了两步后,继续平稳地向前行驶着,他旋了几下车铃,回头喊道:“哎哟,梁家小妹儿,你咋回事哦?你这样窜出来,车子可不带长眼的啊!” …… 一大早就晦气的很! 宝珠下了点面条吃,随后拨打了114,即查号台的电话。 “帮我查一下这个电话号码28756XXX。” ——“好的,是28756XXX吗?” “对的。” ——“您好,这边查询其为私人座机号码,很抱歉,为了维护用户的隐私安全,这边不能透露机主的信息哦。” “好的,谢谢。这个电话号码伪装成法院给我打电话,通知我出庭,是诈骗团伙,你这边能帮忙处理下吗?” ——“不好意思,我们是查号台,不处理诈骗业务,请问需要帮您转接110吗?” “算了,一点小事不要麻烦警察出警了。” ——“好的,请问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好的,祝您生活愉快,这边先切断电话,接待下一个来电了。” …… 挂了电话,宝珠不由松了口气,皱了一个早上的眉头,不自觉的舒展开来。 转眼到了九点半,宝珠提着包,上三石街开店门去了。 工作日的早上九点半,街上比较冷清,适龄的孩子们全上学去了,大人们则买完菜回家了。 伍传海搬了张竹圈椅坐在门口,看着行人来来往往打发时间,见宝珠提着包姗姗来迟,他立马来了精神,提高了嗓音调侃道: “大喇叭,你今天被贼给抱走了吗?这么迟才开店门。早上我问恩恩,你妈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她也说不知道。” 正巧王大刚也来了,宝珠快速将店门打开后,搬了张木头矮凳子坐在了街头,将来龙去脉给吐了出来。 宝珠:“你们说搞不搞笑?找了个普通话好的人给我打电话,假装是法院的人,以为谁跟她梁火生一样都没文化呢? 我爹娘勤劳肯干,不比她爹,我还没嫁过来时,家里就早有电话了。 查号台,国家电网局,邮政局啥的电话,我倒背如流呢,能被她忽悠了去?” 宝珠将当年两家人断绝关系的事又给讲述了一遍,众人纷纷贬低起了梁老鼠的不是。 梁老鼠年轻时在齐岳村的风评就不好,如今虽然走了狗屎运,儿子们出息本事了,按照农村人的说法,算是“飞黄腾达”了,但也不妨碍众人旧事重提。 “那句话咋说来着?对,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腿脚都瘫痪了,还能冒尖蹦跶作妖呢!” 王大刚的两句话总结的极是精辟,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王大刚:“你们知道不,梁老鼠家的保姆已经换了好几个了,中介本来都不接他家的单了,现在这个保姆,还是加了一百块,每个月六百请来的呢!” 伍传海;“咋地,他家有毒啊?” 王大刚:“每次他家请的保姆,都是二十几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你们猜是为啥?” 伍传海:“这老变态,下半身都那样了,不会还想着床上那事吧?” 王大刚:“可不是?听说硬是逼人腻腻歪歪的喊他大爷,喊的好就赏十块钱。动手动脚的,专挑那种地方下手,这不是气走了好几个了?” 伍传海:“啧啧啧,真是变态啊。” …… 宝珠没参与进聊天里,虽然她与梁老鼠撕破了脸,全齐岳村的人都知道,他们两家断绝关系了,但是,但凡一个话题里有两人,在别人眼里,宝珠就还是梁老鼠的儿媳妇。 梁老鼠做出如此为老不尊的事,算是间接丢了她的脸。 王大刚后知后觉的发现,宝珠一直没吱声了,于是很有眼力见的换了个话题:“算了算了,不聊这了,没意思。我们村附近要建一所大学,福安市搬迁下来的,晓得不?就最近两三年的事了。” 众人立刻被这事吸引来了注意力。 伍庆有急着抽完了最后一口烟,等不及掐灭烟屁股,便插嘴道:“大学好啊!咱常平县可半所大学都没呢!这要是建起来了,可是咱常平县的第一所大学啊!离咱们村这么近,以后小燕不是可以在家门口上大学了?” 说着,伍庆有又掏出了一根烟咬住,刚拿出打火机就被伍传海拦住了:“少抽一根,一天三包烟,杂货铺赚的不够你抽的。” 伍庆有嘿嘿笑了声,顺手把蹲在一旁玩弹珠的小燕给抱住,用下巴蹭了蹭孙女的脸,笑道:“不抽了不抽了。小燕监督爷爷哈,爷爷今天要再抽烟,小燕就打爷爷的脸。” 伍庆有跟孙女玩闹,假模假样的拿起孙女的小手,往自己脸上拍。 “胡子扎死了。” 小燕嘟囔着,推开了伍庆有,从他的身上跳了下来,继续跟恩恩玩弹珠。 这么一耽误,大学的话题又往别方面深入了,伍庆有暂时插不进去话,听了两句后,就吹嘘起自个在部队的时候,有个战友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的事。 但众人没搭他的话,兀自继续聊着。 伍庆有便是这般,每回攀讲的目的无他,便是炫耀,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炫耀关于他的以及他家的所有事。 …… 三天后,宝珠躺在店里的躺椅上看电视剧的时候,只听伍传海在喊她。 “大喇叭,你的电话。” 等宝珠来了,伍传海捂着电话的听筒,小声说道:“又是那法院的骗子打来的。” 由于九毛店未牵座机,白天宝珠又都待店里,亲戚朋友们想找她,往家打都是打不通的。 因此宝珠给常联系的几个人,留了伍传海杂货铺的电话。 宝珠朝伍传海点了点头,接过电话后,不待对方说话,就噼里啪啦的骂了一堆的话,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伍传海给宝珠竖了个大拇指,宝珠用空闲的那只手挥了挥,表示“洒洒水啦”。 骂了一遭舒服了后,宝珠这才切入正题: “骗子,你以为我没常识吗?早在你三天前打我家电话的时候,我就打114查询过了。 私人电话号码还想伪装成法院,下次多花几毛钱,买串公家的电话号码,再出来捉弄人吧! 梁火生就在你旁边吧?让她过来接电话。” 言毕,宝珠按了免提键,将话筒放了回去,想跟伍传海一起欣赏骗子的窘迫样。 电话那头的人这次倒是很快回复了: ——“高宝珠女士,旧的那串电话号码已经暂停使用了,常平县中级人民法院现如今换的便是这串号码,因为是上星期刚换的,尚未向114查号台登记换号码,很抱歉让您误会了。” 虽用的都是敬语,但明显是咬牙切齿的语气。 宝珠:“……” 伍传海:“……” 宝珠与伍传海面面相觑着,一瞬间都哑口无言了。 原来……不是骗子? 电话那头的人以为宝珠不相信,于是将宝珠以及水生的身份信息,包括身份证号码、出生年月、家庭住址……以及双方父母的信息,一一报了出来,半点不带卡顿的,显然资料在手边。 ——“高宝珠女士,您和梁水生先生到底来不来参加庭审?如果你们拒不到庭,导致利于你方的证据未能呈堂,一切后果由您以及梁水生先生自行承担。” ——“高宝珠女士,您还在听吗?高宝珠女士,您在吗?” 依旧没收到回复,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语气愈发的不善了。 宝珠:“参加!凭啥不参加!这不是还没十点吗?你等着,我马上到庭!” 怕不正好,拦不到面包车,宝珠便让伍传海帮忙载她上了县里。 宝珠到的时候,正好是九点五十五分,距离开庭只剩下五分钟了。 书记员宣读完法庭纪律后,法官敲了下法槌,肃清了现场,说道:“常平县中级人民法院今日就原告人梁金生先生、梁火生女士,与被告人梁水生先生、高宝珠女士的赡养纠纷一案,依法公开审理。本案由法官李青雄独自审判,书记员姜洋谦担任记录……” 诵读完一大串的开场白后,由法官询问是否回避,核对原告与被告到庭人数,以及相应身份等后,才真正开始法庭审理阶段。 原告律师朝法官鞠了一躬后,先行站在原告席上陈述:“从一九九三年五月至今,两年时间,被告人梁水生先生与高宝珠女士,拒绝向梁水生先生的父母梁国财先生与刘凤霞女士支付赡养费,今由其女儿梁火生与儿子梁金生代为提起诉讼。” 原告席上,梁老鼠坐在轮椅上,为了在法官面前搏得好印象,梁火生“孝顺”的全程站立,一手扶住轮椅的把手,一手抱住紧张不安的刘凤霞,让她可以依偎着自己。 整个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宝珠独自坐在被告席上,面不改色的,半点不落了下风。 事出突然,她并未有时间给自己请一名律师辩护,但她自诩问心无愧,没啥好害怕的! 律师还能把黑的洗成白的不成? 律师发言完毕,法官示意其坐下后,向宝珠说道:“被告请起立答辩。” 宝珠:“他们不配我们养!” 法官敲了下法槌,肃然道:“被告人,请陈述你方理由,勿带主观情绪!” “法官大人,这是我们两年前立的字据。”宝珠将字据交给了法官,说道,“两年前,当的是我们宗祠族长和一干德高望重的老人家的面立的。” “当初我们一口气给了他们五千块,连带我嫁到梁家的彩礼钱,都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们,甚至应他们的要求,买下了当年他们许给儿子的婚房。” “之所以要和梁国财断绝关系,是因为他嫌弃我生的是个闺女,趁着我不在家,偷偷把我闺女卖给了人贩子,要不是邻居路过阻止了,两年前就被他得逞了!” 每每提及此事,宝珠就恼得浑身颤抖。 原告律师说道:“《华夏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七十四条与《老年人权益保障法》第五十三条规定,子女成年后必须对父母履行赡养义务……” “被告人梁水生先生与高宝珠女士,并未依法履行相应义务……” 原告律师将法典里相关的法规,原封不动的背诵了出来,很是流利顺畅。 “审判长,原告所呈的字据并不足以充当有效证据,请审判长予以否决此证据。” 法官瞧了下法槌:“同意否决证据。” 宝珠急了:“法律难道只规定了,孩子要赡养父母,没规定父母要负起抚养孩子的责任吗?你絮絮叨叨的念了一堆,倒是把这个也一起念了啊!” 原告律师皱了皱眉,职业场上,他遇见过不少因没钱等各种原因,未能请律师帮忙辩护的被告人,对于这种毫无章法的“打法”,已经司空见惯了。 越是遇见这样的“对手”,越容易胜诉。 被告人遇上精通《宪法》《民法典》等各类专业书籍的律师,就算初时有极高胜算的案件,不少都因此败诉。 更别提今天这个原告方胜率极高的案件了。 原告律师正打算予以反击,倒是梁火生先坐不住了,隔空喊道:“高宝珠,你不给钱养老人就是犯法,趁早给了钱,免得被抓进去坐牢!” 旁听席上,坐着的几名六七十岁的老大妈,也纷纷对宝珠指指点点了起来: “这女人怎么这样啊?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断绝了关系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她也不替她老公想想。” “要我说,我能理解原告。你说我们那个年代,生出是女儿的,当场淹死在粪桶里的都不少。原告虽然做法不大对,但也是为她好啊!” “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这不是养了个白眼狼吗?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 “闭嘴!” 宝珠瞪向她们,质问道:“你们是住我家旁,还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啊?理解你个狗头,你们要这么能耐,最好把公婆接到家里来住,好吃好喝的供养着,背后少说点他们的坏话!” 被针对了,老大妈们立刻撇清关系,又嘀嘀咕咕了起来: “关我们啥事,咋还扯到我们身上了呢?” “这女的果然是个狠角色,难怪能说通自己的老公,跟他爹断绝关系呢。” …… “肃静!” “审判庭不是菜市场!” 法官重重的敲了下法槌,警告道:“被告人,第二次警告,请再次注意你的言辞。” 这一声法槌,像是往宝珠脑袋上套了个铁桶,再重重的敲击在外围。 宝珠还想争辩两句,但眼前忽然一白,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被告席前的围栏,双腿细速的颤抖着,浑身起了一层冷汗。 法官的话像是被刻录进了复读机中,不断在她的脑海中重复着,旁听席的窃窃私语声跟夏天的蚊虫一样烦人,梁火生似乎又在尖叫着骂她什么…… 法庭中的十几人,全站在她的对立面。 现场有讨论声、惊呼声、恶意嘲笑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越来越小,当宝珠顺着栏杆,直直的倒下去的那一刻,被一个坚实有力的臂膀抱住了。 “宝珠!” 迷迷糊糊中,有人掐她的人中,有人给她的嘴里塞了颗软糖……周围越来越吵了。 “睁眼了,睁眼了,是低血糖晕过去了。” “吓死人咯。” 宝珠一睁眼瞧见了水生,怀疑的用双手揉了揉眼睛:“水生,你怎么来了?” 水生接过了工作人员递来的水杯,给宝珠喂了点水后,将她抱回了被告席的座位上: “法院今早给我打电话了,禾泰下大雨,工地附近的信号塔被雷劈坏了一座,信号不好,我打不通家里的电话,就先赶回家了。” 早上六点,法院查到了水生工地的座机号码,通知其出庭。 八点才有第一班发往常平县大巴车,是权会儒开车送他回来的。 紧赶慢赶,还是差了半小时。 法官询问道:“高宝珠女士,你现在感觉如何?要暂时休庭休息一下吗?” “不用。”宝珠摇头,随后看向水生问道,“早上没胃口就没吃早饭,现在饿了,你身上有吃的吗?” 水生搜罗了下口袋,只掏出了半块馒头,是他啃咬过的。 出发急,权会儒在路边随便买的。 水生担忧宝珠,只草草咬了两口。 隔了几个小时,剩下的半块馒头早就又冷又硬了。 宝珠刚吞下第一口,就被喇了喉咙,她吐了吐舌道:“好硬。” 立刻有工作人员递来了早餐:“高宝珠女士,吃点面包牛奶吧。” “我不吃你们的东西。”宝珠赌气的并不接受。 还是在水生哄下,才乖乖吃了。 低血糖补充完糖分,便能迅速缓解了。 十分钟过后,当法官再度询问完是否需要休庭后,还不待宝珠回答,便有人替她回答了。 “现在可以了。” 众人朝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位脑后扎着个小辫子,有几分混血长相的英俊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身旁还跟着位身穿律师袍的人。 “审判长,我是被告人的辩护律师张克策。”辩护律师朝法官恭敬地点头示了意。 旁听席上的人不认识张克策,但法院的工作人员包括审判长与书记员,几乎同时露出了惊叹的表情。 张克策这个名字,在法学界可是如雷贯耳! 在学期间,张克策因成绩优渥,代表学校参加京都模拟法庭辩论赛,获得一等奖的优异成绩后,学校许诺其可跳过研究生阶段,直接就读本学校的博士生,且导师任其挑选。 但张克策拒绝了,并且自行考入了京都大学的法学系,被全国顶尖的律师纳入门下,硕博连读,甚至提前两年学成毕业。 导师劝他在自己的律师所工作,但张克策坚持不留在京都,回了家乡福安市开了家律师事务所。 三年来,张克策律师事务所一跃成为福平省的顶尖律师所,依张克策所言,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在精不在多,被纳入他麾下的律师,必定有点真才实学。 于是张克策律师事务所每回出庭,几乎战无不胜。 律师事务所发展起来后,他又应导师的邀请,回了京都大学教书,普通人去他的律师事务所,是请不到他本人的。 刚满三十岁的张克策,几乎成了法学界的一大传奇。 每每以为他要顺风顺水的往前走的时候,转头他又换了条于他而言更具有挑战性的路。 也不知张克策是何时回了福安市,站他身边的人又是何等身份才能够请得动他。 赡养纠纷案这种小案件,请张克策出马,着实是杀鸡用牛刀了。 审判庭中,不由得传出了惊呼声。 “审判长,请允许我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查看一下庭审记录,以及向我的当事人了解一番情况。” 法官同意了张克策的请求,正如他所许诺的,仅仅五分钟的时间,他便将案件了解清楚了。 原告律师说话都磕巴了,一上来就又甩出了好几条法律法规来镇压。 毫不意外的,被张克策吊着打。 局势一下反转了,梁火生着急上火的,屡次三番打断了张克策的话,被法官频繁警告的人,换成了梁火生。 宝珠一扫之前的郁结,悠哉的坐在被告席上,甚至不知从哪个果盘里拿了两颗橘子,剥了跟水生分着吃。 宝珠点评道:“这律师好像还挺厉害的?” 原告律师满头是汗,半点没有先前面对宝珠时的神气劲。 在张克策又一次发言完毕后,原告律师和梁火生简单的商量了下,向法官提出了申请: “审判长,我方原告人请求休庭调解。” 张克策询问了宝珠两人的意见后,说道:“我方被告人拒绝调解,审判长,请继续庭审。” “狗东西,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 梁老鼠双手重重地拍打着轮椅扶手,在家当惯了土皇帝,大庭广众下,不管不顾的又开始谩骂起了水生来。 水生像过往十几年那样,一言不发的低头挨着骂。 到底为了顾及水生的颜面,在梁老鼠吐出更加恶毒的话前,宝珠同意了调解。 双方被安排进了调解室里,没了旁听人员在场,现场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了。 进门的那一刻,梁火生推着梁老鼠的轮椅经过水生的身侧时,梁老鼠猛的抓起了一旁的高脚花瓶,朝水生身上狠狠砸去。 高脚花瓶碎了一地,宝珠怒而抓起其中的橡皮树朝梁老鼠挥去,橡皮树根部的泥土块砸在他的脸上,碎玻璃片将其划开了两道小口子。 梁老鼠的脸上立刻鲜血淋漓的,正要破口大骂时,被法官给拦下了。 法官充当调解员,说道:“好了,既然都是一家人,又愿意接受调解,就都先坐下,拿出调解的样子来。” 相比较庭审上的严肃,法官的态度亲民了不少。 梁火生用手背擦拭了下眼泪,装模作样的说道:“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觉得以前我们家穷,爹娘亏待了你。 但爹娘把我们生下来,又把我们兄弟几个拉扯长大了,不容易的啊!如今日子好过了,轮到爹娘该享清福的时候,你不能这时候把以前的怨气往外撒啊…… 你是误会爹了,那天,爹只不过想带恩恩出去玩,哪有爷爷会卖亲孙女的啊?那都是气话! 要不是你们夫妻俩一上来就把我们骂个狗血淋头,爹哪里会故意说这样子伤人的话啊?” “不用道具,你都能上台表演一出川剧的变脸了。” 宝珠赞叹的鼓了掌,说道: “梁国财,全世界要全是你这样的爹的话,孝子贤孙就该绝种了。二十几年前,别人家的爹都在生产队里干活赚公分,养家糊口,你在干嘛? 你好吃懒做,靠着妻子干活赚来的钱苟活着,给孩子吃桂圆、虫子、青蛙等砸成了糊状的食物,就这样,孩子们还吃不饱。穿得更是破烂,跟一家子的流浪汉似的。 抚养孩子的十几年,你出力了还是出钱了?只是下半身爽了爽,就被冠以‘爹’的称呼几十年,光会动嘴皮子,殴打孩子,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光荣而伟大?” “其他不提,光是这一点,你就不配让人养着!” 梁火生:“谁家孩子不是穷养大的?不管怎么样,爹都是一家之主,没了爹,家早就散了!你……” “够了!” 长久不说话的水生忽然冲到了梁老鼠的面前,拎起他的领子,将他抬离了轮椅,悬于空中。 “钱给了,字签了,你还想怎样?!” 梁老鼠被勒得脸色瞬间黑紫,他徒劳的吸了两口气,发出“嗬嗬”的响声,犹如破败风箱的声音。 他的双手虚虚的搭在身侧,勉强挣扎了两下后,像只被冲上岸的游鱼,半点再动弹不得了。 梁火生捂嘴尖叫,刘凤霞瑟瑟发抖的抱住了她。 “梁火生先生,请你冷静点。” “水生!” 法院的工作人员迅速上前阻止,宝珠也连忙拉开了水生。 “我们不接受调解。要继续打官司的话,我们奉陪到底!” 留下了这句话,宝珠便带着水生离开了。 “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我会代为向法院沟通,你们的电话,会儒已经留给我了,若是下次开庭时间确定,我再另行通知你们。” 权会儒已经先行离开了,张克策留给了两人一张名片后,也上了一辆轿车离去。 …… 回去后,夫妻俩默契的不再提法庭的事。 “这一季度预发的钱。”水生便将腰包里的几叠钱交给了宝珠:“好久没往家里带钱了,钱还够用吗?” 宝珠亲了水生一大口,笑道:“过年前不是刚给的几万块吗?养十口人都够了。放心,饿不死我们娘俩。” 上头的拨款给的并不及时,有时工程结束了半年,乃至于一年,才能收到尾款;有时则是零碎的分了好几笔分发。 每回拿钱回家时,水生都得如此问上一句。 五十张百元大钞很是崭新,宝珠的手指来回沾了好几次口水,才清点完毕。 “都是连号啊?”宝珠讶异道。 水生:“权老板从银行刚取的。” 宝珠:“怪好看的,第一回 见到这么整齐又崭新的钱,该不舍得花了。” 五十张正好符合宝珠的藏钱习惯,于是她将钱整齐地捆好,塞进了沙发缝的钱袋子中。 第二次开庭的时间定在了两天后。 水生难得回来了,宝珠不可能大材小用,使唤能干的老公帮自己看店。 王大刚亲戚家的院子里养了十几箱的蜜蜂,正好到了取蜂蜜的季节,取完蜂蜜后剩余的蜂巢,都会喊亲朋好友们来取。 王大刚对这种黏糊糊的蜂窝状东西天然畏惧,于是喊宝珠去拿。 蜂蜜一般一年两取,春秋各取一次。 养蜂人将蜜蜂养在了木头箱中,蜜蜂在其中建蜂巢,酿制蜂蜜。 每次取蜜时,取出卡在其中的活木框即可。 蜂巢也叫巢脾,蜂蜜藏在便巢脾内,巢脾由蜂蜡和蜂胶筑成,填满蜂蜜后,再由蜜蜂封盖。 取蜜时,将蜂巢的房盖整齐地切割下来,再整个卡进搅桶里,手动快速转动手柄,蜂蜜就会被甩进桶了。 甩出的蜂蜜用纱布过筛,便可将其中混着的幼蜂、死蜂、蜂卵、幼虫等过滤掉,余下的纯蜂蜜便可长期储存于容器中了。 院中只王大刚的亲戚一人在干,是个七十岁的老人家,手工取蜜费时费力,半天他才取了五箱的蜂蜜。 一旁的木桌上叠着取完蜂蜜的蜂巢,残留黄色粘稠的蜂蜜,从边边角角渗出,空气里满是香甜的气息。 墙头挂着一排蜂斗,密密麻麻的装着引出的蜂,“嗡嗡嗡”的响成了一片,比七八月齐响的知了叫,更加震耳欲聋。 见两人来了,老人家笑着招呼着:“大刚的朋友吧?刚处理好的蜂巢,那些你们全拿了吧,袋子就在下边的抽屉里。” “蜂巢可是个好东西,不管是干吃还是酿酒,都香得很。还有现在你们小年轻爱用的叫那啥唇膏的,也是用这东西做的。” 老人家正在转搅桶,高速转动的蜂巢,连带着搅桶,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宝珠立刻来了兴趣,凑上前搓着手,讨好的笑道:“大爷,能借我玩一玩吗?” 老人家很是大方,立刻停手,将手上的活让给了她,笑道:“成啊,简简单单的东西。我正愁老伴去镇上卖菜,没有‘苦力’帮忙呢。” 十分钟过去,这块蜂巢里的蜂蜜便全被甩了出来,宝珠用小拇指勾了点蜂蜜含进了嘴里尝了尝。 纯天然的蜂蜜,不像市面上掺了糖的一样齁甜,带了点淡淡的酸味。 老人家说,那是花蜜的味道,宝珠品了会,的确尝出了花香味。 宝珠在老人家的推荐下,撕了一小块的蜂巢嚼着吃,但是蜂巢粘性太好,像是麦芽糖一样,越拉越细,就是扯不断。 老人家笑道:“别用剪刀了,咬掉就行,咱不像城里人,没那么多讲究。” 宝珠照着老人家的指导,咬掉了一大口,边嚼边爆蜂蜜汁,口中溢满了香甜,像是在嚼口香糖一样,又比口香糖软糯,越嚼越小,等不再有甜味的时候,就一口吞了。 宝珠在老人家的指导下,完整的取了次蜂蜜,切房盖、搅桶、过筛等。 “水生,过来呀,一起玩呀。” 玩了好一会儿,宝珠才想起自家老公来,见他提着装蜂巢的袋子,安静的等在一边,宝珠忙将袋子放下,招呼着他跟自己一起来。 水生力气大,干得又快又轻松,撸着袖子,玩得满头是汗的宝珠,于是当起了指挥员。 两人玩了半天,快到黄昏时,才准备告辞了。 临走前,老人家给装了一个可乐瓶的蜂蜜,硬塞给了两人:“收着收着,干活哪有不给工钱的?” 一个下午,两人只取完了三箱的蜂蜜,速度比不上老人家不说,甚至因为技艺生疏,蜂巢残余的蜂蜜较多,取出的蜂蜜里杂质也多,老人家后续是要返工的。 如此,老人家非但没责怪两人,还送了瓶蜂蜜,宝珠于是跟他买下十来瓶的蜂蜜。 宝珠:“纯天然的蜂蜜就是好,市面上那些掺了糖的完全比不过,我多买些回去,给我爹娘,亲戚朋友们都尝一尝。” 老人家眉开眼笑道:“吃好哈,要是觉得好吃,下次再来,给你们打八折哈。” 老人家因此又送了他们三个蜂巢。 两人提着几大包的东西回家的时候,刚打开门,就见家里又放了好几袋的白菜。 听到开门声,张秋珍系着围裙出来了:“嫂子,是你妹送来的,她去街上找过你了,说你店门关着,交代我跟你说一声。” 宝珠无奈道:“前两天跟她提她种的白菜好吃,又送来了这么多,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该害怕了。” 白菜,白菜,再多吃几颗,脸就要跟着吃白了。 “小秋,你抱点走。” 宝珠送给了张秋珍一大袋,又给邻居们送了点。 “水生,我上楼拿钱,你先把钱给老人家送去,别等晚饭后了,万一忘了平白惹得人担心,老人家做点生意不容易。” 临做饭前,宝珠想起了这一茬,赶忙上楼取钱。 宝珠特意拿了新钱准备给老人家,图个好彩头,结果数钱的时候,却发现了不对。 昨天,她把五千块分成了两叠,一叠二十张,一叠三十张,现在数,一叠只剩下了十九张,另一叠则只有二十七张了。 宝珠又将钱币的流水号数了一遍,连续的号码的确在中间断了三个。 “怎么了?” 水生在楼下等了许久,见她迟迟没下来,就上楼看了眼。 “手上粘着蜂蜜,数不利索了。” 宝珠连忙将剩余的钱收回了袋子中,重新藏回了沙发缝隙里,她将数好的钱递给了水生,说道:“给老人家送去吧。” 水生接过了钱,并未看出她的异样来。 等到水生离开了,宝珠走到了走廊的门垫处,将藏在底下的两个钥匙全收进了屋内。 天色转眼便黑了,白日里晴空万里的,到了晚上,竟然积聚起不少的乌云来。 五月的天气说变就变,白日里湿热的空气转眼就被不知何处卷来的西北风吹得又干又冷。 风吹得公园里的竹林沙沙作响,地上的枯树枝、枯树叶、塑料袋等垃圾,被卷得低矮的飞了起来,到处都是小动静,小黑因此朝着四面八方狂吠了起来…… 宝珠加了件薄风衣,系上围裙,打算开始做饭。 但不知为何,煤气灶打不上气来了,明明三天前才换的煤气罐,总不会是漏气了吧? 宝珠试着摇晃了下煤气罐,里头发出“咕噜”的水声,越来越浅,转眼好像空了般,摇了三下便再摇不出动静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臭鸡蛋味。 宝珠皱了皱眉,搬出了闲置已久的煤炉。 她提着臀,猫着腰,费了好大的劲,将煤炉从仓库里搬出的时候,才猛然记起,自换了煤气灶使用后,家里一直不曾买煤球了。 虚掩着的木门被风吹开了,来回碰撞着墙壁,狂风吹得厨房里的调料罐,倒了一地,酸甜苦辣味冲淡了臭鸡蛋味,闻起来更加刺鼻难受了。 屋顶上吊着的白炽灯,也被吹得来回晃动,一闪一闪的。 宝珠往上看去时,只见白炽灯的玻璃内壁发黑,竟是寿命也到头了。 此情此景,用“鸡飞狗跳”四字形容,再妥帖不过了。 宝珠恼怒的脱掉了围裙,将其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没心情做饭,也不想收拾狼藉的厨房了,她准备看看水生回家了没,结果左脚刚踏出门,就见招娣骑着自行车,满面春风的来了。 自行车车篮里,又放了好几袋的白菜。 大概是零部件年久生锈了,刹车的时候,发出沉闷的类似于绳索绷紧的声音。 招娣笑着将几大袋白菜拿进了屋内:“你在家呢?我以为你还在店里呢。新摘的白菜,给你再送点,吃不完的话,就拿来腌酸菜吃,早上下饭也好吃。” 宝珠冷冷的看着招娣:“我在家,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要是不在家的话,你是不是又可以顺手再偷走几张钱?” “每回只偷几张的话,就觉得不会被发现了吧?” “你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估摸着是把整个房子都翻遍了,才找到了沙发缝隙的位置吧?” “如果不是水生这回带了连号的五千块回来,我怕是又要以为我数错了。” …… 宝珠不带喘气的几句话,说得招娣一愣一愣的。 宝珠还欲再说两句,招娣蓦地急赤白脸的吼了起来:“我拿你点钱怎么了?” “高宝珠,你生来就有爹疼,可我呢?爹不疼娘不爱的,这个家,从来就没有人重视过我,我永远都是被‘随便’,被忽视的那一个!你们替我做决定的时候,有想过我愿不愿意,想不想要吗?!” “便连我的名字,高招娣,都是为了弟弟取的!我有时候还会安慰自己,起码我没像武妻一样,被卖掉不是?起码我衣食无忧不是?” “从小到大,爹永远只会抱你去零食店,娘买了好吃的回来,第一个分给的都是小杰、小阳和大姐,你有爹给你护着,也少不了好吃的。” “可是有谁在乎过我?!” “我长得不好看,我不是爹的第一个孩子,我又生错了性别,行,我认了。可是连结婚时,都没人替我打算!等我到了快结婚的年纪,爹娘才开始给我准备相亲。 每一次相亲结束后,我一句‘不想说’,他们就不再问了,不像你和大姐,永远是被他们逼着问的。你们但凡多问一句,我都该说了,可是你们从来不愿意在我的身上多花时间!” “我的婚礼,不出意外的,也是全家最简陋的那个。说家里缺钱,你们说,剩下的钱,要留着给小阳留学用,我信了。可是,跟我仅仅相隔几个月的小杰,婚礼凭啥能办得那么风光隆重?!” …… 宝珠被招娣说愣了,囤了一肚子的话,也全忘了个精光。 她根本插不上嘴,等到招娣好不容易结束了,她才说道:“招娣,我没想到你竟然想了这么多,你要觉得不公平,你大可以跟爹娘……” 招娣怒吼着打断了她的话:“你结婚时,家里出了那么多钱给你置办婚礼,结婚后,家里有啥好东西,爹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给你。” “我拿你一点钱怎么了?你的钱,也有一部分,本来就属于我的!” 宝珠:“你……” 宝珠想要争辩两句,但屋外传来了爆竹的声音,声音很大,盖住了她的声音。 招娣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但宝珠完全听不清她的话,盯着她快速开闭的嘴唇看,只能猜出,她说的不是好话。 两人刚才明明还站在门口聊天,不知为何回到了屋内。 五月的时节,竟然还有人燃放烟花爆竹。 宝珠疑惑的皱起了眉头,但心中更多的是恼怒。 她想要替爹娘争辩两句,但小时候,她也曾深陷于娘偏心小东的泥泞之中……长大后,偶尔想起时,也有点难以释怀。 她根本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从小到大,招娣默默无闻的,几乎没有脾气,甚至每个人都知道,她心里藏着委屈与不甘,但因为她不被重视,也不会选择开口,因此大家不约而同的对此选择了忽视。 似乎只要没人去主动提起,这件事就永远不存在了。 但…… 思绪一团乱麻,宝珠还想说几句,可爆竹声愈来愈响,她的每一个发音,都淹没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之中。 宝珠恼怒的冲向了窗边,重重的关上了窗。 许是因为关窗的动作太大了,宝珠醒了…… 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宝珠还有点发懵。 五月时节,虽是梅雨季节,但少有狂风大作的时候,就算是下雨,也多是不随风偏飞的豆大雨点。 雨水并不会泼进屋内,五月的温度又适宜,因此,除非是回南天,白天和夜里,窗户一般都是不关的。 “嗒嗒嗒——” 屋外,竟是下起了雨。 得知招娣蚂蚁搬家般,三番五次借着送东西的名义,偷盗自己家钱财的事后,宝珠的确想立刻冲去前山村,找招娣问个明白! 这事不好和水生说,稀里糊涂的,夫妻俩说了点私房话后,她就睡着了。 醒来的那一瞬间,宝珠便将梦里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招娣很是委屈和愤怒,但大抵记得点零星的话。 宝珠叹了口气,睡前那点怒气,在梦里,全撒光了。 结婚前是亲人,结婚后是亲戚,这句老话说得不假。 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后,宝珠决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以后不再将备用钥匙放在屋外就是了。 要是捅破了窗户纸,以后怕是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恩恩挤在床角睡着,小小的人拧成了麻花状,薄被早被踢开了。 转眼孩子大了,家里的卧房只一间,虽然水生长时间不在家,但女大避父,往后水生再回来,三人还挤在同一张床上,实在是不方便。 偶尔想要温存一番,还得哄骗闺女出去玩。 当初建公园时,差点被族长那群人多占掉的那三十平地,可以额外再建一间房,到时候顺便再将连廊房隔断开。 亲兄弟明算账,自打梁土生结婚,他和张秋珍住进来后,两家多多少少就缺了隐私,宝珠时常将二楼的房屋紧闭着,否则走出走廊便能窥探到。 等隔断开后,再在自家的屋内,建个直通二楼的楼梯即可。 宝珠替恩恩将被子重新盖上后,又将窗户给关上了。 夜里有点降温了,她披了件外套,刚开门,就见水生站在走廊的尽头处,盯着公园里的小竹林看。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便是从竹林里传出来的。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说的是,大雪压在竹林上时,发出的声响像是竹子爆裂开,“爆竹”这名,便是从这来的。 白居易这首诗诚不欺我。 虽然,这回压的并不是雪,是雨水,但大抵也是相同的原理…… 此情此景,宝珠难得想起了首应景的诗句来。 凌晨一点,水生不睡觉,竟是静静的站在这赏竹。 他一如往常的站如松,身姿挺拔,虽是背对着她,但她就是可以猜出,他的脸上此刻是如何黯然的愁容。 “要不,我们接受调解吧。” 宝珠脱下了外套,披在了水生的身上。 水生讶异的转过了身,反手又将衣服披回了她的身上:“我吵醒你了?” 宝珠摇头道:“就是……挺没意思的。” 见水生拧着眉,宝珠释然的笑道:“反正我的老公这么会挣钱,我们每个月也不缺那几百块不是吗?” …… 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如果忍下这口气,就能给自己,给自己在乎的人,省去许多的麻烦以及烦恼的话,那何乐而不为呢? 所花的那点钱,对于家庭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所以算是破财消灾了? 说到底,梁老鼠是水生的亲生父亲,如果他为此困恼的话…… 宝珠:“夜深了,被窝里怪冷的,老公,该回去暖被窝了。” 两人相视一笑,便牵着手,回了卧房。 可惜,房间里有只碍事鬼…… 起夜了,耽误了睡意,两人便有点睡不着了。 于是夫妻俩躺被窝里,小声的说着私房话。 宝珠跟水生说了扩建房子的事,水生完全认同。 但未来一年水生的工程,全被权会儒安排满了,家中房子的修建,注定要留给别家的工程队赚钱了 宝珠:“木工的话,你挑个信得过的工程队,泥瓦匠的话,就挑李伟工如何?招娣他们夫妻俩不是一直想建个工程队吗? 转眼招娣也结婚几年了,泥瓦匠需要准备的原材料不多,砖瓦、砂石等全是东家准备的,我们不如资助他们点钱建个工程队吧? 等家里扩建好了,从付的费用里扣除点,剩余的钱,等他们以后赚钱了,再还给我们可以吗?” 水生点头:“好。” “水生,我借给我家里人那么多钱,你会不会不高兴啊?” 宝珠仔细观察着水生的表情,打算但凡从水生的脸上发现丁点异常,她都要打消这个想法。 “我就是想帮帮他们,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不……” 毕竟,自己前脚刚借给了小杰一万块。 这些年,娘家大大小小的事,她多多少少都有出钱。 “你的家里人就是我的家里人。”见宝珠满面愁容,水生饶了饶头,补充了句,“以后就算是还不上了也没关系,这些钱,我都能挣回来的。” 宝珠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捧着水生的脑袋,在他的额头上亲了大大的一口:“还!肯定得还的!他们不还的话,我就住他们家去!亲兄弟明算账,可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去!” …… 调解的结果是,每月水生家应拿出一百五十元的赡养费,其中,一百二十块是给梁老鼠请保姆的费用,三十块是伙食费。 说是五个兄弟姐妹平摊,但据宝珠所知,梁土生一家,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每个月依旧半毛钱没出;梁火生与梁木生的事她不清楚,是否依照法院调解的,兄弟姐妹齐出钱,还是依旧像之前一样是梁金生出大头,她不清楚,但也不大在乎。 不过又是梁火生挑事打头干的……目的自然是恶心她的同时再坑她的钱。 调解完毕后,梁火生还提出不请保姆,兄弟姐妹轮流去照顾老人的想法,不在家的梁木生和梁金生,则依旧出钱,由替他们出力的人瓜分他们的钱。 宝珠:“照顾的话,你们谁爱照顾谁照顾去,反正我每个月只给这点钱,你爱要的话,拿去就是。这是这个月的钱。” 她哪里看不出,梁火生这是故意埋汰她呢? 宝珠拿出专门准备的零钱,当场数出一百五十元,给了梁火生。 梁火生的歪嘴巴还没收回去,就像叫花子一样被人塞了一把零碎的钱,不由得脸都黑了。 梁火生:“今年一整年的钱都给了吧,省得我每个月找你拿。” 宝珠:“或许我还没到老得走不动道的时候?每个月的钱,我亲自拿给两老人就是?而且,这钱不应当是给你的吧?要是吃不满一年的话,提前给,岂不是亏了?” 今日是宝珠主动要求和解,加之她碍着水生的缘故,不想闹得过于难看了,因此并未请张克策律师到场。 但梁火生他们,依旧如临大敌的带了律师来。 宝珠半点没有讨价还价,接受了律师提出的,兄弟姐妹均摊赡养费的要求。 虽然,对于他们夫妻俩来说,没有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从梁老鼠这分得任何的财产,均摊赡养费并不公平…… 大抵是从张克策律师那受了太大的刺激,原告律师在宝珠俩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说道: “言传身教,高女士,梁先生,你们就不担心以后你们的孩子效仿,真不想给你们的孩子做个好榜样吗?” 宝珠:“自己怎么对待孩子,孩子就会怎样回报。 有时间多读几部民法典,不是在这越职指导别人教育孩子的事。不然两手都抓不牢,这辈子都注定打不赢官司了。” 律师被气得脸都绿了,一时想不出反击的话,碍于法官在场,又不能说出有违律师职业素养的话来,于是他只能恶狠狠的盯着两人离开了。 …… 宝珠像她许诺的那样,每个月准时准点,即月末的最后一天,拿钱去梁老鼠家,依旧全是散钱。 不为别的,纯粹是为了恶心下梁火生。 这钱,最后落进了她的兜里,那是必然的。 这天,宝珠像以往一样,踩着月末的点,送钱去了。 还未进门,就听见“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传来,屋里头,传来了梁老鼠的哀嚎与咒骂声。 宝珠站门口一瞧,只见梁老鼠靠在床头,头上被盖了一碗饭,饭粒掉得他满脸都是,青菜肉块等混杂在其中,酱色的汁水顺着他的脸流了一床。 右边脸颊上,印着个明晃晃的红掌印。 见宝珠来了,保姆立刻告状:“东家,你来得正好,你把这个月的钱给我结一下,我不干了!你们还得多给我赔偿一个月的钱!” “你家这老头就是个老色狼!每回给他洗澡,帮他翻身,都暗搓搓的摸我,以为我不知道呢!”保姆指着梁老鼠破口大骂,“刚才更过分,我给他喂饭,他直接捏我胸了!” 梁老鼠狡辩道:“谁摸你了?谁摸你了?就你长得这样,比站街最便宜的鸡都不如,谁愿意摸你了?你就算脱得光溜溜的,我都不愿意多看你一眼!” “不要脸的老色狼!”保姆又给梁老鼠左脸颊来了一下,骂道,“老娘清清白白的,靠我的双手挣钱。像你这样的,我见一个打一个!” 梁老鼠喊得比保姆还要大声:“报警,给我报警!这女人无法无天了,做保姆的,还敢这么嚣张!” “的确得报警。”宝珠点头,转身对保姆说道,“这种情况应该被定义成猥.亵.罪,应该得判刑,你得找警察问清楚点。” 保姆:“……” 梁老鼠怒道:“你说什么呢?你帮外人是吧?” “我谁也不帮,我就是个送钱的哑巴。” 哑巴高留下这句话,将钱丢给了梁老鼠,就潇洒的离开了。 身后传来了殴打的声音,听动静,大概是保姆气不过,又打了梁老鼠,梁老鼠虽然瘫在床上,但还在顽强的反击。 盛夏时节,保姆穿着吊带和短牛仔裤,弯腰下蹲的时候,都能隐约看见内里的光景。 既然早知道梁老鼠动手动脚的行径,还能在梁老鼠这干上几个月,每天还穿着如此暴露,想来便是图梁老鼠私下满足了手欲,会额外赏她点小费罢了。 梁老鼠这人素来熊心豹子胆,见保姆不反抗,只会得寸进尺,忍受不了的保姆于是摊了牌,临走前还想再多捞一个月的工资。 可惜如意算盘打错,找错了人,她之后还得在梁火生的面前演一番。 但梁火生更是一毛不拔的,光是猜就知,保姆能拿回这个月的工资就不错了。 这些烂事宝珠懒得管,爱咋地咋地,反正一个月她只出一百五,天塌了,她都管不着。 宝珠哼着小曲,提着包回了三石街。 伍传海正坐在自家的店门口,看自家店的同时,还能兼顾替她看店。 短时间离开时,宝珠都会喊伍传海帮忙看下店,同样伍传海给村民们送货,家里人又都不在时,也会让宝珠帮忙看顾下。 见宝珠回来了,伍传海说道:“刚卖出去了三块五,给你放抽屉里了啊,你核对一下。” 宝珠:“行了,不用特意跟我说,还能不放心你?” 伍传海虽然是别人赊账一分钱,到点没还,都得追上门讨要的那种的铁公鸡,但是为人光明磊落。 尽管宝珠如此提过不止一回,他给宝珠看店时,进账的总额,还是会认真的给宝珠汇报清楚。 杂货铺里热闹,宝珠于是坐在这里闲聊。 众人聊得正热络时,水果店老板娘十岁的二女儿跑了来,她是来找小燕玩的,结果刚进门就被一坐门口的老男人抱住了。 三石街的水果店是成川省人开的,夫妻俩都是外省人。 据说,女方未婚先孕后,为了对抗父母的包办婚姻,为了追求爱情,两人逃到了福平省,并在此安家。 老板娘真名无人知晓,两人最初来到齐岳村时,是三石街上摆地摊卖水果的。 因为老板娘长相妍丽,五官极其出众,好看得似一朵牡丹花,三石街上的人便喊她“牡丹”,一来二去,这成了老板娘的名字。 “当年哦,牡丹长得可好看嘞,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得‘哇’一声。好多人听说了三石街上,有个漂亮的卖水果老板娘,特意跑来街上看呢! 刚出摊的那一年,每天水果摊的水果都能卖个精光。我那天也跟风去看,结果买水果的人太多了,等我挤进去的时候,刚好停在了放苹果的纸箱前。 牡丹很温柔的问了我一句‘你要买苹果吗?’,我一抬头,跟她的笑脸对上了。 ‘轰’的一声,我当场头脑一懵,觉得她跟天仙下凡一样,也不知咋点的头,最后买了人半箱的苹果回去,可给我老婆一顿骂嘻嘻嘻!” 这话,宝珠忘了是谁跟她说的了,但跟她提过类似事的人不少。 反正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十年前的牡丹人如其名,美得石破天惊。 可惜岁月不饶人,十年过去,宝珠半点无法从三十三岁的牡丹身上,找出半点美若天仙的痕迹。 牡丹属于皮相美的人,如今的容貌在同龄人中,只能算是中等稍往上的水平,脸上现出皱纹起了老态,加之婚姻并不如意,常摆着张不高兴的臭脸,脸就跟着垮了。 三年前,他们夫妻俩不再摆摊,固定租了个店面卖水果。 她的老公杨文栋,靠着两人这些年攒的积蓄,买了辆敞篷货车,开了家水泥店,常年在常平县的各大村庄跑运输。 两人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是女孩,最后一个是男孩,大女儿十五岁,二女儿十岁,小儿子七岁。 三个孩子倒是个顶个的好看,容貌胜过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少,毕竟爹娘都曾是俊男靓女,想来当年牡丹的确是“名动一时”的。 平日里,牡丹只老大,老二,老三的叫孩子们,三石街上的人,便随了她的叫法。 …… 抱着老二的男人是个退休老教师,住在三石街附近,偶尔会来三石街上坐着。 老二挣扎着,像只泥鳅一样在老教师的怀里躲,老教师将她抱得更紧了。 “真是调皮~” 老教师猥琐的笑着,一副跟其玩闹的样子,宝珠皱了皱眉,说道:“老二,你妈喊你回家呢。” 见旁人说话了,老教师立刻收了力,老二趁着这机会逃回了水果店里。 老男人瞪了宝珠一眼,在宝珠犀利的目光中,连忙将眼神移到了他处。 宝珠:“这么喜欢搂搂抱抱的,回家找你老婆去,别搁这光天化日的,挑不懂事的小孩子动手。” “血口喷人!” 老教师脸一下红了,教了几十年的书,显然肚子中的墨水藏着不止这一个词,但碍于周围人的指指点点,要脸的老教师,只能仓促逃离了。 “老变态……得亏他退休了,不然我得去校长办公室举报他。” “我都瞧过好几回了,看人是外地的,专挑人家小孩动手呢。” “他倒是敢动本地的,咱叫上亲戚们,把他的手脚砍断,那东西都给剁碎了!” …… 众人笑看着老教师逃走的背影,话题立刻转到了他的身上。 宝珠则来到了水果店前。 牡丹和她老公都不在,老三跑去玩了,只辍学的老大在看店。 见宝珠来了,老二心虚的看了她一眼,猜到她是来告状的,于是躲角落里玩手。 宝珠问了牡丹的踪迹,老大回答道:“我妈去找我爸了。” 宝珠是有听说,最近杨文栋在搞婚外情。 男人有钱就变坏,自打开了水泥店后,杨文栋就开始勾三搭四了。 牡丹像是变了个人,生意不好好做了,像是跟踪魔一样,整天暗暗跟着自家老公,为此还买了辆二手摩托车。 没人看店,老大十几岁了,成绩又不好,于是便辍学来看店了。 牡丹疑神疑鬼的,就算是杨文栋回家了,上厕所时,她都得在门口守着。 杨文栋因此没少跟她吵架。 杨文栋忍受不了后,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牡丹亦是如此,于是老大成了小家长,开店做生意,给弟弟妹妹们做饭洗衣服等事,全是她一人包揽。 这一回,牡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十五岁的年纪不小了,道理也该懂的。 于是宝珠跟老大说了刚才的事,随后劝道:“你们是外地的,有些人就是看准这一点,紧着你们欺负。你妹妹不懂事,你是家里的老大,得帮你妈看顾好妹妹。” 哪曾想,老大是个胆子大的,宝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报了警。 但由于事件的细节和地点没说清楚,打电话中途,老三因为跟人打起来了,老二跑来告状,于是她草草的挂断了电话。 用的是公共电话亭打的电话,因此警察回拨时找不到她。 警车驶进齐岳村时,从第一条外通的道路开了进来,正好进入了东区。 警察们一询问,听闻是来抓捕老变态的,东区的人立刻想到了梁老鼠,于是指挥着警车开到了梁老鼠家。 保姆正和梁火生吵架,本来担忧着报警后,警察可能并不会管,等会她自讨没趣,还要不到钱,因此保姆并未报警。 但意外的是,她没报警警察倒是来了。 估摸着是哪位好心人帮忙报警的。 于是保姆顺水推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添油加醋的将自己的遭遇给说出。 “警察同志,她就是个骚货,别听她的!” 梁火生急于争辩,但碍于来之前,警察们已经向知情的村民们了解完情况了。 不算是很恶劣的案件,案件只止步于动手动脚上,警察们也看出来了,保姆只是想捞一把钱,于是陈列出了两种解决方案: “第一种解决办法,你们可以私人进行和解,补偿不限于金钱或者物品;第二种解决办法,鉴于事情真相已明,将拘押梁国财先生十五天,并不予以现金处罚。” 保姆忙选择第一种,生怕钱打了水漂。 梁火生气不过,想选第二种,奈何梁老鼠闹着不要去监狱,于是事情回到了原点,按照保姆最初开的价,多给她付一个月的费用。 直至事情解决,警察们离开,保姆也卷铺盖走人了,梁火生都没查出,究竟是哪个多管闲事的人报的警。 …… 牡丹今天倒是归家了,听闻老大报警的事,她连忙关上了店门,将老大给训斥了一顿。 “报啥警?摸两下能死吗?他个老变态是本村的,要是他报复我们,喊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不让我们再在这里开店了怎么办?真该把你的脑仁切开,看看里边究竟是怎么长的!” 老大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罚站在一旁。 牡丹又指着另一边墙角罚站的老二,骂道: “还有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跟老男人走那么近干啥?你以后也要跟你爹现在相好的那个女人一样,去给人当情妇吗?!再给我知道,你跟那老男人走那么近,看我不打死你!” 骂几句仍不解气,牡丹抄起衣架子,便朝老二的身上打去。 老二哇哇叫,声嘶力竭的哭着。 老三则跪坐在木头椅上,边看着戏,边吃着东西,啃完了一颗红富士苹果后,他完全不惧怕牡丹黑沉的脸,喊道:“妈,饿了。” “这么迟了,也不知道给你弟做饭吃!”牡丹骂了遍老大,转而对老三换了副笑脸,“好好好,老三再等会啊,妈今天给买了牛肉,咱们烧牛肉吃!” …… 三天后,因为梁老鼠闹着要去住养老院,梁火生又找上了宝珠。 梁火生杀到了九毛店,二话不说伸手要钱:“钱得加,爹娘住在养老院,得给里边的人塞点红包,人才能多照顾你。” “法院判的一百五,多一毛我都不给。”宝珠说道,“上个月的钱,前几天已经给了,想再要钱的话,得等到月底了。” “你要觉得我给的不够多,大可以再去法院告我,我奉陪到底。” 梁火生见识过了宝珠那头厉害的律师,自然不会再花冤枉钱去上诉了。 律师所,就是吃钱的地方,问个问题都得收费的! 三石街是宝珠的主场,周围的人全是帮着宝珠说话的,梁火生只能黑着脸离开了,不敢埋汰半句宝珠的不是。 碰了壁后,梁火生回去少不得又到处说宝珠的坏话,但那群人没搁着宝珠的面说,宝珠便懒得管。 反正该给的钱,宝珠一分不会少给,想要她多出一毛钱,也是不可能的。 梁老鼠闹得挺凶的,最后大抵又向梁金生告状了,这才如愿的住进了养老院中。 连带着刘凤霞一起住了进去。 结果不到一个月,应梁老鼠的三番五次打电话回来的要求后,梁火生去看他了,梁老鼠当场便哭着要求回家去。 “我不住了!呜呜呜……我不住了,他们会打人啊,我不住了,呜呜呜……饭又黑又硬,不吃就打,回头饿了也不能喊。 尿不让人拉,晚上喊要撒尿,呜呜呜……他们就让我坐在轮椅上干等到天亮,不让我睡觉……呜呜呜……电视也不给看,也不给推去遛弯。蹲监狱,这就是蹲监狱啊……” “兔崽子,你不接我回家的话,我就喊金生回来,我找金生告状!你们全在虐待我,全都不管我!我让金生好好看看……你们这群白眼狼,都不要给你们钱了,全是白眼狼……小时候吃老子用老子的,现在全部不管老子了!” …… 梁老鼠盼了一个月,才把梁火生给盼来了。 憋了一肚子的话,当场全吐了出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哭又骂又威胁,最后终于如愿回家去了。 反之痴呆的刘凤霞,倒是一句话都没说,只不过越发沉默寡言了。 遇见人靠近时,还会下意识避开,想来也有被打。 梁火生在养老院闹了一场,要回了一半的钱,这才心甘情愿的领两老人回去了。 回去后,又得请保姆。 到年底的时候,已经换五个保姆了,几乎一个月一换。 中介碰见梁家人来了就怕,保姆费一路涨到了七百。 …… 如此折腾了半年多,结果,除夕当天,梁老鼠死了。 保姆拍着胸口,向陆续来的梁家亲戚们,描述着事件的经过:“吓死咯,晚上睡得好好的,还喊我扶他起来上厕所。早上我喊他吃饭的时候,整个人又凉又硬的……我现在心脏还在跳呢,都快从喉咙这跳出来了!” 保姆得了当月的工资,拿了冲喜红包后,就开心的卷铺盖离开了。 老人家意外猝死的不少,加之梁老鼠有基础病,饮食不健康,作息不规律,年纪大了,发生这种情况也不可预估。 梁老鼠又作又爱闹,每年花的钱还不少,他这一走,兄弟姐妹们表面上都挺难过,但真心为他伤心的不知有没有一个…… 除夕当天报丧并不吉利,于是梁家租来了冰棺,将梁老鼠的尸首停在了老宅里,瞒到了初二这天,才将消息发布出去。 对外声称,梁老鼠是初二去世的。 除夕当天,便通知了远在国外的梁木生,以及长期居住在海北省的梁金生。 从米国飞回来一趟机票五千,来回一趟一万块,还没算上误工费。 于是梁木生只是寄了钱回来,让老婆王芝凤帮忙处理。 梁金生没给准确的话,只说有空的话会回来,具体情况还得过两天再看看。 葬礼要准备的东西多,差不多得在老宅停棺三四天,才能出殡。 初二开始,老宅这就全是唢呐等乐器的声音,配合着哭丧人高低起伏的哭喊声。 老宅里人来人往的,还有不少亲戚朋友围坐在一处,帮忙折纸钱,糊纸灯笼等。 素来安静的老宅因为死人,又热闹了起来。 宝珠和水生虽然跟梁老鼠不对付,但是丧葬,肯定也要帮忙统筹安排,否则必定遭同村人诟病。 刚巧工程队年后放假了,于是这些天水生兄弟姐妹几个,在老宅里忙前忙后的。 消息已经通知出去了,定在初六埋葬。 …… 梁家的五个兄弟姐妹,每家只出了一人来老宅帮忙。 王芝凤、梁火生两个,嘴巴说得好听,实际干活时总是偷懒,现场只有水生和他弟梁土生,干得最是卖力了。 既然家中已经有人出力了,初六前,宝珠还是继续开店。 王大刚打趣道:“你的钱就是硬啊,拿了不到一年,就把人老头给克死了。” 宝珠:“可不?记得不,你还欠我一千块呢,赶紧还上,否则的话你得小心了……” 王大刚笑着摆手道:“算命的都说我,能长命百岁,区区一千块,压得住,压得住……” …… 初五早上,老宅里请了法师来做法,子孙需要按照辈分,挨个行绕棺叩拜上香仪式。 宝珠忘了这事,在张秋珍找来店里时,这才急急忙忙的找恩恩去。 小孩子们不宜跟白事凑得过近,非必要时,宝珠都不让恩恩上老宅去。 恩恩随了宝珠,野猴子一个。 特别是放假时,几乎把家里当做旅馆了,除了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是不见踪影的。 整天跟小燕等人,全村瞎跑。 宝珠顺着三石街交叉的十字路往下走,一直走到了村门口,都没寻见恩恩。 她正要去其他几个区寻人的时候,只见一旁的田地里,云母正挥着锄头在翻地。 田地里刚收割完青菜,剩下菜根与烂叶子,保温的种植袋,也被扯下随意丢弃在地里,不日菜农便要重新种上新的菜种了。 过年期间,菜农放假回家了,等待年后再行播种。 云母不知哪偷来的锄头,大冬天的,在这帮人锄地。 她像以往一样往身上套了十几件的衣服,臃肿得很,但却并不妨碍她“干活”。 衣服半新不旧,也没破洞,显然关进监狱后,那一大坨的旧衣服已经被强行丢掉了。 这一身的衣服,又不知是从哪些人家搜刮来的。 宝珠遥遥的跟云母挥了挥手:“云母,啥时候放回来的啊?” “过年回来的。”云母回过头来,见来人是宝珠,立刻眉开眼笑的跟着打招呼,“英子,是你啊!过年好呀!” “过年好。”宝珠问道,“你没事帮人家锄地干啥?吃饱了撑的,闲的没事干吗?” 云母:“就锄两下。” 宝珠:“把锄头给别人还回去,大冷天的,又不给你工钱,你平白给菜农干啥活?” “就锄两下,很快的。” 关几年了,许是关不住了,云母闹着要出来,又许是看守所不愿意关了,觉得浪费粮食,便趁着过年,将她给释放了。 云母不知发了啥癫,重复着这话,转头又开始翻地。 她翻地虽然毫无章法,只知道把土给锄松,但土翻松了,等菜农们回来时,能省不少力。 只可怜这锄头的主人,大过年的还丢了东西。 宝珠问道:“瞧没瞧见小孩?” “小孩很坏,丢我鞭炮,一群小孩,都跑那边去了。”提到伤心事,云母骂骂咧咧,又委屈巴巴的,给指了个方向。 “早点回家去啊。” 宝珠交代了声,就顺着云母指的路往村里走,继续找恩恩去了。 结果才走了几百米远,就听见身后传来拉扯的咒骂声。 “干什么?你是谁,你别过来!” “疯女人!光天化日的,你要杀人吗?!” “疯女人,我报警了啊!” …… 宝珠循声回过头,只见一位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被云母给纠缠上了。 云母不知吃错了啥药,扛着锄头往男子的脑袋上挥。 要不是男子正值壮年,用双手别开了锄头,否则非得当场头破血流不可。 云母一脸要吃人的表情,蛮力大,几个交手间,又推了男子好几下,几次锄头擦着男子的脑袋飞过,看得宝珠心惊肉跳的。 “云母,住手!” 宝珠立刻拔高了嗓音阻止云母,并一路小跑了过去。 “云母!” 连连喊了三声,云母才好似恍惚间被叫回了魂。 她收回了手,“哐当”一声,将锄头丢到了地上。 这是宝珠第一回 吼她,她畏惧的不敢直视宝珠,只不断的拿余光瞥着宝珠。 “英子……” 宝珠责问道:“你干啥打他?” “他欠揍。”云母说着,恶狠狠地又瞪了男子一眼。 宝珠:“为啥欠揍?” 云母:“长得欠揍。” 宝珠:“……” 宝珠认真的端详了男子一眼,只见他留着时下流行的蓬松中分冬菇头,穿着件暗紫色的厚毛衣,内搭纯白衬衫,下身搭牛仔裤,衣服面料看起来很有档次。 男子的长相很是俊俏,穿搭不输电视明星,年龄似乎还不超过二十。 因为跟云母干了一架,蓬松的发型已经乱了,男子用食指抹掉了嘴角的血迹,抬头看向宝珠时,猛地一征,但很快管理好了表情,跟她道了谢。 宝珠颔首表示接受了,但不知为何,男子的表情让她很是不自在,特别是他那眼神,虽然笑得很是乖巧,但一眼便让她觉得,这人的城府很深。 “你不要跟她计较。” 趁着云母不注意,宝珠对着男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暗示云母的脑袋不正常。 “姐姐,有空一起出来玩呀。” 男子临走前,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纸币,填了串号码后,塞给了宝珠。 宝珠目送着男子离开后,随手将纸张用掌心卷成了一团,随后丢掉了。 给陌生人留电话,怪有毛病的。 宝珠嘀咕了声,随后教训着云母道:“你要再随便揍人,小心被抓回监狱里!” 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云母捡起了锄头,又开始乐呵呵的锄地了。 时候不早了,宝珠便不再管她了,继续找寻起恩恩来。 绕了大半个齐岳村,回到家门外的公园时,只见张秋珍急匆匆的跑来了。 “嫂子,你还在这呢?二哥已经找到恩恩啦,大伙都在老宅了。” 闻言,宝珠立马赶去了老宅。 …… 老宅里—— 法师摇着三清铃,唢呐与二胡等乐器的声音间或响起,好闻的檀香味充斥在空气中,厅堂里已经摆好了供桌与蒲团,香炉上插上了高香…… 吊唁跪拜仪式已经开始,按照长幼顺序,梁老鼠的子孙依次跟在法师的身后。 恩恩年纪最小,像颗毛团子一样,缀在了尾巴的最后。 水生捧着个竹簸箕,其中放着状元帽,代替着他的儿子。 由于水生这一辈,只有他一人无儿子“传宗接代”,因此现场只他一人捧着竹簸箕。 周围很是嘈杂,恩恩对老宅陌生,东张西望的,明显有点害怕。 宝珠朝她不断的挥着手,恩恩的眼神溜达了一圈,总算是看到她了。 宝珠猫着腰跑上了近前,小声安抚道:“恩恩,你乖乖的,跟着哥哥姐姐们走,结束了给你买芭比娃娃。” 恩恩一听,立刻高兴了,表示自己保证完成任务。 恰逢法师念着咒,喷一口酒,执剑向天,火光直冲三米高,宝珠忙扶着高门槛蹲得更低了,她捂着脑袋,以免被烧到了头发…… 等到法师带着子孙们,开始绕棺椁时,宝珠才猫着腰打算走开。 结果才刚转过身,就因为余光中一闪而过的熟悉人影,而猛的转回了头,并与余光中的人对视上了。 对方穿着孝衣,跟在梁土生的身后站着,他皱起了眉,跟宝珠如出一辙的晚娘脸—— 此人正是刚才被云母揍,且被宝珠救下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呀宝子们~~~ 第52章 疯子的通透 绕棺叩拜仪式足足一个半小时才结束, 而后帮忙的宗亲妇人们,搬来了移动灶台,添柴火烧锅, 当场熬起了牛骨。 将两把大葱揉成一团绑好, 挤出点汁水, 扔到了大铁锅中,再切几块姜片,洒上半瓶料酒, 三大勺的醋…… 一个小时过后,血红色的牛骨就熬成了白色。 汤表面浮着满满的油花子,晶莹剔透的, 还有剁碎的小葱漂浮在表面,偌大的老宅里, 满是牛肉的鲜香味。 完事, 妇人们提来了一大桶的配菜,里头有片好腌入味,且酱烧好的牛肉, 还有半桶鸡蛋。 将早就准备好的长寿面, 一束束的下进锅中,两分钟后, 便可捞起。 在场的亲戚朋友, 以及敲锣打鼓的“弹四郎”,每人各分了一碗。 一束长寿面,一颗鸡蛋,三片酱牛肉, 再淋上一勺牛骨汤……寒冷的时候, 嗦上几口, 可谓是通体舒畅。 仪式刚结束,梁火生就凑上前跟梁金生说话。 王芝凤从未见过梁金生,但并不妨碍她带着三个孩子,上前认叔叔。 梁土生不善言辞,跟着水生一起,蹲在一旁嗦面,工地上吃饭习惯了,几乎一口闷。 结果来不及喝完最后一口汤,就被老婆张秋珍催促着,上前跟小叔子打声招呼。 自打梁金生去海北省后,这是他第一次回村。 样貌跟从前倒是相差无几,但气质打扮判若两人。 大城市归来的人,难免有几分优越感,虽然他懂礼貌,逢人就喊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但举手投足间,总觉得跟这座老旧的宅院格格不入。 水生快速的吃完长寿面后,就又处理事情去了。 “恩恩,你帮你爸爸干活去,我奖励你芭比娃娃。” 为了不让自家老公显得孤零零的,虽然木头呆呆的他可能并未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宝珠推着恩恩跟着水生,像只小跟屁虫。 恩恩笨手笨脚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帮水生抬个桌子,结果小小的人吊在中间,双脚离地,平白又给她爹多加了几十斤的重量; 帮水生整理纸糊的灯笼时,平地摔了一跤,将一大串灯笼压扁了大半,水生只能原地停下,捡来了根老冰棍剩下的木棒,将被压扁的部分挨个挑“圆润”来…… “粑粑,我帮你~” “粑粑,我提我提!” “粑粑,你这个摆得不对,要这样摆!” …… 老宅里,满是恩恩的声音。 水生哄她去宝珠那,但恩恩要定了芭比娃娃,绝不离开。 水生只能纵容这只捣蛋鬼跟着,做事的速度慢了,返工的时间多了,但好歹会笑了。 宝珠准备回三石街时,被几个人围堵着的梁金生,忽然推开了他们,来到了宝珠的面前,将她拦住了:“二嫂,我是梁金生,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啊?” 笑容灿烂生花,璀璨夺目的,难怪能够吸引富婆,心甘情愿的送给他一间超市开着玩。 但宝珠伸手专打笑脸人,特别是跟自个有过节的人。 半年多前,他跟梁火生联名将她和水生告上法庭的事,他是觉得她老年痴呆忘了,还是觉得她脾气好不会跟他计较? 转头跟她打起了招呼? 此时此刻,宝珠恨不得回到事发当场,把自己的双腿用十厘米粗的大铁钉,钉死在原地,免得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管了闲事。 “离我远点。” 宝珠毫不客气的推开了他,头也不回的往桥头走去。 桥头有段路直通三石街,去年用青石板铺过了,比以前的泥路好走了不少。 见梁金生主动跟宝珠搭话,梁火生连忙把他拉回了自己的阵营: “你理她作甚?她就是这样狗眼看人低的。自从二哥娶了她,咱们梁家就没有一天的消停日子过,咱们的亲二哥转眼被她离间成外人了。” 梁金生顺从的被梁火生拉进屋里休息,对梁火生源源不绝的贬低宝珠的话,极是感兴趣。 王芝凤不忘搭话:“金生呀,你这几年,都在海北省开超市吧?家里的开销都是你在出,应该能赚不少钱吧?我们哥嫂几个,没你有本事,要是有生意经的话,也给你的两个嫂嫂讲讲啊。” 梁金生:“嫂嫂说笑了,大哥在国外可不比我本事?该称一句‘富哥’才是,嫂嫂这边,就该叫‘富嫂’了。” “富哥”,是常平县人对出国人的尊称,简单明了,字面意思,富嫂则是梁金生自个联想的。 整个福平省,常平县偷渡出国的人最是多。 说话间,王芝凤把张秋珍拉来了。 跟梁金生完全不熟,又不大会说福安话的张秋珍,感激的看了王芝凤一眼。 却不知道,王芝凤不过是拿她当挡箭牌,多一个人,这些话说出来,便不会显得尴尬了。 梁金生倒不吝啬,讲了许多的经营之道。碰上专业名词,他们听不懂时,还会贴心的予以解释。 梁金生谦虚道:“哥哥嫂嫂们要是想做生意,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我,我虽然是个半吊子,但好歹管经营管理许多年了,世面见过不少。” 梁火生自觉拉拢来了梁金生,于是跟他又讲了许多话,需要梁金生干的事,她全指挥给亲戚朋友干了。 几个人挤在老宅内屋聊天,半点没有出去帮忙的意思。 像是要把近十年的亲情一次性全补上,免得稍有不慎被高宝珠这个外人钻了空子。 …… 宝珠回到三石街,才记起一大袋的瓜果忘记提了。 下葬前,各种吊唁祭拜仪式,都得有供品。 明天就该下葬了,子孙们绕棺椁叩拜上香完,一大长桌的供品就收起来了。 梁火生几个,火速将鸡鸭鱼等肉类抢走,宝珠懒得跟他们抢,便只拿了袋水果,想着分给三石街上的人吃。 这几天,宝珠时常要送点东西回老宅,街上的人没少免费帮她看店。 脚步快的话,来回不过十来分钟,于是宝珠淘洗完米,放进电饭煲里煮后,又折回去拿了。 路过梁老鼠生前住着的房子时,只见房门大开着,梁火生、王芝凤、张秋珍三人,正挤在床头东翻西找的。 刘凤霞躲在墙角,一会儿喊“火妹”,一会儿喊“大媳妇”,一会儿又忘了几人是谁,茫然的盯着他们看…… 无人理她。 这是趁梁老鼠死了,私下瓜分财产呢。 要不是从桥头去往老宅,需要经过这里,宝珠压根不会从梁老鼠的家门前走。 梁老鼠留下的三瓜两枣,宝珠不稀罕,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结果她才刚拐过了弯,就见到了梁金生,显然在这等候多时了。 “二嫂。”梁金生笑得乖巧,“帮个忙怎么样?” 宝珠用眼神告诉了他,自己没兴趣。 “别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恶意,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原谅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要闹上法庭的事,是法院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才知道了。” “要知道告的是位这么漂亮的姐姐,我肯定得拒绝!” 梁金生说话做事,跟他这张脸一样,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这种假单纯,真心机的男人,哪里比得上憨厚老实的水生? 况且,他长得也不如水生。 宝珠不吃这套:“平常你就是这么哄富婆的,这才哄得富婆一掷千金?” “呵呵呵差不多。”梁金生浑不在意的承认了,“姐姐要愿意花点钱养我,我肯定选姐姐,富婆年纪大,又肥,不如姐姐养眼。” 宝珠:“不会喊称呼关系,就重新投个胎,回炉重造,找爹娘学清楚。” “二嫂。”梁金生总算是捋直了舌头。 宝珠总算愿意正眼看他了。 梁金生将计策跟宝珠说了,简简单单的三句话。 宝珠挑眉:“你还在乎这点钱?看来是富婆玩腻你了,最近手头不宽裕啊?” “是咯,老爹在时,家里全靠我卖身养着。现在老爹都走了,富婆也不要我了,亲兄弟姐妹们,都还想着吸我的血呢。” 梁金生摆出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宝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虽然浑身名牌,但全是几年前的旧款。 的确可能是“落魄”了? 这事互利共赢,且还能让梁火生不痛快,宝珠一口应下了。 宝珠转头回了梁老鼠的屋子,大咧咧的推门进去了。 门本就大开着,因为她的动作,又往墙上弹了两下。 忽然的动静,让围坐在一处,正在瓜分金银首饰以及金钱的三人吓了一跳。 找出的东西全被放在了一块布上,中间堆着首饰,三人的面前平均的放着钱币,这是才刚开始瓜分呢。 “高……高宝珠,谁允许你进来的?” 梁火生忙将四方布的四角折叠上,掩耳盗铃的将首饰跟金钱用布盖住了,面对宝珠时难得心虚。 “这全是那男的留下的遗产吧?藏着掖着分容易闹矛盾。法律规定,依法赡养老人的人,都有权利继承遗产。 你们腿脚还挺利索的,要不是整日盯着那男的三瓜两枣,怕是很难在这么短时间搜罗出够分量的遗产来。” “东西太杂,我看还是带去祠堂,让族长他们帮忙分一下。” 宝珠毫不客气的将叠好的四方布整块提起,在她们尚未反应过来时,往屋外走去了。 梁火生尖叫着,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快步追了上去,泥路上的小石子,扎得她嗷嗷直叫,她指着宝珠喊道: “高宝珠,你脸倒是宽!爹生前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了,你还想分得财产?我呸!你赶紧把东西给我放下!” 王芝凤也追了上来,态度比梁火生好不少:“宝珠呀,总共一点点东西,闹去祠堂多难看?你要看得上的话,我们进屋再商量。” 张秋珍缓慢的缀在了后头,她算是两面倒的那派,知趣的一句话不说。 宝珠穿的是厚棉靴,走的是松软的泥路,大跨步走的时候,难免左摇右摆的。 眼瞧着梁火生就要追上了,她再也顾不上拿腔作调,将四方布往后一甩,双手揪住头,扛在了肩上,随后她弯着腰,埋头往老宅处冲去。 现在去祠堂没用,族中的排面人,不是在家躺着,就是在老宅帮忙呢! 结果她刚拐过了弯,就被梁金生一脚绊倒了。 宝珠仓皇之下松了手,四方布里的金银细软瞬间洒了一地。 宝珠像只癞.□□一样,脸朝下往地上摔去的时候,梁金生及时伸出了手,极有风度的想要搭她一把。 结果这小白脸高估了自己的臂力,宝珠整个人扑上去的时候,他连带着摔倒了。 幸而有个肉垫,宝珠的脸不至于被土地拍成扁平。 梁金生痛苦的哀嚎了一声,右手往后伸,想要揉一揉后脑勺时,不知是否故意的,指尖轻轻的划过了宝珠的脸颊。 一触即分,痒痒的,没亲眼瞧见的话,甚至会忽略掉这种感觉。 宝珠拿起一个金镯子,当场将其拧直,随后趁其不备,将他那只咸猪手按在了地上,拿着“金针”迅速插进梁金生的手背里! 宝珠用尽了全力,可惜男女力气悬殊,在梁金生的防备之下,“金针”只没入手掌一半的位置。 梁金生痛苦的哀嚎出声,宝珠毫不收力的表情跟动作,吓得他魂都散了。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好好的当个小白脸,有的是富婆想养你。口袋空空就别挑长得漂亮的下手,否则出门在外,容易被人砍断手。” 宝珠重重的甩了他一巴掌,便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若无其事的往老宅走去了。 将身后梁火生等人的惊呼声置之度外。 这人不老实,刚才两人商量的,明明就是宝珠跑到老宅这,将金银细软丢在亲戚朋友的面前,梁金生就势站出来,提出要把这些东西典当了,用作梁老鼠葬礼的费用的事。 宝珠越想越生气,走到老宅的门口时,用力的跺了三下脚,刚要大喊三声“混蛋”,就见水生迎面走了出来。 刚才的动静不小,不少人跑去前边的拐角处,查看梁金生等人是什么情况了。 “宝珠?”水生将宝珠带到了角落里,免得被来来往往的人冲撞了,他将手上提的水果在她的眼前晃了晃,“你是回来拿水果的吗?我正要给你送去三石街。” 这一声熟悉的关切,说得宝珠鼻子一酸,当场委屈的哇哇大哭了起来。 “……” 水生不明所以的将她抱住,将水果暂时放在了地上,忙哄起了她来。 “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你在怪我没及时送水果出去?” “是我最近没陪你?我今晚早点回去。” “恩恩抢你零食了?” …… 水生每次猜测询问,宝珠总是摇头,只继续埋头在他的胸膛里痛哭。 水生心疼的不行,一边安抚着拍她的背,一边愈发离谱的猜测了起来。 向来只有被抢零食的份,刚刚顺着人流走来,并且赶巧听到了“养爹”那句话的恩恩,插着腰,咬着牙,忙否认道:“???我没有!” 宝珠莫名其妙的哭完,打了个哭嗝后,就止住了哭声,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带着哭腔忽然又打起了“黄腔”:“叫一声老婆听听。” 她双手环着水生的腰,仰着脑袋,睫羽湿漉漉的,眼眶里还残存着小泪珠,惨兮兮的望着水生。 水生最是受不了她撒娇了,无奈道:“这么多人都在呢。” 宝珠不依,催促道:“快点嘛,我就要听!” “老……老……老婆……”水生艰难的喊了,两个字卡了三次,不像在喊另一半,倒像是吃了枪药。 宝珠并不满意:“再叫一遍。” “老……咳咳咳咳……”水生被口水呛住了,转过了头,咳得脸都红了,在宝珠咄咄的逼视下,听话的喊道:“老婆。” 宝珠:“再叫一遍。” 水生:“老婆。” “老公~~~” 见水生总算是喊顺溜了,宝珠开心的重新依偎回他的怀抱中,嘟囔道,“嫁给你真好。” 尽管两人避到了角落里,但人来人往的,仍是免不了有人路过时,讶异的看来。 水生无奈的叹了口气,问不出媳妇哭的原因,就只能“破财消灾”。 他将裤兜里仅剩的三百块钱塞到了宝珠的手里,说道:“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了,你拿去买喜欢的东西。” 恩恩全程目睹了两人的腻歪,仰着脖子,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她盯着三百块钱,从水生的裤兜里,到宝珠的手里,再到了宝珠的衣兜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后,在身后抱住了水生的屁股。 之所以煞风景的抱着屁股,是因为,凭着恩恩现在的身高,垫着脚,也只能勉强抱到这个位置。 见两人同时向她看来,终于愿意看她一眼时,恩恩比划了个比天还大的手势,学着宝珠的语气撒娇道:“老公,能给我买个这么大的芭比娃娃吗?” 恩恩“谄媚”的笑着,如果没露出空空如也,刚拔掉还没长出的门牙,或许还没那么搞笑。 水生:“……” 宝珠:“……” 水生尴尬的将宝珠放开了。 “我这就给你买,不过没有这么大。” 宝珠满是恶意的学着恩恩,双手朝天比了个圆,随后变换手势,两只手的食指跟拇指并拢,合在一处比了个米粒的大小,“惨兮兮”的说道,“只有这么大的。” “高恩深,你要叫爸爸,老公只有我能叫,是我专属的称呼。” 宝珠提起了水果,向闺女宣誓完主权,才像横行霸道的大鹅一样,昂着脑袋离开了。 “哼~” 恩恩越想越气,小嘴巴扁得奇形怪状的,最后一股脑扑回了亲爹的身上,哭得稀里哗啦的。 水生无奈蹲下了身,哄完老婆,继续哄闺女。 …… 梁金生不愧是把富婆哄得团团转的男人,几句话就让被搜罗出来的金银细软“充公”了。 葬礼需要花钱的地方多,把这些东西全卖了,都不足以上费用,但却能一定程度上减轻负担。 成功当小白脸,两个条件缺一不可,脸和口才。 除非长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帅,那是个哑巴都无关紧要的。 普通帅的男人,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半句巧话不会说的话,富婆顶多给你点日用钱。 反之,就算脸长得不如何出众,舌灿莲花的,能够把富婆哄得想起初恋的感觉,那么富婆的钞票便能源源不断的送来。 据说,梁火生几人根本没有闹。 要知道,梁火生可是让她吃半点亏,都能够一蹦三尺高,将你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骂过去的人。 午饭时,水生专门回来,煮了四菜一汤,又陪着宝珠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下午一点,宝珠贴心的催促着水生离开:“好了,哪有人敢欺负我啊?我欺负别人才差不多。看你着急的,在店里坐立难安的,也没事干,你赶紧回老宅帮忙吧,我没事。” 水生提及了梁老鼠财产典当掉的事,但不如王大刚说的精彩。 王大刚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就好像他在现场,亲眼瞧见了般,临了补充了句:“你老公还把你小叔子打了一顿呢。” 见宝珠不知情,讶异的盯着自己看,王大刚立刻兴致勃勃的往下讲: “结果你猜怎么着,被打了,你那小叔子还笑嘻嘻的,不知道拉着你老公说了什么话,两个人竟是还冰释前嫌了。” 见宝珠半信半疑的盯着他,王大刚打着包票道:“你别不信,别人都看着呢,两人单独聊了好一会儿的天。” 梁金生那张巧嘴,死人都能给他哄活了。 无外乎编出宝珠跟梁火生等人闹冲突,自己当和事佬时,被误伤等的理由。 两人是亲兄弟,没有正面冲突过,梁金生有意解释法院那次的事的话,和解也正常。 毕竟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从小梁老鼠不管事,刘凤霞忙于干活,水生算是半个小家长,照顾着弟妹,难免有点类似于“舐犊情深”的感情。 宝珠疑惑的是,水生这个木头呆呆,竟是能一路问到了不愿搭话的梁金生那。 宝珠不由笑出了声,沉重的拍了拍王大刚的肩膀,说道:“大刚啊,你可真是千里眼顺风耳,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称你一声‘万事通’,不为过啊不为过。” 王大刚抱拳道:“谬赞谬赞。” 宝珠:“你要事业上有你挖消息这股子拼劲,还不愁干不掉张麻子,早日坐上村长的宝座吗?” 王大刚:“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整天被你念叨着,本来有望当上村长的,都得被你给念叨没了!” …… 翌日早上五点整,老宅里,准备就绪的弹四郎开始吹吹打打。 水生来回喊了母女俩三次,才将两人给喊起来了。 出殡前,各种繁琐的仪式又搞了将近三个小时。 八点整,丧葬队的长队伍开始绕着齐岳村的四个区“游行”。 鞭炮、唢呐、哭丧声……惊得四处鸡飞狗跳的。 队伍的中间,请了个舞蹈队,她们穿着戏服,踩着高跷,边走边挥舞着长袖。 不少人站在家门口看“表演”,小孩们则跟着丧葬队跑,嘻嘻哈哈的,跟着跑了大半个村。 初六这日,气温直逼零度,最高温不过五度。 冷飕飕的风吹在人脸上,像刀刮过一般疼。 单是行走的人还好,表演的人,抬棺的八仙,队伍末尾抱花圈,扛扁担,提纸钱、纸糊屋子、丫鬟的……冻得手部僵硬通红。 特别是八仙,手掌过于僵硬冰冷,使了大劲抬棺材后,手部干裂了,冻出了血,连带着气力都跟着小了不少。 原定八个人抬棺,临时又加了两个,才能将厚重的棺材抬起。 结果行至村门口,准备将棺材送上殡仪车的时候,其中一个人踩到了易拉罐,脚步打滑后,压着灵杠摔倒了,其他九个人因此也失了平衡。 易拉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后,又一沉重的声音响起,厚重的棺材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灵杠更是当场断裂了! 十个八仙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绳索和灵杠,担忧的看着棺材。 现场喧闹了起来: “灵杠咋断了?不吉利啊……” “赶紧找一根结实的棍子来。” “这么临时,上哪找啊?平常那些没有胳膊粗的木棍,哪里能抬得动棺材?才刚穿过去,怕是就得被压断了!” …… 民间有说法,灵杠断者,平日为人恶毒,或是性子稀奇古怪……为大凶,预示着死者不愿意走,需得就地埋葬才能化解。 但又有另一种说法,说是,在断的灵杠的附近,抓一把泥土,洒于断裂处,随后全部扫进袋子中,在埋葬时洒在坟墓上即可。 梁氏家族的人迷信的很,在家族中的老者提出后面的说法后,立即有人照做了。 而后有人找来了两根手臂粗的棍子,用麻绳结结实实的绑在一处充作一根后,穿进了灵杠断裂处,十个八仙就位,半蹲着,蓄好了力。 “一二三……” “起”字还没落下,就只听有人惊呼道:“疯子,疯子咋爬到了棺材上了!” 众人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云母不知何时爬上了棺材,并且脱了裤子,蹲在了正中间! 现场再度炸开了锅—— “哎哟喂,赶紧下来!下来!你蹲在上面干啥呢!” “好臭!她拉屎了啊!” “夭寿了,这一天天的,咋啥破事都集中在这个时候啊!” …… 云母火速拉完了屎,提了裤子,便跳下了棺材。 “给我揍她一顿!” 梁火生气得抄起一根棍子,追着云母就要打她,众人见状,也纷纷效仿。 木棍不多,折树枝的,捡石头的,徒手的……跟着梁火生冲上去了足足十来人。 “拉个屎怎么了,真小气!” 云母气势汹汹的回骂着,提着裤子溜得贼快,正好朝宝珠的方向冲了来。 梁火生喊道:“高宝珠,拦住那疯子!” 宝珠装作被吓到了,在云母跑到自己身后时,忽然平地歪着走了好几步,连带着被她牵着的恩恩,都踉踉跄跄的差点摔倒了。 追击的众人因此被耽误了十来秒,溜得比贼还快的云母,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宝珠倒打一耙的埋怨道:“你们慢点啊,差点把我撞摔倒了。” “恩恩也差点摔倒了。” 恩恩不明就里的,学着宝珠的样子,夸张的用双手顺着胸口。 …… 出了两个小插曲,丧葬还得继续。 有人说,疯子懂得更多,活得通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宝珠不知道这话的真假,也不知在云母的世界里,哪些事为她所理解。 云母在梁老鼠的棺材上拉了屎,又揍了梁老鼠最自豪的小儿子,阴差阳错的,算是给自己报了仇…… 众人将恶臭的屎用多层塑料袋铲掉后,丢到了一旁的臭水沟中。 如此耽搁了两回,棺材总算是成功被抬上了殡仪车。 车辆驶到殡仪馆的时候,超过了预约时间半个小时。 一位身穿黑色职业西装的女主持,拿着喇叭,指挥着八仙将裹着厚被子的遗体,搬进了火化炉前的礼厅里。 礼厅中只留下了子孙辈,以及其各自的媳妇,闲杂人等全部退出去等待。 十多个人,瞬间挤满了不大的礼厅。 每个火化炉前皆设有礼厅,十平的小房间,里头放置着运送尸体的推车。 推车上围着不锈钢镂空栏杆,栏杆上绑着白色的祭奠塑料花,将推车整齐的围住了,其上铺着一块白布,前头用金线绣着一个“奠”字。 女主持不满的翻了个白眼,抱怨道: “你们这么迟才送来,下一波预约的人,半个小时后就送到了。到时候我们是继续给你们火化,还是把你们半路撂下,等下一个人火化完,再继续帮你们烧?” 梁家人给她塞了个红包,她的态度这才好了点。 主持人指挥着众人,按照辈分大小,依次排列。 梁老鼠的四个孩子,站满了推车的两侧边,其余人则后退一步,站成圆弧型围住了推车。 “一九九六年,正月初六,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来告别梁国财先生。 出席的人员有梁国财先生的四个儿子,分别是二儿子梁水生,三儿子梁土生,四儿子梁金生,五女儿梁火生;梁国财先生的三个儿媳妇……” 等主持人照着名单念完,宣布道—— “梁国财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正式开始。” “请全体低头,默哀三分钟。” 主持人抓着喇叭,双手交叉在身前,带头低头闭上了眼睛。 众人忙学着她的样子默哀。 ——“默哀完毕。” “现请全体瞻仰梁国财先生的遗容。” “奏哀乐。” 主持人将盖住梁老鼠的厚被褥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他苍白的脸。 随后她摁了下墙壁上的开关,固定在房顶左上角的喇叭,便奏出了《哀乐》。 准备在旁的哭丧人紧接着按下录音机,将老宅里哭丧录下的声音放出,伴着自己的哭声,继续痛哭流涕的嚎了起来。 情绪感染下,子孙们立刻撕心裂肺的跟着哭了起来。 在主持人的要求下,梁家四兄妹纷纷趴在了被褥上哭泣,以表示沉痛哀悼之心。 王芝凤的养女“苹果妹”,乖乖的在哭,两个儿子被这山呼海啸般的哭声吓到了,双双要往礼厅外跑,被王芝凤揪了回来,每个人都重重拧了下胳膊肘,这才哇哇大哭了起来。 梁火生的儿子,是外孙,因此不必来。 张秋珍抱着三岁的女儿,哭得脱力蹲到了地上,摇摇欲坠的,似乎随时要支撑不住倒下。 宝珠牵着恩恩站在了靠近门口的角落处,冷眼看着这一幕。 负面情绪比正面情绪更容易感染人,在铺天盖地的哭声中,宝珠的心里也难免起了酸楚之心。 鼻头隐约起了酸涩之感,此情此景下,她甚至难以回想起梁老鼠所做的让人厌恶的往事,来对抗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但她咬着牙愣是一滴泪不肯落下。 倒是恩恩,抹着眼泪,吸着鼻子,时不时看向宝珠,小心的哭着。 宝珠蹲下了身,与恩恩平视,认真的问道:“恩恩,你替谁难过?” 屋内的声音吵杂得很,但两人挨得近,勉强能听清对方的话。 恩恩第一回 遇到如此深奥的问题,忘记了哭,在宝珠的再三询问下,她摇了摇头,说道:“粑粑哭,恩恩也想哭。麻麻你别生气,恩恩不哭了。” “没事,哭吧。妈妈不生气。” 宝珠抱住了恩恩,抚摸着她的脑袋。 恩恩小嘴一扁,总算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哇哇大哭了起来。 因为哭得太急了,很快便打起了哭嗝。 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没有真实难过的事垫底,再难哭出来了,于是她略有些尴尬的朝宝珠笑了笑。 随后恩恩抱住了宝珠,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学着宝珠安慰她的样子摸着宝珠的背后,说道:“麻麻,你也不难过,恩恩先抱你,待会再去抱粑粑。” 宝珠的心头一暖,热热的眼眶一直未曾湿润,闺女的一句话,倒是叫她感动的落了泪…… “你的情绪只允许被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以及爱你关心你的亲朋好友们牵动,不准被梁家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影响。” 这句对于孩子来说,深奥又冰冷的话,宝珠到底没说出口。 时间会让她懂得的…… 十分钟后,主持人准时掐掉了《哀乐》,拿着喇叭说道:“瞻仰仪容结束。” 喇叭的声音淹没在哭声之中,哭声甚至比刚才更大声了。 “可以了,该火化了,别再哭了!” “别再哭了!” “停!” 主持人连吼了三声,哭丧人将录音机关掉了,声泪俱下的众人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渲染情绪的声音停了,众人一时间再哭不出来了。 他们后退了一步,目送着主持人将被褥重新盖好。 随后主持人指挥着众人,将一桶油,从头到脚的浇在盖着尸体的棉被上,完毕她再将推车送进了火化炉间。 推车送进去后,被铁板隔断开视线,三分钟后,空空如也的推车被送了出来。 “行了,仪式结束了,一个小时后来一个人,领取骨灰。” 主持人态度极是恶劣的将众人轰了出去,等候在外的另一户人家,立刻将尸首搬了进来。 礼厅门关上后,马上又传出了,主持人用喇叭宣读仪式过程的声音。 礼厅内外的人,像是隔着两个世界。 一方似乎正面临着极致的黑暗;一方冷静的走去了等候厅,似乎刚才如坠深渊的人并不是他们,坐在椅子上,甚至聊起了方方面面的闲事。 等待厅里的人不多,除了梁家人,只有三户人家在等。 梁家分成了两个阵营,宝珠一家人选了正中的位置坐,其余人则围坐在等候厅最前方。 恩恩像刚才许诺的那样,从头到脚粘在水生的身上,并且不断的安慰道:“粑粑不伤心,恩恩摸摸,呼呼就不伤心了。” 结果,安慰到一半,恩恩自个睡着了。 一大早起床,又奔波了半天,安静了下来后,恩恩很快就睡着了。 许是被冻到了,她的左半边鼻孔现出了个鼻涕泡泡,随着她的呼吸忽大忽小的。 鼻孔被堵住了,恩恩“咿咿呀呀”的胡乱挥舞了几下手后,就微张着嘴开始呼吸。 随身没带纸,水生用手替她擦掉了鼻涕,随手擦在了孝衣上。 随后他脱掉了孝衣,将外套脱下盖在了恩恩的身上,再将孝衣重新穿好。 见恩恩睡着了,水生忙解释道:“宝珠,我刚才……” 宝珠翻了个白眼:“解释啥?他是你亲爹,火化时你哭个丧,我还能阻止你不成?梁水生,你把我想成什么样了?难不成在你心里,你老婆就是不明事理的蛇蝎毒妇吗?” 水生:“我没有,对不起。” “笨蛋。”宝珠敲了他的脑袋一下。 “……” 水生复杂的看着宝珠,眼神里明晃晃的写着,“女人心海底针”这六个字。 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老婆生气了,于是他翻遍了口袋,在翻到一颗糖后,献宝般将糖纸剥了,塞到了宝珠的口中。 糖纸皱巴巴的,好几处还破了小口子,奶糖尚存着水生的体温,形状扁长又奇怪,味道更是怪异,奶香与说不清的异味参半。 宝珠咂摸着,在水生期待的目光中,愣是没把这颗变质的奶糖吐掉,并且打一桶井水,将嘴巴里里外外的洗刷干净。 她连嚼都没嚼彻底,咕噜一声吞进去了。 水生讶异道:“你不嚼吗?” 宝珠:“……太好吃了,情不自禁就吞了。” “……”水生盯着宝珠犹豫的看了三秒后,抱着恩恩,走向了等候厅外边不远处的小卖铺,“我去买瓶水。” 大抵是怕他老婆被噎死了。 暂时还没死的宝珠,见他走远了,赶忙用食指扣了扣喉咙,试图吐出尚未消化的奶糖。 结果手指刚触碰到喉咙,她就剧烈的干呕了下。 在呃逆的电光火石间,她闭塞的灵窍豁然开朗。 这是洗衣粉的味道啊! 这哪是奶糖啊,这分明是被洗衣粉水泡着甩了几十分钟的毒药啊! 真心关心老婆的水生,大抵也没想到,他的裤子是需要洗的这回事。 宝珠又试着扣了下,干呕过后,她觉得整颗胃都要吐出来的时候,奶糖的踪迹都半点都没寻见。 于是,宝珠认命的瘫在了座位上,在水生回来后,将整瓶矿泉水一饮而尽,以求稀释毒药的成分,并且在心里默念起所有认识的神明的名字,以求庇佑。 水生认真的点了点头,腹诽道,果然是被噎到了。 …… 拿到骨灰后,该由长子抱着骨灰盒。 由于梁木生并未归国,于是由水生代为抱骨灰盒,再由梁土生撑着把黑伞,替骨灰盒遮住日光。 殡仪车又一路赶去了齐岳后山埋葬。 中午十二点整,梁氏礼堂里准时举办丧宴。 主人家归来时,礼堂里的几十张圆桌已经摆好了,红桌布垫于其上,几道凉菜也已摆好。 早在十一点半左右,礼堂里已经坐满了前来吃席的亲朋好友。 他们自主与认识的凑成一桌,等一桌十个人凑齐后,就可以动筷了。 时间一到,焗长就安排着传菜员上刚做好的热菜。 十几个灶台齐烧,紧接着又准备起下一道菜。 热菜上到一半的时候,族长领着主家人上台致辞。 “请大家吃好喝好!” 一大段的话,结束于此,站成一排的主家人,齐齐鞠了一躬后结束。 随后梁家兄妹四人各自带着一大袋的红包,挨个给每一桌分钱。 每一桌各分得兄妹四人的一个红包,红包里是十张相同金额的纸币,均分给席面上的人。 福安市讲究排场,丧宴不收帛金,反而分发钱。 越是大操大办的丧事,主人家就格外有面子,相反,过于寒酸的话,就会被闲话。 梁老鼠丧事的排面算是中规中矩。 席散后,主家人与焗长团队等人留下,收拾着狼藉的礼堂。 结果收拾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发现刘凤霞不见了。 将遗体送去殡仪馆火化的时候,刘凤霞并未到场,拉去山上埋葬时,也没带上她,便是怕忙乱的时候,她胡乱跑不见了踪影。 众人四处一打听,原来主家人致辞完毕,下台后,刘凤霞就没回主家席面上吃席,出了礼堂,不知往何处去了。 张秋珍跑去家里瞧了瞧,没见到人。 于是男的留下继续扫尾,四个女的出去找寻。 宝珠刚来到三石街上,还没询问,就听伍传海说道:“大喇叭,刚刚你婆婆从这里经过,我喊她回去也不听,谁都不搭理往那边走了。” 刘凤霞患上老年痴呆的事,三石街上的人都知晓,每瞧见她独自在其他区晃悠的时候,见到的人都会通知宝珠。 这不是宝珠第一回 送她回家了。 宝珠顺着伍传海的指点,路上又问了几个人,终于在菜市场上头的敬老院附近找到了刘凤霞。 刘凤霞站在敬老院后头的死胡同里,原地打转,一会儿仰头看天,一会儿垂头看脚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宝珠松了一口气,略带烦躁的问道:“你在这干啥?” 刘凤霞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神态,半分钟后,才转头看向宝珠,迷茫的盯着她又看了十来秒,浑身颤抖的说道:“不想死。” “知道我是谁吗?” “回去吧。” 照例没得到回应,宝珠便拉着刘凤霞的袖子,将她领走了。 没人看着刘凤霞时,她爱乱走,但是不管谁将她领走,她都不哭不闹,乖乖的跟着。 时间过去一个小时了,没寻到刘凤霞的其余三人,差不多也该陆续回去了。 于是宝珠领着刘凤霞,打算先去礼堂里交代一声,人找到了。 走到桥头的时候,刘凤霞忽然挣扎了起来,怪叫着:“不去那,不想死。” 宝珠忙加大了抓她的力道,才避免了再度被她跑没影了。 “这是桥头,还认得吧?”宝珠指了指一旁的小路,一字一顿的,尽量让刘凤霞可以听懂自己的意思,“顺着这条小路穿过去,就到家了,自己能回去不?” 刘凤霞压根不听她说话,挣扎的愈发厉害了,见她实在不肯去礼堂,无奈之下,宝珠只能将她先领回家里。 回到家里后,刘凤霞马上安静了下来。 宝珠让她坐在床头,她就乖乖的坐下,宝珠给她拿了个枕头垫在腰后,问道:“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礼堂给你打包点回来。” “不想死。” 刘凤霞依旧在重复着这句话。 礼堂后厨,一个大不锈钢盆里,装着各大酒桌上的剩菜,混在一起,俗称杂烩,卖相不佳,但味道属实不错。 虽然大部分桌面,都被打包干净,但总有剩的,混在一处,届时统一再分发给亲朋好友,拌饭吃委实不错。 宝珠打包了一碗给刘凤霞送去,结果回去时,只见刘凤霞蹲在门口。 宝珠问道:“大冷的天,出来干啥?” 刘凤霞浑身发抖,重复着那三个字:“不想死。” 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越是接近死亡,越是害怕死亡。 宝珠倒是闻所未闻,老年痴呆患者亦会如此。 “死不了。傻人有傻福,你比你老公长命。”宝珠无奈的将塑料袋解开,将热腾腾的一碗杂烩放在了桌面上,拉着刘凤霞重新进屋,“床上的被褥,枕头,屋里的东西,全换新的了,你不用怕。” “吃吧。” 刘凤霞显然是饿坏了,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须臾,屋外传来了梁火生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 “娘,你又跑哪去咯?” “我儿子哭唧唧的找我呢,本来都可以回去了,因为要找你,又耽搁了几个小时,等回去后,我公公又得说……” 梁火生边走边埋怨,刚踏进屋内,意外见到宝珠时,话语戛然而止,她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 见梁火生来了,刘凤霞没了与宝珠独处时的局促,连忙拉住了她,请求道:“不住这,火妹,不住这。” 她自个将诉求说出口,也省得宝珠替她想说辞了。 宝珠懒得和梁火生多说,回了礼堂,将恩恩先行接回家睡觉了。 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明早该上学了,今晚得早点睡,得在天黑前,把她领回家收收心。 “不住这住哪?去住皇宫吗?剩下一点还吃不吃?不吃就赶紧上床睡觉,我赶着回家哄儿子呢……” 身后传来梁火生不悦的声音。 宝珠将恩恩接回,再次路过梁老鼠家门口的时候,房子已经安静了下来,屋门紧闭着,显然梁火生已经回去了。 …… 翌日,刘凤霞被送去了养老院。 早在梁老鼠死时,梁火生给保姆结了冲喜红包,她就打算将刘凤霞送进去。 正好刘凤霞闹着不愿意住在老房子里。 去往养老院的路上,刘凤霞被梁火生哄得很开心。 但刚靠近养老院,距离其一百多米的时候,刘凤霞便认出了它,惊恐的说道:“火妹,回家。不住这,回家。” 梁火生不顾刘凤霞的拒绝,强行拉着她办理好了入院手续。 “你不是喊着不住家里吗?这里可比家里气派高档多了,又有那么多个人照顾你,你乖乖的在这里住着啊,我们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梁老鼠死了,每个月的赡养费,依旧是一百五。 每月成了梁火生主动来收,宝珠并未去计较,少了一个人,赡养费应该相应减少的事。 …… 元宵节过后,齐岳村启动了“新村”计划。 即划出一片地,由村委会统一建造好地基,并按照相同的风格建造出整齐的两排别墅,总计二十栋,效仿城市统一规划的风格。 一栋报价十万块。 早在年前,连廊房便已隔断。 将空出的三十平额外建成了一间房,还在原基础上,从二楼加到了四楼,因为原先地基没建好的原因,无法再往上加。 没了走廊阳台,晒衣服成了问题,于是四层楼顶便成了晾晒的地方。 为防下雨等突发情况,在四楼建了个铁板房,顶上安三个玻璃天窗,用以采光。 家里趁机装修了下,水泥地板铺上了光可鉴人的瓷砖,墙壁刷上了优质的乳胶漆…… 由于房屋楼层多了,新家具也跟着添置了点。 前前后后花了五万块钱。 得知新村计划后,宝珠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先别急着扩建了,等到这个时候,加几万块,买个豪华气派的别墅不好吗? 水生抽空回来了下,看了下地基,又借工程队的图纸看了眼,点评道: “填充材料质量不好,填得不够紧实,地基夯得差,别墅花样多,总重量临界于地基的承载力,几十年后容易出问题。” 闻言,宝珠的心情骤然好受了不少:“难怪我说,咋好端端的,启动啥‘新村’计划,肯定是今年捞钱的名目不多了,这才想出了个新花样来!” “咱那房子,扩建装修完,也挺好的。”转眼,宝珠便接受了自家的假五层小洋房。 宝珠的思绪很是飘忽,不久又有了新想法:“不如咱过几年上禾泰买一套?你常年都待在禾泰,咱们夫妻俩聚少离多的,你就跟那些出国几十年,都回不来一趟的华侨半斤八两了。” “女人最好的年华就是这几年了,你难道舍得让你老婆独自美丽,独守空房吗?” 宝珠手腕并拢,双手开花撑在下巴上,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用上了《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 水生:“我留意一下,地段、房子构造等都好的房子暂时还没听说。我到时候问问权老板,如果可以批到一小块地,我们自己建一栋也可以。” …… 近些年,齐岳村下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先一步富起来的总共有十来户人家。 加上兴安镇其他村属的人,也有愿意在此买上一套的,因此,“新村”的地基才刚打好,二十套待建的别墅,就已经销售一空了。 王大刚购置了其中一套。 听闻宝珠的转述,王大刚捶胸顿足道:“不够仗义啊,也不提前通知兄弟一声!” 宝珠翻了个白眼:“水生最近才有空回来了一趟,你老早就用内部价抢了一套,谁都能亏,你亏不了。” “低调低调。”王大刚嘿嘿笑了两声,摆了摆手,立马原形毕露。 “话说你弟媳前两天也买了一套,你怎么不跟她提一句?” 看见宝珠讶异的表情,王大刚立马嗅出了猫腻:“你不会不知道吧?” “之前借你的一万块还你了没有?” 王大刚啧啧道:“有钱买房,京都买一套,咱村买一套,明摆着有钱。区区一万块还不还你,特意避着你买房,怕是害怕你借机把钱要回去了,你这弟弟弟媳不厚道啊。” 王大刚是好意,换做跟他交情一般的人,他只会明面上敷衍的道贺几句,不会说这种容易被误以为是“挑拨”的话。 难怪自打何放晴和小杰的儿子会走路后,何放晴就带着孩子长期住回了娘家,唯有小杰归家的时候,才会回玉河村团聚。 说是在娘家住习惯了,正好小杰不在家,带孩子回去住,还能照顾一下孤寡的老爹。 原来背后还有这打算。 刚巧中午时,何放晴来杂货铺买挂面。 宝珠将恩恩吃得差不多的午饭给收了,打发她去找小燕玩,随后将何放晴喊到了九毛店里。 宝珠单刀直入道:“放晴,你和小杰在新村买别墅了啊?” “……”何放晴愣了几秒,随后解释道,“姐姐,这两天晨晨感冒了,夜里经常闹腾,忘记跟你说这事了。” “等晨晨七岁的时候,我和向杰打算送他去兴安小学读书。齐岳村离兴安小学近点,以后接送孩子方便。正好我常回娘家住,我爹管敬老院的,一直住在敬老院里,等晨晨大了,我们几个再一起挤敬老院里就不合适了。” “买套别墅,等以后向杰回国内跑,能够常回家的时候,两村都能有落脚的地方。” “姐姐,欠你的一万,我和向杰都记着呢。” “实在是最近手头有点紧,今年向杰还有三趟国外的轮船要跑。等年底回家的时候,钱就能还上了。” 以退为进,何放晴说了一堆的话,宝珠从中抓到了骇人的信息,瞬间对一万块欠款没兴趣了:“你说什么?” “小杰为啥不跑出口贸易了?他们公司主打进出口贸易,不往外跑,能干啥?” 何放晴摇头道:“不跑了,再跑三趟就不跑了,风险有点大。” “等这三单跑完,能存下一笔钱。那时候一年在国内多开几趟,赚的钱也够生活。” 宝珠:“啥风险?难不成会碰上海盗吗?” “是……是啊。”何放晴苦恼道,“像婆罗多等国家,看你是华夏的,会故意刁难欺负你。有一回向杰站在他们的港口上,吃了口带来的牛肉饼,就被他们以‘宗教信仰’的原因抓到监狱里了。” “他们那里当牛是神,不让吃牛肉。” “别国轮船上的船员也在吃,本来只要不吃当地的牛肉,吃自己带的都没事……后来还是老板联系当地的熟人,花钱把向杰给保释了回来。” 宝珠皱眉道:“这事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 “向杰不让提。”何放晴说道,“只关了半天不到,老板熟人的面子挺大的,算是有惊无险。向杰怕你们担心,就没让我说。” “像米国等发达国家,还会在各种程序上卡你……” 宝珠:“石油利润大,不跑石油的话,运输其他的物品呢?” 何放晴:“多多少少都会卡。” 宝珠深以为然的点头:“算了,还是国内安全些,少赚点也没事,遇上海盗更危险了。” “话说,做石油贸易,一年真能挣十来万?上次我跟三石街上的人聊天,那人家里的亲戚也是开轮船的,他说他儿子算是公司里赚钱多的了,一年工资也才五万。” “十几万啊,翻了三倍,怪可怕的。” “不同……不同公司的话,工资的确是有很大差别的。”何放晴看了眼宝珠,含蓄的笑道,“向杰他比较受老板重视,给的都是最好的项目。” 宝珠:“这事你们跟爹娘提了吗?年底前,小杰要是没回家的话,还是趁早在电话里先跟爹娘兜个底,免得到时候爹娘没办法接受。” 何放晴点头:“有的,三个月后,向杰会回家半个月,我们想到时候当面跟爹娘说。” 晨晨还病着,两人聊了不到二十分钟,何放晴就提着挂面,告辞回家去了。 宝珠顺便把前些天,水生带回的禾泰特产,分了点出来叫她带回家去。 何放晴离开后不久,只听三石街上传来了凄惨的痛哭声。 “遭瘟的,家暴了,杨文栋他打女人!!!呜呜呜……大伙给我评评理啊!” “我蹲了半个月,蹲到他跟咱街上那个叫江月琴的女人搞一块,房子都租上了!” “我骂他们臭不要脸,杨文栋他还打我……呜呜呜,你们瞧瞧我这里,鼻梁骨都被打歪了!” …… “麻麻,牡丹阿姨坐在脏脏的地上哭呢。”恩恩大抵是被吓到了,赶忙跑回来跟宝珠汇报。 宝珠出店门一看,果然见牡丹鼻青脸肿,头发散乱的坐在地上痛哭。 三石街上的人,全都围拢了来。 第53章 像不像土大款? “半年了, 文栋他跟防贼一样防着我。我偷偷在后头跟着他,他就故意开车跟我兜圈子。 我去买吃的或者上厕所的时候,他还喊人把我摩托车的轮胎给扎破了!” “好不容易让我查到了奸夫□□的租的房子, 我就天天在外头蹲。他们可厉害了, 这段时间, 直接换宾馆住。 我在他们出租房外蹲了半个月,昨晚好不容易叫我蹲到了他们从出租房里出来,我当场就冲过去理论了, 结果……呜呜呜……结果……呜呜呜……” 牡丹一口气说到这,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声嘶力竭的哭了起来。 由于哭得太过用力,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看得围观的人心惊胆战的。 其中一个人给她递了杯水:“牡丹, 你先喝口水, 慢点说。” 牡丹用衣服擦掉了眼泪鼻涕,倔强的摆了摆手,说道:“我不喝, 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我不把这件事说出来,我死都不安心!呜呜呜, 我吃不下啊!” 哭了一阵, 她又有了精力继续讲述了。 “文栋为了那个女的打我!他很聪明,打了我一巴掌后,就强行把我拉到车上,带回家了。呜呜呜, 回家后, 他就露出了真面目, 把我往死里打啊!” “他穿着硬邦邦的皮鞋,专挑着我的脸踩啊!你们瞧我的脸,全是被他踢出来的。 我的鼻梁骨也被打歪了,一整晚没睡着,浑身上下疼,呼吸都不顺,好像随时要死过去一样,呜呜呜……” “你们瞧我的手,我的脚,还有的肚子,后背这里也全是淤青……” 围观的人有男有女,但绝望的牡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脱掉了外套,几乎将衣裤掀了个遍,将所有青紫的伤口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众人愣了一愣后,许多女的上手摸了摸,纷纷替她打抱不平: “苍天啊,打成这样了!随便打两下,出口气就算了,这是给他生了三个娃的老婆,不是小偷强盗啊,居然打成了这样,简直是丧尽天良啊。” “当初我家进了贼,都没这样打。牡丹,你是年轻命大,换阿婆这样的身子板,非得当场咽气了不可!” “伤口黑成这样了,这该有多疼啊。” …… 众人唏嘘完,又有人关心道: “牡丹啊,你不然先去医院?我吓得哦,心脏砰砰跳着,生怕你倒下了。” “我看也是,先去医院,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好,这浑身打得不成样子了啊,也不知道有没有打出了内伤。” “你这样也开不了车了,我刚好没事,我送你去医院。” “这哪是家暴啊,这分明就是杀人了!牡丹,你老公都这样对你了,你别对他手软了,直接报警,让他蹲几个月的牢,吃吃教训才行!” …… 牡丹忽然茅塞顿开道:“我不去医院!没错,我得报警!我得让警察们看看我这样子!” 闻言,众人搀扶着她起来,准备去杂货铺里借座机报警,结果人群中,一直未说话的其中一个人问道: “牡丹啊,你刚才说的,跟你老公搞婚外情的人是谁?” 提到这人,牡丹立刻又凶相毕出,她恶狠狠的指着三石街的另一头,喊道:“我看清她的脸了,就是住那边宅子里的寡妇江月琴!” 人群再度沸腾了起来: “牡丹,话可不能瞎说啊,你真瞧仔细了?” “没认错人吧?” “你再仔细想想。” …… “她江月琴化成了灰,我都认得她!” 牡丹愤恨的又开始描述起昨晚悲惨的遭遇: “被我逮到后,她立刻把帽子围巾戴上了,还戴上了一副墨镜,以为我认不出她呢! 我蹲了半个月,眼睛只盯着他们出租屋的门口瞧,就算是溜出来只耗子,我都能数清楚它脸上的胡须!不可能认错的!” 江月琴这人,五岁那年,是被当童养媳买来的。 刚成年,她就被养母安排了婚礼,孩子生了两个,才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去扯了证。 妈兼婆婆对她不赖,兄弟姐妹也不欺负她,江月琴虽是被买来的,但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生了孩子后,老公跟着姐夫干了养猪场。 眼瞅着生活蒸蒸日上,越发的好了,但工作后第五年,夜晚归家的时候,他老公出车祸了。 脑袋受了重创,拉去县医院动的手术,在ICU里住了半个月后转入了普通病房,却维持着植物人的状态。 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于是她婆婆请求亲戚朋友们捐钱,亲戚朋友们慷慨大方,前前后后凑了好几万块给他们家。 结果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她老公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因为长期用药,每隔几个星期,都会出现耐药菌株,经由不断的化验后,得再选用合适的抗生素进行注射。 花钱的地方远不止这些,期间又抢救了两次后,亲戚朋友们捐赠的钱也快用光了,于是江月琴和婆婆一合计,将人带回了家。 她老公比普通植物人的状态要糟糕,带回去的话,就是吊着命,能活多久是多久。 果然回去不到一个月,她老公便驾鹤西去了。 她婆婆江太,只生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三十岁时便守了寡,因此哭得肝肠寸断: “我咋这么命苦啊,年轻时死了老伴,好不容易熬到老了,到要享清福的时候,又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爷,你咋专挑我下手啊,我命苦啊!” 江太是个女强人,仅靠自己一双手,养活了三个孩子。 期间有媒婆给她介绍男的,对方表示愿意给她抚养三个孩子,但江太直言拒绝了。 “不是亲生的,孩子去了他家就得受苦。”江太是如此跟媒婆说的。 江太不姓江,名字也不单名“太”字。 因为她性格强势又独立,三石街上的人便给她取了“江太”的外号,几十年如一日的喊到了如今。 “娘,你放心,我会把两个孩子好好养大的。你待我好,就是我亲娘,我不会改嫁的,否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江太以头抢地,差点没找一根麻绳,吊死在江家老宅的房梁上,得到了江月琴这一句毒誓后,她才平静了下来。 前十年,江月琴都在工厂打工,江太则在家种地。 两人赚的钱虽不多,但江太的大女儿隔三差五会资助点,因此两人也把孩子拉扯到了初中。 两个孩子并不是读书的料,勉强混了个初中文凭,就去了姑父的养猪场干活。 之后,江月琴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在家替本村人代养孩子。 跟郑玉兰当年养星星一样的性质,每个月雇主出工资以及伙食费,江月琴只需要负责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即可。 雇主家是做生意的,夫妻俩常年在外,孩子没人带,于是丢给了远在老家的老爹。 老爹是个鳏夫,身体又不好,跟江太的关系不错,于是把这好活给了她媳妇江月琴。 每个月除去伙食费给七百,着实算是慷慨了。 为了跟孩子培养感情,每天晚上,鳏夫都会将孙子接回家睡觉,隔三差五的,鳏夫还会带孩子到处玩,不会因此克扣江月琴的工资,这活属实算是又闲又赚了。 不过自打自家两个孩子成年后,江月琴的生活作风就不那么好了。 出门在外,经常有人看见她坐陌生男人的车。 这段时间是这个男人,下次又换了另外的男人。 江月琴做得很隐蔽,本村知道的人不多,闲言碎语稀碎,不知江太是否知道了。 毕竟,两三年过去,从未见他们婆媳因为这事吵架。 众人推测,就算江太知道了,估摸着也会选择将其烂在肚子里。 江月琴这个女儿兼儿媳,算是够意思的了。 追究计较得太深,反而容易闹得家宅不宁。 孙子孙女们跟娘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她还能安安稳稳的度过晚年。 …… 人群议论纷纷了起来: “这江月琴,的确不大检点,我瞧见过她在外头跟男的勾肩搭背三四回了。” “真的假的?这女的不容易啊,守寡带孩子二十来年,能干这种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只看到明面上的事,人背地里是怎样的,你能知道?” “我看不大像,这女的品性挺好的。牡丹啊,你再想想,是不是你真的瞧错了,该不会是长得比较像的人?可别污蔑错了人。” …… 牡丹瞬间急眼了,急赤白脸的怒吼道:“不可能错的!” “婆婆,我向你发誓,我把眼珠子都给你挖出来,我不可能看错的!” 牡丹说着,就用自己的长指甲往眼珠子处戳去,被眼疾手快的人给拦了下来。 怀疑她的阿婆连忙用手顺着心脏,说道:“哎哟喂,挖啥眼珠子啊,可怜的孩子,婆婆信你还不成吗?!” “呜呜呜……” 牡丹瞬间又委屈的痛哭了起来: “就是她江月琴,勾引我老公,破坏我家庭,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如此不要脸!呜呜呜…… 她江月琴谁的老公不勾引,咋偏偏盯上了我的老公了?没天理啊没天理啊!” 结果,这段喋喋不休的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声拐杖杵地的声音传来,竟是江太带着一家子人,来闹场子了! “你说谁呢?臭外地的,你说谁勾引你老公呢?” 江太把大大小小的十来个亲戚全喊来了,气势汹汹的,瞬间将牡丹给围堵住了。 “街上的人都在,你当着我们家的人的面说清楚!”江太用拐杖重重戳了戳牡丹的胸口,喝道。 怕被误伤了,围观的群众立刻退后了数步,与他们隔出了段距离来。 “刚才不是喊得挺大声的吗?现在咋屁都不放一个了?!” 江太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往外冒,江月琴乖巧的站在一旁扶着她,一句话不肯说。 倒像是,这件事的主角,是江太而并不是她。 宝珠一惊,牡丹口中的江月琴,竟然就是前几年,九毛店刚开业时,在街上买青蛇吃,并且慷慨送给了她一颗蛇胆的女人。 江月琴虽然住在三石街上,但很少出来攀讲聊天。 江家宅院里如今还住着不少人,大多数时候,她都抱着孩子坐在自家宅院里。 因此,宝珠对其并无多大了解。 “你说清楚,江月琴,别敢做不敢当!”牡丹虽然势弱,但被逼急了,也能指着江月琴回击。 但底气到底是不足的。 牡丹的手指才刚指出,江太的女婿就一把将她给推倒了,他骂骂咧咧道:“干啥呢?外地人挺嚣张啊,好好说话,拿手指人干啥?” 见牡丹摔倒了,老大立刻冲了过来,将牡丹扶坐了起来。 “你们干啥打我妈?!”老大朝江家人怒吼道,“你们是□□,我要报警!” 年纪到底小,虽然努力拔高了嗓音,但不由得带上了颤音。 “老大,回店里去。”牡丹牵住了老大的手,担忧的小声催促道。 老大:“妈,我去报警,我报过警,我会的……” 江太的大女儿江月惠骂道: “小兔崽子,还有脸报警。你妈自个看不住男人,像个疯婆子一样,到处指着个人,就喊抢她的老公。 当你爹是啥抢手货呢,有空带你妈去精神病院看看,或者赶紧卷铺盖回成川去,别在我们村丢人现眼!” 老大指着江月琴喊道:“是她勾引我爸,你们还倒打一耙,是你们丢人现眼,是你们不要脸!” “老大,别说了!” 牡丹急着要阻止老大继续往下说,江月惠已经快一步揪住老大的头发,将她给拉扯了出来。 “啊啊啊,□□,你们是□□!!!” 老大吃痛的用双手抓住了头发根,却半点抵抗不了,像麻袋一样被拖着走。 她尖叫着,仍不服输,抬起脚,胡乱往身后踢去。 江月惠被惹怒了,收拾了老大一顿,长长的指甲,刮得她的小脸起了几条抓痕。 江太用拐杖重重的敲了下地:“有没有证据?我们家也不是恶霸,不会平白欺负外地人,有证据就拿出来。 空口无凭的,说不清楚就向我们道歉,不然的话,把你的水果店都给砸烂了!” 牡丹想要去救老大,但立刻被江太的女婿用脚给踩住了肩膀,跌到在地上动弹不得。 牡丹哭着开始骂自己:“呜呜呜,是我人穷志短,我怎么就舍不得买一架照相机呢? 要是买了,我就能把狗男女都拍下来了!呜呜呜……我活该,我活该……” 牡丹失心疯般,开始摔自己巴掌。 江家人冷眼看着她,仍没有离去的意思。 人群不由得指指点点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像是夏日的蚊群,嗡嗡叫唤着,吵得江家人频频皱眉。 “嘴巴放干净点!” 碍于看热闹的人多,江家人怕惹闲话,只偶尔在牡丹发癫的时候,收拾她一两下。 有人看不下去了,愿意帮牡丹说几句: “人牡丹虽然是外地的,在我们村也干十来年了,不容易。” “是咯,差不多得了。” “身上刚被他老公打成这样,还没来得及去医院呢,又被你们打。” …… 江家人面对外地人,人多势众,气焰尤其旺,但碰上本村人,可不敢摆出这样的架势来。 只不过又把气撒在了牡丹的身上。 男人不好意思频繁动手,于是江月惠撸起袖子,揪住牡丹的头发,左扇一巴掌,右扇一巴掌。 三石街上满是清脆的巴掌声,牡丹本就红肿的脸,不一会儿就多了好几道红色的划痕。 宝珠皱着眉,忙站到了牡丹的面前,手朝后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劝道:“牡丹,说一句你认错人了,跟江太道个歉。” 牡丹呜咽一声,没说话。 宝珠回头看她,用眼神暗暗示意:“在齐岳村卖了十几年水果了,都是三石街上的人,没有深仇大恨。是误会的话,赶紧道个歉,江太也不会为难你。” 这事,要不给江太个台阶下的话,就没完没了了。 宝珠:“都快中午了,孩子们都饿了,赶紧道个歉准备去做饭了。” 牡丹朝后看了眼三个孩子,终于妥协道:“对不起。” 见一群人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她拔高了音调,又喊了一声。 江太清了清嗓子,“笃笃笃”的用拐杖敲着地面,看向跟她娘一样狼狈的坐在地上的老大。 老大的棉衣被扯破了一个口子,发黄的棉絮露了一小团出来,头皮筋不知掉落去了何处,头发乱糟糟的,炸开了毛。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像只幼虎一样,咬牙切齿的盯着欺负她的人看。 牡丹朝她招了招手:“老大,过来。” 在牡丹的强迫下,老大也道了歉。 一直躲在水果店中的老二、老三,在围观群众的暗暗教导下,连忙也跑到牡丹跟前,学着一起道了歉。 江太冷哼一声:“你们看起来不情不愿的啊。” 来回又道歉了三次,江太才带着一家子人离开了。 临走前还放着狠话:“缝好你的嘴巴,下次再叫我知道你乱说话,别说水果店给你砸了,我给你们全家都打个半死!” 江太一走,围观的人群安慰了牡丹几句后,大多也跟着散了。 时候差不多了,再晚点回去,下活的老公回来,就该没饭吃了。 “欺负人,抢别人老公,破坏别人家庭,还好意思打上门来了……” 回了水果店里,牡丹又开始骂骂咧咧的痛哭了。 “别再说了,还没被打够吗?”宝珠劝道,“等你老公回来,跟他说清楚就成。你一个外地人,哪闹得过本地人?” 改革开放后,前来福平省打工的外省人,逐年增加。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是福安市的人文精神,当地人不排斥外地人,但是若是碰上冲突等,本地人肯定齐心对外,外地人是干不过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的。 特别在家族聚集的农村,一户人家能拉出半个村的亲戚。 牡丹压抑着骂道:“他躲着呢,敢脱裤子玩女人,打我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碰上了硬茬,跑得比老鼠还快!” 宝珠给牡丹的三个孩子颁布了任务,老大做饭,老二去门口扫地,年纪最小的老三则帮忙挑出纸箱里的烂水果。 牡丹喝了杯水,平复了一阵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扯着嗓子又开始往外走:“报警,我要报警。” “他们无法无天,我还不信,警察能不帮我!” 宝珠倒是默许了她的举动。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八万, 一脉的可怜人,她不愿类似的悲剧再发生,不禁想帮一把。 发生了这档子事,伍传海不愿意掺和进来,免得跟邻里闹得不痛快,于是并不肯借座机,说道:“公共电话亭报警都是免费的,去那里打呀。” 一个小时候,警车就开来了。 来了一男一女两名警察。 牡丹第一时间将身上各处的伤口展示给他们看。 女警察拿出口袋记事本边记录着,边询问道:“哪些伤口是你丈夫打的,哪些伤口是江月琴等人打的?” 两人说话间,按照牡丹提的几个地点,男警察正要去抓捕杨文栋,结果才刚坐上警车,杨文栋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想来躲在水果店不远处,暗中观察了许久。 看到杨文栋的第一眼,牡丹惊喜的眼神都亮了起来,但随之转变为哀怨,呜咽一声,伤心的又落下了两行泪来。 杨文栋低着头,眼神始终不敢与她对视上。 男警察就地审问起了杨文栋来。 问及江月琴那群人,女警察问道:“就只脸上这几条划痕吗?” “我大女儿脸上也有。”牡丹忙把老大叫来了,“老大,过来!” 女警察检查了下老大脸上的伤,摇头道:“这种程度连轻伤都算不上,‘斗殴’无法成立,算是‘打架’。” “我们这边只能帮你去批评教育一下。” 尽管宝珠帮忙充人证,但帮忙作证的人太少了,于是女警察开始沿街询问。 考虑到的另一个原因是,牡丹一家是外地人,若是他们真夸大了讲,女警察仓促上门的话,以后牡丹家的人容易被记仇针对。 ……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哪里能聚众欺负人啊?” “我们街上的人都友爱的很,不会故意去欺负外地人的。闹矛盾了嘛,同住一条街上,打打闹闹的很正常。” “咋还报警了呢?一点点小事,还麻烦人警察出警。牡丹三十五六的人了,也这么不懂事。” …… 三石街上的人跟江家当了几十年的邻居,又收了江家的猪肉,于是一致口供对外,睁着眼说瞎话的,将事情跟江家撇清关系。 见牡丹看来,大伙回完话,有多远跑多远,全躲家去了。 “他们都是一伙的啊!”牡丹急得跪下了,“警官,求求你帮帮我啊!” “我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样。”女警察叹了口气,把她扶了起来,“你先起来,跪着解决不了问题不是?” 这时,杨文栋那边,男警察也问清楚了。 “我先把杨文栋抓走,家暴归属于‘故意伤害罪’,关押一个月。你要是后续有其余诉求的话,可以来我们局里提。” “咔哒”一声清脆的落锁声,杨文栋的双手被手铐给烤住了。 杨文栋吓得脸色惨白,急忙朝牡丹甩了句成川话:“南妹,你这是干啥子?日子你还想不想过嘞?!” 南妹是牡丹的小名,两人热恋时期,杨文栋都是这般喊她,私奔来了齐岳村的第三年,便不大喊了。 听到了熟悉的称呼,牡丹不免有点动容,两行热泪跟着落了下。 杨文栋怒发冲冠的,在两名警察看过来时,气焰立马矮了半截。 女警察说道:“需要离婚的话,要是对方拒不同意,我们这边可以出面帮忙。” 闻言,牡丹立刻呆愣住了。 她是想把情妇赶跑,跟老公继续好好过日子的,咋滴警察们还要把她的家拆散呢? “离什么婚?我不离婚!”牡丹疯了般冲上前,双手展开,挡在了杨文栋跟前,“你们不许抓我老公走,我就是想吓吓他!” “关一个月,人都关傻关疯了,你们不能把他带走!快把手铐解开!” 见两名警察没有拿钥匙的意思,牡丹立刻换了别的说辞: “我脸上身上的伤,不是他打的,是我自己摔了。我是被野鬼给附身了,不知为啥报的警,刚才说的也都是胡话。” “……” 牡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说到激动处,混进了好几句成川话,串联起来,听得人云里雾里的。 她的表情很是夸张,语气谄媚,搭配她鼻青脸肿的惨样,真像是个中邪的。 在牡丹的强烈要求下,男警察将手铐给解开了。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家庭矛盾,重在和解。 “警察同志,对不住了,麻烦你们回去吧。”牡丹笑着将两名警察给送上了警车。 临开车前,女警察摇下了副驾的车窗,担忧的询问道:“真的不需要我们协调帮忙吗?” 牡丹:“没有的事,没有没有,不用,你们回去吧,慢走啊。” 警车开远了后,杨文栋指着牡丹骂了句成川话,就躲进水果店二楼了。 牡丹关了店。 夫妻俩不知藏屋里说啥话。 一个阿婆端着饭碗,躲在楼下听了会墙角,并未听到任何争吵的声音,不一会儿,她就没兴趣的走远了。 在这之后,杨文栋安分了不少。 每天准点出工,准时收工。 水泥店赚的多,于是水果店全是老大在看,夫妻俩只负责进货。 其余时候,夫妻齐上阵,杨文栋开车,牡丹挨着其坐在一旁的“副驾位”,前往各大乡镇送水泥。 牡丹的伤口,足足一个月才好全。 脸上黑紫的淤青全消失了,鼻梁骨却是掰不正了,算是轻度毁了容。 杨文栋老实待在家,不出去鬼混后,牡丹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面对三石街上的人谈论关于她被家暴的事时,她还能出面替老公正名: “以前我家文栋对我可好了,买一块煎饼全给我吃,自己一口都不舍得吃; 我的脚生了冻疮,赶上山里下了大雪,他就徒步去县里给我买药。我怕冷,他就把我的手脚藏进他的衣服里,陪着我烤火,给我讲故事; 有一次我发烧了,文栋他陪了我一天一夜,结果自家的猪没喂,回去挨了一顿毒打,大半夜在那里剁猪草……” “我家文栋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要不是被狐狸精害了,哪能这么对我?” “我家境比文栋家好,爹娘嫌弃他家穷,不肯我嫁给他。” “后来我怀孕了,爹娘想拉着我上医院打掉孩子,要我嫁一个我不喜欢的读书人,我就跟着文栋跑来福平省了。” …… 要不是后来,隔三差五的,还能在牡丹的脸上看到小块淤青,以及听三个孩子说起杨文栋的打人的行迹,听牡丹如此维护自己的老公,三石街上的人,该真要以为杨文栋浪子回头,洗心革面了呢! 牡丹并不允许孩子们跟外人说起家里的事,但遇上牡丹夫妻俩不在水果店的时候,只要街上的人问起,他们都会说。 “爸爸用脚踹妈妈的胸口,还有背后这里。”老大艰难的指着自己尾巴骨的位置,说道,“后来不小心踹到了脸,就不打了。” “我上去拉住爸爸,肩膀也被踢了一脚。” 老大拉下了衣服,露出了肩膀的位置,果然见一大片淤青! 街上的人纷纷唏嘘着,斥责着杨文栋的不是,老大穿好了衣服后,说道:“你们不要跟我爸妈说,我妈知道的话,又该打我了。”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杨文栋收敛了许多,起码不敢明目张胆的家暴了。 按照老大说的,只吵架的时候会打,大多数时候也是不打的。 既然牡丹自个觉得幸福,旁人也不会去多管闲事。 宝珠知道后,劝过一回牡丹。 “都给他生三个孩子了,他还这样打你,能打你这么多回,你还觉得他对你有真心?你不想跟他离婚,难不成还想被他打一辈子?” 但明显,牡丹并不接受她的劝告,要不是看在宝珠帮过她的份上,怕是得当场拉下脸来。 后来路上遇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故意疏远着。 夫妻俩皆是如此,想来牡丹将宝珠的话,转述给了杨文栋。 在“对外”这件事上,夫妻俩还是同仇敌忾的。 宝珠自知狗拿耗子了,就没再管这事。 …… 年底的时候,新村的别墅刚落成,又一则重大好消息席卷了齐岳村。 红头文件贴在了村委会告示栏最显眼的位置。 敬老院的那群老头,整日喝茶聊天、下棋打牌,家务也不用做,消息最是灵通。 文件贴出后,他们第一时间聚集在了村委会门口。 何放晴的亲爹何三眼,拿着单镜片的老花镜,贴在了布告栏外的玻璃上,又将头往前抻,左眼睛凑到了镜片跟前,一字一顿的念道: “为实施福安蓝天外语学院的迁校建设工作,根据《华夏土地管理法》的规定,现发布常平县兴安镇齐岳村的田地的征收公告……” 红头文件中的字密密麻麻的,印了整张A4纸,包括征用土地的目的,以及规划的范围,以及关于乡镇部门应该积极配合等的其他事项。 底下还附了张齐岳村的地图,将被纳入规划的土地用红线标出了。 才念至一半,就有老头跟不上了。 “念慢点,念慢点,何三眼,再念一遍,是哪几块的田被征用了啊?” “砸就东区嘞?东区那点地,够建学校吗?” “哎哟喂,你听岔了哦,哪里只东区了?” …… 老头们七嘴八舌的,何三眼刚回答完一个问题,他们紧接着又冒出了数个问题。 何三眼气得将老花镜塞回了口袋里,用双手使劲搓揉了下眼睛后,说道: “没念完呢,被你们一打断,我都忘记我念到哪里去了!都别再插嘴了啊,不然的话,你们自己看……” 老头们立刻催促着他继续读: “行了行了,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了,我们都不说了,你念你的,搞快点。” “不说了,都不说了啊。” …… 福安蓝天外语学院,是一年前王大刚提过的,原址福安市,因为城市规划,需要占用学校的土地,多方商讨下,在赔付了一大笔拆迁费后,准备搬移至县城的大学。 不止齐岳村一个乡村,和玉河村相接的那一条泥路附近的土地,全部被征用,一直延伸到了玉河村大江外的那片地。 与之垂直,连接前山村与龙田村的那块直行公路旁的土地,也被征用了不少。 被公路隔断开,分成了两个校区。 拟建校面积一千二百亩,占地之大,近十年飞速发展的常平县县区,无法提供相应面积的土地。 相比于拆迁城区内的老旧房屋所投入的高额成本,选择在郊区建校区,无疑是更为妥当的选择。 预建的整座校区,比福安市的旧校面积大了足足一倍。 福安蓝天外语学院,是座民办大学,录取分数线低,学费高昂。 只有考不上大学,且家境不错的人家,才会选择在此读书。 学校承诺,三年内,但凡是为学校提供建校土地的村庄,村里的孩子不论高考成绩多少,都能被录取,并且免学费。 此消息一经放出,原本对此持拒绝态度的人,也纷纷倒戈了。 家里多多少少都有小孩,福安蓝天外语学院虽远远比不得公立的学校,但好歹不是野鸡大学,属教育部认证的正规大学。 虽然属于吊车尾的大学,但为了混个大学文凭的话,来这所学校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村委会的铁门上,还贴着张大红纸,红纸上用毛笔概述了红头文件上的内容,更为直观明了。 中午的时候,全村的广播喇叭开始播报这件事。 齐岳村中的男女老少,但凡在家的,这处围了一圈,那处围成一团,几乎全在讨论建大学的事。 “大学好啊,免费上大学呢,刚好我家儿子明年就高中毕业了。照他这烂成绩,绝对是考不上大学的,上家门口这所,也不赖啊!” “反正是正经大学,出去也能吹一吹,你家出了个大学生哈哈哈。”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有了大学文凭,就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了。” “对咯,没读书的孩子,不是上工地干脏活累活,就是进厂打工。 日干夜干的,一个月休息一两天,铁打的身子都给熬坏了。要能坐办公室喝茶,那不是爽歪歪了?” “祖宗的坟头都该冒青烟了,那叫光宗耀祖啊!” …… 何三眼是个精明的老头,常年掌管着敬老院,浸.淫于五花八门的故事中,数十年来听过的奇闻异事,没有数万也有数千了。 别人都在讨论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先一步想到了土地征用的事。 齐岳村与玉河村相连接的小路旁的田地,十年前就租出去成了苗圃。 如今田地要被征收了,老板已经开始物色新的田地了。 一些长成的树苗,按常规出售。 未长成的幼苗,则统一运送至新的苗圃地点,移栽种植。 移栽过程容易受损的品种,则提前低价出售给周边市场。 新选中的苗圃地点,位于蒲口县。 近些年常平县发展迅速,要不是早些年,一次性签订了十年的租用合同,按照周边土地租金上涨的速度,苗圃早就该搬迁位置了。 蒲口县经济落后,租用田地的价格,甚至比现在所支付的费用更低。 蒲口县与常平县相隔甚远,外地的苗圃工愿意跟去,但本地人大多就不愿意了。 准备投身其他离家较近的苗圃,亦或是转行。 何三眼在苗圃种的树苗搬光之前,找到了名相熟的苗圃工。 她姓吕,别人都称之为吕工,四十几岁的年纪,从事苗圃种植行业,已经十二年了。 吕工是龙田镇人,中午休息时,时常来齐岳村的敬老院休息。 敬老院配备几十张的竹制躺椅,供村里的老人家休息。 许多老人家怕安静,因此他们喜欢带一壶茶,除去吃饭和晚上睡觉的时候,整天泡在敬老院里。 累了能躺下休息,醒了就打牌下棋看电视。 但村里七十多岁,还下地干活的老人不少,有条件泡在敬老院的老头不多。 敬老院的躺椅睡不满,因此,有年轻人或者外地工人,想要在这休息时,何三眼也不会去驱赶人。 人多,有人气,还热闹呢! 长此以往,何三眼跟吕工熟识了。 闲来无事聊天时,还得知了不少关于苗圃的好玩事。 何三眼因此找上了吕工。 田地征用补偿分为两种费用,一是土地补偿费,二是青苗补偿费。 前者是补偿费的大头,后者是对当前所种植之物的赔偿金。 水稻和青菜等赔偿不多,绿植最是值钱,特别是福安市的市树龙眼树,属绿植里最为珍贵的,相应补偿款也最多。 正式统筹土地前,知情的人,都会将田地上的青菜等移除,再偷偷栽种上密密麻麻的龙眼树,以最大程度的利用田地,得到最多的补偿款。 种植龙眼树,属于抢栽的范畴,抢建则是指在空地上修建新屋以谋赔偿款。 后者收益大,风险也大,被发现了,新建的房屋就会被推平,可谓得不偿失。 因此,轻易没人敢尝试抢建。 每个征收土地的红头文件下,都会注明:继公示日起,凡于规划土地内,抢建、抢栽等,全部不予补偿。 但是越偏僻的农村,越有人喜欢违规抢建、抢栽。 天高皇帝远的,村干部又是本村的人,因此除非县里重视,亲自派人每日巡逻,才能最大程度的阻止这样的事发生。 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又得另算了…… 身为苗圃工,最擅长的就是种树了,十二年来,吕工没少帮被征收土地的人家办这事。 跟她一起干活的苗圃工,也有不少在赚此私活。 算是一举两得,苗圃工能赚外快,东家也能多得补偿款。 吕工一听,立马来了兴趣: “成啊,哪块地是你的,带我去看看。正好搬移幼苗费时费力费钱,我们老板还在四处沟通,想着在当地售卖掉。我去跟他说一声,能以比较便宜的价格拿下。” 何三眼带着吕工来到了自家田地,在被规划的土地最靠村庄里边的那头,旁边有一座矮山坡挡着,刚好阻挡了视野,很是隐蔽。 “这一块全是你家的地吗?那块也是?” 吕工用手遥遥指出了范围,得到了确切的回答后,说道: “你这差不多五亩地啊?选中等大小的龙眼树种植最是划算。 一亩地我能给你种一百颗,一棵龙眼树内部价五元,你先给我两千五,我回去跟老板商量一下,到时候多退少补。” …… 吕工绕着五亩地走了圈,简单的查看了下地形,用手捻了捻土壤,又嗅了嗅,确定了土质后,就带着两千五回苗圃了。 花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吕工才把五亩地给种完。 一亩地比预期种的要多,平均有一百二十棵。 靠着吕工的关系,只补了七百元,五百元是工钱,二百元是额外补的树钱。 农村没有秘密,五亩地才种完,村里就有不少人效仿。 大多数人不知道可以请苗圃工帮忙种植的事。 若是村里大规模如此密集的种植,被发现后容易被查处,于是何三眼藏着掖着,并不透底。 只有田地跟他家挨着的人家,知道内情,学着找上了苗圃工。 其中有几人因为价格问题没谈拢。 有的人因为没有熟人在中间牵线搭桥,苗圃又马上要迁移至他处了,跑了和尚庙,怕到时候被骗的话,没地方讨说法,也没谈拢。 学着何三眼找苗圃工帮忙,在自家待征收的田地里,成功种植了龙眼树的仅三户人家。 其余村民仅靠自己种植,但术业有专攻,不管他们怎么卖力,同样一亩田地,成功种下的树苗数量仅是何三眼家的一半都不到。 不知情的人,纷纷向何三眼取经。 何三眼只谦逊的道一句,“运气好,赶巧都给种活了。”,随后将吕工教授的关于坑的深度,枝叶留的比例,肥料的用量,以及如何浇水等种种技巧,一股脑全教出。 能学多少是多少,甭管有没有用,前来询问的人,都朝他道了谢。 自亲爹这听说了这事后,何放晴立马找上了宝珠。 算是半件秘密,因此,何放晴特意等到宝珠回家的时候,才上门说了这事。 “姐姐,你跟姐夫在东区也有地吧?我爹他找人种了点龙眼树,统筹的时候,能够多赔点钱。” “我们趁早把树种下去,等到村民们都开始种的时候,县里该派人来巡逻了。他们会拿着照相机到处拍,就算后来偷偷种上了,被发现跟原始照片对不上的话,他们也会派人将多出的树连根拔除,不给作数。” “我家的龙眼树是苗圃的吕工种的,她报价中规中矩,不会刻意坑人,很是靠谱。我可以给你介绍,第二单指不定能便宜点。” 建大学征用土地的事,才刚颁布了不到一个星期。 宝珠家屋后头靠近马路的位置,有一块田地,有幸被纳入征收的范围,但由于面积小,宝珠并不大在意。 年底了,小杰最后一班轮船延误了发船时间,三天前才刚刚发船,得等到明年除夕才能回来了。 半年前,跛子和郑玉兰不能接受,小杰不开出口贸易轮船的事,小杰仔细剖析了一番利害关系后,他们虽还是觉得遗憾,但总算是同意了。 虽然以后仍有在国内跑轮船,但勉强算是“改行”了,为了图个好兆头,二老准备搞个接风洗尘的仪式。 他们花钱请了算命大师,算了个好日子,除去接风洗尘宴,还准备了陈年酒酿,开光的玉观音吊坠等物品。 期间二老东奔西跑的,问了许多上年纪的老人家,额外又添置了不少的东西。 还花钱请了两位“好命人”,在接风洗尘那日,将小杰给接回家中。 好命人,顾名思义,即命好的人。 父母无疾而终,儿女双全,自己活到九十岁还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的人,被称作好命人。 许多人结婚时,在新娘被接回男方家时,会请上一两位好命人,将新娘从家门口一路牵进婚房里,寄意着美满幸福。 碰上家里人重视的事,讲究的人家,也会请上好命人,图一个吉祥如意。 好命人也喜欢干这种事,给别人带去福气的同时,自己也能积攒到福气,顺带还能赚个不菲的红包。 高家四个孩子结婚时,二老都有给他们请好命人。 二老年纪大了,虽然接受了小杰不跑出口贸易轮船的事,但小杰才上班几年,年纪压根没到船长退休,干“养老”的轻松活的时候,他忽然要往国内跑了,难免叫他们心慌。 多走动安排点事,能够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倒也是件好事。 于是,这段时间,宝珠趁着恩恩上学的时候,常回玉河村帮忙,顺便照看下二老。 土地征用的事,就更不在意了。 宝珠拒绝道:“啊?不用了,我家那地一百平不到,土地贫瘠,长不出好东西来,一直丢在那没管,估计现在都长满杂草了。” “姐姐,你是怕被抓到了吗?每个村都是这样子搞的,只要做的不过分,没有全村都如此夸张的话,上头没人会去追究的。” 何放晴又列出了许多关于抢种龙眼树的好处,宝珠耐心听完后,依旧是拒绝了,知道弟妹是好意,于是真心感谢了她。 见宝珠无意向,何放晴也就作罢了。 两人难得坐着聊天,不谈土地征收的事了,就随口谈论起旁的事来。 何放晴问道:“恩恩不在家啊?” 宝珠:“野猴子一个,刚吃完饭,就迫不及待的跑去玩了。今年大班了,最后一年上幼儿园了,等上了一年级,再这样的话,我非得祭出家法了。” 所谓家法,就是中华上下五千年,流行之久的“竹笋炒肉”。 …… 话题兜兜转转的,又转回了小杰的身上。 宝珠:“小杰最近有跟你通电话吗?这次回来后,能放个大长假了。他常年奔波在外,有机会好好陪一陪晨晨,应该很高兴吧?” “是咯。” 何放晴感叹道: “聚少离多的,姐夫好歹离得近,一年能回家几趟,再不济,姐姐你花上半天,坐车去禾泰看他也成。 向杰他这些年,碰上忙的时候,一年都回不来一次,常年在太平洋,大西洋……各种海面上开轮船,我就算有心花个十天半个月找人,也没办法。” 宝珠:“平平安安的就好,最后一趟了,你叫他小心点。” 何放晴捂嘴笑道:“果然是亲姐弟俩,向杰在电话里,就跟我抱怨,说是这些年来来回回跑几十趟了,都没带害怕的。 便是第一次跟着老板出船的时候,也只是兴奋居多。如今要‘退役’了,即将退居二线的时候,反而紧张了起来。” 宝珠点头:“小心点准没坏事。” “是啊,我也是这么劝向杰的。”何放晴说道,“姐姐,你放心吧,向杰向来是听得进去劝的。” …… 第三天的时候,何放晴还是喊来了吕工,给宝珠家的田地种满了龙眼树。 宝珠知道的时候,正值统筹工作开始之际。 宝珠要给何放晴种树的钱,何放晴拒绝道:“姐姐这些年没少帮衬我们家,哪能向姐姐要这点小钱啊?” 闻言,宝珠只能作罢。 只在心里默默打算着,等补偿款拿到手了,把龙眼树苗相应占的比例,全捐出去。 这钱拿着,让她心里委实不安。 福安外物外贸学院建造在即,统筹工作迅速展开,并且于一个月后结束。 但最后到手的钱,却跟一个月前的报价有着极大的出路。 征收的土地中,私人的土地与齐岳村公有的土地五五开。 按理说,将公有土地的钱分摊,单以自家田地的亩数算,每亩收到的钱应该多于实际的钱。 但最后收到的钱,不说多了,连持平都无法,远小于每亩地的价格。 公有土地卖的钱,按照齐岳村实际人头数发放,再如何,都不可能负增长了去。 齐岳村、玉河村。龙田镇等村庄,每亩地平均发放的钱,几乎为齐岳村的三倍。 在齐岳村第一笔补偿款下放了后,村民们立刻闹开了,举村冲到了村委会中。 办公室完全塞不下,不少人只能围堵在院子中。 张麻子开喇叭说话,让全村人都听得见: “大家放心,该发的钱,都会陆续发放的。众所周知,我们村,明年打算效仿城市,自发给年满六十周岁的老人,每年发放一千块的养老金。” “我们村没有赚钱的产业链,仅靠卖土地,卖山赚来的钱,很快就会花光。 所谓节源开流,源要节,流要开,咱们得干点能赚钱的买卖,才能把养老金发放下去不是?” “我们不像城里人,老人家没有在单位上过班,年轻时不是领固定工资的人群,没缴纳过养老金了,等老了自然也没地方领取养老金了。” “作为你们的村长,我每天都在绞尽脑汁给你们谋福利。 齐岳村能够发展到如今,全靠全村上下每一位村民的不懈努力。 年轻时你们累死累活,为自己的小家,为齐岳村,奉献了自己的前半生。现在你们老了,齐岳村就给你们养老!” 年轻人不为所动,倒是许多老人家,流露出期待又担忧的神色。 站得最近的几个老人家喊道: “不会只做个形式,钱只发几年吧?” “是咯,就算你愿意给我们发,那要是你退位了,下一个村长肯不肯给我们发,还是个问题啊。” “对,没到手的钱都是虚的,我们就要土地补偿款,不要啥养老金。” …… 有人带头,人群中立刻响应了此起彼伏的质疑声。 张麻子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我向你们保证,只要起了这个头,不管今后谁担任齐岳村的村长,都没权利私自斩断这个传统。” “如果真有人这么做了,你们大可以追到我家来讨说法! 我不在了,就找我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村里没钱,就全我们家给你们出!我说到做到,大家可以互相做个见证。” “今天我定下这个规矩,是真心实意的为大伙着想的,钱生钱,我们把钱存在银行里,买国债,得的利息,就能源源不断的汇拢到我们村。细水长流,没有任何风险!” 又有村民质疑道: “利息总共就那么点钱,那么大一笔本金,难不成,还一辈子都不打算还给我们吗?” “对啊,好大一笔钱呢,要一辈子拿不到,我们拿利息干嘛?这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要不要。” “是这个理啊,哪有人藏着猪腿肉,整天却捡蚊子腿吃的啊?” …… 张麻子点头,说道: “肯定是要还的,五年十年内,我保证,征收所得的全部钱款,会尽数归还给你们!这只是一次探索,一次尝试。” “常平县飞速发展着,身为它的子乡村,我们更得跟上时代的步伐。 如今肚子虽然饿不着了,我们却不能一辈子把脸埋在黄土里,也得追求高质量的生活不是?” …… 张麻子“演讲”得声情并茂的,现场有不少人被他说动容了。 被打发回家后,四下一合计,又有部分人醒悟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意见想法,难免起了争执: “这不是给我们画大饼吗?半毛钱没拿到手,先把我们的补偿款全扣了!” “但凡换个人当村长,我可能都要信了!他张麻子,这几年可没少贪我们村里的钱啊!不行不行,那么大一笔钱,放谁手上都不能放他手上!” “其实村长他也是好意,白纸黑字的,钱就在那里,还能昧我们不成?迟几年发,就能领半辈子的养老金,这是好事啊!” “你当然觉得好,你老光棍一个,家里就你和你老母两个,都是能领钱的。 像我们有孩子要养的人家,年龄又没达标的,不是平白送钱给你们养老吗?” “嘿,你这话啥意思?欺负我年龄大是不是?我年轻时,你要敢跟我这样说话,我非得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不可!” “我呸!好大的口气啊,但凡你年轻时勤劳点,都不至于一大把年纪娶不到老婆!” “兔崽子,我今天就要让你看看,天上挂着的太阳是圆是扁的!” …… 因此争论打架的人不少。 翌日,村委会发福利了。 免费发放纸巾、不锈钢盆、布袋子、牙杯,总共四样东西,每样东西每人各领一份。 全村老小皆有份,就连刚呱呱坠地的婴幼儿,也有名额。 白日里,年轻人需要去干活,因此全靠家里的老人,挤来村委会,代领全家的礼品。 现场由张麻子的儿子张学强主持: “这些全是银行给的小礼品,银行的工作人员叫我代为向你们转达,一点小心意,请你们笑纳。” “从今往后,这样的福利,只会多不会少!” “大家不要抢,统计过份数的,数量够,每个人都有份!” 张学强在村里的声望并不高,大伙的眼睛全盯着密密麻麻的,在院子里堆成山的礼品看,他的话都没讲完,礼品甚至还没被有序的摆妥当,就被一窝蜂冲上来的人给撞倒了。 村委会院里人头攒动,与春运时节的火车站不遑多让。 老爷们要脸,怕被说闲话,于是现场九成全是大娘大婶。 现场吵成了一锅粥: “大妞,你挤我干啥?” “谁挤你了?给我起开点!我还差一个牙杯,给我留一个。” “张大娘,不锈钢盆里,你藏着的得有几十包纸巾了吧?你们家一个人是有几个屁.眼子要兜啊?得把别人份全拿走?” “哎哟,不锈钢盆咋都没有了?” “都让开点,都让开点,谁踩着我脚了啊?!” …… “嘭——” 不知谁恼怒下,一把将摆满礼品的桌子给掀翻了,桌子后边堆叠得很高的礼品,瞬间倒塌了。 “锵锵锵——” “哐当哐当——” 现场被各种噪音淹没了,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于其中脱颖而出。 …… “不要抢,都不要抢了!不许多拿!多拿的人一份都不要领了!” “听到没有,多拿的人家里所有人都没份了!” 梁火生抢过了喇叭,对着人群怒吼着,但不管她如何威逼,现场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她,依旧我行我素的在哄抢着。 宝珠刚从玉河村回来,见村委会如此热闹,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于是她将自行车停在了路边,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往里哈着气,边往里凑。 今天落霜了,气温直逼零度,寒气袭人,骨头缝里都凉。 骑车怕手部打滑,无法带完整的手套,只能戴露手指的,宝珠的十根手指因此被冻得又红又肿的。 骑车时脸上裹着围巾,寒风一波接着一波往脸上打,倒没感觉。 忽然进了避风的院子里,又像下饺子一样挤了如此多的人,周围温度瞬间提高了好几度。 内冷外热的,两串稀水样的鼻涕,从宝珠的鼻孔处落了下。 见脚边滚落了包抽纸,宝珠立刻捡了起来,拆开来,迅速抽了五六张,捂住了鼻孔,用力擤掉了鼻涕,并把纸张团成了一团。 还没搞明白原因,就被现场打战般的架势给唬到了。 就刚才弯腰捡抽纸的一秒钟,脑袋差点被一名踉踉跄跄的,歪着走过来的大妈给一屁股坐下了。 宝珠忙避远了点,贴着墙角站立着。 手尚未回温,冻僵了,不自觉间松了手,那一团鼻涕纸便掉落在了地上。 看戏间,宝珠觉得人中处一凉,忙又连抽了五六张的抽纸,堵到了鼻孔处。 结果一抬头,就见梁火生拿着喇叭,气势汹汹的走了来。 梁火生故意将喇叭对准了宝珠,喊道:“高宝珠,有没有素质,谁允许你那样乱丢垃圾的?” “???” 宝珠轻轻的“啊”了声,随后将压在鼻子上的纸巾顺手揉成了团,对准梁火生的脑袋丢去,无辜的询问道,“那这样丢可以吗?” 既然已经被当做炮筒,被指认是乱丢垃圾了,不真丢几张纸,说不过去了。 觉得不过瘾,宝珠又卷了好几个纸团,挨个朝梁火生砸了去。 卷一团前,她特意夸张的擤了擤鼻涕,声势浩大的,尽管并未有鼻涕给擤出,但足够恶心人了。 “这样呢?” “还是这样?” “你看清楚了吗?你再看一遍,这样可以不?” …… 宝珠变换了各种手势,在梁火生的躲避下,三百六十度将她砸了个遍。 气得梁火生破口大骂,想要上前跟宝珠干架,但奈何每往前走一步,都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七颠八倒的。 宝珠指着人群最中心的张学强,“好心”提醒道:“你老公的衣服都快要被扒光啦。” 大婶大妈的战斗力极强,张学强虽然在村里当了几年的副书记,但由于软弱无能,这是他第一回 主持“大场面”。 他挤进人群中间想讲道理,结果衣服被抓破了好几个洞,脸上也多了几条指甲抓出的划痕。 梁火生见状,连忙掉转了枪口,对着大妈大婶们开炮,前去拯救她老公了。 被“架空”了的王大刚,乐得自在,躲在二楼办公室里喝茶。 隐约听见了“宝珠”两个字,他端着茶杯走到了走廊上,富有雅致闲情的拨弄着茶盖,伴着氤氲的茶气,浅浅抿了一口。 “儒雅”的与他的光头,以及大腹便便的体型格外不搭,二楼与一楼,仿佛隔了条闽江。 王大刚眯着本就不大的双眼,艰难的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寻找着宝珠的踪迹。 终于锁定了目标后,他朝宝珠招了招手,示意她往门口走,随后他提着一袋东西下楼去了。 王大刚避开了人群,从侧门出来了。 “喏,兄弟我够意思吧?亲自给你提出来了。” 王大刚将一袋东西递给了宝珠,正是村委会里,众人抢夺的东西。 满满的一大袋,起码七八个人的分量。 好在不锈钢脸盆,看着大,但很是轻薄,瞧着一大袋麻袋的东西,提起来却并不会很重。 宝珠:“张麻子被鬼附身了?咋忽然这样大气,送起东西来了?” “银行送的。”王大刚鄙夷的笑道,“就这些,还谈了好几天呢。银行不愿意给这么多份,他赔掉老脸要的。抠搜的哦,银行工作人员看见咱村的就害怕了。” 宝珠:“几百万拿到手了,签好合同了,还要东要西的,人可不是不愿意搭理你?” “哪全部存银行了啊?你当他们几只老狐狸吃素的啊?” 王大刚连连摇头,看了眼四周,见没人后,跟宝珠凑近了,悄悄将所知的内幕消息说出。 宝珠闻言大惊,随后啧啧称叹道:“玉河村平均每人发了一万块,咱村每人三千。够黑的啊。” …… 所谓福利,到底是小恩小惠。 在巨大的金钱利益面前,村民们可不管“拿人手软”这套,每隔几天就组队上村委会闹。 前几次,张麻子还会出面应对,到后期,他直接闭门不见,亦或是躲去外地,借口出差去了。 众人立刻又闹开了: “出啥差?一个小破村庄,有啥差要出?过去几十年没见他张麻子出差过,如今出事了,溜得倒是比谁都快!” “他出差了,咱就上镇里去闹,再没人管,就上县里,上省里,上京都去!他张麻子,还能一手遮天了不成?” “对,隔日不如撞日,咱现在就去!” …… 几十个人,风风火火的,冲去了镇上。 第一回 ,去错了时间,相关部门并未上班。 第二回 ,正赶上部门开会,等了大半天后,不少人回去了,剩下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一气之下也一窝蜂跟着回去了。 直至第三回 ,众人提前通好了气,从早上七点一直等到了下午两点,消息才成功传了进去。 工作人员出面带了三个代表进办公室中谈话。 张麻子一直派人暗中蹲着消息,在村代表被带进去后不到十分钟,他就带着村委会的那班人来了。 张麻子带来了账本、文件、债券证明等证据。 谈判进行到下午五点还没解决,因为晚上领导在省里有会,因此谈判被顺延至了下个星期一。 来来回回谈判了三次,事情都未得到有效解决。 不知为何众人没有去县里的打算,反而听说,他们要众筹一笔钱,选上几个代表,联名上京都告状去…… 事情到了此处,宝珠再无“跟踪”的心情了。 年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何放晴跌跌撞撞的跑进了九毛店中,顾不上店门还大开着,便紧张的拉住宝珠的双手,痛不欲生的低声说了句: “姐姐,向杰他要坐牢了!” 宝珠闻言一愣:“不是轮船过两天便开回来了吗?” “三天前……” 何放晴语无伦次的说了几句后,刚抓住了话头,打算从近前说起,宝珠便打断了她的话: “你先等等。” 关好了店门后,宝珠带何放晴上了九毛店的二楼。 九毛店的二楼仅是当仓促使用,放了点库存商品,因此宝珠很少洒扫。 上一次打扫还是三个月前,二楼的木质地板已经布满了灰尘,每走一步,“咿呀”作响的同时,能荡起不少的粉尘。 墙壁上起了好几块黑斑,显而易见的蛛网有三个,其中一个蛛网正中间,一只手掌大的蜘蛛正在勤劳的补着网。 宝珠走到最尽头处将窗户关上了,惊得蜘蛛顺着墙壁,迅速爬到杂物堆里,消失不见了。 二楼没有椅子,宝珠便拿了两个纸箱垫着。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何放晴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她的眼睛只微微有点红肿,显然刚收到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跑来找宝珠了。 “放晴,你先别哭,好好的说明白。” 宝珠安慰的拍着何放晴的肩膀,但心中也甚是着急,见何放晴半天说不完一句话,语气不免有些不耐。 何放晴虽然在外腼腆,柔柔弱弱的模样,但骨子里绷着一股子韧劲,拿得起放得下,遇事不是爱躲避的性子。 “我好了。” 何放晴抹了把眼泪,迅速将情绪控制住后,开始讲述事情经过: “向杰的轮船被扣押在威大利亚的邻国——尼东亚了,所有船员都被关押进尼东亚的监狱里。两国的警方正在交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押解回国。” 宝珠一惊:“是尼东亚故意拿着什么事刁难吗?这次怎么会这么严重?还惊动了国内的警方?” 何放晴:“姐姐,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这几年,向杰一年不止挣十几万,大多数时候二十几万,最多的时候,一年能赚三十五万。” “……” 何放晴:“每出一趟国,公司要求,需要运三万吨的石油回来。向杰常开的是中型轮船,最高能承载三点五万吨的石油。 向杰便在这中间当了‘二道贩子’,每次都买三点五万吨的石油回来,海路上再以比市场价低的价格,卖给路途经过的国家,以此赚取差额。” 宝珠问道:“一个轮船上不止船长一个工员工,其他人不会像老板告密吗?” 何放晴点头道:“是有眼红的,想要去老板那告发。小杰就给了他点分红,几个骨干打点下,其余小虾米也打发点,就不用担心了。” —— “我就问问你们,老板叫我运回三万吨的石油,有没有少一斤半两? 要是有,老板因此辞退我,我高向杰一句屁话都不说,立马卷铺盖走人!要是没有,你们又站在什么立场指责我?” 当初小杰是这般跟想要告发他的人说的。 小杰出手阔绰,毕竟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因此这事便被瞒了下来。 宝珠皱眉道:“一定都能脱手吗?这么大量的石油,不怕砸在手上吗?” 何放晴摇头道:“石油最是好卖了,特别是一些小国家,没有渠道买,别说低价了,就算你以比市场价高的价格卖给他们,都争相要买的。” “你们这是走.私啊!” “糊涂!” 宝珠想明白了两件事的渊源后,恨铁不成钢的指责道: “小杰学习成绩那么好,一路绿灯的考进了福安大学,还没毕业就被有潜力的公司招走了,前途不可限量。 好好的正经营生不干,怎么偏要走些歪门邪道,赚些乱七八糟的钱?!安分守己的干到退休,还怕赚不来钱吗?非得走钢丝赚钱?!” “走.私是违法的啊!小杰的书读到屎盆子里去了吗?!” “你是她老婆,小杰瞒着我们,却从未瞒着你,你怎么也不阻止他?!” 何放晴被骂得无声又流下了两行泪来,她默默将眼泪擦掉了,继续说道: “我……我提过的,但向杰说我头发长见识短。向杰说,在我嫁给他前,他就在搞了,只要小心些,是不会出问题的。我看他的确存了不少钱,便没多想。” “姐姐,你就别骂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向杰的安危问题啊。” 何放晴紧紧的抓住了宝珠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刚才是向杰的老板给我打的电话。” “姐姐你也知道,老板他一直很欣赏向杰,知道了这件事后,老板也很惋惜,表示愿意帮忙。” “他说,向杰好歹在他公司干好几年了,勤快又能干,他能帮忙补贴几万块钱。 第一种办法,用这笔钱请个好的律师帮忙打官司。牢是坐定了,寄希望于可以减刑。 第二种办法,顺其自然,等着上头判,我们母子俩拿着这笔钱,还能好好生活。 我当场便选了第一种,我们母子俩只想向杰好好的,日子过得清贫点无所谓。” “这次涉及到的人中,有七人比较受上头重视,因此打官司的难度会大点。” “我打算把京都的那三套房卖掉,家里还有点存款,大部分钱都要留着缴纳罚金了。 剩下的一些钱用来打官司,一些钱以后用在监狱打点上,如果还能剩下钱,就留着给我们母子俩生活。” “姐姐,新村的房子,你要是愿意接手的话,我八折卖给你,欠你的一万块也从里边扣。 你要是不想要的话,也没关系,我再去找别人去,降点价,都还没入住的新房,应该还是有人要的。” “律师的话,还得麻烦姐姐帮忙找下,上次你打官司请的那个张克策律师,我怕是有钱都请不动了。” …… 一连串的话,说得宝珠脑袋嗡嗡直响。 此情此景下,她已经根本注意不到,小杰夫妻俩明明只在京都买了一套房,如今为什么会多出两套的事,也没心思计较夫妻俩向家里人隐瞒的所有事。 当初以买房为借口,向家里人借了几万块钱,怕也只是障眼法,怕被父母兄妹嗅出了猫腻罢了。 毕竟几万块钱,相较于小杰的年薪,真是微不足道了。 宝珠强迫自己迅速消化着信息,在何放晴急切的目光中,故作镇定的说道: “律师的事,晚上我打电话问问。房子你先别卖,先留着备用,万一钱真的不够用,我再全价买。 不用给我打折了,欠我和招娣的一万多块,也不用还了。这种特殊时刻,当做两个姐姐的一点心意。” “谢谢姐姐。” 何放晴鼻子一酸,继续说道: “一年前,向杰就跟我计划好了,再干三单就收手不干了。每个月在国内开,赚点小钱补贴生活就行。 就在前天,我们还在通电话,向杰说,马上就要回家了,脱离了‘刀尖舔血’的生活,整个人都轻松愉悦了呢。结果不成想,马上就要回来了,却发生这档子事。 姐姐,你说,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我们夫妻俩啊?我们就不该干违法乱纪的事,这是不是我们的报应啊?” 话说到最后,何放晴不禁又掉了两行泪来。 宝珠没有接她的话,只暗暗悔恨,去年何放晴跟自己提,开轮船有风险的事时,她怎么就没有引起警惕呢? 要真风险如此大,怎会有人前仆后继的,挤破了脑袋想要当进出口贸易的船长呢? 宝珠:“这件事,你先别跟爹娘说,大姐的话也不能说,她经常回娘家走动,怕说漏了嘴。你亲爹的话,最好也先瞒着。” 何放晴点头道:“我知道的,爹娘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我刚接完电话,就来找姐姐了。我太害怕了,这事我只和姐姐一人说了。” “明天,还得麻烦姐姐跟我去一趟禾泰总公司,老板会在那等我,跟我谈之后的具体事宜。” 宝珠安慰道:“没事的,你放宽心。水生常年都待在禾泰,我们过去后有落脚的地方。 你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才有精力应对明天的事,不然,事情尘埃落定前,病倒就完蛋了。” “晨晨还小,也需要亲妈的照顾。” 见何放晴愁眉苦脸的,宝珠又好生宽慰了一番何放晴: “张克策律师是国内顶尖的律师,我一定帮你请到。我们好好的缴纳罚款,走.私不是抢劫杀人,至多不过多关几年。 钱没了还能再赚,人在就好。只要你愿意,等小杰被放出来了,你们夫妻俩还是能够好好过日子的……”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照顾晨晨吧。” 宝珠拧了条毛巾,给两人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后,就送何放晴出店门了。 转眼到了幼儿园放学的时候了,三石街上,经过了许多背着小书包,边跑边打闹着的小孩子。 安静了一下午的街道,一下子喧嚣了起来。 小燕抓着一张试卷,大老远的朝宝珠跑了来,并且故意大喊道: “恩恩妈妈,恩恩今天考了一百分!她在后边跑呢,可高兴了哈哈哈!” 小燕把试卷塞到了宝珠的手里后,就嘻嘻哈哈的逃回了杂货铺里。 小燕比恩恩大一岁,但迟一年上学,因此现如今跟恩恩一起读幼儿园。 她跟恩恩都在三石街上长大,因此关系很好,每天上学放学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往常两人放学后,都是一起在外边玩到吃饭的点,才跑回家的。 今天因为抢试卷,抢报成绩,才提前回了家。 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齐岳村的幼儿园,仿照小学,照例举行了次“期末考试”。 因为幼儿园重在玩乐,学习的书面知识甚少,因此数学语文混在同一张试卷里,只是老师随手出了十道题。 由于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热,任性的幼儿园延迟了一个月开学,寒假时间因此也被适当的压缩,年前一周才正式放假。 “臭小燕,谁叫你先说的。”恩恩很快就追上来了,但奈何小短脚,跑不过小燕。 恩恩停在宝珠跟前,微扬着下巴,撅着小嘴,等着被夸赞。 “恩恩真厉害,要什么奖励?”宝珠满脑子都是小杰的事,脱口而出的夸奖语气显得很是平淡。 “这么大的公主布娃娃。”恩恩比了个大大的手势,见宝珠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放心的提醒道,“麻麻你上次答应过的哦。” “炸鸡腿炸鸡腿!” 宝珠应声后,恩恩开心的跑到了后厨,但却没看见炸得香酥的脆皮鸡腿。 挂在墙上的透明塑料袋中,还原封不动的装着生鸡腿。 “麻麻,你没炸鸡腿吗?”恩恩有些失望,环顾了一圈,没找到能吃的现成东西,“麻麻,有吃的吗?” “今天你回来的太早了,还没准备。”宝珠心不在焉的问道,“你要吃什么?” 闻言,恩恩立马来了精神,一根根的掰着手指数着:“炸鸡腿、炒香肠、红红排骨、臭鱼……” 宝珠一恍神,一个字没听进去,随后点头说道:“太迟了,恩恩,我们今晚吃扁肉拌面吧。” “哦。” 恩恩奇怪的盯着宝珠看,小声嘟囔着:“麻麻真奇怪,一会儿说太早,一会儿说太迟的。” 恩恩瞧着宝珠看了好一会,随后恍然大悟的拍着胸脯说道:“麻麻,有人欺负你了吗?你告诉恩恩,恩恩替你揍他!粑粑说了,恩恩要保护麻麻!” 情知自己在闺女面前失态了,宝珠快速做完了心理建设后,说道:“你妈我欺负别人才差不多,哪有人敢欺负我啊?” 语气神态,跟平日里别无二致。 “走吧,肚子饿坏了吧?” 关了店门,宝珠一手提着包,一手拉着恩恩,往锅边店走去。 “麻麻,今天我们这么早就关门了吗?”恩恩煞有介事的盯着宝珠看,势必要瞧出一朵花的架势,“麻麻,你今天好奇怪啊。” “天气不好,要下雨,早点回家去。”宝珠给恩恩竖了个大拇指,笑道,“我这是高兴,恩恩难得考了一百分,妈妈高兴的要晕菜了啊。” “我期末考试一直都是一百分的!”恩恩噘着嘴,开心又神气的提醒道。 因为宝珠的后半句话,恩恩瞬间忘掉了天空蔚蓝色,没有半片乌云,并不会下雨这件事。 宝珠:“那一年级的时候再考一个?” 恩恩:“那我还要奖励!” 宝珠:“要啥?” 恩恩:“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 心情好,吃得就多。 恩恩连吃了两碗扁肉。 宝珠没胃口,谎称吃过伍传海送的春卷了,没跟着一起吃晚饭。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出来玩耍的欣欣,于是恩恩立刻跟宝珠“分道扬镳”,跟小伙伴跑去玩了。 打算回家时,宝珠想起了店里的那袋生鸡腿,得提回家放进冰箱里,否则明天该变质了。 闺女不在身边,宝珠再难维持住假面,冷着一张脸,回到了九毛店。 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她都没听见。 结果才刚提出鸡腿,就见牡丹哭着来了。 牡丹央求道:“宝珠,能陪我说两句话吗?” 相比于一年前的癫狂,牡丹近几个月的状态明显平静了不少,但仅限于行为动作,眼里的偏执却是更深了。 “我有事。”宝珠拒绝道。 牡丹拦住她,着急的央求道;“文栋他又去找江月琴了,我看到了!我不知道该跟谁说了,求求你了。” “他现在坐在店里吃饭呢,等会又得借着送水泥的借口,出去跟江月琴幽会。 我就说最近一个月,怎么会有晚上的单,我就是太相信他了,呜呜呜,觉得他洗心革面,已经改好了。” “要不是我昨天在他的衣服上,发现了一根与我头发颜色不同的长发,我还不会去怀疑他!” 牡丹的眼神,祈求中满是绝望,让宝珠不由得把这张脸跟八万重叠起来。 两人有着相似的悲惨遭遇,但本质上却又是不同的。八万坦荡磊落,爱得从不卑微。 “进来说吧。” 宝珠的心到底不够硬,她忽视掉了牡丹去年挽回老公后,对自己的“两面三刀”,将其招呼进九毛店里,并将店门关上了。 见宝珠冷着一张脸,牡丹满脸含泪,倒是不敢再哭了。 双手像擦桌子一样,用力的将满脸的泪痕给抹去了后,牡丹控诉道: “我都不敢去跟他了,我害怕真看到他们两个旧情复燃在一起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会崩溃发疯的。文栋他为什么就不能跟我好好过日子?” “就算是骗我也好啊!能骗我一辈子,我都心甘情愿的!我……” “你说真的吗?”宝珠倏然打断了她的话,漠然又认真的看着她。 牡丹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一时忘了接下来想讲的话。 宝珠:“我有个办法,或许能让他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你过下去。” …… 下午四点,三石街重归安静。 主妇们回家准备晚餐了,各家各户陆续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闲来无事“坐街”攀讲的人,也各回各家去了。 响亮的引擎声打破了这份平静,青石路面跟着震了震,杨文栋坐上了敞篷货车,正打算“出工”。 结果车辆才刚启动,还没来得及起步,牡丹便整个人扑上了车头,闭上眼,一动不动了。 杨文栋按了下喇叭,喇叭发出刺耳的长鸣,但牡丹像是死过去了一般,依旧一动不动的。 杨文栋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快点给我起开!”杨文栋咬着牙,恼怒过后,耐着性子又给牡丹解释了起来,“我赶着去给人送水泥呢?迟了东家得扣钱了。” 杨文栋说完整整一分钟,牡丹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在杨文栋忍无可忍,打算跳下车,将人给强行拖走的时候,牡丹忽然抬起头,歪着脑袋看向他,桀桀怪笑道:“呵呵呵,送水泥?送去哪?送去情妇的床铺吗?” 牡丹不再趴在敞篷货车的车头了,不靠着任何外物站立着,但身体却离奇的歪了十五度,脑袋也像是落枕了一般,没办法直立在肩膀正中间。 她的双眼依旧闭着,动作僵硬又缓慢,像是皮影戏里的平面人偶。 明明天光大亮,三石街上也偶人路过,杨文栋却一哆嗦,起了一身的冷汗。 “我看你就是疯了,真该给你抓去疯人院!滚开!” 杨文栋咽了咽口水,放了狠话。 甚至试着小小的开动车子,车轮缓慢的滚动着,车头蹭到了牡丹的身上,竟是将她给撞倒了! 牡丹没有半点躲避的意思,但杨文栋却是立马踩了刹车,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平静”的牡丹趴在地面上,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你个没良心的~~~背着我找女人啊哈哈哈~~~我跟了你……杨文栋,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啊——挖……挖出来~~~” 牡丹时而哭诉,时而怪笑,时而尖叫。 声调、声线与她平时相去甚远,说的话也七颠八倒的。 她将鲨鱼夹给解下,把头发胡乱抓了几下,抓得乱糟糟的,随后她将棉服外套脱了丢在地上,大棉裤也脱了,只留下了贴身的薄秋裤,还把毛衣袖子往上拉扯,在自己的手臂上的抓出了一条条的血痕…… 像是颠婆一样,将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完事还不满足,开始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别说阻止她了,杨文栋吓得甚至不敢下车,几次发动引擎,试图把眼前这诡异的“生物”给吓走。 三石街上,因为这边的动静,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 许多人穿着围裙,拿着锅铲,踩着拖鞋来了…… 围观的人群也被唬得不轻,没一个人敢上前将牡丹扶起来,他们指手画脚的,纷纷讨论了起来。 其中一个满头花白,腰弯成了九十度的老阿婆见多识广,颤颤巍巍的说道:“哎哟,这是‘上神’了吧?” 人群中瞬间有人明了,但总有不知情的人。 老阿婆摇了摇头,“迅速”走远了,不愿意沾上这事,口中一遍遍的念叨着“无意冒犯,神明莫怪”。 有三个妇人,学着老阿婆一起躲回了家。 但总有不信邪的,解释起“上神”的缘由来,而后人群中起了敬畏的惊呼声。 杨文栋听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跳下了车,凑到了人群这边,并不敢靠近他朝夕相处的老婆。 立刻有妇人给他支招,将他往前推:“跪下,还不快跪下认错!” 周围人一听,觉得是这个理,于是纷纷效仿,催促着杨文栋如此行事: “跪下啊!” “快磕头认错,说你以后再也不会搞婚外情了。” “态度好点,认完错,你老婆就回来了。” “快点啊,愣着干嘛?你这孩子!” …… “爸爸,妈妈都这样了,你就跪下吧!” 老大也站在一旁劝着,她几次三番想要过去抱住牡丹,但都被她胡乱挥舞的拳头给打了回来。 老二和老三虽然害怕,但也在众人的催促下,不断的喊着“爸爸”。 一句又一句的催促声砸在杨文栋的脑海上,七八只手同时推搡着他,杨文栋终于顶不住“舆论”与内心的压力,跪了下来。 牡丹的怪喊怪叫总算是停了,但身体依旧像是不受控制般,躺在地上诡异的扭动着。 “有效果,有效果,赶紧的,认错啊!” “快快快!” “在等你认错了呢!” …… 在众人的催促下,杨文栋不仅认了错,还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在他指天发誓,自己再也不会搞婚外情的时候,牡丹“啊”的一声尖叫,便直挺挺的绷直了身子,不再动弹了。 众人指挥三个孩子将她扶到竹椅上坐下,十分钟过后,牡丹“嗬嗬”的喘了几口气,眼睛总算是睁开了一条缝。 牡丹虚弱得很,疑惑的盯着众人瞧,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求助的喊着杨文栋的名字。 有人连忙向她解释,有人则已经推来了,想要开车离开的杨文栋…… 宝珠在杨文栋跪下的那一刻,便回家了。 牡丹的装疯卖傻,与杨文栋惊恐的一跪,定格在脑海中,其余的人全模糊成了虚影。 荒诞。 脑海中蹦出了这个词后,就挥之不去了。 三岁时,宝珠见过一次“上神”,是田春花由于搞婚外情,被发现猫腻后,为了糊弄婆家搞出来的事。 宝珠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情,教了牡丹这个办法。 田春花和牡丹同样是为了维持住婚姻,但又有本质的不同,一个“不爱”,一个“爱极”。 若不是为了维护住自己的声誉,前者大概不愿大费周章演那一出戏,后者却是不惜一切代价,去挽救早已支离破碎的婚姻,能拖一天是一天。 …… 垂着头回去后,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宝珠已经暂时忘掉了牡丹跟小杰的事。 脑袋空洞的,像是一间密室,地上、墙上、房顶,严丝合缝的糊满了白纸,既没有窗也没有门,只有令人窒息的惨白。 今日难得放晴,下午四点半,天不像往常一样黑得早,天空上,还出现了浅浅的火烧云。 张秋珍带着孩子出去遛弯了,宝珠嫌屋里太闷,便坐在家门口的石墩子上透气。 结果才刚坐下,便被石墩子旁一长串的蚂蚁,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地上不知何时掉落了块鸡骨头,密密麻麻的蚂蚁挤在鸡骨头下,正准备搬动它。 后头源源不断的在补充着“援兵”,向源头处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墙角,竟是不知何时破了块指甲盖大小的洞。 内里黑黢黢的,显然“别有洞天”。 成群的蚂蚁便是从这里边出来的,小小的洞里,似乎藏着“千军万马”。 因为骨头太大,外出的蚁工搬不动,便不断派来增援。 小时候,宝珠喜欢掏蚂蚁窝,用树枝筷子往里捅还不过瘾,有时会朝抽烟的人,讨要烟屁股。 抽烟的人会特意给他们留下点未燃尽的烟草,然后她再转手塞进洞里,蚂蚁便会像这样源源不绝的逃了出来。 要是烟足够大,还能逼出圆滚滚的“蚁后”。 蚁后的体型是普通蚁工几十倍的大小,白色的长面包条样,分节处类似于藕节,胖嘟嘟的,被蚁工们养得很是肥硕。 蚁工们将蚁后运出洞穴后,会密密麻麻的将其团团包住,然后再运送至安全的地方。 但往往这个时候,蚁后的最终下场,都是被洞外等候多时的孩子给抓走玩.弄死…… 宝珠自诩长大了,不喜欢这样“暴力”的事情了,于是她将鸡骨头捡走,单手往身后蓄力,用力朝前方丢了去。 鸡骨头意外卡在了十几米远的龙眼树上,大概是这群蚂蚁们,此生都无法再次寻见的距离。 宝珠蹲回了石墩子旁,对着原地打转的那群黑蚂蚁指指点点道: “感受到世界的黑暗了吗?等你们叫的同伴全到齐了,发现并没有鸡骨头的时候,你们就会遭到同伴的质疑、指责、排挤!” “回去好好反思一下,以后不准再来我家墙里筑巢了!” 准备的十句话,才吐了五分一,眼前昏黄的天光忽然被一片阴影挡住。 宝珠反射性的回头,对上一双长腿,顺着长腿往上看,略过对方肩膀上扛着的行李,径直对上了那张每一回猝不及防遇见时,都容易怦然心动的脸。 水生隐晦的问道:“……你在和蚂蚁说话吗?”他一脸便秘的表情,大抵是怕这问题伤她自尊了。 宝珠自带滤镜,自行忽略掉了水生不合适的表情,与煞风景的问题,她嫣然一笑,幽幽问道:“老公,有人跟你说过,你像‘天神’吗?” 每一回她身陷囹圄时,都能从天而降。 不管是“蓄意”还是“巧合”,都从未缺席。 …… 水“天神”要是听到了她的腹诽,大抵会傻乎乎的回上一句:“啊?上星期我不是就告诉过你了,这一两天就会收工回家的吗?” …… 两人当晚给权会儒打了电话。 幸运的事,张克策过年回福平省了,且受邀去了禾泰,如今正住在权会儒的家里。 翌日一大早,刚回到家的水生,又带着宝珠和何放晴,风尘仆仆的赶去了禾泰县。 恩恩和晨晨一起被丢去了玉河村。 外界难请到张克策,但权会儒和他算是半个校友,相识于一场饭局,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成了挚友。 权会儒开口,张克策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开玩笑的抱怨了句:“这顿饭吃得亏了啊,我的律师费可得翻十倍。” 权会儒:“过年留在我这,请你吃够本。” 张克策:“得了吧,可饶了我,还在吃降脂药呢,年纪轻轻的,高脂血症可得给去了。” …… 几人不大懂官司上的事,于是跟张克策律师简单的描述了下事情经过后,就将其带去了禾泰国贸船舶进出口有限公司,由其出面,跟老板交涉。 由于涉及到外国,有许多程序需要搞,两个国家一来一回的沟通,甚是费时间。 开庭前将船员们押解回国的事,由警方出面处理,但人现如今还扣在尼东亚,留在公司能第一时间收到可靠消息,因此三人在禾泰待了将近一个月,并未回家过年。 拿了资料,透彻了解案件的张克策,列出几个方案,在与公司法务部商量后初定下其中一个。 开庭前的事,张克策帮不上忙,期间便回家过年去了。 好在张克策为人很是和善,在何放晴几次内心崩溃,私自打电话找他问东问西的时候,他都能耐心的予以回答。 几人对家里只谎称是水生工程上,人手不够需要帮忙。 好在事情挺顺利的,初三的时候,几十名船员便被押解回国了。 庭审定在了正月十八,即元宵节后第三天。 开庭前的事情全落毕了,三人便回常平县了。 何放晴茶饭不思的,短短两个星期,就瘦了十来斤,本来就瘦弱,如今更是瘦得有点脱相了。 二老要是看见她这模样,铁定得怀疑,于是何放晴照例住在了齐岳村,并未回玉河村去。 如今她这状态也照顾不了晨晨,于是她仍旧将晨晨留在玉河村。 何放晴想要去金灯寺给小杰祈福,但她如今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的模样,翻山越岭的上金灯寺,怕是要出事。 于是宝珠和水生一合计,决定在元宵节这日,代其上金灯寺祈福。 距离元宵节不过一星期了,恩恩在玉河村玩得乐不思蜀,待在玉河村还能跟晨晨作伴,于是他们便也没将恩恩接回家。 翌日一大早,夫妻俩便简装赶去了金灯寺。 正月十五是宝珠的生辰。 水生提前半个小时起床,宝珠洗漱完后,只见桌子上有一碗长寿面,用老母鸡熬的肉汤淋的,表面放了两根上海青,卧着一颗鸡蛋,洒了一把葱花。 卖相很好,味道也很是鲜香,早上饥肠辘辘的,嗦上一大口,别提多畅快了。 宝珠迅速将一整完长寿面吃光了。 水生将碗筷收进洗碗池后,拿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四方盒子,随后将其中的首饰戴在了宝珠的左手腕上。 “金手镯?什么时候买的?”宝珠惊喜的摸了摸分量不轻的金手镯,显摆了两下,笑问道,“像不像土大款?” “恩。”水生点头,“在禾泰买的,觉得挺好看的。” “过生日都没有蛋糕啊?”宝珠欣赏完金手镯,又假装开始“挑刺”。 “在冰箱里,我去拿。”水生连忙往屋里走。 宝珠拦住了他:“行了,回来提去我爹娘那吃,就我们两个人,吃着多没意思?要是叫你闺女知道了我们吃独食,又要闹了。” 天宫刚露出微末的鱼肚白,金灯寺地处藏六山的山顶,从齐岳村的后山往里走,需要翻过三座山,才能到达藏六山。 因此,去金灯寺上香的人,多是清早出发。 更有甚者,为了抢“头香”,赶在凌晨出发。 金灯寺平日里的“头香”,讲究先来先得,每月的初一与十五,头香则给香火钱捐赠最高者。 心诚则灵,宝珠随了跛子,不大在意头香与否。 元宵节是个好日子,山路上,陆续遇见了不少一同前往金灯寺上香的人。 多是四五十岁的老人家,身子骨虽还利索,但腿脚到底不如年轻人,于是,宝珠与水生,一路上很是匀速的赶超了七八个人。 靠近齐岳村的山路,有青石板垫底,但到了藏六山地界时,便全是崎岖的泥路了,最初并未有路,是靠着常年人行走而形成的。 几处地方,倾斜高度甚至接近了九十度,憋着一口气,拄着树枝拐杖,往上爬的时候,倒没觉得多可怕,但要是回头看上一眼,初来乍到的人,必定当场腿软了。 进入藏六山后,行人们就自发的捡了树枝,当做支撑的拐杖。 很是难行的路段,基本都是水生先爬上去,再回头拉宝珠上来的。 临近中午时分,夫妻俩总算是到达金灯寺了。 金灯寺外的山路上,一名女子背着三岁左右的男孩,正一步一叩首的往寺内“走”。 每一次叩拜都很是虔诚,女子的额头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沾染了脏污的泥土,混着沙子与小石子,眼里饱含泪水。 女子满面疲态,眼里布满了血丝,从山底一路叩首至此,不知花费了多长时间。 孩子用襁褓包着,绑在了她的背上,戴着一顶毛线帽子,歪着脑袋,已经睡着了。 孩子脸色是病态的苍白,手背上尚留着针眼,青紫交加的,显然这位母亲是在给生病的孩子祈福。 用血肉之躯来感动上苍,走投无路又残存希望,不甘心放弃的人,往往会选择这种方式。 路过的人纷纷驻足,对她表示了同情—— “娃娃这是病了啊?” “真是可怜啊。” “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咱当娘的,恨不得孩子的病痛,全落在自己的身上,替他代为受苦才是!” …… 很快陆续有人上前,想要尽点绵薄之力: “大妹子,这钱你收着,一点点心意,给娃娃买点水果吃。” “饿了吧?吃点馒头,我从家里带来的,还热乎着呢。” “喝水吗?” …… 女子摇头拒绝,用眼神表达了感谢,倔强的继续叩首前行。 宝珠心里装着事,看到此情此景,不免动容。 水生嘴笨,不知该说何话安慰,于是问道:“休息会吗?” “走吧。” 宝珠摇了摇头,便牵着水生进了金灯寺。 两人未先去上香,而是先找住持求了枚平安符,为此捐了几百块的香火钱。 结果平安符才拿到手,就听见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凭啥香炉鼎全被你占了?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不顾旁人的死活,把仙家的福泽全占了吗?” “我的孩子生病了啊,白血病啊!你了解吗?你听说过吗?我从昨天晚上五点,背着我的孩子,一路磕头爬了上来,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不让我上香?!” 喊的最大声的,正是在寺庙门口遇见的背着孩子叩拜前行的女子。 她抱着一把香,正指着一名胖胖的年轻女人大喊大叫。 背后襁褓里的孩子被吵醒,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管香火的和尚立马过来劝道:“阿弥陀佛,施主,十几分钟后,这一鼎的香就可以燃尽了。你可以先去厢房中休息等待,厢房里备有茶水了,你先带着孩子休息一会,等香炉鼎空了后,我再跟你说。” “我不去!我现在就要上香!”女子不依不饶的,恶狠狠的盯着胖女人看。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可以一次性插这么多香,我腾出点位置,你可以插这里。” 胖女人茫然的站了会,随后拔出几簇香炉鼎里燃至一半的香。 她高举着这一把香,对着寺庙遥遥拜了一圈,便抱着香坐到了寺庙门口的阶梯上。 她把外套脱了,一只手抓着香,一只手拉扯着毛衣尾接着香灰。 掉落的香灰很快将毛衣烧出了一个又一个焦黑的洞。 胖女人安静的坐着,背影显得可怜又落寞。 刚才香炉鼎里的香,其实只是均匀的布满了香炉鼎,数量是挺多,但旁人见缝插针的,仍可以往里头插香火。 一炷香只能烧半个小时,来金灯寺的人,皆为祈福而来,没人会在佛门圣地,故意跟人找不痛快。 背孩子的女人也是情绪失控,被这一幕给刺激到了。 不知为何,宝珠瞧着胖女人的背影,觉得有点像八万。 她不由起了同理心,朝着胖女人走去了,安慰道:“买下一整个香炉鼎的香,花了不少钱买吧?” “啊?”胖女人转过了身,讶异的盯着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人看,随后她摇了摇头,认真的说道,“不多,一天的零花钱。” “……” 宝珠尴尬的笑了笑,随后拿出了袋子中备用的折叠伞,“咔”的一声打开了,伞头朝下,放在了胖女子人的身侧: “毛衣哪能接得住香灰?我的折叠伞借你。” 第54章 玉河QUEEN 胖女人的年龄接近三十岁, 身材介于肥胖与微胖之间。 她的脸庞胖嘟嘟的,五官长相一般,有点偏男相, 但皮肤很是白皙细腻。 乍一看长得不咋样, 但由于眼神很是和善温和, 多瞧上两眼,会觉得,她胖胖的样子还略微有点可爱。 不知不觉让人忽略掉她的年龄。 胖女人小名胖妞, 因为打小就胖,全家人便都这般叫她。 胖妞的全名宝珠没记住,赶巧胖妞自来熟, 让宝珠随意称呼自己,宝珠便顺嘴喊她胖胖了。 出于莫名的爱戴, 虽然胖妞年纪比宝珠大, 但还是一口一个“宝珠姐”的喊她。 胖妞问道:“宝珠姐,请问下,普陀寺求子灵不灵验呀?” 宝珠:“这是藏六山上的金灯寺, 你是不是来错寺庙了?” “对, 嘴瓢了,我是想问金灯寺来着。”胖妞拍了拍脑袋, 不好意思的笑道, “本来是想去普陀寺的,冲的是普陀寺主供奉观世音娘娘。结果高速下错口了,开了快一天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常平县。” “来都来了,我就向当地人打听了下, 听说这里的金灯寺也挺灵验的, 就问了路上来拜一拜了。” 宝珠:“……” 胖妞表情憨憨的, 一看就属于人傻钱多的那一类。 宝珠于是装起了大尾巴狼,装腔作调的说道: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所谓心诚则灵,只要你真心祈愿,总有一天,佛祖和众仙家会降福于你的。佛之大统,你大可不必拘泥于寺庙为何。” 胖妞极是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后敬佩的问道:“宝珠姐,你以前当过和尚吗?” 见宝珠呆愣住了,胖妞笑道:“跟你开玩笑的姐,你的口才真好,说得跟金灯寺的方丈住持们一样高深。” 宝珠:“……” 她这是被胖胖捉弄了?但左看右看,胖胖都不大聪明的样子。 特别笑起来憨憨傻傻的模样,要是早上二十年,离了家长,怕是得被一颗糖给拐走。 当然,胖胖既然是富家小姐,大抵需要一大袋巧克力牛奶糖才能哄骗得走。 见宝珠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胖妞笑得更开心了。 谈话间,胖妞抓着的那把香已经燃尽了,香灰全落在了伞面上。 折叠伞的质量不错,虽然被烫出了一块块的黑印子,但没被烫穿。 “可以把香灰倒进香炉鼎了。”宝珠提醒着胖妞。 背孩子的女子早已不见了,于是胖妞没有顾忌的,将折叠伞伞兜着的香灰,全倒进了香炉鼎中。 随后将手上抓着的剩下的香根棍,丢进了化宝炉里,跟里头的金元宝一起烧掉。 “宝珠姐,不好意思呀,把你的伞弄坏了,下次赔你把新的。” 宝珠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将折叠伞抖了抖后收起,随意卷好后,丢进了随身携带的小布袋中。 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会降雨。 天气预报时常不大准,怕雨水提前了,宝珠才将伞给带来。 现在晴空万里的,想来是用不到了。 水生被宝珠安排在正殿与各偏殿上香,宝珠要去找他,真好胖妞闲来无事,就跟上了。 说起自己开错道,来错地方的事,胖妞甜蜜的抱怨着: “早知道听我老公的话,让他带我来了。我本来觉得,一个人来,会显得更真诚。谁知道,连寺庙的门都找错了。” “嫁给我老公后,我娘才给我买了车,车只有我老公会开,其余时候都闲置在车库里。上个月我才刚考的驾照,开得还不是很熟练。” “姐,多谢你的帮忙啊,我家中不信佛,这是我第一回 来寺庙,要不是有你帮忙,我现在连头都不知道往哪找呢。” “姐,你是本地人吧?家在哪里?过段时间,我会跟我老公来常平县,到时候,提点礼物上你家感谢你啊。” …… 宝珠实在被胖妞的热情给打败了,要不是她脸上满是善意的笑容,她都要怀疑,这个才第一回 见面的陌生人,对她图谋不轨呢! “举手之劳,不用不用。”宝珠又一次摆手。 往正殿里转了一圈,目光在同样上香的人里逡巡了一遍,见水生并不在此,宝珠又往偏殿走去了。 “姐,我是当真感谢你。” 胖妞似乎看不出宝珠的有意疏远,追着宝珠又热情的问道:“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还不待宝珠回答,胖妞就自问自答道:“你长得这样好看,身材又这么好,一定是跳舞的吧?” “啊?嗯嗯。”宝珠讶异的瞧了胖妞一眼,随后敷衍的点了点头。 见猜中了,胖妞更是高兴了: “我就说,我不会看走眼的,我在禾泰戏剧院见过的演员,都没姐漂亮。 其实我觉得,姐你完全可以去当电视演员了。你长得完全不输电视明星,哪天要是演电视电影了,你跟我说一声,我去影院包场,请我的亲戚朋友们看……” 宝珠在供奉着土地公、土地婆的偏殿里找寻到了水生,她朝水生招了招手,打断了胖妞滔滔不绝的话:“水生~” “我老公在那。”宝珠指了指水生,对胖妞说道。 “宝珠姐,姐夫真俊啊。”胖妞认真看了两眼水生,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我本来都要以为,我老公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男人了。”胖妞捂嘴笑道,“下次有机会,我带我家金哥儿来见你。” 锦哥儿?什么奇奇怪怪的称呼? 宝珠没在这个疑问上停留太久,也没管自己没给胖妞留联系地址,她上哪拜访自己去。 等水生被招呼来了,宝珠立马向胖妞介绍水生,把自家老公拉来当挡箭牌。 不曾想,本只想让自己不得空闲的情绪稍微缓一缓,却当真“治”住了胖妞。 在自个面前侃侃而谈的女人,面对水生时,只喊了一句“姐夫”,便挤不出多余的话来了,像是忽然卡碟了一样。 …… 历年金灯寺的元宵灯会,是当天的重头戏。 选择元宵节前往金灯寺进香的,大多是冲着灯会来的。 在夜里供上几盏长明灯,既可给死去的亲人捎去思念,也可为在世的亲人求一份福泽。 本想给家里人各供上一盏灯,但临了又怕一个人祈愿太多,忙碌的神明看不到重点,于是宝珠今年只给小杰供上。 胖妞本想跟两人一起下山的,但听闻两人要在寺庙里过夜后,就只是提前买了几盏长明灯,请求工作人员在灯会后,帮忙供上。 “山上没信号,天黑前要是没给金哥儿回电话的话,他该带着警察,漫山遍野的上普陀寺找我去了。” 胖妞将试了一圈,依旧一格信号都没有的小灵通收了起来,下午三点的时候就赶着下山去了。 小灵通是大哥大的改进版通讯工具,比形似板砖的大哥大小了三分二,重量也轻了许多,携带甚是方便。 小灵通今年刚在国外上市,尚未引入国内。 宝珠也是年前去禾泰时,见到权会儒换了新的通讯工具后,这才知道的。 一台小灵通私人抢购,价折合人民币五千元,比大哥大最初在国内上市时便宜多了。 权会儒说,等三四年后正式传入华夏时,小灵通的价格能打到一千元左右,如果技术再次更新变革了的话,还有几率更低。 技术更新换代,产量上去了,价格自然降了。 宝珠很是心动,要是她跟水生各买台小灵通,就能随时随地通电话了。 要不是家里正好遭难了,有许多需要花钱打点的地方,她当真愿意花一万块钱,提前享受一番。 电器买新不买旧,眼瞅着大哥大即将落幕,宝珠不可能追着尾巴买上两台板砖,只能按捺住激动的心,等到小灵通引进国内市场时再买。 国外的东西,非是有钱就能买到,还需得有人脉,看来胖妞的家境当真不错。 待得胖妞走远了,水生将藏在心里的疑问说出:“你什么时候认的妹妹?” 宝珠:“我爹娘以前丢的,找来了。” “啊?” “你是笨蛋吗?还真信啊。”宝珠敲了敲水生的脑袋,松了口气,说道,“我真是怕了她了,要不是你来了,她怕是要把她家的族谱都给念给我听了,搞得好像我们很熟一样。” 宝珠将胖妞的行径说出,水生也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到底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两人也没大放在心上。 …… 灯会开启后,大多数人会选择守夜,跟着方丈住持们,“护持”长明灯至天明,以示心诚。 宝珠与水生亦是如此,但宝珠一如三岁那年,跟跛子来金灯寺的那次一样,抵挡不住瞌睡虫侵袭,早早的便入睡了。 烛火一盏盏被点燃,相继于莲花底座上随风摇曳着,宝殿中灯火璀璨,寺庙中挂满着红灯笼……各种光亮汇聚于一处,映衬着长空熠熠生辉。 夜空不再是月明星稀,而是皓月当空,群星灿烂。 宝珠伴着耀眼明黄的光亮,倒在了水生的怀里。 应她的要求,水生并未将她抱去厢房中睡觉,而是脱掉了外套,将她紧紧的裹住,抱在了怀里。 水生怕她着凉了,不让她露出半点肌肤,活似抱着一个大大的蚕茧。 …… 正月十八,庭审正式开庭。 由于小杰缴纳罚款积极,认罪态度良好,又有张克策帮忙打官司,最后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相比于轮船上,被判处七年、八年以及十年的同事,好了不少。 卖掉京都的三套房产收得的钱,以及过去几年的存款,几乎全用掉了。 宝珠最终还是买下了新村的别墅,但她住惯了连廊房,暂时不大想挪窝,于是她将别墅借给何放晴住,她和孩子回娘家时,还能有落脚的地方。 相比较前几年,何放晴大多数时候带着孩子住回了玉河村,有二老帮忙带孩子,她可以腾出时间做点手工活。 再后来,何放晴以待在家里无聊的理由,上她爹的敬老院谋了个管理员的职位。 每日负责烧水、整理报纸、打扫卫生等事宜,小小一间敬老院的杂事,全是她在干。 事情多又杂,于是晨晨依旧由二老带,何放晴则每日往返于两个村庄。 每个月何放晴都有给二老伙食费。 宝珠是如此跟二老解释的: “老板在国外又建了好几家分公司,很是惜才,硬是不让小杰回国‘养老’。 老板为了防止小杰跑路,将小杰丢去了国外历练,得长期在欧洲的几个国家跑,估计明年过年也不能回家了。” “这也不能都不回家啊。”郑玉兰埋怨道,“爹娘不看就算了,老婆孩子也不回来看看吗?” 跛子劝道:“快别操心了,小杰回国跑你茶饭不思,如你愿去干大事了,你又担心。眉头再皱下去,你真要比我显老了。” “你那宝贝闺女哄你呢,说的假话,全家只你信了。” 郑玉兰没好气的推了跛子一把:“高建国,你想要比我年轻,再等个二十年吧,等我牙齿掉光了,背都挺不直的时候,兴许就有可能了。” 跛子赔笑着,很是识趣的,并不予以否认。 …… 好在监狱服刑期间,普通犯人每月有两次打电话回家的机会,特殊犯人则是半年一次。 小杰属于特殊犯人,申报流程极其复杂,每次限时十分钟,因此每回申请到的名额,小杰都是打给二老的。 小杰一向嘴甜,口才又好,短短十分钟,就哄得满心皆是担忧与埋怨的二老心花怒放的。 因此,虽然小杰一直未归家,也甚少打电话回来,二老都未曾怀疑过。 二老容易糊弄,兄弟姐妹们却不傻,于是宝珠找准机会,跟小丽和招娣透了底。 两人跟着宝珠一起资助了何放晴点钱,帮着一起瞒着二老。 且说小杰入狱后的第一个月,寄回来了一封家书。 收到信的第一时间,何放晴就来找宝珠了。 两人躲在九毛店的二楼,一起认真的读着信。 敬爱的二姐,亲爱的老婆: 你们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我就入狱一个月了。 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洗漱吃饭做卫生,七点干活,十二点吃饭,下午继续干活,五点时吃饭休息,晚上七点再跟几百名狱友,坐在放映厅里看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 军队化的管理模式,每天的监狱生活规律的重复着,竟也不觉得难熬。像是回到了高考前半个月,我埋头苦读的时候。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课,就是在看书,那时候的日子跟现在一样,像是在翻看一本小说,内容不甚有趣,但闲暇时可当做消遣看,一页接着一页迅速的往下翻,不知不觉,便看到结尾了。 托二姐的关系,我被调去了一个两人间的监房,狱友挺好相处的,是蒲口人,因为倒卖保护动物被抓进来了。 他讲起话来有浓浓的口音,还爱吹牛,常年全国各地跑,肚子里藏着不少故事,跟他聊天很是好玩。 …… 忽然想起了我关在尼东亚监狱里的事,你们一定也不知道,他们那边上厕所不用纸,用的是手!左手擦屁股,右手抓饭吃,因为他们信仰的宗教认为,左手不洁。 刚被关进去的那三天,没有纸,没有筷子,我们只能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用上左右手。 吃饭时还好,上大厕,特别是那几天因为水土不服,窜稀了,左手擦完了屁股,就算用水反复冲洗,也洗不去那股臭味。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就撕了墙上的《罪犯改造行为日准则》来用。 纸张又黄用硬又脆,喇屁.眼,碎了的纸片粘了我半个屁股,结果手还是给沾上屎了。 当地的狱友发现后,把我给举报了,得了一包薯片奖励。 好在狱警看我是华夏的人,并没有对我施行处罚,口头教育了我一顿后,给我们发了好几卷的纸,以及好好几套筷子和汤匙。 …… 我虽然不能回家,被关在监狱里,但我一直知道,是二姐你在不遗余力的帮我,帮我守住这个家。 我们是亲姐弟,煽情的话就不多说了。 总之,我高向杰会一辈子记得二姐的恩情,等我出狱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 纸张不够写了,最后拜托二姐,我不再的这五年,替我照顾下放晴和晨晨,有啥苦有啥难的,还希望二姐能再搭把手,帮他们母子一把。 敬祝: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你们的弟弟、老公:高向杰 一九九七年三月八日 这封信的字体为端正的正楷,整张A4纸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书信的格式无误,用相较以往平和的文字,诉说着这两个月来的经历。 纸张好几处地方有指甲盖大小的圆形皱褶,显然曾被眼泪浸透。 A4纸上的折痕整整齐齐的,隐约可以看出,写完信后,小杰是如何珍视的将其折叠好,再装入信封中的。 …… 历史将近两个月的事情尘埃落定了,金灯寺求来的平安符也寄去了监狱里,生活仍是要继续。 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痛彻心扉的难过,总会被时间冲淡。 …… 且说五月份的时候,伍传海家的鱼塘出事了。 鱼塘是二十年前,改革开放初期,伍庆有在山脚下挖的。 他在那地界占有一亩的地,不知从谁口中得来了商业经,看中了水产养殖业。 那时他是村里的书记,于是喊上十来个壮小伙,免费帮他家挖鱼塘。 每年买上八百尾的鱼苗,丢进鱼塘里,任其自由繁衍,在没有投喂饲料的情况下,两三年也能收获一波。 虽然鱼的数量打了对折不止,养成的鱼也不如专职鱼塘养殖的专业人士养得肥美,但每年的鱼苗都是伍传海占着村干部的身份,向村里专门做水产养殖的人讨要的。 算是无本的买卖,除去自个家吃的,能卖不少钱,因此稳赚不赔。 五月是南方的梅雨季节,接连不断的下着绵绵细雨,天空中常挂着的乌云,像是一块又一块吸饱了水的大海绵,每次换个姿势挤,总是能挤出水来。 这天夜里,伍传海与伍庆有父子两人,披着雨衣,戴着斗笠,脚踩高筒黑皮雨靴,冒着雨从山那边回来了。 两人先后将斗笠挂在了墙上,连雨衣都顾不上脱,湿哒哒的挨着坐到了长凳上,累得直喘气。 下雨天,村民们吃完晚饭,都躲被窝里睡觉或者看电视去了。 没事没人愿意冒雨出门,往常这个时间点,是杂货铺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今晚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杂货铺面积大,收银柜旁腾出了专门的一块地,放了五张长板凳,专供前来攀讲聊天的人坐。 年轻人喜欢敞天坐在三石街边聊天,五六十岁的老年人则更喜欢挤在杂货铺里聊。 这是上一任杂货铺老板那,流传下来的传统。 上一任老板现如今仍在三石街的另一头开店,但店面小,挤不进许多人,于是过去的那些人,便继续待在伍传海的杂货铺了。 聊天归聊天,大伙会买上点炒瓜子、炒花生等零嘴,边唠嗑边吃,今天你买一袋一起分着吃,明天我也买上一袋,大伙自觉的轮着买,热闹又开心。 其中抽烟的不少,时不时还能卖出几包烟。 尽管每回人群散了后,地面上总会残留不少的瓜子壳、花生壳、烟头等垃圾,但伍传海完全不在意。 看店闲来无事时,伍传海就喜欢拎着把大扫帚扫地,店里扫干净了扫大街,将周围的环境扫得干干净净的,让他很是有成就感。 这一点范围的垃圾,不用多长时间就能清扫干净了。 环卫工沙弟扫得敷衍,因为有伍传海在,三石街的“地貌”分成了三块: 杂货铺门口以及周边的十米范围的地,“纤尘不染”,左右两边的地,则稀稀拉拉的散落着树叶与垃圾,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多热闹,凑一处攀讲聊天,打发时间的同时,还能兼顾看店,外加赚点小钱,何乐而不为? …… 最近接连下雨,过了晚上六点,三石街上便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了,每天定时定点来杂货铺打卡的老头,也不见了踪影。 “丹丁,倒杯热水来!”伍庆有喊道。 他的嗓门比平常大,表情严肃,显得很是焦躁。 父子俩默契的往手掌里哈了气,又用力的搓了搓,来缓解寒冷。 赵丹丁忙倒了两杯热水出来:“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啊?赶紧趁热喝两口,别冻感冒了。” 父子俩双手环住不锈钢杯子取暖,顶着浓浓的热气,胡乱吹了两下,不怕烫似的,将热水一饮而尽,没人有空回答赵丹丁的问题。 赵丹丁盯着他们脚下的水渍,将他们身后的米袋挪远了些,抱怨道:“先把雨衣脱了,湿哒哒的,滴得店里的地板都是水。” 父子俩依言将雨衣脱下了,赵丹丁连忙接了过来,去门口抖了抖,再挂在了墙面上。 伍庆有骂骂咧咧的说道:“他娘的,要给我知道,是哪个龟孙子干的,我要不把他们家放火烧了,我伍庆有三个字,以后就倒着念!” 伍传海愤怒的附和道:“人咋滴能这么坏?得报警,叫他把牢底都蹲穿不可!” 见状,赵丹丁慌了,忙问道:“爹,传海,这是咋了啊?发生了啥事了?” “把店门先关上。”伍庆有往门口看了眼,小声说道。 杂货铺总共两扇双开木门,其中一扇天黑后就关上了。 现在还不是关店的时候,于是赵丹丁只把另一扇开着的门暂时虚掩上了。 杂货铺外,雨下得更大了,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青瓦上,像是密集的鼓点,将店内三人的交谈声完全给掩盖了。 不一会儿,店里传出了赵丹丁的惊呼声。 “怎么会这样?”赵丹丁的脸色转成跟父子俩一般的难看,“马上就养三年了,在这关口出了这事可咋整?” “嘘!”伍传海连忙做了噤声的手势,埋怨道,“别这么大声,你喊得要全街的人都知道吗?” 三人像是地下组织人员,正在秘密接头,他们凑在一处,又小声的讨论了起来。 恰一阵风吹来,将刚关上的双开木门的半边门,给徐徐吹开了。 三人正全神贯注的商讨着,并未发现异样。 正值宝珠关了店,领着恩恩回家去。 母女俩各自撑了把伞,为了防止脚丫子被打湿,都穿上了雨靴。 如出一辙的大红款中筒雨靴,侧边印着一只小鸭子,鞋底还带着点矮跟,走起路来,“哒哒哒”的,有三分高跟鞋的架势。 恩恩太矮太小了,同样的雨伞被她撑着,像是被成倍放大了,她抓着伞柄的最上头,将脑袋顶在伞面上,因为走动而上下颠着,活似一朵大蘑菇。 小燕刚才一直待在九毛店里,跟恩恩一起玩卡牌。 九毛店关门了,她就捂着脑袋,沿着街边的房檐,一溜烟窜回了杂货铺中,随手将半开的门全推开了。 门板撞到了墙上,又弹回来了点,闹出的动静挺大。 正在专心致志“密谈”的三人,被齐齐吓了一跳。 宝珠在店门口停下,看见伍传海父子俩脚踩的雨靴,与墙上挂着的湿漉漉的雨衣和斗笠后,调侃道: “父子俩刚从鱼塘回来啊?劳模劳模,八点了,天都乌漆墨黑了,还下鱼塘去。明晚我得把店开到九点,迟一个小时关门,向你们学习!” “今年的鱼收成一定很好吧?发大财了啊!” 伍庆有忙装出了跟平常无二的豪放表情,狂野的笑了三声后,说道:“是不错,明天就能拉出来卖了。” 宝珠讶异道:“这么快?鱼塘里的鱼,往年不是九月份最肥吗?现在卖不亏吗?” 伍庆有:“养三年了,贴不了膘了,趁早卖了,再丢一批新鱼苗进去,下一波收成还能早点。” 宝珠点头:“也是,三年的鱼养得可够久了,普通养殖户,养一两年就差不多了。明天给我留一只鲢鱼啊。” …… 翌日,宝珠提着包,接近八点,来到三石街开店门的时候,杂货铺门口已经摆上了十来个大泡沫箱,里头密密麻麻的全装着鱼。 鲢鱼、草鱼、鲤鱼都有,每只都很是肥硕,目测最小的七八斤,最大的能有十二斤左右。 泡沫箱中放着大冰块,四百多只的鱼,大多伤痕累累,一动不动的。 伍传海的老丈人跟丈母娘也来帮忙了,路边停着辆小型运货三轮车,就是他们带来转运鱼的。 门口放着三个厚木墩砧板,还有三把菜刀,赵丹丁跟她爹娘一起,将顾客买下的鱼去内脏,剁成鱼块,再装好袋。 伍庆有负责招揽顾客,伍传海不懂杀鱼,也不如他爹大方能讲,于是被安排称重、收钱、找零。 其中一位大妈在赵丹丁去完内脏后,指挥着她把鱼切片了。 伍庆有笑着拒绝道:“大姐,不给切片哈,四百多只鱼,挨个切片的话,明天天黑都卖不完了。 这么肥美的鱼,连着骨头炖汤多好?剁成大块,全家人一人吃上几块,大冷的天,别提多畅快了是不是?” 大妈勉强点头道:“行吧,那给我剁块了。” 赵丹丁“咚咚咚”六刀,就将十斤二两的鲤鱼分解好了。 今年的五月,天气反常。 往年一场春雨一场暖,这次却效仿了秋雨,成了一场春雨一场寒了。 据说是北方冷涡诱导冷空气南下了,虽然不至于要重新拖出压箱底的厚棉袄穿的地步,但套一件中等厚度的毛衣外套或者夹克是必须的。 赵丹丁三人,双手因为长时间被冷水浸湿,已经冻得通红僵硬了,从七点开始卖鱼,到现在历时一个小时,杀鱼的速度已经明显降了。 八点左右,正是三石街最热闹的时候,全村的妇人,都赶在清晨,上菜市场买菜。 络绎不绝的有人来买鱼。 现下围在一旁挑拣着的,便有七个人。 其中一名大婶一箱又一箱的翻腾着泡沫箱里的鱼,抱怨道:“你们这鱼咋全是死的啊?也没条活的?” 伍庆有连忙解释道: “大姐,全是凌晨一点,刚从鱼塘里打捞回来的,活蹦乱跳的,搁泡沫箱里打架呢! 你瞧瞧它们身上的擦伤,这不是挤一处,打得太狠了。咱们又没有专业卖鱼的氧气泵,这可不刚刚翘辫子吗?新鲜着呢,你放一百个心!” 伍庆有打着包票,见大婶仍在犹豫,便抓住了一条鱼,用力的拍打了下鱼身,摆在大婶的面前: “你瞧瞧,大姐,你仔细瞧瞧新不新鲜!要是回去吃着觉得不新鲜了,你大可以把鱼端过来,我给你一分不差退钱!” 闻言,大婶总算是接受了,但没要伍庆有手上老大的这只,她又在泡沫箱里翻找了起来: “都这么大啊,有没小点的?孩子都不在家,就我和老伴两人,太大了吃不完啊。” “有有有,等我给你挑哈。” 来买鱼的人越来越多,鱼挤放在泡沫箱里不好挑拣,于是伍庆有从家里找出了块军绿色的帆布,铺在了地上,再将其中两箱的鱼倒了上去,推平了。 伍庆有从其中又挑了一条相对小的递给了大婶看:“这条怎么样?” 大婶点头:“称一下看看。” 伍庆有将鱼丢给了伍传海,称好后,说道:“六斤六两,今天卖的最小的一只了,一斤五块,算你三十块。” 抹了三块的零头,大婶总算是心满意足了。 今日的杂货铺,简直比高峰时候的菜市场还要热闹。 见宝珠来了,伍传海立马“脱胎换骨”,“能说会道”了起来:“大喇叭,来了啊?给你留着最大的一只呢,十五斤的鲢鱼。” “帮我处理一下,我等会过来拿。” 宝珠领着恩恩吃完了早饭,目送完闺女背着小书包上学去,拿回了切好的鱼肉后,躺在折叠躺椅上,眯起了眼睛,发出了声舒适的喟叹。 九点的时候,王大刚准时报道了。 他随意拉了把靠背椅,挨着宝珠坐下,说道:“外头的鱼你可别买啊。” 宝珠不明所以的看向他,问道:“怎么说?” 王大刚翘着二郎腿,拍了拍刚塞完早餐的啤酒肚,觉得有点热,于是将上衣下摆掀起来点,露出了宛如怀孕六个月的肚子。 随后他倒出一根牙签盒里的牙签,边剔牙边说道: “伍庆有家的鱼塘被人投毒了,昨天夜里,鱼塘上就密密麻麻的飘着翻了白肚皮的鱼,这不是赶早在这卖呢?买了的全是冤大头,啊呸~~~” 卡在后槽牙里的隔夜猪肉总算被挑出来了,王大刚轻轻啐了一口,将这块芝麻粒大小的臭肉吐出后,补充道:“回去准得闹肚子。” 冤大头宝某珠:“……” 见宝珠一脸便秘的表情,王大刚瞬间明了了,啧啧道:“你不会买了吧?” “没事,就当花几十块钱给你家小黑加餐了,看家护院快十年了,整天就吃些鸡鸭鱼骨头,半点肉沫见不到,总算能开荤了。” 宝珠极是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后起身,将厨房墙面上挂着的那袋鱼肉提出来,放在了王大刚的啤酒肚上,随后郑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大刚啊,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了,也没请你吃什么好吃的,这袋肥美的鲢鱼,就当做兄弟的一点心意,别跟兄弟客气啊。” “去去去,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王大刚忙将腥臭味十足的袋子提远了,丢到了桌面上。 他抽了好几张在纸,将渗在肚皮上的腥臭汁水擦掉,随后将衣服拉好了,盖住了肚皮,好好的穿着衣服,免得再惨遭横祸。 完事,王大刚挑了挑杂乱的粗眉,煞有介事的继续说道: “知道不?今早谢老憨家的杂货铺被砸了呢,伍庆有追到了人家店里,把整个货架给推倒了,玻璃装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那场面,啧啧啧,跟凶杀现场一样。” “……” 她要知道,也不至于买了这只鱼去。 宝珠扶额:“当真是谢老憨干的吗?” 王大刚耸了耸肩,说道:“他说不是,谁知道呢?又没人证又没物证的,你觉得是就是,他觉得不是就不是。空口无凭的,谁本事大谁有理。” 宝珠问道:“怎么街上也没人讨论这事?” 王大刚:“早上五点的时候,街上都没几个人,伍庆有特意选谢老憨仓库里的货架推倒的,外头看不出来。” 宝珠讶异道:“谢老憨被这样欺负了,也不闹吗?” 王大刚像看傻儿子一样看着她,随即又挑起“父爱如山”的担子,耐心的解释道:“无权无势的,家里没有当过村干部的爹,能闹得过伍庆有吗?” “看你这样子,还不知道伍传海现在开的杂货铺是从谢老憨手里抢回来的事吧?” 宝珠:“……请开始你的表演。” 且说,三十年前,伍庆有暗度陈仓,以低价买到如今的杂货铺店面。 买来后一直闲置着,最多存放点杂物,改革开放后,才租给了谢老憨,以每个月一百元的价格。 要知道,当时在外打工,一个月都未必能赚一百,伍庆有觉得赚大发了,于是合同一签就是三十年。 谢老憨一家老小,全靠杂货铺养活着。 后来杂货铺的生意越发红火,加之经济飞速发展后,人均工资每月提升至几百元了,杂货铺处于三石街的中心位置,店面又大,每月一百元的租金着实是亏了。 伍庆有眼红的很,违约屡次找谢老憨提租金,从一百元一路提到了两百元。 等到伍传海从部队回来,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伍庆有便强硬的将杂货铺给要了回来。 没有依照合同规定的给违约金不说,还只留了一星期的时间让谢老憨搬店铺。 好在三石街边角处的那头,正好有一间店面要出租。 虽然地段不如原来的店面,房屋面积也缩水了一半,生意跟着大打折扣,但好在房东只收他一个月一百五的租金。 两人因此结下了梁子,不过这梁子,是伍庆有单方面认定的。 伍庆有时常挂在嘴边的是,谢老憨如何恶意压低东西的价格,卖了多少过期的东西,店里的米面又有多少被老鼠爬过…… 谢老憨是有低价贱卖临过期的东西,售卖前都有跟顾客说明白了。 偶尔真不小心卖出过期了的东西,只要顾客找回来,就算是开瓶了,也会全额退款。 家境贫困的人家,可以花小小的一笔钱,从他这购置来不少过期的东西,算是一举两得。 老鼠的话,别说谢老憨的店面了,所有老旧乡村的店面,就算是城里装修不错的店铺,都存在鼠患的问题…… 倒是传海家的杂货铺,有好几回顾客在他们家的米袋里,发现了掺着老鼠屎。 谢老憨为人忠厚老实,没有去计较,兴许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没办法去计较这事。 三石街上的人听惯了伍庆有贬低谢老憨,也不较真,权当故事在听。 不过,老话说得好,老实人发飙,比疯子发飙要可怕多了。 老实人被欺压久了,怨气累积,但凡发起怒来,基本都在人没有防备时,真刀真枪实干。 常年发疯的人发飙时,大多只会停留在污言秽语的层面上,就算想要动手,因为人们早已有所防备,每回遇见他时都绕道走,因此对人造不成多大的伤害。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便是同等道理。 这事,到底是不是谢老憨干的,只有谢老憨自个清楚。 宝珠趁着沙弟推着垃圾车经过的时候,偷偷将一袋子鱼丢了进去。 四百多只鱼,从早卖到晚,都没有卖完。 伍传海一家将剩下的将近一百只的鱼存放进了大冰柜里,留着明天继续卖。 老丈人家在龙田镇,乘着夜色,老夫老妻骑着小型运货三轮车,只免费带走了一小袋的鱼,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家去了。 反较伍庆有尚在世的并未前来帮忙的娘,听闻了孙子家在卖鱼的事,来了想要一只腌咸鱼吃,被伍庆有以五折的价格打发走了。 等伍庆有的娘提着鱼离开后,宝珠打趣道:“铁公鸡,你奶来要一只鱼,你还收她钱啊?” 两人平日里没少打嘴仗,互损,因此伍传海并不在意,煞有介事道: “每个月都给她一百块了,她家里总共就她一张嘴要吃饭,哪能花得完? 今天不要钱拿条鱼,明天不要钱拿瓶酱油,后天不要钱再提桶油……我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薅我的羊毛织毛衣,难不成要留给我哥穿?” 伍庆有总共两个儿子,大儿子,也就是伍传海的亲哥,早些年便出国去了。 出去后,他就一直没回来过。 每年定期往家里寄钱,伍庆有有要花钱的地方,也会打电话主动向他大儿子要。 伍庆有跟着二儿子住,每次刚收到大儿子给他的钱,就转手给了伍传海,美其名曰“给小燕买玩具”,其实算是间接交了不菲的伙食费。 就这样,伍传海还是觉得太少了,常以各种名目,催促伍庆有向哥哥要钱。 “小江一个人在外打拼也不容易。” “哪里一个人?不是还有嫂子和孩子吗?” 伍庆有偶尔的感叹,也因为“寄人篱下”,而咽回了肚子里。 反而伍庆有的亲娘,在伍庆有结婚后,就搬去隔壁房子独自居住了。 伍庆有本可以拿着大儿子给的钱,回去跟老娘住,逍遥又自在,还有人给洗衣做饭,但他又想享受天伦之乐。 几年前,在他提出要搬出去住的时候,伍传海就放下了狠话,说是他搬出去后,就别来看小燕了。 因此伍庆有再不敢提出这个想法了,在杂货铺里当孙子,在外头当恶霸。 …… 夜里陆续有人得到了消息,来店里买鱼。 有些跟宝珠认识的,还会偷偷询问鱼的品质如何。 宝珠不好说实话,也不愿意糊弄人,于是刚吃完了晚饭,六点不到,就关了店门。 伍传海调侃道:“大喇叭,今天这么早关门啊?该不会去约会了吧?” 宝珠:“等我钓个金龟婿回来,就不跟你抢生意了。” 天色才刚刚黑了,现在回家,没人唠嗑,只能独坐着看电视,怪无聊的,于是宝珠上“齐岳公园”溜达去了。 齐岳公园是村委会出资建造的,光是公园门口,雕刻着“齐岳公园”四个字的两米高的景观石,就花费了一万块。 余下遍布在公园四处的大小不一的景观石,买进价数千到一万块不止,更别提六套花岗打造的石桌石凳,以及需要定期维护的园内死水湖,以及打理草地灌木等需要的钱了。 齐岳公园位于出村的第二条马路边上,是齐岳村的门面。 虽然位于西区的地界,但归属于全齐岳村的村民,比东西南北四个区的人,自发建造的简陋版公园,要上台面许多。 特别是晚上,齐岳村的人,总是爱聚集在此处。 公园中心,搭建了一座圆形的舞池,用光可鉴人的瓷砖铺着,每晚皆有女人在这跳广场舞。 震天响的音响,音质好,杂音少,是几年前一群女人冲去村委会,让村里出资购置的。 音响加上三张的碟片,一共一千元,选的是店里的高级款。 宝珠提着手提包,慢悠悠的溜达下来的时候,舞池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跳舞。 围着舞台的四个角,整齐的修建了四盏路灯,灯火通明的,照得舞台向个大型亮圆盘,银亮的光度远超偌大的公园的其余地界。 搭配着围拢了舞台半个圆弧的修剪整齐,青翠欲滴的冬青…… 白日里,相比于县城的平平无奇的公园 ,在夜幕的陪衬下,多了几分的高级感。 连带着舞池中,“群魔乱舞”的舞者们,都别具美感。 舞者各大年龄层的皆有,小到刚学会走路的一岁多的孩子,大到五十几岁的大婶大妈。 高矮胖瘦美丑齐聚一堂,没经过系统性舞蹈训练的人,跟不上节拍,动作错乱的比比皆是,但敢上台跳的,都是足够自信的人士。 不论是否忙碌了一天,不论是否刚结束工作与学习,不论是否还处在牙牙学语的人生阶段……所有人都热情似火,酣畅淋漓的在跳舞锻炼。 台下围拢了不少观舞的人,男女老少不一而足,都津津有味的盯着舞池上瞧,身体随着音乐节拍,有韵律的抖动着。 “Left left right right Go turn around go go go……” 前一首音乐结束,仅仅十秒钟的空白期,下一首风靡各大舞厅的《兔子舞》接踵而至。 下台喝一口水的空挡,在听到这熟悉的前奏时,众人又火速的上台跟着音乐跳了,没人愿意错过这首热闹又性感的舞曲。 一个循环十六步节拍,搭配十六步动作: 双手叉腰翘左脚,翘左脚,翘右脚,翘右脚,双手肘弯于胸前,往前跳动两下,双手跳绳状,往后跳两下…… 队伍第一排的两边,有两位小“领舞”,正是恩恩和小燕,她们跳得活力四射的,活似两个灵活的木头桩子。 占据了正中间的位置的,则是梁火生。 抛去既有的成见,梁火生的舞跳得的确不赖。 …… 宝珠公平公正的在心中点评着舞池上的人。 九毛店每晚开到八点,关店门回家后,洗漱完,差不多就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惯了坐街聚众攀讲,侃大山吹牛皮的宝珠,因此很少来齐岳公园逛。 每次晚上来齐岳公园,都能撞见跳广场舞的人,不过宝珠往往没多大动容。 这次舞者的水平与之前不遑多让,但却看得宝珠浑身一震,鸡皮疙瘩都跟着起来了。 难怪这首歌能长时间制霸舞厅! 舞曲进度走至一半的时候,挺着啤酒肚的王大刚不知何时溜达到了宝珠的身侧。 难得在齐岳公园见到了宝珠,王大刚不怀好意的怂恿道:“上去露两手给兄弟瞧瞧啊,白瞎了你的好脸蛋跟好身材了。” 宝珠翻了个白眼:“我怕美到你原地跪下向我求婚。” “……”王大刚不死心,指着恩恩的方向说道,“瞧瞧恩恩跳得多好看,你该不会怕被你闺女比下去了吧?” 王大刚作捶胸顿足,扼腕叹息的动作,就差说上一句,“如此优秀的娃,咋摊上这么一个废物妈。”。 言毕,王大刚又添油加醋的说道:“你的死对头在这里头跳得最好了,不说别的,单论跳舞,你得虚心跟人家好好学学。” 宝珠:“呵,怎么可能?我……” 王大刚打断了她的话,故作明了的点头道: “你以前断过手的话,确实可能会造成肢体不协调的后遗症的。你也不用自卑,虽然你是女的,但兄弟我一直把你当哥们对待,不会看不起你的。” 那是骨裂,骨裂,不是骨折!!! “???呵,激将法,别以为你用激将法,我就会上台!” 一语毕,宝珠反手将装着今日营业额的手提包,丢给了王大刚。 “王大刚,扒开你的眼缝瞧清楚了!我可是玉河村的舞王,公认的玉河QUEEN!” 输人不输阵! 放完了狠话,宝珠提了提长至脚踝的裙摆,风风火火的上台去了。 第55章 合伙开家美容院? 所谓玉河村的舞王以及QUEEN, 是宝珠临时自封的。 但一如她脑海中想象的那般简单,十六步节拍的舞曲,有手有脚就会。 仅仅是看了两个循环, 宝珠就将动作熟记于心了。 由于前排和后排的位置全被站满了, 于是宝珠钻着中排的一个空位挤了进去。 她跳得流畅丝滑, 比现场一半以上的人跳得都好,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跳广场舞的新手。 舞台上大多数人穿着比较随意,都是简单的上衣搭配裤子。 宝珠穿着一条修身的白色长裙, 腰肢盈盈一握,裙摆像是绽放的茉莉花,随动作而摇摆着。 头发随意的用鲨鱼夹夹住了, 因为她的跳动,一绺头发顺着鬓边滑落, 多了几分雅致中透露着慵懒的美。 周围的人全是灰扑扑的, 她像是独舞的白天鹅,尊贵而美丽。 亲民的《兔子舞》仿佛也高上了一个档次,可以比肩起芭蕾了。 等《兔子舞》放到尾声的时候, 惊呆了的人群立刻热烈的讨论了起来: “这女的是谁啊?好漂亮啊。” “九毛店老板娘啊, 就三石街上的那间九毛店,咱齐岳村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呢, 这你都不认识?” “跳得真好, 第一回 见到这样好看的。” “姐姐,姐姐,姐姐漂漂~” …… 正巧常“驻扎”在三石街的街溜子们也在,本站在人工湖边抽烟的零零三, 闻声往舞台上瞧, 见识到了宝珠的美妙舞姿后, 他往湖里扔掉了烟头,上前来凑热闹。 小弟们紧随其后。 围观的人立刻给他们让出了位置,两方人泾渭分明。 也不是同村的人多怕街溜子,只是人人心里都明白着一件事,没事别去招惹街溜子们,否则会变得不幸。 零零三单脚踩在舞台边沿,右手的食指与拇指环成了一圈,放至嘴边,吹了声响亮的口号: “老板娘,跳这么好看,站第一排啊!” 小弟们也不遑多让,纷纷喊道: “就是啊老板娘,也让我们饱饱眼福啊!” “老板娘——” …… 街溜子们穿着乞丐装,一只耳朵上戴了十几枚耳钉,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用发胶固定成奇怪的造型,有的像拖把,有的像缝纫机,有的像炸开的烟花,更有的像倒放的铁锅…… 宝珠都不用特意寻找,在他们尚未出声时就一眼锁定了位置。 据说,这是外省时下流行的发型,小年轻们都爱搞,还给这一派的年轻人,起了个忧郁又伤感的小团体名字——葬爱家族。 福平省较为滞后,当前只是些不学无术的年轻人,兴致勃勃的搞这些。 称一声“妖魔鬼怪”,绝对不为过。 不知道他们的祖宗,看到他们将自己拾掇成这样,还另立了个家族的话,会不会气得当场掀开棺材板,抄家伙将他们胖揍一顿。 宝珠并不理会街溜子们,等切入下一首歌的时候,便下台休息了。 舞台不远处有好几排整齐的石凳,视野奇佳,坐在这视线正好能越过人群,看清舞台上的光景,宝珠选了中间的一个石凳坐下。 王大刚坐上了石凳的另一侧,连连给她竖了三个大拇指。 恩恩和小燕也迫不及待的下台来了。 恩恩站在宝珠的面前,眼睛晶晶亮的,满肚子话不知如何表达,于是手舞足蹈的问道:“麻麻,你也会跳舞吗?” 小燕则开心的夸赞道:“恩恩妈妈,你跳得真棒!” …… 梁火生也下台来休息了,她喝了一口保温瓶里的菊花茶后,双手环胸瞅着宝珠的位置阴阳怪气道: “有的人呐,舞跳得不咋滴,占着脸长得好看,穿得花枝招展的,不知道背地里一条舞学了多久,搁这糊弄人呢!” 挨在她身旁,跳舞时常跟她并排的人,捧臭脚说道:“这种水平,站在最后一排都算埋汰了。”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宝珠听见,宝珠心里倒觉得挺美的,这不是在夸她长得好看吗? 王大刚用手肘碰了碰宝珠的肩膀,随后站了起来,用方圆百米能听见的大嗓音,跟宝珠“交流”道: “给兄弟再上去露两手啊!不跳不知道,一跳吓一跳啊,这些年藏着掖着的,原来实力比跳了好几年的人都要强啊。” 梁火生毫不掩饰的瞪向了王大刚。 为了不给兄弟丢份儿,接下来的几首舞曲,宝珠都上台了。 由于每一首歌曲配备单独的舞,每次上场前,她都在台下静静地看两个循环舞步,再登台表演。 恩恩和小燕,兴趣盎然的在台下拍掌叫好,除了梁火生两人,第一排由于两小孩的缺席,空出了两个位置。 为了违背梁火生的意愿,宝珠便回回站在了第一排。 舞姿不说翩若惊鸿,也是婀娜多姿了。 街溜子们见状起哄得更厉害了,王大刚适时“一针见血”的歪屁股“点评”了两三句: “好看,高宝珠,第一啊!” 围观群众立刻被带跑偏了: “确实跳得好看。” “这腰细得感觉我一只手就能抓住了。” “人长得好看,跳舞也行,咋啥啥优点都让人家给占了?” “我要能跳这么好,我也要上台去比划两下!” …… 梁火生听闻了这些话,笑容满面的脸立刻黑沉了下来,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中瞪出来。 高宝珠分明跳得没有她好啊啊啊!!! “嗨哟,这梁家媳妇咋回事?这表情是要吃人吗?” “跳得没人家好,生气了呗。” “心态不行,跳得再好都没用啊。” …… 人群中相继传出的窃窃私语声,听得梁火生差点没当场暴走。 要知道,自打村里流行起广场舞,她晚上就在这跳了,由于是队伍里长得最好看,舞技最高的人,哪一次不是被夸? 这些年她哪里受过这样子的窝囊气? …… 宝珠对舞台上的“暗潮涌动”视若无睹,连续跳了三首舞曲后,不由得全身心投入了进去。 台上与台下的热闹,她是半点没凑着。 陆续跳了快十首,到晚上八点的时候,宝珠就带着正在玩躲躲藏藏的恩恩回家去了。 大汗淋漓后,走在路上,被凉风一吹,宝珠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但运动过后,她只觉得骨头缝都酥了,一点凉意不值一提,身上别提多畅快了。 “广场舞不赖啊。” 宝珠得出了这个结论,恩恩赞同的点头:“麻麻,以后我们就是向日葵舞蹈三人队了!” 向日葵舞蹈队,原始成员:恩恩和小燕,自今晚后,便扩充壮大成为三人舞队了。 “OKOK~”宝珠比了个手势,表示愿意入队。 …… 翌日晚上,向日葵舞蹈队准时七点到场。 早在六点的时候,音响里就放着震天响的音乐,热场的同时,是在催促附近的舞者,到点来公园跳舞了。 宝珠绑了高马尾,上身短袖,下身长款运动裤,外头搭了件长款卡其色风衣。 风衣来回路上搭,跳舞时脱下。 比昨天的装束简单干练不少,虽然不如昨日美丽动人,但又是另一类亮眼的运动风格。 梁火生则身穿火辣的红色旗袍,旗袍上绣着好看的牡丹花,开叉到了大腿根部……凸显了其饱满的身材。 夏天的穿搭,也不披件外套,宝珠单是看着她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鼻子一酸,感觉随时能冻出两串鼻涕来。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要风度不要温度吧? 公园里,因为梁火生的这身穿着,爆发出一个高.潮。特别是一群男的,靠梁火生最近,色眯眯的盯着她看,甚至有几人偷偷讨论起她内.裤的花纹颜色来了。 梁火生很是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脸上的得意尽显。 广场舞开场后,由于旗袍限制了行动,她跳得束手束脚的,但不妨碍源源不绝的赞美声从台下传来,因此她笑得骄傲得很。 宝珠来跳舞是为了锻炼和娱乐的,没了众人的关注,她倒更自在了。 常年不锻炼,昨日突然锻炼过头了,早上一起床,宝珠就清晰的感觉到,骨头缝全在冒酸水。 类似某些“跑江湖”里,将全身骨头拆卸下来,表演了个缩骨功后,又将骨头一个个拼接回去的感觉。 晚上时候才好了点,但拗不住对新鲜事物的热情,宝珠无缝衔接的又来跳舞了。 不过今晚她很是克制,跳一首歇两首,一个晚上只跳了四首舞曲,便回家去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梁火生每天换着花样打扮,浓妆艳抹的,仿佛是去参加高级舞会,不是来跳“掉价”的广场舞的。 也不知道她每回穿得如此“花枝招展”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有点烫耳朵。 不多时,围观的群众分成了三队。 一队是致力于欣赏精致美女的老色.批们; 一队是看不惯梁火生,觉得她是狐狸精,由此捧高踩低,疯狂夸赞着宝珠的中年妇女们; 剩下的一队不分男女,只是单纯觉得宝珠的脸最是俊俏,而默默欣赏着的人。 于是乎,梁火生一直在暗暗较劲,每天都不重样的换着衣服穿。 可惜她的衣柜并不是很充实,第二个星期末的时候,衣服便开始重复了。 因此没少被认为她是狐狸精的中年妇女嘲笑。 宝珠也乐得看她川剧变脸似的变装,遇上觉得好看的,还会买件同款。 来例假不适合跳舞的日子,她就会把同款的衣服穿上。 中年大妈见了,为了气梁火生,不管是否出于真心,指定齐声夸她: “比那狐狸精穿得好看多了!那狐狸精,胸大屁股翘的,整天穿成那样在台上扭,生怕不给男人们看见呢! 水生媳妇,我不是说你哈,我也不是说跳舞不好,我就是觉得吧,咱们有家庭的人,读书人都说的,那啥叫,哦对叫‘相夫教子’的,喜欢跳舞没问题,但不能穿成那样跳不是? 衣服是挺好看的,但场合不对,也不能胡乱穿啊!” “是这个理!要我看,水生媳妇长得比那狐狸精俊得很,跳舞的时候也都穿得很正常,台上几十个人里,就那狐狸精鸡尾巴上插了凤凰羽毛,在装孔雀呢!” …… 自打建大学征收土地的钱,被村委会黑了后,村里人便越发不正眼看这些个黑心肠的村干部了,连带着蛇鼠一窝的家属。 过去那些年,村里人还会顾忌,吃饭干活靠村里,怕村委会的人蓄意报复,而谨言慎行的。 但经济“腾飞”后,不少人去大城市打工,亦或是自己做点小生意,没啥能被村委会拿捏的,因此只要有对村委会不满意的地方,不管是私事还是公事,都照说不误。 大多数时候,宝珠只是礼貌的笑笑,并不做回应,但要是碰上梁火生在当场,耳朵又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竖的时候,她就会故作惊讶的问道: “真这样好看呀?” “可不是?你啦,就是那种披麻袋都好看的人,不打扮时好看,打扮了后跟个天仙似的! 某些人呐,是‘东施效颦’了,论脸打不过别人,就专门在穿衣打扮上下功夫,不露点屁股,露点腰,就怕抓不到别人的眼球呢! 又骚又浪的,她老公的头顶,怕是已经长了个大草原了!” 大婶成语用得溜,想来在家时,没少跟邻里吐槽梁火生的不是,乃一来二去的“唇枪舌战”积累下来的。 如此少不得又气得梁火生吹胡子瞪眼的。 …… “暗流涌动”的过了一个月—— 六月初的时候,梁火生带了名舞蹈老师来。 对方是名三十五岁的肌肉健硕的男人,过去十年曾在福安星河舞厅担任交谊舞教练。 三年前,他从星河舞厅离职,现流连辗转于各大娱乐场所担任老师,包括各大公园与广场。 梁火生把音响关掉了,随后将双手举过头顶,拍了三下掌,把舞池上,正跳得起劲的众人的目光给吸引来了: “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泰鸿才老师,大家可以叫他泰老师。泰老师是位专业的交谊舞老师,曾在福安市著名的星河舞厅,任职交谊舞教练十年。现在请泰老师自我介绍下,大家鼓掌欢迎!” 众人已经在相应的舞蹈位上站定,闻言扭着脖子往后看去,像是好几排的猫头鹰,眼神茫然中透露着些许的敌意。 泰鸿才往前跨了一步,眼神往人群中逡巡了一周,将所有人都纳入了眼底后,不疾不徐的说道: “我这人比较随和,大家尊称一句我泰老师,鸿才老师,我会很高兴,要是觉得我年纪小,直呼其名喊我鸿才,亦或是小泰,我也不会生气……” 泰鸿才穿插讲了句关于他的名字的题外话,说是他母亲生产的前一天梦到了一只燕子,临盆当天,又恰好有一只燕子飞落在他们家的窗棂上。 算命先生说,这是大运! 燕子为小型鸟,类比初生的婴孩,等孩子长大了,该有大鹏展翅恨天低的志气,因此取了大雁的古语“鸿”字,取“鸿鹄之志”之意。 一个名字起源于四只鸟,泰鸿才说得诙谐幽默,瞬间将气氛给拉了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的多次瞥向宝珠,宝珠心中不自在,于是暗暗给他取了个外号——泰四鸟。 气氛营造起来了,泰四鸟学着合唱队指挥的手势,双手朝天合拢住,将众人零碎的嘻嘻哈哈声给收住,随后说道: “好了,简单的认识完,我们现在进入主题,来谈谈什么是‘交谊舞’。 交谊舞,又叫社交舞、双人舞。是十一、二世纪,即古代的时候,欧洲贵族每隔一段时间,在宫廷中举办舞会时跳的舞。经过革命与战争后,传播到了世界各地。” “国际标准的交谊舞,严格规定了脚步与动作,传入了华夏后,由京都顶尖的交谊舞老师,对其进行改进,最后改成舞厅与广场中常见的平四舞种。” “改进后的舞种,动作丰富,花样繁多,比起国际标准的交谊舞,更适合普通民众强身健体……” 为了讲得通俗易懂,泰四鸟替换掉了专业性的名词,但还是拗不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十几分钟的发言,仿佛在听天书。 见泰四鸟说了一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众人纷纷打断了他: “说了这么多,可我们也不会跳啊。” “就是啊,两个人跳的舞,只在电视上看见过。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跳,这里全是女人,咋跳?” “我老公脸皮薄,不会愿意跟我来跳舞的。要是我抱着个别的男人跳舞,回去他非得把我腿打断不可!” “听着就不正经,哪能抱着其他男人跳啊?换做以前,被人戳脊梁骨都是轻的,得要浸猪笼了!” …… 主题逐渐开始歪向,某某某还是谁谁谁亲眼见过他还是她浸猪笼的事。 泰四鸟试图插几次嘴,都失败了,倒是梁火生大喊了三声“停”后,将现场控制住了,说道: “咱们村单人舞跳这么多年了,也该换换风格了不是?全国各地都流行了的新舞种,等大家反应过来要学了,交谊舞老师的价格就该跟着提高了!等到了那时候,想着以前的低价,你们会不会痛心? 舞伴的话,大伙别担心,我们各自配对,全是女的跟女的跳,戳脊梁骨和浸猪笼的困恼,咱一个都……” 闻言,现场立刻炸开了锅,打断了梁火生关于舞伴的未说完的话: “咋还要钱啊?” “就是啊,刚才也没说要钱啊。要早知道要给钱的话,我们听这么多干啥?这么会时间,都够跳三首舞了。” “没钱没钱,不学了,学强媳妇,你让开点,把音响开起来,今晚还一首舞没跳呢。” …… 梁火生不理会她们的叫嚣,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交谊舞简单,每人只要交上一百块就行了。 不像其他舞蹈老师,限时一个月教学,泰老师不仅不限时间,还包教会每个人。 不仅是基础舞步能够教得熟练,各种热门舞曲,泰老师也都会教。” “这就相当于我们花了一百块学了个手艺,都说‘技多不压身’,等咱们学会了,跳腻了,咱们还可以转回单人舞继续跳,到时候想跳哪个跳哪个,既不会无聊,又能赶时髦不是?” “区区一百块,钱也不多,现在没有哪家人出不起这钱了吧?” …… 现场有部分人被说动了,却仍有部分人,不愿意出这份钱。 跳广场舞只是图个开心热闹,要是得交钱的话,她们宁愿饭后去遛弯消食,再不跳舞了。 梁火生帮泰四鸟组织着,让愿意学交谊舞的人先交钱。 有些人身上没带钱,梁火生不允许赊账,催促着他们回家拿: “一百块钱是优惠价,过了今晚,以后要再想加入,就得加到一百五了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想要学交谊舞的,麻利的回家拿钱去。” “还有一件事,需要宣布;今年年底,为了提高齐岳村的凝聚力,村里打算在礼堂里办一场晚会。届时,交谊舞将作为开场舞热场。 音响设备,属于村委会。因此余下的半年时间,大部分时间,音响要用来训练交谊舞。 当然,也不是不让用作跳单人舞,偶尔训练之余,比如白天的时候,喜欢跳单人舞的人,可以把音响拿去用,下雨天的话,你们找个避雨的场地,也可以拿去用。” 这意思是,以后齐岳公园的舞池,基本只允许跳交谊舞了啊! 闻言,一些有点兴趣,正在观望的人,忙跟着人潮回去拿钱了。 但还有十来个人,不愿意妥协: “凭啥我们只能白天和下雨天跳了?” “单人舞好看又方便,想跳就跳,还不用舞伴,谁要跳骚断腿的双人舞啊?” “明天我们上村委会去问问看,这交谊舞,究竟是谁出的主意,哪有这样子的做法的?!” …… 宝珠倒没想那么多,交谊舞看起来挺时髦有趣的,的确可以尝试一番。 仅仅半个小时,梁火生就收齐了舞池上一半以上人的学费。 泰四鸟收下了几千块钱,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了。 完事,梁火生挑衅的看了眼宝珠,随后转头朝她的一号跟班——“大挂钟”,说了句什么,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大挂钟”之所以被取了这个外号,是因为她长了张长方脸。 虽然大眼翘鼻,但是脸型极差,面无表情时,有点显凶相,自她嫁进齐岳村起,就得了这么个外号。 宝珠正要走去交钱,却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赵丹丁给拉住了。 赵丹丁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宝珠……我没带钱,你借我一百块先把学费交了,明天我再还你。” “啊?”宝珠讶异的看向她,说道,“钱我是带够的,只是铁公鸡不是不肯你学舞吗?” 话到嘴边,宝珠将后半句话改成了:“你要不要先回去跟铁公鸡商量下?” 一个月前,宝珠迷上了广场舞后,许是听小燕说了这事,等鱼塘里的鱼卖光了后,赵丹丁也来了齐岳公园。 在台下干看了几天后,她满脸是跃跃欲试的表情。 于是宝珠带她跳了几段,赵丹丁上手倒是挺快的,不过四肢不够柔软,跳了许多遍,就算是熟练的舞曲,在她跳来,总是有点僵硬。 虽然如此,她站在第三排,跳得还挺自信的。 不过有一次她连着三天没来公园报道,因为伍传海对她跳舞这事不高兴。 “台下一堆男人看,你是想舞给谁看啊?” 那天凌晨,村里杀牛,宝珠起早上人家里去买牛肉,经过三石街的时候,听到杂货铺二楼传来了伍传海的声音。 之后便没有声音了,想来是知道杂货铺隔音不太好,夫妻俩特意放低了声音。 不过在那之后的第二天,赵丹丁又每晚上齐岳公园报道了,显然她已经跟伍传海说通了。 …… 赵丹丁摇了摇头,有些尴尬的说道:“没……肯了……” 于是宝珠带着两百块,径直走向了泰四鸟。 泰四鸟殷勤的找她搭话,宝珠礼貌性的回了两句便走开了。 本想借着收钱这事,杀一杀宝珠锐气的梁火生,计划落了空,于是跟泰四鸟指摘着宝珠: “泰老师,她就是这样一个目中无人的人,你不要放在心上,这样子的人,你到时候随便教教就是了。” 六月的阵雨说来就来,前一会还月明星稀的,这一会儿天上就聚集了一大片的乌云,竟是啪嗒啪嗒的下起了豆大的雨点来。 宝珠将宽大的风衣举在自个的脑袋上,撑出了一小片的天地后,带着恩恩一块冲回了家。 泰四鸟目送着宝珠跑远后,才晃过了神,他没听清梁火生说了啥,于是装作认同的点了点头:“恩。” …… 且说,赵丹丁跟伍传海说了这事后,两人吵了一晚上的架。 甚至白天的时候还在冷战,差点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跳舞跳舞,孩子不知道带。” “店不知道看,货架上东西没了也不知道补补货。” “整天就知道玩,还搁台上叫别人看。” “一百块钱,真舍得花,够买一石大米了呢。” …… 伍传海边慢悠悠的扫着地,边絮絮叨叨的小声抱怨着,便秘似的一会儿吐一句。 赵丹丁本来在摘菜,忍无可忍后丢下盆,冲到了伍传海的面前,说道: “小燕八岁了,能跑会跳的,还要我把屎把尿的看着不成? 晚上客人不多,你一个人不够,还得再拉上我,啥也不能干,就跟你在店里耗着? 货架你每天都得补几十遍,你倒是给我找找,现在还有哪几处是需要我补的? 我是美女还是丑八怪?得藏着掖着捂家里?要是真这样的话,我看杂货铺也不要开了,我整天回家里蹲着算了! 你要一百块都不舍得给我花,这婚趁早离了算了!” 赵丹丁这话是说的,跟她这些年贤惠的形象很是不搭。 要知道,往年,赵丹丁都是任劳任怨的照顾着一家子,伍传海时不时会挑刺,她都默默改了。 不曾想,这次的脾气倒是挺大。 “……”伍传海被吓了一跳,呆愣楞的听完了赵丹丁跟机关炮一样,一条接着一条回击他的话。 他更是被“离婚”这词唬得不轻,大抵是面子过不去了,等赵丹丁终于说完了,他才细如蚊吶的嘀咕了句,“我就说一句,你能顶好几句。” 刚才一直不敢掺和进夫妻间争吵的伍庆有见状,连忙过来打圆场:“行了啊,传海,丹丁说的也没错,跳个舞而已,跟她搭档的还是宝珠,有啥不放心的?” “这些年丹丁跟着你开店辛苦,晚上也不忙,花一点点钱开心一下,挺好的。” “没多大的事,快十一点了,丹丁你先去做饭吧。” …… 伍庆有给两人分别搭了个台阶,于是这事便如此定下了。 宝珠猫在九毛店里听墙角,本想任这一百块打水漂,跟赵丹丁谎称,交了的学费可以退回,她不去学跳舞也成,免得闹得人小两口因为这样的小事离婚。 见事情解决了,宝珠默默的坐回了收银柜前,装作混不知情的样子。 不一会儿,赵丹丁便将欠她的一百块钱还回来了,宝珠接过了钱,很是识趣的一句话都没多问。 赵丹丁大抵也觉得不好意思,没多说一句话,便回杂货铺去了。 …… 交齐学费后的第二天,仍有几个人花一个晚上想通了,想要加入。 于是她们结伴去了梁火生家拜访,带了点蔬菜水果,又说了点好话,这才以昨晚的优惠价,拿下了跳交谊舞的名额。 …… 两两搭配,定好了男步与女步后,队伍就分成了两队学习。 男步处于舞曲中的主导地位,加之在一小节的舞曲中,中间往往需要省略几步,来完成下一段起舞,稍显复杂,身体不协调的人很难把握住节奏。 于是宝珠学的是男步,赵丹丁学的为女步。 第一天教的是基础姿势,即“男女”双方左右手相应搭在对方身上的位置。 关于脸部不可相贴,不可靠肩,身躯不能靠太近,控制面部表情,做到神态自若,应对自如的相关注意事项与技巧。 第二天教的是基本舞步,关于长步前进、长步后退、前进旁步、后退旁步等。 基本舞步学习时间较长,先是单人练习,后两人对练。前后学习半个月左右,再转入相应舞曲的训练。 每首歌曲对应不用的舞步,虽然万变不离其宗,但要记住相应基本舞步的排列组合。 …… 每天晚上,泰四鸟只教学一个小时。 先是统一回顾下昨日教的内容,再教授新动作,其余时候他都给梁火生单独开小灶。 泰四鸟倒是对宝珠挺殷勤的,隔三差五想来单独指点宝珠。 宝珠只默不作声的与赵丹丁对练了起来,好阻止泰四鸟的接近。 梁火生则火速将泰四鸟拉了回来,捏尖了嗓音娇嗔道:“泰老师,刚才教的那步是不是这样?感觉我跳得不是很标准。” “是这样的,很标准的。”泰四鸟遗憾的收回了目光,继续一对一给梁火生进行指导着。 由于学费已经交到泰四鸟手上了,想退款是不可能的,闹翻了的话,万一泰四鸟甩袖子走人,或者故意不好好教学,吃亏的是学员们。 于是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在每晚泰四鸟来了后,故意调侃道: “学强媳妇,你老师来了啊。” “对啊,你老师的车停在了公园门口了,还不去迎接?” …… 梁火生往公园门口瞧了瞧,捂嘴笑道:“你们就爱开我玩笑,我老师不是你们的老师啊?” 众人:“我们没这脸面,能被老师一对一的教。” 梁火生:“这不是泰老师看我学得快吗?我们整个队几十个人,泰老师一个晚上,只有空教一个小时,□□一遍就差不多了,哪里有空挨个教过去? 泰老师教的我都会了,反正每晚我都在,我学成了,你们有不会的地方,问我不就成了?” 不待众人应声,梁火生就对着台下围观的,曾经跳过单人舞,但因为学费原因,并不再选择跳舞的人进行驱赶: “没交钱的站远些了啊,我们都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课。” 见状,交了钱的学员们也主动轰道:“就是啊,老陈,都跳了几年了,一百块钱也不舍得出。” 叫老陈的中年妇女笑着摆了摆手,往一旁退了去:“我不爱跳交谊舞,等明年能跳单人舞的时候,我再跳。” “有啥了不起的?” 十来个人远离了舞台后,聚在了一处,开始凑头说着跳交谊舞的众人的不是。 结果没过多久,她们像是蚂蚁搬家般,又慢腾腾的往舞台处挪去,眼神时不时往舞台上瞄,在暗暗学习着。 一个晚上能被驱逐起码三次。 “一百块钱不舍得交,一天蹭一点,一大把年纪了,也不觉得脸面过不去。” 因此,偷学舞的那群人,没少被学员们鄙视。 …… 梁火生如此一转移了炮火,立刻没人揪着泰四鸟单独指导她的事了。 交谊舞队伍中,梁火生学得最好最快。 甚至在泰四鸟尚未教学下一个舞步的时候,她就能提前跳出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这之前,梁火生怕是已经笼统的学习过交谊舞了。 组织学习交谊舞,怕就是她设的一个局: 一来,按拉来的人头数,分得油水;二来,孔雀开屏似的,在宝珠威胁到她舞霸的地位后,能跟以前一样,继续当领舞。 不过为了从半个老师这,学习到舞步的技巧,大伙都很是愿意捧她的臭脚: “学强媳妇天赋很高啊,学啥都比别人快。” “是啊,同一个动作,老师教一遍她就会了,我们就不行了,要反复看,反复学才行。” “这是老天爷赏饭吃啊,以后要是有机会,说不定也能拉上一个班,当个老师赚钱呢!” …… “你们就爱哄我开心,我还是有很多地方,要向泰老师学习的。”梁火生说的话很是谦虚,但语气和表情却是半点谦逊的样都没有。 类似的吹捧,学习交谊舞期间,宝珠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不下十次。 梁火生尤其爱凑在她的身边表演。 但宝珠只当她是一团空气。 旁的都不论,交谊舞的学习,的确挺让宝珠感兴趣的。 交谊舞不像单人舞,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交谊舞拥有搭档,每当松懈的时候,都能够起到不要给搭档拖后腿的自我警醒作用。 宝珠学习舞蹈的能力极强,从生疏到上手,不过一天的时间。 后续的教学,虽然泰四鸟每回只教一遍,但她学得比除了梁火生在外的所有人都强,甚至有几首舞曲,跳得比梁火生还要好。 因此,对于梁火生的种种行径,她并不大在乎。 别的不论,泰四鸟跳交谊舞的技术是够格的,的确像他所介绍的那般,有十几年的舞龄了。 不过赵丹丁跳得就很一般了,她的身体柔韧度不行,导致就算做了再流畅的动作,都显得很是僵硬。 赵丹丁因此主动向泰四鸟求助,泰四鸟教了她一套增强柔韧性的动作,每晚训练一个小时,一个星期后,当真有所改善。 赵丹丁跳舞的天赋一般,宝珠教她绰绰有余了。 但见泰四鸟总是围着梁火生转,其余人又围着梁火生学,赵丹丁不由得觉得,梁火生学得更透彻,教的会更好,于是在某一天晚上,主动凑了上去。 赵丹丁不是胆子小的人,挤了进去问了个问题后,梁火生便注意到了她。 梁火生不屑的嗤笑了一声,说道: “转圈的时候怎么踩得又快又流畅这个问题,你先放着,你先把泰老师教给你的那套动作,再练上一千遍再说,我们队伍里,没人比你跳得更像僵尸了。” 因为赵丹丁跟宝珠走得近,梁火生故意不留情面的嘲笑她。 围着的人立刻被逗笑了,赵丹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几次欲张口辩驳些什么,都被肆无忌惮的笑声给堵了回来。 宝珠知道赵丹丁的心思,因此没去阻止她求助梁火生,但不曾想,梁火生竟是当众羞辱起她来了。 于是宝珠上前将赵丹丁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救场道:“梁火生,你跳得就很好吗?” 梁火生看见宝珠就是一股子气:“高宝珠,你眼睛是被屎给糊住了吗?在场的人,谁不知道,我是这里跳交谊舞跳得最好的人?” 宝珠点头道:“的确,要是我也提前学上一年半载的,学得肯定比你好。” 梁火生跳脚道:“谁学一年半载了?我总共就比你们多学了一个月!” 宝珠轻轻的“啊”了声:“哦~难怪能领先,这不是比我们多学了一个月吗?” “……”梁火生说不过宝珠,又没能以舞技碾压她,于是转而向赵丹丁下马威,“跳舞讲究天分,别说一个月了,就算再多给你一年,你都跳不过我。” 赵丹丁不服气的瞪向了她。 梁火生:“别摆着一张臭脸,不服气就来PK啊!” 宝珠:“你说PK就PK啊?你算哪根……” 围观的人,看好戏似的看两大舞霸斗嘴,不曾想,长久不曾搭话的赵丹丁,终于下定了决心,接下了“战帖”:“PK就PK!” 宝珠:“……” 梁火生:“……” 比赛定在了三天后,公平起见,由泰四鸟选了一首全新的快三舞曲。 舞步节奏比平四快了半个节拍,编舞是众多舞曲中,为数不多的,女步难度比男步大的舞曲。 “公平起见”,这话是梁火生提的,但显然,泰四鸟的屁股是歪向了梁火生这边的。 梁火生声称,为了迁就大部分学员,每晚还是跳平四的舞曲,她白天则跟搭档大挂钟长时间占用着音响。 只要宝珠跟赵丹丁两人来了,梁火生就全舞台转圈,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一样,频频将练习的赵丹丁挤开去,让她没办法好好练习。 为了应对三日后的比赛,宝珠和赵丹丁当天便合伙买了一架三百块的低端小音响,虽然遭到了伍传海不甚强烈的反对。 之所以不甚强烈,是因为赵丹丁铁了心要跳交谊舞。 经由一个月前的事,伍传海不大敢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于是,自然而然遭到了百分百的忽视。 低端小音箱虽然音质差,但声音却很响亮,也无甚杂音,插入碟片后,完全够训练使用。 赵丹丁全身心都是比赛的事,无暇看店了,于是整整三天都拉着宝珠,躲在她家杂货铺后门的空地处练习。 九毛店由伍传海帮忙看顾。 结果第二天早上,赵丹丁就缴械投降了:“宝珠,要不我们认输得了。” “现在认输,也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输掉比赛来得强。” 宝珠:“你前天答应的不是挺干脆的?” 赵丹丁像打了霜的茄子:“当时那个场面,我要不应下,就是缩头乌龟了。” 宝珠:现在认输的话,也半斤八两。 宝珠:“好了,不过是步子快点,多转了几个圈罢了,这才刚开始练习,还有三天的时间,肯定可以练好的。” “要不我学男步算了?”赵丹丁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男步这省略一步,那连两步的,我吃不消。” “……”宝珠使出了杀手锏,“你要能成功把音响退掉,大喇叭应该就没意见了。” 赵丹丁:“……” 迫于三百块钱打水漂后,可能面对的伍传海无休无止的絮叨后,赵丹丁重新燃起了斗志。 按照赵丹丁的提议,宝珠试图教她男步,但花费了半天的时间,收效甚微,因此还是决定按照最初的男女分工来跳。 除了吃饭睡觉,两人都在紧锣密鼓的练习着。 经过三天的训练,赵丹丁总算练成了中等的水准。 宝珠练习了两回就上手了,经过反复的训练后,舞步更是标准与娴熟了。 泰四鸟有没有给梁火生她们俩开小灶不知道,但宝珠这边,泰四鸟只给她们演示过一回,便是统一演示给比赛的两队的那次。 事后赵丹丁一头雾水:“……我数了下,一首歌我要转二十一个圈。” 宝珠:“是二十二个……” 赵丹丁:“……这样啊。” 好在宝珠完全将舞步记下来了,三天来,全靠宝珠手把手的教学,才将赵丹丁提至现在的水平。 所谓勤能补拙,后来居上……是有这种概率,但应该不是草草三天就能实现的。 龟兔赛跑的故事,果然是篇童话。 第三天的训练结束后,见赵丹丁愁眉不展的,宝珠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要紧张,赢了我们礼炮庆祝一番,输了也不要紧,权当技不如人了。” “恩!” 赵丹丁认真又感激的朝宝珠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同。 宝珠:啊啊啊,可是我好想赢啊!!!我这该死的胜负欲!啊啊啊啊啊!!! 不得不承认的是,大挂钟的舞技虽然比梁火生低了一茬,但论整体实力的话,宝珠与梁火生不相上下,赵丹丁却是远输于大挂钟的。 因此,胜率不高,但经过刻苦的训练,应该能输得体面些。 宝珠:总比输得难堪好不是?啊啊啊!!可赢了多好啊?!!!嗯,“输得体面”也是体面的一种,算是体面人了。啊啊啊!!!要是赢一下,就算只赢了那么一点点,也是好的啊!其实就算是输,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经过反复的心理建设后,宝珠终于在赢与输之间,找到了岌岌可危的平衡点。 翌日晚上,学员们自觉空出了舞台,音响早早的开始单曲循环播放快三的舞曲。 三天前收到了PK消息的群众,吃完晚饭后便早早来到了齐岳公园等着了。 为了给宝珠这头打造声势,街溜子们自发上村委会拿了两盏红灯笼,挂在了舞池两边的树上,并拆了别人打广告用的,钉在墙面上的红色横幅。 零零三用他稀薄的文学素养,用毛笔在横幅背面写上了——老板niang必胜! 字写得歪歪扭扭就不提了,“娘”字太复杂了,不会写的话,可以查下新华字典吧?! 不过,不学无术的真·学渣家里应该是没有字典的。 好在围观的群众大多数是没读过书的,因为零零三造的声势,不少人开始觉得宝珠这队会胜了。 现场甚至有“庄家”带头,开始押注。 这个庄家就是零零三,他从口袋中掏出了印着圈着“大”、“小”的赌场桌布,铺在了一旁的草地上,并举着喇叭,开始宣布规则: “认为老板娘队胜的押大,认为另一队胜的押小,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两边几乎五五开,毕竟不少人都在平日里,见识过赵丹丁的舞技,尽管他们挺相信宝珠的。 “赌桌”旁围满了人。 这时,王大刚挤了进来,他的光头在众多人当中,甚是显眼。 他掏出了一把蓝绿色的百元钞票,啐了一口唾沫数钱,“哗哗哗”的飞快数了几十张后,从中间的夹层里掏出了张十块,极是嚣张甩在了“赌桌”上买了大。 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人立刻唏嘘了起来。 王大刚摸了摸脑袋,遥遥朝宝珠挥了挥手,笑道:“小赌怡情小赌怡情。” 王大刚每次上赌坊里赌钱,都是几百块起步的输赢。 宝珠算是看明白了,她的兄弟,这是迫于“摇摇欲坠”的兄弟情,勉强支持了十块钱呢! “有眼光!” 零零三竖起了个大拇指,小弟们跟着砸了些钱买大,五元十元皆有,全部加起来,大概还不超过五十块。 但声势营造起来了,越来越多的人,跟风买了大。 比赛快要开场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挤了进来,一把押了五百元。 现场立刻炸开了锅。 没人认识这个女人,但宝珠却是一眼认出来了,这个年轻女人,分明是零零三的现任女友! 上次搭着伍传海的顺风车,去县里进货的时候,刚巧被她撞见了! 零零三这是既当庄家,又当玩家啊! 违规这事不提,零零三明里支持着她,背地里却是认同梁火生的,想着混淆视听,从中捞一笔!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宝珠当即喊恩恩从手提包里抓了一把零钱,买了大。 零零三飞速的数完了钱后,对着喇叭高喊道:“老板娘押自己,二百三十五元!” 伍传海也来了,铁公鸡的他,破天荒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仅有的五十三块,喊小燕跟着押了大。 现场陷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距离比赛开场只剩下五分钟的时间了,于是零零三关盘停止了押注。 赵丹丁因此更加的紧张了。 头脑冷静了下来后,宝珠无比心疼那两百多块钱,但碍于赵丹丁是松手就泄气的气球,她只能装作大尾巴狼似的,安慰道:“尽力就好。” 好歹是比赛,为了防止某一队“以色事人”,两队换上了统一的服装。 男步穿长袖衬衫和西裤,女步穿裙子,统一颜色款式。 由泰四鸟进行专业打分,群众进行监督。 循环播放的音响被停止了,三十秒过后,七点整时,准时又开启。 两队从舞台对边同时上场。 舞台两边,自觉分成了两方,围观的群众都在为各自支持的队伍呐喊助威,不管有没有下注。 “麻麻加油——” “妈妈加油——” 恩恩和小燕也很是卖力的在台下呐喊助威。 三天紧锣密鼓的训练,所有舞步几乎成了肌肉记忆,刚一上场,赵丹丁就不自觉将满心的愁绪给丢开了,在宝珠的男步带领下,中规中矩的跳了起来。 梁火生与大挂钟同样训练了三天。 刚开场时,舞步并无多复杂,因此难以看出高低来,但开始频繁转圈时,赵丹丁就明显比不上身娇体柔的梁火生了。 双方的差距立显。 台下立刻响起了起哄的唏嘘声。 宝珠小声安抚着赵丹丁:“别听,按照我教你的跳就行了。” 梁火生神气的表情溢了满脸,胜券在握下,不免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于是她跟大挂钟低声交流了几句后,两人的舞步范围忽然扩大,在又一回连续三次转圈时,撞了上去。 两方的女步撞在了一块,梁火生将重心倾在脚尖上,使了点巧劲,抢在两个节拍之间,多转了一个圈后,就与宝珠两人拉开了距离,稳步又继续跳了起来。 赵丹丁被撞得踉跄了两步,勉强踩准了节拍和舞步,在踩中了宝珠的脚背后,搭着宝珠肩膀的手跟着腾空了下。 她再难维持住平衡,受惯性影响,胡乱又踩了两步后,垂头丧气的准备停下。 宝珠搭住她腰部的那只手,忽然转到了她的肩膀上,将她的手带拍回了自己的腰间。 宝珠使了巧劲,将所有的惯性都扯到了自己的身上,随后带着这股劲,留下一句“你当男步”后,连续转了十来个圈。 期间还私自加了几个高难度的女步动作,虽然与初定下的快三舞步大相径庭,但节拍全踩在了点上,打造出一个全新的视觉盛宴。 穿着舞裙的男步稳重,穿着西装的女步妖娆,这一反串机具释放了百分之二百的新鲜感。 训练的第一天,宝珠简单的教过赵丹丁男步的跳法,加之平日里,泰四鸟在舞池上教学的时候,也是公开的。 因此赵丹丁虽然不太上手男步,但属于“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那一类。 宝珠虽然充当被主导的女步,但每一次移动,她都暗暗蓄了力,提醒着赵丹丁换步与略步的事宜。 尽管赵丹丁期间踩乱了几步,但宝珠富有力量与节奏感的同时,兼顾了女步的柔软,连表情都跟跳男步时完全不同,笑容潋滟的像是花期短暂,但盛放时绚烂夺目的昙花,将赵丹丁的这点瑕疵很好的掩盖了过去。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着,生怕错过这难得一见的美丽。 赵丹丁的心情像是坐了过山车,从懊恼失望,到惊讶诧异,再到全心投入。 她越是认真,表情就越是严肃,正好符合了男步的沉稳。 现场的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连“暗通款曲”的零零三,都吹了声响亮的口号,起哄道: “喔~~~老板娘可以啊!” 梁火生的脸都黑了,她学着宝珠的样子,临时加了高难度的舞步。 但大挂钟跟不上她的思路,没跳上几步,便多次踩到了梁火生的脚,导致两人在舞曲的最后十秒钟,齐齐摔倒了。 宝珠与赵丹丁完完整整的跳完了舞,临时添加的高难度舞步,尽管因为没有训练过而略显生疏,但耳目一新的舞曲,让比赛的后半段彻底沸腾。 谁胜谁负,不言而喻。 还不待泰四鸟宣布比赛结果,围观的人已经一窝蜂的聚集在一处,准备开始结算钱财了。 “泰老师,高宝珠她违规!”梁火生怒不可遏的站了出来,“三天前,我们选定了快三舞曲的时候,也选定了相应舞蹈,她违规篡改舞蹈!” 围着“赌桌”的赢钱人士迅速反击道: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还整啥小孩子打报告那套啊?” “就是啊,别搞事了啊。” “这么多人看着呢,咋输了还不肯认账呢?女人就是女人啊。” …… “比赛的事你们懂吗?你们了解过国家级的交谊舞比赛吗?” 梁火生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但众人七嘴八舌的,她讲不过,于是继续找泰四鸟评理: “泰老师,高宝珠在必输的情况下,中途改了舞步,算是违规吧?” 泰四鸟面对周围壮汉们的虎视眈眈,斟酌了番语言后,点头道:“是的,在国家级的比赛中,这样会被取消比赛资格的。” 输钱的那队人立刻来了精神,零零三更是将赌场桌布的两头往里一拢,将所有钱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哈~~~都不许拿钱了啊!先听听人家专业的老师咋说。” 以往都称呼泰四鸟为“娘娘腔”的零零三,碰见与自身利益相勾连的事时,倒是礼貌的称呼他为老师了。 原先赢钱的那方眼瞅着煮熟的鸭子可能飞了,立刻急眼了: “那到底是谁赢啊?” “明明是老板娘跳得好,另一队都摔倒了,咋能算赢?黑幕啊!” “对对对,黑幕啊!” …… 又有人开始扒拉钱,零零三将身后的粗铁棍往身前一砸,拿出资深混混的架势来,吼道:“都不许抢!” 泰四鸟看得眼皮一跳一跳的,半点黑幕都不敢放。 经由梁火生提醒后,这比赛的确得判定梁火生队胜利。 不管梁火生队跳得如何,在违规队面前,都是胜利的一方。 宝珠站了出来:“舞曲最后,你也没按规定舞步走吧?” “你忽然乱跳,我那是被你吓到了!”梁火生狡辩道。 “哦,这样啊~~~”宝珠点头道,“那最开始你撞向丹丁,多转的那一个圈怎么解释?那时候,我和丹丁可是本本分分的在原地跳舞,是你像陀螺一样撞了过来的啊。” …… 如此一来,现场更是炸开了锅。 遇上跟钱相关的事,没人愿意放手。 满是压力的情况下,泰四鸟更是无法评定出结果。 “既然没办法认定输赢的话,这场赌局就不作数了!发钱了发钱了,自己的钱都拿回去啊,押了多少拿多少,我脑袋里可都记着的啊,要是敢多拿,别怪我铁棍不长眼啊!” 零零三开心的将赌场桌布重新摊开了,开始将押注的钱挨个分发回去,并不管三百六十度立体环音的“耍赖”、“黑幕”等词。 …… 直到跟着宝珠回了三石街,赵丹丁砰砰跳的心脏还未平复,但总算能说出话来了。 她将双手稳稳的放在了心脏的位置,长长的松了口气道:“幸好……”没输。 “浑水摸鱼,把几百块给捞回来了。”宝珠接着她的开头,将后续的话给补全了。 “……” 赵丹丁一时语塞,跟着宝珠前仰后合的笑了起来。 两人依照“约定”,放了个手掌大小的柱状烟花庆祝,这还不过瘾,又加放了串鞭炮。 龟兔赛跑的故事,从某一个层面上来说,竟然是真的……尽管这回,兔没赢,龟也没赢。 …… 见识过齐岳村混混们的厉害后,在之后的教学中,泰四鸟有意无意的透露出,自己在这边待得够久了,已经接了其他舞蹈队的单子,两边会有冲突的话,这边就得先停了的话。 意思就是,一百块钱的学期到头了,他不愿意再教了。 学员们立刻不乐意了: “明明以前说的是包教会啊,现在我们都还没学会,哪能就这么走了?” “就是啊,要走也可以,把学费还我们,随便你走,我们再去找个老师。” …… 泰四鸟解释道: “是这样的,据我观察,你们的基本舞步已经都学会了。要是奔着学精的想法去的话,就这点钱,我也真的没办法,在你们这耗上半年一年的,毕竟我也是要吃饭的。” 学员:“两个月几千块钱,你这钱也太好赚了吧?!而且你教了我们多久?全对着学强媳妇教了吧?” …… 两方陷入了僵持。 泰四鸟不愿意退钱也不愿意继续留下,学员们不肯放他离开,但又碍于得罪了他后,怕他日后不用心交,因此没撕破脸亦或是用武力威胁他。 梁火生拉拢着众人,每人交了点钱,给泰四鸟买了几条好烟,几瓶好酒后,才勉强留住了人。 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个星期往往只能见到泰四鸟一两回。 倒是宝珠,成功将泰四鸟留了下来。 泰四鸟本就属意宝珠,之前明里暗里的,打听着宝珠的家庭情况,在屡次热脸贴冷屁股后,还隔三差五的想要跟宝珠搭话。 但每次他想要手把手教宝珠,跟她搭舞时,都被拒绝了。 宝珠只主动跟他搭了两回话,泰四鸟便殷勤了起来。 “大家赚钱也不容易,泰老师,不然你多教几天吧?”宝珠的这声“泰老师”,喊得尤其柔情似水。 这提议一经提出,泰四鸟便言听计从了。 他不再敷衍的教学了,不但像最初一样天天到场,甚至还不再单独给梁火生开小灶,应宝珠的要求,开始认真指导起交了学费的几十名学员了。 学员们是墙头草,见梁火生不顶事了,开始换了宝珠的脚捧。 不过瞧着宝珠经常跟泰四鸟单独谈天说笑,明里她们感谢宝珠,背地里却没少说宝珠的闲话。 宝珠只装作不知情,背地里则多次跟泰四鸟诉说:“因为你跟我走得近,梁火生她处处针对我……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大家好啊……” 弯弯绕绕的理由说了一堆,哀怨又可怜,听得泰四鸟几乎肝肠寸断。 梁火生几次搭讪无果后,干脆从家里拿出上好的铁观音,偷偷送给了泰四鸟。 泰四鸟鬼迷心窍,幻想着怀抱软玉温香,在直言拒绝,遭到了梁火生的纠缠后,当即将铁观音提到了舞池中心,重重的砸在了众人的面前,并怒斥道: “梁火生女士,我既然收了学员们的学费,就有责任当个好老师。舞队里几十个人,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教了学费的! 每人都是交一百块,我甚至没收你的学费。你要是想要一对一教学,大可以多花几倍的钱,去请其他的老师教,我是有职业素养的!” 梁火生怒道:“你有啥职业素养?泰鸿才,别摆出正人君子的模样,谁不知道,你是被那只狐狸精迷住了?! 你还跟我摆学费的事,你咋不提一下,我给你介绍了几十个客源,给我点分红的事呢?没钱在这装阔少,要脸不?!” 泰四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说不过梁火生就只能靠嗓子吼:“我赚钱靠的是自己的实力!” 梁火生冷笑道:“呵呵,谁管你实力不实力?各大乡镇,没有认识的人帮忙牵线搭桥,谁管你三七二十一? 我都不惜的说你了,当初你哪是从福安市的星河舞厅主动辞职的啊?分明就是因为作风不检点,加上又技不如人,才被辞退的!都落到了要到处当教练的地步,还拽什么拽?” 为着自己的利益,学员们立刻帮着泰四鸟指责梁火生: “学强媳妇,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人泰老师也是靠手艺赚钱的。” “是啊,我看泰老师跳交谊舞的技术挺好的。” “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啊。泰老师一男的,你一女的,被你指着鼻子骂,像什么样?” …… 由此,泰四鸟与梁火生之间的战争,转变为学员们与梁火生的战争,再后来转变为三方混战。 花费半个月的时间,才挑起三方战火的宝珠,深藏功与名。 当晚她便骑着自行车,上镇上的“人民公园”去了。 人民公园占地是齐岳公园的三倍大,其间圆润巨大的景观石许多,配备有老年人健身与儿童玩乐的器材,成排的冬青中间,修剪出福安电视台吉祥物的形状,草地柔软翠绿,没有枯草…… 镇上安排了个人,每日维护公园,因此很是干净整洁。 人民公园前就是一个大广场,其中有一个百人的广场舞队伍,除去下雨天,以及新年附近寒冷又忙碌的那半个月,每晚七点准时开场,九点结束。 队伍浩大壮观,不少人围观。 人民公园,不仅是附近的人会来,各大乡镇的人,若是有空,也会带上孩子妻子前来公园玩。 公园与广场是紧挨着的,因此总会有人循着震天的音乐声,前来广场看舞蹈。 人民公园的广场舞队伍,是三年前兴起的。 固定常跳的人有五十来人,剩余的人全是流动的,今天是你们,明天是她们。 甚至有七八个男人,极有兴致的站在队伍的最末尾跟着跳。 由于队伍人数众多热闹,跃跃欲试的人,也不会碍于脸面,不敢来跳。 相比于齐岳公园里几乎固定的小团体,这边要随性许多。 人民公园既不跳广场舞,也不跳交谊舞,跳的是新兴传入华夏的“鬼步舞”。 鬼步舞,属力量型舞蹈,主技巧为迅速有力的拖脚步,音乐多为电子音,机具震撼力,舞蹈更是青春活力,能百分百渲染全场。 领舞站在第一排,是两名三十岁出头的漂亮女人。 舞技高超的二十来人全站在了前排,宝珠观察了一首舞后,选择站在了中排跳。 学了几个月的交谊舞,一时改为拖沓又有力的舞步,宝珠不免难以适应。 但她学习能力极强,跟着磕绊的跳了会后,便跳得不赖了。 加之脸蛋长得尤为出众,频频惹得周围一起跳舞的人侧目,挨着她的大妈在两首舞曲的间隙,主动问道:“小姑娘,你是新来的吧?脸很生,以前都没见过你。” 宝珠笑着点了点头。 大妈问道:“以前学过鬼步舞吗?” 宝珠摇头。 “第一次跳?”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大妈惊叹道,“你这厉害了啊!第一回 跳,就能跳到这种水平!” “我们也是一年前开始跳鬼步舞的,以前都是跳单人广场舞,当时还花钱请了老师来教, 学得快的,像前排的那群人,一个月内就能学会,我们这些不大会跳舞的,两三个月,半年学会的都有,甚至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跳得不清不楚的。小姑娘你很有天赋啊!” …… 一整个晚上,宝珠收到了不少大妈大婶的蜜糖炮攻击。 虽然从小到大,宝珠都是在夸赞声中长大的,但不可否认,每回听人夸她,她都会很开心。 当晚,宝珠一直跳到了九点散场时才回家。 相比于相对平缓的交谊舞与广场舞,鬼步舞的运动量是前者的两倍。 六月的天气很是炎热了,回去时,宝珠已经大汗淋漓的了。 燥热的晚风吹打在身上,从短袖衫的袖口与领口处灌进去,将汗水吹干了些,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很是舒爽。 换了个新环境,心情也格外好,宝珠哼起了走调的小曲,飘飘欲仙的骑着车。 所谓乐极生悲,泰极而否。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齐岳村与玉河村相连接的小路。 都遥遥看见了齐岳村的村牌匾时,许是哪只小鬼看不惯她的得意,将车头拉歪转了个方向—— 宝珠便笑容满满的开进了一旁,半年前就被福安蓝天外语学院纳入了规划,但迟迟未曾动工的田地里。 宝珠一头扎了下去,自行车则被路边的半人高的杂草与枯树枝等卡住了,大半的车身全掉了出来,仅靠着车轱辘跟杂七杂八的东西缠在一块,才被吊住了。 好在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田地还很湿润,宝珠虽然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但不至于当场摔得头破血流。 晚风挺大,吹得被吊住的自行车,小幅度晃动着,脚踏板被吹得像后转动着,发出铁链缓缓移动的“咔哒”声。 眼前黑漆漆的,视线不知道被哪几株杂草挡住了,草尾尖扫在脸上痒痒的。 宝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绝望的开始小声求救: “救~救命~~~” 好在上帝给她关了一扇门,并未顺便把窗户都钉死。 半个小时过去,都无一人经过此处。 正当宝珠心理建设数百次,接受了自己可能在这干躺上一整晚的残酷现实后,她总算听到了宛如天籁的摩托车引擎声。 “救命啊~~~救命啊~~~” 宝珠仿佛一只溺水的鸭子,嗓子干哑的,发出类似于“嘎嘎”的声音。 但音调着实小,摩托车完全无视了她,并飞速的驶过了。 宝珠绝望的闭上了双眼,试图动了动手脚,好在手脚已经恢复了点知觉。 正当她打算自食其力的爬起来时,那辆摩托车又开回来了。 摩托车前头,站着的小孩,指着摇摇欲坠的自行车说道:“爸爸,我没撒谎吧?这里真的有辆自行车!” 社会主义培育的根正苗红的花骨朵,紧接着说道:“我们要把它交给警察叔叔!” 这是小燕的声音啊! 宝珠一下子听出了来人是小燕,感动得差点没当场飚出两行泪。 伍传海把自行车搬回道路上停好,朝着黑洞洞的田地下望去,果然瞧见了个蜷缩着的身影。 他立马跳下了田地,轻轻的推了推宝珠的肩膀,关切的询问道: “你还活……你还醒着吗?”大概觉得晦气,换了种问法。 宝珠颤抖的举高了手:“铁……铁公鸡……” “大喇叭?”伍传海讶异了数秒,忙将她扶了起来。 …… 十几分钟后,镇上的卫生所。 四十岁的女医生给宝珠挂了一瓶葡萄糖后,说道:“这是低血糖引发的,剧烈运动前一定要将肚子给填饱了。” 宝珠担忧的看了眼一滴一滴往下落的葡萄糖水,询问道:“医生,我刚才半个小时都爬不起来,真的没有摔断手摔断脚,或者摔断了肋骨吗?真的不用拍个片看看吗?” “我的手还能摸错?要真骨头断了,你现在还能这么安分?该倒这惨叫了。你就是摔懵了,连软组织都没伤到呢!” 医生白了她一眼,说道,“晚上看不清楚路的话,是夜盲症,我给你开瓶维生素A。平常多吃些胡萝卜、西红柿、猕猴桃等水果,补补眼睛。” …… 没有夜盲症,视力贼好,单纯嗨过头的宝珠,挂完了瓶,揣着一瓶维生素A,坐着伍传海的摩托车回去了。 得知了自己相安无事后,宝珠的身子骨都跟着利索了,半点没了刚才的颓废样。 天知道,进卫生所前,她已经幻想出各种绝症,打算立遗嘱了。 在去卫生所前,伍传海已经让小燕先行自己跑回家了。 伍传海将车开回了事发地点,宝珠自个骑上了自行车。 “大喇叭,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要带小燕上人民公园玩,我顺道带你去啊。” 出于害怕“竞争对手”嗝屁的担忧,伍传海主动揽下了这活。 闻言,宝珠一喜,当即同意了。 经由这事,她也不大敢大晚上再独自骑自行车了,否则哪天真就摔在了坑里,一命呜呼了去。 宝珠本想每个月给伍传海三十块,充作油钱的,但伍传海执意不收,于是宝珠只平日里有啥吃的,多想着他,分给他一点。 齐岳公园的那群人,跟泰四鸟闹翻了后,追着要回了一千块。 泰四鸟因此头也不回的卷铺盖离开了。 众人像是无事发生一样,今晚依旧跳着交谊舞。 赵丹丁没了舞伴,于是在店里看店。 今天正好是暑假放假的第一天,伍传海应小燕的要求,带她上人民公园玩。 玩了一遭后,小燕交到了不少新的玩伴,于是闹着每晚都要去人民公园玩。 伍传海宠爱女儿,于是就同意了。 宝珠交代伍传海,跟赵丹丁提了人民公园的鬼步舞的事。 伍传海虽不甚喜欢老婆抛头露面,但几个月来,老婆因为跳交谊舞,开心了不少,加之以后去人民公园,有他陪同,于是便提前默许了赵丹丁可能想要去的事。 听闻宝珠摔跤的事,赵丹丁惊吓之余,对鬼步舞也极是感兴趣,于是夫妻俩打定主意,晚上的杂货铺以后留给伍庆有看。 宝珠回去后,被留在家的恩恩,则是撒泼打滚…… 于是,小小的一辆本中牌摩托车,每晚承载了五个人,来往于齐岳村与人民公园。 小燕跟恩恩挤在车子的最前头,赵丹丁挨在伍传海的身后坐,宝珠则挨着赵丹丁的身后。 好在这个时间点,以及这种小路段,并未有值班警察执勤。 赵丹丁膝盖不大好,鬼步舞对膝关节的冲击大,因此每晚赵丹丁只跳两三首。 其余时间,她和伍传海一起带着孩子去公园里玩,恩恩便跟着他们。 第三天的时候,站在第一排的名叫黎语的领舞,拉着宝珠站在了第二排。 “跳得这么好,脸蛋又长得这样俊,藏在中间干啥?” 黎语询问了宝珠的名字后,称赞道:“名字怪好听的啊,跟这张一样可可爱爱的。” “我叫黎语,别人都喊我黎哥,你要愿意给我这面子的话,也可以这样喊我。” 说着,黎语又像宝珠介绍另一位领舞:“这是华念真,你喊她真姐就行了。” “我们认识十年了,五年前她开了家美容院,她现在是我的老板。” 华念真说道:“没听见过你喊我老板,倒是一天天的,听我喊你哥,挺受用的,我看你才像是我的老板。” 两人的友谊属于“打是亲骂是爱”的类型,互相“恭维”了一番后,黎语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宝珠的身上:“不是镇上的人吧?” “以前都没见过你,是最近才来的吧?” …… 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宝珠就将两人的“爱恨情仇”给了解清楚了。 主要是黎语闲聊时透露的,边角处的细节润色则是宝珠自个推测出的—— 华念真是兴安镇本地人。 黎语是龙田镇人,十年前嫁到镇上来后,因为跟华念真是邻居相识,两人很是投缘,关系随着时间越来越好了。 华念真出嫁时,娘家没给她一分的嫁妆,老公也是好吃懒做的人,家中的三个孩子,全靠她一人打工养活。 没开美容院之前,她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拮据。 但华念真是个敢闯的,五年前,在了解了美容这个行业后,她向亲戚朋友们借遍了钱,又把自己微薄的积蓄拿出,开了家美容院。 最开始店里请不起员工,只有她一个人,生意日见好转后,她就带着黎语干,以固定工资加抽成的模式,给黎语付钱。 黎语长得一般好看,但化妆技术贼高超,妆前妆后判若两人,又能说会道的,每回华念真招来了客人后,都靠她留住了。 当然,美容院蒸蒸日上的根本原因,是两人美容的手艺都不赖。 广场舞流行后,两人成了这的领舞,因此结交了更多的人。 黎语最初的大部分客源,都是从这拉来的。 客人会继续带客人,现如今,美容院里请了三名员工帮忙。 经过手把手的培训,员工们的技术也可圈可点。 美容院这种靠人头创收的生意,最是需要在外头参加人数众多的活动,来拓宽人脉,以拉取客源了。 若是能像黎语和华念真一样,当上了领头,那出于对领头的信任,亦或是想要巴结下领头,客源定会源源不断的来。 乡下最是讲究圈子了,相互间的交往,凭借着各种关系,每每出门办事,若是能有个关系,就算对办的事没有多大的助力,也能让人放心。 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是乡下最真实的体现。 …… 三八妇女节、情人节、儿童节、七夕节……但凡叫得上名字的节日,黎语和华念真会自掏腰包,买来大包小包的零食,分享给大伙一起吃。 期间还会组织小游戏。 每个人分得的吃食不多,但胜在开心热闹。 …… 九点跳舞结束后,大汗淋漓的众人,会围坐在花圃边闲聊,等到身上的汗水自然晾干后,再回家去,免得路上吹风着凉了。 因此,青春舞队的凝聚力极强。 “不管几岁,人人都是十八,都年轻!青春舞队,青春活力十足!越喊越年轻!” 黎语这般解释着,因此,当初青春舞队的名字一经提出,全员便同意了。 前排的二十来个人,关系最是铁。 都是家境不错的人,做生意的,坐办公室的,亦或是全职家庭主妇…… 因此这二十来人,十天半个月会组织聚餐,轮流请客。 在县里的各大酒楼吃饭,有时还会结伴去市里吃,一顿花上几百块。 只要恩恩有空,宝珠都会带上她一起去。 聚餐时,也不少带小孩同去的,孩子们有美味吃,又能凑一处玩,因此都巴不得跟去。 每回一群人想要单独出行,都得花费上不少的功夫,摆脱掉小尾巴。 不是你家的儿子哭着要跟去,就是我家的女儿闹着要跟去。 宝珠在青春舞队混得如鱼得水,向日葵三人舞蹈队,尚未发扬光大,就已日暮西山了。 …… 九月份,恩恩上了一年级后,宝珠成了“倩影美容院”的常客。 白日里,经常店门一关,手提包一提,便骑着自行车上镇上去了。 最初时,黎语推荐她用药水按摩治疗,来将右眼尾上的胎记除去。 但宝珠自认为那淡淡的粉色泪滴状胎记,是她的加分项,加之,从小到大,跛子都不曾避讳过她的胎记,总是说,这胎记是她的福分。 这念头根深蒂固的,因此宝珠从未动过将其祛除掉的心思。 见状,黎语倒没有再推荐她去倩影美容院光顾,倒是宝珠自己听着她平日里聊天时,见缝插针又不违和的介绍自家的美容项目,心动了。 宝珠先是体验了一次“洗脸”。 美容院的洗脸跟自己在家随意用清水清洗不同,步骤较为复杂: 先用洗脸巾沾湿温水,细细擦拭脸盘,上完卸妆水后,用洁面乳清洗脸盘,用洗脸巾擦拭干净泡沫后,用热喷雾剂打开毛孔,再涂上爽肤水、精华等护肤品,配合以指定的按摩手法,以促进吸收,最后再擦上一层面霜,化个简单的淡妆。 花费的时间,足足有一个小时。 用这个时间,浑身上下洗个遍,外加将头发吹干,都绰绰有余了。 每次都是黎语亲自给宝珠洗的,每上一样东西,她都热情的给宝珠详细介绍着。 “脸是不是白了许多?”等上完妆后,黎语都会如此问上一句。 宝珠自然不会没情商的回上一句,“脸又不是卤蛋,都涂上粉底了,肯定是白了”的话,只是暗暗将洗脸这个项目PASS掉,以后都不做了。 一次二十五块,宝珠的肤质天生白里透红,水润光滑,还不见毛孔,洗完脸后没啥显著的感觉与效果,怪浪费钱的。 那回两人又聊了许多护肤方面的事。 听闻宝珠的自述后,黎语惊得下巴都掉了:“你居然都用肥皂卸妆的?” 宝珠点头:“我们那的人都这样用的。” “亏得你皮肤好,再给你折腾几年,皮肤都要被洗烂了!肥皂那是洗衣服的啊,碱性很强的! 我们的脸一般只能用弱碱性的清洗产品进行清洁,就是我给你用的洗面奶,否则会损伤角质层,造成毛孔粗大还是轻的,角质层要是被洗薄了,就难恢复了,以后见风见阳光脸就疼……” 宝珠听得一愣一愣的,咋洗个脸还这么多讲究啊?身边的人,也没见哪个脸疼得哇哇叫的啊。 黎语给介绍了一整套的护肤产品,宝珠嫌麻烦,于是只买了卸妆水和洗面奶,护肤的话,还是钟情只需抹一次的老式雪花霜和珍珠膏。 倒是尝试了次“精油开背”和暖宫后,宝珠爱上了这两个项目。 关于开背的增强免疫力与促进血液循环等的优点,宝珠暂时没感觉到,但是疏通完经络后,每回她都会觉得通体舒畅。 精油特有的掺了点薄荷的花香味,更是好闻,每次开完背,浑身都散发着这种气味,让宝珠自觉头部的毛孔都跟着打开了。 暖宫的话,黎语介绍了从中受益的一个典型“案例”: “有个痛经十年的妹子,每回痛经又是呕吐,又是打滚的,吃止痛药压根不管用,好几次她痛得晕倒了,还被送去了医院。结果去我们这暖宫了一次,立马就不疼了。” “调理这事,大多数人不是立竿见影的,但这个妹子是属于见效较强的,但她因为要忙着上班,一个星期只能来一次,但每周她都会准时来报道,绝对不缺席。 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早知道你们这有仙丹,我何苦要痛十几年?!’。” 暖宫的功效:治疗痛经,调节经期,预防妇科病,滋养排毒…… 对于宝珠来说,暖宫所带来的最明显的好处是,她的手脚不再冰冷了。 往年除了炎炎的夏日,晚上睡觉时,宝珠总是要充上至少两个汤婆子,以暖手暖脚,否则手脚冰凉的话,她难以入眠。 但如今到了秋季,她的手脚虽不至于火热,但也温温暖暖的,疗效算是显著的。 …… 祛斑、点痣、瘦腰、翘臀、头疗……美容院中的项目多到宝珠眼花缭乱。 选了几个合眼缘的项目体验了下后,宝珠最满意的并且长期坚持下来的,还是精油开背和暖宫了。 她趁着周年庆举办活动时买了个套餐,每天都去倩影美容院报道。 经常聚餐的二十来人,相互间关系很好,经常能在美容院碰上。 每每碰上时,总有许多的话题聊。 有钱的少妇,有闲情雅致,聊天便不会拘泥于孩子与婆媳,天南海北的讲着各种稀奇又好玩的事,有两个人常年在全国各地以及国外旅游,见识最广,宝珠尤其喜欢听她们讲所见所闻。 有时碰见店里忙不过来时,宝珠还会主动帮忙舞友们洗头、洗脸,手法虽然比不上小妹们,但双方你情我愿的跟周瑜与黄盖似的。 …… 十一月份,黎语与华念真闹了分歧,是关于十二月份准备年会还是比赛的事。 自青春舞队成立起,每年年底都会举办年会。 参加年会的人,每人出三十块,用以购置统一服装,游戏道具,以及聚餐等。 但今年同一时间,福安市将举办第一届广场舞比赛。 青春舞队无法同时准备年会与比赛,一个多月的时间,只够专注于其中一项。 相比之下,准备比赛需要花费的时间与精力更多,年会的话,只是内部舞友玩耍,重在娱乐,可随意些。 黎语想带领前排的舞技较好的二十几人,参加比赛,华念真则倾向于依照往年传统举办年会。 两人的意见无法统一,于是,百人的青春舞队,被“分割”成两方,除去参加比赛的二十几个人外,其余的近百人,则继续参加年会。 依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音响归人多的那队使用。 到底没有彻底撕破脸闹掰,等到明年,大伙还是会一起跳广场舞。 正好上回跟梁火生比赛时,买了一台廉价的音响,宝珠将另一半钱付给了赵丹丁后,便带来使用了。 音响的音质虽然差,但胜在大声,单是训练的话,完全够用。 …… 某一天夜里,结束了训练后,黎语将宝珠拉到了花圃后头单独聊天。 比赛这事如鲠在喉,黎语憋了好些时日了,终于忍受不住,将心中的苦闷一股脑吐了出来: “咱们青春舞队成立有五周年了,别的县城都有舞队上市里参加比赛,我们的舞队规模不小,不说给常平县争光这种虚的,往小了说,以后我们出去攀讲时,提到我们的舞队,面上也有光不是?” “算了,不提这茬了,反正今年这比赛我是去定了。”黎语拉住了宝珠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宝珠,你可不能临阵脱逃啊。” 宝珠点头,倒不是她热衷于站队,只是对于这场比赛,她也挺感兴趣的。 见宝珠很是坚定,黎语放下了心,继续说道: “今年起,我跟真姐的矛盾越来越大了。我不是一直在她开的美容院干活吗?这些年,店里大半的客源都是我拉来的,稳定在我的手中,真姐看在眼里,也一直在给我提基础工资。” “不过,就算她装得再好,我都清楚她心里不高兴。我算是她手把手带出来的,她没我能说会道,就算拉来了客人,客源在她的手里也是死资源。 相反在我手中,就能活络起来,客人基本留得住不说,一段时间后,客人们还能主动再拉客人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她应该怕我带着客人跑路了,最近一年,都在偷偷抢我的客人。” “她还当着我客人的面,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的不是,说我洗脸图省事少了哪几个步骤;不小心倒了客人的精油,偷偷从其余的客人存放的精油瓶里,一瓶匀出一点来补上……贬低我提高她,好让客人信赖她。 宝珠,你说,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啊?咱们在同一条船上,把我拉下水了,砸的还不是她自家美容院的招牌?” “我算是看明白了,有能耐还得自己当老板,当个打工仔,就算老板跟你关系再好,横竖都得受气。” 宝珠:“……” 黎语:“我也就是攀讲,跟你聊了这么多。以前我在家带娃,没有经济来源,虽然老公对我挺好的,工资全上交,也不过问我把钱花在哪里,但偶尔生气的时候,会说上一句,‘又不上班赚钱,就知道乱花钱’,我心里就不自在了。我是真的挺感谢真姐带我进入美容这一行的。” “女人呐,还得会挣钱,手上有了钱,才会有底气,人才会变得自信。人无完人,真姐现在防着我,我其实也能理解。 但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给她赚了五年的钱,不是我往夸张了说,美容院要没有我的话,早就倒闭了。 去年我就抱了出去单干的想法,一直拖到了今年才开始,够意思了。” 谈了如此多,黎语终于切入了正题:“宝珠,你老公搞工程的,家里囤了一笔钱了吧?有没有意愿,跟我合伙开家美容院?” “啊?我吗?”经由前面的话,宝珠倒是提前猜出了这层意思,但她还是装出了讶异的模样,“你怎么不跟真姐商量一下合伙入股的事?” “百分百赚钱的营生,换我也不会愿意的。”黎语如实说道,“我开玩笑的跟她提过这事,她只装作没听懂。” 如今大伙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了,相较于几十年前,再没有挨饿的事发生了,口袋充实了后,就会开始注重精神追求。 单从宝珠的个人视角看,美容行业,的确具有不错的前景。 但从顾客升级做老板这事,前期投入巨大,宝珠当真没底,她含糊的回应了两声,正在想着说辞时,只听背后有人高声喊她: “宝珠姐——” 声音有点陌生,宝珠回头看去,人也很是陌生。 对方跑近了,见宝珠不认得她,手舞足蹈的提醒了一通,宝珠这才想起了她来,这人是金灯寺遇见的那个胖胖。 由于跑得太急太快了,胖妞浑身的赘肉拖得她气喘吁吁的。 尽管很是疲累,胖妞都丝毫抑制不住她脸上的笑意:“宝珠姐,真的是你啊?可让我找到你了!” “胖胖?”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宝珠惊讶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胖妞兴奋的自说自话: “我去常平戏剧院问了个遍,都没寻见你。又四处找人打听,常平县的确只这一家戏剧院。 我不死心,又将各大舞厅、酒吧都给找了个遍。后来啊,我想,又不一定,非得要花钱的地方才有人跳舞。 我这不就想到了广场舞?找了好几处地方,问了好些人,可算是让我找到你了!” 说着,她才想起来身后跟着的男人,她将乖巧的跟在她身后的俊俏男人拉到了身前,介绍道: “对了,光顾着激动了,宝珠姐,忘记跟你介绍下了,这人是我的老公,金哥儿~” 宝珠与男人对视的瞬间,两人双双皱眉。 眼前这人,化成灰,宝珠都认识。 世界如此小,胖妞挂念着的老公,哪是啥锦哥儿啊?分明就是名字中带“金”字的小叔子。 宝珠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梁、金、生?” 第56章 或许这就是你说的眼缘 “宝珠姐, 你和金哥儿认识啊?” 胖妞讶异的看着两人,满腔的话戛然而止,看这情形, 两人的交情还不浅。 梁金生将嘴角的那抹抽搐藏好了, 随后他也装出惊诧之余怔愣住的表情, 待得跟宝珠暗中用眼神交锋过两回后,他大方的向胖妞介绍道: “娇娇,跟你介绍下, 这是我二嫂,以前跟你提过一回的。” 胖妞说话时爱用力卷舌,说出的话又硬又翘, 天生嗓音柔和……众多因素汇聚在一处,导致她说话带了独有的腔调, 不仔细听的话, 总是带了层朦胧模糊的感觉。 语速快时,总是让人很难听清她的话。 所以,在胖妞从金灯寺回来, 满口念叨着“宝珠姐”, 梁金生都没听出,她要找的人, 正是自家二嫂。 “啊?”这回轮到胖妞惊呆了, 她难以置信的看向宝珠,问道,“宝珠姐,你是我二嫂子啊?”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 胖妞不由得感叹道: “之前便听金哥儿提过, 他家的二嫂子长得跟个天仙似的, 没曾想,就是宝珠姐你啊!” …… 忽然间认了个亲戚,与之关联的三个人,满是不真实的感觉,反而是旁观者黎语不受任何影响。 宝珠与胖妞聊了一阵后,向她介绍了黎语。 面对宝珠时开朗外向的人,面对旁人时却安安静静的,胖妞的话少得可怜。 为了不打扰两人叙旧,黎语跟胖妞与金哥儿简单的寒暄了两句,就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合伙开美容院这事,也暂时被搁置下来了。 花圃后边没有其他人了,胖妞重新释放了天性,她将双手打开,对着宝珠转了一圈后,兴致勃勃的询问道:“宝珠姐,你看看我,看看我跟以前哪里不一样了。” 宝珠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也不兜圈子,直言道:“胖胖,现在该叫你瘦瘦了,几个月不见,你减肥成功了啊?” 相比于年初,胖妞胖嘟嘟的脸没多大变化,但身子瘦了一大圈,虽然依旧称不上苗条,仍处在微胖的领域,但跟多数普通人相差无几了。 宝珠暗暗思忖着,简直就是大变样了,难怪自己认不出来了。 “宝珠姐,就知道你能看出来。”胖妞开心的比了个“OK”的手势,心有余悸的说道,“我这是被逼出来的瘦,三十斤,就两个月的时间,我瘦了足足三十斤,苦哈哈啊。等过一段时间,体重估计又该反弹了。” “怎么会?你是生病了吗?”宝珠讶异道。 除了生病,宝珠想不出,一个人会在短时间内暴瘦这么多斤,究竟是何原因。 胖妞摇了摇头,说道:“我和金哥儿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求神拜佛不管用,我们就上医院检查了,金哥儿很健康,我的许多指标却不正常。” “我那时就让医生给我开最好的药,必须把身体给调理好了。那医生也是好心实在的人,只给我开了点基础的药,并且叮嘱我,运动减肥才是治标又治本的方法,等身体瘦下来了,异常的指标自然就正常了。” “刚回家的前三天,我是挺积极的。一日三餐一点肉沫都不沾,每天靠几颗西红柿、黄瓜、鸡蛋度日。但我吃惯了荤腥,第四天就饿得夜里爬起来煮了一大碗的面吃,面里还加了不少的牛肉。 后来的几天,许是‘饿’急眼了,食欲报复性反弹了,每顿必须吃一大碗的肉,连早餐都不放过。 眼看饮食没办法控制了,都说‘管住嘴迈开腿’,我就在锻炼上下功夫。每天五点起来晨跑,中午绕着公园跑一圈,晚饭后再跑三圈。 目标定的很完美,但第一天实施的时候,我就没完成。我喊金哥儿监督我,他也只会纵容我,我喊累了他就扶我去休息,我喊饿了他就给我拿东西吃…… 说啥‘我喜欢的是你的内在,不是你的身材样貌’的话,可重点是这个吗?我不是在为我们的孩子做准备吗?” 胖妞瞪了梁金生一眼,梁金生则宠溺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顺其自然就好。” “……” 宝珠一言难尽的看着梁金生,怀疑此人被夺舍了。 眼前的这人,怎么看,都跟梁老鼠葬礼上出现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胖妞:“不说这个了,提到这个就生气,关键时刻男人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一个人实在太难坚持下来了,后来我就干脆放弃了。堕落了一个月后,有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称一称体重,结果体重秤上的指针差点要爆盘了,指的数字让我傻眼了,一百五十斤,比我之前还要重上五斤呢!” “那时候,我都快要绝望了。好在我妈的朋友跟我推荐了个运动减肥训练营,说是交了钱在里头住上两个月,回来就能瘦成一道闪电。” “我当时乐坏了,还能有这样的好事?于是我立马交了三万块钱,依照教练的要求,啥也没带,当天就坐他的车上训练营去了。” 宝珠第一时间捕捉到金钱相关的字眼:哦,三万块,钱还挺多的。 等等,三万块???她没听错吧? 宝珠使劲的用双手揉搓了下眼睛,与胖妞认真的眼睛对上了后,确认了自己并没有听错。 三万块的运动减肥训练营,这是什么邪.教组织?有钱人的钱这么好赚的吗??? 胖妞郑重其事的跟宝珠点了点头,从宝珠“认真”的表情里,得到了“共鸣”,迫不及待的继续往下讲: “进去后,我才知道,我是花钱下地狱了啊!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每天只给吃水煮青菜,每个星期给的肉沫都不够塞牙缝的。 每天还得跑十公里,就绕着训练营的大操场跑,得跑上十几圈。除了来例假的那三天,能够减少到五公里外,其他的时候,半米都不让少的!” 经由三万块提神醒脑,宝珠听得格外认真,更是主动问道:“如果有人实在跑不动了怎么办?教练难道还能拿根鞭子逼你们跑吗?” 胖妞摇头道:“打人倒不至于,训练营里全是有钱的学员,在福平省都有各自的关系圈。大伙全是花了大价钱进来的,口碑要是搞差了,这家训练营以后就该没人光顾了。” “‘是个人就能跑得完,救护车就在外边停着,谁要是挨不住倒下了,可以立刻拉去医院抢救,等抢救回来了,还能继续跑!’,教练是这么警告我们的。 不过有几个胆子大的学员,故意跟教练对着干,白天慢悠悠的跑,结果到了晚上,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们就被教练罚跑,等到十点的时候,教练才让他们吃了一小碗的白米饭,真就啥配菜都没有的白米饭,完事继续跑,我们都熄灯睡觉了,从窗户看下去,还能看见她们在跑。” “那天晚上,她们一直跑到了凌晨四点,才把前一天的任务跑完了。第二天七点,又得跟我们一样准时起床。” 宝珠讶异道:“都知道教练不会肯放水了,她们还不抓紧跑完吗?” 胖妞:“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问她们的,她们说,她们也很想跑完的,只是越到后边,又累又困又饿,哪里迈得开腿跑啊?要不是满脑子都想着床和肉,都难撑着这一口气跑到最后。” 宝珠:“……”有钱人的世界她不懂。 这三万块要是给了她多好?她保准让胖胖瘦得超过三十斤!别说瘦成一根闪电了,她能让胖胖瘦成一条小葱! 胖胖不愿意跑,自己就绑根粗铁链,拖着她跑;胖胖钟情于吃喝,自己就顿顿做黑暗料理,让她自此对口腹之欲SAY GOOBY! 胖胖感叹完同期学员的悲惨遭遇后,物伤其类,诉说起自己的“艰难岁月”: “进训练营才半个月,训练营里的几十个人,饿得全部眼冒绿光,跟大草原里的狼似的。大伙都说,要是扔一具尸体进来,我们都能把他架在火上烧烤了吃! 训练营外一百米的地方,开着一家右疆饭店。每天都有牛肉、羊肉、馕的香味跟着风飘进来,那味道别提多香了! 每天一有空,我们就扒拉着后铁门,边吞口水,边盯着人家的饭店瞧,跟一群难民似的。” “几个胆子大的,甚至在老板经过这时,偷偷跟老板要一碗面。不过教练应该跟提前饭店老板交代过了,老板只瞟了她们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开了。之后出门,老板更是宁愿绕远路,都坚决不靠近训练营。” “不过跟我住同一间宿舍的人,是个神通广大的。有一天晚上凌晨四点,我都睡熟了,她硬是把我从床上喊醒了,神秘兮兮的问了我一句,‘想不想吃肉?’,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梦里还抱着我家毛豆的腿在啃,想也没想,立马应下了。” 宝珠:“毛豆?” 胖妞解释道:“毛豆就是我家的狗,站起来有我半个人高的金毛。” “我半信半疑的跟着她去了后铁门处,结果真看见外边鬼鬼祟祟的蹲着一个人。栅栏铁门有三米多高,顶上还有尖刺,外边的人进不来,里边的人出不去。 栅栏铁门的缝隙还比一般铁门小了二分一,碗都进不来。于是我们像是两只哈巴狗一样,坐在铁门边,把脸贴在栅栏缝隙上,张大了嘴巴,等着外边的人一口接一口的喂我们。 结果一碗面还没吃完,我们就听见了巡逻保安的脚步声,就赶紧跑回宿舍去了,不敢再吃了。” “后来吧,别的学员知道了,也有学着这么干的。但这种事人只要一多起来,就容易被发现,被当场逮到的那几个人,为了‘戴罪立功’,举报了几个同党。 那天,有“功”的几个人,加跑了三圈操场,被举报的人,则加跑了五圈。每周唯一一次加肉餐的机会,也都被取消了。” “肉餐,就是切得比蜻蜓翅膀还薄的五块肉片,猫上桌了,都得含着泪离开,边走还要边骂人的那种。” 胖妞尽力的比划着,从她夸张的表情动作中,宝珠足够看出,师傅的刀工,大概再使上十年,圈养的那只猪也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罢了。 宝珠无言以对的哑口了半晌,回了句:“真是辛苦你了。” 胖妞叹了口气道:“纯粹是花钱找罪受,人是瘦了三十斤,但也被折腾得不轻。再晚十天半个月回来,我都得去精神病院看看了。” 说着,胖妞转头朝梁金生笑了笑,很是满足幸福的模样:“好在金哥儿开导了我许多,我也看开了,生孩子这事,顺其自然就好。命中该是你的,迟早都会有,若是跟孩子没缘分,强求也求不来。” 梁金生摸了摸胖妞的脑袋,眼神温柔体贴的,无需多言,便能将细腻的情感表达的淋漓尽致…… 便连宝珠都难以辨认,他这是真情实感,还是情场老手惯用的虚情假意了。 胖妞笑道:“出了训练营,我就赶紧又继续找宝珠姐你了,晚上有空的时候,我就上周边的广场公园逛逛。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我找到你了。在训练营里被压迫出的神经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面对宝珠时,胖妞总有源源不绝的话想说。 直到这回,宝珠才相信了,世上当真有怀揣着如此赤诚之心的人。 仅是萍水相逢时的举手之劳,便让她牢牢记了这么久,宝珠故意不给留下地址,她也能无怨无悔的慢慢找寻来。 胖妞对宝珠似乎从没有防备心,但凡宝珠提的问题,她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能由此延伸出不少的话来。 后来的日子里,胖妞和梁金生,几乎每晚都来广场报道。 宝珠不愿意收她的贵重礼物,胖妞便每晚提了一箱水果来,请青春舞队的人吃。 枣子、苹果、西瓜、圣女果、番石榴……种类繁多,应有尽有,其中不少是昂贵的反季节水果。 宝珠本想着,至多一个星期,这“豪举”就能停了,但半个月过去了,胖妞还是每天一箱水果的送。 宝珠甚至在担心,她要不开口阻止的话,胖妞估计能风雨无阻的送满一年。 宝珠知道这是胖妞给自己的一点心意,也不好指责她,无奈道:“胖胖,你别这样乱花钱了,你要是为了请我吃一口好的,这样破费,以后我是不肯吃你的东西了。” 胖妞忙摆手解释道:“宝珠姐,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这是跟舞队的人打好关系呢! 离了训练营,我的体重又开始往上飙了,我花了大价钱,受了不少苦才减下来的肉,可不能让它们轻易的长回去不是?宝珠姐,以后我就跟着你们一起跳鬼步舞了!” “跳的不好的地方,还希望宝珠姐多指点指点我呢。” 宝珠知道,这是胖妞安慰自己的话,不想给自己带去压力罢了。 结果不曾想,胖妞是认真的。 自那之后,胖妞便每晚跟着青春舞队的,正在准备广场舞比赛的分支队,跳鬼步舞了。 见这里的音响迷你又廉价,胖妞一声不吭的买了架新的来。 在场的二十来人,虽然家境比不过胖妞,但跟普通人家比起来,也是中游水准,虽然艳羡胖妞,但并不会刻意去昧她的钱。 见状,黎语立刻劝道: “哎哟,娇妹妹,等比赛完,咱们就跟回大部队一起跳了,哪里要花你的冤枉钱,买这恁贵的音响啊?赶紧退回去!” 青春舞队的人,没敢喊她胖妞亦或是胖胖,见她名字里有个娇字,于是统一称呼其为娇妹妹,亲切又不失可爱。 胖妞:“‘一经售卖,概不退换’,这家专卖店不允许退货的。” 先后又有不少人劝胖妞,但也有认识这个品牌音响的人,知道的确是如同胖妞所说的这样。 这架音响,价格打底两千块,属于高端机。 由此,现场不少人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娇妹妹就是客气啊。” “都说‘会花钱的人才会赚钱’,难怪娇妹妹家的洗车店,能开得全省到处都是。有钱人呐,眼界思想就是比我们普通人高一大截。 普通人,奋斗了一辈子,归根结底,就是为了一个‘钱’字。钱就是我们的命根子,吃喝玩乐哪样不要花钱? 有钱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只当钱是工具,越是不把它放在心尖上,越是能靠着手上的钱挣出更多的钱。 我们普通人幻想着坐吃金山银山,人家想的是用这座金山,来复刻出另一座金山,来实现人生价值呢!” ……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胖妞脸都红了,她认真的解释道:“没呢,没这么高尚的,就是觉得钱还不够多,想趁着年轻干得动的时候多挣点。” 因为胖妞的阔气,青春舞队的大部分人都跟胖妞要好。 人人都知道她跟宝珠最是要好,于是她被黎语安排站在了宝珠身旁的位置。 前排的二十来个人,更是争相指点她。 某天,黎语忽然提议道:“我看呐,比赛加娇妹妹一个。学了一个星期,娇妹妹跳得还算不错了。” 闻言,胖妞吓得立刻摆手拒绝:“我就是跳着玩的,跟姐姐们比起来,差得很呢,去比赛的话,就是拖后腿的,不成不成。” 黎语拉着她的手,佯怒道:“啥拖不拖后腿啊?娇妹妹,你既然加入了我们,就跟我们是一个整体了。我们也是第一回 参加广场舞比赛,只是去见见世面的,哪能保证真得奖啊?就当做是去玩了,哪那么多顾虑?” 队伍中的二十来人纷纷跟着劝道:“对啊,重在参与。” “宝珠,娇妹妹最听你的话了,姐妹们都很期待娇妹妹加入呢,你快帮忙劝劝。” “要是少了娇妹妹,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该要睡不安生,就算睡着了都该要活活给气醒了!” …… 看出胖妞面上隐约的向往期待之色,宝珠便顺水推舟的劝了句。 于是,距离比赛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初学鬼步舞的胖妞加入了战队。 每天晚上,胖妞依旧会带吃食来,这些天带水果,那些天带果干,再过段时日带饼干薯片等小零食…… 清楚买东西的钱,对胖妞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宝珠见她乐于此,便随她了。 众人礼尚往来,也纷纷带了家中的美食来投喂胖妞。 梁金生则雷打不动的每晚陪同着,胖妞跳舞时,他上人民公园随意逛,九点整,再准时归来接胖妞回家。 在舞友们聚众聊天的时候,陪在面对旁人时不善言辞的胖妞身侧,帮她接话聊天。 梁金生巧舌如簧的,一张嘴仿佛时时刻刻附着一层蜜,说出的话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油腻,又哄得在场的舞友们很是开心。 因此,这一对夫妻,在青春舞队里,都极是受欢迎。 ……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福安市举办的广场舞比赛,青春舞队得了二等奖。 参赛队伍一共十五队,一等奖两名,二等奖五名,三等奖八名,算是雨露均沾,皆大欢喜。 二等奖的奖金五百块钱,外加送了两个活动纪念玩偶,以及一条利华烟。 梁金生捧了束巨大的玫瑰花束在台下等着,等众人一下台,就将其送给了胖妞。 玫瑰花束包装精致,足有九百九十九朵花,寓意着长长久久。 胖妞艰难的抱着这束花,巨大的花束将她的脸全挡住了。 众女人迅速围住了她,在询问了梁金生后,叽叽喳喳的讨论了起来: “九百九十九朵?小年轻真会玩啊,我这辈子没收过这么多的花呢。” “下回我自己去花店买一束,在七夕节的时候喊我老公假假送我一下,也抱着出去显摆显摆!” “这花看着就不便宜啊。” …… 胖妞也不吝啬,见众人兴致高,喊梁金生一起帮忙,将花束拆开了,给每人送了一把,宝珠得了中间的一大把,最是娇嫩美丽。 剩余的花用缎面丝带往中间一收拢,巨大的花束总算缩水成正常比例大小,胖妞可以轻松的抱着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又有人提议将花插在头上做装饰,得到了一致认同后,大家纷纷折断花枝,插了一朵红玫瑰到发上。 有的人按照自我喜好,插了两三朵,有的人则格外的夸张,仗着比赛时的发型未拆开,皮筋与发夹等卡得紧,在脑袋上插满了花。 不像她自我形容的“花圈”,倒像是凭空长成了花圃,滑稽又搞笑,她又摇头晃脑的,做出了古怪又搞笑的表情,惹得众人捧腹。 比赛的奖金,则用来搓饭了。 就近原则,众人穿着舞蹈服,头戴鲜花,去了附近一家装潢看起来还不错的酒楼。 众人要了间包厢,点的好菜肴,叫来了两大箱的啤酒,又吃又喝又唱又跳的,玩得别提多畅快了。 不过大伙都是有家庭的人,表面上你敬我一杯,我自罚三杯的……实际上,各个都只喝了个微醺,聚会结束后,没人□□趴下,需要别人相送。 倒是现场唯一的男士梁金生,被起哄着,实打实的喝下了十来瓶的啤酒,其中还不包括替胖妞挡的酒。 梁金生擅长热场,会说话,酒量又好,挤在一群少妇之间,一点都不违和,堪称一声“妇女之友”。 纪念玩偶,一个送给了宝珠,一个华念真拿了给家中的小闺女玩。 利华香烟,普通包装的市场价,一包十元,一条十包,即一百元。 二等奖颁发的香烟是软红利,是利华香烟中端的一款,一条值三百元。 这次的广场舞比赛唯一的赞助商,就是福平省的利华烟草公司。 利华香烟,跟云夏香烟,是福平省唯二的高档香烟品牌,后者比前者稍低廉点。 普通人平常不会选择这两种香烟抽,多是买来插.入酒袋中,连着酒一起送礼的。 在场二十多个女人,只有两个会抽烟,但一星期也只抽两三回,过过嘴瘾罢了。 于是,众人打算将这条软红利,找家附近的烟草店或者小卖铺折价卖掉。 这活安排给了领舞黎语。 胖妞:“姐姐,这条香烟卖给我吧。” 黎语很是干脆的将软红利塞到了胖妞的手中:“娇妹妹,你要的话就送你,卖啥啊?平常,我们不也吃了你不少好吃的?” 众人纷纷附和道:“是咯,这烟送给你了。我们不会抽烟,这么好的烟,五折卖了也怪可惜的,你们会抽正好!” “妹夫抽烟?从没见过他抽过啊。”听了大伙的话,黎语才从中品出了味,忙劝道,“娇妹妹,不会是你抽吧?不是黎哥小气,不愿意把烟给你。你和小金不是在备孕吗?备孕期间,不管男方还是女方,都是不能够抽烟的,不然以后孩子生出来不健康。” 胖妞摇头道:“不是的,我最近是打算走街串巷收购点烟酒卖,从中赚点差价,反正白天闲着也是闲着。” 众人了然,纷纷表示了羡慕: “有钱人头脑就是比我们活络啊,干这干那的,啥啥都能赚上一笔。” “还是娇妹妹有魄力,说干就干,有钱就是有底气!” 黎语惊讶道:“不是才听说你要开家自助洗车店,店面已经看好了,正在装修吗?” 胖妞点头道:“下个月,明年年初的时候,就可以开业了。我就跟着金哥儿看了店面,买了仪器,装修的事都是他在负责。我这人在家闲不住,没事时就喜欢找点活干。” 胖妞的家,是家里新给买的一套,位于人民公园附近的新建起的三栋单元楼中。 据说是试点,探测一下市场的反响,结果一经建成,火速售卖一空。 因此,另外十几栋单元楼的建设正在规划中,楼越建越高,越建越多,等建成后,这一片将被统一规划为一个小区。 “厉害啊。” 众人纷纷又钦佩的夸赞了起来。 胖妞不好意思的笑道:“只是先尝试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干成。” …… 聚餐结束后,黎语要去结账的时候,发现胖妞已经把账给结清了。 总共消费七百一十五元,比五百块的奖金还多了两百一十五元,去小卖铺或者烟草店卖软红利,最高只能卖到一百五十元,遇上压价的老板,还得再少上几十。 “开业大吉啊。” 胖妞不是在意小钱的人,于是众人把比赛的奖金给她了后,也不抢着把多余的钱塞她了,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他们夫妻俩身上砸。 …… 为了方便在各大乡镇收购烟酒,胖妞花费十万元买了辆微型面包车。 梁金生整日忙于自助洗车店的事,于是胖妞邀请宝珠合伙,收购赚得的差价五五分。 胖妞:“我不是本地人,福安话不会说,金哥儿也常年没在家乡住,记不得人和路,现在他又忙着洗车店的事,有宝珠姐跟我一起干的话,能事半功倍了!” 九毛店的生意不错,但由于卖的都是小物件,每月赚的钱连家中的日常开销都抵不上。 当然,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宝珠花钱大手大脚的。 收购烟酒这事,要是数量跟得上,每月的净收入绝对可观! 经由胖妞的提议,宝珠对其甚是感兴趣。 乡下的酒席上,流行送烟酒,一桌一包烟一瓶酒,烟酒的价格,随主家阔气程度而上下浮动。 烟往往是捧菜员所得,酒若是没当场打开,一桌子坐的都是相熟的人,一般都是大伙认定个人选,让那人将酒给带回去。 看亲以及女婿回门等时候,烟酒一般也是首选的礼物。 乡下人饿过肚子,一般只舍得抽廉价的香烟,喝自家酿的或者小卖铺买的米酒,中高端的烟酒,一般都留着进城时低价卖掉。 走街串巷收购烟酒的,全是没有营业执照的违法人员。 胖妞则已经办理了《食品流通许可证》与《烟草零售经营许可证》,属于正规收购人员。 其他收购员们都是骑着自行车,亦或是摩托车的,唯有胖妞,骑了辆拉风的面包车。 面包车是胖妞全款买的,油费也是她独自承担,宝珠自然不可能要她五成的利润。 胖妞:“面包车又不是用几年就坏了,我开着它也能去干别的事,算不上成本里。一点点油费的话,三七实在太过了,宝珠姐,四六吧不然?” 经过一番拉扯,两人最后利润分成定为四六分,胖妞得六成,宝珠得四成。 胖妞跟着自家父母,参加过不少的应酬,因此能正确的分辨出烟酒的真假来。 每个乡镇,都有宝珠认识的婶婶婆婆,加之胖妞给出的价格比市面上的统一收购价,要高上一点,钱多又不用跑,送上门来的生意,经由婶婶婆婆们一宣传,每次面包车开到村里,都能收购来不少的烟酒。 不论好赖,不管啥牌子,只要是正的,都收购。 烟酒这东西,再低廉的价格,低收高卖的话,都能有可观的利润。 每隔两三个月,就能在同一个乡镇收购来不少的烟酒。 单是常平县,就有二十几个乡镇。 有时收到消息,有钱人举办了婚礼或者丧宴,就算是外县的,甚至临近的市级地区,她们都会驱车前往收购。 因此每月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两人都在各大乡镇奔波忙碌着。 九毛店大半时间都处于关门的状态,于是宝珠给恩恩转了学,换兴安小学读书。 镇上离玉河村十几分钟的脚程,虽然比在齐岳小学上学的五分钟不到的路程远了,但上下学恩恩也完全可以一个人。 不过正好晨晨在兴安幼儿园读书,幼儿园跟小学挨着,自打小杰一整年都没回家,二老问东问西的,总能从孩子们的口中得到含糊又矛盾的解释,他们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许是也感觉到了异样,于是对唯一的孙子格外重视。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自个上下学的,唯有他们,雷打不动的每天接送。 恩恩来了后,二老也看得紧,几次恩恩表示,想要跟同学们一起上学回家,都被无情拒绝了。 于是,宝珠晚上也住回了玉河村。 …… 收购烟酒的“生意”,好得离谱,每个月宝珠至少能分到三千块钱。 碰上好日子多的月份,亦或是盛夏与寒冬,老年人去世格外多的月份,酒宴办得勤,她们就能收购到往常两三倍的量,宝珠的月收入甚至能到达五千块。 由于两人的收购数量众多,与常平县的两家酒店,三家饭店定了长期的合作。 胖妞给的价格比厂家进货价便宜一成,品质也不赖,一些珍藏款的,市面上已经不再出售的烟酒,隔三差五的也能收购来。 都是依照市场价来上下浮动,不会因为年份高、稀有等原因,而坐地起价,要出离谱至极的价格,因此,与几家店铺的合作还算愉快。 宝珠甚至动了要把九毛店关了的想法,但看着不计其数的,花了钱进回来的货,加之房租还有半年才到期,她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过不再进货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开店,能卖出一点是一点。 积攒下的东西的本钱,早已经赚回来了,现在的情况是,卖多少赚多少,卖出去的全算是赚的。 如此一合计,宝珠的心里便好受不少了。 倒是王大刚,对此摆了张晚娘脸:“你这要一走,三石街上就没有美女了啊,以后坐街也没意思了。” 宝珠:“你们不是说,牡丹以前是大美女,人家只是年纪大了点,骨相还在呢,你要攀讲还得看脸,只能找她了。” 不待王大刚回答,宝珠又照着往常那样开始攻击他:“不过人家牡丹可对她老公钟情得很,你个丑不拉几的老光头过去找她搭讪,她估计不愿意搭理你。” 王大刚这回倒是没跟她计较,认真的就着宝珠调侃的话回答:“跟外地人有啥好说的?咱讲东她讲西,脑子里装的东西就不一样,学会了福安话都没用。” 宝珠唏嘘道:“难得看你这么稀罕我。” 王大刚叹了口气道:“你这人吧,不谈别的,脸长得是当真好看,多看两眼下饭。 跟美女攀讲心情就是好,等你走了后,这街上全剩下些歪瓜裂枣了,没意思呐没意思,我得找找看,以后换个地方坐了。” “以前吧,你没来之前,我也常在三石街坐街,随便坐随便聊,也觉得时间好过。你这一走呐,就该不适应了。” 宝珠:“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宝珠一语戳中了王大刚的心扉,他激动的竖起了大拇指:“读过书,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就是这意思!这话听起来格调就高!” “整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现在谁家里还没部电话?想兄弟了,就CALL我~” 宝珠在耳边比了个电话筒的手势,随之往后一仰,舒适的靠在竹椅的靠背上,仰头望天道: “大刚啊,你放心,满屋子的货,我还想多卖点回回血呢。现在关店了,房租跟成本,你给我啊?” 王大刚不信她,嘟囔道:“你这店开的,跟关门了也没很大差别了。在外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转眼就抛弃了‘糟糠之妻’了。” “以后你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啊。没事多提点礼物来看我。”老大不小的中年油腻男人,看得倒很开。 宝珠点头道:“要是你哪天篡位当上村长了,也记得给我在村委会里留一个位置。指不定哪天我在外头混不下去了,也想来你们那喝喝茶。” 王大刚:“哈哈哈,茶水管够,茶水管够!” …… 年前的时候,车易新自助洗车店正式落成。 洗车店的渊源,得从胖妞的父母辈说起。 胖妞的老家在禾泰县,家里是靠拆迁款起家的。 父母拿着拆迁款在富人区附近,开了一家自助洗车的店面,小获成功后,在其余县城又连开了三家。 后来自助洗车店更是在福平省遍地开花,福安市等发达的市区,几乎都有其身影。 自助洗车,即为全自动洗轿车的店铺。 内置多个圆柱状大型滚轮,滚轮外附着着柔软的特殊海绵条,通过滚轮的快速运动,达成摩擦清洁的作用。 悬空的巨大花洒,喷洒出配置好的清洁泡沫,与滚轮同时工作。 地上配备有大型传送带。 洗车时,为防止车辆碰撞到仪器,以及顾客打方向盘,开雨刷等错误操作,导致车辆损坏,全程轿车是处于熄火的状态的,由传送带将其依次运送至相应区域。 第一个区域,计时三分钟,时间一到,滚轮与花洒同时停止,店内会响起“滴滴滴”的三声提示音,后停止的传送带继续工作,带着轿车移动至后方。 下一个区域,配备着同样的装备,只不过花洒中喷洒下来的是清水。 而后轿车就被带出店铺了,店铺后门处的屋檐上,用铁板搭出了点区域,挡雨挡阳光。 其下左右各放置着一台鼓风机,轿车开出的同时,鼓风机开始吹风,轿车停在中间几分钟,便能被吹干了。 而后,店内唯一的工作人员,会拿着个吸尘器,帮忙清洁车身内部。 简单的四步清洗,只需花费十五分钟,相比于普通人力洗车,节省了一半的时间。 进店前,工作人员会给顾客递上说明书,并简单的介绍洗车的步骤。 跟游戏机一样,购买了洗车币,再投进投币口中,店内的大型仪器就开始运作了。 投币仪器常年被锁住了,每隔几个月,胖妞的家里人,都会去往各大店面,将洗车币取出,再从工作人员这拿走相对应的钱。 因此,所请的工作人员必须为知根知底的本地人,并与其签订合同,否则洗车的钱容易被卷走。 请工作人员,最大的一个目的,是贩卖洗车币,以及看住店内贵重的仪器。 普通人力洗车,单价三十五元一次,自助洗车只需十五元,价格低廉是一方面,节约时间这点,尤其受忙碌的老板们青睐。 但每个县城中,拥有轿车的人,仍是少数。 以一辆轿车一个月洗三次的频率来算,除去店面租金、电费,以及员工的工资等后,每家自助洗车店的盈利,只为五百元左右。 但薄利多销,车易新自助洗车店,在福平省开了十来家,每个月盈利总额也能有数千元。 自助洗车行业,只是胖妞的父母众多投资中的一个,他们投资的行业五花八门的,在经济形势大好的如今,赚得盆满钵满的。 大抵是看中了以后轿车行业的繁荣,才没将相对来说,盈利低廉的自助洗车店给关闭。 福平省大多数人仍在骑着二八大扛,其次是买了摩托车的人。 于是,自助洗车店内也提供了手动洗车保养服务,针对的是摩托车人士。 为了不与自家洗车店的宣传相背离,手动洗车的报价也比市场价要便宜一成。 虽然愿意花钱清洗保养摩托车的人不多,但每个月靠着洗摩托车,也能创点收。 …… 胖妞是家中的老二,其上一个姐姐,其下一个弟弟。 姐姐结婚时陪嫁一套房、一辆轿车,外加五十万元;弟弟结婚时,家中则给出了一百万元以及三套房、三辆轿车,外加许多的金银首饰。 梁金生是去年夏天的时候,跟胖妞闪婚的,就在梁老鼠死后不久。 胖妞是家中年龄拖到最晚结婚的,跟姐姐拿到了差不多的嫁妆。 梁金生倒插门进了她家,因此无需付一分彩礼钱。 胖妞父母能干,鼓励孩子们闯,家里的行业,但凡孩子们感兴趣的,都放手让他们干。 因此胖妞没少在全国各地跑,不过她甚是念家,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福平省内。 胖妞与梁金生的初次相识,是在海北省,那时梁金生正在被富婆包养着,开着家连锁超市。 胖妞人生地不熟的,梁金生帮了她一把。 事后,梁金生跟胖妞互换了联系方式,不过,一年之中,两人也只电话联系上一回。 去年,梁金生打道回府,参加完梁老鼠的葬礼后,就转而去了禾泰县旅游观光了实验区。 偶遇了胖妞后,两人“二见钟情”了。 胖妞的父母思想开放,在得知了梁金生的家境,跟自家完全不匹配后,也未予以反对。 只言,为了两人今后有更好的生活,梁金生需得倒插门,当他们家的上门女婿。 梁金生“孑然一身”的,自然是应下了。 仅是婚礼,就花费了十几万元。 也不知梁金生是如何跟岳父岳母们解释的,婚前,梁家的人与之没见过面,婚礼也是一个都不曾出席。 胖妞平日里穿着简单,不化妆打扮,长相又普通,与她不相熟的人,压根看不出她的身价。 这次来禾泰县,便是想在禾泰县再开一家自助洗车店的。 常平县没有家里的生意,胖妞想带着老公,在这做点夫妻俩自己的小生意。 自助洗车店到底算是家里的行业,倒插门的男人在家中无主动权,不自信,急于向婆家证明自己…… 胖妞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梁金生表现得一直很正常,但她还是想要跟他干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千里迢迢的从禾泰来到了常平县,便是想借着自助洗车店,在这边闯闯。 正好梁金生的家乡在这,也不算是人生地不熟的。 来常平县前,胖妞从未将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梁金生,只是说,自己想跟他一起干出一番事业。 那时只是初步有了这想法,自助洗车店建成后,要干哪些事,胖妞完全没有头绪,能够想到的赚钱的生意,家里或多或少都涉足过了。 胖妞心宽体胖,也不烦恼,想着走一步算一步。 反正嫁妆还剩许多,等来到了常平县后,再慢慢摸索,就算没有适合做的生意也不要紧,手上的嫁妆,够夫妻俩吃喝玩乐许多年了。 …… 听闻胖妞开洗车店花费了将近十万块后,宝珠叹为观止: “你买仪器花了这么多钱,我们这不比禾泰县和福安市等大地方,买轿车的人家不多,一天下来也洗不了几个车,还要雇一个人看店,能回本吗?” 胖妞点头道:“按目前来看,是要亏损的。不过来之前,我就跟我爹娘讨论过了,常平县这个地方,离福安市近,是有发展前景的。 前期的盈亏不重要,亏一点或者赚一点,影响都不大。重要的是先占据了市场,把品牌打入人心里去。 等以后轿车普及了,钱就会像流水一样进账了,前期亏损的,自然而然就能回来了。” 宝珠敬佩道:“伯父伯母有内部消息吗?以后轿车会降价到一两万块,还是几千块?” 人人都能买得起轿车,那感情好,她跟水生也搞一辆去。 胖妞笑道:“哪有啥内部消息啊?都是我们家人这些年因为生意,走了许多的城市,分析出来的。 改革开放才刚到高.潮阶段,等过些年,大伙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摩托车算是普及了,再后边可不就是轿车了?” “不过也只是猜测,算是一种投资,这些年来,我们家投资失败的生意也不少。” 宝珠:“……”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底气,摔得起跤,输得起。 …… 年前的一个黄道吉日,车易新自助洗车店正式开业。 开业大酬宾,全场免费洗车,并提供瓜果点心供品尝。 一天下来,前来体验洗轿车不到十人,倒是摩托车接待了三十多辆。 门口聚集了不少大爷大妈,自带了小椅子,围坐在洗车店门口,肆无忌惮的吃起了瓜果点心。 边吃还不忘跟一旁忙碌的胖妞画大饼: “小姑娘啊,我儿子在外省做大生意呢,今年就计划着买车了,以后我让他来你们店铺洗车啊。” “我二叔家也刚买了车呢,可惜他住在福安市,只挑近的洗车店洗车。等以后他来常平县串门,我再带他来光顾你生意啊。” “我虽然没亲戚家里有轿车的,不过我村里有几个,回头我给你宣传宣传啊。” “我们在这白吃白喝的,你不会不高兴吧?” …… 胖妞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笑道: “吃的喝的能有多少钱?开业就是要热闹,大爷大妈们,你们敞开了肚子随便吃,吃完了跟我说一声,我再添。” 离了训练营三个多月了,胖妞虽然没有暴饮暴食,也有适当的运动,但是却过劳肥了。 不管瘦了还是胖了,脸上都是胖嘟嘟的,没有多大的变化,身子骨却是大了一圈,看这样子,起码胖了二十斤了。 在魔鬼训练营里减下的三十斤,转眼就要打水漂了,甚至有刹不住车,要一路往上飙的架势。 但胖胖的模样,让胖妞显得亲近又随和。 大爷大妈们更是开心了,连连称赞道: “小姑娘会做生意啊。” “眼界高,是个成大事的!” “祝你生意越来越红火,赚多多的钱啊。” …… 胖妞开心的接受了祝福,便继续忙活了。 在青春舞队待了一个月,跟大方的姐姐们相处,胖妞也健谈了不少。 不过进步有限,跟顾客们交流介绍的活,全是梁金生在干。 胖妞偶尔补充上两句话,或者发现不对不好的地方时,暗中提点梁金生或者与之商讨一番。 夫妻俩相辅相成,配合得相得益彰的。 …… 洗车店门口,放着两排的花篮,全是青春舞队的人送的。 因为是第一天营业,胖妞和梁金生,跟着雇佣的工作人员,一起在洗车店帮忙。 宝珠闲来无事,便也待在店里,时不时给搭把手。 车易新洗车店,打的是自助的招牌,24小时营业制,工作人员吃住全在店里。 …… 车易新自助洗车店,热闹了一整天。 晚上八点左右,宝珠三人就打算回去了。 结果才刚走到了停车场,就见黎语在面包车旁站着,不知等候了多久。 胖妞与梁金生自觉避开了,黎语却喊住了胖妞,同时也没避着梁金生。 黎语:“宝珠,是这样的,两个月前,我跟你提过的,要根你合伙开家美容院的事。 我已经选好店面了,就在县里,地段不错,租金也合适。那附近就是家商场,人流量大,在那里开美容院再合适不过了。” “初期的话,我们可以先不购置昂贵的仪器。装修费,以及美容床、护肤保养品等必需品的合计费用,需要十来万。 只两个人合伙的话,我知道你担心亏本的问题,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 但我在美容院干五年了,对它的了解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深,我的信心是大过担心的。” “所以这回我来,是邀请你跟娇妹妹一起跟我合伙开美容院的。” 宝珠倒是不意外,黎哥选择在这里跟她谈美容院的事,又不避着胖妞跟梁金生两人,不用细想就知,她有这层意思在的。 胖妞和梁金生面面相觑的,很是意外。 自上回,黎语跟宝珠商量开美容院的事,被胖妞意外打断了后,黎语便不再提及这事了。 胖妞与梁金生两人自然无从知晓。 与上回不同的是,宝珠对此表现出了兴趣。 改变她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跟着胖妞收购烟酒赚了点钱。 倒不是先前她没钱合伙开店,是因为她没有做生意的经验。 在村里开的九毛店属于小打小闹,作不得数,她的眼界局限于是否会亏钱上,不大敢迈开步子往前走。 跟胖妞相处久了后,赚到了钱倒是其次,了解到了许多生意经,眼界被拓宽了,才是对她最直接的改变。 倩影美容院的生意虽算不得火爆,但也不赖,美容行业的发展前景,她是看在眼里的。 黎语观察着他们的表情,暗暗松了口气,继续说道: “这些年,我跟真姐去京都考察学习过两回,前两天我又向那边的一个朋友打了通电话了解情况。 我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不懂写字,看不懂文章,没办法像正规的公司一样,给你们一沓的资料。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听我慢慢说……” 黎语将了解到的京都十来家美容院的概况,都介绍了出来,连带着省内以及邻省较为熟悉的几家美容院,全部铺陈在三人的面前。 足足谈了两个小时,都没谈完。 见时候不早了,黎语便干脆将几人带到了选中的店面。 车易新洗车店与店面同在县里,不过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隔着几条街,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梁金生开车,宝珠三人坐在后车厢里,又畅聊了十分钟的天。 这回不再是黎语唱独角戏了,宝珠与胖妞两人都对美容业表达了浓厚的兴趣。 特别是胖妞,家里做惯了生意,询问了许多黎语没谈及的事宜。 偶尔梁金生也能搭两句话,一针见血的,直戳问题命脉,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想来,能够成功当上“豪门”的上门女婿,除了这张脸能打,这张嘴能说外,身上也该有两把刷子的。 店面处于常平县的市区内,是家复式楼,上一家店是家面馆,门上尚贴着“店铺转让”的红纸。 晚上十点多了,旁边的大商场还灯火通明的,这一片的街道却已经黑漆漆的了。 吃饭的,卖衣服的,卖糕点的,维修的店铺,全都关门了。 面馆位于这条街的最末端,大门开在与马路垂直的这一侧,算是闹中取了微末的静。 黎语拿出了钥匙,打开了店铺,将三人带了进去。 一层足足有一百五十平,两层加起来得有三百来平了,很是宽敞的一家店。 黎语打开了灯,介绍道:“这栋楼盖了几十年了,虽然老旧了点,但胜在位置好,面积大,还有上下两层,一个月一千的租金也不算太贵。” 梁金生点评道:“虽然在街角,采光还不错。” 黎语对他笑了笑,指着地上虚虚画了个大致范围的圈,说道: “这个部分,我们改做大厅,后边的厨房专门用来接待男顾客,楼上的话,几间房间全部打通,作为接待女顾客的地方,这里还得腾出几平米的地方,修一个厕所。” 黎语一路走一路介绍,随着最后一盏灯“咔哒”一声被打开,整套复式楼灯火辉煌的。 店里安的是节能灯,螺旋状的手臂粗细的,十厘米高度的圆柱状灯,旋在房顶的底座里,发出的光亮比纯黄色的白炽灯要光亮不少。 明亮省电又护眼,是时下流行的电灯。 白炽灯慢慢的被淘汰掉,大部分人家都换上了白炽灯,宝珠家也不例外。 几人的眼睛里,全倒印着透亮的光点。 黎语:“我已经跟房东谈好了,也交了押金跟前三个月的房租了,只要你们同意,明天就可以找工人立刻动工。” 宝珠回头像楼下望了眼,慢半拍的问道:“美容院男的还会来啊?” 别家美容院宝珠不清楚,但倩影美容院,可从来就没光顾过男顾客。 “这就是你没见识了。”黎语捂嘴笑道,“我们这是不常见,但在京都那边,可不少臭美的男同胞呢。不说电视里的男明星那样的帅哥,就我们身边,不比钱包的话,长得帅的男人,不也比长得一般的男人吃香吗?” “穷的男人,没钱没精力折腾这些,富的男人,没兴趣搞这些。咱们的定位,就是那些钱包勉强充实,但又算不上大富大贵的男人。” “当然,咱们这种小地方,有的男人怕被人嚼舌根,就算心里想,也不敢来。 所以咱们就只是用厨房这点小地方改造下,算是一种尝试。要实在没生意,以后再改造,问题不大。” …… 不得不说,黎语是极有魄力的一个人,在宝珠尚未答应她的时候,为了让合伙人信赖,做足了功课,说干就干。 这两个月,白天黎语在倩影美容院上班,晚上又要带领着二十几个人排练舞蹈,也不知哪腾挪出的时间,搞创业的事。 倩影美容院位于镇上,黎语每天开着摩托车,往返于镇上和县里,倒一点没从她的脸上瞧出疲累,每天都状态满满的。 …… 十一点的时候,整套复式楼黎语才给介绍了个遍,她不放过任何细节,争取让合作者对合作的事宜清楚明白。 宝珠笑道:“黎哥,你这是打定主意我们会答应啊?定金和租金都付了,不怕我们不愿意吗?” “不迈出第一步,光是空口画大饼,换我也不敢轻易答应的。”黎语大大方方的说道,“所以我这不是做足了功课?我是抱着必胜的心做的!” 黎语甚至开起了玩笑:“实在要是失败了,我就上你们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去,丢你们家的脸,看你们敢不敢不答应!” 两人聊得热络,显然合作已经定下了,宝珠看下胖妞,说道: “胖胖,你不要有压力,你要不愿意合作的话,我就和黎哥单独合作。七八万块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胖妞笑道:“能跟宝珠姐一起合作,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黎语适时泼了点凉水:“咱合作归合作,可不能感情用事啊。‘亲兄弟明算账’,咱不是亲兄弟,更是要把账给分清楚,这样才能让我们的美容院走得长久。” 黎语又说起了盈利分配的事。 “我初步是这样打算的,你们先听着,有不同的意见尽管提出来,我们再商量。 在美容院打响名头的前期,每月所得的盈利咱们先均分,一分一毛不比谁多。前期投入不小,咱全心全意的为美容院着想就行,不要去过分计较,谁干的活多谁干的活少。 咱先这样一年,等到明年,再重新商量,可以盈利的一半用来均分,后续以各自客人的消费总额来划分比例; 要是觉得破坏了凝聚力,红眼了,互相间恶意竞争了,影响了美容院的长久发展,咱也可以继续均分。 总归哪种分配方式最让我们接受,最不影响我们赚钱,我们就采用哪种。” “赚多赚少是其次,能长久赚得到钱,才是最重要的!” …… 黎语提出的盈利分配方案,三人都表示了同意。 择日不如撞日,在合同尚来不及拟定的时候,几人已经打算明天开始找装修团队了。 正好面馆里留着上一任老板的床铺和被褥,梁金生便干脆住在面馆里,明天一大早,再去附近找下装修团队。 胖妞则开着面包车,将黎语跟宝珠两人陆续送回家了。 回玉河村的路上,宝珠将积压在心里的困惑问出:“胖胖,你为什么跟我这么好?” 胖妞扭头看了副驾上的宝珠一眼,甚至没讶异宝珠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她笑道:“宝珠姐你人美心善,很多人都跟你关系很好啊。” “你跟别人不一样。”宝珠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明明我也没帮你什么,你就好像要掏心掏肺的对我好了。” 谈及这,宝珠已经幻想出了电视剧的无数种套路: 关于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小时候她曾帮助过一个小女孩,对她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对对方来说,却是久旱逢甘霖; 她是意外流落乡下的富家千金,亲生父母苦苦找寻多年,好不容易找寻到了之后,为了不伤害到她,就制造了这两场偶遇,先让家中的孩子跟她打好关系…… 但很显然,现实并未像电视剧那样狗血,但却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胖妞否认道:“帮了的,要不是宝珠姐你,我的毛衣就不止被烧出四个孔了。”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胖妞是不缺一件毛衣的人。 见宝珠不认同这个解释,胖妞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笑道:“眼缘吧。” 临近十二点的乡间路上,不见一个人,也不见其他的车辆,胖妞将车子开得又稳又快。 胖妞不由得陷入了回忆: “我坐在金灯寺外的台阶上时,拿着香不知能去哪里,说实话挺郁闷的。结果一抬头看见你,跟瞧见了天仙似的。 宝珠姐,你不要笑,我是说真的,那时候我就在想,该不会这寺庙当真这么灵验,见我给他们烧了这么多的香,降了神仙来帮我了吧?” “你不笑的时候好看,笑的时候更好看了。” 宝珠意味深长的看着胖妞,但她却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我都喜欢跟合眼缘的人交往。不瞒你说,我看人的眼光很准的。” 话闸子被打开了,回忆像是洪水猛兽一样汹涌而出: “我两岁的时候,在村子里玩,有个人贩子,给我们一块玩的孩子送糖吃,一起玩的好几个人都吃了。 那人贩子慈眉善目,长得挺好看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但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很不喜欢,于是把她手里的糖全给打掉了,然后赶紧跑掉了。 我的朋友们被吓得也全都跑了。她就在后边骂骂咧咧的追着我。” “后来有一天,村里人都在传,隔壁几个村,陆续有三个孩子失踪了。看到的孩子都说,是有个女的送糖给他们吃,将人给拐骗走的。我这才知道,那天遇见的人是人贩子。” “还有一回,是我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家刚开始做生意,并不容易,我爹娘好不容易谈到一个合作,准备跟对方见面。 忘了是因为啥原因,我爹娘把我带去了,结果到了的时候,我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闹着要回去,我爹娘凶我,我就在地上打滚。” “反正那时候,我就觉得他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其实,合作方脸长得挺正派的。 这场谈判合作,本来就是我爹娘花了大价钱送礼物求来的,结果还没开场就被我搅黄了。回去后,我挨了好一顿打。合作吹了,我爹娘只能另寻合作方了。 结果半年后,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最初这个黄了的合作方与另一家公司合作,结果卷钱跑路了,人跑到了国外,警方难以抓捕到他,与他合作的公司因此破产了。” “我爹娘当时就觉得很神奇,夸我小小年纪,看人真准,于是补偿我吃了顿肯德基。” 说到吃的,胖妞满足的舔了舔嘴唇,感叹道: “那是我第一回 吃肯德基,每次从店门前路过,都能闻到香味。这么大的一只炸鸡,还有跟我当时的脸差不多大的汉堡,一口咬下去,香喷喷的!” 边描述,胖妞不忘腾出一只手比划着大小。 胖妞随之遗憾道:“现在吃着,就没有小时候香了,反而觉得这东西又油又腻的,不大好吃,吃多了还胖人。” …… 转眼,面包车就驶进了玉河村,并在宝珠家的四层小洋房院门前停下。 “算命的也说过,我眼光高。”胖妞给自己的一大段话做了个总结,“宝珠姐,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就是想跟你做朋友,没别的意思。” “在海北省看见金哥儿的第一眼,我也觉得他很合我的眼缘,虽然我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特意等他许多年,但这不是,阴差阳错的还是跟他结了婚?” “以后他对我咋样,我不知道,但现在,我可以肯定,我的眼光还是不赖的。” …… 将心里话和盘托出了,胖妞不免有些坐立难安的,似乎怕宝珠觉得自己意图不轨了。 宝珠:“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我当时会去帮你,是因为你的背影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前些年已经去世了。” “或许这就是你说的‘眼缘’。” 两人相视一笑,未尽之言融于月色之中。 下车时,宝珠再一次的询问被呼啸的冬风吹散了。 她将大兜帽盖住了脑袋,双手紧紧的抓住了帽子边沿,跑进了院子里。 “我有钱,经得住亏。” 胖妞打趣的话,随着寒风,跟着宝珠一起钻进了屋中。 …… 五一当天,迪兰朵美容院正式开业。 迪兰朵是全国连锁的美容院,总部位于京都,可以跻身华夏美容院的前三甲。 国内各大出名卫视,常年播放着它的广告——迪兰朵美容院,为您带来至尊级的奢华体验。 广告结尾的一句话,更是“红”遍大街小巷,每当广告前奏响起,人人都能自然而然的背诵出来。 加盟费三万块,之所以选择加盟美容院,而不是独创个品牌,除了坐拥其名气,不至于让顾客对品牌持以怀疑的态度外,总部还会下派一名专业指导人员,对加盟店开业初期的各项工作进行分析指导。 包括但不限于,合适的装修风格,仪器设备的购置,美容椅与护肤品等物品的添置的推荐指导。 各大美容院都有专属的供货渠道,特别是连锁美容院,为了做好品控,每年都会下派专业人员,驻扎在工厂里进行监督。 购置的护肤品等基础物品质量有保障外,贵重的大型美容仪器,还能以比市场价低的进货价购得,这也是几人选择加盟的重要原因。 以上省得的钱,已经超过三万块的加盟费了。 指导人员,在总部有十几年的就业经验,不仅对各类仪器的操作熟悉掌握,也精通各种护肤按摩手法。 在下派的为期一个月的时间内,指导人员对宝珠等人进行系统性的全面指导。 在指导人员的推荐下,店内甚至购置了一台极度昂贵的仪器,即国内第二台IPL光子嫩肤仪。 第一台是京都迪兰朵美容院总部购置的,内部价五万元,经过协商后,以四万三千元的价格购进。 IPL光子嫩肤仪,是国外最新研发的高科技美容仪器。 其采用全光谱激光照射方式,作用于肌肤表面,逐层深入后,可促使脸部的胶原细胞重生,以达到清除斑点、收缩毛孔、祛除皱纹等目的,使肌肤水嫩光滑、焕发新生。 同时购买引进的,还有超声波类减肥仪,磁波立式祛斑仪,冰点脱毛仪等高端先进的仪器设备。 因此,迪兰朵美容院总部甚至为常平县分院,宣传了足足一星期。 仅仅数月的时间,原先略显老旧的面店,一跃成为时尚简约的现代高级场所。 开业前的一个月,常平县内各大商场,以及公交站牌等地方,都贴上了迪兰朵美容院的开业广告。 每周末,店里还雇佣人,在人流量大的几个步行街,分发传单宣传。 开业典礼,定在了五一。 当天花费两千块,请了常平县内著名的主持人妮妮来主持庆典。 又花了三千元,请了当地常平电视台来拍摄宣传。 如此一盘算,与最初开业花销十万的想法背道而驰,本金翻了足足三倍,三个老板,平均每人的投入额成了十万。 电视台派出了一名摄影师跟一名记者,全程跟踪拍摄。 届时将会剪辑成半个小时的纪录片,在当晚八点的黄金时段,进行播放。 早上九点整,迪兰朵美容院的开业典礼正式开始。 三名女老板一起握着同把大剪刀剪彩,彩球掉落的一瞬间,两边的礼花筒朝着天空喷射。 喷出的彩带、花朵、金片等物,仙女散花的落了一地,不少更是落在了两边的数排花篮上,绚烂又夺目。 被拉成长龙状的盘炮,紧随其后被点燃。 噼里啪啦的响成了一片,围观的群众纷纷捂住了耳朵,避远了些,他们被这热闹的气氛带动的,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美容院门口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现场男女老少皆有,都是被铺天盖地的广告吸引来的。 硫磺味铺在空气中,灰色的烟雾刚散尽,准备就绪的青春舞队,便已在门口排练过的方位站好。 二十几名成员有序站立,由宝珠与黎语领舞。 震天响的音响播放着《开业大吉》的DJ版,舞者穿着统一的服饰,上身中袖红薄袄,连接处为白色绒球边,下身收脚红色休闲长裤。 舞蹈富有力量,满是张力,热闹的舞曲搭配喜庆的服饰,将现场带到了一个高.潮,欢呼声此起彼伏。 舞曲结束后,身穿华丽礼服的开业庆典主持人便上台了。 “尊敬的各位嘉宾,在这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季节,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空参加迪兰朵美容院常平县分院的开业典礼,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妮妮……” 这边,主持人在台上开场致辞,带动着气氛,另一边,记者对着镜头在介绍着迪兰朵美容院的历史,现场的热闹,尽数被记录在了镜头之中。 店门口放了两个大牌子,用绣着金边的红绸布盖住,其上写着开业大酬宾的各类活动。 “现在请我们的迪兰朵美容院的老板代表——高宝珠女士,上台致辞,大家欢迎!” 等到主持人开场完毕,宝珠便接过话筒上台了。 她换上了一条修身的红色中国风旗袍,胸部用海绵垫垫得很是丰满,由于身材纤细,显得前凸后翘的,头发用同色的木簪盘起,两绺头发垂在鬓边,有种雍容华贵之美。 刚一上台,宝珠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宝珠丝毫不怯场: “大家好,我是迪兰朵美容院的老板代表——高宝珠。想必大家今日前来,都是冲着我们店的开业大酬宾活动来的。 废话不多说,我在此宣布,全场项目,包括洗脸、开背、暖宫、头疗、刮痧等,今日每人每个项目,都能免费体验十五分钟的简易版! 全场更是6.6折,只要在今天购买套餐,或者充卡的,都能享受6.6折的优惠…… 现场我还看到了几个男同胞们,同志们,不用害羞,不用躲躲闪闪的! 不管是男士还是女士,不管多大年龄,我们都有专门的美容护肤方案。不要顾虑,不要彷徨,每个人都有爱美的权利!” …… “不管是买套餐还是充钱,今日但凡在迪兰朵美容院消费满一千,就有一次抽奖的机会。大家看那个位置,就是我们设置的三个抽奖箱。 我们的抽奖箱分为三类,分别为一千,两千,三千档。奖品逐级丰厚。消费超过三千元的,依照超过的比例,多次抽三千档的抽奖箱。不管是哪个档的抽奖箱,都是百分百中奖。” “店内今天更是设置了个终极奖项,全场消费最高的人,将赠送价值一千六百六十六元的消费卡,无限期使用,可分批次使用,店内所有项目皆可使用!”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沸腾。 不管是否有能力拿到终极奖项的人,都被这诱人的奖品给震惊到了。 开业典礼一经结束,现场百多个人,蜂拥冲进了美容院中。 迪兰朵美容院瞬间人满为患,许多人冲着6.6折的优惠来的,也有许多人,冲着免费体验来的。 好在门口也设了招待的人,没成功挤进去的人,就在门口先询问着套餐与充卡等的事宜。 美容院中总共雇佣了六名技师小妹,在美容院装修期间,已经系统性的培训过了,现下正在热情的接待着顾客。 店内几十张美容椅,全躺满了人。 青春舞队的人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对今日的开业大酬宾优惠也极有兴趣: “宝珠,我们这些老顾客,老早就充卡了,今天没消费的话,能不能抽个奖啊?” “是啊,我可看上三千消费额的抽奖箱了,这豆浆机我可喜欢了。” “你倒是贪心,我呐,把这一桶的橄榄油提回家就成了。” …… 众人你说一句,我提一句,互相被逗笑了。 宝珠很是大方的摆了摆手: “有的,给我们迪兰朵美容院免费跳开业舞的舞霸们,哪能没抽奖名额啊?三千消费额的抽奖箱,一人可以免费抽三次。” 众人纷纷夸赞道:“宝珠就是大气啊!” …… 常平县电视台的摄像师早早等候在了店内,因此记录下了这“盛况”。 现场靠黎语几人控制,宝珠则带领着记者与摄影师,来到IPL光子嫩肤仪这,仪器被安置在小隔间内,因此并没有旁人打扰。 关上了门,总算能听清话了。 仪器旁边拘谨的坐着一名四十岁的女人。 女人也是常驻青春舞队跳舞的人,不过她一直站在中后排。 在确定要购置IPL光子嫩肤仪后,由于技术设备过于先进,国内对激光技术了解并不多,所以宝珠三人决定找寻一位脸部有显著问题,需要治疗的志愿者,免费帮其进行治疗。 要求就是,对方得出境帮美容院宣传。 正好青春舞队中的静姐,额头上有个鸡蛋大小的胎记,属于能够用激光祛除的鲜红斑痣。 宝珠三人请总部的指导人员确认过了,的确是可以通过激光祛除的。 激光祛除胎记的市场保底价一千元,最终价格依照胎记的顽固程度定。 听闻能免费进行治疗,静姐立刻就同意了。 静姐便是迪兰朵美容院初开业的门面宣传。 宝珠面容姣好,普通话又标准,因此被选定为介绍的老板。 静姐梳了个整齐的马尾辫,用湿水梳过的,碎发全藏进头发中,完全露出了她额头处的胎记。 她依宝珠的吩咐,弯腰垂头,让摄影机能够更好的捕捉到胎记。 宝珠流利的介绍着: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迪兰朵美容院的老板高宝珠,现在由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家美容院的成功治疗案例。” 宝珠指了指静姐额头上淡红色的胎记,说道: “这位是我们的志愿者静姐,额头左上角的部位,本来长着一块鸡蛋大小的鲜红斑痣,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胎记。” “在我们这治疗了一个月,使用最新引入我国的IPL光子嫩肤仪进行激光治疗,总共经过六次治疗后,达到了现有的效果。 这是每次治疗的记录照片,摄像小哥镜头可以给近点,可以很明显的看到,静姐额角上的胎记已经明显淡了许多了。” 期间,黎语拿着相机进来,向摄影机滑动着储存的照片。 只见,最初,静姐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接近于褐色,每一次治疗,颜色都逐渐变淡,现如今,只有浅浅的粉红色,不仔细看的话,甚至看不出来,可见疗效显著。 宝珠:“像这种情况,再治疗上一两个月,肉眼就完全看不见了。” “光子嫩肤仪的原理,是用激光作用于皮肤,促进胶原纤维等的重生,可以促使肌肤光滑且富有弹性,淡化皱纹,吸收皮肤中堆积的黑色素……”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讲,就是让脸蛋‘回炉重造’。光子嫩肤仪给你的肌肤一个重新生长的机会,由内向外,治标又治本的,让你的肌肤重回年轻。”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我现在的脸看着还好啊,没有斑点,光滑着呢。但其实,女人只要过了二十五岁,肌肤就开始衰老。 就算保养得再好,肌肤都或多或少存在问题。越早对问题进行针对性的治疗,越能将肌肤锁死在最为年轻的状态。” “就比如四十岁和三十岁的人,同时进行光子嫩肤,前者的效果肯定是不如后者的。 但要是前者从二十五岁起,每三个月就做一次光子嫩肤的话,那最终呈现的效果,就未必谁输谁赢了。” “三个月做一次光子嫩肤,是最理想的保养法。没有能力承受的话,每年做一次,亦或是两三年做一次,都没问题。有去解决问题,就算是次数较少,也比一次都不解决要好。” 宝珠拿出了硬皮案例本,缓慢的翻动着: “如果存在痤疮的问题,在医院治疗没有效果的话,光子嫩肤仪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这是我们京都迪兰朵总院的多个治疗案例,每一位客人,前来求助时,都是满脸的痤疮,且毛孔粗大的。” “经过光子嫩肤仪的治疗后,不仅是痤疮消失的无影无踪,粗大的毛孔收缩,脸蛋也是吹弹可破了,跟剥了壳的的鸡蛋似的……不仅是痤疮,各种成功治疗的案例都有……” 宝珠边翻动着案例本,边介绍着相应案例,页面里的前期图片与后期成功治疗图片,简直称得上是判若两人。 记者:“我替市民朋友们询问一句,所有经过治疗的案例,都会被你们收录吗?如果这样的话,算是侵犯隐私权了吧?” 宝珠:“这点请放心,我们迪兰朵美容院,是非常注重保护客人隐私的。所有呈现在案例本里的案例,都是经过当事人同意的。且但凡被收录在案例本里,我们都会予以相应打折优惠的。” 回答完问题后,宝珠继续介绍着: “IPL光子嫩肤仪,是我们美容院的招牌仪器,虽然治疗价格不菲,但所呈现出的效果,却是终身受益的……” 宝珠陈述期间,记者充当托儿,在提前了解过美容院中的各种项目后,依照先前定下的方案,依次进行询问。 花费了大把的口舌介绍完IPL光子嫩肤仪,宝珠又带领着记者与摄影师,来到了正在体验洗脸的那块人处: “肌肤大型的维护需要,平日里‘勤洗脸、洗对脸’也至关重要,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店铺的‘洗脸’项目……” …… 当晚八点,经过剪辑过的迪兰朵美容院的开业典礼,在当地常平电视台的黄金档顺利播出。 京都的迪兰朵总部,再次替其进行了长达一周的宣传,特别针对新兴进口的IPL光子嫩肤仪。 美容院的知名度在当地一下子打开了。 开业初期,新增顾客量与旧顾客量处于几乎持平的状态,一个月后,新增顾客量几乎呈现井喷式增长。 光子嫩肤项目,每月只能拉来十名左右的客人,但洗脸、开背、暖宫等平价享受式项目,大为受推崇。 老式点斑点痣的项目,因为环境与服务皆比路边的要好,选择来这做,受价格影响他们并不愿意选择激光。 美容院中之所以尚留着老式项目,便是为了拉拢这些潜在的客户。 店内的人手有限,于是第二天接待的客户,需要提前一至三天打电话,亦或是当场到店预约,好让店里合理安排时间与技师,否则要是当场过来做项目的话,肯定没人手给做的。 身为老板的黎语,是店内技术最好的人,老顾客们尤其喜欢约她。 宝珠有天赋,上手挺快的,但由于是新手,经验甚少,到底比不过黎语。 不过由于她面容姣好,技术也不算差,还是有许多人喜欢点她。 胖妞干不来这类活,由于宝珠和黎语皆上场,拿着均分的钱,她不好意思不出人,于是便留了梁金生在店里。 正好男顾客也逐渐多了起来,有些男顾客爱点小妹们,有些耙耳朵,则是单纯的来按摩享受一番的,因此唯一一名男技师梁金生成了店里的香馍馍。 …… 美容院里,除了循环播放的音乐声,就是众人聊天吹皮的声音了。 二楼女士区,聊的话题除了家长里短,就是旅游健身等正常的话题。 一楼的男士区,则喜欢开黄腔。 三不五时,结伴来的男同胞们间聊不够,还要拉上店内的两位老板娘。 男士区门口的美容床位置,正好能够看到接待大厅。 躺在上面的男人,因为公司搬迁到兴安镇,住在了人民公园附近。 加入了鬼步舞的队列后,他疯狂的爱上了这个夜间活动。 他是位四十几岁的大叔,年轻时离婚了,现在两个孩子都二十来岁,辍学打工去了。 他现有的工作干了几十年了,是食堂的厨师,公司包吃又包住,于是年轻时,他一直带着孩子在公司提供的单人宿舍里吃住。 青春舞队的人都喊他张大厨。 “工作几十年,不怕你们笑话,今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以前下班了,就在宿舍里窝着。 现在这个地方好啊,晚上热闹,能出来跳两把舞强身健体,事后还有人聊天,好玩的不得了啊!” 初来的一个星期,张大厨不断把这段话挂在嘴边,就差把嘴角咧到耳后根,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鬼步舞有多好,他在广场上玩得有多开心了。 张大厨健谈,虽然舞跳得不咋样,但很快混到了队列前排。 他每天都提了不少公司食堂剩下的点心水果等,都是没动过的吃食,热情的分发给在场的人。 于是张大厨很快跟前排的二十几人混熟了。 他的工作只是为公司提供早中晚三餐,因此很是空闲。 公司的顶楼是食堂,一半是封闭式的餐厅,一半是雅致的公园。 公园里设有秋千、石桌、假山、盆栽、人工小溪……供员工们餐后休息走动。 十几层高的楼,坐在楼顶,遥望底下,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每逢周末,张大厨都邀请青春舞队相熟的二十几人上公司楼顶聚餐。 众人自己买食材,由张大厨掌勺。 怕给张大厨带去不好的影响,青春舞队的人一直没应下,但拗不住张大厨屡次邀请,加之他得知了原因后,再三保证,不会造成不良影响的。 “公司里的人,也都有这么干的,只要事后把场地收拾干净就行了!你们放宽心,丢不了我的工作的!” 于是乎,在张大厨的盛情邀请下,众人在三八节那天,聚在了他公司的楼顶上聚餐玩游戏。 楼顶只有他们这一群人,玩得别提多舒心自在了。 …… 自打迪兰朵美容院开业后,每逢节假日,张大厨嫌待在家里无聊,便会来美容院消遣。 张大厨回头朝沙发处喊道:“宝珠,你坐着吃橘子这么有空,帮我洗洗脸啊,怎么老是喊小妹给我洗脸。” 宝珠睨看了他一眼,毫不拐弯抹角的打击道:“你这城墙皮,小妹都洗不白洗不嫩了,换我也没辙。” 张大厨摸了摸胡子,笑道:“咱大老爷们,享受的是服务,不白不嫩也没事,这不是从来没被老板娘服务过吗?” “这里还有个老板娘呢,张大厨,你当我是空气啊?” 黎语接过了宝珠递来的一半橘子,掰开一瓣来尝了尝,随后拿了桌面上的橘子皮朝张大厨的脑袋砸了去,张大厨偏了偏脑袋,正好避开了。 黎语将橘核吐进了吐骨碟中,不怕跟他对黄腔:“想怎么个服务,你提,我来给你按,‘大.保.健’中不中?” 张大厨连忙摆手拒绝:“哈哈哈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哈哈哈。” “那让男老板来?”黎语扬了扬下巴,朝正倚在门边凹造型,似乎在思考人生的梁金生说道。 梁金生挑了挑眉:“今天我休息了,不过要是张大哥点名要我洗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打破规矩。” 张大厨立马认怂了:“还是小妹好啊~~~” 技师小妹就位了,张大厨立马躺好了,开始跟小妹聊起天来了。 临走前,张大厨还故作深沉的感叹了句:“美容院的老板娘都是狠角色,玩不过啊玩不过。” …… 等宝珠休息好,上去给陈姐做光子嫩肤时,只听她打趣道: “宝珠呀,小弟我已经物色好了,等我光子嫩肤的六个疗程全做完,能不能把小弟搞到手?” 陈姐如今四十岁,年轻时嫁给了当地的富豪,三年前刚离婚,分走了近二十万的钱,外加一套房跟一辆车。 结婚二十年,她都没上过班,没做过家务,家里长期雇佣了个保姆,因此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像是三十岁出头的女人。 听她这语气,想来是听到了楼下的黄腔,在这故意捉弄宝珠呢。 “那是肯定的。”宝珠边操作着仪器,边接着话头,“如果没有,陈姐你大可以跟我说。我村里有几个混混,能说会道,长得还俊俏,回头全介绍给你,虽然他们不学无术了点,当小白脸还是够格的!” 陈姐:“年轻不?得够年轻!” “陈姐你这些年保养得好一点,凭你充实的口袋,指不定男朋友现在还在读幼儿园呢。” 陈姐笑出了声:“哈哈哈,办卡办卡,为了还在读幼儿园的男朋友,不办张二十年的卡是不行了!” …… 第一年,美容院总盈利额二十万元,差一点抵消了开业初期的成本; 第二年,美容院中购置了更多高端的仪器设备; 第三年,美容院聘请了三线明星为之代言; 第四年,迪兰朵美容院在福平省的分院开至了第三家,并跻身成为福平省最具影响力的美容院品牌。 四年间,为了不破坏合作的凝聚力,合作的三方,依旧以均分的方式分配盈利额。 第四年的时候,美容院的三位老板,更是入选国内十大励志人物,经由京都电视台采访后,在电视频道以纪录片的形式,加以播报。 迪兰朵美容院的影响力,因此又拔高了一截。 同一年,年年进寺院上香祈祷,年年找算命先生算子嗣,年年进医院检查身体情况,年年想花钱进训练营减肥又被吓退的胖妞,终于成功怀上了孩子。 自打怀孕起,胖妞就回了禾泰县,由她亲爹亲妈,以及几个保姆一起照顾着。 因为她的许多身体指标,自打怀了孩子后,更加的不正常了,家中聘请了位退休的妇产科老专家当家庭医生。 半点不让她累着磕着,在成功卸货前,坚决不出半点差错。 常平县的众多生意离不开人,于是梁金生被继续安排待在这里。 而自打胖妞回了禾泰后,安分守己四年之久的梁金生,开始早出晚归,三天两头的不见踪影了。 于是某一天,嗅出了猫腻的宝珠,专门从家里带来了根扁担,守在了梁金生所住的那栋楼下蹲守。 等到梁金生穿着脏兮兮的蓝色工装,十二点钟归来的时候,宝珠蓦地从草丛中跳出,对准他的膝盖就是一闷棍! 梁金生哀嚎一声,跪倒在地,后背紧接着又挨了一棍子,他转过头,待要反抗的时候,在看到宝珠的那张脸后,立马收回了手,于是屁股又挨了一下。 梁金生痛苦的捂住了屁股,差点哭出了声: “我的二嫂子啊,我是哪做的不对,招你了还是惹你了,要让你像打贼一样打我啊?” 第57章 埋下种子 宝珠高高地举起了扁担, 对准梁金生的脑袋就挥了过去。 五月末潮湿中带了点闷热的晚风,被带得呼呼作响。 梁金生连忙双手抱住头,反射性的紧闭了双眼。 只听“砰”的一声响, 一米来长的扁担掉落在了他的脚边。 宝珠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质问道:“你这是干嘛去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梁金生人精, 立马清楚了她的来意,喊冤道:“天地良心,二嫂子, 我是给孩子赚奶粉钱去了啊!” 宝珠凭借多年跳舞的身体的柔韧性与协调性,脚尖朝扁担的勾担一挑,抓紧时机亮出了手, 要潇洒的接回掉落的扁担。 结果失了准头,只听清脆的“咚”一声响, 勾担砸到了她的脑门。 宝珠吃痛的“嗷”了一声, 凭借着强大的内心与“宠辱不惊”的精神,迅速拐手接过了扁担,并且装作无事发生。 她握着扁担垂在梁金生的脸旁, 大有他不好好说, 就一扁担将他俊俏的脸拍扁的架势。 梁金生:“……” 宝珠问道:“十二点钟赚哪门子的奶粉钱?你这是死性不改,又勾搭上哪个富婆了, 滚人床上赚钱去了吧?” “二嫂子, 你好好看看我的打扮。”梁金生指了指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蓝色工装,正要起身,就被宝珠警告的用扁担敲了敲。 梁金生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继续跪坐在地上: “讲真, 哪有人穿这身去约会的啊?就算整制服诱惑, 也该干干净净的啊。二嫂子, 你看我这灰扑扑的样子,明显就是上工地搬砖去了啊。” 宝珠双手环胸,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二嫂子,你别不信我,我当真是去赚钱了,不过不是搬砖,我是‘卖砖’去了……” 在宝珠的威逼下,梁金生只能将事情和盘托出—— 亦如他所说的,他的确是“卖砖”去了。 卖砖,顾名思义,就是上砖厂拉砖,再分批卖出。 每次拉五六万的砖回来,再零售出去,以从中赚取差额。 改革开放后的二十来年,常平县卖砖一行一直是一位号称“砖王”的女人在干。 砖王刚入这行时三十岁,如今五十岁了,手脚却依旧利索。 初干这行时,砖王从废品场淘来了一辆脚蹬三轮车。 三轮车锈迹斑斑的,车轮都少了一个,她花了一百块钱,将这辆破车拉了回去。 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改造,总算是能骑了。 砖厂批发红砖,都是五万块砖起售,一块砖进价两分钱,五万块砖就是一千块钱。 砖王将存款全拿出来了,又向亲戚朋友们借了个遍,才凑足了钱,成功拉回了第一批砖。 卖砖这活,非有能力者不能干。 买砖建房,往往是先拉货后结账,因此时常会碰到拖欠钱款的人。 特别看砖王是个女人,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好拿捏,许多人故意拖着欠着。 既然选择干这行,砖王就不是没做过准备的。 她不整“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套,叫上不足十岁的孩子,拿着钢筋上人家里要债;找对方的族长说理;找村长;找邻居;报警…… 因地制宜,审时度势……砖王看人挺准,遇上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办法,往往都挺奏效。 干这行二十年,就没有她要不回来的钱,因此才得了砖王这个称号。 砖王;“有理走遍天下,我辛辛苦苦的拉回了砖,他们不给钱,就是他们的错!我寡妇一个,靠我一人养活三张嘴,没啥怕的! 我不怕他们打我骂我,就怕没钱买下一顿的米!他们就算人多势众,在没打死我之前,我都得把他们欠我的钱给要回来!” 简直就是崖头上睡觉——不怕死。 有朋友劝她:“你性子放软点,真要出了事,三个孩子可咋办啊?” 砖王:“死了一了百了!我这辈子,对得起老公孩子了,阎王爷实在要收我的命,我也没辙!就算我下去了,我老公都不能够说我的!” 市场价一块砖三分钱,不计算人力等费用的话,一块砖净赚一分钱,五万块砖就赚了五百块钱。 要知道,改革开放初期,常平县人均工资水平只有一百。超过一百元的,定是手上有技术的工种。 许多人的工资,甚至不足一百。 每建上一层楼,就要花费几千块的砖,那时普通人家为了孩子能结上婚,只建得起二层房子,像宝珠家那样,建四层小洋房的还是少数。 但就算按每家都建二层房来算,一层一百平的房子需要五千块砖左右,五万块的砖,也只需卖五个人家就成了! 最初时,砖王的小破三轮,一次只能拉五百块砖。 她每回上砖厂进砖,都得来回拉上一百趟。好在最近的一家砖厂,就在她们隔壁村。 卖砖时,也是她靠人力硬拉给东家的。 当时运货工具简陋,她几乎是没日没夜的在干,每天只休息三个小时。 不到一年,就换了运货车辆,每隔几年,都得换辆更加省时省力,一次运砖量大的车子。 现如今一块好砖进价四毛钱,卖价三毛钱,中等的砖进价三毛钱,卖价两毛钱,净赚足足涨了十倍。 靠着烧机油的大型敞篷货车运,每趟能运五千块的砖,加之建房子的人家以井喷式增长,单天便能赚两三千。 生意最是火爆的时期,一天甚至能赚上五千块! 二十年来,卖砖的来一个消失一个,都是被欠债不还的东家弄到搞不下去了。 唯一坚持到了现在的,只有砖王一人,她这个称号,当真不是浪得虚名的。 整个常平县的卖砖市场几乎都被砖王垄断了。 砖王做生意很有原则,绝对不往好砖里掺杂坏砖或者质量差的砖。 她卖的砖一共两个档次——中等的与好的。 两者价钱只差了一毛,卖砖前,她会提前跟东家确定好,愿意要哪种砖,她就运哪种,绝不坑蒙拐骗。 现如今,周边的县城,乃至福安市,都有不少人来找砖王买砖。 三个孩子,从小到大一直跟着她在干。 二十年来,砖王赚得盆满钵满的。 前几年,她就抱了要退休不干,将家业留给孩子们的想法,但是,孩子们耳濡目染的跟着她干了这么久,硬是没学通透她要债的技巧。 有一回,她的小儿子,甚至要债不成,还被东家打进了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出院。 于是乎,砖王只能趁着自个手脚还利索,继续带着孩子们干。 等以后实在干不动了,也给孩子们屯够本了,让他们拿着钱,干其他的行当去。 现在能干一天,就多赚了一天的钱。 …… 梁金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杀进了“卖砖”行业的。 他自我金贵着,花了十来万,买了辆大型敞篷运货车,并聘请了三名搬砖员。 自己只负责开车,操作卸货平台来卸砖,以及负责最重要的“要债”一事。 一块砖降价五分钱,因此他虽然是新手,开业的几个月里,也接了几十单的生意。 梁金生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期间不是没遇见过故意拖欠钱的东家,但自打开业来,就没他要不回来的钱。 不管最后是否上升为肢体冲突,总归所有钱都要回来了。 没人跟钱过不去,消息逐渐传开了后,见梁金生这砖卖的便宜,质量也不差,许多东家都跑来找他买砖了。 仅仅数月的时间,砖王的生意就腰斩了。 她为此将红砖的出售价格也降了五分,但梁金生紧随其后又降了三分。 每块砖只赚两分钱,以现如今的经济形势看,这是不赚钱都要跟自己抢生意啊! 恶性竞争,只会两败俱伤。 砖王能屈能伸,当即找上了梁金生,请他吃了一顿饭,商谈卖砖的事。 最后两家合并,卖砖赚得的钱五五分,红砖的市场价恢复了原有的水平。 夏季,正是建房的高峰期。 临近夏季,生意量开始上涨,这是导致梁金生近些时日早出晚归,不见踪影的根本原因。 …… 宝珠将扁担放在梁金生的面前,杵得咚咚作响的。 她听完了梁金生一大串的描述后,若有所思的问道:“胖胖怀的孩子该不会不是你的吧?” “……”梁金生挑眉道,“你觉得呢?” 宝珠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道:“不大可能,你给胖胖灌了迷魂汤,在她眼里,只有两种‘性别’,你和别人。” 见猜得不对,宝珠又开始猜测:“难不成是胖胖怀了孩子后,开始醒悟,觉得孩子才是她的终极理想,开始冷落你,打算过些年直接踹了你?” “看来在豪门当小白脸也不容易啊。” 越说越离谱,梁金生知道宝珠是故意在胡说八道,套自己的话呢。 梁金生也不生气,认真的反问道:“你觉得当初我能成功当上他们家的上门女婿,真就只因为娇娇喜欢我?” 宝珠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不然?” 梁金生:“你也知道,之前我是开超市的,那些年虽然挥霍无度,但拗不住超市的生意好,每月还能有不少的盈余。 我靠着这钱,私底下又做了点杂七杂八的生意,回福平省时,也攒下了小十万块钱。” “我岳父岳母,在娇娇把我领进他们家时,就暗中找人将我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扒过了。否则的话,你觉得为何我再家世上,随便扯了点理由,他们都能接受,从来没跟我家里人联系过?” “我跟他们暗示过,以后不跟家里人有丁点联系,他们这才放心了。生怕穷鬼亲戚找上门来,个个是吸血鬼。” 宝珠深以为然的点头:“的确,跟胖胖比起来,咱都算是穷亲戚。” “……”梁金生自觉忽视掉了宝珠的话,“娇娇非我不嫁是一个原因;我脑袋灵光,会做生意,是他们看中我的第二点。结婚几年,他们家的多少生意都靠我在跑?” 宝珠讶异道:“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梁金生:“这几年家里的账全是娇娇在管,娇娇这人你也知道,不大看中钱,每月零用钱绝对不少我的,我想要啥,也二话不说给我买。” “不过吧,或许她就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大智若愚’,家里掌握财政大权的人,多少是有两把刷子的。” 宝珠冷笑道:“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委屈,你这些年没存下钱的话,这车哪来的?按你的德行,是不会愿意倾家荡产买个铁疙瘩的吧?” 梁金生立刻搬出了小白脸那套,可怜巴巴的说道:“二嫂子,你可别冤枉我啊,十几万的车,我可是跟娇娇报备过的,是有报销的。” “二嫂子,你小心着点拿扁担,我可不想大半夜的被送进医院的急诊科。” 宝珠的扁担小范围来回拖拽着,发出轻微的“笃笃”声,梁金生用单根食指,将贴着他脸蛋上的扁担,给推远了些。 见骗不了宝珠,梁金生倒不避讳:“不瞒二嫂子说,我也的确是攒了点钱。不过吧,结婚好几年了,我也是时候给自己打算一波了。” “收购烟酒的事,股东是你跟娇娇,现在雇了专门的人在跑。美容院的话,股份也不在我的手上。” “我们吃软饭的,年纪越大,就越觉得朝不保夕,等到以后老了,皮相不好看了可咋整?男人啊,手上还得抓牢点‘实权’,才会安心。” “二嫂子,你也别想着跟娇娇告密了。我卖砖这事,娇娇跟岳父岳母是同意了的。” 宝珠点评道:“挺有能耐的。” 她前一秒还在赞许的点头,后一秒就抄起扁担,朝梁金生的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 “咚”的一声,响得尤其大声。 梁金生细皮嫩肉的,虽然脑袋上没有当场起包,但显然,这两天,有颗苦果子要吃了。 梁金生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崩裂,他气得大喊:“高宝珠,你干嘛又打我?!”连尊称“二嫂子”都不叫了。 宝珠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扁担,像是盘玩菩提手串一样,边摸着扁担边回答道:“没事,就是想敲打敲打你。” 梁金生:“……” 宝珠:“你想做大了后,甩了胖胖,找年轻嫩妹去?” 梁金生:“开什么国际玩笑?平白放着豪门的好日子不过,去找妹子搭伙过日子?马上‘父凭子贵’了都要。” “算你识相。”宝珠认同的点了点头,没有让梁金生起来的意思,“说说吧,你现在对胖胖是怎样的想法?” 几年前宝珠没理由没立场质问梁金生,为了不让胖妞重蹈八万的覆辙,她现在必须确认一下了。 梁金生眯了眯眼,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二嫂子,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停停停,二嫂子,我说真话!” 宝珠刚活动了下手腕,梁金生立刻老实了: “说是‘喜欢’吧,谈不上,毕竟娇娇的长相吧,跟‘美’不沾边; 说‘不喜欢’吧,又不至于,结婚这么些年了,娇娇对我掏心掏肺的好。 岳父岳母看在女儿的份上,虽然打心眼里不认可我,明面上对我也客气,所以感情基础是有的。” 梁金生反问道:“‘得过且过’,你们读书人,是这样说的吧?” “能装一辈子不?”宝珠今晚蹲守在这,就是要一句明明白白的话。 “我是问,如果再过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一直到你进棺材前,你都不爱胖胖,你还能跟她继续维持着婚姻,一辈子装下去吗?” 梁金生倒是半点不犹豫:“当然,我这人喜欢‘荣华富贵’,小时候过惯了苦日子,长大了便一点苦都吃不得了。” “当初要不是海北省的富婆玩腻了我,把我踹了,我估计是要跟她一辈子的。” “不过呢,老天爷大概也欣赏我,特意搁这眷顾我呢。换个年轻的女人养着我。 虽然年纪还是比我大了几岁,但比起上一任差半截入土的不是好多了?还能给我生孩子,我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梁金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笑了笑。 宝珠警告道:“记住你承诺的话,你最好能装一辈子!” 梁金生安抚道:“放心吧,二嫂子,离了娇娇,我能干啥去?就是卖砖这事,也动用了岳父岳母的人脉呢。每一行每一业,你光看别人光鲜亮丽,背地里的门道可多着呢!” “信不信,只要我敢主动跟娇娇提离婚,岳父岳母就能让我这辈子,啥事都干不起来?” “我这人吧,没啥大志向,就想荣华富贵的过一辈子,跟谁过倒不要紧。” 梁金生的发言很是符合吃软饭人士,单是以这点论的话,百分制的得打九十五分以上了。 “最好是这样。”尽管梁金生这人通透着,宝珠还是想警告一番,“否则就算伯父伯母不教训你,我都得把你先打瘫痪,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再靠着下半身行骗!” …… 梁金生本以为谈妥当了,结果他一起身,另一边脑袋又挨了一棍子,他立刻连宝珠的姓名也不喊了,怒道:“你干嘛又打我?!” “提前试试手感,有备无患。”宝珠这下倒是干脆的丢下了扁担,拍了拍并没有灰尘的手,她耸了耸肩,装作很是无辜的看着梁金生。 梁金生捂着脑袋,咬牙切齿道:“刚才你不是试过了?” 宝珠:“你话太多,给我整忘了。” 梁金生:“……” 与此同时,两人的对话被一阵倏然冒出的嘈杂声音给打断了: “就是那女的,拎着个比人还高的大铁棍在那打人呢!” “不能打了啊,文明社会,咱都是文明人了,不管什么矛盾,都不能随便打人啊!” “别打了啊,别打了啊!” “黑灯瞎火的,咋也不吱个声,那里是不是躺着个人?不会被打死了吧?” “我就说那颗路灯坏了几个月了,得修下,物业那群人,拿钱不干活!咱以前没物业,不也过得好好的,各家过各家的?咋换了高档的好房子了,还得被这些人管那些人管的……” “哎哟喂,赶紧上去看看吧,小弟都冲上前了,你还在这谈啥物业?等你说完,吊着一口气的人,都得被你拖断气了!” …… 为防自家的新小区,没来得及享受几年,就成了“凶”小区,十来个人呼啦啦的围了上来。 画面停留在梁金生被打倒在地,宝珠像黑.涩.会老大一样,正闲适的处理着手上的血迹。 两人双双看向人群—— 梁金生愠怒的神色尚未消,宝珠的身子来不及转,脖子先一步脑子转了将近九十度的弯,只听“咔哒”一声,脖子差点当场脱臼了。 略过人群,两人最先与这群人口中的小弟对视上了。 只见,他们口中的小弟,穿着简约的白上衣、黑长裤,背对着灯光,那张脸隐匿在阴影下,隐约可见的轮廓,足以见其是个万里挑一的帅哥。 连带着衣服和裤子都仿佛镶上了金边,洒落其上的月华,都似专门给他织了件银白的纱衣。 身上仿佛同时散发出了佛光。 身为颜控的宝珠,毫无原则的给小弟加了数层滤镜,她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浓浓的愧疚感。 要不是梁金生这个杀千刀的,她怎么不会是个遵纪守法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呢?! 小弟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开口的第一句话,让宝珠跟梁金生都大跌眼镜: “金弟,你怎么又欺负你二嫂?” 熟悉的嗓音与称呼,这“从天而降”的小弟,分明就是梁水生! 宝珠:“……” 梁金生:“???!!!” 气势汹汹的跟在水生身后,想要阻止这场“悲剧”,同时狠狠指责下“罪魁祸首”的群众们,全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看向水生。 有人在困惑,打头的人,怎么跟这两人扯上了关系,该不会是群殴吧? 有的人开始自我怀疑,现场翻来覆去看,都是女人打男人,难不成真如小弟所说的那样,是他瞎眼了? 有的人则开始看好戏,暗暗腹诽,这绝对是一出狗血又劲爆的三角戏! …… 十五分钟后,宝珠废了一番口舌,忽悠走了凌晨还不忘维护正义的群众。 又废了一番口舌,向水生解释清楚,是自己打了梁金生,不是梁金生欺负自己这件事后,才成功让他开着轿车载着自己回齐岳村了。 在禾泰县继京都后,建成全国第二大高铁的计划正式落实后,水生在禾泰县的工程也落下帷幕了。 一个星期前,水生带着如今近百人的工程队回来,当天便有不少当地人找上了他。 木方等原材料,装了好几辆的货车。 “一个月内都不接工程了,给工人们放个假。” 在禾泰的近十年,水生参与了其整个的发展建设。 不仅是禾泰兴新产业综合试验区,在其带动下,禾泰县像是被换上了高速马达,周边的各个地域都紧锣密鼓的建设着,其中就不乏水生的手笔。 一个月的假期,是十年来水生给工人们放的最长的一次假期,且是带一千元底薪的休假。 常年奔波在外,鲜少回一趟家的工人们,因此都欢呼雀跃。 早在水生还在禾泰县时,就有常平县的政府工作人员,联系上了他,打算让他帮忙在市区新建一个大商场。 禾泰县的工程即将结束,水生也计划着,带着工程队回家乡发展。 给价虽然低于市场价,但算是许多年回家乡的第一个公家的工程,于是水生很是干脆的应下了。 工期急,催得很,水生硬是争取到了一个月的时间,留给难得归家的工人们修养。 …… 这辆捷达,花费了十二万。 虽是中外合资车,比不上宝马、奥迪、奔驰等均价超过五十万的高端进口车,但也比售价六七万的国产轿车要好。 这是水生回家的第二天,宝珠带着他去福安市买的。 汽车驾驶证,则是水生花费了一千元,在驾校学了三天后拿下的。 近几年,身边玩得好的十来人,相继买了轿车,黎语也买了辆平价的国产车,只为上下班不被风吹日晒。 胖妞则换了辆六十七万的奥迪开。 轿车拉风,宝珠心痒痒,本想跟着买一辆轿车,但这想法刚跟水生提,就被无情的拒绝了。 水生难得拒绝了她的请求,倒不是心疼钱,而是想到前些年,宝珠晚上骑自行车,从人民公园回来的时候,栽到了田里的事。 宝珠不甘心,找二老说理,二老第一回 听她提及摔跤的事,听完后连连抚摸着胸口,并双双站在水生这一头。 “骑自行车摔倒都上趟医院了,要是开轿车,就你这马虎劲,一不留神追尾了,或者撞墙了,那都是要命的啊!铁疙瘩这东西,可半点马虎不得!” 跛子听得心肝颤,好声好气的再三叮嘱着宝珠:“宝珠啊,你要实在想开轿车,等以后水生回来了,买辆让水生开。” 郑玉兰:“自行车都开不利索,还想着开轿车,你是猫吗?有九条命给你霍霍的?” 跛子还给宝珠讲了件真人真事: 说是龙田镇的一个人,晚上跟朋友们上镇里喝酒,喝得烂醉。开摩托车回家的时候,栽进了马路边的臭水沟里,浅浅的不足膝盖高的水坑,硬是把人给淹死了! 三十五岁的一个男人,如今留下孤儿寡母的,可怜至极。 宝珠听得心惊胆战的,虽然她除了聚餐等特殊时候,滴酒不沾,但若是一不小心摔晕了,估计也得嗝屁。 “那我也不喝酒啊。” 心里虽然已经有所认同了,但她嘴上嘀嘀咕咕的,仍没有妥协的意思。 二老担心宝珠偷偷买了辆回来,又找来了小丽、招娣、何放晴,来回劝她,还叫恩恩拿课本上的相关知识,逐字逐句的念给她听,这才断掉了她要买轿车的念头。 但看着好友们,各个开着拉风的轿车,自己却连自行车都不被允许骑了,宝珠别提多眼馋了。 整天坐着黎语的顺风车回家,若是遇上黎语有事没上班的时候,只能坐公共面包车回家,宝珠没事想起来就郁闷。 趁着水生的工程队搬回家了,宝珠立刻要求买轿车。 这回水生倒是二话没说,带着她上福安市去买了。 这些年宝珠心心念念的全是高端车,水生不大懂车,于是带着她上了,常在她口中听到的宝马品牌的专卖店。 名字起的挺高级的,估摸着的确是好车。 买上这么一辆,近十年攒下的,一半的存款都得赔进去。 临上阵时,宝珠倒是退缩了。 她拉着水生转头,往中端的捷达专卖店走去了。 “咱不当冤大头,一辆铁疙瘩五十几万,就算是进口的也不行,开了能升仙吗?外国佬咋不去抢钱呢?!” 宝珠坚决维护自家老公的钱包,水生则坚决维护着她的意愿。 于是,新车捷达被提回了家。 …… 凌晨一点的乡间马路上,没有一辆其他车。 宝珠等待了一分钟,水生都只是在认真开车,没有话要询问她的意思。 于是宝珠主动问道:“我不是说出门办件事吗?你怎么出门来找我了?” “担心我啊?”水生刚要说话,就被宝珠坏笑着打断了,“你咋找到我的?” “……”水生说道,“我上人民公园那转了一圈,问了几个人,都没找到你。” 宝珠点了点头,跳广场舞的,九点左右就差不多走光了。 水生去的时候还有人,看来是九点左右到的,保守估计,他找了她有三个小时了。 看着小灵通里二十七通的未接来电,宝珠心虚的看了眼“静音”的图标,默默把将小灵通放回了口袋。 蹲守,最忌讳闹出动静,被发现位置了。 为了趁梁金生不注意,一招制敌,宝珠便将小灵通调成静音了。 小区楼下,晚上不少人围在一处聊天扯皮。 宝珠蹲在草丛里,听八卦听得不亦乐乎,于是忘记了时间,更忘记了跟自家老公报备一声了。 十一点过后,就只有几个零星的老人家,晚上睡不着,拎着把蒲扇,在小区楼下的小路上随便走走逛逛。 宝珠昏昏欲睡的,一回神便听到了脚步声,正好蹲到梁金生回家了! 她打梁金生的当时,能够聚集来十几个人,想来这两三个老人家的腿脚也是够快的,及时喊来了人手来助阵。 水生:“我没胖胖的电话,也不知道她家住哪栋楼,就在小区里逛逛看,听说这边有人打架,我就跟过来了。” 宝珠提醒道:“胖胖怀孕啦,回禾泰去了,我不是跟你提过了?” “哦。”水生面无表情的继续开车,自上车起就没正视过宝珠一眼。 “生气了?”宝珠用食指拨了拨水生的侧脸,逗弄道。 水生:“没有。” “真的没生气?”宝珠又曲指刮了刮他的鼻子。 水生:“有。” 宝珠笑出了声,见水生的脸更加冷了,为了哄好自家男人,她极是艰难的藏起了笑意,故意往错误的方向猜: “气我大半夜的找你弟?” ——“不是。” “气我出门没给你跟恩恩买好吃的?” ——“不是。” “气我没告诉你去哪了,害你找了我几个小时?” 水生不说话了,宝珠绷不住笑到肚子疼。 见自家老公真生气了,宝珠在兜了一大圈后,终于切入了正题:“你咋不问问我为啥要打你弟?” 梁金生在海北省被人包养的事,水生是知道的。 宝珠将今晚的经过原封不动的倒了出来。 “是要敲打的。”水生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明天去找金弟聊聊。” “你下手轻点。”宝珠“担忧”的提了一句,脸上却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水生:“哦。” 十来分钟,两人便到家了。 水生停好了车,才刚要将安全带解了,提前解开了安全带的宝珠,先一步抱住了他。 宝珠将脑袋在他的胸口上用力的蹭了蹭,仰着脑袋看着他,“弱弱”的伸起了四根手指,义正辞严的说道: “我高宝珠对天发誓,以后跳舞带上老公,办事带上老公……如果老公没空,那就完完整整向老公报备去的时间与地点,还有归家的时间。 随时随地接老公的监督电话,绝对不会再出现,老公打二十几通电话,我却一通都没接到的情况!” “别发誓,不吉利。” 宝珠的嘴巴跟机关枪似的,水生刚反应过来要阻止,她已经将一大串的话都说完了。 宝珠咧嘴笑了笑,找补道:“如果我违反的话,就罚我一个星期不准吃零食!” 水生没忍住笑出了声,终于不再绷着一张脸了。 “亲一下~”宝珠捧起他的脸颊,往左脸上亲了一口,哄道,“不生气啦?” “那再亲一下?”宝珠又对准他的右脸亲了一口。 随后她往前爬了爬,整个人坐在了水生的身上,对着他的嘴唇又是一口:“再再亲一下,我看看我家老公,一定是不生气了吧?唔~~~” 还没调戏完,宝珠就被水生反手抱住了,并堵住了唇。 水生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由于常年在户外工作,年轻时白皙晒不黑的肌肤,成了小麦色,肌肉也更加的紧实,显得更有男人味了。 此刻浑身的肌肉贲张,安全带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水生抱着宝珠,一边亲嘴,一边摸索着安全带锁扣的位置,但不怀好意的宝珠故意用手挡住了。 水生找不到锁扣,生理本能几次欲强行崩开安全带。 …… 与此同时,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踮着脚,双手勉强撑在栏杆上的恩恩,左手拿着颗白气球,正眼巴巴的等着车里的两人出来。 但等了许久,都不曾等到两人下车。 车子倒是不知为何,在上下震动着。 等了五分钟的恩恩终于等不及了,拿着气球冲下了楼,顾不上路上跑掉了一只鞋,边喊着“爸爸妈妈~~~”边跑。 等到恩恩打开门,跑出了屋子,停在轿车车门前的时候,夫妻俩已经整理好仪容仪表,若无其事的出来了。 看见两人空荡荡的手,恩恩兴奋的表情立马收住了,她不满的质问道:“我的芭比娃娃呢!” 出门前,恩恩硬是要跟着水生一起出门,于是在恩恩的要求下,水生许诺了近百块一个的高档芭比娃娃。 水生不是想着老婆就忘了闺女的人,开着车找宝珠,经过玩具店时,就给买了个。 水生从后备箱中拿出了包装精致的芭比娃娃,用套盒装着,内里还配有十套精美的礼服。 水生:“是不是这种?” “对!” 恩恩立马抱住了套盒,不要钱似的一遍遍的喊着“爸爸最好了!”。 “家里娃娃都快堆成山了,这扔一个,那扔一个,以后你自己收拾,我可不管了啊。” 宝珠抱怨了句,瞧见恩恩另一只手抓着的气球,皱眉道:“哪来的气球,怎么形状这么奇怪?” 这个气球,材质像是乳胶,椭圆的形状,前头还带了个小尖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的气球。 宝珠看向水生,埋怨道:“你给买的?也不买点彩色的,形状好看的。” 不待水生回答,恩恩就维护起了,刚给自己买了芭比娃娃的亲爸:“是我自己家里拿的!” 宝珠皱眉道:“家里哪里有气球?” 恩恩从左边裤袋里拿出了一个不足巴掌大小的,银色的方块塑料,其上还印着一串英文。 恩恩得意道:“这个啊,你们房间拿的,吹的气球又大又软,还不会爆!” “我给欣欣他们每人发了一个,这气球可好玩了,还能浇水!” 宝珠:“……” 水生:“……” 这熟悉的包装,分明就是他们卧室床头柜里放着的避孕套啊! “拿了几个,全部还给我。” 宝珠将避孕套抢了回来,并伸手要“存货”。 “不要。”恩恩立马捂住了左边裤袋,誓死捍卫自己的“气球”玩具,并向水生求助,“爸爸~~~” 水生的耳朵通红,清了清嗓子,尴尬的劝道:“恩恩,听你妈的话,把避……气球,还给你妈。” 见闺女不依了,水生立马哄道:“明天爸爸给你买一堆更大更好看的气球……再加一个芭比娃娃?” “那好吧。”恩恩总算情愿的将“库存”全交给了宝珠,并将左边裤袋翻了出来,向两人展示,自己真的一个都没有私藏,“都在这里了。” 宝珠:“明天把送人的也都要回来。” 恩恩不高兴的跺了跺脚:“送都送出去了,哪能要回来啊?妈妈真小气。” “知道了!” 在又“打劫”来一盒《游戏王》的卡牌后,恩恩抱着芭比娃娃跟气球,跑回了三楼。 等夫妻俩洗漱完,回卧房了后,已经是接近凌晨两点了。 等没听见动静后,“睡着”了的恩恩忽然睁开了眼,她从右裤袋里掏出了三个避孕套,不服气的小声嘟囔道: “哼,不让我玩气球就不玩呗,浇花更好玩!” 言毕,她光着脚跳下了床,并撕开了一包避孕套,将口对准了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接了满满一袋的水后,鼓鼓的避孕套就开始喷出细细的三个针眼大小的水柱! 恩恩兴奋的用手掌捂住了洞,随后跑到了阳台上,对准花盆上的多肉就开始浇水。 但是水柱太小了,半天才把多肉叶子给淋湿。 恩恩于是抱着水球,迅速跑回了房间,拿起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根针。 这是家中缝衣服的针,十年前夫妻俩刚结婚时置办的,被扔在了仓库里,十年过去了,一直在吃灰。 竟是不知何时,被恩恩搜罗进自己的房间里了! 恩恩一手抓着水球,一手拿着针,跑回了阳台。 她往水球上又扎了十来个孔,密密麻麻的水柱喷洒出来,终于加快了流水的速度。 不一会儿,水球里一半的水都漏出了。 玩了会,恩恩也困了。 于是她将剩余一半的水,从水球的口处全部倒了出来,随后她将干瘪了的避孕套随手丢在了花盆上,便拿着针回房间去了。 恩恩抓起剩余的两个避孕套,对着包装袋又胡乱的扎了十来个的孔。 随后她很是满意的将避孕套放回了右边裤袋里,自言自语道:“这样的话,就够浇花了。” 恩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钻回了被窝中,在凌晨三点十五分的时候,陷入了梦乡。 于此同时,熄了灯的楼下主卧中,暧.昧呻.吟的声音也停止了。 这座四层小洋房,总算归于宁静。 …… 距离“长假”还剩三个星期时,宝珠倏然起了兴致,计划着,跟自家老公,来场“自驾蜜月游”。 “自驾游”这词,是她跟石头打长途电话时学到的。 米国人少地多,除了几座大城市,郊区乡下等地方,许多人家里都有个大农场,人烟稀少的。最为极致的情况是,方圆百里,有的地方才一户人家。 相比于人口密集的华夏,除了大城市,公共交通并不适合他们。 因此,为了生活更加的便捷,米国几乎人人都买了辆轿车。 自然,身为发达国家的米国,经济发达,工资水平高,轿车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过于昂贵。 米国人生活压力不大,乐于吃喝玩乐,每逢周末与节假日,常全家开车出游。 有时约着朋友一起去爬山,有时去朋友家的农场里住上几天,有时千里迢迢去其他城镇遛弯…… 石头出国后,他哥草根鉴于爹娘的威逼,绝对不包庇纵容弟弟,在石头“浪.荡”了几天后,到底被逼着读完了大学。 石头算是知识分子,毕业后,他在米国找了份薪酬待遇不错的工作,养着老婆和孩子,也没有压力。 如今他过的也是外国佬的生活。 以前宝珠听着没有多大的感觉,但自打买了轿车后,多年前的记忆便涌出了。 宝珠觉得,有必要跟长期分居的老公,来场说走就走的“自驾蜜月游”。 当然,既然是蜜月游,自然是不带上孩子的。 宝珠故作心疼的说道:“爸妈得走好几个星期,你跟着影响你读书的。” 恩恩干脆道:“那我不读书了!” “不读书就得当文盲,当了文盲以后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没钱,没钱的话,以后恩恩就没办法买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和好玩的了……” 宝珠用尽毕生所学,用仅剩的三瓜两枣的初中知识,将忽悠进行到底。 恩恩气鼓鼓的看着她,几次没插上话,终于等到宝珠停下了,一肚子的话,又被耽搁忘了,她认真的思考了几秒后,讨价还价道: “那……我白天上学,晚上再跟你们一起玩!” 宝珠竖起食指摇了摇:“哪有人晚上玩的啊?我们去的地方是些山沟沟,马路上连路灯都没有的那种,晚上开车的话,是要掉进沟里的!你怕不怕?” “而且我们去的地方远,是要在当地过夜的,几个星期都回不了家。你不是很喜欢同学们? 特别是那个叫香香的小女生。你要是跟我们玩了这么久,香香会想你的,恩恩难道舍得叫香香难过吗?” …… 经过宝珠的一通忽悠,如今虽然才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但常年霸占年段前十的恩恩,用她聪明的小脑袋瓜,得出了个结论——爸爸妈妈就是不想带她去玩! 这回,水生许诺送任何礼物都不好使。 “去不成,去不成,去不成,去不成……” 恩恩的嘴巴像是复读机,不断的重复着这三个字,不管洗漱吃饭上学还是睡觉,只要一有空,她就念叨,梦中也挺“称职”,时不时能蹦跶出几个含糊的梦话。 活像是做法现场。 出发前一天,看着闺女不甘不愿的样子,宝珠面上“痛心疾首”,心里差点笑掉大牙。 面色沉重的目送着自家老公开车送闺女去上学,联想到她将近一个月都跟着外公外婆住后,宝珠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前仰后合的拍腿大笑了起来。 但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藏? 大抵是恩恩虔诚的祈愿感动了上苍,这“自驾蜜月游”到底没去成—— 出发的前一天,宝珠准备将九毛店关门大吉了。 自从迪兰朵美容院开业起,四年间,九毛店的总营业时间不超过一个月。 大多数时候开门,还是因为王大刚等人跟她打电话,念叨着她很久没坐街攀讲了,她这才来开上一两天的店。 再者宝珠略有点念旧,且不愿舍弃满屋子堆积的货物,加之三石街上的店面并不好租,房东愿意降租来留住她,她便稀里糊涂的,一年又一年的续租了下去。 如今一盘算,四年间卖出的东西,远不足以抵扣房租啊! 宝珠恍然大悟,正好水生这回放了个长假,便打算趁着这个机会,花费一天的时间,将九毛店彻底关上了。 店内的杂物,宝珠做成了“大礼包”。 用店里卖的彩色花纹的包书纸,几次对折,照着折痕裁剪成相同大小的方形,最后再折成长二十厘米,宽十五厘米的方形袋子,用订书钉将边缘处钉牢,如此制作出数百个相同的方形袋子。 将店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往里塞,塞的满满当当的,最后再用订书机封口。 如此,一个“大礼包”就制作完成了。 大礼包卖一块钱一个,但里边东西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一块,至少值十块以上,有的甚至高达二三十。 数百个大礼包,足足制作了半天的时间。 夫妻俩齐上阵,水生负责制作袋子,宝珠负责塞东西并封口。 这是宝珠从常平县的玩具批发商那学来的。 常平县小,批发生意不好做,于是他们兼具零售,批发一个价,零售一个价。 但还是不可避免有商品堆积,于是宝珠便想起了制作大礼包的办法。 如此一来,虽然是亏本售卖的,但处理掉了众多库存,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办法。 所谓亏本,是对照进价算的,但九毛店的成本,早已拿回来了。 因此制作大礼包卖出的钱,算是纯进账。 “大礼包”在九毛店一经推出,立马风靡于孩童间。 一到放学的时间,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孩子们都知道了九毛店有大礼包卖。 人人都能买上一到数个,甚至不少大人,跟着买了几个,带回家给孩子。 里头玩具跟学习用品都有,还有一些耳环、耳钉、502胶水等各式各样的东西。 甚至后来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家,都拿着钱来买了。 许多人为了得到心仪的东西,用手反复捏着大礼包袋子,想猜出里头包的东西。 宝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阻止,自己在这边招待着顾客,水生则在仓库里继续制作大礼包。 几百个大礼包,不到一个小时,就售空了。 于是宝珠和水生,又加急制作出了数百个。 但新鲜感一过,大伙购买大礼包的热情就减退了,下午三点的时候,第二批大礼包才勉强卖光了。 卖掉了三分一的库存,剩余三分二的东西,宝珠选了点自个家里人用得上的留下。 剩余的物品,部分送给了三石街上的商铺们,其中铁公鸡家得到了最多。 又挑了不少的东西让水生给王大刚送去,东区的街坊邻里,也多少给送了点。 最后剩下了点东西,全送给房东了。 架子等物品,房东喜欢,水生便没拆下。 临走前,夫妻俩将店面好好的清扫了一番。 晚上十一点,快要结束的时候,只听“咚咚咚”的连续十声震天响的铜锣声响起。 宝珠被吓了一跳。 坐街独自吹晚风,三不五时跟宝珠搭一句话的伍传海,也被吓了一跳,他跟宝珠抱怨道:“又是蓝天那所垃圾大学,每天晚上十一点都敲锣,整个一神经病,全村的人都要被它吓出心脏病了!” 年初时,修建了近四年的福安蓝天外语学院终于落成,学校刚装修完毕,就以春招的形式,提前招来了不少的学生。 学校的操场上固定着一个八十八寸的巨大铜锣,每晚十一点整,都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拿着锣锤,用富有节奏的频率,连续敲击十下,以提醒学生们按时入睡。 巨大铜锣发出的响声,最是靠近它的齐岳村,听得最是清楚。 在村民们的强烈要求下,村委会出面跟学校沟通过,但并没有解决。 早睡的村民,十一点整必定被其吵醒,没睡的村民,在夜深人静时,被这么一刺激,也心跳加速,整晚没办法安眠。 村民们因此苦不堪言,曾自发聚集了数十人,上福安蓝天外语学院闹去,闹来了警察,最后也是无功而返。 校方:“学生们是祖国的未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睡眠足了好了,才有精力学习好知识,毕业后为祖国的发展建设添砖加瓦! 我们校领导也是多方商量后,才决定晚上十一点整的时候敲铜锣,以督促学生们睡觉的。 为此打扰到周边居民的休息,我们深感抱歉。我们会通知敲锣人员,尽量放轻动作的,也请村民们体谅我们学校为学生们着想的良苦用心……” 村民:“民办的大学,你们录取分数线几分啊?学生从你这毕业后,能当科学家还是宇航员啊?就在这添砖加瓦的?! 早睡早起的学生,睡着了,都得被你们给整醒了!屁股决定脑袋,十一点还在这鬼叫,我看你们就是脑袋开花了,才想得出这样的馊主意!” …… 但凡换成普通的电铃,也不会如此吵。 校方是如此解释的:“敲铜锣是我国的文化传统,将其代替电铃声,有助于在日常生活中让民俗文化渗透进学子的心里。” 村民:“白天渗透不了,非得挑孤魂野鬼都出来晃荡的晚上了是吧?” …… 归根结底,两方的矛盾,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齐岳村的村委会。 拆迁补偿款的事,村委会来回踢球,有时说是学校的问题,有时说是银行的问题,有时说是上面的问题。 为此村民们自发组织着,多次上学校闹过。 这才结下了梁子。 …… 这是今年来宝珠第一次,过了晚上八点人还在齐岳村。 在玉河村时,十一点整只能隐约听见铜锣声,声音不大,并不影响休息睡眠。 但紧挨着学校,与其只有百米远的齐岳村,就深受其扰了。 …… 宝珠没有防备的被吓了一跳,心脏立刻像是被塞进了一只胡乱蹬腿的兔子,堵堵闷闷胀胀的,很是难受。 她单手搭在心脏的位置,用力往里按着,才觉得好受了点。 伍传海抱怨了两句后,就钻回店铺,关门睡觉去了。 “吓着了?” 水生见状,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替宝珠轻抚着胸口。 宝珠摇了摇头,还不待回答,忽然看见何放晴踉踉跄跄的跑来了:“二姐,向杰他,向杰他被警察抓走了!” 宝珠惊愕交加道:“不是才刚放回来,怎么又被抓进去了?” 何放晴双眼含泪,上气不接下气的解释道:“不,不是走.私的那事,是向杰他,他,他……” “你先喝口水,喘顺了气,慢点说。”宝珠立马将保温杯的盖子打开了,递给了她。 何放晴接过了保温杯,浅浅的白色热气打在她的脸上,她只抓在手上并未喝,深吸了两口气后,简单平复了下心情,说道: “向杰他九点的时候,兴致起了,要我上街买几瓶啤酒喝,配着炒花生吃。大晚上的喝酒伤胃,我劝了两句,他就拉下脸了。 二姐你也知道,向杰他从监狱回来起,情绪就不稳定,我就只能把东西买回来了。” …… 小杰是二月末的时候被放回来的,由于在监狱里表现良好,刑期减了近一年。 回来后,小杰整日阴晴不定的。 在监狱的四年,原本好看的脸,更是磋磨得很是显老态,看起来比大了他好几岁的小丽都要老。 小杰的身高跟跛子一样,只有一米六,如今驼了背,剃了光头,精神面貌跟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差不多了。 当初,宝珠他们是算着日子,打算一起去接小杰回家的。 结果小杰在电话里随便给了个时间,比之提早一个星期,独自回家了。 看着儿子这般模样,二老被吓得够呛。 问东问西的,将小杰给问烦了,三人少不得吵了一架。 见小杰这样,二老没敢多说,倒是小杰,脏话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蹦跶。 宝珠等人瞒了四年的事,被小杰口无遮拦的全吐露了出来。 郑玉兰心疼又难过,因此偷偷抹了不少的眼泪。 宝珠等人赶到的时候,小杰已经躲回了自己的独栋房子里。 任凭几人在楼下怎么喊他,他都不应声。 一直拖到了晚上的时候,他才让何放晴跟晨晨带着吃食进屋去了。 小杰像是习惯于躲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老鼠,从监狱回来后,就没洗过一回澡,他也不洗脸刷牙,整日将家中的窗帘拉上,不让开灯,整个人臭气熏天的。 吃饱了就蒙头睡觉,不跟旁人交流。 要不是有何放晴在收拾,被他住得起了包浆的屋子,怕是要成垃圾场了。 郑玉兰不放心他,几次偷偷蹲他家的墙角,想要听点动静。 有一回恰巧被小杰发现了,他光着脚冲下了楼,劈头盖脸的骂着她,要不是何放晴拼死拦着,他差点就要将亲妈打一顿了。 “老不死的,你在听啥墙角呢?我们夫妻俩的事,轮得到你来管吗?!就知道蹲这里偷听,你怎么不去死啊!” 小杰回家后的第二次说话,便是这次。 宝珠等人到的时候,小杰已经又把自己锁到了屋子里去了。 宝珠抄起一把锄头,打算直接破门而入,被二老双双拦下了。 郑玉兰边抹眼泪,边劝道:“英子啊,你就别管了,娘没事。小杰刚回来不适应,以前那么乖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等过段时间,他想明白了,会好的。” 跛子也说了好一通话,才拦住了宝珠。 …… “呜呜呜爸爸,你跟晨晨说一句话好不好呜呜呜。” 晨晨的一句哭诉,才将小杰从几近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在何放晴的帮助下,小杰将自己收拾齐整后,夫妻俩搬到了齐岳村长住。 来到新环境居住,周围全是半生不熟的人,小杰的情绪明显稳定了不少。 小杰暂时没出去工作,就在别墅院子里开垦出一小片的地种菜吃。 他没种过地,但照着书本,也种得有模有样的。 人不邋遢了,不过他还是不愿意出门,每天只在自家的别墅里走动。 小丽和招娣来这看过他一回,宝珠因为二老,与他有了隔阂,懒得管他,自顾自的忙着美容院跟烟酒收购的事。 白天工作,晚上跳舞,日子过得依旧充实。 何放晴带着孩子,提着礼物来给她赔礼道歉过,宝珠也并未多说什么,只说最近店里忙,等过段时间再去看小杰。 …… 宝珠扶着何放晴进店里,水生则把大开的店门关上了。 何放晴将眼泪全给擦干净了,继续说道: “结果向杰他喝醉了就说要出门走走。好不容易他主动提出要出门了,是好事!但他喝得醉醺醺的,我不放心,想跟着一起去,他听我这么说,就又不高兴了。” “我就只能等他走远了,再偷偷跟上去。” “结果没一会儿就跟丢了,再之后,我就听说他把村委会那群人给打了,警察已经来了,等我赶过去的时候,警车刚好开走。” “村委会的人说是要告他。二姐,向杰这才刚放回来,要是再做几年牢,我和晨晨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言及此,何放晴又哭哭啼啼了起来。 宝珠只觉得脑中嗡嗡直响,怒道:“糊涂!” 水生劝道:“放晴,你先回家去,我跟你二姐去拘留所看看。”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水生暗暗拉了拉宝珠的手后,宝珠勉强控制住了心情,安抚道:“听水生的,你先回去吧,晨晨还一个人在家呢。打架斗殴而已,不严重。” …… 夫妻俩将九毛店剩下一点的活放下,立马驱车前往了拘留所。 刚见到戴着手铐被带出来的小杰,宝珠就指着他劈头盖脸的骂道: “高向杰,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炮打了啊?!坐了四年牢,你还对监狱产生感情了不成?回来才几天啊,你就又迫不及待的犯事进来了? 你能不能让爹娘安心一点?让你老婆孩子安心一点?你是几岁的小孩吗?做事前能不能动动脑,啥事都得别人给你擦屁股! 关了四年,还没给你关明白吗?十几年的书,你都读到狗头上去了吗?!” 小杰也怒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但面对宝珠时,小杰的底气总是没那么足,不像面对二老时那般张牙舞爪的。 宝珠难以置信的看着小杰,怒道:“高向杰,你再说一遍,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你说我有什么资格管你?你结婚时,我给你资助了多少钱? 你老婆怀孕住院时,是不是我丢下自己的孩子,来医院陪护照顾你老婆的?你说要在京都买房,是不是我二话不说借了你一万块? 你坐牢的那几年,我前前后后给你又搭进去了多少钱?就连你现在住的别墅,都是我家的! 钱的事,我不计较,却不是你跟我叫嚣的资本!” 宝珠的手指重重的戳在了他的额头上: “高向杰,做人要讲良心啊,你说我有什么资格管你?你以为我想管你吗?老大不小的人了,要不是看在爹娘的份上,你以为谁会愿意去管你?!” 小杰被讲得面红耳赤的,破罐子破摔地吼道:“我不知道什么钱,你拿证据出来啊,谁找你借的你找谁拿去!” 探视间里只有三人。 小杰情绪失控的,屁股刚离开了凳子,就被水生按了回去。 水生的双手牢牢的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高向杰,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这种瞎话你也说得出口现在?”宝珠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弟弟,恨铁不成钢道,“不过是坐了几年牢而已,你现在还不到三十岁,有必要像女人一样整天要死要活的吗?” 小杰垂下了头,倔强的不去看宝珠,说话间带上了哭腔:“我好不容易回家了,你们一个个都看不起我,都骂我,你们就是巴不得我死在监狱里!” 宝珠:“看不起你的人是你自己!家里人好声好气的哄着你,是你逮谁骂谁,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祖宗了啊?想当祖宗,你是有钱还是有权啊?!” “这四年,放晴不是不可以带着晨晨改嫁,她是爱你,信你,等着你改过自新回来,再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这几年他们孤儿寡母的,就算有家里人照应,你也该想象得出,他们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你现在这个颓废样是怎么回事?我要是放晴,恨不得当场回到四年前,带着孩子走,跟你一刀两断!” “高向杰,是个男人,你就给我支棱起来!” 宝珠说完这句话,探视间里诡异的安静了数十秒。 小杰一抽一抽的吸气声,在此刻尤为的清晰。 哭泣过后的水鼻涕,顺着鼻孔流下,流到了他嘴里,他就用嘴唇抿掉了。 宝珠抽了两张纸,放到了他的鼻孔处,他瞥了宝珠一眼,就着她的手用力擤了一下。 宝珠像擦桌子一样,用力将他剩余的鼻涕给擦干,随后将满是鼻涕的抽纸一合,丢进了垃圾桶中。 小杰嘀嘀咕咕的说道:“村里黑了我的钱,我去要钱,又有什么错?干啥事不得要钱?” “你这是去要钱吗?你这是去发泄情绪,去打架。”宝珠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跟他继续讲着道理。 小杰眼神躲闪,依旧不看她,但脸上明显有了悔意。 见自家四弟还不算无药可救,宝珠问道:“然后呢?” “……”小杰茫然的抬头看她。 “要到钱,然后你要去干嘛?”宝珠问道,“成功讨回了钱,你是不是就可以去老实工作养家了?就可以好好的跟爹娘道个歉了?” 小杰沉默了良久,才别扭的应了声:“是。” “好,这钱我帮你要了。”宝珠一口应下,“高向杰,记住你今天答应我的话,是个男人就说到做到!” 不管小杰是不是为了面子下这个台阶,只要他肯下,宝珠就肯搭。 只为拉一把这个迷途知返的弟弟。 …… 夫妻俩回去时,已经是十二点的事了。 两人故意从齐岳村的第二条路口驶入,可以路过新村看一眼,结果看到何放晴家的别墅还灯火通明的。 她家的门口,更是围了十来个人。 见夫妻俩回来了,何放晴立刻追了过去,急切的问道:“二姐,向杰他没事吧?” 村民们也很是热心:“这事不是向杰的错,需不需要我们出面帮忙作证?明明是村委会的那群人,狗眼看人低,故意不说人话挑向杰,才激得他打人的!” 小杰结婚后,虽然鲜少归家,但只要回家,定然会陪着何放晴回齐岳村住几天。 这四年,小杰虽然苍老了许多,但五官长相是没大变化的,加之他的身高算是比较“独树一帜”的,因此村里人虽然许久未见他了,也还认得。 村民们又开始重复解释着几个小时前的事: “都怪我们,我们在公园里说补偿款的事,见向杰来了,我们就拉着他一块说。说到激动处,就说要把村委会拆了! 平常我们就只是说着解解气,结果向杰他当真冲去了村委会。我们气上头了,也跟着一起去了。 晚上村委会就住着两个,把那里当做免费旅馆的人,见我们冲来了,他们立马打电话喊来了村委会的那群人。 大伙吵了一架,结果一不注意,向杰把好几个人打了,我们拦都拦不住。” “向杰是个真性情的,我也想打村委会这群人好久了。” “刚才村委会的人还想来这闹事,被我们全赶回去了。每个人脑袋上都缠着纱布,嘿,我心里别提多爽了!” “哎哟,说这些干嘛?水生,水生媳妇,你们快跟我们说说,向杰他没事吧?” …… 宝珠摇了摇头,说道:“没大事,拘留五天。要是警察们来问话的话,还请叔叔伯伯们帮忙说两句。” 村民们立刻应声:“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何放晴由此松了口气,苍白的脸总算是恢复了点气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谈起了补偿款的事: “这钱,是一年比一年不值钱了。四年多了,钱要是再要不回来的话,再过几年,每个人分得的几万块,也不知道够买几斤猪肉的。” “几百万啊,趁早发下来,全村人都得跟着松一口气……” 且说这些年,村民们自发组织着,选出十来个代表,两次想上京都告状。 一次在本省的机场被拦截了下来。 另一次偷摸摸的,好不容易来到了京都,因为到了的时候是半夜,他们就找了家酒店睡觉。结果一觉醒来,看到酒店门口站着村委会的人,两方纠缠了许久,他们还是被强行带回来了。 为了几百万能顺利要回来,四年间,村民们想了无数的办法,但村委会那班人老谋深算的,总是斗不过他们。 他们也找过宝珠帮忙,但当时宝珠的美容院干得风生水起的,加之补偿款的事与她利益关系不大,表示并不想蹚这趟浑水。 …… 兜兜转转的说了一大圈,十几人中为首的一个村民好言说道: “水生媳妇,你不是认识个大律师吗?能不能请他帮我们打场官司啊?叔叔伯伯们知道,征收的地里,你家的地不多,如今你生意做得大了,更是看不上补偿款这一点钱了。 但是向杰跟他老丈人的地可不少啊,五六亩的地,也能有五六万的补偿款。” “我们知道向杰是开大轮船,赚大钱的,看不上这点小钱,但五六万现在也不少啊,平白被人黑走了,也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不是?” “我们这边呢,商量了下,只要你愿意帮忙,等大伙的补偿款拿到手了,我们每人挪一点钱出来给你,凑个七八万的,当做给你的辛苦费。” 众人连忙附和着,将“矛头”对准了水生:“是啊,水生啊,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你们要是能够帮忙的话,就帮村里人一把吧。” 见宝珠不说话,众人又看向何放晴,说道:“放晴啊,你也说两句话吧。” 何放晴支支吾吾的说道:“二姐,可以的话,你就帮我们吧。” 显然,在夫妻俩去拘留所的这几个小时,村民们趁着这个机会,跟何放晴提前通好了气。 宝珠瞥了何放晴一眼,没多说什么,随后看向众人道:“我可以帮忙带头,但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 众人立刻打包票:“别说一件了,就算是一百件,我们都是要答应的啊!” 宝珠:“在收集证据时,关于官司相关的事,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你们必须无条件帮忙。 我不管到时候你们家里有没有事,需要人手的时候,不管是你们到场,还是你们家里人到场,人数一个都不能少。” “成!” “没问题!” “别说我们了,全村人,我们都能给你喊上!” …… 宝珠揽下了这活,“自驾蜜月游”这事,算是彻底泡汤了。 宝珠第三次求助张克策大律师,好在权会儒的面子够大,尚在京都大学教书的张克策,答应一个星期后,回来帮忙打这场官司。 需要准备的材料跟证据,以及相关注意事项,张克策传真给了宝珠。 同时发来的还有一张联名上诉书,需由参与上诉的所有人签字画押。 这事不用夫妻俩去烦心,村民代表们,带着联名上诉书,挨家挨户的敲门。 不到半天的时间,上诉书里就密密麻麻的签满了名字,名字上都按着红手印。 村里八成的人,都参与了进来。 张克策还安排了自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下来帮忙。 按照张克策的指示,夫妻俩带着律师来到了福安蓝天外语学院,并且联系上当地警方一起,与校领导沟通,要了四年前,关于与齐岳村相关的征收土地的合同与协议等的复印件。 几人同时来到了,张麻子口中买国债的那家银行,在相关手续齐全的情况下,要求银行出示,张麻子在此银行购买国债的相关协议等。 村里的事,律师派不上用场,于是宝珠带了一群人来到了村委会。 村委会那群人,连带着村长张麻子在内,被零零三等一群刺头混混“请”了出去。 宝珠在王大刚的指挥下,开始在各大办公室翻箱倒柜的。 拿走原件那是违法的,在将需要的材料拿到手后,王大刚挨个复印了一份。 等到复印结束,水生也带着一大叠的材料来了。 这是他带着村民们,上张麻子的家里翻出来的。 众人不大认识字,于是将桌面上的,抽屉里的,柜子中的……但凡肉眼看得见的纸张,都给带来了。 王大刚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在村委会干了几十年,也认识了点字,于是跟着宝珠一起,挑拣着用得上的材料,再一一复印了去。 完事,他再将一沓的纸张,塞进了张麻子独间办公室的抽屉里。 宝珠将收集到的有用资料,全部塞进了塑料袋中,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后,丢给了水生。 外边像高峰时段的菜市场一样,显然是村委会的人,跟零零三等人,以及聚集来的村民们吵作一团了。 宝珠双手环胸,故作害怕的问道:“大刚啊,我们这算不算私闯民宅啊?该不会被抓起来吧?” 但她挑着下巴,含着笑的脸,丝毫看不出哪里害怕了。 王大刚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无辜道: “啥私闯?这些材料不是张麻子自己放在办公室里的吗?村委会的房子,那是属于齐岳村所有村民们共同所有的,哪里属于民宅?” 言毕,他还不忘寻求共鸣,看向水生问道:“水生啊,你说是不?” 水生点头:“对。” 在王大刚的邀请下,夫妻俩在张麻子的办公室里悠闲自在的喝了茶。 是张麻子刚泡好的,上好的铁观音。 等夫妻俩带着材料离开,出了张麻子办公室的时候,王大刚倏然喊住了宝珠: “那句老话说得好,‘不成功便成仁’,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了,宝珠啊,你们可得旗开得胜啊,否则以后兄弟我,是没处免费喝茶了。” 怪有文化的,宝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打包票道:“放心,齐岳村村长的位置,肯定得是你的!” 王大刚猥琐的笑道:“好说好说,我要是当了村长,以后罩着你啊!” …… 夫妻俩同时走访了玉河村与龙田镇,两个同样被征收了土地的村庄。 汪队长二话不说将相关材料文件的复印件给了宝珠,还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龙田镇。 汪队长跟龙田镇的镇长关系不错,加之龙田镇有一半以上的村民是齐岳村村民的本家人,因此事情办得挺顺利的。 每年二月二龙抬头这日,齐岳村都派出几十个代表,上龙田镇去,联动举办社日祭祀的活动,完毕后,再在礼堂中聚餐。 社日祭祀,祭拜的是土地神,即在春种时节,虔诚的供奉,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土生万物,社日源自农民对土地的敬重。 龙田镇的相关材料,在几人说明了缘由后,自然也轻而易举的拿到手了。 …… 关于上京都告状被拦截等的各种证据,也一一被整理收齐。 等张克策律师所要求的各项资料都收集完成后,夫妻俩与之定了个时间见面,就着手上的资料,商讨官司的细节。 在完全了解了“征收案”的始末后,张克策就庭上可能面临的审判长的各种提问,被告律师可能从哪几个方面入手,此次庭审最有可能的审判结果等,一一摊开来跟夫妻俩说明白。 庭审定在双方见面后的第二天。 那天是个阴天,天空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的。 气温挺凉爽的,但春夏交接时节的东南风,不知在作何妖,呼呼的刮出了西北风的架势。 出门前,宝珠煮了两颗鸡蛋,夫妻俩一人一颗。 “滚滚运气,顺顺利利。” 宝珠将鸡蛋在水生与自己的脑袋上滚了滚,念出了吉祥话。 即将要上庭了,宝珠到底有点紧张,她四点多醒了,再睡不着了,便下厨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紫薯粥、葱香鸡蛋煎饼、酱牛肉、腌萝卜、鸡蛋……满满一桌子的早餐,两人全吃完了。 九点开庭,地点是常平县中级人民法院。 转眼就八点了,两人熟门熟路的驱车前往法院。 出了村门,宝珠微微侧头,右手按在了右眼上,说道:“水生,我这右眼跳得好厉害。” 早上起床时,宝珠的右眼皮就像是抽筋了般,时不时的跳两下,现下更是夸张,以一秒钟两次的频率在跳。 宝珠看向驾驶位上的水生,担忧道:“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咱这次打官司不会不顺利吧?” “不会的,别紧张。”水生安抚道。 轿车开到了镇上,远远的瞧见刻着“兴安镇”三个毛笔字的标志性石碑的时候,宝珠忽然扒住副驾,迅速回头往后看去。 水生瞥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没事,看花眼了。” 宝珠用手揉了揉双眼,并没有看见刚才从后视镜中看到的那辆黑色轿车。 不经意间,似乎瞧见过两回了。 许真是她看眼皮跳得太过厉害,看错眼了,亦或是两辆不同的车。 黑色是轿车中的经典颜色,路上十辆有九辆都是黑色的,且不同品牌的轿车,除外高端的轿车,外形构造都很是相似。 不是看错眼的话,那辆轿车跟他们去的就不是同一个地方。 水生:“睡会吧,还要开十几分钟才到。今天这么早起床,一定是累了。” 宝珠点了点头,便依言靠在副驾闭上了双眼,小憩会。 在银色的捷达驶入兴安镇,被一层楼高的石碑挡住了车身后,百米外的一条小路里,拐出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紧随其后驶进了镇里。 水泥路面上的一个许是被超重的货车压出的浅坑,蓄着昨夜下过的雨水。 黑色轿车飞速从坑上驶过,脏污的泥水被前后车轮相继碾过,溅得车身上满是泥点…… 十五分钟后,便到了县里。 在距离常平县中级人民法院,还剩下一条街的地段,有个不正规的菜市场,马路从中穿过,两旁全是就地摆摊的小贩。 水生本想到了法院再喊醒宝珠,但宝珠其实没睡着,听到热闹的叫卖声,就睁开了眼睛。 宝珠降下了车窗,双手撑在上面,好奇的盯着外边看:“前几年这里还干干净净的,没人卖东西……” 心里想着:法院这种肃穆的地方,外头多了烟火气,真是让人放松不少…… 结果,口中所诉,心中所想,都被一声巨大的碰撞声打断了。 菜市场中心,一辆飞驰而过的黑色轿车追尾了一辆银白色的轿车。 原本因为行人与摊贩而缓慢行驶的轿车,被快速推行了一大段的距离,快速打了方向盘后,原地漂移了一圈,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音后,留下几个圆弧状的黑色车印子。 猛的停了下来后,半个车身冲上了人行道! 车头的保险杠被整个撞断,车尾凹进去一大块,冒着白灰色的烟。 一个卖菜大爷的摊子被整个铲翻,大爷惊叫着,捞起装钱的篮子,像蚂蚱一样往后跳去,险险躲过了冷硬的车身。 尖叫与咒骂声响彻了整个菜市场。 肇事车的车头也扁凹了进去,它在原地熄了火,车门打开后,从中走下了两个醉醺醺的人…… 第58章 穿越时光,重合的爱意 与此同时, 银色捷达上走下五名“葬爱家族”的青年。 为首的是零零三,其余四人皆是他的小弟。 “哪个龟孙子撞的老子,给我滚出来!” “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们两个龟孙子不?” 从打开车门左脚刚迈出来, 到“嘭”的一声重重关上车门, 再到极具张力的将一名醉汉踩在脚下, 一手又揪住了另一名醉汉的衣领子,零零三将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完美的展现了出来。 本来还装作醉醺醺模样的两人,双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一句话不敢多说,眼神畏惧又闪躲。 “早看你们鬼鬼祟祟的,跟在老子的屁股后面很久了, 肥头大耳的,老子也不认识你们。说, 是谁派你们来的?!” 零零三一脚踹开了倒地的那名醉汉, 偷摸摸从裤袋里拿出的小灵通,骂道: “龟孙子,拿小灵通干嘛?给谁通风报信呢?!老子问你们话呢, 长耳朵了吗?” 小灵通瞬间被踹飞了五六米, 翻盖当场断裂,机身重重撞上了马路牙子后, 瞬间四分五裂。 倒地的醉汉捂住了被踢断的手, 边哀嚎边求饶,被零零三抓住领子的醉汉,则敛声屏气地站着,双腿抖得越发夸张, 像是下一秒就要尿裤子了。 小弟们吹口哨呐喊给自家老大助威, 见两人不如实招供, 一人又给了他们一脚: “我们老大问你话呢!” “说啊!” “敢要你爷爷们的命?阎王爷都不收呢,你们算哪根葱?” …… 零零三随手拿了个摊贩的矮竹椅坐下,翘起了二郎腿,静静的看着手下们发挥。 不一会儿,两名醉汉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不过敢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害人性命的勾当的人,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们愣是一下都没法抗,除了哀嚎求饶,就再不多说啥话了。 小弟们不要钱似的,一脚接着一脚往他们身上踹去。 见时候差不多了,零零三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零零三拿下两根不知从哪拿来的,又不知何时塞到两边牙缝里的牙签,一前一后精准的投到了两名醉汉的脑袋上: “不招的话也可以,钱包准备好了没有?这车十几万呢,刚买一周的新车,怎么滴也得赔九成九。” 闻言,两名醉汉脸色大变。 零零三叫来了刚才那名摊子被铲翻了,人也差点被撞倒了的大爷,语气明显和缓了: “大爷啊,你算算,被撞烂的菜一共多少钱,让他们赔。” 大爷老实本分的,见到头发染得花花绿绿,造型奇奇怪怪,衣服又破破烂烂的几个年轻人,就觉得他们不是好人。 但似乎对方要给自己出头? 于是大爷勉强压下了固有的成见,在快速统计了损失后,犹豫不决的报出了金额。 …… 就在刚才,两辆车“追尾”的那一瞬间,从另一条街驶来,抄近路先一步穿过了菜市场,正准备拐过弯,驶进另一条街的一辆极光蓝的奥迪停了下来。 刚刚升起的车窗,又缓缓降了下来,露出了宝珠与水生的脸。 原是,在进入兴安镇后,宝珠越想越不对劲,跟水生简单的商量后,两人七拐八弯的驶去了胖胖家的那个小区。 这个时间点,梁金生正在家中睡大觉。 被小灵通的铃音吵醒后,梁金生一脸起床气的,依着宝珠电话里的要求,开着自家奥迪在人民公园外等待。 另一边,零零三接到了宝珠的电话后,立刻带着四名小弟,挤在同一辆摩托车上,赶着生死时速抄小路,往人民公园这跑来。 好在兴安镇属于老乡镇,道路窄,公路旁边便是一户挨着一户的人家,各家门前的道路边上,常停放着各家的杂物,架子车跟煤炉等随处可见。 路上行走的人又多,轿车往这一塞,几乎把整个道路都塞满了。 水生靠着现学的驾照,在紧迫的时间中,勉强用中速开过了这条街,先后挤出了相互交叉的三条类似的街道后,终于成功来到了近些年新修的宽敞公路上。 所谓成功,是没有撞到一个人,撞翻一样东西,拐弯时剐蹭到了墙角,在车身上留下了三道新鲜出炉的划痕这事,自然是不被计数的。 正是这几条老街,给车技不甚娴熟的水生腾出了时间。 每当两人拐过了一条街,宝珠回头望去,都能看见远远缀在后头的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由此百分百证实了她的猜测。 这段时日,夫妻俩为了官司的事,不是带着这群人在这乱窜,就是带着那群人在那乱窜。 唯一一次单独出行,是昨天张克策回省。 因为飞机延误,与夫妻俩临时改约,晚上在县里的某栋写字楼里相见,商量官司的相关事宜。 人数众多的时候,村委会那群人不好动手,临时改约了,对方又没料到。 于是,只能瞄准了今天。 夫妻俩到人民公园时,梁金生与零零三他们,早就在那等候了。 夫妻俩换上了梁金生“贡献”出的奥迪,零零三五人则坐上了银色捷达。 夫妻俩选择从一条需要绕路的,如今鲜少人走的通往常平县的老旧公路上开,零零三五人原地等待。 五分钟过后,在零零三从后视镜里瞧见了,远远跟上来的那辆黑色轿车的时候,便从另一条如今通往常平县的主干道上驶去。 …… 夫妻俩对望一眼,报完了警,就驱车前往一街之隔的常平县中级人民法院了。 …… 常平县中级人民法院,就“齐岳村现任村长张高义与一干村干部非法占用齐岳村村民五百七十四万元的征收补偿款”一案,一审判决: 张高义等人需将非法占用的五百七十四万元的征收补偿款,按照一九九六年的征收文件所规定的补偿比例,全额归还给齐岳村的征收补偿对象; 差额将由张高义等人共同承担,名下所有财产予以拍卖处置; 张高义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撤除其齐岳村村长的职位;按照非法占用的比例,判处张学强有期徒刑…… 由于被告人不服审判上述,经过二审与再审的历时三个月的审判,法院最终还是维持原判。 齐岳村村委会,包括张麻子与其儿子张学强在内的近十人,全部被收押进监狱了。 统计变卖房产等事宜,繁琐还麻烦,前前后后又历经了三个月的扯皮,被非法占用了五年之久的征收补偿款,终于下发到了每一户田产被征用的村民的手中。 前期,张麻子等人苦于宝珠要打官司,到处找关系送礼,以及销毁证据等,没精力对付小杰,后期因为纷纷入狱,告小杰打人的事更是不了了之了。 当真如宝珠说的那般,小杰拘留了五天便回家了,没吃上官司。 银色的捷达,在开了一星期后,因为被撞得损毁十分严重,水生剐蹭的那一点划痕自然有人买单了。 两名醉汉见靠山倒了,在高额的赔偿款前,供出了张麻子等人。 从“危险驾驶罪”变成“故意伤害罪”,两名醉汉判处了有期徒刑五年。 夫妻俩喜提新车,费用由两名醉汉以及村委会那群人,共同承担。 转眼到了十一月,拿到了钱的村民们各个喜气洋洋的。 村民代表们记着当初的承诺,自发组织着村民们,给宝珠凑了八万块辛苦费,但宝珠没要。 同月,齐岳村闲置了半年之久的村长之位,终于在全村人的投票推举下,由王大刚担任。 这其中,有不少票是看在宝珠的面子上投的。 关于常年在海北省开砖厂,突闻父亲兄弟坐牢的消息后,赶回来的张学锋,同样参加了村长的选举,但毫不意外的落选了的事,只是个小插曲。 梁火生跑了,在开庭那天,庭审结果都没出来的时候,她卷走了家中所有的现金与金银首饰,丢下了还在读小学的儿子,辗转去了外省。 没人知道的是,离开前,她偷偷找上了梁金生,不知是出于兄妹一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梁金生给了她一万块钱,算是私下了断了关系。 在处理完家中一团乱麻的事后,张学锋带着亲侄子,回了海北省,就算是后来父亲兄弟出狱了,他也只委托人把他们一同接去了外省,再也没回来过。 且说王大刚当上村长的那天,便立马做下了第一个决定:“齐岳村的第五个年度的联欢晚会,从往年的十二月底提前至十一月举办!” “除了请表演杂耍人员到场,今年我们穿插几个新节目,由我们村的村民自行上台表演!” “今年是咱齐岳村有福气的一年,也是大伙们有福气的一年!咱开心就得表现出来,自个村的礼堂,自个村的舞台,爱咋表演咋表演,图的就是一个喜气洋洋,快快乐乐! 都是穿一个裤衩子长大的熟人,别怕表演不好遭人笑话。晚会热热闹闹的,能够把大伙逗笑了才是你的真本事,大伙说是不是啊?!” ——“是!” 忙碌了一年,结局皆大欢喜的,翘首以盼的联欢晚会提前了,村民们自然乐意。 王大刚:“别光嘴皮子应得溜啊,男女老少,都积极报名了啊!” ——“可我们啥也不会咋办?” 王大刚:“这好办,村委会刚招的几个年轻学生,全是有知识有文化的社会主义新青年,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我让他们给咱出谋划策!” 初时,村民们还扭捏,等到齐岳公园的舞队率先报名,大伙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表演福安话说相声的,双手不沾地后空翻的,舞龙舞狮的,踩高跷玩地花鼓的……连零零三都带领的一众小弟,报名了风靡于葬爱家族的“水泥舞”。 …… 王大刚上任当天,宝珠毫不见外的,坐在了原本属于张麻子,现在属于王大刚本人的,办公室旋转办公椅上。 她悠哉悠哉的左右摇摆着转椅,看着全身落地镜前的王大刚,啧啧称叹道: “哟,我寻思大刚你多淡泊名利,原来躲这过官瘾呢!” 可移动的全身落地镜前,王大刚穿着“满朝朱紫贵”的紫袍,头戴加了“双翅”的乌纱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打扮。 可惜他大腹便便的,将宽大的官服穿成了紧身服,将能盖住额头的乌纱帽,斜斜的顶在了光溜溜的头顶,就算今天穿了貂毛,也掩盖不住他猥琐的气质。 不过王大刚自我感觉良好,他的双手摁住了头顶,以防“掉了乌纱帽”。 他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等欣赏够了,才转过身,官腔官调的空出一只手指着宝珠:“高宝珠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 宝珠喝完一小杯茶,刚瞥了王大刚一眼,不用打击他,他便原形毕露了,王大刚搓着双手,半点没有面对村民们时的正气凛然样: “嘿嘿嘿,低调低调,张麻子的例子在前,咱不能步他的后尘不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咱老老实实的,在这位置上再坐个二十来年,就可以退休享清福去了!” 见宝珠盯着他上下看了数遍,王大刚“严肃”的举起了四根手指:“提前申明啊,我这套装备,全是张麻子留下的啊,我可没挪用村里的公款!” “两袖清风,有觉悟!”宝珠捧场的拍了三下掌。 “好说好说!”王大刚笑得连粉中带黑的牙床都露了出来了。 宝珠的右手指背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着桌面,不疾不徐的算着账: “大刚啊,你看,我都扶持你坐上村长之位了,你说好的要请我来村委会喝茶,咋半点影子都没瞧见呢?我看你这的新面孔都多了好几个了。” 王大刚摘下了乌纱帽拍在了桌子上,随后拉过了一张椅子,隔着办公桌坐到了宝珠的对面: “宝珠兄弟啊,瞧你这话说的,兄弟想来喝茶,我还能不答应吗?以后,你就是齐岳村新任村长王大刚的私人秘书! 除了每日给我端茶倒水,陪我畅谈村事外,为了培养你对顶头上司的敬畏之心,你还得每日真心夸上我两句。” 王大刚拍了拍身上的紫袍,自豪的扬起了下巴:“现在先让我考考你,对我这一身官服,点评一下。” “呕——” 宝珠一个没忍住,呕出了三大口消化了一半的食物,酸水混杂着食物的残渣,酸臭至极! 高级的实木办公桌,立刻一片狼藉。 “!!!” 王大刚的笑容瞬间僵硬住了。 宝珠迅速抽了一大把的纸,捂在了嘴巴上,将又一次呃逆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宝珠“目眦欲裂”的朝大开的窗户处看去,目光越过走廊,向楼下落去。 村委会内墙的宣传黑板下,放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花盆。 之所以冬日里还盛开着娇媚的鲜花,正是为了迎接一个星期后的齐岳村联欢晚会。 宣传黑板上画着“手牵手,心连心,共同致富奔小康”的宣传画,画的是十来个可爱的动画人物,手牵手奔向阳光最耀眼处。 搭配着娇艳的花朵,整个一“朝气蓬勃”! 宝珠的目光死死的盯在了黑板报前,“浇花”的三个孩子身上—— 三个孩子一人拿着一个装满了水的避孕套,避孕套上被戳了洞,正密密麻麻的往外喷着水柱! 三个孩子拎着水球,纷纷划分着各自的“领地”。 “我浇这朵红花!”恩恩提着个最大的水球占领了最左边,最右边,以及最中间的三个花盆,“欣欣,那朵粉色和紫色的也是我的!” 因为穿得过于厚实,恩恩来来回回跑着,像是个忙碌的不倒翁。 小燕紧随其后,指了指唯一心仪的花盆:“那我养这个白色的!” 欣欣抓着水球站在一旁,羡慕的盯着两人瞧,由于家庭原因,性格胆怯,没有要主动选花盆的意思。 于是恩恩用食指快速的指了六下,说道:“欣欣,剩下这六盆,全是你家的看门花怪了。” 三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宝珠的脑中却仿佛当场炸裂了,噼里啪啦的炸得她头晕眼花的。 一个可怕的直觉,呼啸而出! 王大刚并未发觉她的崩溃,拍着胸口的右手正好搭在了心脏的位置,他心疼完实木桌,只觉倍感受伤,世界对发福的中年男人太不友好了! 但身为齐岳村的一村之长,王大刚很快自我纾解完毕,并对宝珠的行径表达了深刻的谴责: “喂喂喂,高宝珠,不至于吧?是不是兄弟啊?兄弟我现在好歹是一村之长了,给点面子啊。” “不是……”宝珠收回了视线,同时低下了头,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肉眼可见的消沉了下来。 百分百确定自己啥也没惹对方的王大刚:“???” 宝珠:“我好像……又怀孕了……” 王大刚:“???!!!” …… 经过常平县医院的检查,最终确定,宝珠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当天做完了孕中期的所有检查,包括验血、B超、尿检等一系列的检查。 B超室里,五十几岁的影像师,将冰凉的耦合剂涂抹在了宝珠的肚皮上。 宝珠躺在诊疗床上,依言掀开了衣服下摆,露出了尚未隆起的肚皮。 影像师拿着手柄,一点点在肚皮上移动着,眼睛则盯着旁边的电脑看。 为了各个方位看清孩子而改变着方向,她有时还会朝肚子里轻轻的按压。 见宝珠愁眉不展的,影像师边看着电脑,边问道:“小姑娘啊,你怎么不问我,你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宝珠抬头不解的看向她。 影像师:“现代社会,生男生女一样好,没必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只要孩子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挑起了自己的兴趣,对方又开始打哑谜了,于是宝珠追问道:“所以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这孕周才刚过了三个月,胎儿太小了,生殖器发育还不成熟,现在确定不了,会存在误差的。” 影像师摇了摇头,随后将右手挡在了唇边,神秘兮兮的跟着宝珠说着悄悄话,“而且用B超进行胎儿性别鉴定,是违法的。” “???”宝珠脑袋上顶着大大的无语,“那你干嘛问我?” 影像师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在抖:“我这不是看你闷闷不乐的,想要让你开心一下吗?女人怀孕了,心情一定得愉悦,对自己对胎儿都好。” 宝珠干笑道:“呵呵呵……谢谢啊。” …… 从医院回去后,经过对恩恩不严的刑与没逼的供后,恩恩毫无心理负担的主动承认了: “是我扎的啊,这是抽奖游戏,一半是可以吹气的气球,一半是可以浇花的水球,可好玩啦!妈妈,你还没玩过吗?” 宝珠的嘴角狠狠抽了抽:“……玩过了。” 六个月的时间,上回从恩恩手里抢回来的避孕套,早就用光了,后来从店里又购置了许多回来。 根本不用考虑概率的问题,这不是就中了? 宝珠的表情像是要吃人:“谢谢啊。” 恩恩大方的摆了摆手:“不用客气。” …… 打官司期间,常平县计划在市区新建的大型商场,同时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中。 老旧商场的拆除,以及周边商铺的拆除工作,年初时就完成了;各种手续的审批也陆续完成;专业的建筑设计师更是在动工前,将较为完善的图纸设计了出来。 参照的是前沿时尚的设计理念,县领导欲与国际接驳,因此请了国内顶尖的设计师前来。 水生需要根据设计方案,将其模板建造出来,并在修建过程中,将各项细节予以调整补充,后续泥瓦匠跟装修工人,领导则早已安排妥当。 由于前期工作没有拖尾,后续的建造得以快速顺利的进行。 在常平县市中心开的第一家迪兰朵美容院,也被拆除了,由于房租尚在合约期,房东给补偿了一笔钱,让美容院搬走。 归于水生的面子,这家美容院成功拿下了商场一楼的极显眼的一处店面。 房租跟之前相当,但却比商场给别家店面定下的租金少了一半,直接签约五年,算是给水生的福利。 于是,这家迪兰朵美容院分院暂时歇业,不再寻找合适的地段,只等待新商场开业后,搬进更为繁华的商铺中。 如今,五个月过去,大型商场的模板建造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 便是在这个时候,权会儒再一次给水生抛出了橄榄枝:“海坛岛那块的桥你来建。” 权会儒口中轻描淡写的“桥”,是禾泰县政府近期想要建成的连通海坛岛与实验区的,全长四千八百五十六米长的,全省第一座跨时代意义的跨海巨大桥。 金沙江虽然名为江,但实则为浩瀚的大海,由于禾泰县的人,自古以来就如此称呼,因此沿袭到了现在。 海坛岛是金沙江另一头几乎被隔断的岛屿。 近些年备受重视的禾泰县,诡异的分裂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极度贫困的海坛岛,一个是极度发达的实验区。 此跨海大桥只要建成,就能彻底连通两大区域。 海坛岛的面积与实验区相当,且近两年经探测发现,地下埋藏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具有极高的开发价值。 在开发矿产的同时,还能发展“孤岛”,可谓是一举两得。 福平省与禾泰县的领导,都极其重视这个项目。 聘请了五名京都顶尖的桥梁设计方面的专家,又外聘了一名国际精通建桥的设计师做顾问; 跟水生一样经验丰富的模板包工头,请了三名;更别提安全员、测量工、钢筋工、混凝土工等在桥梁建造中,予以细分的施工管理人员了。 不过水生的“经验丰富”,仅限于房屋建造,在桥梁的建造方面,经验并不足,特别是如此大型的桥梁,压根没接触过。 “见个世面,学点经验,以后就会了。”权会儒是如此说的。 夫妻俩在接到权会儒电话的那一瞬间,几乎同时惊呆了。 非是惊讶于权会儒如何能搞得到这么大的一个项目,而是惊讶于他居然敢将领导们如此重视的项目交给水生。 好在另外两名桥梁模板师全是极富有经验的中年人,水生又不算完全没有经验,且建筑方面都是相通的,问题倒也不大。 …… 刚收到这个消息时,宝珠一扫之前的郁闷,难得高兴了一下,但随之,却比之前更加的沮丧了,她甚至每天待在家中,不愿意出门了。 受前些日子那名热心影像师的提醒,水生知道宝珠忧虑,她喜欢吃,在孕期需要严格控制饮食的情况下,水生最大限度的满足她的口腹之欲,以让她开心起来。 自然,这个最大限度,是相较于孕期的食谱来说的。 水生对于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是极其欢喜的。 前几年,他便有要第二胎的想法,但因为宝珠不愿意,提过一回后他就没再提了。 不曾想,阴差阳错的,在宝珠三十岁的时候,倒是怀上了第二胎。 水生将宝珠的反应看在眼里,时隔多天后,终于问出了积压在心底的问题:“宝珠,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见宝珠抬头看向他,水生忙低垂下了头,赶在宝珠回应前说道:“我明天陪你去医院,我问过医生了,三个月引产挺安全的。” “梁水生,你说什么呢?!” 宝珠生气的用拳头重重敲了下水生的脑袋,随后撇了撇嘴,坐在了沙发上,无意识的轻轻的晃动着双腿,她沮丧又茫然的说道: “我就是有点不知所措,有点害怕。跟你结婚后,稀里糊涂的有了恩恩,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转眼十年过去了,我们常年分居两地的,好不容易恩恩大了,不用费心费力的照顾了,我们可以好好的过个二人世界的时候,结果又窜出来了个小家伙。” “恩恩就常抱怨我,说我饭做得不好吃,屋子收拾得不干净,还跟她抢零食,我……我就是还没做好要当第二个孩子的妈妈的准备。” “等熬到第二个孩子跟恩恩这样大了,我就该四十岁了,那时候,可不就是一根老黄花菜了?想想就有点害怕。” “你现在又要去禾泰县了,姓权的说了,这座桥起码建五年,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在家里待了半年都不到,我们又得分居了。” …… 自从得知意外怀上了孩子,宝珠心中关于这事的想法,就犹如一团被打乱的毛线球,不断缠绕打结,将她的情绪耗尽,叫她没有精力想别的事。 杂七杂八的说了一堆,宝珠也没将这些时日的苦恼吐尽,但一时之间,她又想不出多余的话来了。 “那我不去禾泰了,我在家陪你。” 水生认真的听完了宝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几乎在她停下的一瞬间,就做下了决定,“家里的工程也很多,我养得起你跟两个孩子。” 宝珠气呼呼的用食指戳了戳水生的脑袋,说道:“梁水生,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啊?!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那种为了一己之欲,耽误丈夫大好事业的坏女人吗?我又不是苏妲己!” 由于前边短时间内说的话太多了,宝珠激动的说这几句话时,声音略有点沙哑,还卡了嗓子。 宝珠揉了揉脖子,待要继续往下说时,水生已经把带吸管的水杯,递到了她的面前,透明吸管正好送进了她的嘴里:“喝口水。” 这是水生给买的儿童吸管杯,粉粉嫩嫩的颜色,想着宝珠应该也会喜欢,于是买了两个同款回来,母女俩一人一个。 吸管杯里装的是温热的茉莉花茶,喝上一大口,甘甜可口的气味,立刻溢满了口腔。浓郁的茉莉花香,嗅着让人神清气爽,糟糕的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 “饿不饿?”水生又撕开了一块小面包。 宝珠摇了摇头,指了指桌上的果盘:“给我几块小番茄。” 宝珠就着水生的手,吃了三块色泽鲜艳的小番茄,满足的发出了声喟叹后,她脸色一变,立马觉察出了不对劲: “不是,梁水生,不许再投喂我了,我跟你说正事呢!” “哦。”水生放下了果盘,抽了张纸,将宝珠嘴角的水渍擦干净了,随后乖巧的坐着,等待着宝珠“发号施令”。 宝珠将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着,认真的看了水生三秒后,正打算继续往下说,就被“声东击西”的水生抢了先:“我们搬家去禾泰?” 宝珠:“啊?” 水生:“我找权老板帮忙,房子已经买好了,距离施工地十几分钟的车程,工作时中午晚上都可以回家。 是个别墅区的独栋别墅,五层楼高,上下楼没有邻居,不会有人吵。” “我们请个保姆,负责做卫生跟做饭,等以后孩子生下来了,我们再请个专门带孩子的保姆。” “那块的禾泰私立小学很好,虽然是三年前刚建起来的,但挖的都是全国各地的顶尖老师,我们可以把恩恩送进去读书。” 搬家的事,不管宝珠愿不愿意生第二胎,水生都是打算把母女俩接过去的。 再分居五年,不现实。 禾泰县如今发展得可比常平县要好,以后定居在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宝珠听得晕晕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水生背着自己做了这些决定,许多问题挤到嘴边,最后成了:“私立小学,学费很贵吧?” 水生摇头道:“不贵。” “那……”宝珠吐了吐舌头,又遥遥指了指果盘,“那再给我五颗小番茄?” …… 一家三口举家搬去了禾泰,同时跟去的还有郑玉兰。 时隔多年,宝珠怀了第二胎,跛子激动的同时又担忧,就怕宝珠毛毛躁躁的照顾不好自己,水生忙于工程又没时间照顾她。 在得知夫妻俩要搬去禾泰长居后,跛子更是不放心了,计划着跟郑玉兰一起去禾泰照顾宝珠,但郑玉兰也不放心小杰,于是二老经过一夜的商量,决定分开照顾孩子们。 照顾孕妇,还是郑玉兰更得心应手些。 于是,跛子留在家,郑玉兰跟去了禾泰。 宝珠本以为来了禾泰后,过的会是你侬我侬,腻腻歪歪的,虽然不止二人,但会很甜蜜的小世界。 但自打禾泰海峡大桥开始建设后,水生便早出晚归的,整日忙于跨海大桥的建设工作。 虽然按他所承诺的,午餐与晚餐的时间,都会抽空回家,但也都是匆匆忙忙的,迅速的扒完了饭,便又出门去了。 白日里恩恩也要上学,于是不管是出门遛弯还是待家里养胎,都是宝珠与郑玉兰大眼瞪小眼的。 “谁让你穿高跟鞋的?还有这条紧身裤,给我脱了!一个孕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干啥?美美美,一天到晚就知道臭美!停一年憋不坏你!” “别吃了,吃这么多,该营养过剩了,快点起来跟我去外边走两圈。” “怎么吃这么少?四个月了,肚子还没气球大,别给我外孙饿着了。” “哎哟,吓了我一跳,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床头干啥?你老公没这么早回家,赶紧睡觉了!” “睡睡睡,十一点了太阳都烧屁股了还不起来,你是猪吗?别把我外孙都给带懒了!” …… 如此种种矛盾又啰嗦的话,宝珠能一天不带重复的听一轮,耳朵怕是都起了茧子。 要不是这回的妊娠反应几近于无,宝珠都要怀疑她耳鸣了,她娘在时要接受无休止的唠叨,她娘不在时,耳朵也起了嗡嗡嗡响的后遗症。 于是,在被折磨了一个月后,除了吃饭散步的时候,宝珠都将自己关在卧室里。 口腹之欲无法得到满足,她就享受精神美食,一目十行的看起了荡气回肠的故事。 躺在床上畅游“知识”的海洋,一天能看完至少一本小说。 因为烦郑玉兰隔一会儿来“查岗”一次,宝珠便将屋门反锁了,这极大的刺激了郑玉兰的“控制欲”,于是她将家里每一扇门的锁都给拆卸下来了。 并且改正了宝珠躺着看书的不良习惯,将她拉到了书房里,让她“正襟危坐”的看书。 如此还不够,郑玉兰还三番四次的念叨着:“天天盯着小说看,眼睛还要不要了?” 宝珠放下了小说,提出了个更加让郑玉兰没办法接受的事:“那我玩电脑游戏去了?” 台式电脑是家里最近刚购置的,一万块的高配置电脑,玩大型联网游戏也丝滑顺畅毫不卡顿,宝珠却“杀鸡用牛刀”,喜欢用它玩推箱子、俄罗斯方块等单机小游戏,以及看电视看电影听音乐等。 白瞎了它的配置,以及每年八百块的网费。 这是水生买来给宝珠解闷用的,权会儒倾情推荐的一款。 电脑操作简单,水生玩不明白,但宝珠却是很快上手了。 因为这事,郑玉兰这么多年,第一回 批评了自家这个十佳女婿。 也就是看在钱的份上,她才没将这一堆的伤眼伤腰的铁疙瘩,丢到垃圾桶去。 经由宝珠如此一“威胁”,郑玉兰终于是不大管她看小说的事了。 …… 来禾泰县的三个月里,发生了许多的事—— 小杰回了禾泰国贸船舶进出口有限公司工作。 从前老板就赏识他,认可他的能力,这回小杰带着礼物登门道歉为谋取一个岗位的时候,老板二话不说应允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向杰啊,敢闯敢干是好事,但你也要时刻谨记自己华夏公民的身份,不能为了私利去做危害国家安全的事。 干咱们这行的,你不缺能力,只要记住‘脚踏实地’这四个字,以后就不愁没有赚钱的机会。” 这回,老板让他先从国内航行贸易干起,等到三年观察期满后,再考虑让他重新干进出口贸易的活。 小杰同意了。 自打回归了本职工作后,小杰整个人容光焕发了不少,逐渐的恢复了往昔的模样——一个口才好,嘴又甜的阳光大男孩。 …… 汪队长夫妻俩在两个儿子近十年热情的邀请下,终于愿意移民去米国养老了。 他将轧钢厂所占据的股份,转给了余下的两名股东。 跛子将孩子们安置妥当后,在郑玉兰的劝说下,也将小小占有的股份,全部转让给了另一个股东,即汪队长的挚友。 年纪到了,汪队长夫妻俩跟二老,都准备着开始享清福了。 …… 胖妞由于体质原因,怀孕七个月时,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婴,男婴在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里,住了足足两个月。 胖妞意外生产后,梁金生便火速回了禾泰。 胖妞产后恢复的倒挺好的,因为愧对孩子,刚出了月子,她就开始锻炼,成功减掉了肚子上卸货后残余的赘肉不说,体重比怀孕之前还瘦了十五斤。 孩子刚一接回后,夫妻俩便抱着孩子回了常平县,继续发展蒸蒸日上的事业。 反观在禾泰县养胎的宝珠,倒成了甩手掌柜。 …… 赵国河出轨了,出轨对象为龙田镇的小学老师。 两人私下幽会了三个月后,被小丽发现了。 赵国河丝毫没有悔恨之心不说,还倒打一耙的赖上了小丽: “瞧瞧你,整天不是在写教案就是在看书,长得本来就不好看了,也不化妆打扮,都不如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带你出门我都嫌丢人的!” “这就是你劈腿的理由?”小丽静静的看着赵国河,问道,“赵国河,你把我贬低得一无是处的,当初为什么要追我?” 赵国河:“要不是为了职称,谁愿意娶你?” 婚前,家里人曾提醒过的事,终于从赵国河的口中说出了。 “国河自身很优秀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想起当初自己内心虽有所动摇,但还是选择相信了赵国河,小丽便觉得讽刺。 宝珠大着肚子不方便回去,郑玉兰则连夜杀回去了,带着招娣一起,冲去龙田镇的小学里。 跛子跟小杰本想一起去,却被郑玉兰给拒绝了:“我们女人去闹,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要是你们去了,多说两句,就该打起来了。” 母女俩专挑情妇上课的时候,冲进教室里破口大骂。 情妇属于温柔端庄一类,说话细声细气的,特别一双好看的杏眼,笑起来时,显得格外柔情蜜意的。 她被两人骂得面红耳赤的,忍无可忍下,破口吼道:“你们再喊一句我就报警了!” 面目狰狞的,哪里还有半点端庄模样?显然勾引男人那套是装出来的。 母女俩半点不带怕的:“报啊,我们就怕你不报警呢!我们倒是要看看,警察是抓我们,还是抓你这种破坏别人家庭,勾引别人老公的狐狸精!” 两名保安来了,畏首畏尾的,拉扯不动两人。 校领导们来了后,劝情妇先回家去,情妇当场打电话给赵国河,赵国河也不知哪里借了辆轿车,当着丈母娘跟小姨子的面,将情妇给接走了。 由于插足别人家庭属于道德品质的问题,教育局以及学校无法开除编制内的老师,但因为影响恶劣,给予情妇停职半年的处分。 经此一闹,这事在教育圈传遍了。 常平一中的现任副校长,本就因为女儿的事跟赵国河不对付,这些年顾虑着学校“引进人才”招来的小丽,才没继续刁难赵国河。 借着这个机会,他干脆给予了赵国河警告处分,并且将其副高的职称降至初级。 因此,两个狗男女都不敢再往来了。 赵国河跟小丽以及二老好好的道了歉,表示自己以后再不犯这样的错误了。 郑玉兰:“不给男人点颜色瞧瞧,他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呢!” 宝珠:“男人能出轨一次,就能出轨无数次!” 宝珠主张离婚,郑玉兰则想让小丽继续好好过日子。 平日里,小丽虽然沉默寡言的,但凡事却有自己的思想主见。 她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将自己关在学校分配给的福利房里,思考着这事。 最后小丽还是看在唯一的儿子的份上,跟赵国河继续维持着婚姻关系。 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貌合神离的,长期分两间房睡。 …… 牡丹跟杨文栋回成川了。 牡丹前几年假装被“上神”后,杨文栋安分了一个月,但很快就原形毕露了。 这些年,杨文栋继续跟江月琴保持着关系,私底下给她买了不少礼物,有空时还带她到处玩。 牡丹闹骂过了,闹过了,除了受一身的伤,惹一身的骚,未起任何威慑的作用。 杨文栋一气之下提出了离婚,牡丹立马怂了,于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个月杨文栋也能有半个月在家,就权当不知道他出门鬼混的事了。 杨文栋在齐岳村开的水泥店规模不大,但在掀起建房热潮的如今,收入也挺可观,水泥店的钱又是他在管,因此足够支撑他养情妇。 今年年初,江月琴因为小腹胀,喊杨文栋陪她去了趟医院,查出了宫颈癌。 “我跟你好了这么多年,看我生病了,你就要一走了之了吗?” 杨文栋急于要跟她撇清关系,江月琴咄咄逼人的,在患病的情况下,也不在乎面子与里子了,几次三番上水果店找杨文栋。 正好从去年年末开始,齐岳村马路边新开了家水泥店,是齐岳村本村人开的。 竞争生意倒是其次,对方常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杨文栋的水泥店吵架,有一回双方甚至打了起来。 三石街上的水果店,陆续开了两三家,水果店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于是去年年尾的时候,一家五口便卷铺盖回成川去了。 成川省的经济水平虽不如福平省,但他们在老家有地有房,干啥营生虽暂时没有着落,赚的钱大概率也不会比这边多,但至少不用付房租,最差种点地也能养活一家人。 近二十年过去了,牡丹的父母也看开了,见两人在这边发展不下去了,就时常劝两人带着三个孩子回老家。 杨文栋回老家后,是会迷途知返,老实本分的过日子,还是继续勾搭个情妇,没人清楚,但起码他百分百不会再跟江月琴有半点瓜葛了。 单论现在这个情形,牡丹是完全放心的。 …… 宝珠去禾泰的第二个月,某一天,并不是特殊的节日,招娣难得主动打电话来了。 ——“小姨给小外甥女准备了一千块的见面礼啊,大大的红包,等小外甥女一出生,我就上禾泰给小外甥女送去!” 宝珠:“那我就先替宝宝谢谢小姨了。” 说这话的同时,宝珠拿着话筒,朝窗外看去,窗户紧闭着,呼啸的西北风打在窗户上,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狂风大作,却也艳阳高照的。 想来,这天是不会下雨了…… 从小到大,婚前婚后,招娣都一毛不拔的,破天荒的主动大方了次。 宝珠简单思考了番,想起水生给招娣老公李伟工,介绍了常平县公家工程的事。 这几年,李伟工的泥瓦工程队初具规模,水生从禾泰回来接了县城的大型商场建造的时候,给李伟工顺便介绍了个工程,想来是从中赚了一笔可观的钱。 这才是导致招娣“大方”的根本原因。 想起前些年招娣借着送菜,偷自家钱的事,后来宝珠不再将钥匙藏在门垫下后,招娣便基本不来了。 有时二老喊她给宝珠送点东西,她都不乐意,得喊上三四遍才肯来。 姐妹间,不免生分了些。 如今李伟工的工程队起来了,他们在前山村还跟同村人合伙建了个大型单元房,每层楼近两百平,他们家分得了第五层,装修得很是好。 日子好过了,眼光就不会局限于钱上,亲戚间重新开始走动,也是必然的。 自然,其中还夹杂着以后他们家用得上水生的原因。 不过,到底是亲姐妹,各种弯弯绕绕的宝珠并不在意。 这一千块,以后也是要以别的名义还回去的。 …… 这些年,梁木生陆续将孩子们申请出国了,连养女苹果妹也不例外,家里只剩王芝凤一人了。 当初梁木生为了出国跟王芝凤假离婚,自然无法以配偶的名义申请她出国。 为了让移民顺利进行,梁木生并未与王芝凤恢复婚姻关系,而是效仿当初他出国时的办法,在米国给王芝凤找了名华夏男性。 双方假结婚后再申请其出国,以免因为与同一个人结婚两次,而遭到米国移民部门的怀疑,从而拒绝了这次申请。 相比于当年,这次给的“辛苦费”翻了倍。 怕双方账目往来,引来了移民部门的注意,加之,移民前,还要进行体检,买机票要花钱,全家最后一个人出国前,家中的一些事情也要妥善安置…… 花钱的地方多,于是梁木生便让朋友,提前给王芝凤打了一大笔钱。 足够她出国了。 结果不曾想,今年年初,距离王芝凤出国还剩一个星期的时候,她摊牌了——梁木生给她的那笔钱,她全用来赌博了。 从前她带着三个孩子,上姑婆家住的那段时间,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梁木生才打给她钱的第三天,她便将钱全输光了。 瞒了三个月,一直到临近出国的日期,见再瞒不住了,她这才如实相告。 梁木生气坏了,但他对王芝凤还是有感情的,加之孩子们也希望妈妈能出国,他便又打了一笔钱回去。 结果,这笔钱打回家去的当晚,又被王芝凤输光了。 “我就觉得不甘心,想着只玩几把,把之前输掉的移民费赚回来,就不玩了。结果那天的手气实在太差了,两三把就输精光了。要不是没钱了,我一定能翻盘!” 电话里,王芝凤半点没悔悟之心,甚至还在想着赌博的事。 王芝凤的移民计划彻底泡汤了,各项手续都齐了,但他们方毁约,定金便拿不回来了,对方提出的赔偿金他们没给,于是对方便托着不跟王芝凤离婚。 梁木生痛斥了一番王芝凤,但王芝凤到底是他三个孩子的妈,每个月,梁木生还是有给王芝凤汇钱,算是给她的生活费。 夫妻俩像以前一样定期打电话,联络感情的同时,王芝凤还能充当梁木生在家乡的眼睛,让他远居国外,也可以知晓家乡的事。 王芝凤不用照顾孩子,拿着汇款每天去赌,欠了一大笔钱后,干脆躲到了其他县城的亲戚家中。 家里的大别墅,大半的窗户都被前来要债的人,用石头砸破了。房子建了十来年了,从未装修过,因此显得更加的老旧破败了。 不再有人居住后,像是一座阴森鬼屋。 …… 反较梁土生的成川老婆张秋珍,虽然未嫁给梁土生时,在舞厅卖过酒水,干着许多人眼里不正经的职业,但她这些年安分守己。 虽然在王芝凤的影响下,张秋珍隔三差五的会去村里的小赌坊赌钱,但赌得都是小钱,对生活的影响微乎其微。 张秋珍厨艺高,能做“满汉全席”,做出的口味跟饭店没差,起码在顾家方面,她是合格的。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因为王大刚担任了齐岳村的村长,宝珠拖他给张秋珍介绍了份村委会的工作。 张秋珍在村委会里打扫,不算累的工作,每天早上在孩子上学后,上半天的班,下午和晚上都不用来,偶尔碰上有事时,也可以自行调整上班时间。 只要保证村委会干净就行,每个月也能挣点钱补贴家用。 他们夫妻俩的日子,虽够不到富裕这一列,但也有条不紊的好好过了下去。 …… 矬将军的老婆王燕梅,跟同村的一个身高腿长的中年男人搞到了一起。 王燕梅每天凌晨一两点出发,幽会男人,四五点归来。 次数多了,总有被同村人撞见的时候。 等到撞见的人逐渐多了,这事便在齐岳村流传了起来。 矬将军看在眼里,默默装出并不知情的模样。 王燕梅知道自家老公离不开自己,凭着他现在的条件,根本讨不到老婆。 以前,成川省的女人愿意裸嫁给福平省本地人,但现在,福平省的户口可不等同于钱包,只要肯干,外省人在福平省也能挣到跟当地人相当的工资。 除非你有京都省、海北省等发达城市的户口,那又另当别论了。 王燕梅将矬将军拿捏得死死的,于是她越发的胆大,有的时候,青天白日的,都上情夫的家里去了! 某天,王燕梅跟东区的某个人攀讲时,双方起了争执,对方直言不讳的拿她的烂事怼她: “神气啥啊神气?谁还不知道你不要脸,跟东子搞了一腿?” 两人就在王燕梅家门口的石墩子处坐着,矬将军正在里头打扫院子。 王燕梅愣住了,随后满脸通红,虽然她生活作风确实不检点,但这还是第一回 有人将这事拉到明面上来说,还是当着矬将军的面。 矬将军背地里愿意忍耐是一回事,如果捅破了窗户纸,她也不能百分百的肯定,他能不能够接受。 虽然王燕梅很是嫌弃矬将军,觉得他配不上自己,但真要让她跟他离了,与情夫过,她也不愿意。 毕竟,任你打任你骂,全心全意的对你好,还能把全身上下的钱都给你的男人,这世上不多。 离了矬将军,她未必能再找到一个更好的。 好在这一回,矬将军又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拿着扫把簸箕,默默进屋里打扫了。 再后来,不知为何,王燕梅跟情夫东子闹掰了,东子又跟沙弟家被村里人称作“颠婆”的老婆搞上了。 沙弟倒比矬将军有魄力,得知了这件事后,就将当初好不容易讨来的老婆,给赶走了。 颠婆跑回家两回,全被他赶出去了。 后来,颠婆跟了龙田镇的另一个男人。 赶走老婆的第二个月,沙弟就后悔了,他带着一儿一女上龙田镇要老婆,却没要成。 颠婆在龙田镇过得很开心,半点没有回来的意愿。 再后来的某一天,颠婆忽然回家了。 沙弟开心的去菜市场买了一堆的好菜好肉回家,结果,早上还跟着沙弟一起,带着家里的户口本与过期的身份证,上当地的派出所补办好身份证的颠婆,在沙弟上菜市场的时候,就跑走了。 买回来的食材,沙弟一家三口,花了足足一个星期才吃完。 三家人的爱恨纠葛,一度成为齐岳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 自打宝珠开了美容院,便长期定居在玉河村,跟二老一起住起,小黑也一同被带去了玉河村。 小黑是只大狼狗,不管在齐岳村,还是在玉河村,都是一方的“地.霸”。 但所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地.霸也不例外。 在十月份的台风天,因为住在公路旁的菜农,养的一只母狗到了发.情期,连同小黑在内的近十只狗,顶着台风天,跑去了公路那,只为竞争一个交.配名额。 很不幸的是,狗子们撕咬打架的时候,小黑被路过的一辆摩托车给撞飞,惨死在了马路边。 好在并未被碾压,尸体是完整的。 是玉河村的人路过时,发现了小黑的尸体,回来跟二老说的。 肇事司机早已无迹可寻,于是二老将小黑的尸体,塞进了一个麻袋里,带回了家。 顶着狂风,二老将小黑埋在了禾堂那边的一棵老榕树下。 …… 坏事与好事参半,其中最大的一件喜事是:权会儒名下的茅酒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在数年间,翻了三倍!宝珠手中存有的,当年面值几千块的股票,直接涨到了两万多! “当初要是买个几万块囤着,现在赚的钱都够买一辆轿车了啊!” 宝珠悔不当初,当时权会儒以股票代替新年红包下发时,她半信半疑的,因为卖股票只能去福安市的证券公司,路途遥远的,仅仅价值几千块的股票,她便藏在家里,想着哪日去福安市进货的时候,再顺便卖掉。 如此一搁置,便完全忘了。 这次来禾泰县后,经由权会儒一提醒,宝珠这才发现,早被她遗忘的股票,竟然身价暴涨! “有些人天生没财运。”权会儒是这般安慰她的。 这话,会说话的人说出来,是“你不懂得抓住机遇。”,但搁姓权会儒这,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了。 水生:“两万块也挺好的,多出的一万多块,就当是捡的了。” 两厢一对比,就能清楚的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单身至今,一个人坐拥美妻萌娃了! 十年间,茅酒品牌完完全全占据了华夏高端酒的市场,其中最受推崇的帝王系列酒,单瓶售价甚至高达一万块钱! 茅酒成了送礼的排面礼物,出门办事时提上一瓶茅酒,事成的概率起码高了两层。 这回宝珠学乖了,不仅没将手上的茅酒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卖掉,甚至加买了三万块的股票,等着来年靠着这笔钱“发家致富”! ……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发生的事情格外多。 乱七八糟的事情“杂糅”在一处,宝珠天高皇帝远的待在禾泰,觉得尤其震撼。 某一天,宝珠倏然萌生了将这些事写下来的想法,正好这几个月里,她沉迷于看小说,要是能写出一本人人称道的小说,那也是极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这个想法一出,宝珠忽然觉得手中的小说食之无味了。 说干就干,于是宝珠喊水生从权会儒的办公室中,拿回了一大叠的方格稿纸。 但脑中的过往无数,宝珠一时不知从何下笔,倒是因为喜欢的小说类型,转而脑补出一篇巧取豪夺、争霸夺权的,可歌可泣的,事业与爱情并行的古代言情小说! 于是,写小说的初心没变,其中的主体却被“狸猫换太子”了。 宝珠在脑中将简单的框架搭起后,提笔的一瞬间,却卡在了皇子住的府邸,女主头上的步摇,贵妇脸上贴的花钿等各种事物的名称上。 电视上见过,奈何“作者”没文化。 便秘似的写出了两百字后,宝珠幡然醒悟,将这个除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关于开头、高.潮、结尾的简单片段,就再无“血肉”支撑的,可能会让她薅秃了头发的故事,给丢弃了。 宝珠将并没有多少字,却鬼画符的一打草稿,全部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垃圾桶中。 随后宝珠倒在了沙发上,化悲愤为睡欲,青天白日的与周公幽会去了。 梦境断断续续的,她梦到了许多小时候的事。 宝珠是被喜鹊的“喳喳”叫声给吵醒的,她坐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回忆着许久不曾想起的往事,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般,不知是何滋味。 愣神了会,她朝窗外看去,只见窗棂上正落着一只喜鹊,它的脑袋往后仰,正用鸟喙梳理着羽毛。 宝珠站起身,弄出了动静,喜鹊马上“喳喳”叫的飞走了。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宝珠忽然确定了原本想写的小说的主线——以自己为原型,写一篇关于她和水生的爱情故事,其它的种种事,围绕着主线展开。 宝珠给自己起了个高令仪的名字,给水生取了个梁裴珏的名字,照搬于两本古代言情小说的主角名。 一个是待字闺中的名门闺秀,一个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年轻宰相。 没有半点自我赋予的深刻内涵,只是觉得这两个名字足够有诗意。 完全不考虑与七零年代,一个村有半个村叫狗蛋、二柱、大壮等土味十足的名字的时代,是否搭嘎。 提起笔的那一刻,过往的记忆蜂拥而出,她与水生的相识、相知、相爱,的确是夹杂了无数的人和事的…… 宝珠闭上了双眼,像是看一场电影般,静静的梳理着脑中的回忆,拉扯到源头处时,惊觉这得从她的出生写起。 如果不是跛子从小到大的偏爱,她不会养成敢爱敢恨,敢闹敢闯的性格,只会像是小丽跟招娣那般,如此就根本不会有机会认识水生…… 于是,在动笔的那一刹那,宝珠提笔写下了书名——《我是我爹的心尖宠》。 这才是故事的开始…… 流畅的笔墨,洋洋洒洒的落在方格草稿纸上,800字的纸张,一页又一页的翻过,宝珠一口气写下了一万字,写至动情之处,甚至落下了几行泪。 在写完一小分段的结尾后,她撕出了一张新纸,挥洒自如的写下了全本小说结尾时的一句话: “虽出生于穷苦的年代,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上,我的一生却从未受过苦,这源自两个男人的保护,一个人是我的亲爹,另一个人是我的老公。” …… 小说一经《绿江文学城》发表,立马收到站短,被编辑主动捡走邀请签约,签约成功后,又一路走完了最顺利的榜单:新书,红图,佳作,三大,书红,书城精品…… 入V后,连载期每天收益近万元。 宝珠文思泉涌,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文,进产房前写,出月子后立刻又开始写。 半年的时间,书桌上叠了厚厚的草稿纸,宝珠请了专门的打字员,帮忙将稿子录进了电脑。 小说的情节进展至一半的时候,《我是我爹心尖宠》前二十万字,即第一部 陆续出了简体与繁体的书,甚至漂洋过海,卖了外语的版权。 接踵而至的卖了动漫与广播剧等的版权…… 即将要收尾的时候,这本书再次被版权编辑敲了,以六十六万元的高价,卖出了影视版权。 据说,该电视剧将由当红一线明星出演。 …… 梦做到这,宝珠就醒了。 电脑屏幕尚亮着,网页停留在《绿江文学城》经典的绿□□面上。 其中打开的站短,明晃晃是签约申请被拒绝的二十来字。 电脑桌面上,还散乱的放着刚满三千字的数页稿子,涂涂改改的,会认会读但不会写的字用了拼音替代。 在宝珠花费了一天的时间,记住了二十六个拼音字母对照的英文字母后,将稿子一字一句的艰难的打进了电脑里,并且选中了绿江文学城,进行了发表。 仅是这三千字稿子,就花费了宝珠两个月的时间,之所以“惜字如金”,打鱼晒网功不可没。 本以为会一炮而红的作品,夭折在了签约这一步。 宝珠气得三天都吃不好睡不好,之后的梦里,全是拒绝签约她的编辑名字,以及站短内容。 在第三天夜里,宝珠倏然从睡梦中气醒,冷着脸坐在了床上,她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杀去京都的绿江总部!” 在水生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这个决定显得尤为波澜壮阔。 正好跨江大桥第一阶段的模板建设工作中最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于是,毫无原则的纵容老婆的梁水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陪老婆飞去京都“圆梦”去了。 此次行程所遭到二老的强烈反对,姑且不提。 且说,怀孕六个月的宝珠已经开始显怀了,不过她穿着保暖宽大的羽绒服,将浑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活似一颗大粽子,自然也让人看不出她已经怀有身孕了。 一路上,水生像呵护瓷器一样仔细看顾着宝珠,生怕她磕了碰了。 宝珠就自在多了,三个小时的飞机行程,全程兴奋的往舷窗外看,半点没有要闭眼小憩的意思。 买票时,两人选的是挨着舷窗的座位。 宝珠一会儿指着奇形怪状的云朵,叫水生看,一会儿指着远处巍峨的,单靠双脚绝对爬不完的高山尖叫,一会儿指着从高空俯瞰像是一大串挂面似的“小瀑布”,而激动的用力拍打着水生的大腿,一会儿痴迷于地平线处橙红均匀的霞光…… 由此,惹得前排的一位西装男不满:“你们安静点,我下了飞机,还得去赶业务呢。” 水生道了声歉后,宝珠俏皮的朝他吐了吐舌头,心情依旧很美丽,她不大声喧哗了,靠着唇语与气音跟自家老公交流着。 两人坐的是早班机,下了飞机,才不过中午时分。 机场外的餐饮店众多,午饭时分,各种香味迎面扑来,让坐了半天飞机的乘客,不由得口水直流,食指大动。 但大多数人,不会选择在价格昂贵的机场吃饭。 宝珠选了家京都烤鸭店吃午饭,又尝遍了周边的小吃后,两人才直奔绿江文学城的“老巢”。 二月初,气温有所回升,维持在零度左右,因此京都并没有下雪,不过路面上厚厚的积雪并未化。 天气预报显示,这一个星期一过,京都的气温又将回归零度以下,届时会有中雪降临。 刚下了飞机,宝珠就冷得直哆嗦。 南方的羽绒服跟北方的羽绒服相比,厚度完全不及,机场长期售卖着军大衣,就是给不知情的外省“鹌鹑”准备的。 于是夫妻俩花了一千块钱买了两件军大衣,以及两双厚实的雪地靴与手套,纷纷换了套装备。 让夫妻俩意外的是,绿江文学城总部不在繁华的市中心,也不是在僻静的郊区,而是在一栋几十层楼高的单元楼底层。 要不是标牌写着“绿江文学城”,并配有其独特的logo,宝珠都要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 见宝珠停在了门口,水生疑惑的问道:“不进去吗?” 宝珠看了眼水生,又瞧了眼绿江文学城,来回看了三遍后,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她的脑中此刻在思考着一个严肃的问题——这不会是一家骗钱的小作坊吧? 老天爷大抵想要渲染一下“悲凉”的气氛,明明气温没达标,天空竟是稀稀拉拉的落下了雪花。 与常平县在最冷的年度,落下的十分钟“微雪”完全不同。 京都的雪花,真的是像书中插图那样的六角形! 像是天使的羽毛,想要去抓住的瞬间,雪花便因为掌心那一点的温度,消融得只剩微凉的湿意。 水生立马将双手搭在了宝珠的脑袋上,带着她到绿江文学城的屋檐下躲雪。 “我想去塞北骑马!” 宝珠跳跃的一句话,让水生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临门一脚”非但没踢出去,夫妻俩甚至没进绿江文学城的大门,转而找到了一家旅行社,当天下午三点,出发去了塞北。 京都与塞北相距五百公里,坐大巴需得花费八个小时,三大车的旅客晚上七点准时出发。 离塞北越近,雪下得越大,气温也愈加得严寒了。 北方的冬日跟南方完全不同,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的,不刮风时,躲在密封的车厢里往外看去,半点没觉出寒冷刺骨,反而觉得外头像是人间仙境那般。 路边的树木也全是光秃秃的,相比于南方四季常青的树,半点绿叶子都不剩。 树干上被包裹了麦秆和稻草,用一条条的粗麻绳绑紧了,为了避免树木们在严寒的冬日被冻坏。 绿色、白色、红色、黄色……各式各样的野梅花,是光秃秃的野地里,最为亮眼的存在。 吃喝全在车上,晕车的足足十来个。 宝珠虽然大着肚子,胃口却格外好,甚至比在家时,吃得更多了。 车头有导游沿路介绍着,宝珠认真的听着,一直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三辆大巴车才开到了塞外。 进了草原后,一望无际的更全是白茫茫的了,三大车队的人,仿佛陷身于白色的沙漠。 道路两边的雪已经有半米来高了,公路因为有工作人员定期铲雪,车辆才可以畅通无阻的驶过。 到了呼尔沁大草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钟了。 数百顶大型蒙古包,有序的坐落于大草原的中心。大清早,已经有勤劳的妇女,拿着雪耙在清扫屋顶的雪。 百来人下了车,导游带着他们去往租好的蒙古包,准备整顿休息一下。 一行人却听见嘈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驾驾驾——” 壮丽的马群中,有三名当地的牧民,一人领在最前头,两人压轴,纷纷拿着马鞭驱赶着马群奔跑。 平整的雪原上,被踏出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马蹄印,荡起的雪像是尘雾般纷纷扰扰。 早起的妇人们随之唱起了山歌,在浅淡的月色中,纷纷举起了应急灯,迎接着“英雄”们的归来。 昏昏欲睡的旅客们,瞬间被这浩大的场面吸引了。 导游介绍道:“这是塞北的牧民在驯马,牧民们一年四季都要驯马,为了减低马匹的野性,提高马匹的品相。 草原牧民有其独有的驯马方法,代代相传,源自于草原背弯弓射大雕的祖先们。” “现在还是小雪,等到雪再大点,成群的马匹就只能关在马厩中,免得在外头被冻生病亦或是滑倒了。”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三位牧民们就成功将马群驱赶回了不远处的马厩中。 游客们居住的蒙古包中,甚至能清晰的听到“嘚嘚嘚”的马叫声。 相比于塞北的省会城市,此处并未通电,帐篷里烧着火炉,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 在热情好客的草原人民的安排下,游客们围着火炉吃了顿烤全羊,才在凌晨六点相继入睡了。 旅途总共七天七夜,在导游与牧民们的带领下,游客们游遍了大草原。 牧民们不懂普通话,导游在时,由会说塞北语言的导游进行双向翻译,导游不在时,牧民们全靠手势跟游客们沟通。 第七天的时候,正好是华夏的春节。 夫妻俩到底违背了当初答应二老,年前一定回玉河村过春节的许诺。 当时,在夫妻俩的相送下,牵着恩恩,坐上回乡的大巴,回去准备过年前的事宜的,郑玉兰的反复叮嘱,还萦绕在耳畔: “马上过年了,还大老远的跑京都去,小心着点肚子啊,大年三十可一定要回家啊!” 几人去的迟,刚上车没多久,大巴便开了,郑玉兰满肚子的叮嘱,就只能浓缩了精华。 宝珠答应得好听,在距离除夕还剩三天的时候,给招娣打了通电话,说明了此事后,就将小灵通给关机了。 所有“腥风血雨”全留给跑腿的招娣去承担。 …… 每年公历的六月十八,塞北人民会举办“篝火节”,以庆祝全年牲畜最肥美的月份。 旅行社跟这边提前沟通过了,在春节这日的傍晚,将会在户外举行一场篝火晚会。 陆陆续续下了七天的雪,好巧不巧在这天停了,白日里甚至放了晴。 篝火哔啵燃烧着,直径数米的火堆里,堆满了手臂粗的干柴,周围的三个大方桌上,放着三大只烤好的烤全羊。 烤全羊外焦里嫩的,表面泛着诱人的油光,一刀割下去,酥脆的表皮便向两边卷开了,内里的羊肉更是软嫩鲜香。 几十个牧民们拿着短刀,将烤全羊分割了,比脸盘还大的一块块羊肉,被陆续分发给了现场的每一个人,周围满是烤肉的香味。 方桌上,还放着奶茶、奶酪、奶酒等地方特色美食。 等到酒足饭饱了,牧民们便与游客们手拉手围成一圈,绕着篝火边跑边踢腿,跳着最简单的舞蹈。 中心还有六名身材纤细,盛装打扮的年轻塞北姑娘,浑身山下戴满了银饰,在随着罐鼓的节拍,跳着婀娜多姿的民族舞。 …… 自然,仪式花样众多的原因是,此次旅游众人交的经费足够多。 所谓“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在钞票面前,就算没到篝火节的时间,在政府帮助下,开展了旅游业的牧民们,也很愿意陪着没见识过大草原的内陆游客们玩一玩。 宝珠大肚子不适合跳舞,水生便陪着她坐在内圈。 由于宝珠的长相过于妍丽,不少牧民们自发给她送上了美酒与美食,甚至在中间领舞的一位姑娘,拿来了银马头花帽给宝珠戴上。 甚至有几个当地的年轻男孩,送完巴掌大小的自制的工艺摆件后,就羞涩的跑远了。 宝珠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坐着的毯子上,就铺满了各种吃食跟小玩意。 她玩得很是开心,水生的脸色却愈发的低沉了。 见宝珠拿起了一个牛角杯要喝,水生立马将其接了过来,一饮而尽后,提醒道:“这是酒。” “我怎么尝着有奶香味呢?”宝珠笑看着水生,虽滴酒未沾,脸颊上却带上了两抹浅淡的红晕,她灵动的双眼大半被水生独占了,余下全映着热烈的火光。 宝珠抢回了牛角杯,将杯口朝下晃了晃,抱怨道:“一滴都不剩了啊?梁水生,你肯定在骗我!” 水生:“没有。” “我不信,除非你给我尝尝!” 宝珠坏笑着,忽然跪爬上水生的腿,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给了他一个难舍难分的吻。 现场立刻因为这一吻,进入了一个高.潮! 在汉族人民的带领下,塞北的牧民们用怪声怪调的普通话,跟随着喊道:“在一起,在一起!” 经典的起哄桥段,对于老夫老妻来说,别有一番情.趣。 许是前一会儿,被醋“灌”晕了,水生反手将宝珠紧紧的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反客为主的吻着她。 情至浓时,他也不忘弓着腰,避开了宝珠的大肚子。 “等……呜等……”宝珠被吻得几次喘不上气,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将水生给拉开了点后,大口才喘了不到三下气,三个字都未说完,微肿的红唇,就再度被水生咬住了,“等一下……” “等一下!” 宝珠不知哪里攒的力气,又一分钟过去,忽然猛的将水生给推开了。 水生委屈的看着她,眼里全是得不到满足的情.欲。 此时此刻,宝珠再难管调.情了,她指了指自己的下身,尴尬的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暖暖的?” 水生闻言往往身下一摸,摸到了一片湿漉漉的水渍? 吻至情深处时,宝珠的羊水居然破了! 宝珠:“老公啊,我应该是要生了?” “……” 水生跟导游说明白了后,立马抱起了宝珠,稳稳地跑回了蒙古包中。 牧民的接生婆,立刻准备了热水跟剪刀,前来接生了。 第二胎比第一胎好生不少,不到一个小时,宝珠便产下了一名女婴。 由于是早产儿,女婴又小又皱的,比恩恩刚出生时更像是个小老头。 眼不见为净,丑得宝珠屡屡将被子拉起盖住了眼睛。 女婴唯一胜过恩恩的地方,就是肤色。 相比于恩恩号称“晒不黑”的偏黄肤色,女婴的肌肤如雪花般白皙,虽然,被羊水泡皱巴的肌肤,影响了其美感。 塞北的风很大,寒冷刺骨的,不用围巾将脖子跟半张脸脸全包住的话,在外边溜达上一圈,隔日,脸颊就会干裂得发疼,敏感的红血丝立刻开始浮现。 今夜的风尤其得大,寒风将毡门吹开了一大半,时落时起,为防产妇着凉了,蒙古包中多加了两个铁炉子。 忙前忙后的几名妇女,热得满头都是汗。 “哇——” 随着女婴第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蒙古包中充满了几丽嘉名妇女兴奋的交流声。 她们用塞北话叽里咕噜的讲着,宝珠完全听不明白。 妇女们将婴儿简单的擦洗后,包在厚厚的襁褓中,随后将婴儿递到了迫不及待进来的水生手中。 第一时间来看老婆的水生,冷不丁的被塞了这么颗粽子,顿时像是抱了个炸弹一样,他浑身僵硬着,每走一步都格外的小心。 听见了水生的声音,宝珠急忙歪头看去,第一眼没看见水生,倒是看见了被风吹起的毡门外,如鹅毛般飘落的雪花。 凭借着稀烂的写作经验,宝珠当即给女婴定下了名字:“雪落,落雪而生,娃娃,你以后就叫梁雪落了。” …… 两个人出门旅游,三个人回。 见到小不点的妹妹,恩恩惊讶又好奇的问道:“妈妈,为什么妹妹叫雪落,不是叫雪生呢?” “……”宝珠简单的思考了下,解释道,“那就跟你爸一个辈分了。” …… 梦到了这里,就醒了。 原是,在宝珠坐在牧民与游客们围成的圈子内围,被送了许多的吃食跟礼物后,她大快朵颐的吃了不少东西。 加之众人挡去了寒风,她被篝火堆照得浑身暖洋洋的,没多久就躺在水生的怀中睡着了。 那旖旎的一吻,直到醒来后许久,宝珠都无法分辨出,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六个月的早产儿,各种器官发育并不成熟,在医院的成活率都只有20~30%,别提在原始的牧民区了。 这梦,假的地方很假,真的地方又很耐人寻味。 也不知为何怀孕后,总是梦见稀奇古怪的梦,大抵是怀孕的“副作用”了,宝珠如是想到。 醒来的那一刻,许多细节瞬间变得朦胧,但宝珠大概知道梦到了什么,浅浅回忆的时候,总是感觉心里甜甜的。 “咱们这胎就叫梁雪落了。”宝珠将梦里的决定通知了水生。 “哦。”水生对此没有半点异议。 也不知道问问她原因,这样她就能将唯美的梦境,顺其自然的告诉他了! 宝珠重重的敲了敲水生的木鱼脑袋,在水生不解又无辜的目光中,单方面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所谓“梦是相反的”,在第二胎不但没有提早蹦出来,反而超过了预产期七天,也没有半点动静后,宝珠算是验证了这个说法。 全家人提心吊胆的,生怕出现医生说的缺氧窒息的悲剧,反观宝珠吃嘛嘛香。 在超预产期第八天的时候,宝珠更是带着水生,“私奔”去了海坛岛。 “事不过三,梁水生同志,这次我们一定能成功登陆海坛岛,为我们的革命友谊干杯!” 登上通往海坛岛的轮船后,宝珠郑重其事的拿泡着红枣的保温杯,跟水生的矿泉水瓶碰了个“杯”。 失败的第一回 ,因为权会儒的“绑架信”而泡汤;失败的第二回,则是宝珠急着赶回齐岳村去安葬八万的尸体。 这一次,不管是天王老子来了,她都要跟自家老公,成功上海坛岛游玩! 宝珠在心里默默立了面旗。 遥望两千米外的海面,禾泰海峡大桥的建设工作,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宝珠却继为期一星期的塞北之游后,再一次拐跑了工程师之一的梁水生,上海坛岛度三天的蜜月。 游轮行至金沙江中心的时候,众人见到了金沙江的宣传手册中,仅仅十平方米的海中孤岛。 在这浩瀚蔚蓝的海面中,孤岛既渺小又显波澜壮阔。 岛屿中心,长着一颗巨大的椰树,芭蕉扇般的坚硬树叶,壮丽的撑开一片天地,保护着其下密集饱满的绿色椰子。 椰树叶片里的佚䅿小叶子,人为的绑满了红绸带,给单调的绿意中,增添了火热的中国红。 像是撑开的裙摆,随风飘飘摇摇的。 椰树上,还挂满了铃铛,大抵是和红绸带捆绑销售的。 红绸带每飘一下,相应的铃铛就被带动着响一下,海面上,除了海浪海鸥与轮船行驶的声音,只剩下叮叮铛铛的铃铛声了。 像是在奏一首天籁,不知疲劳的演奏者,永生永世的在为大海喝彩。 美则美矣,就是不知,近十米高的椰树,这些绑红绸带与铃铛来许愿的人,是怎么顺着“一柱擎天”的树干爬上去的! 宝珠想起了当年她送小丽上福安大学读书,“巧遇”当时是学徒,正跟着师父在学校里干工程的水生后,也曾跟水生一起,给被大学生们奉为“神树”的百年榕树,绑红绸带许愿。 跨越了十数年的两棵树,意外的重合了。 大抵是怕当着“神树”的面做坏事,愿望会落了空,满当当的椰子,竟是一颗都未曾被偷盗走! 迎风偏飞的红绸带,将甲板上每一个围在船栏杆边上的乘客的目光都吸引去了。 每个人的眼底,都倒映着徐徐飘动的红。 “下次,我们自己开个小船,绑上一百个的红绸带,把它们全部碾压!” 宝珠立下了今日的第二面旗! 大抵是她的嚣张惹怒了神明,一个海浪撞上船身后,荡起了十米高。 海浪越过船栏杆,像一大片的雨幕般,朝最近了一群人迎头浇去! 水生反射性的背转过身,将宝珠牢牢的护在了自己的怀中,独自承受着海浪的“侵袭”。 “梁水生,那年的红绸带,你写了什么?” 宝珠的一句话,被海浪的撞击声与乘客们的尖叫声淹没,宝珠没有被一丁点的海浪浇到,她尚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仰着脑袋看水生。 她确认水生听到了。 但不待得到回应,宝珠的大肚子,倏然剧烈的疼痛了起来。 十年前折磨得她□□的阵痛宫缩感,在她的脑海中死灰复燃了。 热热的羊水不受控制的往下流,宝珠死死的抓住了水生的双臂,咬牙切齿的绝望喊道:“啊!梁水生,都怪你!我要生啦!” 此情此景下,大概是怪水某生害她怀孕了?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夫妻俩第三回 的海坛岛之旅,到底还是没去成。 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水生抱着宝珠,进了船长专属的休息室。 行驶至半途的游轮,仓促的掉头回去了。 “呜呜呜”的轮船快速行驶的声音中,时光的齿轮似乎在同时倒转,透过孤岛中绑满了红绸带的椰树,隐约现出了十年前福安大学的那棵百年榕树。 那一年,俊俏、青涩又满心赤诚的梁水生,将属于自己与心爱之人的红绸带,绑在了百年榕树的最高处,迎着烈日,夏日的微风将红绸带打得上下偏飞。 其中一个红绸带用俏皮的笔法写着——高宝珠想和梁水生一辈子在一起。 另一个红绸带,则画了两个火柴小人,中间画了个圆润的爱心。 随着轮船的驶离,清脆的铃铛声逐渐远去。 面对着心爱之人,十年如一日的抱着赤诚之心的梁水生,来不及将回应的话说出。 埋藏在心底不曾被遗忘的红绸带,被铃铛拐走,只待他日,再带上心爱之人,踏上这座孤岛,绑上一百个新的红绸带后,再将过往的衷情一诉到底…… 作者有话说: 容我做个梦哇咔咔咔~~~感谢陪伴到的宝子们~~~